第三卷 世微尘
第101章
四年后。
不过五年光景,洛城已经建得欣欣向荣,一派锦绣模样。
洛城的军营门外早已等满了想来觐见昭太子的各国奇人异士,他们皆是慕名而来,想要投入昭太子的麾下,为其效力一展抱负。
虽有幽、庆另两大强国君王亦招募名士,但毫无疑问的是,昭太子这里才是门扉最松、最好叩动的。
半是褒义,半是贬义。
近年来,幽王越发昏聩,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身边阿谀奉承的小人愈发变多。
曾有一佞臣在幽王听闻昭太子广纳贤臣而脸色不佳时,小心巧妙地道:“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昭太子有何?昭太子有四残弱。”
幽王闻言捧腹大笑,不再愠怒。
这“三弱三残”指的是澹台莲州最器重的臣子中的几个。
残弱之一是秦夫人,她身为一介女流,竟被澹台莲州委任以官身,掌管昭国财政;之二是黎东先生,他这些年身子骨不大好,听说总是病,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澹台莲州没旁人可用,居然还一直最重用他;之三是大将军孟白乙,据传是个身材矮小的瘸子,然则澹台莲州越过一众能冲锋陷阵的猛将,把这个瘸子命为大将军,规划天下战局;之四是一个奴隶出身的少女兰药,她被澹台莲州收为义妹,赐姓国姓,侍奉在其身边,总摄太子旨令,官同内宫总管。
如幽王这样的国君听说之后,不免讥笑这一窝乱七八糟的臣子。
就算识于微末,倒也不必重用至此吧?昭国是没有别的人才了吗?非要用这么一群老弱病残。
要知道,在除了澹台莲州这儿的其他国家,任命官员的标准数千年未变,既健康英俊的贵族男子。
即便可以放宽些许,也至多是摘掉贵族这一项。
昭国国内也曾有人(贵族)向太子进言过他选拔人才的方法是否有失公道。
澹台莲州竟直言自己幼时沦落于荒野,并未受到很多君主之教,不重男女,不重身份,亦无贵族之矜傲,唯贤取仕。
虽说个别昭国贵族还有异议,但是在几年前,昭国濒临亡国之际,昭国不少豪族钱贵都举家逃离昭国,留下的那些怀抱着忠君爱国之情,皆效力于太子,被委以官职。
澹台莲州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平衡得恰到好处,几方臣子都因为他而聚集在一起,大家不一定能吃到一块儿去,但是都信服他,是以相安无事,共同将这个巨大的国家运转起来。
之后在洛城办了两场比试。
一场是数算财务的比试。
一场是行兵布阵的比试。
前者无人能胜过秦夫人,后者无人能胜过孟白乙。
于是挑战者们心服口服,愿意屈居于人下。
因为这两场比试广为流传,在输了比赛的人之中也拔擢了一些人做官,便有人提议用这个办法来选人材。
澹台莲州准了,每年都开一次。
开得这么频繁是因为这几年昭国的修建的确非常之多。
考试虽难,可是苦于没有晋升之门的人更多。
由此一来,澹台莲州收纳臣子的标准也传了出去。
他所用之人,有男,有女,有贵族,有平民,有奴隶,有本国之人,有别国之人,有身体矫健之人,也有病弱病残之人,有貌美之人,也有其貌不扬之人。
在世人目之所不及之处,许许多多有才华却投考无门的人纷纷来到了洛城,求见昭太子。
令人惊异的是,其中残疾者竟不少见,也有部分贵族女子,超过半数都是从其他国家来的,只要能通过澹台莲州设立的考试,他都会录用。
为了区分不同的人才,还设立了不同类型的考试,每月一次,交足一笔很少的报名费就可以参与考试。
每个人来到洛城的第一件事都是打听如何接近昭太子。
这时,百姓们会如实相告,想见昭太子,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刻意求见的话没什么法子,太子住在军帐,军纪严明,军营固若金汤,而且他没有娇妻爱妾,无人可讨好。
但是吧,太子这人武艺高强,出入万人军阵如入无人之境,所以平时他若有空就喜欢到处行走。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出现在哪里,但假如他出现了,他必然是正义潇洒的。
百姓们喜之、敬之,也畏之。
慎独之风渐盛。
听说太子每次出行,身边没有卫兵,只有一只神兽白狼。
若要寻太子,不如平时就遵守礼仪,见到身伴白狼者尤其注意,听说前两年有一群学子在茶馆里辩论,结果太子就坐在下面一道听,大加赞赏。
所以现在昭国的学子们都流行去茶馆里高谈阔论。
不过,因为太子带起的风气,如今不少人家都爱养只小白狗。
原是想有样学样地养小白狼,可白狼不好找,那么,白狗总行吧。弄得昭国各城很多人都爱养只大白狗看家护院。
那么,昭太子澹台莲州现在在哪儿呢?
也有人听说,他现在似乎已经不在洛城了,去到别的地方施展他的点石成金之术。
……
当抱着小白狼的澹台莲州走进茶馆时,并没有引起轰动。
茶客们因为他生得美所以多看了好几眼,但是没人往他是太子身上猜。一是因为听说太子身边的白狼身形巨大,坐着都有两米多高,可以轻易地把骑士撞得人仰马翻;二是澹台莲州的神态太过坦然,而且生得实在太美,他肖母,近来因为王后与女官的势力不小,常有贵族女子身着男装出行,倒也不奇怪。
只是看他身边护卫的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美是美,不敢多看,还是喝自己的茶去罢。
为了赶路方便,也为了不引人注目,澹台莲州命令小白变小。
最近小白都是变成可以站在掌心的大小,或是钻进他的怀里,或是站在他的肩膀,澹台莲州时而把玩之,觉得甚是有趣可爱。
澹台莲州一落座,店小二立即殷勤地上前询问要吃些什么。
各地食材不同,饮食烹饪也各有不同,澹台莲州破有兴致,问:“有些什么吃的?”
店小二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愣。
先想:这声音和人一样美。
再想:原来是个男的啊。
男的就男的吧,倒也无妨,美到这地步,男女也无所谓了。不过,再美也不能耽搁他们店挣钱。
店小二见他衣着不凡,多半是个有钱的主儿,还是个外地口音。口齿伶俐地介绍说:“我们城靠河,百姓多以捕渔为生。我们店的大厨做鱼和虾最拿手,还用了洛城产的辛香料与块菜,客官可要尝一尝?就是略贵一些,要一两银子……”
话还没说完,边上就有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忍不住开口:“你别听他胡扯,虽然辛香料与菜原是洛城产的,但是前两年就送到我们这儿种了,他们用的就是本地农户种的菜,哪用得着一两银子。他看你是外地人,拿你当肥羊宰呢。”
店小二不乐意了,正想回头骂骂这个多舌之人,可是一看对方相貌,瞬间偃旗息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郄城世祖韩家的小公子,他得罪不起,只能暗自咬了咬牙,打哈哈说:“哎哟,是我没说清楚,我还没说完呢,一盆鱼、一盆虾,还有一只鸡,并一盘蔬菜,再上一壶好酒,一共一两银子。”
那韩家的小公子韩秀这才作罢。
与韩秀一桌的好友同他说:“你这性子……与人素不相识,也要帮人出头。”
韩秀正义凛然道:“我是效仿太子。若是人人都像那店小二一样欺负来客,传出去得多了,人人都以为我们郄城才是没有礼数的蛮荒未化之地。”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本来趴在他臂弯里的小白狼沿着他的手臂蹿上去,停在他的肩膀上,大长尾巴一扫,雪白绒绒的衬得他的脸庞愈发莹润光洁,如此微微一笑,道谢:“多谢兄台方才提点。”
韩秀得了谢,心里美滋滋的,骄傲地说:“不用谢,来者是客嘛。”
韩秀见他带着一只白毛的似狼似狗的小动物,判断他也是昭太子的钦慕者,一下子觉得两人之间甚是亲近,说:“你养的这只白毛小畜生真是可爱,可惜太小了,不大像狼,你也是仰慕太子吧?我也养了一只白狗,煞是威风。”
他想到什么,热情地说:“兄台一看就不是俗物,你到郄城是来做什么的?探亲访友吗?”
澹台莲州:“第一次来,也不算探亲访友,来看看这里的水。”
韩秀一听,更不放心了,热心肠地说:“是来看潮的吧?青江好看是好看,但甚是危险,每年汛期都要卷走几个站在岸边不留心的人,去年夏天还决堤,淹了两个村子。
“你寻到地方落脚了吗?若是还没找好,不如去我家住吧。我的院子还有两间房空着,我这就让人打扫一下。”
“哦,对了。”他一拍脑门,“我还没有自报家门吧。”
他略作揖身,爽快道:“我是郄城韩家三子韩秀。”
第102章
韩秀不但跟澹台莲州拼桌吃饭,一直滔滔不绝地在给他介绍本地的菜,还说改天要请澹台莲州去江边吃现钓现刀的鱼生,澹台莲州都插不上两句话,乐呵呵地听他说。
韩秀再听说澹台莲州身边的其中一个“护卫”韩阳羽也姓韩,更是自来熟地感到亲近,认为他们几百年前是一家。而且,澹台莲州他们好像路过了洛城,他现在最爱听关于洛城的故事,央求澹台莲州一定要去他家住,给他好好讲讲洛城的事情。
吃饱喝足。
韩秀脸颊晕着两团醉酒后的酡红,一路上欢声笑语地领着澹台莲州上他家去。
酒壮怂人胆,才到家门口,他就大声吆喝:“娘,我交了个朋友,他与他的护卫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快去帮我收拾一下屋子,晚上好酒好菜招待。”
话音落下,一个膀大腰圆的壮妇提着擀面杖就赶了出来,直冲向他,没好气地说:“客人?还往家里带客人?你大哥不是才交代了你说我们家说不定要接待贵客,让你这几日谨言慎行,不要跑出去胡闹吗?你还往家里带客人!”
她气得柳眉倒竖,压根没留意儿子身边的人。
韩秀一脸不敢置信,不相信娘居然在有客人在的时候也落自己的面子,一下子怂了,正要辩解,他娘也看见了他的客人,一照见澹台莲州的脸,霎时间什么气都消了:“这是你上哪儿遇见的朋友?”
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连声问好。
澹台莲州来的路上已让阿鸮从马驮的行李里取了礼物,此时正好奉上,礼数一应周全。
韩秀推搡不要:“我说了要招待你,怎么还能收你的礼物,使不得,使不得。”
最后拗不过澹台莲州,还是收下了礼物。
晚上设宴款待后。
韩秀的大哥,现今的韩家当家人回家,得知弟弟带了个客人回家,见了澹台莲州,让小弟别整理侧院了,他把正院的屋子让出来给人家住。
韩秀不解。
他大哥拉了他私底下说:“此子一看就非池中之物,万不可怠慢。”
韩秀心想:看人家长得这么美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啊,他也没打算怠慢。
他大哥心中有些怀疑,让出正院,自个儿却是住进了官府宅子,宵衣旰食地专心办公,连着几日没有回来。
韩秀落得清闲,不必听大哥的唠叨,每日带着澹台莲州四处游山玩水。
澹台莲州化名“青衫”。
韩秀就成天到晚地喊他“青衫兄”。
不过很显然,澹台莲州最感兴趣的还是江水河道,每天都要或骑马或步行地去看一看。
路上无聊,韩秀给他讲郄城,他就给韩秀讲洛城。
韩秀听不腻,每次一提到洛城,他更是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洛城去。
他由衷地感叹:“我真羡慕青衫兄能够这样逍遥自在地仗剑走四方啊,不像我,我爹在我三岁就去世了,我大哥管我就跟我爹似的,对我耳提面令……我跟他说我想去洛城投奔太子,他非说我是瞎胡闹,不准我去。”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腼腆一笑,贼兮兮地跟澹台莲州说:“你别告诉我大哥哦……其实我自己偷偷攒了一笔路费,打算来年自己去洛城参加考试。若是能选上,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他期待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等着被夸奖。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笑笑,却说:“我也有两个弟弟,年纪差正好跟你和你大哥差不多。我在家的时候也对他们管头管脚、耳提面令,看你这样,倒让我有点忧心,我这次出家门,也不知他们在家有没有好好念书。”
韩秀来了兴趣,“咦”了一声:“啊,你也是父亲去世了吗?”
澹台莲州回想起自己的老父王。
说是老父王,其实看上去一点也不老。上个月他路过王都,顺带见了一面,父王的烦心事比以前更少了,这几年什么事都不用他做,他也挺自在,天天吃得好睡得香,人还长胖了一圈。
这人老了以后圆润点反而显得年轻,昭王正是个例子。
他们一见面,父王就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万望他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又旁敲侧击地问什么时候才能退位让贤,为此,他甚至勤奋地已经熟记了让位的礼法规矩。
澹台莲州推辞道:“父王还在世,岂有孩儿这么早继位的道理?再者说,儿臣在外面还要奔波,不方便一直在王都之中。”
昭王叹气:“能者居之嘛。”
俨然是一副“孤都不介意让位,你介意什么”的态度。堂堂一国之君的位置,被他当成包袱,恨不得早点甩掉。
澹台莲州想到荆玉山从幽国、庆国等诸侯国刺探来的宫闱密事,委实是感慨,幸好他这个便宜老爹生在了昭国,而且长子还是自己,不然早不知道尸骨埋在何处了。
要是到时候他继位了,父王还健在,他也会为父王颐养天年。
又去见过母后。
澹台莲州当初是为了想回来与母亲团聚才下了山,结果一步推着一步,走到今天,国家大事、人族兴亡在前,不得不做。转眼数年过去,跟母后待在一起的日子竟然屈指可数。
这次去王都,也只在母后宫中住了三天。
出发那年,他乔装打扮,轻装简行。
母后也换了一身平民装束,送他到渡口。
渡口风大,芦苇瑟瑟,水波漪漪。
王后赠给他自己亲手做的荷包,拉着他的手说:“你这孩子,从生下来以后到现在感觉都没在我身边养过几天,以前是被仙人给抢走了,现在是被天下人抢走了。
“被仙人抢走了,娘还敢怨恨仙人;但是被天下人抢走,娘却不能怨恨天下人。”
澹台莲州惭愧不已,自责地说:“孩儿不孝……”
王后却开解他:“哪有不孝,你既长成一个好男儿,娘就满意了。”她笑问:“你那不着调的父王有没有跟你说想要让位给你?”
澹台莲州承认。
“我就知道。”王后笑意更深,“他三不五时地就要嘀咕一下,你怎么还不想继位。”
澹台莲州含糊地说:“再过两年吧。”
王后深深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只有在这时候,我会觉得你像你父王。”
澹台莲州:“?”
哪里像了?
王后说:“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举凡接近王的位置,抑或坐上那个位置以后,欲望都会迅速地膨胀,不可抑制地膨胀,连我自己也不例外。
“跳动不休的欲望会让心也不得安宁,可是,你父王是个傻子,所以我一和他在一起,心就会变得安宁下来。
“如今你也是这样,倒是也有几分他的傻气。”
澹台莲州不置可否。
琢磨不明白,母后这算是在夸他还是骂他呢?
母后作了一个笑,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时辰不早了,出发吧。娘不留你了,你这是为大事。是为万千苍生向上天请命。为其他孩儿救他们的母亲,为其他母亲救他们的孩儿。”
澹台莲州站在船头,母后一直站在岸边目送他离去,直到再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一念及此。
澹台莲州就面露出哀伤之色。
韩秀还以为是说中了他的伤心事,自觉失言,打了个自己一个嘴巴子。
“啪”的一声清脆响,把澹台莲州惊了一跳。
韩秀懊悔不已地说:“对不起,青衫兄,是我失言,你父母去世,我怎能这样直刺你的痛处呢?”
澹台莲州哭笑不得,不紧不慢地解释说:“不是,我的父母尚且在世,我只是想起了在老家等我、不能团聚的母亲,所以心情低落罢了。”
韩秀更懊悔了:“啊,我还咒你父母去世……呸……”
澹台莲州:“你是无心之举,无妨,无妨,哈哈哈哈。
“韩弟,你看前面是不是到了?”
第103章
到了河边,韩秀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澹台莲州,生怕他掉进水里。
但是澹台莲州哪需要他看着护着?反而还拉了两下这个傻小伙,免得他不小心跌跤,惹得韩秀甚是脸红。
韩阳羽在边上冷眼旁观着,心下啧啧感叹:喏,又是一个。
韩秀这殷勤态度谁还能看不出来有猫腻?这些年被澹台莲州迷倒的人不知凡几,像这种痴态,他都看惯了。
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男男女女,爱上他的太多了。
以前他不在凡间,不知世间之情,如今入了凡间,亲眼见了许多,时常也觉得有趣。
澹台莲州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呢?他有时会想,多半是明白的。
作为最是知晓澹台莲州在昆仑时“黑历史”的人,这个当年已经用命去痴愣过了的人,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他现在做着半个凡人也挺好的,即便他的灵力已经渐渐回来了,似乎重新修炼有望,却也不再执着于重回昆仑、得道成仙,而是觉得跟着澹台莲州做些实实在在拯救苍生的事情更有意义。
韩阳羽好笑地旁观着,却见澹台莲州忽地有所感应,抬起头,望向天际。
韩阳羽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自一带碧水升至巉岩危石,只见青云迤逦而下,一位苍衣僧人驻落。
虽然是个修道之人,但是韩阳羽还是拔出了剑——这把剑还是洛城军营铸器门锻造的,称不上是神兵仙器,可这些年他也用这把剑斩杀了不少妖魔,又时常与澹台莲州切磋剑术,自认剑术比以前精进不少。
韩阳羽提醒道:“是个佛修。”
又想:澹台莲州一个凡人,六感倒是灵敏,他都还没察觉到呢。
昭国不归属于佛修保护,不信佛,也没有佛寺。
不知这位佛修来此有何用意?显而易见不是来找他的,多半是来找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颔首,以示意自己知晓了,轻声道:“多半因为仙君的事吧。”
韩阳羽见他并不惊讶,还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觉得有点邪门。因为这四年来,仙君都没有再来过昭国一次,起码他没有发现过。他又想了想,没来过倒也不能说明这两个人没有用其他方式来往,兴许澹台莲州是知道一些昆仑的事情呢?那三个小鬼头也与他很亲近。
这个佛修见他不惊不怕,便飞近了过来。
眼前突然冒出个大和尚,后知后觉的韩秀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澹台莲州侧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不嫌他吵,只是轻柔笑着“嘘”了一声,他便脸又一红,立时闭嘴安静了下来。
佛修手缠佛珠,双手合十,对澹台莲州弯腰作揖:“见过昭太子,我乃佛宗修者,法号正明。”
澹台莲州回了一礼:“不知法师找我所为何事?”
韩秀不敢吱声,左顾右盼,发现不光澹台莲州没有大惊小怪,他的两个护卫也没有,他便也没那么惊慌失措了。
佛修做个手势:“太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澹台莲州便同身边的人:“稍等我一会儿。”
澹台莲州走这几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心中思忖,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岑云谏这几年在修真界不可谓不一帆风顺,各大门派都纷纷臣服于他,没有遇见过任何磨难,有也不过是些小事,是以他觉得不用特意提醒岑云谏。
他没有需要直接找岑云谏出马帮忙的事,若有跟昆仑的联系也不过是跟嶙山置、江岚等小弟子的交往,因为用不着岑云谏,便也没有主动用传音镜找他。
尽管传音镜有放在身上,但一转眼,竟然已经四年没有跟岑云谏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了。
当年下山,他以为自己跟修真界的联系只有这个前夫。
没想到这些年,跟前夫不联系了,倒是没跟修真界断了联系。
佛修早已打量了澹台莲州一番,暗忖:这个凡人除了貌美,并看不出来有什么稀奇,他身上所带的两柄剑倒还算好兵器,对于凡人来说是很不得了了。
其实他是先听说昭太子这个人的名声才知道这个人与昆仑仙君似乎有些渊源,原是因为他们仙门附近的妖魔较之前增多,初时不显,直到百姓都求到他们的仙山之下,他们才发觉情况愈发严重。
辗转探听以后,好像是因为昭国百姓近年来愈发彪悍,昭国士兵与百姓连同十数个昆仑弟子将境内境外的妖魔清扫一空,原本在昭国附近的妖魔便转向别处。
与此同时,也调查起这位昭国太子是何方神圣。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附近的妖魔还没有处理完,昆仑掌门岑云谏以仙君之名颁布了召集令,称不久之后魔皇即将降世,命各大门派归顺于昆仑,改修炼昆仑提供的功法,弄什么战技。
但他们师门也传承了数千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之间改弦易撤?
然而岑云谏并不是以前那个圆滑精明的昆仑掌门。
他态度坚决,手段狠辣,一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摧枯拉朽地镇压收拢小门派。
偏偏他的修为还非常之高,数位不肯服从的高手与他决斗,皆惨败于他的剑下。
然后岑云谏大开昆仑之门,只要愿意加入昆仑、修炼他所创功法战技的人皆有好处,还直接以灵石灵脉为引诱,诸多散修涌进了昆仑,就算许多人知道他是在招炮灰也想去试一试。
而他关于仙魔大战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人赞同,甚至响应者相当之多。
以前是昆仑不动,这个盘踞修真界近万年的庞然大物动起来,也不知道何时这场地震才会结束。
他们佛修也是传承悠久的宗门,往日尊昆仑为首也就罢了,直接被吞没就是另一回事了。
昆仑以外的几大宗门人人自危,更有甚者也开始吞并起小门派,开始跟昆仑抢起灵脉地盘,眼看着,修真界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如今岑云谏早已不再是当初刚当上仙君时的风评,背地里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也遭遇过数场来自其他门派的刺杀。
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不但没有成功,甚至还让他在死战中修为再涨。
这时,有人记起来他以前似乎有过一个道侣?是个凡人。
正是昭国太子。
讲到这里。
佛修委婉地请求道:“太子既是仙君的故人,或许你可劝说他一二……”
澹台莲州闻言却是一笑:“我是凡人,他是仙人,你也是仙人,我与你们仙凡有别,怎么轮得到我去说?
