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见澹台莲州一直不回信,周王知他是不欲相助,奈何形势危急,所以依然快马加鞭连送三封信来,催促昭太子为了天下大义快出兵勤王啊!!
甚至他私下给澹台莲州写了一封道歉信,为自己先前的轻薄而道歉,不过大致意思依然是:
虽然我差点轻薄了你,但是,谁让你生得那么美,让我一时昏了头。而且,我不是没有得手,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吗?
我会有这样的举动,正是因为我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色欲。太子的姿容倾国倾城,假如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努力保持住理智。
外面的人不是都说你宽宏大量、品德高尚吗?你怎么能因为我的一点点小过失,就记恨于我呢?
澹台莲州不得已回了一封信,委婉地答复:
尊贵的天下共主周国国君啊,您忘了吗?我只是个太子,不是国君啊。除非是自卫反击,我可从没有在没有得到我父亲昭国国君的允许下擅自出兵过呢,我是个再遵守礼法不过的人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行动,应当由你们国君来交流。
所以,您的信我转送去了昭国国都,由我的父王定夺,我才可以决定要怎样行动。可惜路途遥远,冬天又快到了,大概送信的军士走得很慢吧。
至于您的道歉,我接受,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放心吧。
假如我的父王命令我出征,我自然会万死不辞地帮助您。
还有,您说要以象征天下共主的九鼎相赠,我怎么听说您还答应过庆王呢?既然你们有约在先,怎能把已经给了别人的九鼎再转送给我?那么,庆王要取走你们约定的九鼎似乎也没有错。我们昭国出兵攻打庆国,岂不是破坏周庆两国之间的信义?不好吧。
澹台莲州茶里茶气的回复传出去,有人生气跳脚,有人困惑不解,有人哈哈大笑。
昭太子真是在开玩笑,谁不知道他才是昭国真正的主人?
所有人都在看澹台莲州下一步要怎么做,没人认为他真的能坐得住,任由庆国得到周国,大大地增强国力。
忠信仁义,啧啧,说得真好听。
在他们看来,于国家而言,这玩意儿就是娼妓的衣服,别管平时穿得多么华美,只要得到的利益够多,就能够脱得下来。
但到目前为止,还真的没人能够在大义方面指摘昭太子。
如今他所占的幽国地盘,全都是当初幽国强占昭国的,甚至大部分百姓都还是昭国人。
澹台莲州收复了近五十年来的最后一寸故土以后就没有再进一步,看上去似乎真的已经偃旗息鼓,关起门来,老老实实地抢干农桑,要尽快让这些发生了战争的土地上的百姓们能吃饱饭、穿暖衣。
这让附近的几座城池太尴尬了。
当初昭军打到他们的邻居,还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他们自然认为接下来要被攻打的是自己,而且绝无可能赢得过,所以城中的百姓都提前收拾细软逃难去了。
跑到半路,才知道昭太子压根没有攻打他们!
这时候百姓们想回去老家,城中已经是一片狼藉,而昭国收复的几座城比他们更早地恢复生气,听说不光每日都在分饭,还在分田分地。老家没什么祖产的自然包袱款款地投奔昭国之城去了。
一年半载下来,每天都听说隔壁那昭军的城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他们本城留下来的贵族虽说抢占了别人抛弃的田宅,可是因为留不住人,所以收成相当糟糕。
就算再加大力度压榨也没多少油水,上头的幽王一直在换人当,但不管哪一个,上位的第一件事都是要各城交钱。他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盘剥?而逃民也越来越多,心下对昭太子是又羡慕又仇恨。
这日,殷音娘子过来送信。
她将秦夫人算出来的账目交予澹台莲州,道:“太子,钱快不够用了。而且,钱还是次要的,您再这样施舍下去,粮草只够吃一年。”
澹台莲州沉吟片刻:“有没有算过把王都王宫的衣食扣一些还能吃多久?”
殷音娘子如早有准备,反手就掏出了另一本账:“算了,那样的话,还能再多吃五个月。”
澹台莲州便帮他父王作了决定:“那就扣下来。除了护城军必要的军粮储备,其余的能减则减,我来写信给父王。”再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殷音娘子摇头,犹豫起来。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还得请各城豪族相助。”
殷音娘子问:“殿下打算用什么好处跟他们换呢?”
澹台莲州:“免死令。我会用天材地宝造一百张无可替代的免死令。哪怕诛九族的重罪都可以赦免。先放出二十张,前二十张免死令卖一千两金子,或者两万担粮食,可以两种掺在一起兑换价值。接下去的二十张,卖两千两金子,或者四万担粮食。后面的六十张,卖四千两金子,或者八万担粮食。”
殷音娘子听得惊住了:“这会有人买吗?”
澹台莲州笑了笑,说:“会。”
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再沉思了片刻,说:“这个价格是给昭国人的,他国之人也能买,所有人都可以买,价钱再翻一倍,哪怕是一国之君也行。
“只此一次,没有下回。五十年内都有效。”
昭国向所有人出卖免死令的消息传遍天下。
庆王一听就笑了:“这小兔崽子是没钱没粮了吧?哈哈哈哈!孤就知道,以他那个妇人之仁的样子,怎么可能养得起那么多人!最后还不是拖垮了他自己?”
丞相却笑不出来,愁容满面地道:“怕只怕他是在等下一季的粮食成熟,昭国的新粮种确实很好,倘若让他撑过来,那他就拥有了数倍于我们的臣民,又能组建出数倍于我们的军队啊,王上。再者说,他有仙人相助。”
庆王挥挥手说:“荆玉山早已禀告过,仙人并不插手人族战争,我们这儿也有仙人啊。”
丞相叹了口气:“王上,您猜我们国家会不会有人想要花钱买这道保命符呢?”
庆王脸色愈发难看,笑不出来了。
丞相道:“昭太子此举,是将全天下的粮草都捏在他的掌心啊。粮草统共就那么多,都到了他那里的话,我们的军队吃什么?”
庆王想不到如何是好,他还不能说“那孤也向天下发免死令?”。
普天之下,只有澹台莲州有这个底气说免天下人死,只有他有一支能够和妖兵正面对战的军队、最先进的战车和兵器、几千人的军医队伍,甚至还有人在后方专门负责种田与畜牧。
区区十年,澹台莲州就做到了这个程度。
虽说他不一定能轻取天下,似乎他本人也没这个意思,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假如他是在等着厚积薄发?
庆王不能赌。
庆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更应该尽快把周国攻下来。不然就真的次于昭国了。得拿到九鼎才行。”
七天后。
庆王御驾亲征。
昭王那边终于收到了信,但是,昭国并没有出军,而是给他去了封国书,说他要九鼎可以,那是他跟周王的之间的约定,却不能犯上作乱谋杀天子啊。假如他这样做了,昭国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庆王听完付之一笑。
同时,昭太子代表昭国给周王去了一封不公开的私信,道:天子啊,您要是真的有亡国的危难,我愿意不计前嫌地收留您。虽然到时候不可能将您像以前一样供奉,但是提供一些田宅保您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
这封信谁写给周王,周王都不信,唯有昭太子写来的,他是信的。
昭太子干出过太多愚蠢的事了。
庆王因为戒备着昭军突袭,是以行进得特别小心,攻打周国时也一步一个脚印,不敢再急功冒进。
是以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终于打到了周国都城。
而这一年间,澹台莲州在做什么呢?
他在巩固自己的城池,并且跟一些城池、小国结盟。
昭太子发了另一封告天下书。
他告诉所有人,为什么凡人的武器比以前更好,战术也比以前更先进,可是妖魔似乎也比之前更多了呢?因为战争制造了大量的尸体,这些尸体成为了妖魔的食物。是以幽国江畔,妖魔肆虐,杀之不尽。不信的话,可以观察一下自己国家附近的妖魔据点,是否就在死尸最多的地方?
他非常愧疚,因为他也是一些战争的制造者。如今妖魔愈发猖獗,值此危难之际,他们各国凡人自相残杀,不过是给妖魔增添口粮而已。应当止战,一起共御外敌,培养杀妖的军队才是。
昭国愿意领旗,帮忙协调各国之间的矛盾,只要你愿意加入,就可以白送你一笔粮草和武器。
只要答应下面两点就行:
一,放弃本国的铸币权,使用昭国的钱币,原来的钱币昭国人愿意按照一比一多一点的比例来收走重铸。
昭国的新钱币是昭太子主持铸造的,使用了新的技术难以伪造。而他多年以来搭建起来的商贸网已经让昭钱成了一种稳定的交换货币,虽说也有波动,但是不会过低或过高。
即使不用他这样勒令,很多小国已经开始大量流通昭钱了。
二,让昭国的学士过去开班讲学,教学费用不用你们出,昭国包圆,再在每座城中搭建一座戏台进行演出,观看费用极低,教授国民道德礼仪。看看多好,让你们国家的国民多学一门语言,平时还能有娱乐。
这番诏令传遍天下以后,诸多小国国君也知道,他们是时候要在几个大国中找边站了。
能不打仗,国内贵族可以继续当贵族,百姓也不必为妖魔侵扰,还能够得到一笔还算不错的粮食,为什么不选昭国呢?
出兵到半路的庆王骑虎难下,自不可能收手,只能痛骂了昭太子一顿,继续前进。他传信给仍在昭国的女儿俪姬公主,送去了毒药,命她择机毒杀昭太子。
他既选了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
终于,他打到了周国的王城。
周王早已潜逃,走之前还放了一把火,这场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被一场大雨平息,这座人族第一次建立起来的华丽城池就这样付之一炬。
庆王没有抓到周王,但抓到了他身边的臣子,一个个严刑逼问过去:“九鼎究竟在哪儿?”
终于,其中有个人能答上来:“在天子陵!鄙人带您去!”
庆王找遍了天子陵没有找到九鼎,正待拿此人问罪,对方却说:“还请王上搭建木架上石像一览。”
庆王:“到时候你一起上去,若有不轨,孤第一个把你踢下去。”
木架搭了一个月才搭好。
庆王小心翼翼地爬上木架,爬到了那尊十几丈高的仙人石像的肩膀上,这里的青苔已经被清理过了,不会滑倒摔跤,但他还是站得心惊胆战。
领路人说:“庆王,九鼎就在这里。”
庆王举目俯瞰,九座天子陵修成丘,长满树木,已成了一座座青山,可不是正好围成了九鼎的形状吗?
庆王眼前一黑,几欲昏去。
庆王暴怒:“你竟敢戏弄于孤!!”
说罢,不听对方哀求,拔剑将此人刺穿,再一脚从仙人石像上踹落下去。
庆王颓丧地持剑坐下。
其实他明白,即便他得到了九鼎也无济于事。
一千多年前,九鼎之所以是九鼎,因为那是周天子的九鼎。
他一直担心惧怕澹台莲州来抢九鼎不过是庸人自扰。
澹台莲州压根就不需要周王的九鼎,他正在铸造他自己的九鼎。
第142章
周王又一次发了脾气,指责昭国对自己招待不佳,故意克扣他的饮食,并且严正抗议,要求按照他先前的标准来,最起码也得有标准的一半。
如此这般的折腾,惹得被派去照顾他的侍者牢骚颇多,敢怒不敢言。
一朝亡国,老丞相随他来到昭国避难,一头的白发眼见着是更稀疏了,不得不劝谏他:“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们是寄人篱下,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派了。昭太子手握生杀予夺之权,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怕再这样下去,会招致杀身之祸。”
周王不满地道:“他可真是个伪君子啊,嘴上说一套,朕真的来了这里,他却在暗地里对朕不敬。你看看,他让人送来的这些食物,他自己会吃吗?前天陈将军来看朕,他竟然跟朕吃一样的食物!”
老丞相沉默半晌,回答:“会的。老臣已经打听过了。昭太子平日与士兵同样伙食。他将餐饮之费用节约下来,用在军队的粮草上。”
周王被噎了一下:“抠抠搜搜,这能节约多少?”
老丞相说:“以昭太子的俸禄,可供养三千余人。”
周王:“……”他嘴硬地嘀咕:“才三千。”到底是没有底气,毕竟他现在连三百人的军队都没有,更别说三千了。
他的五千近卫军在庆王破城时即溃不成军,拢了最后的一千人护送他出城,绝大多数在路上,到达昭国时已经只剩下一百余人。
就这一百余人,也在进入昭国的第一时间被卸甲解枪,士兵们都被安排住了起来,若是愿意继续当兵就打散编入昭国的军队,若是不想再当兵,那么可以选择去种田,种满三年就可以获得自己的土地,又或者有那等忠心耿耿的,非要留在周王身边继续效忠……
也不是不行!
但是得交出刀剑,改作文职,侍奉旧王。
当时周王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还觉得是侮辱了他,但死到临头,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还想,那剩下的一百余人与他患难与共,无论如何都会留在他身边吧?
却不想,连领头的徐将军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徐将军出身于周国的军人世家,世世代代侍奉周国王室,是死忠中的死忠,一路上斩将搴旗,救护周王,若是没有他,周王怕是已经死在半路了。
然而,他却在抵达昭国的第三天,捧着他的衣冠来向周王请辞。
周王不敢置信。
徐将军高高地捧起他的衣冠和官符,低着头,道:“陛下,当年我父亲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匡扶社稷。如今周国既亡,复国无望,臣亦心灰意冷,只想解甲归田,不问世事,还请陛下允许。”
周王气得发抖:“朕还活着!王还在,周国便未亡,你这贱人怎能张口就说‘复国无望’!朕迟早会杀回去的!”
徐将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问:“陛下,您说这个话您自己信吗?
“周国亡了。
“周国不是一日之间亡的。在您横征暴敛的时候,在您宠信奸佞的时候,在您耽于享乐的时候,周国就开始亡了。
“先前活着的,不过是周国的躯壳罢了。
“臣这些年依然效忠于您,不过是因为我父亲的遗嘱,为了周国的子民。如今周国亡了,周国徐氏也没了。臣已护送您到这里,昭王仁慈,收留了您,您虽不复王威,但至少能在这里了此残生。那么,臣也不算辜负了父命。”
周王算是明白了,这是铁了心背主离去。
他气得憋红了脸,朝徐将军砸去茶杯,骂道:“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见朕如今失势,所以想要去投靠昭太子罢了!”
徐将军苦笑,俯首,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那就当我是这样吧,陛下今后保重。像您这样的人,能留在您身边不容易。请珍惜那些还愿意留在您身边的人吧。”
周王骂道:“为什么当初昭太子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士兵也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因为他们是有信义的人,你们无信无义,背弃于我,迟早会遭报应。”
这一切。
都被转达到了澹台莲州的耳朵里。
当初周王还在周国王宫中,他就能获知周王的一言一行,更何况如今到了昭国。
澹台莲州乐意看到周王发疯,越疯越好,越疯,周王带来的那一百多个军人就越能为他所用。
譬如徐将军,被他好言好语地送去了杨老将军那儿种田,他觉得假以时日,总能收服。
即便不能,少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他与杨老将军流着口水试图瓜分这一百精兵。
“我听说其中有一个少将尤其勇猛,可一骑当千,是为何人?如今在哪儿?”
“您说的应当是霍迁吧。他的确是个难得的勇士,听说他是奴隶出身的,以前不过是个搬运石材的小工。有一次,周王外出狩猎,马车的车辙不小心陷在坑里,四五个男子都没办法把车推出来,他正好在附近,便出手相助,竟然一个人把马车从泥坑里抬了起来。”
“嚯!”
“您也能做到吧。”
“能是能,但不一样,我是在昆仑吃了许多灵丹妙药,每日食用仙果仙草,才有非同一般的体质。可他却是缺衣少食的奴隶出身呢。”
“您说得也是……总之,从那次以后,周王就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个马车夫。”
“所以,这个霍迁呢?在哪儿?是进了军队?还是正在种田?”
“他留在了周王身边。”
澹台莲州思忖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是很想得到一员猛将,但是强扭的瓜不甜,勉强不来,眼下也没有精力去特意降服仅仅一人,便抛之脑后,没有再问。
过了一两周。
澹台莲州想起来问问周王的事,又问了问那个大力士是否还留在周王身边。
以他对周王不多的了解,周王那个糟糕性格,真有人能一直忍受下去吗?
下属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周王逃出国时,原本带了他最心爱的姬妾脔宠,但是在路上都走散了。”
听到这里,澹台莲州还有几分纳闷,说这个干吗?
接着,下属继续说:“那个霍迁留在他身边,任打任骂,毫无怨言。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周王竟让他做了自己的情人。此事颇为隐蔽,还没什么人知晓。”
澹台莲州惊讶不已:“啊?!
“可是,我听说那个霍迁长相平平,还是个八尺壮汉啊。”
周王这个色中饿鬼不是只喜欢美人吗?饥不择食到抛弃本来的审美原则了吗?
下属跪坐着,往前挪了半步,压低声音,难以启齿地道:“太子,此事不便声张。其实是那个车夫强迫了周王,周王如今离不开他的保护,不敢反抗,只好接受了雌伏于他。”
澹台莲州:“啊???”
第143章
澹台莲州目瞪口呆,不过也没有太久,毕竟这几年他听的王室秘闻多了去了,这也不算最离奇的。
下属问:“太子,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这是他们周国人自己的事,就当作不知道吧。”
他想:要是被周王知道他知道了,指不定周王还要生气。
虽然周王生气也不能对他怎么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们的昭太子曾经被周王侮辱未遂的事情天下皆知,澹台莲州不免有几分尴尬,如此一来,倒好像他多么幸灾乐祸。
不过,这个周王在本国时欺男霸女,放浪形骸,怕是以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今天吧?
澹台莲州听了一耳朵,也没有再管,只让他们看顾好周王的性命,别让人死了。
捏着一个活的周王在手里,指不定能有什么用呢。
就算最后没用上,也不过是添几碗饭的事罢了。
巧的是,没过几天,澹台莲州竟然就遇见了这个霍迁。
那天他难得打算让自己休息半日,却也不想闲着,打算找个地方练剑,便带了小白去寻了附近的一处青山。
却见一个壮汉在泉边打水,别人打水用的是水桶,他不是,他直接扛着一个需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环抱的大水缸过来装水,装满以后,直接抱着水缸往回走,健步如飞。
澹台莲州“啧啧”几声。
壮汉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过来,问:“是谁在那儿?”
澹台莲州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恭维道:“壮士好力气啊。你就是周王身边的车夫霍迁吧?”
澹台莲州俊美非凡,壮汉却只是皱眉地看着他,说:“我是霍迁。你是谁?”
澹台莲州坦然地答:“我是昭太子澹台莲州。”
霍迁并不惊讶,认可这个答案,点点头说:“哦。是你啊。”
他终于放下了水缸,一脸认真地对澹台莲州说:“你能每天给我的王更多的肉吗?他喜欢吃鹿肉,不喜欢猪肉。还有,请给他一些绸缎做衣裳。”
这个霍迁的确如他们所说的,其貌不扬,国字脸,浓眉,单眼皮,大鼻子,厚唇,身材极为壮硕,皮肤黝黑。像是块黑色的石头,整个人看上去都硬邦邦的。不能称得上英俊,但是很有几分男子气概。
澹台莲州淡淡一笑,和气地说:“不行。他现在已经不是王。能继续活着已经是侥幸。”
霍迁低下头,沉默片刻,说:“那好吧。”又问:“前些日子,我想要去林中猎鹿,他们不许我猎,说是我不经许可捕猎就要把我抓起来,我只好作罢。既然你不给我的王鹿肉吃,可否准许我自己去猎?”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你的弓箭刀枪都被没收了,用什么猎?”
霍迁:“找根树枝,削尖了就成。”
澹台莲州被噎住,想想又觉得有趣,这凡人之中竟也有人天生生得妖魔般的体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灵根,说不定可以去修真,就算不去修真,这样的战斗力,都不用训练就能直接拉去杀妖了。
先前没遇见便罢了,如今都遇上了,澹台莲州心痒痒地想要试试能不能把人收拢过来,他说:“你若是愿意进我的军队,我直接命你为百人长,可拿许多俸禄,养得了你的周王,何需你亲手去狩猎?”
霍迁却连心动都没有心动一下,立即摇头拒绝了:“我的王说,他离不开我。他让我不要离开他半步,我得遵守他的命令。”
澹台莲州困惑了。
看你浓眉大眼、忠心不二的,真看不出来私底下是个以下犯上的家伙。
澹台莲州便直接问了:“周王身边的人都走了,为什么你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呢?”
这下轮到霍迁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不作思考地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是我的王,我是他的奴隶。”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周国已经没了。我也赦免了你们所有人。你在周国是个奴隶,在昭国并不是。”
霍迁挠挠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已经不耐烦了起来,敷衍澹台莲州说:“我实在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得赶紧把水抬回去了。”
说着就去抬水缸。
澹台莲州问:“不是每天有人给你们送水吗?你为什么还要跑这么远来打水?”
霍迁被打断,不得不再次停下来,紧张地说:“自己打水也不行吗?我的王不喜欢有泥土味的河水,他想要洗澡,他们告诉我这里的泉水好,所以我每天都过来给他取水回去用。”
澹台莲州有点惊讶,怔了一怔,才说:“也、也不是不行。可以打水。这里的泉水你们可以任取任用。”
霍迁停顿了一下,才腼腆地回答:“谢谢。——这是我的王教我的,他说别人帮助自己时,要说‘谢谢’。”
澹台莲州看他憨头憨脑、老实巴交的,左看右看都不像是密报里所说的狂徒,实在是憋不住了,问道:“既然你这样尊敬忠诚于你的王,你又为何会在榻上欺辱他呢?”
霍迁像是只动物,疑惑地反问:“欺辱?我没有欺辱我的王。我是爱他。”
澹台莲州这下是真的惊住了,问:“你爱周王?”
“爱”这个字眼,澹台莲州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
难得提及爱情,让他心上有了一丝丝涟漪,并非向往,只是好奇。十年过去,他更不懂儿女爱情是什么了。
他曾也有那么几次,脑子空下来时想了一想,想:他以前是爱岑云谏什么呢?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要有点理由吧。
爱岑云谏的温柔吗?可岑云谏对谁都温柔和气啊,对他也没有多特别。
还是爱岑云谏的天资卓绝?可那跟他也没有关系吧?
他一向知道岑云谏爱剑、爱昆仑、爱仙界胜过一切。
他曾经还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以前那么爱过岑云谏。
但是,跟周王一比,岑云谏还是好多了,起码岑云谏身上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澹台莲州问:“你爱周王的什么呢?”
霍迁显然是个白丁,没有读过书,由他的目光可以看出来,他说:“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可真麻烦,都爱琢磨这些。爱就是爱,为什么非要说出是爱什么?”
聪慧如澹台莲州,此时竟然被问住了,他思绪万千,总觉得其中还有深意可品,不耻下问:“能再解释解释你的爱吗?”
霍迁思索片刻,指着他身边的白狼说:“就像你身边这条狗爱你,你会特意去想它为什么爱你吗?是爱你的什么吗?”
澹台莲州:“……”
小白:“……”
霍迁:“你问完了吗?”
澹台莲州愣愣点头。
霍迁抬起水缸:“那我走了。再见。”
澹台莲州目送他离开,低头看看小白的脑袋,它的耳朵都被惊讶到扁掉了。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与它玩笑地说:“他以为你是狗欸。”
白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多么无可奈何似的。
澹台莲州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他是弄错了,一般的狗狗的确会无条件地爱主人。不过你不是狗,你是一只狼,你是因为报恩才一直跟在我身边。
“真离奇啊,小白,你说,爱究竟是什么呢?照他说的,爱多么没有道理。也许,是我书看得太多,想得太多,反而不清楚了。你知道吗?”
小白一声不吭,摇了摇耳朵,躲开他的触摸,像是不感兴趣,拒绝讨论。
澹台莲州:“也是,你又不是人,你哪知道人的爱情是什么。”
第144章
澹台莲州心血来潮,问胥菀风:“胥仙子,你看那个叫作霍迁的壮士可有灵根仙骨?是否可以修真?”
他信口一说,胥菀风还真的来了兴致——眼下昆仑正是危难之时,相当缺人。
不验还好,一验便发现这个霍迁真的身负灵根,可堪修行,甚至在周天运气方面他已经自己模模糊糊地摸出了一些门道,这或许也是他力大无穷的原因。
澹台莲州吃了一惊,道:“那你要带他进昆仑吗?”
胥菀风摇头说:“我问了他,他拒绝了我。”
当日下午。
周王带着霍迁来求见他,硬生生在街上等了两个时辰才得到澹台莲州的接见。
周王是死要面子的性格,尤其现在落魄潦倒了,更不想要被人看笑话,他无法接受被以前他瞧不起的低贱之人怜悯,是以来到昭国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鲜少见人。更别说跑到太子府门口,在大街上硬站了两个时辰,受尽了路人的旁观。
澹台莲州倒不是故意要磋磨他,事实上,在周王来求见的第一时间,他就让人去拒绝周王,说他今日没空见客。
侍从再三地劝说,却没想到周王如此坚定,赶也赶不走。
澹台莲州只好在晚饭这会儿挪出点时间来见他。
周王一改骄矜高傲的态度,一见到他,如忍辱负重似的跪下对他行了个礼。澹台莲州惊住,赶紧去扶他,并不敢受下这个大礼,疑惑地问:“周王你为何要这样做?若有什么事要相求于我,不妨直说。”
澹台莲州甫一把手搭上周王的胳膊,周王的手就像是蛇一样飞快钻了上来,紧紧地抓住澹台莲州的衣袖。
澹台莲州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开,被他拽住,周王双眸发亮,问:“昭太子,求求您了,洛城的仙子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吗?我想见她一见。”
仙子?是指胥菀风吗?
澹台莲州迷茫,周王犹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眸中的光彩近乎疯狂,竟然让他愣怔住了:“……你问的是哪位仙子?”
周王心急如焚:“就是今天早上来找我的奴隶的那个仙子,女仙人。”
澹台莲州心想:啊,她就在旁边啊。
澹台莲州问:“你找她要做什么呢?”
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要帮助霍迁抓住这个机会吧,倒像是他自己想要取而代之。
澹台莲州想得没错。
周王并不以为耻地说:“霍迁不想去,能不能换朕……不,换我去呢。我愿意,我愿意去仙山求道。让我去吧!”
说着,他还把霍迁拉过来:“他说了,他可以把去仙山的名额让给我。”
霍迁一脸沉郁,闷不作声。
周王好不生气,抬腿踢了霍迁好几脚,逼迫他说:“快说啊!快说你要让给我!你还反了不成,敢不听我的话了?!”
