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冈拉梅朵
在一片昏暗与潮湿间, 景应愿缓缓睁开眼睛。
方才她们被毗伽门的那几位教徒带着离开了酒楼,去了一处偏僻地方,用阵法传送至了这里。
此处应当还是魔域境内, 四处弥散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道。
她坐起身, 发现大师姐已然背对着自己站了起来。芝麻有些惧怕硫磺的气味, 见景应愿起来, 紧紧地粘了过去。
这地方总有种温热的潮湿感, 像是蟒蛇的腹腔。景应愿垂眸看了看地面,湿润黏腻,生满了草绿色的苔藓。
大师姐似乎先她一步醒来,奇怪的是, 直到如今大师姐都一直背对着自己抬眸看些什么,景应愿刚想开口, 便见谢辞昭微微侧过头, 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怔愣一瞬,搀扶着芝麻直身站起。就在她直起身的那瞬间,她看见了极不真实的一幕——
分明是如此昏暗阴湿如鼠穴的地方,却偏偏矗立着一尊极大极光艳的塑像金身。
景应愿与那座巨大的金身对视的那刻,几乎浑身震悚, 一颗心终于摇摇欲坠地跌入了深潭。
那尊塑像约有百米高,右手提剑,左手拈花,一身白衣翩然。那张几乎与崇离垢一模一样的脸上神情悲悯, 正垂眸凝思,看起来简直是刚刚从壁画中走出来的, 仿佛塑像内里的神魂随时都会冲破金身,直往九天之上飞升。
缠绕着她的白飘带不是塑上去的, 而是真实的布料,足有近百米长,一直飘飘袅袅垂至她们眼前。
而这根飘带的最末端,金身的鞋旁,正吊着一个悬颈自缢的死人。
她的双脚离地,飘带飘摇,连带着她那身与金身极其相似的白衣也飘摇,在空中漾起轻盈的涟漪。
谢辞昭看着这一幕,久久沉默不语。
在修真界行走许久,她不是未曾见过死人。但这生与死,神性与人□□织的古怪一幕还是让她一时失语。景应愿定定地看了那自缢的人几眼,便想走过去替那人解开飘带敛尸。
“别过去。”
又一道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芝麻本被硫磺熏得想作呕,听见声音本能地去寻找,却不想一回身便看见一座纯金做成的囚笼,笼中躺卧着一位形销骨立的女子。见她们回首,那女子勉力支起身半卧半坐起来,再度道:“那圣像古怪,不要看,不要走过去。”
她看起来已然命数无几,一双眼睛不同于先前她们遇见的那几位圣女般麻木,而是透出几分看透凡尘的死气。谢辞昭看着笼中女子的脸,除却一如既往地与那尊金身塑像相似外,还隐隐透出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牲男的幽幽惨叫,这处地穴中只有景应愿与这位圣女的存在,其余圣女与牲男似乎是被关在了其余的地方。
笼中圣女似乎对此惨状早习以为常,她咳嗽几声,抹去唇角血丝,哑声道:“既然你们都已经来到此处,就别想着逃跑,也别想着救人了。自己都已是泥菩萨过江,多顾着己身吧。”
她眼皮上有一点小痣,垂眸时那颗红痣让她重新变得生动起来,不像塑金身的圣女,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她年岁不大,不到二十。见她们其中那个小的还一脸天真,东嗅西看,想起家中小妹,心中不免又带上几分恻隐,轻声道:“我叫冈拉梅朵,若你们渴了,可去地穴角落挖泉水喝。”
景应愿看着她憔悴的眼睛,低声道:“你也是此处的圣女,对不对?”
冈拉梅朵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穴晦暗的上方。
她在等死。
景应愿察觉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仿佛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正在极速地准备凋零。
谢辞昭默默回身,在她笼边坐下。
她方才已经看见了冈拉梅朵所说的泉水,满溢着硫磺的味道。这处地穴底下一定藏着温泉的脉络,修士便罢了,凡人待在此处日复一日地被硫磺与热气熏烤,对精神与身体都是双重的折磨,更别提还没饭吃没水喝,时刻等待着毗伽门的差遣。
难怪会有人选择自缢。
谢辞昭忽然道:“你叫冈拉梅朵,你妹妹叫什么?”