“你们仙人为了灵石灵脉而大打出手,你们都打起来了,肆虐凡间的妖魔谁来管?
“难怪隔壁的国君都求到我这里来了,愿意臣于昭国。”
佛修听到这里竟然还迷茫了一下。
澹台莲州只觉得好笑,什么剑修、佛修、器修,但凡是修真者,都是一路货色。
还不如岑云谏,岑云谏再不怎样,起码这些年没有耽搁过派昆仑弟子出来协助军队斩杀妖魔。
“只是要保护凡人我已经精疲力竭、自顾不暇,哪还有空掺和你们修真界的事情?
“再者说,我与他缘分已断,即便没断,他也不会听我的。”
佛修好声好气地说:“不管成还是不成,请您说一句就行。”
澹台莲州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无奈说:“若我能跟他说得上话,改日我问问。”
佛修向他躬了躬身。
澹台莲州竟然站着受了这一躬:“嗯。”
佛修看着他这近似倨傲的样子,很是有几分不快,心想:这个凡人未免太不懂规矩,给他几分客气,竟然还真的摆起谱来?自己好歹是个得道的修真者,对自己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说,还不大恭敬。
这个弱小的凡人他们随时都可以把他抓住啊。
可也正是因为觉得抓澹台莲州太容易了,反而不好动手。因为对他们来说容易,对别的修真者来说也容易。
要是岑云谏真的还在乎他,那么必定会有什么布置,说不定有陷阱。
要是岑云谏不在乎他,那么抓他也没用。
绕着澹台莲州的风太大太多,缠在一起,却叫他像是身置于暴风眼,乍一看,是如此地风平浪静。
上辈子他一直留在岑云谏身边,是正儿八经有名分的伴侣,也没人找到他这里递句话,现在他跟岑云谏分了七八年了,互不相干,居然寻上了他。
噬心劫是解开了,他们曾经的那段姻缘却像是一条无形的线,仍然把他们的命运若有似无地绑在一起。
澹台莲州回到江边。
闷声不吭的韩秀颤巍巍地开了口:“……青衫兄,方才那个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他,答:“是。”
韩秀眼神发直:“你怎么连仙人都认识?该不会你也是仙人吧?”
澹台莲州笑道:“哈哈,我不是,我只是个凡人。”
回程途中。
澹台莲州笼手袖中,轻挠两下小臂,想:要不要找岑云谏呢?
在他身旁一直反常地安静着的韩秀的小脑瓜子突然聪明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问:“我曾经听说,太子与天上仙人相交甚深,在仙人面前处之自若,平起平坐……”
话还未说完。
澹台莲州袖中的传音镜时隔四年有了动静。
第104章
这么巧?
澹台莲州刚要低下头,韩秀有点着急地伸出手来要抓他,阿鸮不快不慢地上前一步,轻易地阻拦了韩秀。
韩秀心里咯噔一下,觉得猜测确定了大半。
澹台莲州刚摸到传音镜,传音镜却停止了动静,他困惑了一下,没有把传音镜拿出来,再转头看向韩秀。
一转过头去,就对上韩秀可怜巴巴、甚是受伤的眼神,像是只要被抛弃的小狗。真是一个什么心思都写在心上的小孩子啊,澹台莲州想着,道:“回去以后我再与你细说好不好?”
韩秀便又被迷得七晕八素,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就又高兴起来,澹台莲州的目光一挪开,又变得失落,就这样一忽儿高兴,一忽儿失落地跟着澹台莲州回家去了。
回城已临近傍晚。
一进城,韩秀就发现今天的郄城与平时不尽相同,要更热闹一些,以往这时候百姓们都已经纷纷归家了,今天街上人却不少,还都在往外跑,好像是聚集去看什么了。
五六个小孩成群结队地跑过去,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去看大马啦!”
“有好多将军进城!”
“笨蛋,将军只有一个,其他的都是小兵。”
“我哥哥看到了,他们穿铠甲,背长枪,真好看。”
“我姐姐说是太子来了。”
韩秀一下子迷茫了,他看看澹台莲州,再看向人群涌去的方向。
啊?太子来了?那他身边的青衫兄不是他猜测的太子吗?
澹台莲州同他说:“走吧,一起去看看。”
韩秀怔怔地跟在他的身后,脑子已经是一团糨糊,他们被裹挟在人群中往前走。澹台莲州收敛了气息,若不是在他近身特地注意,说不定都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周围的百姓一个个都急着去看热闹,竟没有几个人分出心思去看他。
不多时,他们追上了军队的尾巴。
所有士兵下车行走,还分出几个人来维持纪律,避免围观的百姓哄闹,打搅队伍。其中一个士兵因此在左顾右盼,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澹台莲州,赶忙撒腿往队伍前方跑去。
不一会儿,整支队伍从队头到队尾渐次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怎么停下了?”
“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好像没有啊。”
“噔噔,噔噔,噔噔。”
马蹄铁敲在地面的声音清脆。
一个看上去二十余岁、身着银灰铠甲的少年将军牵着马而来,他望见澹台莲州,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刚要开口,得了澹台莲州一个示意他少安毋躁的眼神,便按捺下雀跃。
但其他士兵也注意到队伍的主帅怎么掉头跑到最后了,大家纷纷转过头来。
也不知是谁先缺心眼地惊喜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就像是往火药堆里扔了个火星,士兵们发自内心崇敬而喜悦地以跪礼迎接,如风吹麦田一般伏倒一片,铠甲、刀剑等金属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清脆响声。
可是澹台莲州还在人群之中,乍一看,倒像是在向百姓们行礼。
太子?太子殿下在这旁边?
人们这才开始骚动起来,疑惑地左顾右盼。不注意还好,一注意,没人能够忽略一身青衫的澹台莲州。
然而,惊呆了的郄城老百姓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在地。
当澹台莲州抬脚的时候,他们自觉地分开道路,让他走过去。他与百姓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什么特别,能够悄无声息地融入其中,可当他站出来,你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澹台莲州从人群中走出来,进入到军队中。
他回过身,发现韩秀停在了要脱离出郄城百姓人群之前的一步,没有再跟上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澹台莲州对他招招手:“怎么不走了?”
韩秀面红耳赤,肩膀发抖,觉得心脏跳得好像要炸掉了,名利之欲与情爱之欲已将他的胸膛塞满,他激动得魂不附体,脚步轻飘地追随过去。
等到车队离开过后很久,百姓们还没有散去,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跟上去的男子不是韩家小公子吗?”
“我这几天还见过他们,与他走在一块儿的美男子我见了好几次了,他不是韩家小公子的朋友吗?”
“啊,那是太子吗???”
韩秀跟脚狗似的,随着澹台莲州,倒像是外来人似的,一道去见了他大哥等一干前来迎接的郄城官员。
他大哥韩苛一眼瞧见他居然还傻不愣登地站在太子屁股后面,神不守舍地受了官员们的拜见,简直想要直接昏过去算了,疯狂地给这个傻弟弟使眼色。可惜,韩秀已经傻了,压根没有留意到。
韩秀迷迷糊糊地参加了接风宴,迷迷糊糊地吃了饭,迷迷糊糊地被澹台莲州夸了几句——这让他更迷糊。
这期间,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唰的一下子就过去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脑子里留下来。
直到澹台莲州将他和韩苛叫住留下,两个人谈着谈着提到他自己,他才清醒过来。
澹台莲州道:“……韩秀与我说想要去洛城,现今看来却是不用去了。”
韩苛谦虚地说:“我这小弟年纪尚小,不堪重用,太子抬举他了。”
“怎么是抬举呢?”澹台莲州说,“他办事热忱细心,为人孝顺,学问扎实,是个好孩子。”
韩秀听澹台莲州夸他就高兴,但是最后一句话用长辈的语气说他是个孩子,又让他有些难过。
他心里头忽上忽下的,莫名地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未作思索,冲出去就扑到地上,深深跪下去,大声地说:“幸得太子赏识,韩秀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就是太子要我明天就披挂上阵去杀妖魔,我也没有二话!还请太子命令!”
他打断了澹台莲州当下的对话,空旷的大堂除了回荡着他的高声言论,其余人都被惊得住了嘴。
半晌,澹台莲州轻笑了两声,打破僵局,他道明来意:“不用你参军。不过,我到郄城是为治水而来,此事却很适合你与你大哥来办。
“来之前我就听说,去年青江大水,你提前算出,提醒了你大哥,让你大哥通知了下游的百姓,幸免于洪涝之灾,可有此事?”
韩秀偷偷抬起头,暗搓搓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对上了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战战兢兢地回答:“有、是有这件事。”
澹台莲州在高座上问:“你可有办法长治水患?”
韩秀:“有。”
听到这里,一直惴惴然的韩苛怵惕出声:“莫说大话!”
他匆匆起身离开座位,一撩官袍下摆,跪在了弟弟的身边,道:“我弟弟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并无把握,不过一时意气,才口出狂言,还请太子见谅……”
韩秀被大哥一刺激,也来了血性,突然间也不惧怕了,对他大哥说:“我是有办法!哥!你总是不爱认真听我说,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我都已经跟太子说过了!他说我的法子行得通。”
韩苛还想反驳:“可是……”
话刚出口,澹台莲州已经走过来,亲自上前把他们都扶了起来:“少年时不狂妄,那何时才狂妄?成也好,不成也罢,总得要有几分狂妄才能干这与天斗与地斗的千古大事。
“我是已经听过韩秀所说的治水方案,我觉得是个甚好的主意。”
韩苛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微臣不是没听他说过,分江辟水真的是我们凡人能做到的吗?”
澹台莲州:“凡人怎么不行?我来一起想法子,若我也不够,我就再找别人,大家一起想办法。”
他再看向韩秀,亲切地说:“可否将你的想法详细写了,过几日我叫上几个人,我们一起好好讨论一番。
“你想要报效昭国,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去洛城,不如就在这里。”
夜幕上繁星棋布。
韩家兄弟别过太子,乘车回家。
短短一天时间内,韩秀经历了几番大落大喜,累了一天下来,不只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倦劲儿上来,陷入了一种脱力般的茫然之中。
大哥韩苛瞟了他一眼:“别惦记了,那是你配不上的人。”
韩秀还在发痴:“大哥,你说我若是事儿办好了,是不是能做太子的宠臣?”
韩苛冷笑一声。
韩秀讪讪地闭上嘴。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
韩秀抬起头,望向夜空上那轮皎洁的圆月,就算终其一生也摸不到月亮,他这样站在远处瞧一瞧总也可以吧?
唉。
……
澹台莲州在宴上喝了不少酒。
阿鸮给他打了水来,让他净手净面,澹台莲州洗了脸,说:“小飞过来了,你不去找他?”
阿鸮:“等、等会再、再去。”
澹台莲州:“好了,我这儿没事要你照顾了,你去找小飞吧。跟他们说,我睡了,不许他们送侍女过来伺候我。”
阿鸮给他带上门,澹台莲州衣服都没脱,把自己胡乱往被子里一裹。
睡到半夜,睡着睡着,听见敲门声。
澹台莲州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睛,问:“何人?”
他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曾有过那么几次,有些官员自作主张,将美人直接送到他的床上,搞得他好不尴尬。
别又是艳遇吧?
他可不耐烦应付,明天还要继续接见笼络本地官员,造访之人绝不会少。
门外的人开腔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我。”
澹台莲州没听出来:“谁?”
对方重复一遍:“澹台莲州,是我。”
有点耳熟,但是澹台莲州还是没想起是谁,谁敢直呼他大名?澹台莲州疑惑,再问:“啊?谁?”
门外的人沉默了:“岑云谏。”
澹台莲州这下真醒了,他从床上起来,外裳也没披一件,将信将疑地过去开门,动作慢吞吞。
一开门,还真是岑云谏站在门外。
一身月霜如雪。
岑云谏抬手一指,木桁上的袍子飞了过来,轻轻地搭在澹台莲州的肩膀上:“夜里冷,你是凡人,别又受了风寒病倒。”
澹台莲州轻拢衣襟:“多谢。”
岑云谏来找他是做什么的?为了佛修说的那件事?
既然都见到了本人,他是不是应该随便跟岑云谏谈一谈?
他们太久不见,澹台莲州与这人无话可说,还在想话头儿,感觉到步入室内的岑云谏正在看他的脸,澹台莲州抬起头,问:“怎么了?”
岑云谏似是脱口而出,慨叹万千地道:“澹台莲州,你老了。”
澹台莲州:“……”
第105章
澹台莲州万万没想到他们久别重逢,岑云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老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岑云谏先皱起眉,仿佛在疑惑自己怎么失言了:“……我不是在骂你。”
澹台莲州:“?”
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也的确低低地笑出了声:“哈哈。”
他的眼角已经有一丝笑纹了,笑声仍然明亮温暖,仿佛能够将冷冰冰的月光给烘暖,他笑道:“当然老了,凡人本来就老得很快的,我都二十八岁,快到而立之年了。
“你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澹台莲州开玩笑地说:“你过个十年再来,我若是还活着,我们说不定会看上去像是两辈人。”
为什么要说还活着?似乎话中有话。
岑云谏擅自抓他的手腕,输进一缕灵力,快速地在澹台莲州经络里走了一圈。然后更困惑了,挺健康的,没有什么大病啊。
澹台莲州没有甩开他的手:“仙君误会了,我没有生病,只是世事无常,谁知道我今天过完,还能不能见到明天。凡人很脆弱的。
“今天就有个佛修来找我,你看,你来找我,他们说不定会以为你对我还有旧情,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抓我,用我威胁你也不一定。”
澹台莲州说得闪闪烁烁,语焉不详,岑云谏却听出其中暗意。
他也是为此而来的。
如同要提前阻止澹台莲州劝阻自己一般,岑云谏先一步说:“那些人来找你你都别管……”
啊?这是他能插手的事情吗?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一介凡人,想管也管不了吧。”
澹台莲州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岑云谏进了屋子,踩过月光被窗棂切割的疏影,他先请岑云谏上座,自己则翻找起油灯,油灯找到了,打火石却遍寻不得。
“别找了。”岑云谏弹指一挥,油灯便被点亮。
围绕着小小的烛火芯,柔和的光雾扩散开,笼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让岑云谏有几分恍惚。
十八岁的澹台莲州仿佛还在昨日,清澈如夏日小溪,潺潺不止,充满生机,一转眼即到现在,他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
澹台莲州微笑颔首,嘴角的弧度与少年时一样,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多谢。”
为什么这个凡人还是那么悠闲自在?
都已经被他牵扯进修真界的争端了,他的武力在人间是很厉害,可是与那些修道大能比,依然是如此地孱弱,不堪一击。
岑云谏问:“不怕吗?”
澹台莲州问:“喝茶吗?只有喝剩下的冷茶了……你问的是怕什么?”
岑云谏说:“怕被其他修真者抓住,性命不保。而且,你一消失的话,那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吧。”
澹台莲州专心倒茶:“唔……不一定吧。”
什么不一定?岑云谏不解。
澹台莲州将一杯冷茶推到他的面前:“你别太着急不就好了,对你来说,百年也只是一眨眼,我只要平安无事度过这百年不就好了吗?说真的,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不累吗?”
岑云谏愣了一愣,澹台莲州是第一个问他累不累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他道:“不是我着急,是魔皇降世的日子迫在眉睫,他随时可能出现,我得尽快做好准备。”
澹台莲州:“什么准备?一统修真界吗?以后再无修真界,只有昆仑?”
岑云谏不置可否,也没有饮那杯冷茶。
见澹台莲州要喝冷茶,他伸手过去,握了一下瓷杯,再放开,茶汤上已飘起了腾腾的热气。
“那你呢?我觉得凡间也是时候需要一个一统的国家了。
“昭国兵强马壮,国库充盈,这几年昭国也扩张了不少。”
澹台莲州小口啜饮热茶:“是我在问你,你却反问我起来了。仙君,你的计划进展到哪一步了呢?灵脉收拢几成了?你这样大动干戈,长老们没有阻止你?”
他依稀记得,上辈子长老们可是没有少反对岑云谏啊,甚至他去世的时候,岑云谏还在跟大长老斗法扯皮。
岑云谏说:“我已经收回来两成灵脉。”
澹台莲州大为吃惊。
这么多?这也太快了吧?
等等,跟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啊。上辈子他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岑云谏收回来半成灵脉。
旋即,澹台莲州心下暗哂:看来他们俩分开以后双方都受益良多。
这不岑云谏离了他以后事业也突飞猛进。
岑云谏则在想:自从澹台莲州治理昭国以来,昭国的灵石矿就一直稳定地产出最上等的灵石,这些年昭国地盘渐扩,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灵石矿也一样在产出上等灵石。
充足的上等灵石辅助了昆仑弟子修炼,是以他才能源源不绝地派出弟子去昭国斩妖除魔,更是资助了眼下昆仑的扩张。
澹台莲州:“那……恭喜你了。”
岑云谏另提别话:“那只白狼的修为看着也增长许多,快能化魔了。”
澹台莲州:“这些年它是吃了不少小妖。”他主动说:“言灵咒还很牢固,我一命令一个准。”
岑云谏的后话被他堵了回去,噎住似的:“以防万一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确实无甚问题。
岑云谏检查了一遍之后想。
岑云谏一见这只白狼就心生不喜,对方一定也很不喜欢他,总是用一种轻蔑讥嘲的目光看着他。
一仙一妖两看两相厌。
岑云谏想了想:“你若有个意外,凡间也会大乱,抵御妖魔的计划缺你不可,明日我送两个修为高的昆仑弟子过来随身保护于你。”
此言不掺私情。
澹台莲州并不拒绝:“好。”
岑云谏端起冷茶,一饮而尽,告辞。
澹台莲州看他那样,腹诽:喝个茶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喝酒。
他送岑云谏两步,走到院子里。
岑云谏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一不留神,竟然眼尖地发现澹台莲州的发间有两根白发。
澹台莲州很客气,就当是送老朋友了:“不知道我们下次见又是几年后了。说不定那时我都满头霜华了。哈哈。”
倒不只是因为肉体凡胎,澹台莲州作为昭国实际上的君王,内忧外患,民生国计,样样都需要他操心,他又是个爱亲力亲为的性格。
除非累得倒下了,或是特殊的日子,他每天至多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宵衣旰食。
去年梳头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有白头发了。
怎么会这么弱小呢?
岑云谏升起一种无力之感。
澹台莲州还是给了他一个笑:“保重,仙君。”
岑云谏:“保重。”
澹台莲州关门,回去继续睡觉。
然而,这次岑云谏飞出去不远,便发现白狼追了上来。
显是背着澹台莲州过来的。
岑云谏:“你想做什么,我看在澹台莲州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你倒是找上门?”
他嘴上这样说,却并没有拔剑,一是自信;二是没有感觉到白狼有敌意。
白狼踩在云上,口出人言:“你只派两个昆仑弟子来有什么用?”
岑云谏:“……”
居然会说话啊。
算了,也不奇怪。
白狼将一个小锦囊抛掷给他,继续说:“再在我身上多加一个咒术吧,替死咒。
“要是澹台莲州遇上杀身之祸,我可用自己的命为他挡一次。”
这只白狼到底是什么用意?
岑云谏并未答应。
先是俯首自愿被奴役,还自愿替澹台莲州去死。
岑云谏冷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狼说:“你可以死,他不可以。”
第106章
白狼回到澹台莲州身边的时候,澹台莲州已经睡着了。
它在院子里抖了抖身上不小心沾上的露水,没有进门,在屋子外的台阶上就地一躺而睡。
它睡得很浅,只要稍有动静,它就会竖起耳朵查看。
所以,当昆仑弟子靠近的时候,它也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噫,师姐,这里怎么有一只狼妖?身上偏偏又沾了几分仙气。”
“仙君交代过了,说昭太子身边有一只狼妖作灵宠。”
白狼已经坐起身来,看向这两个昆仑弟子,眼神不但没有丝毫畏惧,还像是认识他们一样,实在是让人惊奇。
两个昆仑弟子从天上降落,却没有直接落在院子里,而是落在了大门之外。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的,看门的不过是打个哈欠的工夫,眼前突然冒出来两个大活人,可不被吓了一跳?
再观这两个人的长相衣着,绝非等闲之辈。
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年长,二十几许的模样,男子则年少一些,十七八的模样。女子向看门人一板一眼地道:“我乃昆仑弟子胥菀风,奉仙君之命前来保护昭太子,还请通报求见。”
少年则嘀咕:“对这些凡人干吗要这么多繁文缛节,师姐你就是在人间行走多了,染上了这些麻烦的习惯。”
看门人闻言不但没有敬畏之色,还甚是茫然,理所当然地反问:“昆仑?昆仑是哪里?我没听说过昆仑。”
两个昆仑弟子都愣怔住了,脸色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好看。
少年不可置信地问:“你连昆仑都不知道?”