周王踢得是真用力,奈何霍迁人高马大,像块礁石,兀自岿然不动。
澹台莲州微微皱眉,正要阻止,霍迁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嘴唇嚅动,不情不愿地说:“我愿意,我愿意把去仙山的名额让给我的王。”
周王这才停止了殴打,略为满意了,气喘吁吁地低头瞪着他。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问:“霍迁,你是真的愿意吗?若是你反悔了,还想要去昆仑,我倒是可以帮你问一问。”
澹台莲州:“霍迁,你可以起来,我是在问你。我也没有让你跪下。”
霍迁并没有站起来,但是抬起了头,他在流泪。
霍迁流着泪,像是一只不想被抛弃的狗,哭泣着说:“因为我的王想去仙山,所以我愿意让给他。但我并不想要他去仙山,我也不想去,我只想跟他一起留在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跟他好。”
周王嫌恶至极,听见霍迁所说的话,生怕他们之间的隐秘关系会被澹台莲州听出来,有损他的尊严,恨不得缝住霍迁的嘴,跳脚道:“你住嘴!你一个奴隶在胡说什么?谁跟你好了?你要留在这里你自己留,我才不能留在这里!”
骂了霍迁,周王又来骂澹台莲州。
周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气疯了,以至于忘了自己的立场,口不择言道:“昭太子你是疯了吗?我是高高在上的周王,就算现在我亡国了,无论怎样,我也比一个奴隶要高贵吧?你竟然选择要帮一个奴隶,而不是我吗?!
“他是个愚蠢、恶心、粗鲁的奴隶,他也配去仙山?!”
身无灵根的凡人到了仙山上哪个不是奴仆?
澹台莲州都觉得自己耐性真好,还能温声和语地向周王解释:“仙界不是凡界,凡人在他们眼中皆是草芥。他们看一个人有无价值只看有没有灵根,首先得有灵根,其次价值多少再看灵根资质如何。
“你没有灵根,我也没有,我们去了仙山,都不如这个你瞧不起的奴隶。”
周王听他的话说到一半越发地暴跳如雷,但当澹台莲州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忽然熄了火。
周王咬唇,还是不肯死心,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澹台莲州:“自然是仙人已经告诉我了。你不光是没有灵根仙骨,你的凡人躯壳也已经被酒色掏空,还不如普通人,你还不如养好自己的身子。”
周王按捺不住暴躁地骂道:“你是能说风凉话,这样被圈禁起来人人嘲笑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我过得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霍迁忽然抱住了他的腿,像是要阻止他去寻死。
澹台莲州甚是烦他,没给他留面子,一针见血地说:“想要你死的人可太多了,你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还想要活得养尊处优吗?”
周王知道自己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气急败坏,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毫无反省地道:“朕生来就是天子!合该高高在上!他们的生杀予夺本就在朕的手上,朕想杀就杀!死不足惜!上天让朕来到这世上,正是要朕成为万人之上,不作那等卑贱的蝼蚁!”
他说着还想要把抱着他双腿的霍迁给踹开,可惜,霍迁什么力气,他什么力气,哪里踹得开?于是让他这难得有王霸之气的发言显得软弱无力。
澹台莲州自然没有被吓到,他看着周王,像是只在看着周王,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庆王,在看幽王,甚至是他的父亲昭王。
他们性格、脾气、学识不尽相同,然而,作为王的时候大同小异。
实则都是一类人。
他心生厌恶。
他不想成为一个这样的王。
周王还在发癫:“就算朕没有灵根,去了仙山,起码朕能得到像你这样的体魄是吧?昭太子,你有什么资格低看朕?你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有那么一段仙缘,才习得武艺与学识。你不过是运气比朕稍微好点罢了,若换成是朕得到你的这段仙缘,朕一定比你厉害多了,那朕现在怕是已经统一诸国,作四海九州唯一的王!”
听到这里,澹台莲州实在是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周王被他笑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愤愤地诘问:“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澹台莲州笑罢了,自嘲地说:“他们仙人只在乎修真天道,哪会在乎王侯将相?凡人的死活,只有我们凡人自己在乎。”
周王:“……”
“你是因为已经去过了,所以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即便朕去了以后会觉得不好,也得等朕先去了再说。而且,就算无法修炼,去了仙山上也能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吧?已经有很多好处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道:“朕还知道一个秘密,你若是能让朕去仙山,朕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澹台莲州并不怎么感兴趣,可有可无地问:“什么秘密?”
周王咬牙道:“你先答应朕你会帮朕,不然朕不告诉你。”
澹台莲州完全没有被他吊起胃口:“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甩开他的手就想要离开。
反而是周王着了急:“你感兴趣的!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是有关千年之前,昆仑来的仙人协助第一位周王建国的秘密!”
澹台莲州这才止住脚步:“哦?”
周王咬死不放:“你先答应,答应送朕去仙山。你有办法的,你跟昆仑的仙君相熟相知,全天下人都知道。”
澹台莲州一脸为难:“……这我真的无法答应你,唉,那长诗不过是编造的,他们添油加醋。我与昆仑仙君的关系根本不怎么样,我们几年也不得见一面。”
周王并不相信,可是澹台莲州真要走了,他实在是太着急了,只怕再没有机会,不得不松口:“行吧,行吧,你把那位仙子请出来,朕亲自来求她,让她再查一查朕有没有灵根,朕不信朕没有!只要你把她请出来,朕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澹台莲州冷冷地说:“你先告诉我,我再帮你。”
周王:“要是朕告诉了你,你出尔反尔了呢?”
澹台莲州充满底气地反问:“我澹台莲州何时出尔反尔过?”
周王愣了一愣。
确实,昭太子其人自出世以来,仁义忠信占全,平生从未背诺反悔。
别的人信不过,他澹台莲州应当是信得过的吧。
周王犹豫再三,见澹台莲州开始不耐烦了,只好交代了:“你知道九鼎究竟是什么吗?”
澹台莲州其实知道,应当是周国王都黄金台周围的九座王陵。
但他也不能确认就是这个答案,兴许那个带庆王前去王陵的大臣知道的也不是真相,他问:“是什么?”
周王低低地说:“那次你去黄金台,看到了仙人的石像吧?九鼎就被埋在石像之下……”
澹台莲州微微挑眉:哦?还真的与那个大臣所说的有些出入。
“你要说的秘密只是这个吗?可我不需要九鼎。”
周王:“不是的。不只是这个!”
他说:“那石像其实不是雕刻而成,而是仙人的化身,之所以九鼎被埋在下面,是因为九鼎之下镇着世上最厉害的妖魔。”
澹台莲州悚然一惊,瞳孔骤缩,呼吸凝滞。
“什么最厉害的妖魔?”
胥菀风的声音突然在澹台莲州的身畔响起,澹台莲州没怎样,已经对他们的神出鬼没习惯了,周王被凭空出现的女子吓到,对方身上还有一种剑锋般锐利的气场,把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胥菀风不知何时现了身。
她紧锁眉头,目光犹如剑气一般朝周王激射过去,仿似要将他刺个对穿,俯视着他说:“到底九鼎之下镇压的妖魔是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
第145章
仙人的剑气哪是普通人可以承受得住的?
周王被吓得双股战战,惊恐万分。
这时,霍迁挡在了他的面前。
周王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回过神,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不已,他从地上爬起来,虚着声音道:“仙、仙子,您终于出现了,别着急,我慢慢跟您说……”
他不想要霍迁抢走自己的风头,又走到霍迁的前面,对胥菀风和澹台莲州道:“这是周国天子一族的秘密。
“一千多年前,当时的周国还只是定居河东的一个万余人的小国家。有一天,外出捕猎的王在河边救了一个受伤的男人,这个男人醒来以后,向王展示了各种通天下地的仙术。从此他留在了周国,帮助周王征战各地,从此统一了天下。
“当周国在黄金台建国之后,他挥挥手,便起了九座山,让今后每一位周国之王都埋在这九座王陵之中。其他领土可以丢,但是黄金台一定要保住,避免有人损伤九鼎。
“周国建国那日,天地昏暗,风云变色,雷鸣电闪。彼时王陵还没有埋葬尸体,仍然是洞穴,洞穴中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仙人让大家躲在洞穴中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来。
“那七七四十九天之间,地动山摇,甚是可怕,等到大地不再鸣颤,我的祖先,第一任周王从王陵中走了出来,外面已是风和日丽,然而,在九座王陵的中间赫然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石像,石像正是他所相识的那位仙人。
“彼时仙人还未完全石化,他的魂魄仍然在等待我的祖先,他对我的祖先说,他以身殉道,化作镇妖石,镇压了妖魔……我记得,我记得那个妖魔是叫作……”
胥菀风被他吊胃口吊得极不耐烦:“快说!”
周王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好像是魔皇。”
世上最厉害的妖魔。
除了魔皇,还能是谁?
胥菀风若有所思。
澹台莲州看她一眼,心想: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在昆仑只是个外门弟子都当不上的杂役。但是,连仙君的心腹弟子也有不知道的昆仑秘事吗?
不过,对于周王所说的话,澹台莲州竟然不觉得很意外,他拢了拢袖子,却问:“你的祖先如何能搭救一位仙人?凡人的手段对于仙人的伤能有用吗?那位仙人叫什么你知道吗?还有被他镇压的魔皇呢?是何模样?有何能力?”
周王被问住了:“我、我……我也不太清楚了……我只听了这么多。你问那妖魔是什么模样想做什么?”
澹台莲州道:“做准备啊。”
周王:“啊?做什么准备?”
澹台莲州:“自是迎战的准备。”
周王傻眼了。
连胥菀风也抬头看向澹台莲州:“太子,这可不是你能对付的。还是交给我们昆仑吧?”
澹台莲州一只手搭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微微侧立,平淡地反问:“你们昆仑对付了一万年也没成功,不是吗?依照周王所说,一千年前能够镇压魔皇也是借助了凡人的力量……”
胥菀风皱眉,打断他的话:“有吗?”
澹台莲州:“那九座王陵之中的百姓必有作用,更不用说代代埋入王陵的周王……”他想了想,又问:“周王,你能把九鼎王陵的地形位置都画出来吗?”
周王呆呆张嘴:“这我哪能……”
倒还是小看了他的草包。
澹台莲州心想。
这时,周王掏掏袖子,取出了一卷皮纸:“但我带了一卷王陵地下的图纸……”
他原还想拿拿乔,可此时此刻,澹台莲州与胥菀风都拿出了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气势,他没有胆子再讨价还价,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王悄悄地打量着澹台莲州。
他没见过妖魔,但也听说过多么可怕。
这些年各国之中,只有昭太子在兢兢业业地打妖魔,至于开疆拓土?只是随手一位,附带的罢了。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怎么会有一个凡人敢这样口出狂言呢?而且还是在一位仙人的面前?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敬畏。
澹台莲州毫不客气地把周王献上的图纸拿了过来:“我看一看便还你。”
旋即,他手持图纸走到桌案边,坐了下来,把图纸展开,胥菀风站在他身旁。
澹台莲州紧盯着图纸,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胥菀风问:“如此什么?”
澹台莲州取了一支毛笔蘸上朱砂,将图上几个祭祀点连在一起:“你看,是南斗六星阵,此阵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星力。”
胥菀风:“……”
澹台莲州没听她出声,微愕地问:“你不知道吗?”
胥菀风委婉地说:“我不善阵法。”
胥菀风:“这个东西给我,我要拿去给仙君过目。”
澹台莲州:“这是人家的,不是我的,你要问就问他吧。”说着,指了指周王。
周王在阶下一脸期盼地看见仙人望过来,他眼巴巴地问:“我将这个秘宝献给你们,是不是可以换得去仙山的机会?”
胥菀风一脸冷漠:“你若真的那么想去,我可以帮你一问。”
周王欣喜若狂。
胥菀风:“我不想哄骗你,你没有灵根,就算去了昆仑,连杂役都不一定有资格作。你要是死在昆仑,没人为你收尸。”
周王由喜转愣,继而为怒,又不敢发出来:“我、我可是周国天子啊!我们周国王室为你们仙人镇压妖魔一千多年,难道不应该给予我一些相应的好处吗?你们怎么比凡人还要没有信义?”
胥菀风曾经有过被幽王意淫的经历,她相当厌恶周王、幽王这种色鬼,一板一眼地道:“我不知此事,待来日我去问问仙君。但据我所知,昆仑与你们周国并未有这种协定。再者说,你的祖先帮助镇压妖魔,又与你何干?你是继承了祖先的血脉,并没有继承他的才能。我们要感激也是感激你的祖先。
“我可以帮你一问,但是否有回应就不可得知了。”
周王脸都气得白了:“那我、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捞到,你起码给我一些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啊!”
胥菀风很爽快:“也行,我可以给你一丸灵药。你自己选,你要灵药,还是要我帮你向仙君问一句?”
突然之间,周王意识到,这个场景是如此地熟悉。
曾几何时,他对待他的子民不也是这样吗?
是他想错了。
他把霍迁看作是一条狗。
仙人看他也是一条狗吧?
信义?
你会跟一条狗平起平坐地讲信义吗?
破国以来,周王一直在感受屈辱,但都比不上这一时刻这种前所未有的蔑视来得刻骨铭心,他突然失声痛哭。
胥菀风一脸不解,问澹台莲州:“他哭什么?”
澹台莲州颇有同感,对周王说:“你连这句话都受不了,怎么去仙山?”
周王哭着说:“我要仙丹。”
一个小瓷瓶飞到了他的面前,他握住瓷瓶,慢慢地跪了下去,伏地道:“谢过仙人。”
过了一会儿,澹台莲州提醒胥菀风:“你得让他平身。”
胥菀风:“平身。”
周王摇摇晃晃地起身,泪流满面,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眼看着要倒地昏厥过去。
守在边上一声不吭的霍迁上前一步,将昏倒的周王抱了起来,周王消瘦许多,被他宽阔强壮的胸膛衬托得像是一只小羊羔。
一如来时那样,霍迁说:“他晕过去了,我带他回家。”
澹台莲州:“请便。”
澹台莲州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情复杂,难以描述。
澹台莲州将九鼎王陵的图纸卷起,用绸带系上,递给胥菀风,道:“事不宜迟,你回去找仙君吧。”
胥菀风:“我先送一只信蝶去问问。”
澹台莲州:“信蝶若是在路上被妖魔截住了怎么办?你还是亲自去吧。”
胥菀风沉默。
澹台莲州:“我这儿有卞古、江岚,还有白狼,不必为我担心。事急从权,仙君是个讲道理的人,想来他不会责骂你的。你也不算擅离职守,我是知情的。”
胥菀风不再犹豫:“好。我这就前去。你不要离开洛城,万事小心。”
澹台莲州:“嗯。”
他眨了一下眼睛,胥菀风便消失不见了。
澹台莲州收回心神,拿了一卷没用过的竹简,自言自语道:“还是给庆王去一封信吧,可别一不小心把石像给毁了。”-
周国。
王都。
因为正殿被烧毁,庆王只得在一处偏僻逼仄的宫殿暂作办公。
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正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说:“……周王、周王在醉酒时曾经与我说过,说王陵的仙像下面藏着一个大秘密,那是周国的立国之本。”
庆王倾了倾身:“你知道是什么?”
少年道:“我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他说了这一句以后就没有继续说了。他酒醒以后并不记得跟我说了只言片语,他生性残忍,我怕被他杀了,没有敢再问下去。大王,我想,那里可能藏着周国建国的金银财宝,说不定还有仙人赠予的仙器。”
数日后。
澹台莲州手书的秘信送到了庆王的桌案上。
第146章
庆王看完澹台莲州送来的密信,冷笑一声。
正值寒冬,阶下烧着火盆,他直接把竹简扔进了火盆里。
竹简不易燃,火舌艰难地舔上其一角,缓慢地燃烧起来。
庆王轻嗤道:“荒谬。”
对于那个小男宠所说的九鼎秘宝,他本来就抱着五六分的怀疑,并不敢轻举妄动,但见澹台莲州这样劝阻以后,心生逆反,反而觉得这个石像他是非挖不可了!
庆王骂道:“妖魔,妖魔,成日里嘴上挂着妖魔,好似天底下只有你一个心系斩妖除魔,多么正直不阿!满口的虚假大义!哪儿来那么多的妖魔?!”
尽管庆王也知道妖魔的可怕,但是这么几千一万年不都过来了吗?
庆国建国八九百年,除了一些偏远边境的地区偶尔会被妖魔抓走几个百姓吃掉,也没什么大事,而那每年或是死掉或是失踪的几百个人也并不妨碍庆国的人口啊。
何必郑重其事?何必以卵击石?
作为一国之君,连这点轻重都不会掂量吗?
他看啊,反倒是澹台莲州说要斩除妖魔以后,妖魔反而泛滥猖獗了起来,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澹台莲州过于嚣张地挑衅才惹了妖魔的愤怒?!
说不定就是他造的孽,却让所有人都跟他一起承担苦果。
凭什么?
“就知道用妖魔来恐吓人!”
庆王气极了,从座位上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庆王怒气冲冲地让内侍把他手下一个擅长工造的宋将军叫过来,内侍看他暴跳如雷,半点不敢拖延,连忙小跑着去请了。
然而这周王宫虽说被烧掉了许多,却仍然是个很庞大的王宫,加上各种检查,没有小半个时辰,庆王叫的人过不来。
就在这段时间里,庆王渐渐冷静了下来。
等到宋将军到的时候,庆王又变回了那个睿智沉稳的国君。
庆王问:“你可知黄金台的石像有何方法可以摧毁吗?”
宋将军虽不知王为什么要摧毁那座石像,但既然王这么问了,他当然是如实以答:“这……这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微臣需要一点时间,寻找石像上一些部位,只要破坏了那些部位,应该就可以让石像直接倒坍。这样可以吗?”
庆王想了想,颔首道:“可以。”
宋将军揣摩着上意地问:“那臣现在就去找?”
庆王抬了抬手:“等等。
“这样吧,你在石像脚下随便挖一下,也不要让石像倒了。”
宋将军:“是。”
吩咐下去以后,庆王给澹台莲州回了信。
澹台莲州送给的他的信是密信,他送回去的却是公开的国书,一式两份,快马加鞭送回昭国王都和洛城,同时昭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来看一看。
信中的内容大致如下:
多谢昭太子的来信,很高兴你还记得你有一个舅舅,舅舅心甚慰然。
但是,你只是一个太子,与我通信说一些家常事倒罢了,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跟我商议国事呢?我仔细看你送来的国书,并没有印上你父亲昭王的章啊?
这似乎还是一封密信呢。
你一个太子越过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国君,直接与我对谈,是不是太不守规矩了?我作为你的舅舅,不得不要教导你一下,你的父亲太宽容太溺爱你了,都不怎么教你规矩,不然的话,甚至可以治你一个不孝不忠之罪。
万望你以后要多注意君臣父子之间的尺度与规矩。
至于你所说的周国黄金台石像下镇压着妖魔之王一事,我就不太清楚了,幸好你的信来得还算快,我才挖了一个小角,目前已经停工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才跟我说,你不是说你非常之为妖魔虐杀百姓而痛心疾首吗?既然如此,当初我举起义旗讨伐昏君周王,你明知这里有妖魔,怎么不出手呢?
呵呵,谁都知道昭军天下无敌,只要你出手,拿下一个周国不在话下吧?
所以,我正直大义的外甥啊,你为什么不打周国?不来自己占领黄金台,为了天下百姓,镇压妖魔?总不能是你故意不来的吧?
如今我得了你不知是真是假的告诫,已经停止了施工,只是你信里所说的内容我还是不大清楚,要是你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能够亲自来黄金台一趟,与我细细分说一番。不然的话,我还是得继续开工的。
对了,听说你的武艺高强,剑术更是天下第一,还与仙人有来往,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么,你不带军队,自己一个人前来应该也不会担心吧?
我亲爱的好外甥,你舅舅我就在周国王宫扫榻以待。
澹台莲州收到信的时候……哦,不,这次他根本不用专门收信。
庆王四处宣扬,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国书送到昭国以前,澹台莲州先在百姓的口中听说了。
他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倒好,周国王室藏了一千年的秘密竟然一夕之间就被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了,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男女老少,如今倒像是一应将命运都捆束在了一起。
“听说周国就藏着妖魔?”
“妖魔?什么妖魔?周国?是因为周王德行不正所以引来的妖魔吗?”
“好像是在黄金台。”
“是了,庆王信里写的呢。”
“好像那还是妖魔的王。”
“那岂不是很可怕?”
“我是周国人,我怎么不知道?”
“莫非周王的荒淫无度是被妖魔摄去了心魄?”
“什么?周王是妖魔???”
一时间,关于黄金台、关于魔皇的讨论如逆风暴雨,席卷天下,四处嚣嚣哓哓。
而交信的两位当事者昭太子、庆王则置身暴风眼之中,彼此之间都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
澹台莲州没有马上回信,庆王摸不清他在磨蹭什么。
反而是昭王百年难得一见地急吼吼跳出来,竟然也发了一封国书,表示:大家不要听信某些人的挑拨离间,我儿子忠君忠国,他这样做都是我允许的,我喜欢,我乐意,我称赞,不是我们父子之中的其中一人就不要恶意揣测我们亲密的父子关系了!
百姓们听说后续以后,都是乐不可支,等着继续看笑话。
而周国的什么仙像镇压妖魔对于百姓们来说就显得很没有切身之感,即便如今妖魔猖獗,可见过妖魔的百姓依然只是极少数。
也有一些人在疑惑:
“昭太子呢?他在做什么?”
“他说的是真话吗?假如是的话,他为什么不去周国?”
“他不是一心要剿杀妖魔吗?”
“莫非庆王说的是对的?”
这是他国之人所想,昭国上下,尤其是最为死忠于昭太子的洛城上下,每一个都对他深信不疑。
既然太子按兵不动,那就一定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几位将军私底下都去求见了澹台莲州,询问了此事的真假,得到确切的答案以后,已经开始备战。
庆王的眼线将消息传回去以后,庆王连发几封信,让他去黄金台,但是不准带兵,不准带兵,不准带兵!!!
庆王气急败坏、惊恐不已是一回事,澹台莲州依然没有回应是另一回事。
他罕见地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回应呢?
因为他在等待昆仑的回应,在等待胥菀风回来,告诉他无所不能的仙君已经在解决了,或者直接解决了。
只没想到,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
他很有耐心,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等啊等啊,没等到好消息,却把仙君本人给等来了。
那是在夜半时分。
澹台莲州正在批阅奏章,忽然看见桌案上的灯烛颤了一颤,那种神出鬼没、身边突然多了个人的熟悉的感觉来了。
他还以为是胥菀风回来了,回首望去,打招呼道:“胥仙……嗯?仙君???”
话说到一半,瞧清了来人,澹台莲州诧异地问:“怎么是你来了?”
岑云谏的状态看上去糟糕透顶,面容有几分憔悴,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疲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着苍蓝色的衣袍,把他的脸映照得蓝幽幽。
其实不算是很狼狈,可是,对于时时刻刻都要保持完美的岑云谏来说,已经很罕见了。
澹台莲州两辈子没有见过岑云谏这副模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底也有不祥的感觉,莫非……
澹台莲州没有心思叙旧,起身就去迎他,问他:“怎么?胥菀风已经回去告诉你了吧?你去过周国了?真的镇压着魔皇吗?”
岑云谏沙着嗓子,道:“我没进去。”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一脸烦躁,单刀直入地道:“黄金台的仙像之下的确镇压着什么妖魔,我能探知到,我想走近探看,但是进不去,试了十天也没找到方法。
“那等庞大的妖气除了魔皇不作他想。我想,你的消息没错,那里是镇压着魔皇。”
澹台莲州:“……”
“连你也进不去吗?”
澹台莲州没想到强如岑云谏也无计可施,那他在按兵不动什么?他半惑半讽地问:“不是,仙君尊上,魔皇就被镇压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你们昆仑怎么一千年以来都找不到啊?”
岑云谏看向别处,故作淡然道:“那个阵法滴水不漏,极为隐蔽,走近到十丈才能探知到,我们平日里也不去凡人的城镇,没有察觉也不奇怪吧?”
又说:“抑或,我怀疑长老们其实是知道的,但是他们死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澹台莲州:“…………”
第147章
澹台莲州节俭灯油钱,只在桌上放了一盏灯,他也不需要有人一直在身边站着伺候笔墨,更喜欢独自待着。
澹台莲州没有把守在门口的护卫叫进来,而是自己找了张蒲团,招呼岑云谏在书案的一边坐下。
案上的竹简草草地堆放到一旁。
澹台莲州又取来一个杯子,边倒茶边说:“是冷茶,别介意。”
岑云谏手都没伸,说:“我不喝凡间的茶。”
澹台莲州自顾自地继续倒茶:“我知道,你喝不喝是你的事,我倒不倒是我的事,礼数我得做一下。”
岑云谏低睫,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推至他面前的冷茶,绿幽幽的茶水上还漂着半片残缺的茶叶,真的是随意一倒,以前好歹还会招待他喝热茶好茶,如今只剩下一杯冷茶。
岑云谏:“现在是喝茶的时候吗?”
澹台莲州反问:“差这一时半刻魔皇就会出世了吗?”
岑云谏无言以答:“……应当,不会。”
澹台莲州笑了一声:“这不就是了?你的寿数是我的十倍、百倍,若是魔皇即将现世,那么,时间对我来说更加紧迫。你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放轻松点,我们再来想想该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吧?”
岑云谏极是不喜欢他这过于乐观的态度,不豫地问:“若是这次没办法呢?”
澹台莲州:“还没有战,怎么可以预设自己败?”
他不知道岑云谏都经历了什么。
这时,岑云谏低头看了澹台莲州身边的白狼一眼,紧皱眉头,深感厌恶地说:“我暂时不动手。我们两人谈话,谈人与仙的生死存亡,怎能有一只妖魔在侧旁听?”
澹台莲州说:“我之前议事也没有瞒着它,它都跟在我身边快十一年了,论感情与信任,我信它比信你深,何必多此一举?”
岑云谏正欲争辩,白狼自己从澹台莲州身边起来,轻跃下茶床,默默地离开了,头都没回,似是不希望他为难。
澹台莲州:“你看吧?”
岑云谏:“……”
又不是来吵架,更不是来叙旧的,他是来跟澹台莲州商讨怎么拯救天下的。
岑云谏匀息,平静了下来,抬手指了一指桌上的杂物,这些杂物便浮了起来,飞到了一旁空置的桌子上。
然后拿出了澹台莲州让胥菀风转交给他的周王陵秘图,他专注地看着图纸,说:“你说这是一个阵法以后我才发现人间有一个更大的阵法。”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掏出了一张地图,澹台莲州定睛一看,这是整块大地上的国境图,上面绘制着大大小小一共十八个国家的形状,边境线犬牙交错地咬在一起,拼成整片大陆,每个国家仅标注了王都。
岑云谏曲指轻敲了地图,纸面浮出了光线,将各个国家的王都连在一起,他怔了一下:“北斗七星阵。”
岑云谏:“对。”
阵中阵?!
澹台莲州惊住。
其中有七个国家在七星的位置,这是曾经算是霸主的七雄之国,其中,昭国和庆国的王都的点更加明亮一些。
但,按理来说,处于北斗星之一的周国黄金台无疑才应该是最重要的位置。
澹台莲州立即问:“夕歌城与相蓝城更亮是因为昭国与庆国更加强盛吧?这个大阵与国之气运有关吗?那现在这个七星阵还算牢固吗?”
越说越让岑云谏觉得心头舒畅,澹台莲州精通阵法,一点就通,压根不需要他多费唇舌来解释,他直接往下说:“七国之中仅剩两国还算昌隆,且昭盛庆衰……”他的手指点在周国的王都:“且周国亡国,国都沦陷,七个阵眼之首即将湮灭,怎么可能还固得住这个镇魔法阵?”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问:“需要我做什么?我想办法把其他六个国家扶起来?”
澹台莲州也跟着皱起眉头来了。
他光是建一个洛城就花了十年,而且,这是在他的国家,有他父王的全力支持。要建别国的城也太难了,还得从长计议,慢慢筹谋。
偏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哪有空慢慢筹谋啊?
他都快死了。
岑云谏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再点一下图纸,又亮起一个微小的点,是洛城的位置,他说:“其实昭国如今人气最盛的是洛城,不是夕歌城。”
澹台莲州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手掌握紧了又展开,展开了又握紧,他不是出汗的体质,如今手心却出了薄薄的汗,再抬起头,直视着岑云谏:“所以说,我阴差阳错地让这个阵废了?那如今该怎么做,你直说便是,我能做就做。”
岑云谏一脸平静:“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
岑云谏:“……”
他们一位是修真界的至尊,一位是凡人世界的无冕之王,一齐沉默下来。
岑云谏:“我正是想来问问你有什么看法?”
澹台莲州挠了挠膝头,道:
“我觉得如今之计,还是求稳为上。
“你的年纪还很轻,修为还有许多长进的余地,历任仙君一般在两百到五百岁之间达到修为之巅,你才不到三十岁,急什么?
“既然你说黄金台的阵法牢不可破,你都动不了,那别人更动不了。
“以我之见,你找几个信任的心腹弟子守在黄金台附近每日巡查是否有异常,若是有再来找你。
“到阵法有破绽之前都不需要担心。
“而在这之前,你就潜心修炼,以便到时有实力对付魔皇。”
澹台莲州想到一件事,充满疑惑地问:“我想问一问,你们昆仑对上一位魔皇就没有记载吗?”
说到这个,岑云谏眼角一抽,道:“没有,我没有找到。就算是上一位仙君,也只找到了简单的记叙。上次你与我说了黄金台的仙像以后我就曾经让人仔细调查,也正是因为那次调查,惊扰了几位长老。
“他们不允许我调查……”
澹台莲州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离开以后昆仑发生的事情,他就说岑云谏怎么把几个长老都杀了。
岑云谏:“总而言之,我与他们起了一些冲突,这让我发现了昆仑的一些秘密。不便与你说。”
澹台莲州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懂,我懂,我不追问。可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呢?”
岑云谏:“我感觉……不杀他们,他们会杀了我,我只好把他们都给杀了。”
澹台莲州:“好歹留一个问问啊!”
岑云谏:“留了。自杀了。”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又是一阵无语,无语过后,安慰岑云谏道:“算了,杀都杀了,人死不能复生……不对,凡人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修真的说不定有办法吧?是不是能回魂……之类的?”
岑云谏:“为了以防万一,我都是下的死手,魂神俱灭。唯一留下来的六长老知道得不多,能逼问的都逼问了,他的魂魄也没找到,大抵是直接进轮回道了。”
澹台莲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是不是该劝你一下,让你以后不要把事做得那么绝?我劝了也没用吧,你就这个性子,打生下来就这样,谁都改变不了你。”
又乐观地说:“说不定以后你就会变得平和一些呢?日子还长着。等到一百年后,两百年后吧。”
岑云谏:“或许吧……”
他沉吟片刻,冷不丁地说:“澹台莲州,你还是来昆仑吧。”
怎么又绕到这上面来了?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一本正经地说:“也是为了凡人,你应该来昆仑,我需要你来帮我规划这个世界。
“有一些事情,你能做到,我不能,我为你续命,让你活得再长久些。
“如此一来,你不是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庇护你所爱的凡人吗?于你来说划算,于我来说也获益良多。这是一举两得。”
澹台莲州听完,笑了一笑:“这次你说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要像以前一样拒绝吗?岑云谏想。
却听澹台莲州轻飘飘地笑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么久。”
岑云谏莫名地觉得心头一松,保证道:“我来想办法,虽说不一定能像修士一样活几百几千年,但是两三百年总不成问题。”
澹台莲州:“那可真久。”
岑云谏:“等到时,魔皇出世的时候,你也能与我在一起亲手对抗。不是很好吗?”
想法是很好的。
但别说百年了,马上就要来到的三十岁,我都在想要怎么活过去咧。澹台莲州腹诽。他说:
“这样,我先去一趟周国黄金台,稳住小阵眼,决不能让庆王破坏了。
“至于大阵……没那么急吧?你可以找几个精通阵法的昆仑弟子来研究,不,几个应该不够吧,起码找十几二十个吧。你一个人想不出来,加上我也想不到,那就再多找一些人。大家一起想,一定能想出来。
“我这儿也有很聪明的几个学生,我教授了他们星象阵法,学得极好,或许能让他们一起研究?我们凡人活得没有那么久,一代人不够就两代,两代人不够就三代,我们不需要修炼,可以专心研究。
“至于去不去昆仑的事……等我从黄金台回来再说吧。要是我能活着从黄金台回来的话。”
岑云谏多少能听出不对劲。
他问:“什么叫‘能活着从黄金台回来’?以你的本事,再加上那个畜生,不会被区区几个凡人擒杀。”
澹台莲州望向他,问:“能看出来吗?我的命数。你是仙人,你能看到的东西比我多。
“能不能看到我身上背着一个死劫,在我三十岁,我可能会死。
“算时日,就在不久之后,没几个月了。
“我大抵快死了,岑云谏。”
第148章
“我大抵快死了,岑云谏。”
——岑云谏听见澹台莲州这样说。
澹台莲州说这话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到让他有一种错觉,错觉自己是听错了。
真是无法理解。
在这一刻,岑云谏突然进入了一种异常静谧的状态,五感霎时间被无限放大,他能感觉到月亮、浮云,能感觉到风,感觉到树,感觉到草,感觉到方圆数百上千里的人们,大部分已经趁着夜色入睡了,但是仍有一些醒着,有人在快乐,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忧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万千众生的喜怒哀乐、俯仰生息汇作一块儿,在他的脑海中掀起了一道浪潮,远看并不算高,他想挨近一些了仔细瞧瞧,可真等到了跟前,却发现远比他所看到的要可怕,已来不及反应,径直被卷了进去,溺封口鼻。
岑云谏一动也没动。
他花了三次才静悄悄地成功凝神,扫视澹台莲州的身体。
那像是在他身体里面一遍一遍地来回洗刷的寒痉才停止下来。
岑云谏道:“……你看上去是老了一点,但是并没有其他大问题,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不光不像,你的身上有澎湃的气运缠绕,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要更加隆盛了。”
他说着说着,愈发笃定自己的推断:“什么快死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感觉?总不能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吧?”
说到最后显得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
澹台莲州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你骂我顶什么用?”
岑云谏僵滞片刻,和缓下来:“我不是骂你……你说你要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一次还好。
说第二次,还是跟岑云谏说,倒像是在卖惨似的,澹台莲州甚是尴尬,平铺直叙地说:“我时不时地会做一个梦,一个一模一样的梦,那个梦很古怪……”
岑云谏攥紧手,尽量耐心地听他往下说。
澹台莲州接着说:“周围是漆黑一片,我走在一条路上,起初路很狭窄,后来渐渐变得宽阔了,每次梦见时,我都会往前多走一段路。但是最近两年,我看到了路的尽头,前方是一处断崖,没有对岸。上次梦见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余步就到了。
“我大抵知道,那里是我的三十岁,三十岁过后几天,我就会像落入断崖一样,猝然死去。”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没等话音落下,岑云谏就抢白反驳道,“你怎么能仅仅是因为一个梦就怀疑自己快死了?你好歹也是要作一国之君的人,怎么连这点气魄都没有!”
澹台莲州觉得好笑:“啊?这是气魄不气魄的问题吗?”
“我上一世就死在了三十岁,三十岁是我的一道大坎。而且,而且……我隐约记得点什么,我似乎跟谁约好了的,可是,我是约定了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到一半,径自迷惑起来,脑子里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纱,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这遮住的地方。
岑云谏:“……”
澹台莲州:“唉,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就算了吧,他爽朗一笑:“我想啊,反正都要死的,不如死得有点用场。”
他试图让气氛没那么糟糕,然而他越是假笑,岑云谏就越是面色铁青,半信半疑地问:“澹台莲州,你不是在耍我吧?”
澹台莲州:“我耍你干什么?”
岑云谏很想靠近他,可是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他总不能把桌案给掀了,他倾身直至桌子边缘抵住了他的上腹,他问:“什么上一世?你在说什么昏了头的话啊?”
澹台莲州更尴尬了,他硬着头皮说:“本来下山前想跟你说来着……后来嘛,走都走了,感觉没必要,幽幽怨怨的也不大体面。”
岑云谏:“说什么?”
澹台莲州:“我从二十岁起的人生是再世为人,活第二遍。第一遍的时候,那个,你把我杀了。”
岑云谏掷声如雷:“荒唐!”
澹台莲州耳朵被他骂得疼,连忙伸手揉了揉耳朵:“你冷静点。”
他实在是太尴尬了:“这……现在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啊,数千万百姓,还有昆仑的生死存亡,哪个不更重要?岂能把时间浪费在谈论你我那点微末小事?”
岑云谏却不依不饶:“你先给我说说清楚。”
“怎么说呢……”
澹台莲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对此他毫无情绪,正如他在二十岁的下午醒来时一样。
都已经站在彼生对岸了,谁又会真切地代入啊,每次想起来他只觉得那个自己恋爱入脑,天真蠢笨,不大可爱,是他恨不得藏起来的黑历史。
“一言难尽啊……”澹台莲州想来想去,想到个办法,他说,“这样吧,你直接对我用搜神术好了。反正我说的你也不大相信。不如你亲自来看,看过以后你就知道。也节约时间。”
却见岑云谏说:“你知道被施展搜神术以后会很痛苦。”
澹台莲州说完,已经自顾自地把桌子给搬开,挪到了岑云谏的跟前,近至抵膝的距离:“行了行了,不就头疼几天吗?”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他的手,说:“别拖延了,开始吧。”
岑云谏静默须臾,抬起手来,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在澹台莲州的太阳穴上将灵力一点一点地钻进去。
脑袋像是被劈开一样,澹台莲州疼得一颤,冷汗一下子涔涔冒了出来,但是他咬牙忍住。
岑云谏侵入到他的神识海中,诸般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没有慌张,冷静地逐一看过去。
澹台莲州的十年凡间生涯历历在目。
他的释然,他的快活,他的潇洒,他的满志踌躇,他的自责自抑,他在凡间交到了朋友,有了信众,无数的男男女女对他说爱。
看来看去,唯独没有对自己的半点思念。
再往前,就是两条胡乱绞缠在一起的岔路。
岑云谏睁开眼,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已经脸色煞白,汗如雨下,他说:“我还要再往你的意识海里钻得更深一些,很疼,你得忍一忍。”
澹台莲州轻轻点了下头。
岑云谏凝神,剑气一劈,终于,豁然开朗一般,他看见了澹台莲州所看见的——
尸山血海,烈焰炼狱。
翠羽鸟妖达骨丹抓着澹台莲州,与他喊话:“仙君,你的道侣在我们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被你们抓去的魔将来换。”
他说:“我不可能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与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堕入魔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他。”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的心口裂开,血涌了出来,就此毙命。
他的尸身慢慢变凉,声音却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达骨丹被溅了一脸的血,难以置信地道:“这是你的道侣,你也说杀就杀?”
他抓着失去灵魂后软绵绵的尸体,慌张地想要把人救回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弟弟呢?我弟弟还活着吗?”
岑云谏反问:“我留他活着干什么?”
达骨丹愣了一愣,旋即狂笑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那把他的尸体还给我总可以吧?我用你的道侣的身体来换。”
岑云谏想了想,寒声问道:“你这是在学我们吗?你们妖魔何曾有情意了?”
达骨丹:“情意是什么很高贵的东西吗?”
岑云谏不再答话。
达骨丹意识到了什么:“哦,他的尸身你没有留是吧?是了,你们修士抓住妖魔,永远是剥皮抽筋,铸剑炼丹,我弟弟那么厉害,他身上的哪怕是一根羽毛也有法力呢。哈哈哈哈。”
说罢。
他大喝一声:“小的们!开餐了!这儿有一块好肉,待我细细地分好,赏给你们一块儿吃。”
……
岑云谏站在断崖之沿,看见无数条锁链从崖底延伸出来,长在澹台莲州的意识海中,束缚在灵魂上,要把他给拖下去。
岑云谏想要跳进去看一看,一探究竟。
然后他才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能将灵魂撕裂般的力量猛然袭来,把他推拒了出去,使他猝不及防地被赶出了意识海。
岑云谏的灵识抽离,骤然醒来。
这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记忆。
他看见了,真的是他亲手杀了澹台莲州,之后澹台莲州还被妖魔分食了。
澹台莲州头疼得眼前一黑,朝他的方向倒了过去。
岑云谏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澹台莲州靠了一会儿,手撑在他的肩膀上,重新坐起身来,虚弱地问:“都看到了吧?”
岑云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到了。”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他看到的比自己的记忆还要更多,无奈说:“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怨恨,你我之间早已一笔勾销。我仍然敬重你。”
岑云谏仍没回过神来似的,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又握住了他的手:“等等,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提前觉得头疼起来:“你不是看过了吗?还要看两遍我是怎么死的啊?”
岑云谏急迫而凝重说:“不是,你的魂魄不全,好像少了一魄,让我仔细看看。”
第149章
“少了一魄?”
澹台莲州蒙住了,问:“我不知道啊。我平日里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若是缺魂少魄,不是会变得痴傻吗?你看我哪有变傻?”
岑云谏压抑着焦躁:“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先前才完全没有发现你的魂魄有损……你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觉得头突突地作痛,像是被劈开了以后又合上,如今岑云谏又想再劈开一次,他心有余悸。
虽心有余悸,但又不得不做,澹台莲州忍着痛说:“行,你要看就看。”
岑云谏第二次探入,一进去就感知到他的心音:就算真的少一魄,想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吧,不然不会像这样少了也毫无妨碍,少了就少了罢。
对修士来说,一两年的工夫不过弹指一挥间,十年也没有太长。
只不过他现在还很年轻,才三十岁,十年便占了三分之一,若是再过个几百年,就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他们分开的日子已经快要比相识的日子还要长了。
作为凡人,澹台莲州无法探寻自己的魂魄,岑云谏也是第一次进来看。
岑云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魂魄。
因为没有仙力,所以它看上去比修士要弱小很多,并没有很多澎湃的能量,不掺杂修炼而来的能量,只有人类生命本源的魂魄之力,显得非常清澈,犹如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溪水。
是以,其中所承载的感情也显得纯粹而干净,那是各种各样的爱意。
岑云谏没有见过感情这么充沛的魂魄,光是触碰,他就有心神为之清明的感觉。
他仔细地搜寻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命幽精;又谓为三命,一主命,二主财禄,三主灾衰。
胎光决定人的生死命长。爽灵决定人的智慧多少。幽精决定人的喜爱好恶。
魂为阳,魄为阴。
魂欲人生,魄欲人死。
七魄者,阴邪为鬼,惶贪嫉妒,口是心非,慕恋奢淫,皆从中而来。
然而人之魂魄完整,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否则灵魂失衡,死后将不入轮回,不得安宁,难有来生。
澹台莲州七魄之中,主慕恋奢淫的一魄不见了。
要毁灭一个人的魂魄对于岑云谏来说并不算难,要毫无痕迹地抽走却很难,当今世上,谁能有这样的手笔?
岑云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他退出了澹台莲州的神识海,沉思起来,低声喃喃:“是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事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接住了瘫软下来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没听清:“什么?”
岑云谏:“没什么。”他想了想:“我只是在想,你少了一魄,是不是在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所以你性情大变,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这说不定与魔皇出世亦有关联……”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地说:“我什么时候性情大变了?只是不喜欢你了,也不能叫作性情大变吧?”
岑云谏脸色未变,反而更加冷冰冰了,他说:“我是在说正事。你当时的确是一夕之间就待我大不相同了,不是吗?早知那时我就调查你的魂魄了,也不至于拖了十年。”
澹台莲州看着他,怔了下,问:“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少了一魄所以才不喜欢你了?”
岑云谏笃定地点头:“是,慕恋奢淫那一魄没了。”
澹台莲州反射性地问:“你要帮我找回这一魄吗?找回来的话,我就会又喜欢你了?”
澹台莲州说不上十分嫌弃厌恶,但多少带了点排斥。
岑云谏皱眉:“你是不想要吗?没有完整魂魄你就会不入轮回。”
澹台莲州想了下,用一双明净的眸子望住他,说:“好,你神通广大,还得劳烦你想办法。要是能找回来的话,还是找回来吧。可我觉得,就算找回来了,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岑云谏也望着他,硬生生地换了话引子:“你知道你能再世为人是因为什么吗?”
澹台莲州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死了,再醒过来,就到了那一天。”
岑云谏:“那一世,一直到你三十岁,修真界都发生了什么?”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岑云谏时不时地回一句,和这一世发生的差不多,只是迟了很多。
这一世所有事都提前了,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原本到澹台莲州死时,他都没有杀了长老们,独占昆仑。
澹台莲州:“我那时没去过凡间,你也不与我说,我没地方打听,也不知道凡间是个什么情形,所以无从对比。你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岑云谏:“没。”
澹台莲州沉默:“……”再沉默:“……”
沉默不下去了,他看向庄严肃穆的岑云谏问道:“你就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一下吗?”
岑云谏:“什么?”
澹台莲州:“比如,‘对不起’什么的,你杀了我欸!”
岑云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愧疚之情,他有条有理地说:“我且不知这段回忆是真是假。这是捏造的也未可知。再世重生一术闻所未闻,是否真实存在呢?”
“即便是真的,那段记忆里,‘我’所说的话,也并非……”说到这里,岑云谏猛地制住自己蔓延的思绪,掐住话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还不至于无知到不会意识到这番想法会惹得澹台莲州不快,正是仙凡结盟之际,万不能生出更多的嫌隙。
澹台莲州用并不感到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感叹道:“其实我早就想到你会是这种想法了,所以我才懒得问你。你看,你还问为什么我不跟你说清楚了再下山,跟你说了,也不过是平白无故地受气。”
他竟笑了起来:“不对,也没有受气。方才你说之前,我就在心里跟自己打赌你会这么说,果然跟我所设想的差不多,我赢了,哈哈。”
澹台莲州的笑声落入岑云谏的耳中,让他觉得心上微微地作痛,他也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是不再反驳,默默地听着,道:“让你不快了,对不起。”
澹台莲州把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勉强地重新坐起身来,轻飘飘地说:“行,我接受了。”
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不出释然,也看不出执着,他只是单纯地没放在心上,不在意了。
岑云谏认真地说:“换成这一世,我肯定会救你的。”
澹台莲州说:“因为这一世我是凡间的国君,是能够帮助你用国运来滋养灵石、助你统一仙界的人,我变成有价值的了,所以你会想办法救我。”
岑云谏噎住,却没有反驳。
窗外天光熹微。
快天亮了。
澹台莲州说:“时间不多,我会择日启程,前往黄金台,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帮我自己。至于补全魂魄的事,能找到办法的话很好,若是找不到,也不打紧。”
岑云谏点点头:“你说得是。”
岑云谏甚至在想:除了不入轮回,少了这一魄好像没有坏处,可惜他只会灭魂,不会剥魄。
不然的话,把他这一魄去掉就好了。
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再这样鬼使神差地、总是不由自主地惦记着一个凡人,于修行无甚益处。
澹台莲州:“在想什么?这样严肃。”
岑云谏:“在想怎么剥魄,我原以为少了魂魄一定会不好,看你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剥了恶魄,更有利于昆仑弟子的修炼,可以更加专注,开始修炼了就剥出来储存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填回去。比如修为最佳可以婚配的时候,若是不想婚配,一心孤身问道,那么就等到快死的时候再放回去。”
澹台莲州人都听傻了:“啊???”
他拱手对岑云谏表示佩服:“你是真干得出来啊?还是算了吧……”
岑云谏不置可否。
澹台莲州在心中为昆仑弟子默哀:苦了这一代的昆仑弟子了,撞上这么个疯批仙君,自己疯就罢了,还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疯。最疯的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疯欸。
岑云谏从袖中掏寻了一下,取出了一瓶灵丹,递给他说:“吃点药休息一下吧,等醒来就去黄金台,跟我说一声。”
澹台莲州:“嗯……嗯?你什么意思?”
岑云谏指尖捏了一只信蝶,放在他的枕边,说:“我在附近等你,你睡醒以后就对这只信蝶吹一口气,信蝶会来找我,然后我带你去黄金台。”
岑云谏自顾自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他听从计划,澹台莲州有点不豫,道:“这不用劳烦你亲自送我去吧?”
岑云谏:“倘若只是你们凡人之间的事,那我肯定就不插手了。我亲自送你去,一是因为有关仙界;二是因为你不是说你命不久矣吗?既然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那么最好还是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赶路上了吧。要不是因为你太虚弱,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澹台莲州觉得甚是有道理,他拍了拍手,赞同地颔首,笑道:“你说得不错,是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岑云谏,有时我又觉得你是我的知己欸。”
第150章
不过等待数个时辰而已。
应当眨眼就过去了。
岑云谏却莫名觉得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澹台莲州招待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间休息,他没答应,径自离开,去云上等待。
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岑云谏的性子一向如此,他的每位老师都时常感慨从没见过比他更有耐心和专注的人。
十六岁时曾有过一次关于定力的试炼,试炼中,在弟子打坐的过程中,会有情色幻象蛊惑弟子的心神,他专注到几乎连听都没听见,更别说心乱了。
可现在,他的心很乱。
乱得一塌糊涂,难以控制。
他想:不应当啊,不过是一个凡人被剥走情魄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与昆仑的万年基业比起来,连尘埃都算不上,一点也不重要。
又来了。
每次都这样。
他觉得自己连心痛与烦躁也不应该,他也不想有这种反应,但是,这种情绪总是不受他的控制生出,然后翻腾汹涌。
真讨厌啊。澹台莲州这个凡人怎么那么惹人心烦?
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却自顾自浮现出澹台莲州被杀死、被分尸的场景。
这段记忆是真的吗?
假如是的话,妖魔是怎么抓到澹台莲州的?他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个凡人都没保护住?
锥心刺骨般的苦楚这时才慢慢地浮上心头。
似乎是平生第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一种有别于曾经的慌张与恐惧。
即便是他自己面对生死危难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倒宁愿是自己面对死劫,他还能想法子,澹台莲州是个凡人,是个不受他控制的凡人,又那么脆弱,轻易就死了,该从何救起?
可他依然坚信世上的一切都会有解决方法。
澹台莲州的死劫可以解决。
他的心不由己也可以解决。
他想到那只鸟妖,心想:那家伙的弟弟已经被他给杀了,之前还没杀他是因为屡次三番被逃脱,说是这样,其实也是因为他没有做到穷追竭力,赶尽杀绝。
岑云谏心里杀气涌动,他想:等从黄金台回去,他就把那只鸟妖杀了!
还有。
等此事结束后,在魔皇出世前,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情魄剥除。
他嫌恶而烦躁地想-
澹台莲州睡了一整天。
那一日。
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啸。
但所有洛城百姓都能够看到唯独在太子的小屋上方有一方金色祥云笼罩,当士兵们走近就会发现这儿没有寒冷,却有徐徐温暖的风。
一辆四辕紫篷马车停在门口,拉车的神鸟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整理自己闪闪发光的羽毛。
众人为之惊异。
但有些老兵,还有太子身边最初的那一些个老臣们都能认出来,这是昆仑仙君的神驾。
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这几年因为澹台莲州所撰写的长诗的泛滥,所有人都知道他与仙君相识相知,两人见上一面也不足为奇吧。
而仙君为什么而来呢?
似乎也不难猜测,毕竟庆王已经将九鼎之下镇压着妖魔的事情传播得天下皆知了。
仙君此次前来,一定是为了与他们的王——尽管名义上还是太子——而来的,他们的王是能与神仙相交的人。
各国之中,昭国的人,尤其是洛城的百姓,经过十年反反复复的教化,对仙、妖依然有敬畏之心,却不至于谈之色变。
因为他们的太子是不同的呀,他们是太子的子民,太子不需仙力就带领他们创造了那么多的奇迹,他们劈开高山、控制河水、种植出比以前更多的粮食,更不用再向妖魔献祭活人。
这难道不能说是他们凡人的神仙吗?
既然如此,那么,和仙君平起平坐、相互来往也没什么奇怪的。
共同抵御妖魔更是理所当然的。
澹台莲州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了,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等到醒来以后才知道岑云谏在他门口站了一天一夜。
澹台莲州震惊了一下,洗了把脸,然后……然后跟岑云谏说了抱歉,还得请他继续等一等。
澹台莲州让人把他的几位心腹殿内大臣都召过来,与他们说了黄金台确实镇压着妖魔,而且连仙君也无法处理。
——目前无法处理,以后不知道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岑云谏全然知晓,就算已经过了十年了,他还是不太能够适应这群凡人竟然能这样……这样平静主动地去思考如何杀死妖魔。
以往也就算了,都是一些小角色。
前些年敢去杀魔将就已经很荒唐了,如今倒好,连魔皇都敢讨论怎么杀了。
……区区凡人,也敢说屠魔?
澹台莲州提出要亲身前往周国王都一趟,众人立即表示了反对。
黎东先生压根不想跟他商量:“不行,您不能去。”
秦夫人跟上,表示不赞同:“庆王明摆着要杀了您,您怎么还能自投罗网?”
兰药更是一万个反对:“莲州哥哥,连小孩子都知道是圈套!”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恨不得把他直接捆起来按下,澹台莲州被吵得头疼,抬了抬手,则说:“我自然知道是圈套,我又不是傻子,但是这不是不得不去吗?
“是,我是可以假装成不管不顾。
“仙君也跟我说了,目前阵法还很牢固,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魔皇都不一定会挣脱镇压出世,而到那时候,我一定早就死了,与我何干呢?是吧?
“若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今天我与你们哪里会坐在这里。”
太子的口才好黎东先生一向是知道的,只怕大家听了都会被说服。
他连忙打断太子的话,拉了一下没有出声的杨老将军:“老杨,你赶紧说句话劝劝太子殿下啊!”