看门人心想:这两个人也太不懂规矩了,来求见他们太子居然还敢这样趾高气扬?太子平易近人那是太子品行高洁,可不是别人蹬鼻子上脸的理由。
他可是给太子看门的人!看门人傲气起来:“我为何要知昆仑,我只需要知道太子就行了。”
女子拉了一下男子,她瞪了师弟一眼,自己耐着性子说:“这位老人家,还请与太子通禀一番,我家主人是他的旧友,有约在先,他一定晓得的。”
看门人这才答应,关上门,让他们再稍等片刻。
女子提点师弟:“以后我们要在人间行走,总得知道一些凡人的规矩,否则多有不便。”
师弟郁闷地说:“怎么还会有人没听说过昆仑?”
女子笑了:“我以前也遇上过,很多凡人百姓都不知道昆仑,但你若跟他说是仙人他就懂了。”
师弟:“仙人跟昆仑难道能混为一谈?”
这时,门又打开。
看门人请他们进门。
侍女将他们引到一间茶室,上了茶点,与他们说:“太子刚起,还在梳洗,梳洗好了再来接见你们。”
于是两人打坐等待。
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一个暴起,挑剑刺向窗户。
剑尖还没有碰到窗户,窗棂已经被剑气冲破,暴露出窗后的人来,对方接了他一剑,卸去力道,踉跄站稳,形容颇为狼狈。
胥菀风看见他,唤出了名字:“韩师兄?”
韩阳羽尴尬至极:“我早已被逐出昆仑师门,已经不算你的师兄了。”
胥菀风与韩阳羽是老交情,但是关系不算多好,当年一个进内门,一个被外派以后就渐行渐远,不过到底一起启蒙学过剑,总有几分同窗之谊。
胥菀风也清楚地记得,韩阳羽是因为隐瞒魔将进入昭国劫掠,违逆了仙君的命令,所以才被废除灵力,逐出师门……
“韩……韩兄怎么会在这儿?”
韩阳羽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反正,我现在一心一意为太子办事。方才我听人说有两个自称昆仑弟子的人来拜见太子,又听到你的名字,心生好奇,才过来探看,原来真的是你。”
一旁的另一个昆仑男弟子用甚是不解的目光打量韩阳羽,如在惊叹,却非善意。他无法想象,作为修为被废还逐出师门的前昆仑弟子,假如换成他自己,他大抵没有颜面还活下去,恨不得死了算了,更别说还能像这样出现在昆仑弟子面前。
然而韩阳羽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反而迎了上去,问:“这位是?”
胥菀风顺着他的话介绍:“这是卞谷,我进了内门以后的师弟。”
韩阳羽自然而然地抱拳寒暄:“在下韩阳羽。”
韩阳羽笑眯眯地接待起他们来,气氛变得其乐融融起来,若不是被打破的窗户残骸还躺在院子里,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差点打起来。
韩阳羽本来就是个圆滑的性格,不然在昆仑时也不会混得如鱼得水,当年还被师父骂过让他把心思多放在修炼上,不要整天琢磨旁门左道,可惜他没放在心上。这不?没几句话就问出他们是仙君遣来贴身保护澹台莲州的。
韩阳羽放心下来:“太子身边确实还需要多几个护卫,你们来得正好。”
胥菀风:“早有听闻太子大名……”
是作为昭国太子澹台莲州的听说,太多人说他。无论她走到哪个国家都有人在说。在她看来,这天下知昭太子而不知昆仑者才是绝大多数。
胥菀风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辈,她在凡间甚至交了几个朋友,其中就有幽国的公孙将军,本来她在幽国一边修炼一边除妖也还算自在。
可是,就在一年前,她作为昆仑使者见了幽国国君一面。
那个糟老头子先是问她是否有长生之药能赐予他,她自然说没有。
她因着仙君的叮嘱及自身性格原因,并没有对凡人太过倨傲,多见了几次,幽国国君兴许是认为她软弱,竟敢用下流肮脏的目光注视于她。
而后更是被她发现幽国国君命人绘制了她的人像用以意淫,甚至还想给她下药行事,她既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这差事实在做不下去了,一气之下提剑劈了幽国国君用来挂她画像的小堂室。
仅看在都是人族的分上,而且幽国国君被吓得昏死过去了,她没有补上一剑,只是扬长而去了。
仙君知道以后并没有责怪她,过了半年安生日子,又将她派来保护昭太子。
昭太子的身份她是有所耳闻,想必不会像那恶心的幽国国君一样吧。她想。
“太子驾到。”
随着禀报声,锦衣华袍的澹台莲州在簇拥中缓步而来。
胥菀风眼前为之一亮。
与她先前见过的死气沉沉、阴暗腐烂的幽国国君相比,澹台莲州就像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生机勃勃,优雅从容,委实是高下立判。
澹台莲州与他们作揖:“往后还要麻烦你们照看我安危了。”
他虽然在身体上向他们低下了头,却没有给人感觉在精神上低头。
按照仙君的吩咐,胥菀风与卞谷两人即刻上岗,在澹台莲州附近看护起来,说是贴身,其实也不需要十分近,只需要在附近就行了。
胥菀风问韩阳羽:“韩兄,你是想要重返昆仑,所以特意来为昭太子效力,好将功补过,让仙君能够看到吗?”
韩阳羽却笑着摇了摇头:“你以后就知道了。”又说:“我现在不想回昆仑了。”
她听力极好,听见走得稍远的澹台莲州跟韩阳羽关切地说:“那是你认识的同门?得空不如去问问功法,也好帮你早日修复灵根。”
两人这说话的感觉就像是老朋友似的亲切自在。
因为在澹台莲州近身,是以她能够看到澹台莲州每日都在忙里忙外,有时坐在书房伏案研究书籍一坐就是一下午。
无事的话,她就打坐修炼,不知为何,她感觉在澹台莲州的附近修炼格外地顺畅,明明她脚下的这块地方也不是灵脉,却竟然有种坐在灵脉上的感觉。
如此几日后。
澹台莲州终于出门了。
而韩秀见到澹台莲州身边又出现了新的不凡之人,已经一点也不会觉得惊奇了。
这可是他崇拜爱慕的太子殿下!人中龙凤都围拢在太子身边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107章
众人站上一处高坡,眺望滔滔江水。
韩秀展开他手中的羊皮纸,胥菀风看了一眼,与澹台莲州这几天在看的图相差无几,再观眼前的大江形态,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那张图上画的就是眼前的这条江。
以澹台莲州为首的这群凡人正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讨论要建什么堰什么坝,她听不大明白,只知道这东西建造出来可以把江水给分开。
胥菀风试想了一下,心道:真麻烦,换作是她的话,不如试试一剑劈下去……算了,这么宽阔的一条江,以她目前的修为应当还做不到,即便是仙君过来也不一定能办到吧?
作为利用天地日月来修炼的修道之人,她想,再没有比他们更加深知天地之大的人了吧,他们不过是借取了一点点而已,才算是拥有了所谓的仙力,也因此,更加敬畏天地日月。
而此时此刻,站在这条大江之上,她更是感觉到自己于天地间是如此地渺小。
连她都不敢想分开这条江,这些毫无灵力的凡人怎么敢的?
正好听见澹台莲州指着江段上的某个位置,说要从这里开始。
胥菀风不知不觉已经听得入神,脱口而出地问:“可是,江水湍急,你们要怎么涉水建设?一下水就会被卷走了吧?”
她好心好意地道:“到时我弄个避水咒,或者我暂时帮你们把河给劈开半日?”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会突然搭腔,略为惊诧,然后弯起眼睛,笑着说:“多谢仙子好意。现在河水湍急,可又不是一年到头都是这个水位,等到退潮了,水位低的时候再建不就好了吗?”
胥菀风:“……”
对啊,完全可以这样。这就是凡人的想法吗?
她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风像是萦绕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是一棵树,牢牢地深深地扎在大地之上。
不知怎的,她想起有一次去见仙君,仙君站在玄天台上的背影,莫名地与此时此刻的澹台莲州重叠在一起。
她并不是关心情爱的性子,关于仙君跟昭太子那段旧姻缘只是有所耳闻,尽管觉得不大相配,却也没有兴趣多了解。
现下却忽地冒出个念头:难怪,难怪……
那边,澹台莲州正在与韩家兄弟踌躇满志地凭空画蓝图,好似已经能看到建成的样子。
连韩苛这种老古板都被说得热血沸腾了起来,但仍然犹豫了一下:“这样大的工程只怕一年半载完成不了。”
韩秀插嘴:“起码要十年,不,十年也不一定够,唉。”
澹台莲州注视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信任,这信任坚如磐石一般,上前就握了韩秀的手:“所以我才选了你,你既有治水之才,可泽被千秋万世,又怎能埋没。”
韩秀眼睛一下子红了,泪汪汪地说:“韩秀至死不敢懈怠,若秀身死,则让秀的子孙继续未尽之事业,直至完工。”
胥菀风看着韩秀恨不得投江以示肝脑涂地报答澹台莲州的狂热痴迷的样子,不禁陷入了沉默。
……
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
澹台莲州回去洗漱了一番,由着阿鸮帮他揩拭烘干湿发,自己则在读从王都送来的信。
一共有两封信。
这是他父王送来的信,可以看出前半是晏相的手笔,大致讲了一下朝堂内外的现状,后半才是父王的口吻,问他何时打算继位,又喜气洋洋地告知他,说王后又有了身孕,他说不定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澹台莲州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假如母亲能顺利再次诞下孩子,那么起码他的弟弟或者妹妹能够孝顺在母亲的膝下,让她不再那么寂寞,不至于跟现在这样明明有个孩子却像是没有;而他的所忧也很简单,母亲今年四十多岁了,保养得再好,这个年纪生孩子也太危险了,本来对女人来说,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
他恨不得现在亲自去王都一趟,看看母后的身体怎样。
他一下子想到了岑云谏。
这些年治理国家上的事他没想过岑云谏,可是关于凡人的生死大事非他努力所能为者,他不免想要求助凡人以外的力量。
澹台莲州接着读下一封信。
两封信送来的时间很接近,应该是前后脚送出来的,可是却没有跟上一封写在一起,说明事出突然,王都王宫那边多半是刚送出上一封家书以后又得到这个消息,却不敢拖延,加急也要送出。
这封信读得澹台莲州更加紧皱眉头了。
内容也不复杂,就是庆国有意跟他们联姻,澹台莲州的舅舅,即现任庆王,想要把自己明年才年满十四的长女嫁给澹台莲州,以结成庆国与昭国的联盟,然后问能不能向昭国借兵,治理境内妖患。
很多时候,婚姻就是两个国家最好的盟约。
昭国军权的实际掌握者是不是昭王而是昭太子这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昭王也不敢对他的婚姻大事作定夺,所以直接把原文转送给他,让他自己作决定。
借兵的事情且不说,之前他被庆国刺杀的事情都还没有个说法……但澹台莲州并不想娶自己的表妹。
澹台莲州按了按额角,一副头疼的样子,在腹中打草稿,在想该如何回信。
阿鸮见了,马上紧张兮兮地问:“太子、头、头可疼?不、不舒服?”
澹台莲州这才收起自己苦恼的情绪,安抚他:“没有,在想事情罢了,我没有不舒服。”
阿鸮脸上仿佛写着“我就说了晚上洗头不好吧?”的埋怨,将信将疑地说:“喝驱寒、寒汤。”
澹台莲州笑笑:“谢谢阿鸮关心,我现在离了你们都没办法照顾自己了,多亏有你们照顾我。”
阿鸮的脸黑里透红,无怨无悔地说:“没、没有,照顾您,我荣幸!”
澹台莲州认真跟他说:“丢下你的弓箭营跟在我身边作个近侍委屈你了,如今有那两个昆仑弟子在,我的安危你不用担心,还是回洛城去吧。”
不能跟在澹台莲州身边让阿鸮有些失落,在军队里作长官,跟那么多兄弟一起练箭,斩妖除魔、建功立业,这些事是很快活,可是若是能随在澹台莲州身边,那么其他的他都可以抛却。
当时太子点他随驾,军营里的其他大将小将没一个不羡慕他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澹台莲州赶出去了。
澹台莲州披散着长发,转过身去,面朝着阿鸮,充满期待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像是要深深地望进去,说:“我希望你帮我带出一支一万人的妖弓营出来。阿鸮,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弓箭手,应当为天下所用。我觉得这件事除了你,别人都做不到。”
阿鸮激动得都不结巴了,“扑通”一声跪下,感动不已地发誓:“必不负太子所愿!”
胥菀风在屋顶上听见对话,再次陷入了沉默。
昭太子这儿的氛围跟幽国实在是太不相同了。
昭太子来到郄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附近几个邻国。
此处离公孙非目前的驻地不远,公孙非的谋士楼琋听说澹台莲州在此,带上昔日在荒城的旧物,与主公说是出去周旋借粮,其实偷偷地带着三两个人翻过幽昭两国边境,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一路找到了郄城求见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听人说是荒城旧友,他还想是哪个?这个名字他不记得,不应该啊,荒城的每个人名字他都记得。
再等看到楼琋送上来的旧碗,他立即明白过来,爽朗大笑:“请迎他们进来。”
说罢,也兴冲冲出门去了。
胥菀风曾与公孙非有过来往,当然也认得他的谋士楼琋,心生好奇:怎么?连敌国的公孙非都跟澹台莲州是旧相识?
澹台莲州相好的人也太多了吧?
第108章
因为乔装打扮成普通商人,楼琋一身粗布麻衣,他被引到一个侧厅等待澹台莲州,十分之忐忑不安。
观他一路过来的昭国情形,远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并不是昭国的民生糟糕,反而太好了,所以对他们幽国人来说很糟糕,敌强我弱,还是侧畔之国……
就算是黄毛小儿都知道昭国实际的国君是澹台莲州。
毫无疑问,澹台莲州就是一位优秀的国君,不过数年时间,他就将这个濒临亡国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幽国怎么会坍落得那么快呢?
他此行前来,是来向澹台莲州买粮的。
他知道这是非常冒险之举。
但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个月底再不买粮食回去,发不出军饷,起码要给粮食,不然的话,军队或许就要哗变了。
到时他的主公公孙非怕是要性命不保,而他们的城也要失守。
如今幽王病重,卧床不起,虽说还没有死,但是也离死不远了。
太子却仍然没有定下来,几位王子明争暗斗,王都之内波谲云诡,一片混乱,即便他们只是在幽国权力的末梢,却仍然受到了波及。
怎么可能会毫无影响呢?
这些年,因为他们与昭太子有旧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幽王的赏识,无论他们的成绩做得有多么出色。
如今更是连军饷都被一拖再拖,公孙将军搭上家底仍然填不上这么大的窟窿,一直入不敷出。
有时,他甚至有种还被困在荒城的错觉。
不,还不如荒城呢!在荒城起码还抱着迟早一天要逃出去的信念,而现在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天明。
而他一路过来,昭国的百姓变得又勇敢又聪明,甚至还有几次他都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是普通商人,怀疑他是幽国的间谍,想要把他送到官府去领赏,吓得他一身冷汗。
这些人拿起锄头是能干的农民,放下锄头是精壮的战士。
听说是一些从昭国太子手边离开的老兵回到家乡,把乡亲们教成这样。
他跌跌撞撞终于到了郄城,几经波折,总算能见到昭太子了。
眼下反而忐忑了起来。
他还没有变,可是昭太子呢?变了吗?
先前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才一往无前地找过来,可是,这真的是一条活路吗?
会不会下一刻,他就被人斩下头颅?
对于昭太子来说,杀了他们只需要一剑吧?
最可怕的是,他会不会也像幽王一样,从一个胸怀壮志的明君变成了阴险狡诈、猜忌多疑的暴君?
恐惧不安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萦绕不去,使他的肩膀脊背尤其地僵硬,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他听见了几道接近的脚步声。
他立即认定其中一个属于澹台莲州,不知为何,反正就是这样直觉地认为。
两名侍者从左右推开门。
澹台莲州正站在门外,广袖长袍,身上描着一片金光,他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明亮,又像月亮一样温柔,依然是善良且潇洒的模样,如不是绣金裹玉,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仙气飘飘、飒意洒脱的游侠,而不是一位君王。
公孙将军与他已经愁眉苦脸太久,赶路的路上更是灰头土脸、心惊胆战,楼琋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明耀的人了,一时间像是被过于强烈的光刺了刺眼睛,甚至于怔在原地。
不大敢认。
而澹台莲州已经挟一阵清爽的风朝他走过去,脚步轻盈快活,一见到楼琋他就想起曾经孤身仗剑走天涯的短暂日子。
暌别多年,却像才昨日别过,他毫不客气,亦不生疏地问:“楼先生,许久未见了,身子骨可还硬朗?公孙将军现今如何?我却没空打听,不知你们过得怎样。”
上来就握住他的手,接着楼琋才像是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向他作揖。
澹台莲州也跟以前一样对他回礼,跟以前在荒城落魄时不一样,现在楼琋很是受宠若惊,甚至觉得自己当不起,连声诚惶诚恐地谢过。
这过于谨慎小心的态度也让澹台莲州清醒了一些,让他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年大家都是妖魔的口粮,朝不保夕,没有尊卑身份之分。
现在他是昭国太子,公孙非与楼琋则是幽国的臣子。
他们原不该往来的,是以这些年他才完全没有去接触公孙非,就是怕引起误会。他是没关系,却担心给公孙将军招去杀身之祸。
不过,既然楼琋是变装而来,说不定只是作为老朋友见一面呢?
澹台莲州没那么激动了,放开手,礼貌地招待楼琋上座。
寒暄了几句话以后,楼琋不再遮遮掩掩,委婉地问澹台莲州能不能卖一些粮食给他们。
原来不是作为并肩作战的老友而来的啊?
澹台莲州心上凉了一截,悄声叹了口气。
然后便也公事公办了,他道:“多余的粮食是有,只是不能多给。而且,你们从我这里买粮食怕是多有不妥,不怕幽国国内有人诘难公孙将军吗?”
楼琋苦笑两声:“若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想来求您。实在是走投无路……”
澹台莲州笑容渐敛,他沉思了片刻,真挚地说:“相邻的陈、赵两国兴许也能买到粮,我认识他们国家的粮商,可以为你介绍,比向我买要安全……”
话还没说完,楼琋已经着急地拒绝说:“多谢太子好意,这是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还要耽搁多少时间,只怕来不及了啊!最迟月底二十六我再不带粮食回去,公孙将军或许就保不住命了!”
澹台莲州长长叹气出声。
楼琋站起身,直接向他跪了下去:“我知太子是忧虑我们将来与你为敌……”他想要巧言令色一番,发个毒誓,就算到时候遭报应了,那也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公孙将军无关。
澹台莲州却半路把话接了过去,说:“现在既然昭幽两国还没有为敌,那么我卖粮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将来若是哪日开战,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楼琋愣住,一时没有继续说下去。
澹台莲州也没有直说招揽的话,说了白说。
公孙非要跟他的话,当年就跟他了。
澹台莲州当着他的面写了书简,塞到他的手上:“拿着这个去提粮吧。”
楼琋收好了信物,又觍着脸问:“那方才太子说的陈、赵两国的粮商太子可否介绍一下。”
澹台莲州不再回答,楼琋悻悻作罢。
澹台莲州深深地望着他,眸光幽深,不再是初见他时的清爽昳亮,若有所指、毫无敬畏地道:“你们幽国的国君倒行逆施,让宫廷混乱,百姓民不聊生,多有不德之举,崇信奸臣,打压忠良。良禽择木而栖,这点粮食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楼先生精于谋算,应该再了解不过。”
他高高地坐在那儿,没有起身。
楼琋向他低低地弯下腰,没有抬起头,声音有些闷:“太子,当年我与公孙将军被困荒城十年,心中想着要回到我们的母国才支撑下来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们当年是那样想的,现在也是。”
话音轻飘飘的,仿佛不落地似的浮在这空寂的房间里。
澹台莲州没有马上让他起身,就这样让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时间仿佛被拉长。
兴许只过了须臾,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后颈寒毛直竖,冷汗也涔涔地冒了出来,他甚至看见一滴汗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一会儿之后,他才看见澹台莲州下座,把他扶起了身。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生怕会看到澹台莲州充满杀意的脸,却还是对上那张温柔美丽的脸庞,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不高兴,亲切地对他说:“如今匪患甚多,还有妖魔横行,他们似乎也会抢粮食,先生可需要我派一支军队帮忙押送?”
明明没有任何杀意,但是楼琋的冷汗却冒得更厉害了,因为完全摸不清澹台莲州在想什么。
他害怕地说:“不用,不用,多谢太子好意。”
澹台莲州也不强求:“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祝你安然无事地到幽国。”
楼琋走出太子行宫的时候,风吹来,他感到身上一阵寒冷。
一摸,这才发现他的脖颈处一片濡湿,原是他的里衣都被打湿了。
而围观了全程的胥菀风此时也走了出来,来到澹台莲州的身边,她与公孙非有那么几面之缘,因为是她难得认识的凡人,忍不住多嘴地问了一句:“你让他路上小心,祝他安然无事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吗?是指你会半路派兵去捣乱?”