杨老将军一直在低头深思,闻言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腰背微微佝偻着,已经老态毕现了,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他反问:“劝?劝什么?我为何要劝?”
黎东先生道:“太子要去送死呀!”
杨老将军笑了一声,反问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在碎月城,守了三十年,没人来救我们,送出去的人都一去不回。有时我想,他们究竟是死在了路上,还是逃了出去,却没人愿意来救我们呢?
“要是当年太子也被人劝下来了,不来救我的话,哪有我的今日。
“世上总有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太子不光是我的王,还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英雄。
“他若觉得一定要去,那就是一定要去。”
黎东先生呆住了,没想到杨老将军突然反水。
一旁还有个没发言的赵蛟,也浑不吝地开口道:“杨老将军你是想跟太子去吧?你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跟去了,让我去吧,我年轻,我一骑当千,最擅突围,就算只带我一个,我也能把太子安安全全给送回来。
“再者说了,太子比我都要厉害。”
“我不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他挠挠头,“这要让太子一个人把庆军全部杀了是难,可是逃出来还不简单吗?我觉得吧,要是庆王敢动手的话,太子先把庆王抓了不行吗?”
“不如这样……”杨老将军想了想,道,“不让带军队,我们可以不带,不去周国就是。我这边就提一支铁骑,日夜兼程奔往庆国。只要他让我们太子安全回来,我就不打庆国王都,他敢打,我就占领庆国王都。”
澹台莲州忽地叹气道:“庆国百姓何尝不无辜……我们原就不该打来打去的,而应当一致攻打妖魔才是啊。”
黎东先生都恼了:“太子,您非要孤身闯虎穴也就罢了。我们给您想主意,您怎么还能这样给我们拆台,为王者,怎能如此优柔寡断?!”
澹台莲州哈哈笑了起来。
黎东先生摸不着头脑,别人更摸不着。
澹台莲州笑了一会儿,慢慢停下来,眸中依然带着并未消散的笑意,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似乎变得比这些年要快乐多了:“若是你们要跟着我去,我反而会束手束脚,心惊害怕。
“先生,唯独你知道我的秘密,我的死劫,就算是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我的。”
黎东先生神情凝重起来。
大家纷纷看向他。
杨老将军直接问:“什么死劫?姓裴的老东西,你跟太子之间瞒着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澹台莲州道:“其实你说得不错,我是很优柔寡断。世上的王有那么多,要怎样作一个王,你们都比我更知晓。
“我一点也不像是个能成王的材料。
“我心软、忧愁,我还打从心眼里讨厌战争,讨厌被规则管束,也讨厌用规则去管束别人,更讨厌杀人,也讨厌有人为我去杀人,更讨厌有人因为要为我杀人而死去。”
大家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慢慢地说:“这些年不说这些,是因为我不能自我贬低,乱了军心。有时候跨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再回头了。
“听闻人死以后要为自己犯下的杀孽付出代价,我只希望那些因为我而杀人的人的杀孽可以算在我的头上。”
他极是温柔地笑了笑:“比起昭太子,我还是更喜欢公子莲州的称谓。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要作一国太子,我想要作的是一个游侠而已。
“权力、金钱、王位,对我来说真的不算多么珍贵。
“游历四方,行侠仗义,遇见有人有危险便救一个,遇见一个救一个,遇见两个救两个。
“偏偏我不光是优柔寡断,我还贪得无厌,救了几个按说也称得上是游侠了,偏偏我太贪心,还想要救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昭国还是他国人,一个又一个,转眼就到了现在。
“现在,我又想要救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的人。”
黎东先生站起身来,走到了屋子的中央,向上座的澹台莲州深深行礼:“老夫能侍奉太子实为三生有幸。”
澹台莲州走过去,把他给扶了起来,君臣相握着手:“是我应当感谢您,当年我还在微末之时,是您倾尽家资相助于我。”
黎东先生老泪纵横,哽咽道:“您要去就去吧,臣相信,太子您一定会回来的。”
澹台莲州慨然一笑:“我会回来的。我当然会回来的。”
黎东先生道:“好,老朽等着您回来。”
连最固执的黎东先生都服软了,旁人又能说什么了,心下既为澹台莲州感到担心,又觉得庆幸,庆幸十年过去,澹台莲州仍然是那个澹台莲州。
仍然是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再转身对杨老将军说:“也不必劳师动众,本来军费就吃紧,冬天也快到了……”
他举目看向窗外,看向淡墨色的,氤氲潮湿的天,说:“接下去大抵会越来越乱,更应当把将士用在刀尖上才是。”-
交代好了国事杂事,大致没有遗漏了,澹台莲州便阔步走出门,去找岑云谏。
不用找,岑云谏就在外头,立刻现身而出:“都谈完了,可以走了吧?”
“你好歹打声招呼再冒出来啊。”澹台莲州手按在剑柄上,道,“这儿是叮嘱完了,但还有事情没办完。”
岑云谏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澹台莲州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耽搁不了太久。对了,你的车那么宽敞,我能带两三个人一起去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嬉皮笑脸地与他说:“看来我们老交情的分上嘛,多谢,多谢。”
澹台莲州径直去找了俪姬。
既然要去周国见庆王,不如把几位庆国的公主顺路送回去。自从他杀了庆国太子,活泼明朗的俪姬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变得形容憔悴了。
他在下街的一处学堂见到许久未见的俪姬,她如今早上在此地给孩子们上课,下午回太子行宫去。
俪姬与初时大有不同,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乌檀漆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簪子、一绺布条来盘固,脸看上去更瘦了,下颌尖尖,粉黛不施,纤瘦白净。
孩子们正围着她,欢欢喜喜地唤她作“公主老师”。
俪姬望见他,怔了一下,没有上前。
这些个七八岁的孩子们发现了来人,马上被吸引过来,一个个仰着小脑袋地问:“哥哥,你是谁啊?”
“哥哥,你来找谁?”
“你真好看。”
“抱,抱抱,抱我。”
澹台莲州不拘小节,还真把一个拉着他的裤腿的流口水的小孩给抱了起来,其他孩子一见,纷纷更要闹着跟他玩了。
俪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板起脸来,训斥道:“这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失礼?他可是太子!快下来!不可以!”
可惜这里的孩子年纪都小,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年纪稍大点的孩子懵懵懂懂地理解“太子很尊贵”这件事,年纪小的根本听不懂,歪缠住漂亮哥哥不想放手。
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们给哄好。
俪姬领他去了清静地方,端正地行礼,问道:“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澹台莲州问:“阿婉和阿霜呢?我有事要与你们三个说。”
俪姬客气疏离地说:“我这就找人去唤她们两个。有什么事您召唤我们就好,怎么能劳烦您亲自过来?请您在茶室等待片刻。”
等其他两位庆国公主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俪姬为他煮了一壶茶,跪坐着为他斟茶,道:“是今年早春摘的茶叶,您尝一尝。”
澹台莲州更喜欢她以前对自己的称呼,却也没有纠正她现在这过于恭敬的姿态。有些立场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澹台莲州用指腹碰了一下粗陶茶杯的杯壁,有点烫,他问俪姬:“你怎么来教这么小的孩子了?先前不是教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们吗?”
俪姬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饮了一口茶,道:“她们都认识您、敬仰您,每日都会有人在称赞您,我听不得这些话,一听就难受,便来了这里。这里的孩子还很小,不晓得事儿,只知道玩,也净说些傻话。”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突然语中带刺,被堵了一下,心里头也有点不好受,惆怅地说:“俪姬,我知你恨我,这是人之常情。你是庆国人,我是昭国人,你留在这里,只怕会越来越难受。
“正好,现在我要去见你的父王,我带你一起去吧,让你回到你父王与母后的身边。你想回去吗?”
俪姬欲言又止。
这时,阿婉与阿霜两位公主赶到了。
澹台莲州也问了她们要不要回去见庆王。
阿婉与阿霜面面相觑,又看了看俪姬。
她们依然习惯于坐在俪姬的下首边。
阿婉先站了出来,向俪姬跪拜,道:“公主,我、我想留在昭国。”
阿霜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跟阿婉跪在一起:“我的母妃已经亡故,我就是回到庆国也无人可依靠,我也想留在昭国。”
俪姬将她们俩都扶了起来:“阿婉姐姐,阿霜姐姐,我来时还是个幼稚无知的小公主,这些年全赖有你们照顾我、提点我。既然你们想要留下,那么之前带来的嫁妆我就都留给你们吧。
“我自己随太子回去见父王。”
阿婉却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盯住她,艰涩地道:“俪姬,别回去了。
“你怎么回去?你跟我们也没有太大不同,你也没办法回去啊!”
俪姬低下头,思忖半晌,轻飘飘地说:“那也好过留在这里。”
澹台莲州问:“你们姐妹要说一会儿话吗?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最后给你们半个时辰。”
俪姬:“嗯。”
澹台莲州拿起茶杯,就要喝茶。
俪姬看着他,冷不丁地问:“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澹台莲州笑了下,说:“你就算真要毒杀我也不会选在有这么多孩子的地方,俪姬,你太善良了。”
俪姬委顿在地,掩面而泣。
阿婉与阿霜也是红了眼睛,酸了鼻尖,坐在她身边,拥抱着她:“公主。”
俪姬哭着问:“我不善良,太子,我不想作个善良的人,这太痛苦了。一个善良的不伤害别人的人,在这个世上是很难活下去的,是不是?你看,连您也做不到,您也不得不伤害别人。您的心没有在哭泣吗?在这个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坚持作一个善良的人吗?”
澹台莲州没有哭泣,只是缄默下来:“很难,是很难。但是我希望将来的世界可以成为那样的世界。”
俪姬肩膀颤了一颤,泪水更加汹涌了。
俪姬伏在姐妹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俪姬哭过这一次,擦干眼泪,什么都没带,就这样空着手地跟随澹台莲州离开了。
虽然澹台莲州说要带她一起走,但她万万没想到是坐仙车,她悄悄地左顾右盼,忍不住问:“太子,那位女仙人呢?”
澹台莲州:“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你想见她吗?”
俪姬摇了摇头:“不了。我只是想在离开前见她一眼。”-
半日后。
澹台莲州、白狼、俪姬来到了周国国都。
澹台莲州站在周国王都那屹立千年的巍峨城墙前,抬头望去,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十年前,自己站在昆仑的山门下,也是像现在这样——
一人,一剑,一条命,一身布衣。
如此孑然一身。
他反而觉得心情如云开日出般的开阔起来了。
第151章
周国王都的城墙还留有战争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澹台莲州站在城门之下,一阵猛烈的冬风迎面拂来,袖中兜满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仙车还在云上时,城墙上负责看守的庆国士兵就已经发现了。
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熠熠生辉的仙车从天上降落下来,然后先走下来一个男子,一身青衣,看衣裳像是名士,但看腰间悬佩的剑则像是剑客,接着又有一位美丽的布衣姑娘被扶下车。
督城将军紧急领人迎接上去,谦恭地说:“拜见仙人!”
“我不是。”澹台莲州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将国书递上前去,“我是昭国太子,澹台莲州。我身边的这位女子是庆国的公主,王后所出的俪姬。”
话音未落,只见远处仿佛有一颗白色流星划过大地,停留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那是一只白狼。
顺手带一个凡人女子也就算了。
妖魔也想上他的车?做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杀就已经很好了。他允许带上这只妖魔,也不过是因为这只狗东西身上背有能替澹台莲州死一次的咒术,可堪一用罢了。
仙君没有下车,把他们送到以后就飞回了天上,连一声告别和叮嘱都没有。
于是只剩下了两个人和一只狼。
众人难以相信自己亲耳所听的话。
昭太子?这就是昭太子?这就是那位横空出世、让昭国逆袭成为强国、反而将他们庆国死死压住、让他们吃了诸多苦头的昭太子?
像。也不像。
他们所见的这个男子,比起高高在上的王,更像是个侠客。
他看上去已经不算太年轻了,脸上有浅浅的纹路,但每一条纹路看上去都不可怕,反而让人能感觉得出来他的心性温顺平和。
他的一双眼眸深邃明亮,仿佛蕴藏着万千情感,叫人一看便有一种仿佛会被吸引进去的错觉。
但他仍是美丽的。
他的眼眸是明亮温暖的,微笑是明亮温暖的,整个人都是明亮温暖的。
纵使是他们这些应当讨厌昭太子的庆国士兵,真见到了他本人,竟然发现完全没办法讨厌起来。
真是难以置信。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个阴谋。
全天下的人也都认为,聪睿如昭太子,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平日里国书来往间,昭太子的手段可不少,总能让人吃闷亏。
却没想到竟然唯独在此处犯了个“大蠢”。
作为庆国人,昭太子当然是他们的敌人,是庆国称霸天下的最大阻碍。
但是,作为士兵,作为个人,他们难以描述见到昭太子真的孤身前来的震撼。谁能不佩服这以一己之身对抗千军万马,且依然从容淡然的气魄呢。
还有一点让他们迷惑的是,像昭太子这样高贵的人,在面对他们时,根本不用报上全名。
那些贵族从不会向他们这些小兵告以全名,贵人的名讳岂是他们这些庶民能知晓能论及的?
站在他们的面前,向他们告以全名的贵族,他们平生至今遇见的只有澹台莲州一个人。
澹台莲州大大方方地道:
“我应庆王的邀请而来了。请去禀告他吧。”
他看上去是那么地光明磊落,就这样以阳谋对阴谋,让士兵总觉得他们的庆王在这个邀请上落入了大义的下风。
不光是姿态,仔细想想,昭太子大可以直接进入城中,甚至进入王宫,可是他没有,他很有礼节地等在城门外。
连原本已经被庆王命令过届时要一起围剿昭太子的督城将军都心生犹豫起来,虽说兵不厌诈,但哪个军人的心底没有一点自己的骄傲?
尽管澹台莲州看上去孤身一人,人畜无害,但是谁也不敢小看了他。
这可是当年一个人就敢把碎月城的三千将士救出来的人啊!他们是人多势众,可连阵形计谋都没有想好,怎么可能把昭太子拿下?
不能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
还是先请示一下庆王的吩咐吧-
很快,庆王得知了昭太子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他的消息。
彼时,庆王正在书房中,与一众心腹演算澹台莲州会带兵从哪里来,他们该在哪里伏击昭军,又有什么办法。
他不相信澹台莲州不带人来,顶多带得少点,多半会藏在附近,等待他的命令再发起攻击。
庆王喷了一口茶,喷在侍者的脸上:“你说什么?!”
侍者把腰弯得更深:“昭太子与俪姬眼下正在城门外,就他们两个人,说是来赴两国之约,请见大王。”
庆王放下茶盏,脸色变幻,道:“准备銮驾,孤这就去迎接。”-
庆王与昭太子是血脉相连的舅甥,书信往来颇多,争斗更多,也曾经见过彼此的画像,但亲眼相见还是头一回。
庆王坐在銮驾上,越想越觉得不安。
阴谋!
肯定有阴谋!
他是不相信澹台莲州多么光明磊落的,都是作国君的,谁还不懂谁啊?
想着想着,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心钻上来了。
昭太子不可能不带兵,他肯定带了人,那些人呢?
那些人是如何避开他的眼线进入他的势力范围的?如今又藏在了哪里等待昭太子发号施令?
看得见的可怕,看不见的更可怕。
难道……难道昭太子还想在周国城门口击杀他不成?
太危险了。
庆王让人先去与澹台莲州说,迎接他之前,他必须要卸下身上所有的武器。
督城将军向澹台莲州转告的时候都有几分赧然,他们以数万对一人也就算了,还要惧怕这一个人,让对方卸兵弃甲。
“您的剑就由我们来保管,若是大王说可以还给您,我们就会把剑还给您。”
澹台莲州没有生气,更没有为难他,说:“我就把剑放在城门口吧。等我出城的时候我再来取。”
督城将军:“?”放在城门口,不怕被人偷吗?
说罢,澹台莲州直接将他的两把剑抽出来,随手插在了面前的地上,剑身肉眼可见地沉了一沉。
庆王再传来第二道命令:请昭太子先被搜身一番。
澹台莲州特地穿得薄一点,又薄又要保暖又要耐脏,就只有那身昆仑弟子服了。这身衣服看上去轻薄飘逸,一点也不像是能够再藏下武器的样子。
澹台莲州闻言,却不肯再配合,皱眉道:“我为与庆国结盟一同剿灭妖魔而来。庆王让我不带兵马,孤身前来,我信守承诺,来到这里。而庆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甚至提出这等无礼的要求。
“庆王将我当作什么了?我是一片诚心,为天下百姓着想才涉险而来,要是庆王没有诚心,想要羞辱于我,尽可以直说!”
澹台莲州生气了一下,庆王便服了软。
庆王来时看上去若无其事,一下车便亲热地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邀请他共同搭乘御辇。
两人互相寒暄几句。
庆王渐渐放下过于紧张的心防,觉得并没有性命之虞。
他转头看向澹台莲州的身旁:“俪姬?真的是你!”
俪姬行礼道:“父王,俪姬思亲心切,憔悴染病,太子为我着想,是以将我带回来了。”
庆王笑呵呵地说:“好,好,好。不过你母后还在庆国,并未跟随孤前来,宫中乱糟糟的,也没整理好。你表哥独自前来,孤没想到他连一个侍女都没有带。只怕庆国周国的侍女不会伺候他,你既然在他身边几年,自然比别人熟悉,不如由你来照顾你表哥吧。”
俪姬愣怔了下,下意识地抬眸看了父王一眼,眼神复杂,她深深福身:“诺。”
澹台莲州跟着上车,对俪姬伸手。
庆王欲言又止。
俪姬笑了一笑,摇头道:“太子,我乘坐御辇是不合规矩的。俪姬慢慢走过去就好了。”
澹台莲州只得作罢。
上车没多久。
庆王忽地说:“这辆车原本是周王的,是只有周天子才能坐的车。如今,你我都坐在车上呢。”
两位最接近新天子位置的国家掌控者都在这里。
昭国有精兵有武器,但因为以前积年羸弱,国民不多,士兵再精锐也就那么多,昭太子从不主动发起进攻,国土变化不大;而庆国虽说没有昭国那么精锐的士兵,也没有武器,但是国力深厚,国民更多,这些年断断续续打下来近昭国两倍的版图。
两个国家孰胜孰败,尚不可定论。
庆王愈发地阴阳怪气起来。
“孤的好外甥,孤不明白,你真的只是为剿灭妖魔而来的吗?
“你与仙人走得近,你站得比孤要高,知道得比孤要多,总是把孤耍得团团转呢。”
这是周天子的车啊?方才却是没细看。
逾矩了。
罢了,周国都亡了,还哪儿来的规矩。
澹台莲州想。
澹台莲州:“是。我只是为了剿灭妖魔而来的,我希望您能相信。请明天就带我去黄金台吧。”
庆王的眸光在九旒冕的珠串之后明灭不定,他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若是普通人此时已经被他那过于阴鸷锐利的目光给看得满身冷汗。
澹台莲州却佁然不动。
半晌,庆王阴恻恻地问:“那九鼎真的是九鼎吗?九鼎之下真的镇压着妖魔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吓唬孤,要孤将周国拱手相让,所以故意在诓骗孤?
“昭太子,你就不怕孤不管不顾直接把九鼎的仙像给砸了吗?”
澹台莲州回望着他,笑笑说:“不怕,舅舅,虽是第一次见您,但我们算是已经神交许久了。其实,就算我不来,您也绝不会砸了九鼎的仙像。”
庆王也展颜一笑,反问:“哦?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澹台莲州笃定地说:“因为您也是凡人。您是一位爱惜百姓、雄才大略的明君。”
庆王怔了片刻,面容隐匿在九旒冕之后看不大清晰神色,他感叹道:“澹台莲州啊澹台莲州,你为什么不是孤的儿子呢?”
第152章
庆王宴请了昭太子。
看上去一片和乐融融,可称是舅贤甥孝。
庆王笑眯眯地问:“孤的好外甥啊,孤这两年可没有少听你的英雄事迹,还有你跟那仙人的来往,是民间百姓编造的,还是真的啊?”
澹台莲州也笑眯眯的:“那都是百姓们添油加醋写的。”
“哦。”庆王,“可是,我看比起他国之人,你确实跟仙人更熟悉啊。当年,你是怎么进入昆仑学剑的?在哪儿遇见的仙人?”
庆王兴致勃勃地问道,他的目光尖锐,仿佛一把剑架在澹台莲州的脖子上,一定要逼迫他讲出来。
早先荆玉山给他出的主意,他至今没忘,放在心上,可是就算他想把孩子送给仙人去讨好仙人,也没有任何的路子,所以至今没有办法。
澹台莲州放下酒杯:“舅舅如果真的那么想要送孩子去昆仑,那我可以帮您问一问我相识的仙人,只是能不能被选中,还要看这孩子自己是否有灵根。若是没有灵根,人家也是不收的。”
这话有点耳熟,他前阵子才刚说了一遍差不多的呢。
那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汹涌波涛仿佛息止了些许。
庆王的杀意淡了淡,他是很想杀了澹台莲州。可只杀了澹台莲州就一劳永逸了吗?未必。
兵法云:哀兵必胜。
澹台莲州在昭国的声望太高太盛,若是贸然用阴谋无耻的手段杀了他,一定会让昭国士兵怒火极炽,双方大战,庆国会元气大伤。
不计一切代价,强行杀了澹台莲州是不得已的不得已。
如今能让澹台莲州亲自过来,坐下来谈判,让渡出部分利益……尤其是与仙人的联系,那就是莫大的好处了。
庆王紧捏着酒杯,打量着泰然自若在饮酒的澹台莲州,很难说心里没有嫉妒。
凡人,凡人,他是纯粹的一介凡人,不与仙人交熟,更别说什么仙君了。昭国比之庆国,不正是胜在了与仙人交好这一事之上吗?
他不服。
若只是比治国、比治兵,他不认为庆国比昭国差到哪儿去。
所以他也一定要搭上仙人的路子,为庆国谋取福祉。庆国的国祚绵延至今,已有八百三十七年,等他也有一个从仙山回来的儿子,那么十年二十年后,再来看庆国行不行。
正想到这儿,澹台莲州就仿佛有读心术,能够读出他的心思一般,忽地提醒道:“我本觉得这样说未免扫您的兴,可是不得不提,这凡人想要进仙门的第一件事便是断绝尘缘。庆国王子若是真的去了,未必还会回来。”
庆王脸色一僵,半信半疑:“是吗?那倒是要多谢太子提点了。太子记得为你的表弟们问一问。”
澹台莲州又问:“公主要问吗?昆仑也收女弟子,只要灵根优异,不论男女,都可以入昆仑门中作弟子。”
“?”庆王蒙了下,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问。劳烦了。”-
来到庆王为他安排的寝殿。
澹台莲州差点没认出俪姬。
他已经习惯了俪姬素净的模样,又换回公主华丽的锦绸绣缎,画眉点唇,妆容艳美,反而难以辨认。
澹台莲州脚步一滞,不确定地问:“俪姬?”
俪姬身上穿着一件杏粉色的裙子,宽大的袖子静静搭在地上,当她慢慢俯身而下向澹台莲州行拜礼时,像是一朵花绽放,她将额头贴在手背上,恭敬地道:“拜见太子。俪姬遵父命,前来服侍您。”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把她扶了起来。
他挥退其余侍者,表示要和公主独处。
澹台莲州牵着俪姬来到这个小院子的庭院中,亲自摆了一张草席,邀请俪姬在自己身旁坐下。
俪姬不明所以。
周国今晚的夜很静,没什么风。
他们坐在偌大庭院的中央。
澹台莲州不大端正地坐着,他往后支着手肘,歪斜地仰着身子,望向浓墨色的天,一轮雾蒙蒙的月亮,不大亮,像落了一层薄的铜粉。
俪姬也抬起头来,纳闷,有什么稀奇?
澹台莲州饶有趣致地看着,道:“多好看的月亮。”
俪姬附和道:“嗯,好看。”
澹台莲州说:“二十岁时,我想过的日子其实只是每日优哉游哉,仗剑天涯,长歌而行,渴了喝露水,饿了吃浆果,困了便倒头躺在大地上,看看星和月今天又有哪里不一样。”
俪姬问:“我知道月有阴晴圆缺,星有斗转星移,但看这些有什么用?”又说:“躺在地上也、也太脏了吧?会沾上很多尘泥的。”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他喜欢听俪姬孩子气的话,说:“那就铺一张席子呗。”
澹台莲州松开手,往后仰躺下去:“结果这些年,也没什么空看星星看月亮,难得今天可以看,我想要好好看一看。以后就不一定能看到了。
“俪姬,我没有情魄。我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所以我并不爱你。”
俪姬已放松下来,闻言顿了一下,笑起来:“嗯,我对太子是敬仰之情。”
澹台莲州对她说:“风大,你回去睡觉吧,我今晚上躺在这里,看看月亮。”
俪姬:“是。”
俪姬离开之后,白狼才出现,走到他的身边,歪头想了一下,变大了一倍,靠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澹台莲州虽不觉得冷,但是白狼毛茸茸的,又温暖,靠着取暖甚是舒服。
澹台莲州把白狼的尾巴抱在怀里,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当被子用。
如霜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温柔,冰凉。
他想:为俪姬也问一问能否去昆仑吧。
想到这儿,澹台莲州又陷入了一番困扰之中——对俪姬来说,凡间、王室是她的牢笼,若是能从凡间去仙界,是逃离牢笼;对曾经的他来说,昆仑是他的牢笼,他从仙界去人间,人生豁然开朗。
既如此,究竟哪里才是牢笼,哪里才是自由?
这时,澹台莲州感觉到耳边的声音都消失了,有人站在自己的身旁,影子盖下来。
他睁开眼睛,打招呼:“仙君,晚上好。”
岑云谏压抑着什么似的,闷声不豫地问:“你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冷冷地说:“你明知道我在你附近,在看着你,所以说这段话给我听。你大可以直接跟我本人说。
“你缺了情魄确实很有可能是因为我,放心,我不会赖账。
“本尊从不欠人东西。”
澹台莲州头皮一阵发麻:“我没要你还。你真的很想还的话,那你还杀过我一次呢,你怎么不还?”
第153章
澹台莲州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埃,走向岑云谏,在三步外站住脚步,背后是深深扎根于地的参天大树。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岑云谏的双脚,看上去是站在那儿的,其实双脚离地仍有一点距离,鞋子与衣服都不会沾上泥土。
岑云谏是浮着的。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岑云谏那只垂落在身边的左手,仿佛指尖发麻似的悄悄地略微张合,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又惶惶地收进袖子中,不想给他看见。
澹台莲州觉得好笑。
正当他以为岑云谏不会回答,岑云谏一板一眼地说:“等到天下太平之后,我可以将我的寿数用秘术分你一半。你别觉得少,仙人寿数多少,凡人寿数多少,我分你一半总够了。”
澹台莲州倒不觉得岑云谏是想要赖账,户口一说。
人这是想在百年内就清净宇内呢!
历代仙君没有做、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岑云谏想要去做。
他想:不愧是仙君。
澹台莲州笑了笑,说:“我没想跟你追究。
“你这家伙还不得活个起码一两千年,说不定更久。就算只有一千年,分我一半,那也是五百年了。我可不想活那么久,算了吧。”
话音没落,岑云谏就接上话来:“为什么?你们凡人不是都想要长生吗?那么多凡人想要求得长生,你能长生,你为什么不要?”
澹台莲州:“不想要就是不想要,非得有个为什么吗?”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在短暂的沉思之后给了一个理由:“非要有原因的话,那大概是我就喜欢作个朝露溘至的凡人。要是我长生不老的话,那我还算是个凡人吗?我不再是凡人了,我还会像现在这样想吗?
“多半不会了吧。
“仙君别着急,明早我就去九鼎一看。”
这一晚,有很多人难以入眠。
唯独澹台莲州睡得酣甜-
翌日。
庆王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过来找澹台莲州,送他去了王陵。
两位王站在仙像的脚下,即便拼命仰头看也看不到顶。
庆王低下仰酸了的脖子,不甚耐烦地问:“仙人呢?你不是认识很多仙人吗?你一定是带他们来这里了吧。”
尽管他们身边并没有别人,但澹台莲州还是抬起手以作遮掩,将这当作秘密一样地对庆王说:“仙人想来哪需要我带,正是因为他们无法接近,所以才让我来。这儿只有我们凡人能够接近。”
庆王愕然:“?”
澹台莲州兜了兜衣袖,老神在在地对他点了下头,微微一笑。
庆王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笑了一会儿又笑不出来了:“那怎么办?”
澹台莲州望着仙像,说:“我先看一看吧。”
庆王戒备地说:“孤不会给你一兵一卒。”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从这一天起。
澹台莲州就每天袖手在王陵各处走来走去,如此搜寻半月无果之后。他干脆住在王陵附近的一间旧屋之中,这原是守陵人所住的。然后,每天早上天一亮,他就会来到王陵的广场上,就地打坐,抬起头来,与仙像垂睫的眼眸相对望着。
安静地,耐心地,深思地。
日月轮转,风吹日晒,枯枝叶落,他孑然一身地坐在原地,几乎不吃饭,几乎也不喝水,参悟一尊石像。
负责看守王陵的庆国士兵每天看见他全神贯注的模样,莫名地感到心灵也被注入了宁静一般。
这十年间,他们也经历了很多。
加税、征兵、战争、杀戮、背井离乡,甚至家破人亡,痛苦而麻木地日复一日地活着。
澹台莲州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教,他只是坐在那儿而已。
他们没有去想为什么,也只是单纯地感觉,见到昭太子以后,心头的痛苦仿佛变得减轻了许多。
一位士兵想不通,他将澹台莲州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告诉了百姓,言语之间不无敬仰。
昭太子本来就是百姓们热议的焦点,关于他的消息,百姓之间很快就传开了。
……
幽国。
公孙非听了关于澹台莲州的邸报,哈哈大笑说:“果然是澹台莲州会做的事情。一个人去庆国?他竟也敢!
“英雄之君,千年以来,唯此一位。
“可惜了。可惜啊!”
庆国。
荆玉山坐着马车,驱往周国,一边看澹台莲州最新的消息,一边焦急地嘀咕:“十年了,太子这个性子怎么还不改改?庆王只恨不得啖其肉。
“既然太子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也要去周国,莫非这周国的九鼎下真的镇压着妖魔?我们凡人又能做什么?
“太子此举必有深意。”
昭国。
郄城。
王子阿错正在伏案写作,他的小屋子里,写着他平生见闻、听闻的竹简堆成小山。他刚把昭太子在这里治理水患、养桑织布的一些事情写下来。
又起了一卷新的竹简,记录下关于昭太子去往周国黄金台的最新事件。
他写了半句,又用小刀铲掉了,皱眉道:“不够考证。不如我亲自去周国一趟吧。”
天蒙蒙亮,他已背上行囊出发。
王都。
昭王纳闷地问王后:“你说,咱们家小驹儿这是在干吗呢?每天在周国王陵打坐呆看有什么用吗?”
王后刚给庆王去了一封信,试图唤起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为澹台莲州的孤身赴庆增添几分保命的筹码,她毫无来由地信任地说:“你看他什么时候做错过事,既然他这样做,那就一定有用。”
洛城的众人更是忙活起来,每日都在集思广益。
杨老将军催促:“老裴,秦娘,你们俩的学生不是很精通八卦阵法吗?还没有算出来九鼎处的阵法奥妙在哪儿吗?赶紧让他们接着算啊!”
黎东先生:“在算了,我比你还急。”
秦夫人:“太子现在是没事,却不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事。不如我们还是请太子先回来吧。”
赵蛟:“不错,我去请?我得问问我孟大哥。”
兰药:“我想去周国找莲州哥哥,我应当可以帮上他的忙。我可以询问附近的小动物是否知晓啊。”
众人齐齐地看向她,怎么先前没想到呢?!
他们连夜帮兰药打包好行李,将五六十个学士从周易八卦、天文星象诸多角度所研究出来的想法凝结在几张羊皮纸上,连图带字,让兰药带在身上。
兰药原打算自己启程发出,江岚却找上门来,表示要亲自送她去周国找澹台莲州,道:“仙君下了命令,这半年间,只要对昭太子有益,昆仑弟子无限予以一切帮助。”
而在周国附近。
岑云谏也在亲自遥望着澹台莲州。
胥菀风正陪伴在仙君的身旁。
仙君进不去王陵,她当然也不进去。
胥菀风问:“您知道昭太子这是在做什么吗?”
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给澹台莲州送饭的俪姬身上。
所幸,岑云谏在专心致志地看澹台莲州,并未发现她的走神。
他俯瞰到澹台莲州坐在空旷的广场上,身上的气运不光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地壮大了,像是一棵已经长成的参天大树,无需你费劲浇水呵护,它亦会自己伸枝展干。
以前他认为澹台莲州是亲自做了一些有利于凡人的政事以后才会增添身上气运,最近这段时间,澹台莲州在周国什么也没做啊。
而当澹台莲州来到仙像之前的时候,他隐隐感觉到他的灵魂在与什么相互呼应。
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很好。
他让澹台莲州来这里并没有错。
岑云谏想。
可他也有几分迷惘,事关仙魔的秘钥,怎会在一个凡人身上?
见俪姬来送饭,澹台莲州对她道谢。
俪姬看他一脸沉重严肃,不敢打搅,等他吃完饭以后收拾了碗筷就离去了。
良久。
澹台莲州低下头,愁眉不展,暗暗抓狂地对身边仅在的白狼说:“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你能感觉到有什么变化吗?你说我是不是派不上任何用场?”
白狼时隔许久,再次对他开口,毫无预兆地道:“不,你很有用。你的确应该守在这里。”
澹台莲州:“???”
大哥,你突然开口说话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先?
第154章 第五十四、五十五回
【第五十四回】
澹台莲州一直觉得小白是只奇怪的妖兽。
哦,对了,小白这个名字还是他擅自这么叫的,白狼自己从来不承认这个称呼。
除了他,别人这样叫它,它从不会回应。
这十年间,小白无时无刻不伴随在他的身边,可是很少听它开口说话,它总是静静的,不发出半点声响,就近随意找个小角落待着,大多时候是蜷成一团闭眼睡觉。
当澹台莲州全神贯注地办理公务时,它可以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整天,像是一尊雕塑。
它不吃肉食,只吃野果,妖魔的血肉里,它也只挑妖丹出来吃,其余部位它连闻都不会闻一下。
至今为止,它没有伤害过一个人,尽管它偶尔会作为澹台莲州的坐骑上战场,可它并不会冲撞扑上来的凡人,就算有敌方士兵用刀尖刺向它,它也至多用爪子和尾巴拍开,或者直接一口咬碎,却从没有杀过——甚至误杀过——哪怕一个人,至多冲散人群。
这正合澹台莲州的心意,他当然没有质疑过,不然难道直接问:欸,你是妖兽,你怎么不杀人呢?
他该是疯了才去这么问吧。
他本来就是为了保护被妖魔杀害的凡人们才揭竿而起,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妖兽杀人。
他只在九年前的那次,在紫微殿中,被岑云谏质问时,为小白担保了绝不会害人的承诺。
他们之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更多时候,在战场上,小白像是个旁观者,并不插手凡人的战役,全心全意只保护他一个。
它的确不害人,可也不会去保护他本人以外的其他士兵。
有的士兵即使快要被杀死在它的面前,只要它抬一下尾巴就能够救下来,他也无动于衷。
澹台莲州没有命令它去救人过。
不是他不爱惜自己的士兵,但是……今天他可以命令小白去救人,那明天他就可以命令小白去杀人。
假如他让小白为了保护己方士兵而伤害敌方士兵,那与驱使妖魔杀人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用计谋或者迷踪阵法把妖魔送去别国的领土上。假如这样做的话,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毁灭其他国家。
因为他有他的原则,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要这么做。
但是,澹台莲州也不觉得小白不破杀戒是因为他们的约定,又或者是因为他对小白持有关乎性命的言灵咒语,而是小白自身就不屑去做这些。
是小白不想杀人。
澹台莲州看向白狼。
白狼没有看他,垂落尾巴,高高地仰着头,眺望巨大的石像,神情惝恍,赤红的眼眸中殷忧之情若隐若现,像极了一个人,又或者说,比很多人的眼神都要更加复杂。
其实说像人也不准确。
澹台莲州觉得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并不是只有人才有情绪的。
也有时候,白狼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被困在了妖兽的身体里。
因此,他才时不时地会觉得,小白好像有点痛苦?澹台莲州问过白狼两回,但是白狼并不回答他,只是在他的面前趴下,让他帮忙掏耳朵或者梳毛,像这样子蒙混过去。
除非紧要关头,白狼从不会跟他主动交流。
每次突然开口还是会把澹台莲州吓一跳,不过也不是第一回了,澹台莲州很快平复下来,问:“你知道什么?”
白狼的声音沙沙的,音调扭曲诡异,听在凡人的耳中,让人觉得就像是耳膜被刮擦一般难受,又莫名地让人心慌心悸,顿生畏惧。
澹台莲州倒不至于多么害怕,走神地想:是因为声音太难听了,所以才几乎不开腔吗?
他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白狼耳朵动了动,回过头来,用赤红眼珠看着他,说:“他是一千两百年前昆仑的十三位知虚境修者之一的乾渊真人,没被逐出昆仑之前,他是昊风仙君的师父。”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
他感觉脑子像是轰的一下,把诸多思绪激飞起来,张了张嘴,问:“你竟然知道?等等……”
澹台莲州按了按胀痛的额角,他闭上眼睛,紧皱眉头,思索起当初在昆仑的记忆,笃定地说:“不对啊,那个时期昆仑不是只有十二位知虚境的修者吗?我记得很清楚,每一位的尊称名讳我都知道。怎么有第十三个?没人提起过这个人啊。”
白狼说:“他被昆仑除名了,与他相关的一切记载也被抹去,当初认识他的那些人都死了,自然没人记得他。”
澹台莲州张了张嘴,他紧张起来,想:岑云谏知道这些吗?他是不是该赶紧把这些事情告诉岑云谏?……等下,还是先问清楚吧。
与此同时,“你知道这些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的疑问被他暂时压在心下,没有发问。
澹台莲州问:“不对啊,几位长老里有好几个都有千余岁,大长老更是有一千五百岁,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白狼答:“他认识乾渊真人,乾渊真人正是大长老的师弟,乾渊真人被逐出师门他就在其中出了很大一份功劳,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
澹台莲州头疼起来:“那,为什么一个被逐出师门的昆仑弟子会变成仙像,镇压了魔皇啊?他不是上一任的昊风仙君啊。那昆仑呢?昆仑弟子都做了什么?仙君呢?又去了哪里?”
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不知道白狼是不想回答,还是答不上来,一时间静默下来,白狼闭上嘴,转回头去,继续看着仙像。
澹台莲州走上前去,问:“你怎么不说了啊?是我问得太多了吗?我一个一个问题分开来问行吗?喂……”
他推了白狼一下,白狼不为所动,半晌,才沉沉说了一句:“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澹台莲州:“啊?”
又是这样。
澹台莲州久违地心头冒出一股无名火来,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眼下已是凡人天下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还说一半藏一半?他为百姓们着急啊!
这魔皇假如出世,他们昭国离得远,不一定会立即被波及,但周国王都的百姓首当其冲,绝对凶多吉少,他无法坐视旁观。
澹台莲州不高兴地问:“你要说就说,为什么要半遮半掩的?既然说都说了,干脆言尽其实。我真搞不懂你,你不要学那个岑云谏好吗?”
不知道触及了白狼什么,它低下头去,依然不作声。
澹台莲州没办法等它自己想通。
他要是不知道白狼原来手握这么多线索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那就一定要全部逼问出来的。
澹台莲州用了言灵之术,命令的语气:“变小!”
白狼“唰”的一下缩小了,不停地缩小,缩至幼狼的大小,只比巴掌大一些。
澹台莲州捏着它的后颈皮肉把它提起来面对自己,说:“我完全可以这样直接逼问你的,我不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我跟你是朋友。你虽然是妖兽,却不害人性命,你信任你。”
白狼的红眸微微地闪了一闪,说:“我是妖魔,其实你不应该信任一只妖魔。”
澹台莲州说:“我不是相信妖魔,我是相信你……”说到这里,澹台莲州自己先顿了一顿,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说:“小白,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不想用言灵术来命令你回答我。”
他现在已经没几个能平等相交的朋友了,小白是仅剩的几个之一。
白狼的内心似乎在挣扎,它咬紧了牙关,耳朵也耷拉下来,偏生还被变小了拎起来,叫澹台莲州用一双明澈的眼眸紧盯住。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说:“你不要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澹台莲州爽快地答应下来:“好。”
白狼想了想,再补充:“还是,让岑云谏不要来这里。”
澹台莲州懵怔,问:“为什么?”
怎么可能不让岑云谏来这儿?
天底下能打万妖之首魔皇的就只有昆仑的仙君了吧?澹台莲州还没有托大到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他一个人,加上这城中的士兵,绝不够魔皇吃的。
白狼不作解释:“别问为什么,警告他就是了。他不能来,其他昆仑弟子却是可以来的,让所有昆仑弟子驻守在周国王都四周,严防有妖魔入内。”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干脆地说:“行。”
不问就不问吧。
有用就行。
若是能齐心协力度过这一次难关,到时候再慢慢问,也来得及。
澹台莲州想到一个最紧要的问题:“你知道魔皇什么时候出世吗?”
白狼:“我不知道具体的日期时刻……但应该就在最近了,我能感觉到妖力的波动,已经快要破阵而出了。”
澹台莲州沉思起来。
他拔腿走向了仙像,一直走到了仙像的下方,绕着走了几圈,最后在仙像的双足之前停下脚步。
仙像的一双脚下,一只脚踩着月亮,一只脚踩着太阳。
澹台莲州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
时值黄昏,淡墨蓝色的天边,一轮昏黄的太阳即将沉没于天际线的背后,一轮月亮则已现出了浅浅的白。
士兵们看见的场景便是:昭太子揣起袖子,呵出一口热气,立时被凝成一团白雾,然后笑了起来。
如雨后初晴,云开月明。
这么多天了,他们第一次见到昭太子这样开怀明媚的笑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叫他们都看呆了片刻。
在广场上坐了三个月后,在冬天的第一场雪的前一日,澹台莲州回了行宫,向庆王提出写信回国的要求。
庆王:“你的信中的内容得先给孤过目,孤才能帮你送回去。”
澹台莲州:“可以。这封信可以昭告天下。”
澹台莲州的这封信没有不能与人言的内容,不过,与其说是写给昭国的一封信,不如说是写给全天下人的:
魔皇将于日月异变那一天出世,可有善于观星识日的贤能者?能否算出接下来每一天日、月、星、天的异象呢?
黄金台是魔皇所在之处,非常危险,万需小心,若是前来此处,很可能会性命不保。
但是,天下诸君啊,请助这世间凡人的万千渺小命数一臂之力吧。
【第五十五回】
“让我别去黄金台?”岑云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澹台莲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要在附近,但是其他的昆仑弟子要布防在周围,防止妖魔侵入,让最好的弟子来吧。”
岑云谏皱眉:“现在昆仑哪还有那么多人手?”
昆仑的内部清洗还没结束,对外各门派还没有完全被打服,时不时地反逆一番,还有骚动的妖魔需要剿杀。
要不是因为这几年的灵石产量越发地多,他又将昆仑的库存开了,将几位长老攒的家底发放出去,使得昆仑弟子的实力暴涨的话,他们根本撑不住目前这个局面。
如今也已经是捉襟见肘的程度了。
十二岁以上的小弟子都被送出去干活儿了,再找就只剩下一群十二岁以下的见习弟子,这怎么可能送出去,全是小孩子呢。
培养一个能出师的昆仑弟子一般起码需要五十年的时间,人材还是万里挑一地珍稀,一时半刻,他从哪里变那么多人出来?
岑云谏为难地缄默下来。
澹台莲州说:“你们修真界又不只有昆仑,还有几万其他门派的弟子啊。”
话没说完,他想起听过一耳朵江岚讲过的,正在进行中的关于岑云谏想要一统修真界的雄伟大业,他抱着侥幸心理地问:“……人还没有被你杀光吧?”
岑云谏答:“哪有那么快?再者说了,大多数的都投诚了。”
尤其是在他把几位大长老给杀了以后,某几个还有老祖宗坐镇的门派直接望风而降,只是这投降是真心还是假意就不清楚了。
岑云谏手段是狠辣,但是假如愿意投诚,能得到的好处也很丰厚,可以分得满坑满谷的灵石。
岑云谏也没有想这么快就把整个修真界都拿下,暂时稳住,打算之后再慢慢收拾。
当澹台莲州提出这个建议后,他考虑了片刻,道:“他们心中未必服我,我还不能完全驱使他们,若是他们有异心的话,用了还不如不用。”
澹台莲州天真了一下,反问:“就算不服你,就算修炼方法不同,但大家总归是修士,都有一颗斩妖除魔、守护苍生的心吧。”
岑云谏冷笑一声:“那可未必。”
他想起自己在收服整理其他门派的时候,就发现过这么一件事:有个门派的长老,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去抓几只他最擅长杀的小妖,放在一座凡人小城的附近养,将小妖喂得厉害了一些以后再杀了吃其妖丹,修炼的进度就快多了。
而且,他每次在百姓们被妖魔侵扰得民不聊生的时候出手杀妖而受到当地百姓的顶礼膜拜,还有百姓为他塑像。
哪知这一切本来就是他设计所为,他会让小城清静个十几年,得以繁衍生息,又增加了人口,再次放出妖魔,如此反复了两百年。
念及于此,岑云谏就觉得厌恶至极,羞耻难当。
他所在的这个延续了万年的修真界藏污纳垢,他只恨自己没有再早生个几百几千年,好早点进行清洗与变革。
澹台莲州闻言被噎住,他想了想,确实未必,是他方才太武断了。
岑云谏的声音却压了下来,道:“无妨。这件事我会安排妥当。你不用担心。”
既然有了岑云谏的承诺,澹台莲州就不怀疑了,在这种公事上,岑云谏还是很能信任的一位仙君。
接着,澹台莲州面露踌躇。
岑云谏:“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澹台莲州便慢条斯理地把自己从白狼那里所知晓的线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岑云谏。
他知晓得不算太详细,但起码有了个轮廓。
大致如下:一千两百多年前,乾渊真人收了还没有成为仙君的昊风仙君为徒,亲手教导抚养,多年以后,不知是何原因,总之乾渊真人犯了昆仑大戒,几乎被诛杀,流落凡间,与周国的第一位王一起打造了凡界第一个真正意义的统一国家,又将魔皇镇压并用九鼎阵法封在黄金台下。
澹台莲州也向岑云谏提出了疑惑:“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要是魔皇是乾渊真人封印的,那昊风仙君呢?昊风仙君去哪儿了?昆仑不是说他与魔皇同归于尽,一道下落不明了吗?”
岑云谏的脸色愈发凝重,澹台莲州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敏锐地观察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他马上抓住这机会,问:“你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你们昆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岑云谏抬起头来,眼瞳黑如不化的墨,寒气森森,深抱怀疑地问:“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的?连我都没能查到,你怎么会知道?”
澹台莲州答应了白狼,他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的说辞,眼都不眨地撒谎道:“我梦见的。”
岑云谏:“……”
澹台莲州貌似真诚地说:“虽然是我梦见的,但是希望你相信一下。”
岑云谏盯着他看了又看,眼神像是能够看透他的灵魂一般,然而澹台莲州岿然不动,厚着脸皮受下来。
澹台莲州正想接着说,到时候请岑云谏不要在黄金台附近,还没来得及开口,岑云谏先一步认真地警告:“你说要紧守住周围不能让妖魔入侵,那你身边那只狼妖呢。它也是妖魔吧。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可以进入黄金台的阵法结界里,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很危险。你不能让它待在里面,它迟早会做点什么让你出乎意料的事情。妖魔毕竟是妖魔,不要太相信它。”
澹台莲州:“……”
他很是无语,心想:你们俩也不熟啊,干吗这样互相针对啊,你让它别进去,它也让你别进去。
澹台莲州一时语塞。
他不知道该听岑云谏的,还是听白狼的。
……他还是再想想吧。
先谈别的。
澹台莲州道:“我估计魔皇出世一定与日月星象有关,虽然已经在查了,但是多一些人帮忙总更好些,你能不能动员修真界的人一起?修士能活那么久,每日都在用日月精华的灵气在修炼,应当比凡人有更多的观察和经验吧?”
他回忆着说:“我只略通天文星象,那些东西都是在昆仑学的,我记得有几本书……你问问有没有其他昆仑弟子学过。”
岑云谏答:“好。”又说:“我让人把书送来,但你从现在开始学习计算日月星辰的运转还来得及吗?”
听到岑云谏这样一本正经地问。
澹台莲州愣了愣,笑了起来:“哈哈哈,当然来不及。”他用手指轻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只有一个脑袋,我能学的东西有限,能算的更有限,但我又不止一个人,我可以请别人帮助我啊。你没有见过,这个世上比我聪明的凡人多如繁星。”-
澹台莲州的求贤书发出后,不知为何,庆王开始夜不能寐,心怀不安。
是夜,庆王与丞相讨论:“已经好些日子过去了,昭国的回信怎么还没有送回来?你说,这会不会只是昭太子的诡计?他会不会把刺客、武者伪装成学士送过来?到时候一定要仔细地检查……”
他还是放心不下,就算仔细检查了,也可以进城以后再寻找武器吧。
越是跟澹台莲州亲身相处的日子久了,他就越是认识这个外甥,这个昭太子,这个横空出世的天才,随之,他就越是不能理解。
他不懂,为什么昭太子对荣华利禄、对男女美色、对王权霸业都不怎么感兴趣,甚至,好像对自己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昭太子这个人他图的是什么呢?
他想不通,他找不到破绽,是以越发觉得可怕。
他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将自己的死敌放在侧畔吧?
丞相从未见过庆王这样,最近几乎是神经质了,想得多且乱,他温言安慰了许久。
庆王服了一剂安神药压制住对昭太子止不住的揣测猜忌以后睡下了,睡前吩咐道:“若有一点关于昭太子的异动,即刻知会于孤,把孤叫醒就是。”
翌日。
天还没亮,庆王就被叫醒了。
侍者道:“启禀王上,城外有人自称要来见昭太子了,说是来赴救世之约。”
终于来人了!真的来人了!庆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问:“是昭国来人了吗?”
侍者神色复杂地说:“不是……是容国人。”
容国是一个不足道的小国。
庆王心里头七上八下,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他挥挥手说:“把人留下,先安排住处,孤会让人去接待,但不要告诉昭太子。”
他想:借此机会,正好将这些贤才给挖走几个。
但他总有一种糟糕的预感……
半日后,第二个来找昭太子的学士也叩响了城门。
三日后,二十人至。
十日后,两百余人至……还有昭国的一车学士,一共八人。
庆王无法再隐瞒下去了,他惶恐至极,他深知要寻求一位贤士何其难也,前来的这些人里,他已经接触过几个,不乏不世出的能者。
而昭太子不费一金一银,仅以几个字就召唤到这么多有能之人奔赴而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第155章
楚问星出身于容国,是第一个来请见昭太子的人。
容国是有三座城池的小国,因为坐落在深山中,所以鲜少发生战乱,王室不大富有,也没有雄心壮志,哪个大国得势便派人示好投靠,如此,也算是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事实上,容国算是诸侯国中最古老的那一个,比它立国更早的,国祚没有它长,比它强盛的,立国没有它早。
有数个诸侯国的开国国君出身都只是平平,但容国的开国国君的出身却很尊贵,他是第一任周王的幼弟,因为年纪差了二十几岁,几乎被当作是儿子抚养长大。在这个最疼爱的弟弟长大后,周王原本想要将一块丰沃的土地分封给他。
但是容王却指着地图上如今容国所在的地方说:“我要这里。”
周王问:“你要这破地方干吗?都是山,没有多少能够耕作的土地,河流也不多,这未免太贫瘠了。”
容王却很喜欢:“因为这里的山很高,所以可以更近地看到星和月,我喜欢看。”
周王乐之,一口答应下来。他钟意这个幼弟的一个原因正是孩子傻,对建功立业都不感兴趣,时常爬山爬树地看星星。
与其他国家不同,容国的国都建在国内最高的一座山上,前前后后修了三百年才算是大概落成,直到现在也还在建设中,他们在陡峭的山坡上搭建牢固的房屋却不会倾塌,一重一重,包围着城中心的王宫。
这座城池易守难攻,迄今为止从未被攻陷过。
王宫建在山巅,山巅之上还盖了一座观星台。
第一位容王在世时,在王宫中第一个重点修的就是这座观星台,可惜,直到他死去时,也只盖成了五层楼,如今已经盖了十三层。
因为他生前在周国担任的就是司星之职,所以立国后,将容国的司星一职设为不可取消的职位,世世代代由最优秀的观星者来担任。
楚问星正是容国现任的大司星。
后世的几位容王都对天象不感兴趣,没有人再像第一任容王一样自己既是王也兼任司星一职,但整天闲着没事看星星看月亮也不是忙于劳作的普通百姓能够消遣得起的。
楚问星出身于容国的一个古老贵族之家,几乎代代与王族联姻,他的祖母就是容国的公主,他从小就能够轻易地进出容国的宫廷,与幼时的王一起攀上观星台玩耍。
成年以后,他以旁人不能及的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司星,陪伴在他的国君表哥身边。
这些年昭、庆、幽三国争霸天下,因为战火从未蔓延到容国,他们地处中心,也没什么妖魔出没,所以他跟表哥都很不以为意,继续过着与以前一千年一样与世无争的生活。
偶尔表哥也会跟他抱怨两嘴:“又有一家工匠全家逃去昭国了,听说在昭国只要盖了一座不错的房子证明有工匠手艺以后,昭太子就会给予这户人家平民身份,不再作奴隶,孩子也可以上学,甚至有入仕作官的机会。”
然后感慨:“这个昭太子,真是太不守规矩啦。”
容国的工匠实在太多太多了,暂时少那么几个也不成问题,只是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昭太子挖空呢。
楚问星向国君表哥提议:“您也可以奖励一下我国的工匠。”
表哥说:“哪有那么多钱可以奖励?再者说了,要是每个都脱奴籍,岂不是反了天去了。”
楚问星摇摇头:“臣听说昭太子会设置考试与比赛,您有样学样不就是了。您也弄个比赛,获胜的前两名可以得到脱籍等奖赏,几年办一次,比如五年。五年两个人,也不算多。但凡有个盼头,没有人想要背井离乡。而且只有在我们容国才有最精湛的造房之术,想要登峰造极,就必须留在这里。”
表哥心动了,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有用吗?”