澹台莲州啼笑皆非:“啊?我哪儿还有那么多兵力?手头的事都要忙不过来了。”
他一双眼睛清澈,貌似真诚地说:“我是真心实意地作为老朋友,适当地说些送别的话而已啊。”
胥菀风半信半疑。
韩阳羽插一句嘴:“幽国已经是一面将塌之墙,都不需要推,只需要他们自己内院吹一阵风就能吹倒了,太子何需亲自脏手?”
胥菀风想:澹台莲州看着是个普度众生的圣父,原来也有自己的私心。
第109章
为了掩人耳目,楼琋离开前,澹台莲州并未相送。
他在澹台莲州的近卫军中看到几个旧识,都没敢上前去认,看盔甲与佩剑,军衔一定不低,一个外貌身体强壮、面色红润,打扮更是光鲜亮丽,与当初跟着他们将军走的那些人境遇截然不同。
楼琋不禁神色黯然,他也不敢被认出。筹够了粮食,他放下心来,终于可以回去交付给将军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跟澹台莲州隔着数名护卫,转告道了声别。
澹台莲州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澹台莲州不过放下竹简,缄默了须臾,便继续办公事了。
澹台莲州沉迷公务,不可自拔。
胥菀风每日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工作,抑或练剑,亦觉得莫名地心情宁静,便坐于屋顶或是树梢,打坐练功。
她每日与卞谷每隔三天换一次班,一个近身,注意澹台莲州的身边,一个也在府中,但是将灵识感知扩散,覆盖在以澹台莲州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地方之中。
除了他俩,还有韩阳羽这个前昆仑弟子作为半个侍卫。
韩阳羽可比他们俩要闲得多了,也没见他多么专心地练功法、修灵力,除了练剑,就是四处晃悠,腰上别了个葫芦,每天都要出门去打一壶酒,没事喝两口。
虽说看上去不大正经,可是剑法瞧着比以前要轻灵漂亮得多。
胥菀风瞧着,也有几分意思。
韩阳羽有时也会爬上树上跟她唠几句嗑,问问昆仑如今的光景怎样,在这时候,胥菀风才会觉得,韩阳羽还是以前那个长袖善舞、追名逐利的韩师兄。
韩阳羽总爱打听仙君的事情,胥菀风问:“你该不会还是对仙君废你修为、逐你出师门一事怀恨在心吧?”
韩阳羽哈哈一笑:“当初的确是极恨的,又不敢恨,我修为没废都不可能报仇,废了更不可能。只是好奇而已。这昆仑上下,也就仙君最有意思。”
胥菀风不甚明白:“什么有意思?”
韩阳羽道:“你看,昆仑传承万年,出了那么多仙君,就属这个最离经叛道吧?小谷跟我说,仙君在门中与长老们多有冲突,已经逼着弟子们开始站队了,不是吗?”
胥菀风:“……那家伙怎么那么嘴碎多舌?”
韩阳羽喝一口酒:“他年纪小,性子活泼一些,你又不爱跟他说话,他就只能跟我说了。说得多了,就容易说漏嘴。而且跟我一个废人说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告诉别人,连太子我也不会说的。”
他惆怅地望着远方,那儿正是昆仑的方向,云雾缭绕的天际,他仿佛幻想出昆仑仙山的轮廓,感慨万千地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念昆仑罢了。”
反而换胥菀风好奇了:“你不会跟太子说吗?”
韩阳羽把酒葫芦的口子给闭上,答:“他不甚感兴趣,对于昆仑,他只关心剑法,他就愿意切磋一番。”
胥菀风公正评价:“他的剑法委实灵妙,我这几日算是见识过了,不愧是我们昆仑弟子,只是不知是师承何人。”
韩阳羽笑说:“他的剑法是自创的,并非从昆仑的师长或是典籍里学会的。他在昆仑的时候,不通灵窍,修不了任何一种功法,哪里有师长愿意收他作弟子,教他剑术?他以前就是个打杂看园子的。”
胥菀风不爱打听这些,只依稀知道澹台莲州是个凡人。十年之前,听说这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岑云谏被一个凡人所救,就已经很让她惊讶了,而后他俩还成了亲,就更让她惊讶了。
她惊讶地想:这昆仑竟然还有个凡人吗?没让他下山?那他不能修炼,平时在昆仑做什么呢?
韩阳羽继续说:“我这样说,并非轻视于他。
“相反,我很敬佩太子。我想象不出,我若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一边做杂役,怎么还能做到心志坚定,甚至自己悟出一套如此精妙的剑术。”
胥菀风默然,蓦地问道:“你的言语之间,似乎比起仙君,更加推崇这个凡人太子?”
“我是敬佩这些个凡人。”韩阳羽说,“你没见过昭太子的军队与妖魔作战的场面。”
胥菀风道:“我在幽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孙将军的军队与妖魔作战,杀得还算有模有样。”不至于一面倒地被妖魔屠戮殆尽——她在心底补充说。
凡人与妖魔打仗还能怎样,不至于坐以待毙就不错了。她想。
韩阳羽用“你没见识了吧?”的眼神看着她,带点炫耀性质地说:“下回你见了就知道了。”
又说回昆仑:“你觉得……仙君派你等前来保护太子,究竟是为了大义,还是余情未了?”
胥菀风毫无犹豫,觉得甚是可笑,很是坚决地说:“当然是为了大义。
“你不在昆仑,不知仙君做了多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仙君计之深远,是为整个修真界,为歼灭妖魔于此一世,是为了将来的万年,甚至数万年,可不只是几十、百年之计。
“既然仙君使我前来,定有他的用意。”
“我观昭太子也非一般的凡人。”她说,尽管并不能说出具体是为什么,可就是觉得澹台莲州不一般,甚至比很多修真者乃至她自己都更加不一般,因为即便是修真者,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数年之间,将这整个人间世中,那么多惶惶不安的凡人变得如此战意盎然,竟然生出勇气,纷纷与妖魔相搏斗。
此绝非一个修真者所能做到的,这与修为无关,与剑术亦无干系。
“兴许当年仙君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与他成亲吧。”
韩阳羽被噎了一下,竟然觉得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胥菀风还在心中想:而且,在她看来,无论是昭太子,还是仙君,都不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看着都是一心向事业。
她甚至想象不出这两人当初成亲的场景,所以,她判断,当初澹台莲州与仙君的一场婚姻一定有其中的深意所在,绝非简单的为情所困。
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恕我冒昧,我一直想问,那只与太子形影不离的狼妖是怎么回事?”
韩阳羽如实以告,他摊手:“这我也不清楚。我来的时候,这只狼妖已经跟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了,听他们说,在他们所有人遇见太子以前,太子就跟这只白狼在一起了。
“好像是太子捡来的,太子一开始以为是只普通的白狼。我想,或许这只白狼是跟在太子身边才开了灵窍也说不定。”
胥菀风稍稍歪头,困惑:“啊?”
韩阳羽:“你可以将灵力聚于眼睛,凝视太子一看。”
胥菀风照他所说的做,她集中精神,又将距离聚于眸中,看向正坐在书房里的澹台莲州。
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极为认真地看才能发现。
澹台莲州的身边有一些像是风一样的东西在围绕着他浮动不休,但那显然不是灵气,更不是妖气。正因为两者皆不是,所以她之前才从未注意到。
胥菀风讶异。
“那是什么?”
韩阳羽说出自己的猜测:“我称之为气运。
“几年前还很微小,不怎么看得见,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强劲了。”
这气运并不会随着澹台莲州心情的变化而变化,他本人也毫无察觉,毕竟他毫无灵力,不过是个剑术卓越的凡人。
这时,他们也看到,澹台莲州对着新收到的信在苦恼。
澹台莲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内容。
这又是一封从王都王宫送来的信,父王告诉他,他的庆王舅舅已经把女儿送来了昭国,说娶不娶看他的心意,若是他不想许以王后之位,就当是探亲吧。还说他的几个表妹品行贤淑,想必能跟他相处得不错。
哦对了,不只送了嫡长女过来,还有另外两个妃子所生的女儿作为媵妾一起前来昭国,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不日就到昭国,虽然目的地是王宫,不过正巧,进入昭国最近的落脚城池正是澹台莲州所在的郄城,打算先来拜访他一番。
澹台莲州算了算时日,要是路上没有出意外的话,他的表妹们已经快到郄城了。
澹台莲州大为头痛,即便跟这几个表妹没有任何的情谊,但他莫名地与之感同身受,就这样被人当成是个筹码一样地扔过来了,路上也不知有没有安全的护卫,想必是一路提心吊胆地过来的。
人都过来了,无论要不要送回去,先平平安安地接到城里来吧。
如此发着愁,澹台莲州让随他驻扎在郄城的军队分出一支出去打听一下庆国公主的行队到哪儿了,找到的话就护送过来吧。
两天后,澹台莲州收到小飞的传信,说找到行队了。
又过了三天,庆国公主的行队进了郄城,澹台莲州没有出城去接,他不太乐意,在府上接的人,能走到门口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尊敬了。
第110章
一转眼,庆国公主俪姬住进昭太子的府邸已过去三天。
除了第一天,她见了澹台莲州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这位名躁诸国的表哥。
父王在送她出来之前,就已经与她说过了昭太子的脾气古怪、不好接近,但是,父王也说:“他心肠软,怜香惜玉,对女子多有爱惜。你温柔小意一些,即便有作耍赖,他也多半不会惩罚于你。既然男子不能接近他,那么你作为女子,说不定能够接近他。”
俪姬望着铜镜中姣好的脸庞,幽幽叹了口气,轻声自语:“人都见不到,又谈何接近?”
她心生一计。
她并没有主动去找澹台莲州,而是屏退妹妹和侍女,假作哭泣,每日清晨起床,偷偷打湿枕头,让人觉得她夜里也哭过了。
这样哭了几天,到第四天,总算是把她的太子表哥给哭出现了。
她给自己上了个妆,特意在眼角和眼下擦了点胭脂,看上去就像是刚哭过一样,眼皮却不会肿,配上素净颜色的裙子,颇有点梨花带雨、弱不胜风的姿韵。
她第一天哭的时候,澹台莲州就知道了,但当时他也没有太在意。
而后,每天都有盯着庆国公主的侍者向他禀告说公主又躲起来哭了,加上公主到了府上以后就安分守己,并不敢来找他,这让澹台莲州反而多想起来。
他的心软病如约而至地发作起来,想:难道庆国公主是毫不情愿地被强行送过来的吗?她这样哭,多像他当年在昆仑的时候想母后而夜夜躲在被子里哭啊。
一时间触景伤情,不得不生出怜惜之情。
但他还是没有马上去见表妹。
并不是因为他心狠,而是这几日间确实太忙了,实在是顾不上安慰一个小女孩的事情。
思虑再三,澹台莲州决定抽空来见一见表妹们。
说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但是澹台莲州与她们根本不相熟,不免显得尴尬。他思来想去,干脆在心中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官一般,如此,还算是能够泰然自若地对待:“若是有什么吃不惯、穿不惯的,尽管与管事的说,我让他给你们置办。”
俪姬道:“也没什么吃不惯的,一切都好,就是人生地不熟,总有点害怕……”
她柔柔弱弱地把澹台莲州给望着,正像是菟丝草要攀上一棵树,再配上她的美貌,换成任何一个男人怕是都会动心了。
澹台莲州也在心底赞叹了一句:他这表妹生得可真美,难怪封了个“俪”字,庆国王室是人人都生得这么美的吗?
不过却没有拨动他的情意。
他甚是不解风情地道:“是了,我整日忙于政务,此行前来也没带女官,不然还可以让她们来陪陪你。”
他想到了殷小娘子,在洛城的时候,殷小娘子一边带孩子,一边还能把他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与军营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若是她在的话,想必就不会让庆国公主夜里哭泣了吧。
他一个男人,不懂女人心,也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心里抓耳挠腮的,还是不晓得怎么问、怎么开解。
俪姬怔了一怔,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
——女官?
是有听说太子身边有女官,庆国王宫中也有女官,她的父王偶有拔擢,可是那些女人也是得侍寝的。
尽管昭太子至今没有娶妻纳妾,但是围绕在他身边的桃色传闻并不少。
来昭国之前,她做足功课,尽可能地打听到够多。
在百姓口中,昭太子的倾慕者甚多,他也有很多情人,他甚至不拘于男女与本国,是以在俪姬的设想中,太子表哥是风流多情的男子。
正在她发愣的时候,身边作为媵妾的另一位公主阿婉已接住她的话,跪坐着向澹台莲州拜了一拜:“太子,恕我直言。俪姬不过是为了不让您担心而强颜欢笑。这几日我们的吃食实在是不好,夜里用的炭也不是好炭,烟很大,昨日晚上烧到半夜就灭了,害得俪姬被冻得醒了过来,手脚都是冰凉的。”
澹台莲州微愠地想:难道是因为府上伺候的人察觉到他的冷淡态度,所以不顾他的叮嘱,给几位公主穿小鞋了?他明明交代了不可以怠慢啊。
澹台莲州认真地问:“这几日他们送来的吃食是什么?”
阿婉回答:“饭是用豆子混在一起煮的饭,竟然不是白饭!米粒粗糙,难以下咽。菜也只有三四样,昨日是炙鹿肉、炒野菜、鱼汤。”
澹台莲州又问:“前天呢?”
阿婉继续答。
澹台莲州紧锁的眉头慢慢地松开了,没有误会,也没有怠慢,他略带歉意地说:“这……我也是这么吃的。”
有难以下咽吗?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吧?
此言一出,三位公主都下意识地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阿婉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间下不来台。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解释说:“郄城偏僻,没什么物产,这里种出来的米就是有点粗糙。我吃着还好,口感一般,但胜在抵饿。先前不知道你们会突然过来,没有余钱为你们买好米。
“至于炭……我夜里是不爱烧炭取暖的。”
怜惜归怜惜,澹台莲州完全没有因为要招待公主表妹而挪用修坝资金的念头,他连自己的饭钱都精打细算呢。
要是她们去了母后那里,他却是管不着母后的账的。
俪姬只好说:“对不起,表哥,是我娇惯了。”
她说得娇柔体贴,其实心里是一百个不相信的。
作为一国太子,怎么可能吃得这么不讲究?一定是澹台莲州在骗她们。
她怯生生地问:“表哥,明天我能跟你一起用午膳吗?”
是觉得跟我一起吃饭能吃得好点吗?澹台莲州心想,觉得一起吃饭无伤大雅,于是答应了下来。
本来趴在他身边的小白狼听见,嗖地竖起耳朵,抬起上身。
为了不吓到表妹,澹台莲州让小白狼变得小小的,三四斤的大小,看上去耳朵大大的,脸尖尖小小的,眼睛也圆圆大大的,甚是可爱。
俪姬一为了取悦于他,二是确实觉得小狼可爱,“呀”地惊呼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摸。
澹台莲州这次反应得快,马上命令:“不准咬人。”
小白狼便一下子僵立原地,俪姬也被吓了一跳,并没有摸到,澹台莲州已经先一步把小白狼捞了起来,揣进怀里,说:“别看它这个样子,这并不是它的本貌,它生性凶残,吃妖魔都一口一个,凶得很,平时除了我,别人都不给摸。公主切莫随意触碰它。”
俪姬小心翼翼地点头。
澹台莲州拎着小白狼走了。
第二天,她妆扮妍丽,前去与太子表哥一道用膳。
桌上还是粗茶淡饭。
俪姬以为是为了劝退她,所以故意这么吃一顿,她忍着把饭给吃了,可是眼角打量着澹台莲州吃饭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难以下咽的样子,反而吃得很香,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剩。
她怕惹得表哥不满,也只能强行往小鸟胃里塞东西。
没想到接下去的第三天、第四天……一直过去半个月,太子表哥的吃食还是粗茶淡饭,而她天天这么吃也吃得很快就胖了一圈。
俪姬惶恐觉得自己不够美了,却得了太子表哥的夸奖:“你看,还是得多吃五谷杂粮。刚来的时候,你看上去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了,看来在路上是吃了不少苦啊,消瘦成那样,现在总算是胖回来了。”
啊?我本来就纤弱娇媚啊。一路上也没有生病变瘦。
俪姬欲言又止。
可是面对澹台莲州开始变得关心的目光,她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澹台莲州对她的态度温暖了不少,有时还会笑两下,不过不像是男人对女人的温柔,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对女儿。
只能说是像。
她生在王家,上头有三个哥哥,父王的孩子很多,她不是第一个女儿,她从未在父王膝下作娇,若是见了面,父王也多是对她进行训诫,教导她要作一个好公主。
似乎是因为故去的前一任庆王太过宠爱嫁到昭国的那位公主,父王从小见着,很看不惯这种做法,所以自己作了庆王以后,并不对任何一位公主有所宠爱。
私下,三位公主互相都在嘀咕,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未免也太折磨人了。
俪姬:“看来昭太子并未撒谎,他是真的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
实在是摸不透,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子呢?以后他要是作了国君也会这样吗?”
阿婉擅长厨艺,还试了一次亲自下厨,夜里送饭给昭太子吃,可惜在门口就被拦住了。
尤其是那只白狼,最近都会变得很大,横卧在澹台莲州的房门前,任谁见了都要心惊胆战一下。
还有一位公主阿霜则利用这段时间,与府中的人打听了澹台莲州后院的事,结果就是一清二白,女的没有,男的也没有。
她担忧地提出:“……你们说,昭太子是不是不举啊?”
她们自以为秘密的对话第二天就放在了澹台莲州的案上。
正在喝茶的澹台莲州差点没喷出来。
第111章
“真是闲的……”
饶是好脾气如澹台莲州,也忍不住地抱怨了一句。
阖府上下,最闲的就是这三个公主,他想把人送去王都,但是俪姬称妹妹阿霜生病,不宜赶路,想要等病好了再走。
澹台莲州亲自去给人把了一下脉,确实是在生病,而且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所以会反反复复,无法根治,只能静养。或者找个修真者给她输入灵力,修补一下体质,就能一劳永逸了。
——“……你们说,昭太子是不是不举啊?”
这句话太雷了,在澹台莲州的脑袋里像是敲钟一样地响,雷得他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但是说实话,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没有人问,他就不去想。
回想一下,自从下山,他就没有过那方面的性致……
这些年也有不少美丽的男男女女被送到他的面前,任他随意采撷,而他的拒绝,真的只是出于精神上的洁癖吗?不,好像不止吧?
他甚至连一点本能上的反应都没有。
即使那次跟岑云谏不小心干了点什么事,他其实也没什么感觉,并不眷恋。
以前还在昆仑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不过他以前还以为那是因为年轻气盛来着……
美丽的肉体、甜蜜的爱情,好像都对他失去了吸引力。
他的心里唯有事业。
等等。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清心寡欲、对事业以外的东西毫无渴望的?
记不起来了。
好像从他发现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这算是坏事吗?
澹台莲州沉思了良久。
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于国家、于百姓没有任何裨益的事情有什么用?他回过神,算了,还是不想了,等什么时候工作清闲一些,有空考虑这些了再说吧。
只是下次有空想这件事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没有仔细考虑过,但在澹台莲州心里,国家排在第一,父母在第二,他最亲近的师长友人排在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是臣子、军队、百姓,等等等等,他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知道排到第几去了。
哪有空去考虑?
但澹台莲州觉得还是不能让三位公主闲着,不然说不定还会平白无故地生起事端。
他还没有想好可以安排什么事情让她们消磨一下精力,却在翌日的聚会中正好被提点了。
这不,俪姬又觉得自己聪明了,表示与姐妹、婢女们一起想了一出歌舞,想要表演给澹台莲州看。
澹台莲州一听,感觉想到了什么,问:“你还会跳舞啊?”
他简直想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对啊!他怎么不直接问一下俪姬会什么?
俪姬看澹台莲州的眼睛亮了一亮,以为他是感兴趣,以为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乘胜追击地说:“是的,不过我跳得不甚好,我更擅于弹琴,阿婉的舞跳得好,阿霜的歌唱得好。”
澹台莲州本来就盘腿坐在蒲团上,转身过来,朝向她,问:“你们还会什么?”
俪姬第一次被澹台莲州用这样热情的态度对待,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摸不着头脑,猜不透澹台莲州是怎么想的,她心乱跳几拍,谨慎地说:“女儿家该会做的事,我都会的,刺绣、制衣、调香……”
都是些贵族小姐学的玩意儿。澹台莲州听到这儿却不是很感兴趣了,他用他所录用的女官的标准问:“读过书吗?会写字吗?”