楚问星笑说:“没有人比臣更了解一心于某门技艺的人有多执着。臣正在其中。您若是也有可以献出生命的一生所求的话,您也会理解的。”
楚问星以前从未想过要离开容国,他就想留在这里一辈子,每天有两顿饱餐,每天看星星看月亮看太阳,像他的前几任大司星一样,记录每一天所看到的天象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就行了。
但当看到昭太子的告天下书后,他第一次心动了。
楚问星去询问国君表哥:“臣可以去见昭太子吗?”
表哥愁眉不展地问:“你也要被昭太子拐走了吗?这个昭太子,怎么到处拐骗别人的能臣,他是不是有点邪术啊?”
楚问星:“臣只是去见他一面,将臣算的东西告诉他,到时臣就回来了。这世上没有其他地方能比得上容国的观星台更适合看星星了。
“臣今年二十三岁,一直在观星用于趋吉避凶、农田耕作,从没有想过还能起什么更大的作用……”
表哥插嘴:“已经很厉害了啊,容国能够安居乐业可是仰仗了你不少。”
楚问星:“其实臣观察到了一个星象,一千年前也曾经出现过的星象。只有我们容国的容王在幼时记载下了这个星象,所以,除了我们无人知晓。”
表哥:“什么星象?”
楚问星:“世有大灾降临。这次,我们想必是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只见他的国君表哥揣起袖子,说:“那能怎么办呢?反正孤是无能为力的,还是去问问昭太子吧。唉,合该人家成为一方霸主。”
表哥亲自送他出城,还将王所用的四马四辕马车借给他用,临行前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地叮嘱:“孤的好表弟啊,你可不要被昭太子的美色与花言巧语诱惑,见过昭太子以后记得要回来啊!……到时候,也与孤说一说那个昭太子长得到底有多美丽。”
还有一事,楚问星没有说。
他在容国之中,至多被容国的国书记上一个名字,与他之前的大司星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他若是真能在魔皇问世一事上有所作为,他的名字能够流传何止千年?
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整颗心都激动到战栗起来了。
后来,楚问星才知道他是第一个应约来到周国王都的人。
当他被侍者带到王宫中,见到一位中年男子时,多少还是有点失望的,尽管这位男子相对来说也算是比较英俊了,但是比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美男子来说,这个“昭太子”不够美,还有点老。
他想:回去要是这样跟国君表哥说的话,表哥一定会大失所望吧。
结果来人自称是庆王。
楚问星顿觉索然无味。
庆王自认是折节相交,但在楚问星看来则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质问,于是不怎么乐意回答。
庆王以为他没多少真才实学,便将他放了过去,随便找了一处房舍给他居住。
楚问星待了几天,院子里接二连三地住进新的学士,一问也是会天文星象的人。
大家都比较孤僻,很少见到同好者,突然见到这么多,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楚问星沉迷了好几日,才意识到:咦,怎么还没见到昭太子呢?
众人私下悄悄地说:“还用问吗?一定是因为庆王的阻拦啊……他可真是小气啊……”
当楚问星住的院子和附近的院子再也住不下更多的人以后,终于有人来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去见昭太子了。
他们被带到一处宫殿,昭太子正与几个广袖长袍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这些人穿着都差不多,腰间悬剑,每一个都是冰骨玉肌,相貌美丽,不染凡尘,美则美矣,却更像琉璃玉质的雕塑,没什么生气。
这些人一身高傲之气,侧立一旁,冷眼旁观。
啊,终于见到昭太子了……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美丽。
楚问星看了好几眼,他想:兴许是因为边上那群男男女女太好看了吧,第一眼看到昭太子就显得没那么惊艳了。
真是一群怪人……楚问星想,躲着那些人走。
而且,他也不是来看美人的!他是来工作的!
几日后。
一个俊逸出尘、昳如明月的男人来到这里找昭太子,他走到还在全神贯注的昭太子身边,问:“研究出来了吗?”
昭太子头也没抬,抬了下手:“别吵,我正在想东西。”
这时,其中一个青衫人对这个男子恭敬地行礼道:“参见钧天仙君!”
嗯?仙君?楚问星反应过来,等等,仙君不是什么昆仑最厉害的仙人吗?
跟这群冷冰冰的青衫人一起工作了几天之后,楚问星才猝不及防地得知,这些人全都是昆仑剑宗的弟子。
昆仑弟子,也就是修道者,或者说,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楚问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群人第一次见一个个都感觉眼高于顶。
他又愣愣地想:怎么感觉……这些人在地上行走的时候,跟他们凡人也没有区别呢?
楚问星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等在边上。
半晌,澹台莲州终于算出一个数来,抬起头看了一眼岑云谏,又看向楚问星,一看就看出来楚问星是有事要跟自己说,便把岑云谏抛到一边,优先问他了:“楚先生,你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楚问星递来一卷竹简:“我想问问,这个竹简是从哪儿得到的。”
澹台莲州一看,答:“是从昆仑带来的。”
楚问星诧异:“啊?”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
楚问星从袖中掏出了又一卷颜色、尺寸都不同的竹简,说:“可是,可是,这跟我们容国收藏了一千多年的占星术看内容应该是一套书。那份是上卷,这份是下卷。”
第156章
澹台莲州惊异之,刚伸出手去,楚问星手中的竹简却浮到半空,飞向岑云谏的手中。
澹台莲州:“……”
他抬头看岑云谏。
“怎会?”岑云谏冷脸蹙眉,先把竹简看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嘴唇也越是抿紧,看完就把竹简递给了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懒得跟他吵架,却也没有直接接下他的认定,而是自己仔细地看过以后,才说:“……还真是。”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现让澹台莲州有点蒙,他的脑子发胀,看向站在一旁等候答复的楚问星,想了想,说:“楚先生,先请坐下来再说吧。”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楚问星已经知道昭太子是个没有架子的人,他经常会突然在学士们的身边坐下来自然而然地加入讨论。起初大家都会被吓得站起来向他问安行礼,昭太子说了好多次不用多此一举以后,大家才没有那么一惊一乍了。
楚问星作为传承千年的世家长子,在澹台莲州面前一向不卑不亢,从容落座,澹台莲州没起身,挪腿靠到他近处,把两卷竹简都展开了来,说:“请问你的这份竹简是哪儿来的呢?”
楚问星道:“是容国开国国君的收藏,他是周王的幼弟,也是一位占星师,毕生都在收藏关于这方面的典籍。”
澹台莲州转过头,问:“你听说过吗?昆仑那边有记载?”
岑云谏亦落座:“不曾。大抵这篇文章是当初乾渊真人去人间世留下的吧。”
澹台莲州微微颔首,这个猜测差不多是最合乎逻辑的,又说:“兴许一千年前,凡人与仙界没有后来那样泾渭分明……可要是这样的话,怎么会一点记载都没有呢?”
岑云谏问:“你在昆仑时不是爱看这些书吗?你没看过吗?”
澹台莲州被噎了一下,道:“昆仑的藏书浩如烟云,我还要练剑,哪里能做得到全部都看得过来?不过是拣着几本感兴趣的看看,运气还好罢了。那些奇门异术,我草略学一些也足够用了。”
他好奇地翻看着楚问星送上的竹简,问:“容国还有多少这样的藏书?可否能够借给我一看?”
楚问星心头微热,尤其是被澹台莲州那双单纯赤诚的眼眸给凝望着,更让他觉得亲近,这几日的交谈下来,毫无疑问,昭太子堪为他的知己,他说:“还得问过我们国君。眼下也不是好时候。”
澹台莲州笑了笑:“是呢。”
澹台莲州低头又摸了摸凡间和仙界的两份不同的竹简,他想:怎么感觉容国收藏的这份看上去刻得更好,看上去昆仑的那份才像是副本……
他的脑海里光是突然浮现出这个猜测就有种头皮发紧的感觉。
这有可能吗?澹台莲州皱起眉头,正要陷入沉思,又被旁人的呼唤给打断了思考:“太子,我算出来了!”
澹台莲州连忙回过神,望过去:“好,我这就看看。”-
庆王是听说那位昆仑的仙君好像下凡来了,正在他借给昭太子议事的宫殿中,他半刻也不敢耽搁,连忙换衣服赶来了。
但当他锦衣华服无比隆重地赶到这儿时,见到的场景却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群人围在一张大桌子四周,围得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乍一眼看过去,并没有凡人和仙人之分。
庆王顿时头疼起来,想:这儿也没有谁是飞起来的,哪位是尊贵的昆仑仙君?这算怎么回事?就算是他,也不会跟一群庶民、女子这样平起平坐。仙人不都是高高在上的吗?怎么这样不讲规矩呢?
他们嘁嘁喳喳地在说着庆王听不懂的话,更让庆王觉得头疼,他轻咳一声,身旁的内侍捏着嗓子尖声提醒道:“庆王驾到!”
堪堪盖过了大家争论的声音。
“是不是有人说庆王来了?”澹台莲州闻言抬头,可是被人群堵在中间,根本看不到庆王,他不太确定地问。
岑云谏说:“是来了。”
澹台莲州拿起玄石镇纸,在桌上敲了敲,“砰砰”,说:“安静。”
此言一出,以他为中心,一个推一个,众人都在十息之内闭上了嘴。
澹台莲州再说:“请让一让。”
庆王所见的场景就是:这些个或是桀骜不驯、或是自负清高、或是偏执乖戾的学士们竟然真的由内而外地安静下来,紧接着,有条不紊地让开了一条路,让昭太子可以看见庆王。
庆王愣了一愣,心头一阵极寒,又一阵极烫,好似泼了一瓢油上去,恐惧像是幽蓝的焰心再次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静悄悄地燃烧起来。
然后众人各找位置,向庆王揖身行礼:“参见庆王。”
没有弯腰的,除了昭太子,就只有几个青衫的昆仑弟子,其中有一位气质格外出众,站在昭太子的身边。
庆王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即可以断定,这位一定就是昆仑的仙君。
澹台莲州颇为高兴地说:“舅舅,我们已经算出了几个可能的时日,你要过来看看吗?”
庆王讪讪一笑:“这就不必了。”
他是傻了才走到一群昭太子党之间被围住,更何况,其中有几个小国与庆国不是没有龃龉,若是有谁趁机捅他一刀,说不定都找不出是谁干的。
庆王的目光落在岑云谏的身上,好不恭敬谦卑,嘴上却是在与澹台莲州说:“昭太子,你先前曾说过要为孤引荐于昆仑仙君,不知你可还记得?……这位昳貌仙姿、龙章凤姿的先生便是昆仑的仙君吗?”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略有点失望于庆王没兴趣和自己讨论,但也没有愣太久,道:“是的。”
澹台莲州看都没看就知道岑云谏现在肯定很不爽,不用看,以免岑云谏出言拒绝,他连忙在桌下,想要拉了一下岑云谏衣袖,结果一不小心抓到了岑云谏的手指。
虽说有点意外,但也不好甩开。
岑云谏像是被戳中某个穴道,止住了原来要说的话,澹台莲州附身到他的耳边,轻声道:“请你见他一面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岑云谏低低地回答:“不过说几句话而已,称不上是人情,不用欠。”
澹台莲州便不跟他客气了:“好。”
如此,庆王请走了岑云谏。
一路上,庆王大气也不敢出,也没有国君的架子,像是个侍者一样为这位仙人带路。
不过,庆王心里也在犯嘀咕:这位仙君与昭太子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为什么他与昭太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平而视之的感觉……而他就得卑躬屈膝呢?唉,大丈夫能伸能屈,且忍了这一遭吧。
尤其是这位仙君对他说的话似乎左耳进右耳出,他小心翼翼地说了半天,也没听见岑云谏回答哪怕半个字。
庆王心下已很是不满,还得耐着性子道:“……还请仙君给个机会,为我的孩儿们看一看是否有灵根,若得幸拜入昆仑门下,便是感激不尽了。”
岑云谏没为难他,这次开口了:“好。我给你两个名额,能不能选上就与我无关了。”
这时,在旁边作侍女端茶倒水的俪姬闻言,她抱紧了托盘,咬了咬牙,突然上前去,“扑通”跪下,伏拜道:“仙君在上,请收我进昆仑吧,为奴为婢我都可以。”
岑云谏看向她。
庆王脸色一变,训斥道:“俪姬,休得无礼!来人啊!把俪姬带下去!”
俪姬深深低着头,眼泪落在地上,被人连拖带拽地要带走。
岑云谏问:“你为什么想要进昆仑呢?”
庆王闻言,只能抬手让侍者先放开俪姬公主。
俪姬重新跪好,她抽泣着说:“因为我既无法违逆我的父母,放不下杀兄之仇,又做不到有朝一日说不定不得不要亲手谋害昭太子。无论是哪一边,我都不想做。”
说罢。
殿内寂静到落针可闻。
俪姬屏住呼吸,泪珠不停地砸在石砖地上。
庆王亦紧张起来,他能感觉到仙人身上那令人心悸害怕的威压,霎时间,头上背上都冒出了涔涔冷汗,只怕招惹了仙人吃不了兜着走。
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不过是倒一盏茶的时间,岑云谏道:“我不可能收下你。”
俪姬像是被戳破的气囊一样,呼出一口气,眼看着要坍倒下去了。
“但有其他人或许愿意收留你。”
他唤了一个名字:“胥菀风。”
女剑修凭空出现,庆王被吓了一跳。
岑云谏:“你不是缺一个人帮你在你离家的时候看洞府吗?收下这个小姑娘吧。”
胥菀风怔了怔,欲言又止,脸微微红了。
岑云谏:“不要就算了。”
胥菀风抱剑抬拳,向岑云谏敬了一敬:“下属的确缺一个帮我看洞府的……多谢仙君挂心了。”
庆王没想到会是这样,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怎么觉得仙君会收下俪姬也是看在昭太子的面子上呢?这个女儿被送去昆仑他感觉对他全无好处啊……
正想着,岑云谏转向他,冷冰冰地道:“测试的事我会安排。还有一件事——把澹台莲州的剑还给他。他是一个剑客,一个剑客怎能没有佩剑?”
庆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纵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牙关发颤,也还是点了下头,说:“好。”
第157章 第五十八、五十九回
【第五十八回】
庆王原以为自己与仙君之间的交谈亦可以大书特书,化作一段美谈,然后传播入民间,没料到接二连三地发生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即便之后他已经拼命为自己找补了,也做不到太多的粉饰。
最糟糕的是,他为此还准备了一名史官在旁记录。
回头他看了看史官记下来的东西,简直眼前一黑,大概是这样写的:
某年某月某日,在周国首都,昆仑仙君从天而来,庆王连忙宴请他,想让儿女进昆仑拜师学艺,仙君应之。宴至半,公主俪姬从旁闯入,请求拜入昆仑,仙君亦应之。仙君又问庆王,昭太子是个剑客,为什么不把剑还给他?庆王应允,还剑于昭太子。宴会散。
庆王想发怒却又不好发作,因为有损于他宽厚仁慈的形象,好声好气地与史官说:“应当润色一番才是,孤方才分明与仙君相谈甚欢。”
这个史官是个愣头青,不知是真听不懂庆王的暗示,还是装成听不懂,直言不讳道:“没看出来。我不过是如实写下罢了。”
庆王:“这已经算是相谈甚欢了,你不能以凡人的标准来看呀。你看,仙君只与有为的国君来往,除了昭太子,也只有孤了。他与孤说了也有十几句话,怎么能不算相谈甚欢呢?”
说罢,便见到史官拿起刻笔,低下头去书写起来,庆王还以为他是打算改了,结果定睛一看,发现他把这几句话也记了下来。
庆王:“……”
还是夜里找个人把这段史书给烧了,再找个人重写吧。
这时,他派去为昭太子拔剑的士兵两手空空地回来禀告他:“大王,我、我们拔不出昭太子的佩剑……”
这就很尴尬了。
是他要求昭太子进城前解剑。
这种事一向是还剑容易,解剑难,未承想,到了昭太子这儿却调了个个儿,成了解剑容易,还剑难。
庆王不解:“怎么会拔不出来?”
士兵摇头:“臣不知,昭太子的剑像是镶嵌在大地上一样,我等上前去拔都纹丝不动。或许附有仙力。”
庆王嘀咕:“仙君这样关切,莫非这两柄剑正是仙君所赠?”
士兵没听清:“大王,该如何是好?或请大王亲自去看。”
庆王吃瘪了两回,已然心生怯意,心想:那他过去了,他要不要试试拔剑呢?多半他是拔不出来的,到时候又得丢人。正色道:“孤就不去看了吧……”
他说着说着,才注意到那个史官一直没走,手上的刻笔不停,还在写东西。
庆王猛然反应过来,定睛看他所写内容,正好写到:……士兵请庆王去拔昭太子剑,庆王犹豫而拒之。……
庆王哽了一下,脸色黑了,脱口而出:“是让孤去看看,不是让孤亲手拔,你怎么还乱写呢?!”
史官:“呃……”低头,继续写。
庆王绷不住了,愠怒道:“快,把他的手给按住,不准他继续写了!”
当初他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是他给昭太子吃了一个下马威,所以才专门选在城门口逼昭太子解剑,没想到如今吃了个回旋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庆王又让军中的大力士试一试能否拔剑,大力士也没有拔出来,可这是他对仙君的承诺,所以最后不得不请人去告知昭太子可以收回佩剑了。
庆王自我安慰地想:昭太子要自己过去拔剑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呢……
澹台莲州听闻时略为惊异了一下:“怎么又准我拿回佩剑了?”
士兵不答。
澹台莲州并没有放下书,而是叩了一下桌子,从桌下钻出来一只小小的白狼,跳到桌子上。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几天里没有人注意到桌下还藏着只白狼,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这就是传闻中伴随昭太子下山的神兽吧。
澹台莲州对白狼说:“帮我把剑拿回来吧。”
白狼一跃而起,几步间体形长至两米多长,赫赫威风,令观者胆战心惊,捏着汗感叹道:“不愧是神兽啊!”
澹台莲州掂量这个称呼:“神兽吗……”
世人以害人之兽为妖魔,以助人之兽为神兽,倒也不算错。
不多时,白狼叼着两把剑回来了。
澹台莲州摸摸它的头,道:“多谢,多谢。”
在座的各国天文学士本来就是生性极度好奇的人,看他这两把剑都不似凡间之物,一柄剑身浅蓝通透如琉璃,另一柄则是通体漆黑隐隐闪烁着红光。
有人询问这两把剑的来历,澹台莲州也不作隐瞒,如实相告:蓝色那一把是昆仑之剑,仙君所赠;黑红色的则是用白狼的牙齿与玄铁等材料所铸造。
众人啧啧称奇,有人想要看剑摸剑,澹台莲州也同意了,半点没有太子的架子。
庆王将他占领的周国王宫内外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外界无法获知昭太子的消息,昭太子也无法获知宫外的,至多知晓自己那座宫殿中所发生的事情。
所以,澹台莲州并不知道庆王与岑云谏之间交谈了何些内容,反而是他宫殿中所发生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小事,也被整理禀报到庆王的案前。
庆王得知他那两把剑的来历如此特别,心中半是嫉妒,半是渴望。
他想:若是宫外那些愚昧不知的百姓知道了,必定会认为昭太子比他更加不凡,起码他得拥有跟昭太子差不多的东西吧?偏生这玩意儿不是他努力就能得来的。
庆王找到收拾行囊的俪姬,拉着她的手道:“你母后在庆国对你万般思念,时常因为担心你在昭国有没有吃饱饭穿暖衣而泪流不止呢。
“你能去昆仑是再好不过的了,为父也很为你感到高兴,你这一去,比嫁到最远的国家还要远,以后是很难回来了。你与我,你与你母后,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们养育你一场,一直没有疏忽对你的教导,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一个善良孝顺的公主,为父很欣慰……”
在没离开庆国之前,俪姬时常也会听到父亲对她说这样的话,但当时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是以深受感动。
眼下再听到这番话,她只觉得惶惶不安,问:“怎么了吗?父王……”
她原想问“是要我做什么事吗?”但是怕问出口以后,父王真的要她去做,那她该怎样回答?她不正是因为不想做伤害别人的事,所以才孤注一掷地去往昆仑吗?
庆王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说:“是因为为父在殿上叱责你把你吓到了吧?为父也不想那么凶的,其实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啊。”
俪姬:“父王……”
庆王:“你到了昆仑以后,弄一把昆仑的剑送回来可好?”
俪姬难以拒绝,可也没办法答应,她哪有这个资格去答应,茫然地说:“我、我不知道……”
庆王正要继续出言哄骗,那个女剑修神出鬼没地现了身。
胥菀风直截了当地道:“不能。她是去昆仑看洞府的,并不能得到一把佩剑。就算得到了,也不可能给你送回来。请你不要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
见到她忽然出现,庆王的反应比上回淡定得多了,他自觉是与仙界的“国君”平起平坐过的人了,岂能被一个仙界的小角色看不起,道:“你们仙君对孤都是好言相待,你怎么这样无礼呢?”
胥菀风笑了:“你以为你是国君就多么了不起了吗?”
她不退反进,欺身上前,声音平如古井无波:“凡即是凡,仙即是仙。我见过的国君不止你一个。你即便是凡人的国君,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看在俪姬的分上,我给你一句忠告,不要僭越身份,妄想能够得到仙界之物。我见过的上一个这样做的国君是老幽王,他落得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
庆王脸色难看,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消失殆尽,却没有退却,不甘心地问:“那凭什么昭太子可以呢?你们为什么就高看他一眼?!”
胥菀风轻嗤一声,就好像在说“我们也没有多高看昭太子”一样,道:“我们要怎么对待昭太子轮不到你来指点。”
说罢,她看向俪姬,说:“俪姬,收拾好了吗?该走了。”
俪姬心怀惴惴,含泪问:“我想要与太子也道个别,可以吗?”
胥菀风点点头。
庆王脸上发烫,见她们要走了,厚着脸皮,连忙问:“究竟你们是为什么对昭太子另眼相看?”
胥菀风给他指了一条路:“你不如去问他本人。”
庆王讶然:“他怎么可能告诉孤?”
胥菀风反问:“怎么不可能。哈哈,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庆王心底大抵是个模糊的猜测的,他想:或许与昭太子一心一意对抗妖魔有关。
难道真的要亲口去问吗?换作是他自己,他才不会告诉一个敌国的国君。
昭太子真的会这样做吗?
庆王想着,脑海中却浮现出澹台莲州袖手空空、解剑入城的洒脱潇洒的身影。
【第五十九回】
直到俪姬来向自己辞行,说明前因后果之后,澹台莲州才知道这小姑娘竟然破釜沉舟,真的要去昆仑了。
澹台莲州真为俪姬感到欣喜。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昆仑对他不是个好去处,但对俪姬来说却很不错,他兴致勃勃地说:“昆仑一片灵山秀水,有很多好风光的地方……可惜没有空了,不然正想与你说一说。不过你自己去找也不错。”
也将坏处告诉她:“就是在那儿实在有些寂寞,没有别的凡人,交不到朋友。你自个儿养些小花小草吧。”
澹台莲州赠了她一支竹笛:“这个送给你,到时候可以聊以取乐吧。”
俪姬珍惜地收下:“多谢太子。”
澹台莲州看她眼睛发红,又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心事?”
俪姬惭愧地说:“我思念我的母亲,只可惜事出仓促,没来得及告诉她。我胆小怕事,白白作了二十年的公主,却对国家没有任何的裨益,也没能够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如今更是要抛弃凡间,逃往仙界去了……”
澹台莲州安慰她道:“既已决定,就往前看吧。月尚有阴晴圆缺,世事哪有全都圆满。能被你遇见,这就是你的缘分。”
胥菀风在旁道:“你想去与你母亲见一面,说声告别,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俪姬眼睛红得像是小兔子一样,惊讶地睁圆了看向她,结结巴巴地问:“可、可以的吗?”
胥菀风颔首:“为什么不可以?”她没发现自己微微笑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暖煦:“仙君允许我离开三天,送你去昆仑,三天时间绰绰有余顺路带你去一趟庆国,不过,至多也只能逗留半天。时间够吗?”
俪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够了,够了。”
澹台莲州敛袖抬手:“事不宜迟,你赶紧带俪姬启程吧。”
他笑说:“我就不远送了。”
他看着俪姬离开,推开门,光照过来,就好像在她的衣裙上插缀上了发亮的羽毛,看上去轻飘飘的,再一眨眼,被胥菀风牵着手,如此翩然飞去了-
不多时。
庆王前来,这次没敢再叫个史官在旁边,关上门来单独与他说话,连必须要留在身边的几个护卫也屏退了。
澹台莲州猜想他一定是有要事相问,思及这些天发生的事,还以为是又要问关于仙界修真者的问题。
庆王在他的对面落座,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沉默了良久,才艰涩而郑重地问:“昭太子,你可否告知孤,你我都是国君,为何仙人重你而轻孤?”
这个问题就出乎澹台莲州的意料了。
他纠正说:“我还不是个国君,我只是个太子。”
“不过是个称呼而已,谁都知道你才是掌控昭国的真正君主。”庆王眉心的川字纹极深重,毫不回避地望进他的眸中,“和妖魔有关吗?这事只有你能做吗?”
这一时刻,不知为何,庆王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又回到了最年少轻狂的时候。
刀是刀,剑是剑,直来直去,少有掩藏。
越是年长,他就越是无法相信别人,他想:能够试探一下昭太子的态度就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至于直接从昭太子的口中得到答案,他并没有这种奢望。所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澹台莲州,想要从他的脸色变化中分析出一些信息来。
只见澹台莲州闻言之后哈哈一笑,道:“并不是只能我做。他们对我更看重,其中有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我执着于驱除妖魔,我比你们更配合。还有就是,他们修真者修炼需要灵石,每个国家的土地上都有灵石矿,而我发现这份矿藏的丰沃与贫瘠大致和所在国家的人气是衰是旺有关。”
庆王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地就回答了,他若有所思地问:“是指人丁兴旺吗?”
澹台莲州:“差不多吧。”
庆王想到这些年来他连年征战,最先还只是一户抽一男丁来服兵役,随着投入战争的损耗越来越大,甚至连四十岁以上的男人都需要加入军队,已经失去了很多人口……他懊恼起来,又怀疑其真假,故意装成发怒地问:“你不是一心为天下吗?先前怎么不说。”
澹台莲州似笑非笑地说:“舅舅,先前我们从未见过面,要是我直接这样与您说,您会信吗?再说了,我一直呼吁各国不要再打仗了啊,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抵御妖魔不是更好?”
庆王:“你诡计多端,让人怎么相信?”
澹台莲州好不无辜地说:“我何时主动出战过了?我不过是不想被欺负罢了。若是为了天下的万千凡人,您来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您的。”
此时此刻,庆王忽然想起仙君称昭太子为“剑客”的那句话。
他说不上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羡慕昭王有个出色的儿子了,深想一番后,他又觉得澹台莲州其实不算是个作国君的好材料。
倘若澹台莲州说的都是真的。
这么轻易地把重要的秘密说出来,实在太愚蠢了吧。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将桌上半展开的丝帛完全打开,对他说:“庆王,我们已经算出了几个可疑的时间,您不如来看看这个,您觉得哪个更像是妖魔出世的日子。”
对这件事,庆王不能说很感兴趣,也不是全不关心。对他而言,仙与魔都很遥远,即便到了他的面前,也不是他能够插手的事情吧。
再说了,他还在怀疑真假中……
庆王静心地看完帛纸所记录的这些内容,指向其中一个,道:“应该是这天吧。”
这一句写着:
二月十五日夜有月蚀。
月蚀是不祥之兆。
他在书中看过提及,从没亲眼见过。
庆王问:“真的会发生月蚀吗?”
澹台莲州道:“十有十。我也觉得是这天呢,这是天地灵气最弱的一天,照理来说,仙人所设下的阵法结界也会变弱,到那时,被封印的魔皇兴许会借机打破封印,重现人世。”
庆王笑起来:“正是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庆王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与澹台莲州之间超越年纪的、同为一国之君的惺惺相惜。
但又有另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或许世上只有澹台莲州能够理解他吧。那就是他们已经身为凡人世界中最尊贵的存在,但到了仙人面前,却依然被当作尘埃。
他心中的念想很多,有好有坏,纷乱不堪,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澹台莲州的杀意真的开始淡去了。
在他的几番试探之后,他觉得他没必要现在就不惜代价地杀了澹台莲州。
且不说能不能杀成功,即便杀成功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位仙君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树立那么大的一个仇敌真的值得吗?不值得吧。
庆王暗暗地叹了口气,想:他从小立志要成为统一诸侯国的霸主,但或许在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做到了。
但是,等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他的子孙说不定可以做到。
先等昭太子,不,是澹台莲州死了以后再说吧。
他倒要看看这位宛如圣人的仁德之君是否真的能坚持不嗜杀到底。
古往今来那么多国君……不,哪怕是在那么多普通人之中,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的人,尤其是在国君这个位置上。
澹台莲州的目光温柔平和,不似有假,对他说:“还有一件事,大概算是个不情之请,为了百姓苍生,需要庆王您来做。”
又是这么大的名头,要孤给你做嫁衣吗?庆王并不怎么情愿地问:“什么事?”
澹台莲州:“我曾经见过魔将的厉害,那已经是很可怕的妖魔了,听说他们加一起也没有魔皇更可怕。周国王都这么多普通百姓,我只怕到时候会殃及无辜,请您将这些百姓都迁走。
“在二月十五日之前,尽量留一座空城给我。
“这不是正好你们庆国正缺人吗?”
庆王怔了一怔,接着回过神来,仰头大笑:“好你个昭太子,从一开始就在跟孤耍阴谋吗?”
澹台莲州淡淡然道:“不,是阳谋。”
他的目光灼了一灼,为庆王倒了一盏茶,亲自双手奉上:“正如您所说的,我想,您会理解啊。而且,换作是别国的国君,我万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知道,迁民不易,这世上除了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做到这么难的事,也只有您庆王能够做到。”
“不要再给孤戴高帽了。”庆王说着,却不再犹豫,接过这杯茶,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倒转过来,展示已经没有一滴水残留。
这下他们算是喝到一个杯子里去了。
庆王握着杯子没有放下,说:“孤总不能白干活儿,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嘴,填饱他们的肚子需要很多粮食,还是冬天,孤还不如不管。”
澹台莲州问:“我可以少少资助您一点……”
庆王:“十万金。”
澹台莲州:“两万金。”
庆王:“五万。”
澹台莲州:“两万五。”
庆王伸出手,澹台莲州与他击掌。
交易落定,庆王道:“成交。”
第158章 第六十~六十三回
【第六十回】
澹台莲州转头去问岑云谏要了这个遣散费用。
昭国又没什么好处,千里迢迢的,。这是为了凡人苍生,也是为了昆仑,所以钱就应该有一部分归昆仑出。
不过给一些凡俗的金银,岑云谏答应下来,澹台莲州便得寸进尺,问他能不能再提供一些粮食和伤药。
澹台莲州卖可怜地说:“已经入冬了,这个天气赶路很容易生病……”
岑云谏:“又不是你所在的昭国的百姓,你为什么这么怜惜?而且还是送到你的敌国去的。”
澹台莲州:“因为我也是凡人啊。”
他在岑云谏的面前袒露了自己的忧虑:“其实,你我也不能确定这魔皇出世究竟会是个什么情况吧。也许并不会伤及无辜。但我哪敢去赌这个可能性呢?还是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岑云谏有所保留地道:“钱和粮食我可以给你筹一些。”
澹台莲州端详半晌,察觉到了岑云谏高深莫测的神情之下似乎隐藏有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看不清晰。
还是先遣散周国王都的百姓吧。
庆王杀伐决断颇为雷厉风行,与昭太子约定以后,他便立即开始了迁民之计。
与此同时,自九州四处赶来的昆仑精英弟子也来到黄金台的周围,听从仙君的命令行动起来。
岑云谏目前定下的决策是加强封印。
他还没有自大到认定自己能够轻易地杀死魔皇,一万年了,昆仑历代的二十几位仙君没有任何一位能够成功,其中必定有点什么奥秘,他又调查了一些东西。
不如再等个三五百年,他把自己的功法剑术钻研到更高的成就以后,有了完全的把握,再去对付这个所谓的魔皇,也不算迟吧。
一万年都等了,几百年很短暂。
昆仑弟子们来到这里以后,当然都见到了成天在黄金台四处转来转去的澹台莲州。
已经十年不见了呢。
万年以来唯一一位仙君的凡人伴侣。
好像回了凡间以后还搅得到处都风起云涌,多么奇特的一个凡人,大家嘴上不说,也没接近,但心里多少有几分好奇,路过便会看上一眼。
诸人各有看法。
“怎么长得和之前不太一样。好像老了一些,果然是凡人,区区十年而已,就已经开始变老了。”
“我感觉他的不一样不只是因为变老了吧?给人的感觉就不同了。”
“他那两把剑还不错。”
“又在练剑了,还当自己是昆仑弟子呢?”
“他的剑招虽然没什么威力,但招式还挺漂亮的,我怎么没见过?总不能是他自创的吧……”
“他身上萦绕的那股汹涌的气息是什么?明明不是灵气啊……”
“不知道,与当年不同了,和其他凡人也不一样。”
“他怎么还带着一只妖魔?”
“听说是只被他驱使的妖魔。”
“啊?可是这只妖魔感觉有堪比魔将的妖力啊,能被一个凡人驱使?”
“这个凡人……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以后好像变得厉害了嘛。”
“还藏着很多秘密呢,看不穿……”
“难道仙君当初正是已经算到会如此,所以才与他结为伴侣的吗?我就说仙君不会是因为那一点儿女私情而成亲的。”
“谁知道呢?”
“他叫什么来着?”
“我不记得……”
“我记得好像是跟莲有关……”
“百花之中,仙君是格外喜欢莲花。”
“莲州。对,他叫莲州,姓澹台。澹台莲州。应当没错!我记得是这样的一个名字,在犹如青色镜面的湖上,莲花田田连如州。”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
这个名字像是一颗火烬,自澹台莲州下山那一日起,在昆仑埋了十年,如今终于静悄悄地汹涌地燃烧了起来。
昆仑弟子们对他刮目相看,都记住了这个名字——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这些议论,他仍然每天如风般来去。
他还在发愁怎么把这些学士也都劝说离开,去安全的地方避开即将发生的灾难。
十日间,已经被他把大部分都劝了下来,还剩下十分之一二的人,嚷嚷着朝闻道夕死可矣,死活不肯走。
其中就有楚问星。
澹台莲州无奈地说:“楚先生,你不是还拒绝了庆王的招揽,说自己对祖国容国一片忠心吗?你现在不走,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楚问星信誓旦旦道:“我算过了,我的寿数很长,应该能活个一百岁,不会早早地死在这里。”
澹台莲州无语凝噎:“……”
楚问星泰然自若,俨然是置生死于度外:“若是有个万一,我也认了。
“莲州太子……世间万物或许从诞生到死亡都有早已被设好的定数,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活得很清楚,但是当我来到这里,听闻您说的那些事,见过了好几位昆仑的仙人,还读了昆仑的藏书以后,我才发现,曾经的我是活在蒙昧之中的……不,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活在蒙昧之中。
“我想留在这里,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楚问星是众多学士中最会日月计算的人,要是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了。
澹台莲州还想再劝劝他,开玩笑地问:“那你要不要算一算我的命数?”
楚问星抬手示意,道:“若是太子不介意告诉我您的生辰八字的话。”
生辰八字当然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但都到这时候了,澹台莲州觉得也没有太大的隐瞒的必要,便如实以告了。
楚问星算了算,算到一半又突然跳了起来,连鞋子都没穿,提起下摆,狂奔出去看星星。
澹台莲州愕然,慢悠悠地找过去。
楚问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星空的某处,一脸的严肃凝重,神经质地翻来覆去地喃喃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
楚问星摇头摆脑地说:“我从未见过这样命数,也没有在书上看到过。”
澹台莲州自认也会那么几招,只是学得不咋样,他给自己算的命数大致和他的人生差不多,无非是生而尊贵什么,他摸不着头脑:“啊?”
楚问星又低头掐算了一会儿,仍是摇头:“算不懂,算不懂啊,我第一次算不懂。”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问:“是算出来我快死了吗?”
楚问星抬头看他:“是有这个迹象。但也不全是。太子您的命数在二月有个巨大变化,既是断崖,亦是无尽绵延。可前者类死,似是非是,后者则是长寿无绝。两者都是我没见过的。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太听懂。
澹台莲州想。但是他抓到一个重点,问:“我可能不会死?”
楚问星:“不一定。”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说不上是绝境逢生,既高兴,也有点担忧,怕自己会贪生怕死起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楚问星耿直地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澹台莲州一言难尽:“这就说来话长了……而且,这魔皇是否真的会降世也未可知,我还是更加希望能够直接封印住,无事发生,便是万事大吉了。”
楚问星又冷不丁地说:“十有八九会的。”
澹台莲州:“?”
“一千年前周国建国那年,不是发生过魔皇降世的事吗?那时的日月星象与明年一模一样。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在容王的日记里有过记载。”
他仰起头,痴迷地眺望着天空,意味深长地说。
澹台莲州愣了好一会儿,问:“有这么一本书?这件事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
楚问星:“欸?我以为您知道呢。我们不是一直以这件事为前提在讨论吗?魔皇降世是一定的,只是他会哪天出现不太清楚而已。”
澹台莲州突然伸手抓住他,难以按捺慌张地说:“这本书带来了吗?还有什么你觉得可疑的书吗?”
楚问星:“呃,这本我倒是没带……”
澹台莲州正色焦急地说:“我们现在就去容国,你把这本书找出来给我一看。”
一阵呼啸的寒风刮过。
楚问星这时候终于感觉到没穿鞋的脚被冻僵了,他既没穿鞋,也没有穿外套,冷得直哆嗦,发抖地说:“不用吧。”
澹台莲州正待开口,却见楚问星指了下自己的脑袋:“因为我都背下来了,您想知道哪一天的,直接问我就是了。”
说完,楚问星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说:“怪我没注意。”
他把自己身上的棉裘解下来披在楚问星的身上:“外面风大,先生还是快回屋子里去取暖,我再让人送一碗姜汤过来,免得你染上风寒。”
【第六十一回】
一夜未眠。
澹台莲州与楚问星在榻上谈了通宵,依然意犹未尽,觉得没有听够。
他们是两个凡人,又用不出什么隔音之术,每一言每一句都能被附近的修真者们听得一清二楚。
昆仑弟子十个有十个沉迷学剑,顺便学点符咒阵法就了不得了,至于日月星象也只了解过一个大概,知道何时灵气旺盛,何时灵气衰弱,更有利于修炼罢了。
观察、研究的没有一人。
此时,他们发现这两个人说的内容里还真有点东西。
澹台莲州厉害也就罢了,毕竟是在他们昆仑待过的凡人,肯定比凡间的人要更有本事嘛。
可没想到与他对谈的那个凡人也说得头头是道,似有玄机,满腹学问。
不,与其说是学问,不如说是对世界的观察与总结,这样一个看上去身形单薄的凡人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东西的?
原来凡人是这样的吗?
而不是他们印象里蠢笨弱小、面目模糊的样子,不是像草芥一样怎么死都死不完的渺小蝼蚁。
岑云谏也听见了。
听这个楚问星一年一年地往前背记录,背到了一千年前,以为要停下来了,他起身打算加入到讨论中,结果澹台莲州继续问,楚问星一直往前背,他等了又等,等到天亮,这家伙还没有停止。
别说是澹台莲州了,连岑云谏都傻眼了,他忖度着眼下并不是一个加入讨论的好时机,竟然等待了下去。
岑云谏没有打搅他们,而是用传音镜联络了昆仑那边,让人赶紧去藏书阁里找找有没有类似的典籍,更在心底纳闷,怎么先前他没有想到查一查这个呢?
天亮了。
从窗棂中照进来的光束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澹台莲州的脚边,这时,楚问星似乎终于感觉到累了,他停了下来,喘息起来。
澹台莲州问:“背完了?到这里就结束了吗?怎么连周国开国前的记载你们也有?”
楚问星没有立即回答,他身子有些难受。
澹台莲州:“楚先生,你怎么了?”
他赶忙上前扶住楚问星。
岑云谏亦步入内室,唤了一句:“莲州。”
澹台莲州抬眼看过去,见岑云谏扔来了什么,举手接住,看一眼,是一瓶药,他打开药,给楚问星喝下。
楚问星脸色好了一些,他的脸上浮出病态的红晕,强撑着身子,气若游丝地道:“还……还没说完。”
澹台莲州于心不忍,道:“楚先生,先歇一歇吧。先歇一歇,我们再继续说。”
从澹台莲州这个视线的角度,他恰好可以看到岑云谏的影子慢慢地走近,然后站定在自己的身边。
如福至心灵般,澹台莲州回望了一眼岑云谏,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个眼神就好似包含了万语千言。
在这一刹那,澹台莲州感觉到了与岑云谏之间的默契,奇妙的难以言说的默契。
尽管,这份默契与情爱无关。
只是,此世,此处,此时,此刻,唯有他们彼此能够相互懂得。
纯粹的仙人、纯粹的凡人,又或是一知半解、了解没那么深的人都不会有他们这样的感受。
岑云谏说:“我看这个容国或许会有什么线索,我们不如亲自去看一看吧。”
澹台莲州不跟他浪费口舌,干脆利落地答应:“好。……还得先问过楚先生的意见。”
楚问星躺了一会儿,缓过来了,说:“那……那得给我的表哥补一封入境的引牒书呢。”
澹台莲州爽朗一笑:“好,我这就写。这不成问题。”-
楚问星真是大开眼界。
他的身体原本便不大好,昨晚夜里吹风受寒,结果还一夜没睡,跟昭太子说了那么多话,为了回忆耗费了大量心血……差点旧病复发直接病倒过去,就算是猝死也不奇怪。
结果仙人给了他一瓶药,他喝下去以后立时觉得神清气爽,头也不疼了,身子也不发冷了。
而后,昭太子又带着他坐上仙人的车。
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从周国回到了容国。
楚问星在路上也没有闲着,他从仙车的车窗往外看去,看到他们行驶在云端之上,明明能够听见风声,但是一丝风都吹不进来,离太阳那么近,却也没有感觉到更加地炎热。
他看见了比平时还要更加明亮的太阳,甚至直视了一下,把他的眼睛晃白了好久,要不是被昭太子拉了回来,说不定他要被照瞎眼睛呢。
澹台莲州被他的傻样给弄得无话可说:“你在做什么啊?楚先生,会瞎掉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楚问星傻呵呵地笑起来:“我知道,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看嘛。真好啊,比我们容国的观星楼更高,等到了夜里,也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星星和月亮吧。仙君,您可否夜里再带我飞上天看一次呢?只一次就好了,我真切地恳求您。”
澹台莲州哑口无言,他看看岑云谏,岑云谏也没见过这样的痴人,转头来看澹台莲州的脸色,像是在问:该怎么办?
澹台莲州则用眼神回:答应他。
于是,岑云谏点了下头:“可以。”
岑云谏俯瞰地下,他看见了容国国都,穿过经年不散的云雾,这座依山而建的奇异城池如拨云见日般显露出来,尤其是王宫中央那座十几层高的观星楼就像是一柄利剑矗立在山巅之上。
岑云谏再次纳闷起来:这样特别的一座城,他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过呢?
回过头,岑云谏问澹台莲州:“我们落在哪儿?是落在城门口,还是直接到王宫中?”
澹台莲州道:“还是城门口吧。”-
好巧不巧。
容王听说他的好表弟楚问星要回来时,正在给楚问星写信,询问楚问星什么时候回来。
楚问星跟他说去去就回,结果就一去不回了,而且连封信都没有送回来。
他们容国所在之地山路崎岖,通信本来就比其他国家要更慢许多,他实在是忧虑不已,夜里愁得睡不着觉,喝了酒都难以入睡,于是打算写信去问。
侍者来跟他说楚问星回来了,就在城门口等他,他又惊又喜,并且不敢相信,一下子蹦起来,问:“怎么不提前几天给孤写封信回来呢?孤好去城门口迎接他呀!难道是送信的人在路上迷路了或者送丢了?”
又抱怨:“再说了,既然回来了,就直接进来嘛,有必要在门口等吗?”
侍者的禀告其实并没有说完,就被自己的王上给打断了。
容王觉得只是去见他的表弟,两人这么熟悉了,也不需要多么隆重,穿上鞋子就打算直扑过去。
刚穿上一只鞋子,侍者终于能够继续向他禀告了:“那个,大王,不光是大司星回来了,他还带来了别人。”
他呈送上一份文书。
容王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目光落在落款人的名字上:昭国太子澹台莲州。
容王呆愣住了,接着慢而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抬头看看侍者,再看看引牒文书,再看看侍者,再看看文书,难以置信地问:“谁来了?昭太子?”
一时之间,他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昭太子为什么来了?
等等,这是个惊喜吗?还是惊吓?
容王犹记得,在他的好表弟楚问星临行前,他还叮嘱楚问星不要被昭太子拐走来着,结果现在……?是昭太子被他的好表弟给拐过来了?
虽说容王胸无大志,安于小民寡国的日子,但是他还没有废物到连基本的接待礼仪都不会。
好歹容国是现今世上国祚传承最久的诸侯国,比起老祖宗的尊贵程度,他并不逊色于昭太子。
容王很快作出了判断:“先安排轿夫把昭太子他们两个给抬上来吧,一切按照与孤相同的规格来接待,万万不可有一丁点的怠慢。
“孤这就去换衣裳。王后那边也知会一声,让她赶紧布置宴席。”
话音未落,他风风火火地抬脚就走。
再次被容王打断的侍者连忙追上去,道:“等等,王上……”
容王心急如焚地说:“等什么等?还等呢?再等的话,昭太子说不定就要觉得是孤轻慢于他了。”
侍者:“王上,他们不止两个人啊。”
容王猛地刹住脚步,皱眉问:“不止两个?那还有谁?”
侍者不大靠谱地挠挠头,他手舞足蹈地说:“剩下那个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大司星他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他坐着一辆大鸟拉的车,飞到了城门口,车里走下来三个人,都要求见大王您。
“大王,您说这是什么人?难道是仙人吗?”
容王给了他脑袋一记重重的栗暴:“能飞的不是仙人能是什么啊!你怎么不早说啊?”
“那不是因为您一直抢我话吗?”侍者吃痛地捂了捂自己的脑壳,“欸,是吗?可是,他看上去也是两只手两只脚,跟我们长得差不多啊。我还以为应当有三头六臂呢。”
这个侍者是打小在容王身边伺候的,情分有余,才干不足,在他们容国是够用了,容王不介意他偶尔掉掉链子,还觉得更有意思,不过今天就不可以这样了。
容王板起脸来叮嘱他:“你紧着皮点,昭太子已经很吓人了,那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仙人更可怕,你就算是有三个脑袋也不够他杀的。”
侍者:“我哪儿来的三个脑袋啊,我只要一个脑袋,三个脑袋那就是妖魔了。”
容王哭笑不得。
【第六十二回】
岑云谏这还是头一次比较正式地拜访凡人的国家。
方才半路上的时候,澹台莲州就问他,要一起去,还是和先前一样,他隐匿了身形,到时候再由澹台莲州了解以后转告。
何必这费一番折腾呢?
岑云谏想,道:“还是我一起去吧。”
澹台莲州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想到他会答应下来,岑云谏没有接他的眼神,道:“特殊时候。”
澹台莲州:“好。”
楚问星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一直在兴奋雀跃地观赏云端的景色,恨不得将亲眼所见的每一幅场景都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头不想忘却。
当他们抵达落地的时候,他甚至有点依依不舍,落地时,还感觉自己的双脚飘浮在云上,有点踩不稳地面,以至于脚步踉跄,还是澹台莲州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关切地问:“楚先生,你可是身子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不成?”
楚问星神情恍惚地摇头说:“没有,没有……晚上的事您可记得已经答应我了。”说着,还紧紧地抓住澹台莲州的胳膊,眼神则不停地往岑云谏的身上瞥去,在暗示他。
澹台莲州直觉得好笑,点头道:“是的,已经答应你了,绝不会忘的。”
其实这样说不太对,澹台莲州想:他跟岑云谏又没有什么关系,哪能代替岑云谏进行许诺。
不过,反正岑云谏也没有反驳,就当是已经默认了吧。
三人老老实实地递了文书,在山脚处的城门口耐心等待。
城墙上,士兵们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几个人。
澹台莲州倒好,不是一两回了,但他忽地想:岑云谏会不会不适应啊?
果不其然,他转头看去,从岑云谏过于端正的站姿和脸上那几不可察的不悦瞧出,他对于被凡人围观这件事感到不太舒服。
澹台莲州心下也觉得自己有几分缺德,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对岑云谏幸灾乐祸。
当然,他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反而是颇为关心地上前问:“要么你还是去天上等着吧,反正你远远地也能听清看清嘛。”
岑云谏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轻轻摇头:“那样没法与你面对面地说话,更麻烦,不用了。”
澹台莲州:“那等会儿你还要跟我一起走上去?”
岑云谏:“不能飞上去吗?”
澹台莲州:“你要飞可以飞,你是仙人嘛,他们会理解的。可我得遵守礼仪,到了别人的国家,以示尊敬,第一次来,我得下车步行,除非对方的国君亲自过来邀请,像庆王那样。”
那么,一个走路,一个飞行,不还是分开了?
如此一件小事,竟然让岑云谏陷入了踟蹰,他还没有决定好要怎么做,容王派来的轿夫已经到了。
楚问星为他介绍道:“太子殿下,我们容国建在山上,山路不方便行驶马车,所以更多的是轿行,请坐上轿子吧。”
澹台莲州则说:“这怎么礼貌呢?我突然来到你们的国家,想必一定已经让你们的国君感到忐忑了,本来就有失礼数,这路也不长,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皇宫门口了吧。我自己走上去也行。”
与前往周国不同。
当时占领了周国的庆王与昭太子之间的来往文书天下皆知,百姓们清楚昭太子会来,并且不是带来战争的,所以并不害怕他。
但容国的百姓的确很不安。
就算昭国听上去再怎么正义也不行,这些年来,昭国也没停止过打仗啊。这位昭太子更是强大而神秘,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还是从天下飞下来的,超出了他们所认知的范围。
哪怕没有见过他们也知道,凡人是不会飞的。
只有仙人或者妖魔才会飞,好像不是妖魔,那么就应该是仙人了。
仙人是可以直视的吗?
会不会惹恼了仙人呢?
当澹台莲州一行人进城时,并没有什么人群迎接他,反而几乎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闭,来不及回家的行人则躲在了道路两边能躲的地方,想看又不敢看他。
岑云谏默默地伴随在他身边,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阶梯。
澹台莲州步伐颇快,岑云谏当然没觉得快,但是相比楚问星和几位轿夫来说就实在是太快了。
一开始楚问星还能咬咬牙跟上去,这才走了一百步,他就坚持不住了,求道:“太子,慢一些,太子,我跟不上了。”
澹台莲州道:“楚先生,你坐轿子吧,先过去吧。不必特意与我们同行啊。”
楚问星用一种不太像是在看人的眼神看向澹台莲州和澹台莲州身边的昆仑仙君,暗暗腹诽道:错了,本来我还觉得仙人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看来这昭太子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他怎么连大气都没有喘一下呢?
楚问星气喘吁吁地说:“那怎么好、好意思呢?”
澹台莲州又问:“要么,楚先生,我背你?”
楚问星差点没有被这句话给噎死,他诚惶诚恐地说:“不用,不用,我还是坐轿子吧。”
楚问星乘上软轿,总算是活了过来。
但是,澹台莲州和岑云谏这两个人的脚程很快竟然把他们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叫他看得目瞪口呆。
身边只剩下了岑云谏和白狼,这两个家伙都一声不吭,闷头赶路,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感到气氛是不是有点尴尬。
尤其是,白狼说过,让他阻止岑云谏靠近黄金台,他还没有跟岑云谏说过。
而岑云谏叫他防备着白狼,他也没有跟白狼坦白。
这下子他们两个都在场了,澹台莲州莫名地心生起一阵怕被戳穿的心虚。
又觉得有点无聊,白狼是肯定不会跟他搭腔的,那好像就只能跟岑云谏说话了……算了吧,澹台莲州看了岑云谏一眼后,还是放弃了。
岑云谏目不旁视,略微低着头看着路面,心事重重,脸色阴沉,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澹台莲州想:只怕现在打断了他会打搅他思考拯救苍生的大事吧。
忽地,岑云谏冷不丁地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下山的路比这条路还要长吧?”