俪姬眼珠子一转,她开始觉得自己懂了,哦,澹台莲州是喜欢他母亲那样的女人吧。她惭愧地说:“略读过书,会写大约两百个字,但是写得不好,也不会作诗、写文章。”
她的父王不允许这些。
两百个字……两百个字也够用了。
澹台莲州看向另两位表妹,她们硬着头皮,一个说会三百个字,一个说几十个字。
俪姬听到阿婉说她会三百多个字,比自己多了一百多个字,心里不由得急躁起来,感觉被压了一头。
再看澹台莲州,他已经低下头去,不知在思索什么了,这让她更着急了。
澹台莲州沉思一起,要么在郄城临时开个女子学堂,让她们教教本地的女子,十岁以下的小孩也可以。
正想着,却听见俪姬说:“表哥,我还会织布。”
养蚕和织布都是作为王后到时候必须学会的祭典礼仪,母后为她找了厉害的织工特意教导过她,她学得不错,在宫里也无聊,曾经织过几块布,用来送给父王和哥哥们,得到他们的宠爱。
澹台莲州一听,目光又重新落在她的身上,再一次地亮了起来,一拍大腿:“好表妹。”
俪姬脸一红,说自己的行李里就有自己织的布,想要送给太子表哥。
澹台莲州让她速速拿过来看一看。
俪姬看他这么期待,心下又忐忑起来,说自己织得一般,比不得专业的织工。
澹台莲州很宽容地说“无妨”,他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当然知道贵族小姐学织布就是打发时间,怎么可能比得上以此为生的庶民。
于是俪姬取来自己织的布,阿婉、阿霜也拿来了自己做的衣服、鞋袜等等,一道送给昭太子过目。
还说,在她们的行李中就有一架织布机。
澹台莲州看了她织的布,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抚摸,大喜过望地说:“这是桑蚕丝,这真是表妹你自己织的吗?走线细密,织得相当好,就是做织工也很优秀了。”
俪姬打这辈子没有被这样夸过,宫人倒是会恭维她,可她一听就知道是拍马屁。而太子表哥的夸奖却是如此地真心,惹得她面红耳赤,连声谦虚。
至于太子表哥竟然把她跟织工相提并论的说法,她就选择性地无视了。
而且,太子表哥一口一个“表妹”,这般亲热地唤她呢。
先前他都不说“表妹”的。
“表哥”“表妹”地一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是被拉近了许多。
不再冷淡的澹台莲州看上去也英俊了许多。
澹台莲州亲切和蔼地问她:“表妹在府上既然无事,可否帮表哥一个忙?”
俪姬莫名地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心惊胆战地问:“表哥这样厉害,竟然还需要我这样的小女子来帮的忙吗?”还不忘偷偷地夸表哥一句。
澹台莲州颇为欣赏地说:“怎么会?表妹天资聪颖、勤劳能干,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子,莫要妄自菲薄。”他也回了一顶高帽。
怎么用人这事,他虽然没有特意研究过,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使用得非常熟练。
发现每个人的优点,然后先夸了再说。
澹台莲州便厚着脸皮问了:“我看表妹织布织得这样好,而郄城百姓穷困,我想让俪姬你教授平民女子织布方法,让她们能多有一个赚钱的方法,你看可好?”
俪姬愣住了。
那她岂不是必须跟好多庶民女子待在一起?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个接近太子表哥的突破口,要是这次拒绝了,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俪姬一咬牙,忍耐住对太子表哥这种不分尊卑的做法的不满,怯生生、娇滴滴地答应下来,她又说:“可是……要学织布,得有别的织布机,我只有一架织布机。”
澹台莲州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的,造几架就是了。”
昭国也有自己的织布机,但澹台莲州觉得庆国的布匹似乎更好,说起来,庆国的布匹的确是极好的贸易物品,从他这儿换了不少钱去呢。
澹台莲州命人把她的那架织布机给拆了。
在洛城就是专门的匠人营,不过人他都没有带过来,于是把韩秀叫过来,这小伙子最会这些。
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两三天,他们就差不多搞清楚了,拿去找本地的匠人制造。
俪姬因为还没有开始上岗当织布老师,又有时间来骚扰于他,澹台莲州主意改了,给她们三个都安排好了。
到时候上午教织布,下午教认字。
俪姬都没办法问表哥,她不是只答应了教织布吗?怎么就理所当然地让她连认字一起教了?
她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吞,为了长远之计,这个委屈,她忍了!
没过几日。
由昭太子在郄城主导的织布班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消息一出,本就听人说过洛城故事的百姓们踊跃报名。
澹台莲州想着先教一批人,再让这些人当老师,一个教十个,十个教一百个,等他离开郄城的时候,一定要教出好多织工来。
对了,桑田也要安排上,让昭国百姓也能够更多地穿上本国的布,说不定还能往外面卖,就能多一笔营生,多喂饱几个肚子。
第一批的名额并不多,只有三十个人,过来学织布还包吃包住。
俪姬紧张地复习了好几天织布的技术,生怕自己万一办不好惹了太子表哥不高兴。无论如何,这个差事她必须办好了。
娇娇弱弱的她心底升起一股子狠劲儿,她从小就聪明,倘若她要做什么,那是一定要学好的!
到了开学那天,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到底是硬着头皮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去教的。
第112章
俪姬养在深宫之中,遇见过的人除了王公贵族,就只有宫中的婢女。
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民间的庶民女子,她们看上去也很瘦,但是与她特意少食来保持纤弱的身姿不同,她们多是面黄肌瘦,头发枯糙,牙齿稀疏,体形也不风雅。就算她们已经梳洗过,换了干净的衣服,也能看出来很穷酸。
被这些女子看着的眼神,就像是凡人在看着神明。
俪姬既觉得可怜,又不是很想接近。
若不是为了取悦太子表哥,她才不想去看。只要不看,那么她所认知的世界还是那个富贵荣华、花团锦簇的。
第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胡乱教了一下午,发现连沟通都很难。
因为她虽然学了昭国话,可是她学的是官话啊!她根本听不懂郄城这边的方言!一整天下来,完全是鸡同鸭讲。
这给了她极大的挫败感。
她自诩聪敏灵慧,就算糊弄过去也好啊,怎么就把太子表哥交代的差事弄得一团糟了。
搞砸以后她躲起来真的落了几滴眼泪,这回不是演的。
澹台莲州知道以后当然又要来安慰她一番,俪姬本来该借此机会邀宠,但是她的挫败感过于强烈,自觉无颜面对太子表哥,一时忘了作娇。
澹台莲州也很愧疚,他忘了俪姬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才十五岁,又没有被秦夫人那样能干的妇人调教过,哪里能上来就会那么多。
澹台莲州以身作则,耐心地传授给她许多自己的经验,俪姬这才不哭了,她倔强地认真地听着,一句一句地记在心里。
澹台莲州跟哄小孩似的,不,这就是哄小孩,他说:“你也不用操之过急,先跟她们认识了再说,和她们说说话,把每个人的情况大致都问一问,也让她们没那么怕你,知道你也只是个人,不是神仙,也不是怪物,对不对?”
澹台莲州无疑是个好先生,说到这里,俪姬已经破涕为笑了:“怎么会觉得我是怪物?我长得这么好看。”
对于百姓来说,有时候像我们这样的贵族就是怪物啊。
澹台莲州想。
就算他从未这样子看待自己过。
俪姬好奇地问:“表哥你怎么会这些的?”
澹台莲州甚是得意地说:“我的学生可多了,我走到哪儿都爱收好多学生。”
俪姬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我听说你不但会剑术,还会八卦阵法,还会医术,还会行兵布阵,是不是?”
澹台莲州:“是啊。”
俪姬羡慕地说:“你们男子就是厉害,但表哥也是最厉害的,我大哥都不会那么多……”
以前她这样恭维父王或是兄长的时候,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他们的男子气概得到满足,但是当她这样对澹台莲州这么说的时候,澹台莲州却不是扬扬自得,而是说:“你想学的话,表哥有空教你。”
俪姬傻眼了:“啊?”
她是真的呆住了。
澹台莲州哈哈大笑:“怎么了?你又不笨,有我这个好先生,一定能学会的啊。”
俪姬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走向,她手足无措地说:“可、可是,我是女子啊。”
澹台莲州:“女子怎么不能学?”
澹台莲州想起还有工作,不能陪她聊太久,起身准备离开了,却也一边说:“你表哥我以前不是在昆仑仙山上住过一段时间吗?我在那里长大。在昆仑,男子与女子都是一样的学生,谁厉害就服谁。”
俪姬也听过仙人的故事,顿时被他勾起了兴趣。可惜澹台莲州只说了一句就没有往下说了,她矜持,不敢追着问。
她把澹台莲州教的也教给了其他两个姐妹,若是只有她一个人怕是更头疼,幸好她们还有三个人,可以互相出主意。
第二天,她听澹台莲州的话,去上课的时候没有着急,而是坐下来跟她的学生们说话。
还能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无非是问一问年纪、身世什么的,澹台莲州选的这批来学织布的女子都是家里头特别穷困的,身世一个比一个惨。
把俪姬听得很是心酸。
她不是不知道世上还有穷人,不是不知道还有许多人根本吃不饱饭,但是在以前,这些人这些事都离她非常遥远,对她来说,至多是个谈资,还要嫌一下晦气,破坏了她吃饭的兴致。
如今真的面对面跟她坐着,让她切切实实地见到了这样的苦难,她就没办法只当成是个对她可有可无的谈资了。
穷人女子们无不对她、对昭太子感恩戴德,她们虽然看上去很瘦弱,但是眼睛却很明亮,像是已经干枯得奄奄一息、但在浇了水以后又留有一线生机的杂草。
对她来说,用来锦上添花的织布术对于这些女子来说是活命的本事。
俪姬不自觉地认真起来,她本来就是个经受过教育的女子,也有管理宫人的经验,经历过初时的慌张以后,便将学生们管得有模有样了。
只是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回去倒头就睡,都没什么空去找太子表哥。
就是偶尔有那么几回,俪姬去找澹台莲州请教怎么作先生,原是想着借机亲近亲近表哥,可是每次听着听着,她就专心听课去了,哪儿还有空旖旎?
一天接一天,一个月时间像是转瞬即逝。
先前身娇体弱、一步三喘的俪姬没发现自己好像变得强壮了不少。
好不容易到了休沐日,俪姬梳洗一番,穿上一件石榴红的裙子,配了一套珊瑚金的首饰,跟朵花儿似的去太子的院子。
——她总算有空去亲近太子表哥了!
到了太子的院子,护卫如今跟她熟了,并不阻拦她,只是让她在庭中等一会儿。然后来与她说,太子还在跟臣子议事,暂时没空接见她。
俪姬最近当女先生当得正在兴头上,干什么都充满自信,而且她感觉自己跟澹台莲州的关系是愈发地好了。
前些日子,她跟太子表哥说被人称作先生很不好意思,她一个女子怎么能称先生呢?太子表哥却称赞她说,她教会那么多人生计,怎么不配称先生,非常配得起。
不知为何,她得这一句夸奖,竟然比父王夸她贤良淑德还要受用,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
她在廊下的美人靠坐了一会儿,倚着栏杆看庭中的树,是棵果树,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看上去或青或粉或红,很是可爱,已经熟了大半树。
这时,随她过来的侍女忽然发现她的耳坠掉了,俪姬让她回去找一下,若是找不到,就回去再拿一副别的耳坠过来。
反正她在太子表哥的院子里很安全。
好生无聊。
俪姬忽地来了兴趣,反正坐着也无聊,不如去看看这棵树。
以前在庆国王宫做得最多的事情就看院子里的几棵树。她住的宫殿外面种的树都修得规整,偶尔她会捡几枝花回去插花,是为附庸风雅。但是看了那么多年,春夏秋冬,看都看腻了。
现在来了昭国,在太子表哥这个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院子里,这棵胡乱生长的树瞧着反而有几分野趣。
她走到树下,仰起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么多果树,调皮了一下,伸手摇了摇树,想要摇几颗果子下来。
还真被她摇下来了!
她吓了一跳,眼看一颗果子就要掉在她的脸上了。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果子砸到她的脸上。
但是被砸到的疼痛感却没有传来,俪姬睁开眼睛,她看见鲜红的果子飘在她的头顶,一动不动。
咦?!
俪姬吃惊极了,她的眼睛为了看这颗太近的果子,惊成了斗鸡眼。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果子,拿到了手里。
这时,一串爽朗的笑声从她的头顶飘了下来。
俪姬再往上看去,发现本来空无一人的树枝上竟然坐着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女子美得超凡脱俗,青丝如瀑,雪肌玉骨,身姿窈窕,坐姿潇洒惬意。
一阵风掠过,碎光落在女子的身上头上,倒像是她本来就在发光。
俪姬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的女子,怎么能不看呆?
虽然太子表哥也美,她第一次见时也看得脸红,可是与太子表哥相遇的场景到底寻常,比不得桃杏树下的浪漫。
俪姬看她怀中还抱着一把剑,却并不觉得她很危险,傻愣愣地问:“你、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太子表哥的院子里?”
胥菀风没有回答,却从树上跳了下来,俪姬只感觉到一阵香风拂面,事出突然,她退了一步,脚下踉跄,胥菀风扶住了她。
这一串奇遇叫她心怦怦怦跳个不停,双颊飞红,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胥菀风笑盈盈地看着她,笑是在笑话她傻气,她能看出来,于是脸更红了。
胥菀风说:“我是你太子表哥的护卫。”
俪姬惊讶:“女护卫?”
胥菀风一副理应如此的态度,笑着点头:“嗯。”
又说:“你的耳坠掉了。”
说着,胥菀风向她伸出手,俪姬羞极了,很想躲开,但是转念一想,她们两个都是女子,有什么好躲的?
她可是个公主,应当要落落大方一些。
于是忍住了想要躲开的冲动,睁圆了眼睛,看着胥菀风嫩葱般纤长白皙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她感觉到自己的耳垂给轻捏了一下似的,只是被指尖碰了一下,却像是烧灼般的幻觉发烫起来。
胥菀风打量她一下:“给你戴好了。”
俪姬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还真的被戴上了那支不知道掉在哪儿的耳坠:“你在哪儿捡到的?你不是坐在树上吗?”
胥菀风笑说:“我想捡就能捡到。”
俪姬正想继续跟她说话,但是身后传来了侍女的呼唤:“公主。”
她回头看了一眼侍女,当她再转过来的时候,那个青色长衫、手抱宝剑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俪姬赶紧去看树上,可是树梢上也变成空无一人,她怅然若失。
难道刚才的全是她的幻觉吗?她又摇了摇树,这次什么都没掉下来。
真像是个幻觉。
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不同寻常的女子呢?
侍女走到她身边,问:“公主,您在看什么?……呀,您的耳坠已经找到了啊。”
俪姬一摸自己的耳朵,果然,不是幻觉,耳坠就挂在她的耳朵上呢。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树上,恨不得能看出一个人来,却只有金色的阳光在晃她的眼睛,让她眯起眼睛。
澹台莲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附近,问:“俪姬,你在看什么呢?”
俪姬一惊一乍,这才发现澹台莲州:“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吓到我了。”
俪姬说:“刚才我看到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她抱着一把剑,坐在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她说她是你的女护卫,你何时有这个女护卫了?”
澹台莲州当然不惊讶,他爽快承认了:“是,她是我的女护卫。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昆仑的事吗?她就是昆仑的女剑修。”
啊,这就是表哥说过的昆仑山上的女仙人?!
俪姬新奇不已:“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她是去哪儿了?走了吗?”
澹台莲州:“她还在这里。他们都不爱与凡人接触,用仙法把自己藏起来了,等闲并不出现在凡人的面前,怕吓着人。”
夜里,俪姬捧着心,翻来覆去大半晚上也睡不着觉。
剑修。女剑修。
女剑修还在府中的话,那她现在在看自己吗?以后她还有机会见到那位女剑修吗?
俪姬想。
第113章
澹台莲州不能不发现自己的小表妹俪姬对神出鬼没的女剑修着了迷,以往过来找自己都是嘘寒问暖,博取好感,现在都是礼节性地先问两句,然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表哥,你再给我讲讲女剑修的事情好不好?”
还会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地问:“她现在在这儿吗?”
澹台莲州都会如实告诉她,有时是在,有时是不在。
俪姬总会神往地说:“表哥,你真厉害,仙人都要派人来保护你。”
这件事已经被她写在了每个月一封的信里,自以为隐秘地送给父王。
她越是接近,越是感觉到太子表哥的神秘莫测。他们庆国还是以结交为策才好呢。
澹台莲州则会笑笑,说:“没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俪姬却觉得,在这个世上,有可被利用的价值都算是很好了,她就在努力地作一个有用的公主,若是没有用,她哪能锦衣玉食地长大。
这几天,俪姬魂不守舍地思念着惊鸿一瞥的仙女,甚至有些茶不思饭不想,那支被女剑修捡到还给她的耳坠时时被她拿在手上把玩,一有空就看着耳坠发呆傻笑。
见此情景,澹台莲州好笑地与胥菀风说:“我的公主表妹怕是迷上你了。”
胥菀风不为所动,行走凡间的这几年,她见多了像俪姬这样的男男女女。幽国国君觊觎她的经历仍记忆犹新,她心有余悸,不想与凡人过多接触。
不过,把钟灵毓秀的俪姬与老丑猥琐的幽国国君相提并论,倒是委屈了俪姬。
不管如何,俪姬还是可爱多了。
澹台莲州看笑话地说:“哈哈,别板着脸嘛。”
胥菀风白他一眼,甚是冷淡地说:“没兴趣。你们凡人就是麻烦。”
澹台莲州反诘:“你们昆仑人还一个个都冷若冰霜呢。”
澹台莲州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是有趣,调剂了他枯燥无聊的工作。
修城、炼器、种田、买卖、治国……这些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是既沉重又无聊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作为监国太子,连一刻的休息都难以得到。
而且他所做的事情,一两天是看不到任何效果的,他就像是一只蚂蚁,在一点一点地搬着一座大山,埋头地做啊做,直到攒了一个月、一年、几年,再回头看,才会发现一切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在漫长的枯燥和忍耐之后,到了城墙修好、秋天丰收、税收清点的时候,让昭国更上一层楼的成就感就会一口气地爆发出来,这让他拥有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愿意为了那么几天的巨大满足而勤勤恳恳地工作。
这一切的一切,都远比在昆仑的时候要让他快乐得多。
再难能比凡人修剑还要难吗?
他曾经尝试以凡人之身修了二十年的剑,仍然不能突破。
他甚至感谢那些痛苦煎熬的日子,若不是有那些日子,他大抵不会觉得现在做的事情并不算累。
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有些事能做到就赶紧去做。
凡人无法成为仙的话,那就作个凡人,做些能做到的事。
看,他们不是也做到很伟大的事吗?
在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各司其职,从他分配的工作中获得满足也让他很满足,他在一旁瞧着,他的小表妹就工作得很开心。
澹台莲州心中好不得意,他就说吧,这几个表妹都是闲的,给她们找了事情做,办得很好呢。
这天。
上完了上午的织布课,俪姬与阿婉、阿霜一道用午膳。
作为公主,她们肯定不能与庶民出身的学生们一起吃饭,虽然俪姬听说太子表哥赶路的时候甚至会与士兵们同吃同吃,但是,但是,她却不能适应,再说了,让她适应现在的饭菜已经很不容易了,吃得再差一等,她可受不了。
俪姬心里想着女剑修,犹豫着等下要不要借口去太子表哥那里,看看能不能撞运气再遇见女剑修。
唉,她都没敢问表哥那个女剑修叫什么名字。
要是可以的话,她想亲自问那个仙女姐姐。
阿婉是三姐妹中最稳重的,看她又在胡思乱想了,劝道:“公主,你又在想什么?你最近见了太子都语无伦次的。唉。”
阿婉恨铁不成钢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俪姬梦游似的,这才回过神来:“啊?哦……我今天是要去见太子表哥。”
阿婉叮嘱她:“你可得记着点父王交代的事情。”
俪姬走神地回答:“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她稍微提起精神,为自己狡辩:“你看,我们最近课上得这么顺利,这批学生很快就能学成了,表哥一定对我们更满意了。我也向他展示了,我多适合作一个王后。不是吗?”
阿婉觉得不太对,可是也反驳不了,事情乍一看是很顺利的,她们也把一些探听到的消息传去了庆国。
就是因为太顺利,所以才莫名地让她感到不安。
昭太子像一国之君,又不像。有时让她感到敬畏,有时让她感到亲切,反而不像在她的父王庆国国君面前那样,能够摸索出一套相处应对的方法。
而在澹台莲州面前,她想端庄,却总是不知为何端不起来,不知不觉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至今也不晓得该怎么讨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叫。
俪姬三人赶紧过去看。
她们的学生也在上课的地方吃饭,伙食由太子府提供,自己带个碗就行了。只见她们围成一团,见俪姬她们过来了,才让出了一条路,原来是一个学生晕倒了过去。
由俪姬做主,紧急把大夫喊了过来,大夫看了束手无策。
眼睁睁看着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不定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俪姬说不出地心慌,她说:“去找太子!赶紧!让人去问太子!太子的医术高超,可能能够救她。”
阿婉拉住她:“俪姬,你在说什么梦话,不过是个庶民而已,怎么可以去劳烦太子特地赶回来。”
在场的其他庶民女子们更是面面相觑。
是,她们是知道太子很温柔很亲切,但是让太子赶回来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庶民,这是她们无法想象的。
太子让她们跟公主学织布、认字,还给她们免费的吃住,已经很慈悲了。
俪姬却说:“太子会回来的。”
她掀睫抬眸,眼底像是有烈烈的火星。
阿婉从小陪伴在她身边长大,多少也知道这个小公主性子其实很是倔强,再者说,她也拦不住。
俪姬让府上的士兵去通知太子,士兵也没有否定她,很顺从地骑马赶出门去了,这增添了俪姬的底气,她回头跟阿婉说:“你看吧,他们一定也觉得太子会回来的。”
阿婉说:“那是因为你的公主,他们要听命于公主。”
俪姬嘴硬地说:“平时我去找太子的时候,要是不许见他们就会拦住我啊。”
眼见着女孩已经气若游丝,俪姬心如刀绞、焦躁不已,她抱怨:“太子表哥怎么还没回来?”
阿婉说:“怎么可能那么快?”