若是百姓们都在的话,他可能还会听不清岑云谏说的话,可现在街上很安静,所以澹台莲州清晰地听见了。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岑云谏说的是什么意思,反问道:“下山?下什么山?”
他突然意识到了:“你该不会说是昆仑的山吧?”
【第六十三回】
岑云谏像是被施展了什么法术,突然停了下来,问:“你说什么?”
澹台莲州不解地看他:“我在回答你说的话啊。”
岑云谏一本正经地问:“我刚才说话了吗?”
澹台莲州:“说话了啊。不然还能是我幻听了不成?”
岑云谏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显得有几分窘迫,还得板起脸来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澹台莲州心里咯噔一下,想:这家伙刚才该不会不是在思考苍生大计,而是在想他下山那会儿的事情吧?这都多少年了,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想起来是要做什么?
岑云谏:“……哦。”
这份沉默更盖章了澹台莲州没有想歪,不然,要是正事的话,岑云谏一定会继续说下去的。
澹台莲州别过头去,感觉氛围不知不觉地变得尴尬起来,他并不想提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在这时候说老黄历的事情吧。
早知道他就应该装成没听见了,怪他,怪他耳朵太尖,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居然想也没想地就追问了。
澹台莲州到底是经历的事儿多了,也不至于慌张,况且,他也没有对岑云谏多么心动,于是镇静下来,随意地想了个话题,说:“你看看,你把百姓们都吓得不敢出门了。要是只有我自己在的话,百姓们不至于被吓成这样的。”
岑云谏顺着往下说了:“是敬我吧?我们昆仑一向斩妖除魔,四处助人,从没有伤害过凡人,总不至于会怕我。”
澹台莲州却说:“我想,敬是有,但是怕却是更多的。在大部分的凡人看来,仙与魔一样,都是他们避之不及的,只是仙起码不会伤害他们而已。”
岑云谏并没有接受他这个说法,而是皱了皱眉,反驳说:“我看啊,是因为你身边跟着的那只狼妖把凡人百姓们给吓坏了,才让他们不敢出门。”
澹台莲州维护道:“关小白什么事啊,你不要怪到小白的头上,它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白狗而已,怎么可能会吓到人呢?”
白狼闻言,亦是不高兴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从喉咙底“咕噜”了一声以示不满。
澹台莲州:“哈哈哈哈。”
容国王都的百姓们隐约听见昭太子的笑声,有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窥视着街上那两个人的身影。
无不交头接耳:
“那两个哪个是昭太子?哪个是仙人?”
“你们能认出来吗?”
“他们看上去都是普通人的样子啊……”
“这样的相貌并不普通吧。”
“冷着脸的那个是昭太子吗?有说有笑的是仙人?”
“昭太子应该更严肃一些更让人敬畏一些吧?”
“那个在笑的人看上去像是一个游侠剑客呢,你看,他的腰上佩着两把剑,而冷着脸的人身上只有一把剑。”
两刻钟的时间过后,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就来到了容国的王宫门前。
这时候,容王已经带着他的王后,盛装打扮以后,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他长这么大就没有离开过容国,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紧张到不住地冒汗,感觉自己的里衣已经湿了。
大冬天的,山上本来就冷,风一吹,直往他的领口里钻,像是凉冰冰的泥鳅一样,冷得他直想要打哆嗦,幸好不是晚上,而是下午,日头还在,晒在身上能够为他带来一丝丝暖意。
从山脚过来起码要小半个时辰,容王做好了要在寒风中站那么久的准备,结果他没有想到这还没过多久,他竟然就看见了两个风度不凡的人用走的,来到了王宫前。
容王揉了揉眼睛,轻轻拉一下身边的女人,问:“你有没有看到,好像有两个穿着单衣的人走上来了?”
王后亦神情恍惚:“看到了,两个穿着青色衣服的人……”她先回过神,回握住容王的手:“王上,这想必就是昭太子和仙人了吧!我们要赶紧上前去迎接啊!”
容王回过神来,说:“对对对,赶紧,赶紧。”
王后:“冷静点,大王!”
容王:“对,对,冷静点,你也冷静点啊。”
这夫妻俩都很不冷静,正好这会儿风很大,把容王料理整齐的衣袍都吹得翻飞起来,他头顶所戴着的冕冠上的珠串更是乱飞乱撞,王后也一样,发髻上的流苏发簪也被吹得颤动。
反观这两个来人,仅穿着单薄的衣袍,一点也没觉得冷似的,脚步非常地沉稳。
容王左顾右盼起来,心想:等等,还有一个人呢?孤的好表弟楚问星呢?楚问星在哪儿?表弟,孤的表弟,你不在,孤怎么知道这两个人谁是昭太子,谁是仙人啊?
容王的汗顿时冒得更厉害了。
他一咬牙,暗暗跺脚,没有等来人先开口,自行上前,朝着岑云谏鞠了一躬,说:“久仰昭太子大名了。”
再对澹台莲州行了一礼,道:“您是仙人吧?第一次见您,不知道该如何行礼,请谅解我的怠慢吧。”
容王觉得自己应该足够谦卑了,听听,他甚至没有自称“孤”呢。
主要是,在昭太子面前自称“孤”也就算了,要是在仙人的面前这样称呼,是不是就显得太过狂妄不敬了呢?容王这样寻思着。
此言一出。
澹台莲州跟岑云谏都呆住了。
随即,澹台莲州爽朗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您认错了,容王,我才是昭太子,他是仙人。昆仑的仙人。”
“啊?”容王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脸色变得苍白,咬到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对不起,大司星还没有过来,因为他没有与我描述过你们的模样,所以我才不小心把你们给认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澹台莲州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您不认识我,这是人之常情。”
一阵风灌进领口里,容王感觉自己的脖子就像是在一瞬间被冻成了冰柱,没办法转动了,他惊恐不已地想:昭太子原谅他是昭太子的原谅,那仙人呢?仙人会不会被他的不敬给惹怒?他该不会死到临头了吧?
他连看都不敢去看岑云谏,甚至更加害怕地想:仙人会不会觉得他连看都不看是一种不敬啊?
好像愣了很久,其实只是片刻而已,容王差点摔在地上,他双股战战,膝盖一软,说:“对不起了,仙人,我不是故意认错你的,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不恭敬。”
岑云谏这下终于开口了,容王这个惊慌不已的态度让他不太喜欢,他困惑地说:“我又没有叱责你不恭敬,你不必这样害怕。我是昆仑的仙人,不是妖魔。不用这样。”
心里却在想:澹台莲州说得好像也没有很错,这些凡人很害怕他呢。
可是他以前也遇见过一些凡人啊。
那些跟澹台莲州一起遇见过的凡人,比如那个种地的老翁,为什么那个老翁就不害怕呢?因为是澹台莲州带他认识的吗?
容王还没有跪下去,就被澹台莲州扶了起来:“容王,我听楚先生提起过您好几次,他说您性情善良平和,是一位他很敬爱的国君呢……”
容王这才站稳,他抬起头看,对上澹台莲州微笑的面庞,突然之间,如沐春风一般,惊惶的情绪都被抚平了。澹台莲州站在他身边,莫名地让他感觉很是可靠,觉得这个昭太子能够保护他呢。
而且,而且,昭太子还亲口夸他了。
现在全天下百姓最喜欢最爱戴的昭太子亲口夸他是一位好国君,还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见了澹台莲州的脸,深深感觉被震撼到了。
澹台莲州的头发、肌肤、眼睛、鼻子、嘴唇,无一处不美丽,远看时并没有他身边的那位仙人光彩夺目,是不争锋芒的。但是在近身处,才能够看到澹台莲州长得有多美丽,美得让他一下子忘记了呼吸,怔怔了片刻,才说:“谢谢,谢谢您的夸赞。”
他也有话可以说下去了,问道:“大司星楚问星呢?他是我的表弟,不是说他与你们一起来了吗?他人在哪儿?”
澹台莲州说:“他走得比较慢就落在我们的后面了,应该等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在这里一起等等他吧。”
容王说:“好,好的。”
又心怦怦跳地想:需要这样大家一起这么多人隆重其事地等待大司星吗?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但是他已经被昭太子给哄得七荤八素,脑子有点晕陶陶的了。
容王想到一件事,他傻呵呵地问澹台莲州:“可是你们不是乘轿子上来的吗?为什么没有看到轿子,也没有看到轿夫呢?”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回答说:“因为我是第一次来到您的国家,而且事先我没有打过招呼,我觉得对容国来说这样的行为太过于冒昧了,为了表示我对您的尊敬,所以我没有乘坐轿子,而是步行过来前来谒见您。”
容王闻言,脸颊猛地涨红了:天哪,昭太子竟然来表示对他的尊敬!不,还有一位仙人,也步行上来看他!
他没有听错吧?还是他正在做梦?
第159章
容王招待了昭太子与昆仑仙人,并且将这一天事无巨细地写进了容国的史书中。
他的一生平庸无聊,既不作恶,也不好色,不算蠢笨,可也没有多么耀眼的智慧。
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迄今为止他都干过些什么,大概他在位的这几十年总结起来用一两句话就能够结束了。
偶尔他在山中听别人讲起外面诸侯国的争霸,二十年间,幽、庆、昭轮着当霸主,容王也会觉得羡慕,然后翻个身,继续睡他的午觉。
在他的想象中,这位横空出世的昭太子一定是个熠熠生辉、霸气外露的天选之子,然而当他见到本人,却发现与他所想的大有不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跟昭太子小小地聊了一会儿,他就把自己的生平抖落了个底掉,心生知己之感,险些要把他心中最喜欢的友人的榜首从他的大司星表弟换成昭太子。
没想到,昭太子竟然很敬佩他。
这并不有假。
澹台莲州真心实意地佩服道:“您在位期间,容国没有过饥荒,没有过战乱,没有过大的天灾,也没有被妖魔所害,这是何等的功绩啊,我自愧不如。”
容王不好意思地说:“我才应当惭愧,我什么大事都没有做过,小事也很少插手,可称不上有什么功劳,不过是运气比较好罢了。哪像昭太子您,战功赫赫,文韬武略,星象剑术,皆天下闻名。而我只有容王之名。”
他原本该对澹台莲州自称为“孤”,可是昭太子这样谦逊和气,他觉得“孤”不如“我”来得亲近。
澹台莲州:“倘若能让昭国百姓如容国一样无灾无难,我情愿寂寂无名。再平庸的和平,也好过荣耀的战争。”
容王正要说话,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位昆仑仙君却先开口了,冷不丁地接了话去:“在其位,司其事,你生而为国君,何需无用的仁慈和软弱。”
这是要吵架吗?
容王心里一个咯噔,惶恐不已,生怕他们会争吵。
但澹台莲州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说:“我还以为你对人间的事不感兴趣。”
岑云谏道:“是该早点结束这没有意义的宴席,早点去容国的藏书室找书才是。”
容王想:这两个人虽然没有民间流传的长诗中那样知交莫逆,但是显然关系不浅,有时他与表弟也会拌嘴。
澹台莲州便向容王正式提出,为了拯救天下,是否能借他们容国的藏书一看。
容王无有不从,甚至亲自带他去藏书室。
到了藏书室,澹台莲州见到了堪比昆仑藏书阁中藏书数量的规模,看样子,保存得相当不错。
容王道:“我成日在山上,闲得很,又无事可做,每年都会晒书、熏香,我的祖宗当年给子孙立过规矩,说我们容国最宝贵的不是什么金鼎玉器,而是他留下来的这些书。哈哈。”
澹台莲州问:“那我求看岂不是……”
容王颇有点败家子儿的风度,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怎么爱看,我看不懂。都是我表弟楚问星在看。对吧?表弟。”
楚问星点头:“兴许,老祖宗留下这些,就是为了今天。”
他在容国国内也是很有名气的学者,收了十来个徒弟,今儿全部拉了过来干活儿,找出他所说的典籍。
半日后,便找出了如小山一般高的典籍。
旁边简单铺了一张席子,澹台莲州坐着一本接一本地察看,他在周国时已经看过许多从昆仑带来的书,有些内容不全,另一部分却能在容国找到。
而关于天文星象的记录非常之多,与澹台莲州所预想的不同,首位容王自己的记录算是清晰完整,但再往前,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考证,似乎是他从别处得到的这些内容,因为他落款有写在何时何处何地问某某人的摘记。
当时谁会特地去记这些呢?就算特地记了,又有几个人能有容王的财力可以将看似无关紧要的几行字保存至今。
澹台莲州问容王:“您可知道这些书的来历?是不是与仙人有关?”
容王傻愣愣地答:“自我出生起,这些书就全都在这里了……不过,老祖宗有留下一本书,记了他的日常之事,您要看吗?”
澹台莲州语塞,看了他一会儿,道:“容王您也太心善了……”
容王被夸得脸红:“多谢夸奖。我妻子与我表弟也常这么说。您在这儿等着,我给您去取书。”
不多时,容王就把老祖宗的日记给颠颠儿地拿来给了澹台莲州阅览。
澹台莲州翻到第一页,这是容国的建国国君第一天开始做每日的简单记录,大意如下:
【……今天,老师又教了我十个字,加上我之前学的,我终于学到了五百个字了。云忻先生与我有约定,当我学到这么多字的时候,他会奖励我,再带我去天上看一次星星。……】
【……云忻先生告诉我,每天的星星都不太一样,真有意思,我怎么看也看不厌倦。……】
【……最近云忻先生都没空陪我看星星的,他和大哥时常出门,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看星星。……】
【……云忻先生又回来了,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晚上我看星星的时候遇见了他,我们上次一起看星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问我,万年以前和万年之后的人看的是不是同一片天空?……】
【……云忻先生上次的问题让我很好奇,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记录每天的天象,留下记录给后人看,或许,我还应该找一找万年之前是否有跟我一样想的人。假如有的话,万年之后大概也会有我的同好之人吧。哈哈。……】
【……云忻先生好像跟大哥说要建造什么九鼎,需要我一起帮忙,没想到我也能帮上忙,他问我可否算出日食的时间,这当然不成问题。……】
【……九鼎终于建好了,大哥还准备了很多水和粮食,云忻先生让我们暂时搬进去。这段日子不能看天可太无聊了,而且,我好想知道日食的景象亲眼所见是什么样子的。啊,心痒难耐。……】
看到这里,澹台莲州停了下来,他姑且有了个推测,这位“云忻先生”多半是乾渊真人的本名,除此以外,还能是谁?
而且,他的脑袋里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位容王该不会为了看日食,没有躲进九鼎里吧?
果然,接下去他记的就是:
【……病了三天,我终于醒了,又有力气拿笔写字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大哥将我严厉地训斥了一顿,让我下次不要这么不听话,做出如此危险的事情来。可是,哪还有下次呢?云忻先生已经死了。他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石像,等我能下地走路了以后,我就去摘花送给他吧。】
【……我把钱节约下来,让商人们在四处奔走时帮我寻找一下是否有我想要的书籍,虽然时隔一年,但是,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要是云忻先生还活着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把这本书分给他看,告诉他,几百年前,也有人跟我们一起仰望天空……】
那时的开国容王大概想不到他后来找到的典籍不止几百年前的吧?
澹台莲州饶有兴趣地想:一千年前的容王看着古书,觉得仿佛在与几百年前的人神交,那么,他现在看着一千年前容王的书,是不是也仿佛在与容王神交?他能想象出那么一个人坐在山巅上、星空下,痴痴地看天。
澹台莲州回过神,转头对上如今这位容王的脸庞。
容王有一双淳朴清澈的眼睛,问道:“是不是蛮有意思的?我全都看过了。所以我也略通星象的,小时候我是与表弟一块儿学的,那时的大司星是我的叔叔。可惜,我学得不好,所以就把位置让给我的表弟来作了。”
又问:“……我能问问这个云忻先生是谁吗?是不是昆仑的仙人?”
澹台莲州答:“算是,也不算是。”
容王笑了起来,说:“这么看的话,我与我老祖宗一样好运,我的父亲、爷爷他们都没有我的好运。我的老祖宗遇见了仙人,我遇见了您。”
澹台莲州道:“可我不是仙人,我是个凡人,您是说我的同伴吧。”
容王摇了摇头:“这不正是一样吗?既算是,也不算是,在我看来,更加相似。”
两人正在交谈,这深更半夜中,几只闪闪发亮的蝴蝶翩跹地飞进了殿中。
容王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惊讶地说:“这么晚了,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澹台莲州告诉他:“这是昆仑人的信件。”
澹台莲州看向岑云谏,岑云谏拆信读过,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再抬起头,对他说:“澹台莲州,别看了,我们走了以后,结界开始松动了。赶紧随我回去。”
第160章
周国王都。
阿良是一个生活在城西的普通百姓,今年十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已经要开始担负家计了。
这些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先是他的大姐因为周王四处找美人而被抢进了皇宫里作宫女,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庆王打进王都那一天,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他没告诉爹娘,偷偷地跑进皇宫里找姐姐,被烟熏得一身灰地回了家,没想到大姐自己趁乱逃了出来回到家里。
全家人相拥而泣,无论怎样,团圆就好。
之后庆王作了王都的王,百姓们没有太多异议,说实话,谁作这个王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
庆王还比周王宽厚一些哩。
有人说庆王残暴,在王宫杀了不少人,但是,听说庆王杀的是佞幸于周王的那些旧臣,杀了有什么打紧,杀了正好。
只希望日子能好过起来。
周国逃了太多人,空出了许多屋舍,庆王收拢了这些房子和田地重新卖,卖得比先前要便宜许多。
他们家买不起很多田地,但是买了一处好点的屋舍,其实原本也想逃的,可是没有盘缠,跟不起大车队,只怕会饿死在路上,又或是落入了妖魔的腹中,还不如留在周国活一日算一日。
最近他都在与大姐一起四处找活儿做,挣几个钱,买点粮食好填饱肚子。
再后来,庆王与昭太子相互通信,天下皆知,中午吃饭时,他们一家人也会坐在一起说说关于庆王、关于昭太子的事。
大姐说她在周王宫当差时见过昭太子,是个丰神俊秀的美男子,而且待人谦和,是她见过的最为不同的贵族男子。
彼时,阿良对此毫无兴趣,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贵族男子对他活命有什么用呢?不过,他还挺喜欢昭国那边传过来的粮食,好种,顶饱。
妖魔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遥远的东西,他们祖上三代都没有离开过周国,倒是会听别人讲起妖魔吃人的事,可怕归可怕,委实是难以想象。
甚至在听了昭太子的那封国书以后,阿良在心底嗤之以鼻地想:妖魔?世上真的有妖魔吗?该不会只是他们编造出来危言耸听的吧?
又沮丧地想:要是有妖魔的话,还不如把他吃了算了,那他就不用再这样每天累死累活地活在世上了……
可是,再看一眼家人,想想还是早些睡下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了去做工。
庆王招人做工,酬劳丰厚,阿良看了一眼家里见底的米缸,一咬牙,也去应聘了,虽说他年纪小,但是力气大又肯干,于是顺利地入选。
他被带到了黄金台,见到了那一座比山还要高的石像,他的工作就是拆掉石像身上的木架子。
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小时候是个会被虫子吓哭的孩子,可是容不得他不敢,他只能每天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站在石像的头顶上、肩膀上,在这里俯瞰大地,莫名觉得好畅快。
原来站在这么高看人世间是这种感觉,那些仙人看到的景色就是这样的吗?听说仙人还能飞得更高。
那昭太子呢?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诗里,昭太子跟仙人也有来有往,他也飞在天上吗?
没过多久,他就见到了昭太子。
那是庆王将请昭太子的国书宣告天下没几天后,他问大姐:“姐姐,你说昭太子会来吗?”
姐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知道呢。”
翌日一早。
他才出门准备去做工,走在路上,听见与他背对的城门那边似乎有人群骚动,所有人都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砂一样,纷纷向某个方向聚拢过去,而他在逆流而上,裹挟于其中,难以前行。
有人在喊:“昭太子来了!昭太子就在门口!”
阿良也停住脚步,回看了一眼。
有人撞了他一下,把他往回撞,他想:他要么跟这些人一起去看昭太子,要么先站在路边等一等吧。
他的小弟小妹在人群中找到他,兴高采烈地说:“阿哥,听说昭太子来了,带我去看昭太子好不好?”
阿良嗤笑一声道:“你们又不认识昭太子,去看他做什么?他要是给我们钱或者给我们粮食,倒可以去看看。”
小弟傻呵呵地笑说:“万一真的给打赏呢?反正看一看也不吃亏。”
阿良觉得也有道理,碰碰运气嘛,而且,在他这大概漫长、无聊、平庸的一生之中,兴许见到昭太子这件事就已经是最不普通的一件事了。
至少能让孩子们开心一下。
他让弟弟妹妹轮流骑在他的脖子上看昭太子,他们都看见了一眼,他自个儿倒是没看到,累得他出了一头汗,也没有拿到任何赏赐。
两个孩子像是过了一场节日一样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地回家去了。
不过,他想:他大概也算是看到了吧,昭太子路过的时候,与他只隔了三四个人的距离呢。在场来的人有几个是真的倾慕敬仰昭太子呢?估计没几个吧,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罢了。在普通百姓那枯燥痛苦的人生中,能偶然地见一面名噪天下的昭太子就是一件顶有趣的事情了。
就算没有亲眼见到昭太子,在他心中也留下了一个发光般的印象。
入夜,天渐黑了,阿良还在围着未熄的火堆编草垫,多编一些,换了钱,今年冬天就会变得好熬一些了吧。
弟弟妹妹围在他的身边唱关于昭太子的长诗,他们似乎对长诗中的故事并不理解,只是唱着打发时间罢了。
闲了无事,他想起昭太子来,昭太子真像长诗里说的那样无所不能吗?妖魔真的存在吗?他们周国的九鼎王陵之下真的镇压着厉害的妖魔吗?……假如真的是的话,他们能怎么办呢?
算了吧,这些应该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和仙人考虑的事,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小百姓呢?
昭太子来周国转眼过去了数月,没什么动静,有天他突然说想要计算妖魔出世的时日,又写了一封告天下书,于是周国再次热闹了起来。
阿良想:若是他也会算数就好了,先前日子听说,在昭国,普通百姓也可以学这些……自从这昭太子来了,周国可有真多趣事啊。
然而,他没有高兴太久。
庆王道是与昭太子协商好了,为了避免镇压在九鼎之下的妖魔出世,害死王都的百姓,他们必须事先疏散迁离住在王都的百姓们。
阿良一大家子不想搬走。
尽管庆王给愿意迁走的百姓每家每户都准备了大概足够的盘缠,但与背井离乡相比,这点钱哪里够呢?
他的爹娘不想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这一次,他们一家人没有团结在一起,大姐想离开,她还想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离开。
他们吵了一架,爹娘同意了,还与大姐、弟弟、妹妹一起走了。
只有阿良留了下来。
他说:“万一什么事都没发生呢?那我们一家子都走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好房子岂不是很有可能被别人强占了去?不如我留下来看家,要是到时候那什么狗屁妖魔没有出世,你们就回来,我们的家还在。”
大姐问:“万一有事呢?”
阿良说:“万一有事,也只死我一个,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大姐把一袋粮食塞到他的怀里,说:“要吃饱。”
阿良点点头,那天风沙很大,车辙扬起的尘埃迷了他的眼睛,害得他不停地揉,他揣着这袋粮食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就有人来他家偷粮食,可是没偷着,因为他把家里的粮食都装上了家人的推车,家人看到家里剩下的袋子里放着的其实是沙石。何必把粮食浪费在他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
他知道,昭太子所说的妖魔很有可能是真的,他其实是相信的,因为没必要用妖魔来吓唬他,大可以用徭役用赋税用战争,何必用所谓的妖魔呢?
家人离开的七天后,城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阿良裹紧了打满补丁的旧衣裳在深夜中忍耐着饥饿入睡。
夜半时分,突然间,地面震动起来,地底下仿佛有像是野兽吼叫一样的闷响,阿良醒来,仓促地逃出房间,街上零零散散有几个跟他一样的普通百姓。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姿态,麻木而无奈地看向天空,那儿有一道道像是流星般的闪光,可这闪光是不坠落的。
这些时日里看多了,他们都能认出来,那不是星星,是昆仑的剑修仙人,那是他们的剑在发光,光芒愈盛。
阿良觉得眼睛有点疼,摸了一下发现流出了眼泪,是害怕得。
他听见旁边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轻声祈祷:“仙人啊,仙人,请拯救我们吧。”
阿良却想:昭太子呢?昭太子在哪儿?昭太子可以救他们吗?
他期盼着昭太子,即使他清楚,昭太子跟他一般是个凡人。
天亮之际,澹台莲州与岑云谏赶回了王陵九鼎之处。
在云端上,岑云谏皱眉说:“封印的结界变小了。”
岑云谏尝试进去,但是进不去,昆仑弟子都进不去,只有澹台莲州进得去。
守阵的昆仑弟子散落四周作星棋排布,用灵力死死地维持住结界,当岑云谏赶到加入其中时,顿时士气大振,结界的光芒愈盛,众人身上灵力之光也愈盛。
犹如悬于半空的一颗颗星辰。
所有人,包括岑云谏都在看着澹台莲州,对他抱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想要看看这个与众不同的凡人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他身上萦绕着的气息是否有什么玄机……
岑云谏默默地看着澹台莲州走进阵眼,他不由得想:或许澹台莲州会就此死去。
他似乎心痛了一下,可很快就平静下来。
如果是为天下苍生而牺牲,那么,对于澹台莲州来说,一定会觉得比那所谓的上一世的被他所杀、被妖魔所吃要好得多吧。
可他也有一瞬间想: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呢?要是换成他自己来作这个祭品,那么他会更加心安理得,就不会有一丝丝的心痛了。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众人觉得澹台莲州进去以后的平静而松懈了一下,紧接着,再次发生了更大的地震。
没用。
澹台莲州的出现对结界并没有影响。
岑云谏对他喊道:“出来!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没有理他。
他坚持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差点掉进地缝,差点被晃落的仙像给砸中。
岑云谏看得焦心,催促道:“昭太子!请出来!”
最后还是白狼冲进去,硬把澹台莲州给叼了出来。
岑云谏看着几乎站不稳、脸上因为被石头的碎片溅射到而流血的澹台莲州,毫不客气地说:“……得把那些送走的百姓给运回来。”
澹台莲州双目通红,狼狈不堪:“可是,魔皇迟早会出世,到时候他们来不及走都得死啊!”
岑云谏毫无犹豫、冷静无情地说:“那就只留下最少的但是足够的数量,够维持阵法运行就行,能够少死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