俪姬正想瞪她一眼,跟她吵吵架,让她不要老是跟自己抬杠了,但是一转头,看见澹台莲州裹着一身风尘冲了进来。
澹台莲州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脚上还沾着泥呢,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泥脚印,严肃地问:“人在哪儿呢?”
看到还倒在地上的女子,先是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和脉搏,然后亲自把人抱了起来,抱到了侧厅的休息室。
俪姬跟了过去,问:“表哥,小草还好吗?”
在她看来,澹台莲州一下子变得不像是太子了,完全地成了一个精明干练的大夫,澹台莲州叹气说:“不知道。救救看吧。”
他琢磨了一会儿,开了一个方子,让士兵去药房取药煎药。
俪姬听见其中一道药材:“人参?表哥,你要把人参作药给小草吃啊?”
澹台莲州说:“嗯。既然我见到了就要救的。”
俪姬欲言又止,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问出来,她想: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非常昂贵,而小草只是个庶民,可以卖好多个她了。
阿婉在屋外听见了,也不禁掩了掩嘴唇,说了句:“荒唐,竟然拿人参救一个庶民。”
正在从她身边的经过的小将军小飞忍不住回嘴:“怎么就荒唐了,太子就是这样慈爱众生,他对我们士兵向来如此,有什么稀奇!”
阿婉被怼了一句,不敢再说话。
与小草交好的其他学生自荐留下来守夜照顾,但是三日之后,她看上去还是病体沉疴,眼见着是救不回来了。
澹台莲州在给她把了脉以后,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向空荡的横梁,说:“胥仙子,可否请你现身,救她一救。”
胥仙子?
俪姬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迷惑,一怔,接着,她觉得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月般,一下子就想到了——啊,是仙女姐姐!
她眨了下眼睛。
青衫女子像一阵风般倏忽而现,飘然而至,玉立婷婷。
俪姬听见其中一道药材:“人参?表哥,你要把人参作药给小草吃啊?”
澹台莲州说:“嗯。既然我见到了就要救的。”
俪姬欲言又止,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问出来,她想,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非常昂贵,而小草只是个庶民,像她这样出身卑微的女孩子卖身的话,可以卖好多个她了。
阿婉在屋外听见了,也不禁掩了掩嘴唇,说了句:“荒唐,竟然拿人参救一个庶民。”
正在从她身边的经过的小将军阿飞忍不住回嘴:“怎么就荒唐了,太子就是这样慈爱众生,他对我们士兵向来如此,有什么稀奇!”
阿婉被怼了一句,不敢再说话。
与小草交好的其他学生自荐留下来守夜照顾,但是三日之后,她看上去还是病体沉疴,眼见着是要救不回来了。
澹台莲州在给她把了脉以后,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向空荡的横梁,说:“胥仙子,可否请您现身,救她一救。”
胥仙子?
俪姬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迷惑,一怔,接着,她觉得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月般,一下子就想到了——啊,是仙女姐姐!
她眨了下眼睛。
青衫女子像一阵风般倏忽而现,飘然而至,玉立婷婷。
第114章
俪姬眼睛都看直了。
她舍不得眨眼睛,生怕跟上次一样,要是在她眨眼睛的时候,仙女姐姐就消失不见了怎么办?
她盯着胥菀风走到了床边,扫了这个少女一眼,道:“她已经油尽灯枯,寿数将至,就算是我也回天无力,我只会剑,并不会朽木回春的治疗法术。”
澹台莲州道:“你稍稍把灵力输入她的身体中运转一个周天试试。”
胥菀风冷若冰霜,那张如冰雕玉琢般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漠然地望着澹台莲州,过了一会儿,才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
屋子关闭门窗,床头的光线黑暗,俪姬看见小草的身上似乎亮起了一点莹莹的微光,她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了起来。等到胥菀风松开手以后,不过几息的时间,小草轻轻嘤咛一声,睁开眼睛,眼见着是转醒了过来。
俪姬亲眼见到这样的神迹,灵魂巨震,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让自己没有惊呼出声,她深吸一口气,都忘了呼出来。
真的是仙女姐姐!
澹台莲州也高兴了起来,道:“胥仙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胥菀风冷淡地说:“没欠。我又不是凡人,哪儿来的人情。这点灵力不足道也。”
俪姬看看小草,又看看胥菀风,再看看胥菀风,再看看小草,崇拜敬佩得无以复加。
她顾不得矜持或是娇媚,提起裙摆,三两步上前,扑到胥菀风的面前,深深地向她行了个礼:“多谢胥仙子出手相救。”
胥菀风瞟了她一眼,很是生疏地回:“不用谢。”
胥菀风又转头面对澹台莲州,意味深长地说:“我至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澹台莲州脸色沉沉,喟然道:“嗯。谢谢。”
胥菀风拂袖消失。
澹台莲州问了小草几句话,她意识还算清醒了,想要给太子磕头道谢,被拦了下来,又说想要回家去。
澹台莲州坐在床边,为她整理了下鬓边的头发,手掌贴在少女枯黄透着死气的脸庞,像是温柔地托着一朵将要枯萎从枝头跌落的花。
他看上去是那样地俊美,这种美却让人生不起一丝世俗爱慕的欲望,反而心头酸涩。
像是位慈爱的父亲,又像是悲悯的神明。
他平静地道歉:“对不起,没能早点遇见你。
“没能早点发现你病得这么重。”
小草却很高兴,耳朵都红了,她摇摇头,又茫然,完全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也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才用土话说:“应该是,我要谢谢太子。”
她没念过书,嘴也笨,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见过的世面那么小,太子对她来说曾经是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人物,而她则像是牛马一样浑浑噩噩、辛辛苦苦地活着。而太子来到了这里,要教她们织布、认字,尽管只是一小段时间,但她已经觉得自己活到现在值得了。
她很高兴自己那天大着胆子去报了名。
就算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跟她说:你又穷又丑,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到你头上。
澹台莲州鼓励她说:“要活下去。”
小草点点头,勉强地打起一个笑。
小草的父亲从村子里赶来照顾她,但是七天后,她还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俪姬无法相信:“怎么会呢?我昨天来看她,她还跟我有说有笑,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她比澹台莲州的反应要强烈得多。
当小草真的被换上寿衣,被父母雇了一辆车接走时,她还在站在门口眺望,总觉得能看到小草起死回生,从木车上重新坐起来,跟她说话。
澹台莲州道:“回去吧。”
俪姬还怔怔的:“可是,可是,太子表哥你还把珍贵的人参给她吃了,还请仙女姐姐给她治病,她怎么还是死了呢?要是这样她还是死了,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只不过多活了十天。”
不光是俪姬,陪侍一旁的阿婉、阿霜都是这样想的。
澹台莲州却毫不犹豫,笃定地回答:“有意义!
“十天也好,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有意义,我怎么能不去救?”
这次他会救,下次他还会。
晚间。
阿婉感叹道:“太子真是个怪人,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贵族男人。”
阿霜也说:“岂止是贵族男子。”
此时此刻,她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大体相似,她们想:作为媵妾来到昭国的她们不过是棋子而已,来之前,王后让她们一定要照顾俪姬,父王也叮嘱她们完成任务,必要时候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个念头现在却动摇了。
实在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从小生在昭国,生作太子的亲妹妹,太子会这样无情地让她们去死吗?
要是她遇上小草这样的情况,昭太子与她们的父亲庆王之间,哪一个会救她?
而俪姬还在因为亲眼见到小草去世而难过,夜里忍着小声哭泣。
侍女都睡着了,她却哭得愈发清醒了。
俪姬哭得久了,总觉得胸口闷,头晕,她给自己披了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出门去,想要透口气。
她坐在廊下,仰头望着皎洁的明月,不知为何,泪意又涌了上来。
一只手拿着一块手帕从旁边递到她的面前,胥菀风道:“别哭了。”
俪姬像是魂魄被抽空,她傻傻地拿过手帕,拧紧,问:“仙女姐姐,你救不了凡人吗?”
胥菀风缄默,她被问住了。
她从有记忆起就在练剑、练剑、练剑,仔细一想,她更擅长杀,而不擅长救。
昆仑以前甚至完全不沾凡间俗世,还是从这一代仙君开始,才破天荒地让弟子下凡去斩妖除魔,救下一个活生生的凡人。
“假如是有妖魔要杀你,我还可以救你,但是生病了的话,我却没什么法子。”
胥菀风实话实说:“太子救的比我要多。”
俪姬不哭了,只是还在轻轻啜泣,肩膀抖动。
胥菀风不甚温柔地劝她:“小公主,回去睡吧,晚上风大,别冻着了,你们凡人得了风寒是会死掉的。”
俪姬乖顺听话地起身,才走了半步,她回过神,一双明眸泪汪汪的,问:“今天你不在太子表哥身边护卫吗?”
胥菀风不回答。
俪姬像是鼓起毕生勇气,又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我本名姓贺,单字一个菁,俪姬是我的封号,小名是皎皎。”
胥菀风还从未向澹台莲州以外的凡人吐露过自己的名字,理智上,她不应当回答,但不知为何,被俪姬这双诚挚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竟然回答了:“我姓胥,名菀风,还未出师,没取道号。”
与此同时。
澹台莲州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小白发呆。
每次遇见像这样会触动他心弦的事情,他都会强行抱着小白在深夜默默地难过,可能难过一会儿,可能难过几天,也可能更久。
小白暖呼呼的,抱在怀里,就好像能将心都温暖起来。
平日里小白都不喜欢被他这样黏糊糊地抱着,只有在时候会走过来,主动用脑袋拱一拱他,像是让他别再伤心,快点睡觉了。
澹台莲州也不指望这家伙会回应,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候我就觉得我还在十八岁,我怎么屡教不改呢?
“小白,我做得还不够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办法救每一个人,但我就是会忍不住难过啊……”
小白动了动耳朵,澹台莲州总觉得它的眼神像是在诉说着不理解,像是在说:你应当冷酷一些。
澹台莲州:“兴许以后我会变成那样吧。
“就像岑云谏那样,不是吗?”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停顿了一下,就像是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他无法接受,很快反驳了这句话:“不,我还是不想学他。
“我就是因为不喜欢他那个样子,不喜欢修真者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我才离开了昆仑。
“我要是也变成那样,我还是我吗?
“那我就不再是澹台莲州了。”
白狼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作任何回应。
一个出身低微的少女死去,并没有在这个世上引起任何的波澜,但是在郄城,这件事被传了开来,又传到更远,他自己惭愧,没有当成是功绩,放在心上。
不日,传至幽国。
到了荆玉山的桌上,说实话,他觉得昭太子这是心软到愚蠢的地步。
真是不分缓急轻重啊。
都是将死,与其在乎一个庶民少女之死,不如在乎幽国国君之死才是!
看看,隔壁庆国国君已经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就等着幽王一死,好扑过来撕下一块肉,餍足一番。
而昭太子却在沉迷修建郄城的堰渠,在为一个少女而落泪。
他既觉得着急、生气,又觉得好笑,也想,不愧是昭太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也说明,这些年,昭太子仍然是他认识的昭太子,并未改变。
幸好还有他。
要是没有他在这里,昭国不知要损失几成国运。
第115章
四年多前,荆玉山揣着一笔昭太子赠予的路资来到幽国,只背了一个竹筪作行囊,里面装了一身还算过得去的齐整衣裳,还有一辆破旧的小驴车作为代步。
而现在,他有一座幽王所赐的豪华府邸,府中上上下下有近百个仆人,马厩里有八匹好马,衣食起居无一不精,幽国上下绝大多数的贵族都过得没有他好。
当然,作为幽王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本来想要讨好他的人就像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看到这些倨傲的贵族在他这个妓女所生、商人养大的人面前低头讨好,荆玉山心中委实快意。
他喝美酒、骑宝马、着锦衣、宴宾客,这些年辗转好几个国家献策,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尤其是在幽国和庆国,也因此,被很多人渐渐遗忘了他的起点是昭国的文书小官。
毕竟,比起昭国所给予他的些许利益来说,他从幽庆二国中得到的多得太多,甚至有一些小国的国君都比昭太子更舍得。
而荆玉山这个人的品行也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为天下人所知。
谁都知道他是个自私自利的策士,他没有忠心,没有仁义,没有家国情怀,只要你给他金银,他就能为你办事。
——他也永远能够办成。
他似乎随他的养父,依然是个精明厉害的商人。
只是这次被他放在天秤上衡量的并不是货品与钱财,而是国家与权力。
不少文人对他多有鄙夷,觉得他不过是个走狗之辈,他自己本人也并不避讳这一点,从不以品性高尚而自居。
这几年幽王的性格愈发地狭隘阴鸷、猜忌多疑,甚至有一天发疯似的一口气杀了五个儿子,连几位最有权势的王子在幽王的面前都不敢大声喘气,唯恐忽然惹了幽王的不快而招致杀身之祸。
有一日。
荆玉山在向幽王述职时,幽王冷不丁地说:“你可真是个不讲信义、反复无常的小人啊,我怎么会用了你这么久呢?
“你不守孝道,没有诚信,更无真心,不过从我身上吸血罢了。”
天知道,一刻之前,幽王还与他相谈甚欢,这会儿却忽然变了脸色。
王权就如同悬在荆玉山头顶上的利剑,而这句话则是轻轻地割了一下系着利剑的绳子,也许在下一息,荆玉山就会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其他在场的臣子都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唯有荆玉山本人还算是镇定自若,尽管神情也有些变化,但这种恰到好处的敬畏是让幽王很受用的。
他俯身跪拜:“诚如国君所言,荆玉山是个出身低贱的小人,我唯利是图,不讲信义。但是,王上正需要我这种小人。
“叔齐忠君爱国,亡国之后,不肯食周之粟米,在首阳山上被饿死;尾生为了不违背约定,宁愿被淹死了也不离开。他们倒是很讲信义,品德高尚,但是幽王您能用他们来治国吗?他们难道能用他们愚蠢的信义在国策中起作用吗?”
幽王沉默了良久,遂作罢。
在诸多交好的幽国权贵之中,荆玉山与二十三王子阿错私下交往最是密切。
荆玉山冷眼看着阿错在几位兄长之间周旋,在父王面前小意逢迎,已经掌握了内宫的不少权力。即便是这样,与争夺王位的力量比起来,阿错王子还是太过微弱了,先前他的五位兄长一夜之间惨死宫中也有他的手笔,尸体也是他负责处理的。
幽王更多地将这个漂亮的小儿子当作是一个用得顺手的下属,而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阿错王子究竟在想什么呢?荆玉山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在他心底有个甚是荒唐的猜测,只是无法验证。
这天是夏末的一个日子。
空气潮湿黏腻,闷热苦燥,天空上密布着铅灰色的厚重云朵,看上去极沉,像是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荆玉山乘坐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来到了幽国宫门口。
负责检查进宫求见之人的总管正是王子阿错。
按照这两年幽王新定的规矩,荆玉山在房间里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被上上下下地检查有没有携带兵器,甚至连口中、谷道也要仔细检查一番,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危险武器之后,才被允许穿上检查过的衣服。
这还是因为荆玉山是个红人,他能有个遮风避雨的房间来宽衣解带进行检查,算是个特权。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被剥光,给他留了几分颜面。
对于阿错来说,也是例行公事了。
第一次被这样检查的时候,荆玉山相当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好吧,还是不能算习惯。
这样被当成牛羊猪狗一样的事情,他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荆玉山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对站在一旁的王子阿错说:“有劳王子了。”
阿错走到他面前,为他拍拂了一下衣襟上莫须有的尘埃,荆玉山问:“大王身体可还好。”
阿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地说:“活不过三日了。”
尽管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要来临时,荆玉山还是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离去之前,荆玉山不知为何,福至心灵一般,回头看了王子阿错一眼。
褪去了他们初见时的少年青涩,阿错的身姿变得挺拔颀长,他站在屋子的角落,一道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显得寒气森森。
半路上。
荆玉山遇见了幽王的继后。
这位继后比幽王小了许多,三十出头的年纪,前年还生下了一位小公主,她抱着孩子来找荆玉山,着实是一位楚楚可怜的母亲。
她对荆玉山说:“请您劝一劝国君吧,大夫说,国君的病虽重,却并非不能医治。王上的中风之症,只要清心寡欲、祛火去邪,再辅以汤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好转。”
荆玉山微愕:“……王上夜里还要做那事?”
继后难堪地颔首。
荆玉山略一沉思,也不惊异,这确实是幽王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是想感叹,不知该说他不服老好呢,还是色中饿鬼的好,都半瘫在床上是个废人了,竟然还有心思忙活那事。
兴许,对于幽王来说,死于马上风就是他现在觉得最有男子气概的死法,曾经的一位明君沦落至此,着实是让人唏嘘不已。
不过,继后为什么要找他呢?
这幽国朝野上下,没有人会认为他忠君爱国吧?
沉吟了片刻后,回神来的荆玉山看向继后,继后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弯作柔顺的曲度,不胜娇媚,她看上去那样柔弱美丽,颤巍巍地抬睫时,眸中尽是女人对男人的依赖。
荆玉山明白了。
这宫中上下,除了他这个小人,怕是没有其他人敢于觊觎王后的美色。
继后道:“还请荆先生救我。”
荆玉山笑笑:“王后言重了。”
在这最后的虚假的平静的日子里,大抵宫中所有的人都在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之后,荆玉山见到了幽王。
与他想的不同,幽王的面色看上去还挺不错,比上次要好多了,一点也不像是这两日就要死了的样子。
但他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孤还没死呢,孤还能活很久,一个个的就逼着我立王储。
“他们都想杀了我。我先杀了他们!”
那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再次强烈地出现在荆玉山的心头,他走神地想:他送到昭国的信太子已经收到了吗?希望太子已经准备好兵马了。
荆玉山被幽王留宿在宫中,睡在值房。
夜里,他睡不着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能再拖了,明天一出宫,他就离开幽国,得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憋了一整天的乌云擦响闷雷,一声一声,从天际遥遥地传过来。
轰隆隆,轰隆隆。
终于,一颗雨珠砸在了芭蕉叶上。
开始下雨了。
窗外的芭蕉树给雨打得噼啪作响,而滚滚闷雷也变得狂躁起来,哐嚓哐嚓地不停放光。
一时间,狂雨下满了天地。
坟墓般的幽国王宫只剩下雨声与雷声。
“啪啪、啪啪。”
拍门声响了起来。
荆玉山起初还以为是幻听,听到第二声是才意识到是真有人在敲门,他走到门边,手上握着匕首,问:“谁?”
门外是王子阿错的声音:“是我,阿错。”
荆玉山把匕首藏进了袖子里握着,另只手打开门。
阿错站在门口,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狗,但是眼睛却十分明亮,笑着说:“他死了。”
哐嚓。
一道闪电劈过,有那么一瞬间,把这位美貌的王子照得通身明亮。
荆玉山问:“谁?”
阿错说:“赶紧走吧。我也要走了。”
荆玉山用可怖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问:是你杀的?
阿错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不是我杀的。他被一个女奴隶杀死了,人还是我二哥送的,等雨一停,他们就会打起来了。
“他终于死了。
“这个幽国终于要亡了。”
第116章
幽王死了。
荆玉山来不及去亲自确认,连夜奔逃出王宫。
就在他离开王宫后不久,他就看见幽王宫燃起熊熊大火,连雨都湮灭不了,甚至越烧越高,蹿向天空的大火仿佛要把云雾都蒸干。
接着,以幽国王宫为中心,整座城都沸腾了起来。
好像有人打开了宫门,无数宫人争先恐后地逃出去,连禁宫护卫都无法拦住。
荆玉山哪里有空回家整理行囊,他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接应之人,在夜半时分,从城门的小门逃了出去,越走越远。
然而赶路了颇久,火光依然在他的头顶,他走累了,停下来歇两口气,回头看了一眼。
天都亮了,也不知道染红半边天的究竟是朝阳还是火光。
这偌大的幽国从今天开始亡了。
荆玉山不得不想起他离开之前,阿错王子与他通知了幽王去世的好消息后,大步走出门口的背影,像是一匹烈驹挣脱了束缚,奔向大雨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场大火说不定也是阿错王子放的吧?他想,十有八九是了。
荆玉山望向前方,山高路阔,他当初孑然一身地来到幽国,又孑然一身地走了,却一点也不为幽国的财产感到惋惜。
千金散去还复来。
他的乐趣本就在得到名利的过程,倒不一定要守住结果。
昭太子身边的女官兰药驯了一只传信用的鸟儿,他已经将幽王已死的消息用这只鸟儿送去了昭国。
接下来,他是昭国还是去庆国呢?-
三天后。
渡口。
一叶小船卸在岸边。
给自己粘上大胡子、扮作一个落魄商人的荆玉山上岸在小贩那儿买了一碗汤饭,以往没觉得干粮那么难吃,大抵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久了,由奢入俭难,竟然觉得干粮难以下咽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渔夫、走卒、小贩正在聊天。
稍年轻点的都在咬牙切齿地叫好:
“你们有没有听说大王去世了?”
“他可算是去世了!我儿子被他征走去打仗,就再也没回家。”
“税一年收得比一年重……”
“不知道是哪位王子作大王。”
“管他是哪位,少收点税就好了。”
有个年纪最大的老翁听了,脸上的皱纹都皱得更紧更愁苦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水烟,抽空了一管子,在船沿敲了一下烟枪,说:“赶紧买点粮食吧,接下去粮食会卖得越来越贵的。”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点相信,又不想相信。
过了一会儿,又说:“这老儿,竟然说要卖了自己的船,带着家人躲到深山里去。”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桃源。
荆玉山想。
他要是走得晚了,这么孤身一人地被卷进战场,怕是连骨头都不剩吧。
危机感再次浮现在心头,让荆玉山没心思再细嚼慢咽、品尝食物,他大口大口地吞完饭,回到船上,正见到有一位年轻妇人扶着个男人来问还不能买个船位,他怔了一怔,停住脚步,仔细打量……啊,怎么瞧着这男人的背影那么像阿错王子?
他走上前,听见女子声如莺啼:“行行好吧,船家,我带我夫君去隔壁城镇治病……”
船家说:“万一死在我的船上怎么办?太晦气了。”
女子连声哀求,又拿出钱财,船家才答应了。
荆玉山上前去,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了只接我一个人吗?我可是付了三个人的船资。”
船家没好气地说:“不坐拉倒,你坐别人的船去。”
男子听见荆玉山的声音,肩膀一颤,竟然撑起身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时沉默。
哦,还真是王子阿错。
太巧了。
哈哈,他就说他认人的本事从不出错嘛。
女子也紧张地看向他。
荆玉山可淡定多了,他敛袖揖身,笑道:“阿错,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三人乘上一艘船。
夜里,阿错烧了起来,因为缺医少药,女子只能不停地去用凉爽的河水浸湿了帕子给阿错擦拭身体,来来回回的动静吵得荆玉山也睡不好。
他无奈,叹了口气,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让阿错服下。
阿错王子的脸色毫无血色,看上去更是秀美了,眼睛睁开一条缝,虚弱地问:“什么药?”
过来救他还这么跩?荆玉山被气到了,故意说:“吃完马上把你毒死的药。”
女子立即紧张起来。
阿错说:“把药给我吃吧。”
走近以后,荆玉山嗅到了他身上的腐味儿,翕动鼻翼,说:“你的伤口是不是烂起来了?”
阿错不吭声,他伸过手去抓住阿错的衣襟就往下扯,女子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
荆玉山回头对她说:“我在救他。”
女子面对他的目光,到底还是放开了手。
荆玉山脱了阿错王子的衣服,发现他的伤口的确有部分腐烂了,他掏出匕首,说:“这会儿可没别的药,我得给你直接把腐肉给刮了。”
阿错毫不反抗地躺在那儿,瞥了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荆玉山想了想,把自己喝水用的竹筒递到他的嘴边,说:“咬着,不要大喊大叫。”
又让女子拿灯:“你把着灯。”
刮腐肉持续了一刻钟。
女子有些害怕,闭着眼睛,并不敢看。
直到结束以后,荆玉山让她可以去照顾阿错了,她才睁开眼睛,赞叹说:“阿错王子真是勇敢,刮骨剔肉都不喊疼。”
荆玉山被逗乐了,说:“什么啊?刮了两下他直接疼晕过去了。”
女子:“……”
说完,荆玉山探了一下阿错的鼻息:“还好,没有疼死。”
等船上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荆玉山冷不防地说:“我还以为你应该胆子很大呢。毕竟都敢杀了幽王,结果现在竟然不敢看一个小伤口。”
女子浑身一震,抬头不是,不抬头也不是,她屏住呼吸。
荆玉山抽丝剥茧地说:“就算你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依然很美,幽国王城的美人没我不知道的,你又带着其他国家的口音,想必不是幽国本地人。
“你的脚上有老茧,一般贵族小姐的脚要娇嫩多了,你肯定不是贵族。
“而且,你特地在手臂上缠了布条,遮住的是奴隶的刺青吧?
“阿错王子还要特地带上的女奴隶,除了杀死幽王的那个,我想不到还有别人了。”
女子还是不说话。
荆玉山饶有兴趣地问:“你是阿错的情人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有情人。”
女子猛地抬起头,她说:“不是,我与阿错王子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荆玉山握住袖中的匕首,循循善诱地说:“不用怕,我没准备把你怎么样。不过,你要是愿意跟我说说,你是谁派来的就好了。”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的身边只有河水荡漾和徐徐微风,她说:“没有谁。我的姐姐被幽王折磨死了,我也沦为女奴,所以我想杀了他,为我姐姐报仇。”
荆玉山问:“你姐姐是谁家的女子?”
女子报上了自己的家门,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只是个普通农家而已。
她等着被荆玉山嘲笑,也的确听到了荆玉山的笑声,但似乎并不是嘲笑,荆玉山爽快地说:“真有趣啊,幽王竟然不是死在王侯手中,而是死在他视作蝼蚁的贱民手中。
“……我不是说你贱,我也是个贱民出身,我的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明,由商人养大。我的身世,想必你早有听说。
“敢问这位女英雄,你姓甚名谁?”
女子愣住,她渐渐冷静下来,有礼有节地回答:“秋露,我叫秋露。”
荆玉山甚是欣赏她,说:“我打算去昭国,去见昭太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去投奔他吧,他一定会接纳你的。”
秋露听他哄了好几日,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我去了以后,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以为是昭太子指使我杀的幽王怎么办?”
荆玉山:“你还管会不会连累昭太子啊?”
秋露:“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荆玉山:“那你就应当知道他并不会担心被你连累。”
躺在那儿养伤的阿错忽然说:“去吧,等帮我把坟墓造了以后就去吧。”
荆玉山对死气沉沉的阿错说:“你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你又不是一定就会死了。我看你的伤势就好了许多,已经没有再生出腐肉了。
“别现在就想着给自己造个坟墓啊。”
阿错说:“我不是给我自己造坟墓,是给我母亲。
“我的身体里流了一半幽王的血,我这样的人随意抛尸野外被野狗吃了就好。”
荆玉山被噎住:“……”
又过了两天。
在一处小码头,阿错说要下船。
荆玉山不解:“这还没有出幽国,你下船做什么?”
阿错的眼底满是决绝,他索性坦白了:“这里是我的祖国,是我母亲出生的国家,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荆玉山的学识扎实,他一下子就从知识中找出了这个地方的信息,在二十多年前,这里的确曾经是个小国,但是被幽国给吞并了。
阿错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小盒子:“母亲去世的时候一直在呼唤着母国的名字,她很想回去。”
“我知道秋露要去杀幽王,我原本也并不想救她。”大抵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抬起头,径直看向秋露,冷冷地说,“所以,你也不必感激我。
“那时候我哪来得及想那么多,我只是突然疯了,幻觉看到了我的母亲。我是在救我的母亲,不是在救你。”
第117章
荆玉山记不大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兴许是觉得救一个一心赴死的人有趣,兴许是在他的衡量中让阿错王子活下来更有价值,绝对可以卖上个好价钱,又兴许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洛城时的一件事。
倒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一件小事,每天都在发生。
那天,他路过练兵场,正遇见昭太子与几个士兵在说话。
澹台莲州随口说出:“我记得去年的这时候,你受了伤,被疼得躺在病床上哭。说过几天就是你老母亲的生日,你还想回家去看她是不是?你怎么还不请假,再不赶路,就来不及回去了吧。”
士兵憨憨一笑,挠挠头说:“不用,我在洛城置办了房子,把母亲接过来住了。”
让他忽然脑子抽了一下,荆玉山打量着面前这一弱一残两个人,想:假如昭太子在这里,一定会留下来帮忙吧。
不过是修个坟,不修得很好的话,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
于是,荆玉山也下了船。
他们在这个叫作岍的小城落脚,寻找一块风水宝地来造坟,没多少时间,很快就选好了一个山头。
是阿错选的,因为山下有一片野杏花林,他很喜欢,说自己的母亲名字就带一个“杏”字,把母亲的坟墓造在能看到杏花的地方再好不过了。
阿错甚至掏出了一块金子来修坟。
秋露见了,甚是无语:“先前我找到大夫可以为你医治,因为没钱所以作罢了,原来你有钱啊!”
阿错执拗地说:“这是必须留给我母亲修坟的钱。”
荆玉山久违地也想起自己的生母,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对母爱并不留恋,以前也没有羡慕过,这时心里却莫名地觉得不是滋味,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但是,此时,受幽国的内乱波及,王权混乱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城中物价飞涨,阿错花光了所有的钱,荆玉山还补了一点,才买了一副好棺材和一匹绸缎。
阿错要自己做一件锦衣,随棺材下葬。
荆玉山骂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衣服!来得及吗?你的病都没好呢。”
阿错梗着脖子说:“我一定要做,我一定会做好了才死的。”
荆玉山:“那我可不管你了,我要先走了。”
阿错根本不留他,与他一拍两散:“那你走吧。”
荆玉山才出城半天,太阳都未落下,就听说前面军队已经来了,凡是有百姓敢擅自逃去邻国,就地处斩。
荆玉山偷偷摸摸地想着能不能翻山过去,结果半道差点被抓住,只能灰头土脸地回了岍城。
阿错一见他就笑,眼角眉梢都在飞扬,幸灾乐祸地说:“让你之前不直接走,还要留下,这下好了,逃不出去了吧,哈哈哈。”
荆玉山被气得头疼:“这还不是为了帮你?”
阿错哼哼唧唧,活像个无赖,说:“是吗?你这种舍名取利的人,鬼才信你。”
荆玉山好奇,被气笑了,笑着笑着又不觉得气了。
他们三个在山上搭了一个茅草屋,用来遮风挡雨,这几天天公作美,没有再下雨,不然夜里他们一准被淋成落汤鸡。
白天秋露会去采野草野果为他们做饭,他们两个男人则负责修坟,毕竟买材料就用完了他们所有的钱,已经没有钱再雇工人了。
荆玉山与阿错这些年都算是养尊处优,虽然也略通武艺,却不擅长这种体力活儿,每天都累到脱力。
歇息时,不知道是太无聊了,还是阿错想要交代遗言,开始断断续续地跟他讲自己的身世:
“我的母亲是这里的小公主。
“她生得很美,从小就是最受宠的小公主。当幽国要进攻前,她自请去作幽王的妃子,想要劝说幽王。但是幽王见到她以后却嘲笑了她,之后不但占有了她,还杀了她的全家人,挑着她的父亲、兄长的头颅取乐。
“你知道吗?幽王有个爱好,他喜欢将他攻下的小国国君的头骨做成酒杯,在他的宫库中有一架子的骨头酒杯,都是他的战利品。
“但在我小的时候,她从不跟我说这些。
“呵呵,我在七岁以前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个王子,像我这样的野种在王宫中不计其数。我只知道自己生在一座走不出去的大房子里,像只野狗一样地长大,我的母亲为了养活我已经费尽全力了。
“一对美貌的母子在幽国王宫会遭遇什么呢?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的母亲可以为了一碗黍米,陪两个侍卫睡觉。后来,我母亲老了、病了,为了给她换来一点药,我也可以这么做。”
阿错那有如白山茶般洁净美丽的脸庞上毫无变化,一点也看不出他觉得痛苦,又或者,他已经麻木了。
“但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还是去世了。”
“有个侍卫对我还算可以,他愿意教我一些武技,我学得很快。”他躺在草地上,转过头,“你知道吗?我很聪明,我从没读过书,就靠我母亲用树枝写在地上的字学得就比那群猪猡更好了。”
荆玉山问:“我好像从未见过你身边有比较要好的侍卫。”
阿错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死了,我杀的。我说他对我还算可以只是对比其他人。”
荆玉山:“……”
阿错:“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出现在幽王面前,让他发现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又靠讨好兄长,终于爬了上去。
“我不是曾与你说过他在吃用胎儿做的药丸吗?后来他信任我,让我负责做这件事,我把胎儿都送走了,然后在药丸里加进了粪便。他吃了三年的粪便。”
荆玉山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笑不出来了:“……但之前还是有很多孩子死了啊。
“这件事我都没有告诉昭太子。”
阿错问:“为什么不告诉昭太子?”
荆玉山答:“因为他妇人之仁,他一定会按捺不住的,那就破坏整个计划了。”
正在做饭的秋露忍不住说:“妇人之仁是什么坏事吗?我还觉得你们男人大都铁石心肠、狼心狗肺呢。”
荆玉山又笑起来,与她道歉。
挖好坟墓,将母亲的骨灰与衣冠都下葬以后,阿错发起一场大病,重新高烧起来。
荆玉山与秋露轮流照顾他,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去考虑为什么,大家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劫难,能活下去就活下去吧。
阿错烧得糊涂,反反复复跟他说:“不要救我了,就把我扔在有野狗的地方,让我给野狗吃了吧。”
一忽儿又说,“把我扔进河里吧,叫我葬身鱼腹。
“哈哈哈,身为幽国王子却死无全尸,还侍奉过男人,幽国王族地下有知,也会给他们增添耻辱吧。”
有时,他还会突然冒出一股子力气,抓住荆玉山的手腕,与他说:“你要活下来,荆玉山,活下来,然后把这些丑事都写进史书里,让幽国遗臭万年。”
死亡让他疯狂,他几乎将自己所知的所有幽国王族丑事都吐露出来,毕竟他管了三年幽国王宫内务。还非要荆玉山背下来,逼荆玉山答应以后一定全部写进史书里。
荆玉山无奈:“我是策士,我不是史官,我凭什么要做这些?”
阿错挟恩求报、咄咄逼人地说:“我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我通知你,你说不定就死在宫里了,你应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不是会写字吗?”
秋露却说:“阿错王子,我背下来了,以后我一定找到史官,让他记下来。”
荆玉山好笑地说:“史官记录之前都要考证的,不是谁一张口胡说都会当成正史记下来的。”
秋露:“那我就到处跟人说。”
荆玉山:“那你说不定活不了多久。”
秋露夷然不惧:“反正我本来就应该死在幽国王宫。”
荆玉山啧啧称叹,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不怕死的狠人了,没想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疯。
夜里,荆玉山守着阿错,像是护着一缕摇摇欲灭的火苗不被熄灭,他说:“活下来吧,活下来你自己写史书怎样?
“你为你母亲、为仇恨,活了二十年,接下去为你自己活不好吗?阿错。”
他幽幽叹气:“那天晚上,你究竟为什么会第一个来找我呢?”
阿错好像听见了,好像又没听见,他紧皱眉头,一直在痛苦地喘气,总让人担心他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
第二天。
秋露与荆玉山商量:“要是阿错王子去世了,我打算把自己给卖了换点钱,请您给阿错王子造一个坟墓吧。”
荆玉山摇头:“何必呢?你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我将你手腕上的刺青给剜了吧。幽国灭了,你也可以重新做个自由人。去昭国吧。
“阿错要是死了,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将他遗弃在山野里。”
秋露不解。
荆玉山深有同感地说:“有些人本来就不该被生来世上,既然他想用死无全尸来报复生他的人,那就遂他的心愿吧。”
秋露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却隐隐约约地知道荆玉山也是在说自己,她问:“既如此,先生又为什么要在各国追逐国君,求取名利。”
荆玉山笑说:“我要么死无全尸,要活,就要活得风生水起、富贵荣华!”
阿错听见,眼睫一颤,呼吸似乎变得平稳了许多。
就在这天晚上,昭国的军队来到城外,城守未经一战,望风而降。
荆玉山很快与带队的昭军将士联系上,他带上了阿错和秋露。
阿错得到了救治,身体逐渐好转,竟然又活了过来。
第118章
阿错见到澹台莲州是在一个露水未晞的清晨。
荆玉山来给他送了一碗早饭,问他要不要吃完饭以后一起出去晒晒太阳。
阿错喝着粥,道:“昭军的这豆子粥可真不错。”
荆玉山笑眯眯地说:“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了昭国的洛城,一定要尝尝当地的美食,用肉糜、菜干、蘑菇干还有米粉放在一起熬成羹,鲜美得很。”
提到去昭国,阿错却又不说话了。
虽然现在身处昭军军营,但是他并不想再参与纷争了。
他太累了,几乎死了一场又活回来以后,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以前,杀死幽王就是他的人生目标,实现以后,他陷入莫大的空虚之中,就是活过来了,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里走、该做什么。
像他这样生而有原罪的人,也有资格再世为人,获得幸运吗?
他不知道,也想不通,也不想去知道。
荆玉山背他出去,把他放在一辆空车上,垫了个草枕晒太阳,晚秋的日光并不猛烈,暖洋洋的,阿错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暗暗的红。
肩膀被靠了一下,阿错睁开眼睛,发现是荆玉山睡着了,他心生嫌弃,却也没有打搅。
在这苍茫乱世之中,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难能可贵了。
在幽国王宫,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刻。
有人在边上笑说:“荆相,你怎么在这儿就睡着了?”
荆玉山被叫醒了,睡眼惺忪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太子?!”
太子?昭太子吗?
阿错转过头,他看见一个很寻常的男子,裹着一件赤红色的披风,样式并不算精美,与普通将士差不多,制成宽袖袍子,套在黑银铠甲之外,倒也别有一样俊美。
不,不是一般的俊美。
阿错定睛一看,发现这个男子生得实在是英俊。
幽王好美人,他见过的美丽的男男女女也不计其数了,包括他自己也很美貌,但是澹台莲州却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就像是一棵充满生命力的大树,气质温润包容,所以第一眼他并没有被突兀地惊艳到,看第二眼时,才感觉到这蓬勃又悲悯的美。
荆玉山清醒了:“您找我吧?”
澹台莲州不急不躁地点头:“是啊,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可有空过来说话?”
荆玉山跳下车:“您找个士兵来召我不就好了,何必亲自过来。”
澹台莲州说:“闲不住,出来走走。”
说完,澹台莲州才看向阿错,彬彬有礼地莞尔一笑:“这位是?”
荆玉山还没有把阿错的身份告诉澹台莲州,大抵出于一点私心,这件事他也跟阿错通过气了,要是他不想承认那就不承认,只作为他在路上萍水相逢的朋友也不是不可以的。
毕竟,要是王子阿错在昭太子军营一事若是被曝出,的确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阿错抬了抬手,抱拳示意:“我叫阿错。幽二十三王子。”
澹台莲州:“……”
荆玉山:“!”
现在不管遇见什么是都不会让澹台莲州感到奇怪了,他很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国王子。
心想:哦,荆玉山在信里提起过。
荆玉山介绍过的幽国权贵他看过的都记得,他信任荆玉山,便看了一眼荆玉山,眼神像是在说:这是你的人,你自己安排。
阿错总觉得哪里很古怪,荆玉山又扶他回了帐篷里休息,然后随澹台莲州离开。他目送两人离开,布帘摇晃,一时出神。
阿错自言自语地说:“想到了。”
澹台莲州的态度太像是个普通人了,与荆玉山说话的时候也不像是君臣,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放松舒适。
是跟他截然不同的一国王子。
他们都是王子,怎么相差那么多呢?
还未稳定下来的布帘又被掀开,这次走进来的是秋露,她换了一身装扮。
既不是在幽国王宫中淫亵妖媚、花枝招展的舞女装束,也不是跟他们在路上颠沛流离时故意扮丑、脏不啦唧的装束,她洗干净脸,把头发用粗布裹了,别了树枝作发簪,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麻布衣裳,清净爽利,眉角眉梢也很舒展。
拭去粉黛,素面朝天。
她一进门,见到阿错就笑了一笑,这个笑没有任何的意味,只是她心里高兴,满溢了出来而已,她说:“阿错王子,您今天觉得身体可还好?”
阿错:“方才还去晒太阳了,刚回来。”
秋露:“那就好,送您到这儿,我也放心了。
“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明天昭军要送一批伤病员回昭国养伤,我问了太子殿下,他说我可以随车队一起去昭国。
“您要一起走吗?若是您也要一起走,不如也去问问太子可不可以也带上您。”
阿错想了想,说:“我不走。”
秋露便向他行了一个礼:“那秋露就在这里与您告辞了。”
阿错受了她这一礼,想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王子了,慢一拍地回了一礼,说:“多保重。”
秋露:“保重。”
阿错见她这样飒意道别完了,转身就要走,却又忽地出声叫住她,好奇地问:“你去了昭国打算做什么?”
秋露笑说:“做什么都行,或许,继续跳舞吧。”
阿错愕然,以为她在开玩笑,秋露又稍稍揖身,也不解释,翩然而去,脚步轻快。
天色昏暗时分,荆玉山回来了。
阿错与他讲了秋露要离开的事情,荆玉山并不觉得奇怪,他说:“昭太子擅歌,擅剑舞,上行下效,昭国百姓皆能歌善舞,昭军的战舞尤为一绝,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寓教于乐,还能鼓舞士气。
“前天晚上你没去看,城中晚饭篝火时,有人唱歌跳舞,秋露见了怕是技痒,也忍不住下去随着一起跳了一场。忘了与你说。”
他津津有味地道:“她就穿着粗衣布鞋,在火光与月光中,僛僛醉舞,身姿曼妙,与一位战士一起跳舞,刚柔相济,美得令人心惊。”
阿错没见到,也想象不出来,他只见过秋露作为女奴时献媚的歌舞,美是美,可男人看她跳舞是为了跳舞吗?
阿错说:“秋露走了,就只剩我们两个去见幽国王都被破了。”
荆玉山闻言一滞,他没有附和,却是静静地看了阿错一眼,帐篷里陡然沉默下来,油布很薄,可以听见外面传来的喧哗声,更衬得他们之间的缄默显出诡异。
阿错明白了,平静地说:“你也要走了。昭太子要你办事吗?”
荆玉山颔首:“是我自己要走的,幽国有几位我们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打算帮他去劝降,如此一来,也可以尽量少死一点人。”
阿错:“也是,为了幽王殉国并不值得。”
阿错一声话不说,躺在床上,先是别过头,再转过身去,荆玉山依稀看到他眼角依稀有泪光。
不知怎的,心软了一下。
这个命运多舛的小王子在大仇得报以后,不再假装成熟稳重,时不时地会不小心暴露出几分少年心性。
竟还会这样任性地哭一哭了。
荆玉山觉得他又可怜又孤独,想要为他安排一下,在他的床边坐下,手搭在他的背上,手掌下的身躯感觉纤瘦极了,摸上去就是皮包骨头,他说:“你改个名,不再做作国王子,以后为昭太子效力吧。”
阿错憋住哭声,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若要讨口饭吃,岂需要在昭太子面前摇尾乞怜,我有的是办法讨生活。”
真是白费好心!
荆玉山被他骂了以后,心想。
荆玉山:“那你随意吧,不过最好还是在昭国,我找你比较方便。等我到时候回来了,我再去见你。”
阿错:“嗯。”
荆玉山又说:“你要是不想为太子办事,就做个史官嘛,不吝是哪国的,整理各国历史。”
他说:“我看啊,最多再过三十年,等昭太子登基为昭王的时候,这个天下就没有其他王姓,唯剩澹台了。
“从今天开始,天下要更乱了。”-
昆仑。
青云台上。
七位长老站在一个法阵的各端,岑云谏被围在正中间,遭受诘问。
剑已出鞘,飙发电举。
值此之际,岑云谏仍然冷若冰霜,巍然不惧,被千剑所指,却未低头。
“岑云谏,还不认错?!”
“我何错之有?”
“你倒行逆施,残暴不仁,抢占其他门派,致使修真界大乱,人心惶惶,你还敢问你错在哪里?”
“所以在我之前,昆仑独占五成灵脉都是其他门派对昆仑心生景仰,自愿让出的吗?”
“你还敢狡辩!你不尊先训,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你们又不是我的师父,我的师父先掌门已经去世了。再者说,我是昆仑现任掌门、仙界仙君,以前的规矩是以前的仙君定的,我是现在的,我为什么不能定现在的规矩?……倒是几位长老,倚老卖老,屡次阳奉阴违,甚至公开违抗掌门命令。我不追究你们的罪责,加以惩罚,已是念在你们劳苦功劳的分上。”
“好呀,你还要顶嘴。呵呵,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你不成?”
“是。”
“你自己看看,在你干了这些好事以后,人间的妖魔之气逆涨到何等程度了!将来天下生灵涂炭都是你的过错!你要遗臭万年。”
岑云谏停了一停。
此言非虚,自从幽王驾崩,战乱开始,凡间的妖气暴增,仙界都快压不住了。这在他的料想中,但他没想到会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而且来得这么急、这么快。
“为了彻底的和平,修真界必得合一,总会有这一天的,长老们不是心里都清楚吗?”
只是他愿意来作这个暴君。
即便要背负几万年的骂名。
“请长老们让开。
“不然本座只能对长老们不敬了。”
说罢。
岑云谏向前走了坚定的一步,剑气冲天,如汪洋辟阖。
第119章
昆仑之内,人心惶惶。
这是一场由仙君带头,自上而下的大清洗。
七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死了五个,剩下两个则身受重伤,被关押起来。
而他们的弟子或是早已倒戈仙君,拔刃指向恩师,或是因不肯改旗易帜,一起沦为仙君党派的剑下亡魂。
枭杀党首之后,岑云谏开始慢条斯理地梳理昆仑,短短月余时间,死掉的昆仑弟子就超过了先前一百年间亡故的总人数。
为了以儆效尤,每天都有人在青云台上被处决,青云台上的血被洗了又洗,总让人觉得好像洗不干净。
对昆仑弟子来说只剩两个选择。
要么死忠仙君,要么死。
死忠仙君似乎也并没有任何错误。
在此期间,其他门派获知昆仑内乱,还想火中取栗,却没想,这还没平复下来的昆仑派出个小队,就能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只能跪地求饶。
原来,岑云谏剿了长老们所有的法器,开了他们的宝库,把各种积攒的灵丹妙药、法宝仙袍逐一赐给了效忠于他的昆仑弟子们。
是以弟子们的修为战力大涨,愈发地难以匹敌。
至于他自己,却一件不留,仍然只有一柄灵剑擎天。
而随着清洗进程的逐渐深入,昆仑弟子也在这氛围中更加狂热,他们对仙君的信仰坚定到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程度。
即使是在昆仑,岑云谏也得到历任仙君之中从未有过的声望。
他不在乎灵石,不在乎宝器,不在乎仙脉。
他只有剑,还是在他筑基时得到的普通灵剑,却被他修炼至此。
作为剑修门派,选择作一个剑修,昆仑弟子多多少少是出于对剑之一道的赤忱。
而在他们看来,岑云谏就是这个天底下最为纯粹的剑修。
仙君的心中只有剑与天下,不追随他那追随谁呢?追随像长老们那样欺压奴役弟子的上层修真者吗?
忍痛剔除万年来在昆仑身上冗生出的腐肉与寄虫是必须的,如此一来,才能够将昆仑建设成一个干净的昆仑。
然后,是整个修真界。
在又一次地在青云台监督处决之后,岑云谏没有回自己的洞府,他坐在断崖的边缘,眺望着天河云海,与昨日并无区别。
无论这世上是仙盛魔衰,还是魔盛仙衰,今天过后,太阳照样升起。
已经完全看不出那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盛况,天上的云被剑气斩断,如此,又飘了新的过来。
也完全看不出人间界的魔气纵行。
太快了。
一切都比料算的要来得更快,所以他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加快就不得不用一些更加狠辣的手段。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推动了天命加速?
说不清缘由,他直觉地想到澹台莲州。
想到澹台莲州下山前的白日星现。
一切好像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世界开始变得奇怪。
与澹台莲州的下山有关系吗?岑云谏想了想,难以将仙界与澹台莲州这个凡人联系到一起。但他现在反而觉得冥冥之中确实有定数,澹台莲州离开得不错,只要不让在凡间的昆仑弟子泄露,澹台莲州就不知道昆仑发生的事情。
要是澹台莲州还在昆仑的话,他有可能做得没有现在这么狠吧?
呃。
为什么呢?
下意识这么想了以后,岑云谏自己又有点困惑。
不。
澹台莲州只是个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天命怎么会系在他的身上?
又或许……
他想到那只奇怪的白狼对他说的话:“你可以死,他不可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知道如今人间正在战乱,战火说不定会烧遍整片大地。既然人族的兴盛可以使得灵石旺产,那么,人族的衰亡混乱大抵也会起作用。
岑云谏想:又或许是他自己的一丝私心在作祟了。
这个凡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心头,就算他开始修炼无情决,尝试斩断情丝也没有太大作用。
甚至于,上次他去见澹台莲州,他明明看到澹台莲州开始变老了,却并没有失望的感觉。
真是奇怪。
他故意不去见澹台莲州四年多,一见到本人,心底又无法控制地起了一丝名为柔情的涟漪。
但总的来说,岑云谏认为自己还是为了世间苍生才特意护着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是个很特别的人,如今还摸不清究竟有什么作用,必须留着。
有弟子来向他请示,说已经把几位长老看押了起来,说六长老一直在叫疼,要不要给予治疗?
岑云谏皱了皱眉:“少安毋躁,本座这就过去。”
弟子应诺,心下却愈发对仙君感到敬怕。
光是一个人对付所有长老就很可怕了,这样的生死决斗,仙君竟然还能控制住只是打败、打伤却不杀人,那需要更高数个境界的修为。
岑云谏随弟子来到封龙塔的最下一层,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光,只有让人发疯的黑暗与寂静。
六长老被挑断了脚筋,施了法术的铁钩刺穿琵琶骨把他吊在半空中,他的脚尖将将能够沾地,若是使点力气来承重就能够让伤口没那么疼,踮脚踮累了,身体就会重新垂落下来,被铁钩狠狠地勾一下,疼得人几乎要晕过去。
这一套刑具是专门锻造,只要有看守弟子施术,上面的咒文就会亮起,使得他无法运转灵力,衍运生机。
受了一个月的刑,本来靠修为而保持住年轻外貌的六长老已经被打回原形,变得苍老不堪,一头黑发变得花白。
岑云谏是特意留着这位六长老的,几位长老之中,他最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多半不会做出大义赴死之举。
只要能活下来,他什么都会做的。
熬了他快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一见到岑云谏,六长老马上拔高声音,开始叫嚷:“仙君,仙君,我说,我什么都说。”
岑云谏不疾不徐地走近,评价道:“六长老倒是底子深厚,都一个月了,声音还是如此洪亮。”
六长老一听,本来就满头的涔涔冷汗顿时冒得更厉害了,豆大的汗珠淌下,把他脚下的地面都打湿了,脚尖不小心踩到,滑了一下,半边身子往下沉,铁钩狠狠地勾了一下伤口,疼得他差点眼前一黑。
岑云谏说:“将六长老放下来吧。”
他似乎毫无防备,不但把人放下来,还亲手将铁钩给拔了出来。
六长老疼得直发抖,他看着岑云谏有如作弟子时一样,如此有礼地拔出铁钩,甚至动作很轻柔,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拔,让他尽量不痛。
六长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岑云谏说:“不是你让我给你治伤吗?既然你都愿意开口了。”
说完,岑云谏还要给他敷药。
六长老吓得躲了一躲,只怕他给的是毒药,岑云谏就打开盖子,让他自己闻一闻,确定的确是治疗外伤的药以后,才半信半疑地让岑云谏涂。
岑云谏亲自将药敷在他的伤口,药力极好,只需要半天就能把这被铁钩刺穿的骨肉愈合,因为长得太快,伤口又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痒疼,犹如爬满了蚂蚁在啃咬一般。
岑云谏面无表情,语气仍然是那么冷静,正如他少年时向师父请教修炼问题,道:“六长老请说吧。”
这一个月来,之前的疼都麻木适应了,这新产生的痒反而更难受,六长老忍着,说:“我、我知道的也不多,大长老知道的才多,但是大长老一开始就被你杀了啊。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你让我想想……”
话音还未落,铁钩重新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六长老痛呼一声,凄厉的惨叫刮擦耳膜,撞上这幽暗的地牢墙壁回荡起来。
岑云谏俯身:“不要跟本座耍滑。
“本座已经让你想了一个月,你还想不到?”
本来被刺穿琵琶骨也不过是被割开骨肉的疼,但刚用了伤药,骨肉正在疯了一样地往铁钩子上长,稍一扯动就是肌肉纤维被慢慢扯断的疼。
六长老疼得想打滚都没法打滚,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仙袍!你的仙袍、玉冠,你继任仙君时得到的那套,其实都是禁锢你的法器!
“但是,只有大长老……大长老会那套咒术……他信不过别人……谁知道他死得太快……没有用上……我们都没想到会这样……”
岑云谏:“……”
“还有呢?”
六长老:“还有……还有你从小修炼的功法……功法……”
说到这里,他实在是疼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头一歪,竟然晕了过去。
岑云谏没有出声,他站起来,离开了地牢,临走前交代看守的心腹弟子继续盘问。
回到洞府。
岑云谏脱下仙袍与玉冠,换上其他衣服,坐在了莲花池边。
但他还是出于习惯,将仙袍玉冠叠好,放在面前。
原来昆仑传承下来赐予他的仙袍竟然既是保护他,也是囚禁他所用的。
以前他只发现穿上这件仙袍,就可以让混乱的灵力运转及时地稳定下来,从没有发现其实这也意味着抑制。
倒是有利有弊。
岑云谏此刻却忍不住地想:要是他没有下手比大长老更快呢呢?
他站起来,想到昆仑主殿里摆放着的历代仙君的玉牌,闭眼之间,仿佛感觉到数位仙君穿越时空的幻影正站在他的身畔,与他一起看着这白云沉浮的昆仑仙山。
那些仙君真的只是不知下落了吗?
在他之前的几位昆仑仙君每个人都穿过这件代表昆仑至尊的仙袍吧,或许也有人经历过跟他一样的时刻,他们挣脱了吗?
要是挣脱了,这件仙袍怕是不会这么完整吧。
岑云谏哂笑一声,将仙袍抛向空中。
仙袍被剑气劈成无数块,又燃起一团苍蓝色的火,飞快地烧成了灰烬。
狂风拂过,一阵快意涌上心头。
心境辽阔之时,他停滞了一阵子的境界在此时再次突破,从身体深处澎湃溢出的灵力让人神清气爽。
欺师灭祖之后,岑云谏终于舒服了。
尽管,这场修真界的动乱也远没有结束,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有更多的恶仗在等着他,但是他并不害怕,相反,他十分期待。
与昆仑和修真者的数万年历史相比,他的千年人生也是短暂的,他得抓紧时间做出一番事业。
仙君,仙君,昆仑仙君。
他倒要仔细看看,这所谓的代代传承的昆仑仙君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120章
澹台莲州的军队行进两个月,停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夺回来的城都是这十数年间被幽国抢去的曾经属于昭国的领土,本地还有不少百姓说昭国话,存着几分对故国的心意。
到他停下来之前最后一座被攻略的城池,说昭话的人已经没有太多了,而且是他的父王在位期间丢的最远的一块地,再往后,一是出师无名;二是也不好管了。所以,他没有再往前推,而是致力于把目前收复的失地先整顿好,把昭国的根在这些土地上扎扎牢固。
农耕不可以耽搁,商贸继续流通,各城的城主、世家该交际就交际,该笼络就笼络。
目标是不耽搁明年的收成,维持住百姓生活的平稳,权量好各方势力的平衡。
本来澹台莲州做这些事也没藏着掖着,很快传到了幽、庆、周等国的国君的耳中。
新继任的幽王是之前的六王子,他们二十几个兄弟厮杀一番,死的死,残的残,不知所踪的不知所踪,因上头的哥哥死了,王位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也从起初的欣喜若狂中冷静下来了。现在他有两个兄弟逃了,都声称他得位不正,要改日反攻王都,这两个人就裂走了幽国三分之一的国土,让他心疼如滴血。
庆、昭两国趁火打劫,他每天做梦都梦见兵临城下,完全睡不好,只怕自己成了亡国之君,登基不过短短两个月就白了一半的头。
庆国铁骑,昭国战车,那都不是现在的幽国能够招惹得起的。
没想到澹台莲州推兵推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好久没动静。他一看,哦,这片土地原本是昭国的地界。
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虽然听说昭太子军是一支铁军,但是他们的主帅昭太子委实是仁弱,连新幽王都忍不住在心底嘲讽一下:不抓住机会直捣黄龙,以后等孤站稳脚跟,还有你的机会?
反正那边离王都也远,而且比起他来说,离他那位逃逸到封地上的十一弟弟更近,正好逐虎驱狼,让他们先折腾去。
他只需要专心应付北边的庆国就好了。
而北边庆国带兵的长官想法与幽王相差无几。
庆王派出了他最信重的大将军坐镇,再把自己的长子给安插进了军营里,封作辅指挥。
这场仗他觉得手到擒来,把孩子扔过去蹭蹭功劳,到时候回来加以封赏,再吹嘘一番,也捧个贤明勇敢的庆太子出来,跟昭太子打擂台。
庆太子贺芒收到昭军停驻的消息,高兴得连饮三杯酒。
没了昭国的威胁,幽国对他们来说不就等同于囊中之物吗?愚蠢的昭太子啊,竟然要将天下霸主之位就这样拱手相让了!
庆太子贺芒今年二十三岁,他比澹台莲州年少些许,同样是出身高贵、才华横溢、身负期待,从他幼时开始就是诸国之中出了名的继承人,放眼同龄的各国王子们,他一定是最优秀的那个。
直到七八年前,澹台莲州横空出世,掠走了他的所有风头。
自从这个跟他年纪相仿、辈分相同的昭太子出现,他就像成了万年老二,父王时常拿昭太子来与他对比,世人也会将他们相比较。
甚至有那么一回,他接见了一位商人,他好奇地问商人,他与昭太子谁更美,商人毫无犹豫地说是昭太子。
连他的亲生妹妹去了昭国以后,写回来的信,对昭太子也是颇多溢美之词,让他一定要跟昭太子搞好关系。不再是那个一心只向着哥哥的妹妹了。
澹台莲州就像是一根卡在他喉咙的鱼刺,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暗自狠狠地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昭太子给比下去,让大家知道谁才是更好的国君。
统一天下的人才是笑到最后的!
这一次,趁着幽国大乱,他奉了父王的命令征讨幽国领土,可不仅仅是来咬一口肉的。
他想,他一定要把幽国吞并下来,到时候他们庆国吞并了幽国,有了原本两个国家的国力,就算澹台莲州收复了一部分的失土,也不可能再与他们为敌了吧?那么,如此一来,天下就是他们庆国的囊中之物了。
庆太子一路南下,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他施行以战养战的策略,出行前并没有带太多的粮草,是为了更快地刺入幽国的腹地。
因为,他们启动得竟然比澹台莲州要晚一步,当时实在是着急,生怕去得晚了,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澹台莲州拿下幽国王都。
没想到澹台莲州启动得快,停下来也快。
庆军还打得热火朝天呢。
每攻一城,庆太子就放纵手下劫掠一番,补充物资,填满粮草,吃饱喝足,士气满满,再去攻下一座城。
庆太子本就是锦衣玉食的出身,但太子也只是太子,庆国仍然是他父王的庆国,他不过是从父王手里分一些权力来使用。
这次他挂帅出征,几场仗打下来,他不光是满足了指挥千军万马的权欲,更满足于因为战争胜利而搜刮的钱财像是泼水一样地流进他的手心里头。
他完全沉浸在了胜战的狂喜之中,脑子发热,如在与澹台莲州争夺一般,疯了似的向幽国王都进攻。
然而,与起初的轻松不同,越到后面,他的推进就变得愈发艰涩阻碍。
庆太子以为,这是因为幽国内乱已经平息,国主确立,将分散的军队拢合起来,开始有了凝聚的力量。
不过这股初生的力量依然可以说是弱小的,就应当趁它还没有成长起来,赶紧掐死。
庆太子本来心急火燎,现在听说澹台莲州不动了,着实是大喜过望,仿佛已经看到史书上记载着自己一举拿下幽国的光荣战绩,名垂青史,为一代明君,受后人仰慕。
前几天没有闪电攻城成功的郁闷也一扫而空,那么,把眼前的这座城围上十天半个月再打也不算迟。
甚至于,庆太子开始摆起了“庆功宴”,日日不停,阵前歌舞。
除了觉得颜面大失、开始作文章鼓舞哀兵的幽王,周王是另一个大为恼火的国君。
周王听说幽国大乱,昭庆两军都已经出发半个多月。
即使他再愚蠢,也知道假如让某一方赢了,取得半个天下的土地之后,下一步就是来取他这个天子的头颅了啊!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让诸侯狗咬狗,没有谁最强,也没有谁最弱。
而且作为诸侯国的首领,这些人连自己的话都不听竟然就直接开战,实在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周王出离愤怒,给昭幽两国都写了公开的国书,斥责他们出战的不正义性,命令他们速速收兵,不要一错再错,否则的话,就是德行不正,会遭天谴的!
——他也只能进行这样不痛不痒的诅咒。
毕竟周国现在的确拿不出军队,除了搬不走的天子九鼎,就只能在信义上进行一下谴责了。
其间,他最是信重的策士柳庐几番向他献策,让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然而,周王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柳庐的花言巧语是把他的脑子都给绕晕了,他干脆撇开了其他种种,只问柳庐:“所以,你是要本王坐以待毙吗?”
柳庐冷汗如下雨:“臣没有这样的意思,臣……臣……”
周王:“本王觉得你偏向庆国。”
周王一气之下,直接把柳庐给斩了,之后为了面子,推说柳庐是庆国的间谍,他并非滥杀无辜。
庆王听说此事,甚是痛惜,这个好不容易安插在周王身边的探子还是被拔出了。这种鬼蜮伎俩,平时可以左右周王,但到了存亡之际,周王的耳根子却是没有那么软了。
周王的两份国书送出去以后,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回应。
庆太子哈哈大笑,对他进行了一番嘲笑,并不把他当成一回事,更别提回国书了。
而澹台莲州则恭敬地回了一封国书,他的文辞恭敬,阐述了自己出兵的缘由,是为了收服故土,虽然有一定的争议性,却并非不义之战,而且他们全程遵守了战争约定,优待战俘,不滥杀无辜,不烧杀劫掠,等等等等。最后还跟周天子打了个比方,将昭幽比成两户人家,昭国在弱小的时候被人抢走了东西,现在他把东西抢回来,也没多拿,这是讨回公道呀!任谁能说不是呢?
庆太子听说以后,又是对澹台莲州的软弱愚蠢嘲笑一番。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周王这个二百五,在收了昭太子的国书之后被吹捧得忘乎所以,竟然又写了一封国书,说让他认可不是不行。
他可以作为周天子,再给予澹台莲州一份出师之名,让他协助幽军,去驱逐幽国境内的庆军,不然就不承认昭国收复旧城的行为。而且,等成功以后,昭军必须退回去。那他可以承认昭国拿回去的土地就算是分给昭国了,不然他就不承认。
新上任的幽王立即写国书表示支持周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