冈拉梅朵愕然抬起头。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谢辞昭,那双本来熄灭下去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她冲到笼边,抓着黄金杆说了几句十一州的语言,见她们没有反应,便颓然松开了手。
景应愿坐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点猜测在如今变成现实,她道:“你妹妹的眼睛上方,与你长着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面前人的脸与先前见过的那位年纪稍小些的圣女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冈拉梅朵又惊又喜,连脸上的死气都被冲淡些许,泛起生的红晕,急切道:“你们见过我妹妹,对不对?她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她来毗伽门找你,被毗伽门吸收成了新的圣女。”
见冈拉梅朵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景应愿解释道:“但她与其她人都被我们救下,如今一同保护安置起来了。”
听见这话,冈拉梅朵的脸上两行清泪流下。
她忽然撩起长衣,用第十一州的礼节对着她们郑重地行了一礼。她的双膝跪在潮湿冰冷的青苔上,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冷意。在这一刻,她不再是什么毗伽门的圣女,而是第十一州上牧马经过,有血有肉的少年。
她叫冈拉梅朵,是阿妈最疼爱的雪莲花。
*
谢辞昭从芥子袋中拿了新的清水给她,冈拉梅朵没有拒绝。她捧着瓷瓶喝了一口,脸上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美丽与梦幻。
她道了声谢,道:“待事态平息了,麻烦恩人将我妹妹格桑梅朵送回第十一州。我家就住在仁次阿登山的山脚,红色木栅栏的小屋。我的阿妈还在等着格桑梅朵回家。”
芝麻看着她骤然变得生动起来的脸,天真问道:“她的阿妈也是你的阿妈,你不回家了吗?”
冈拉梅朵摇摇头。她靠在笼边,小声道:“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会我想办法让他们打开此处,我拖住他们,你们趁机快逃。”
景应愿没有接她的话。她与大师姐对视一眼,谢辞昭回身再度望了一眼她们身后那尊巨大的金身塑像,问道:“冈拉梅朵,你知晓那是什么吗?”
提及这个,冈拉梅朵的神色有些恍惚。
她勉强平定了一下心神,竭力不去看那尊塑像的眼睛,压低声音道:“那是圣女的塑像。”
“你不就是圣女吗?”芝麻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又想卧下来滚动,被景应愿轻轻弹了一下后背,瞬间又将背挺得笔直,“那个塑像跟你长得很像。”
冈拉梅朵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毗伽门无数圣女中侥幸活到如今的一个。那尊塑像,塑的并不是我,也并不是我们其中的任何人,而是真正的大圣女。”
她放下瓷瓶,缓过一口气,语带敬畏:“没人见过真正的大圣女,但她的故事传颂在第十一州与毗伽门之中——大圣女身披日月,脚踏河川,要登天阶去扯动天上神仙的飘带。在大圣女的庇佑下,天下愿力得以被召集在她一人身上。到了那时,人人都得以成神。”
景应愿问道:“他们有告诉过你们,人该如何成神吗?”
冈拉梅朵抿唇道:“不曾说过。但我曾听见他们说过,大圣女如今还未归位,待她归位之时,天地的规则都将为她所改写。她之所以不曾回来,是因为时机不到,待到天地陷入危难时,大圣女定然会出手挽救的。”
“当真这么厉害么?”芝麻道,“可是大圣女连你们在此处没饭吃没水喝,过得不好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还想说什么时,封印住地穴的结界忽然开了。
冈拉梅朵看着熟悉的黄袍红鞋走进这处地穴,他们飞快地走向圣女像,将吊死在上面的预备圣女取下来抬走了。剩余的几人脚步放慢,僵硬地转向了景应愿与谢辞昭她们三人的方向。
冈拉梅朵太清楚他们即将要做什么,她不愿看着无数毗伽门圣女被操纵的悲剧再度发生,来不及想太多,脑海中一下迸现出妹妹格桑梅朵骑在马上腼腆微笑的脸庞——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她闭上眼,狠狠朝着金囚笼撞去。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冈拉梅朵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那三个少年被带走的身影。似乎感知到她的目光,其中一位回过头,冲着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地穴又只剩下冈拉梅朵一人。她饿了渴了许久,分明滴米未进,可不知为何如今身上却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结实得像是小牛犊。
她舔了舔重新变得丰泽的嘴唇,在上面尝到了甘甜的水渍。
对了,是她们给的那瓶清水……
冈拉梅朵靠在笼边,圣女金身洒下的光辉笼罩着她,这一刻,她忽然开始不再害怕。
第122章 应愿应愿
这处下有温泉的地下洞穴比她们想象得要更加错综复杂, 简直宛如蚁穴。自囚禁着冈拉梅朵的地穴出来后,她们便行走在了一条幽晦的潮热小径之上。
各色哀求痛哭癫狂痴笑声不绝于耳,倒灌进她们三人的耳内。
牲男哀叫, 教徒祷告, 其中最可怖的是自她们头顶传来奇异的沉闷咀嚼声, 似乎真有所谓的毗伽门神, 正透过虚空幽幽进食, 视万千人魔为可随意挑选取食的牲畜,只待放入盘中品味。
人命在此处如同草芥,甚至连地上泥土都不如。掬一捧土尚且需要躬身,而在此处杀一个人, 只是教徒们抬手眨眼之间的事情而已。
芝麻紧紧贴着景应愿。她被此处的硫磺气味熏得有些想作呕,这模样落在押送她们的一众教徒眼中, 却让他们放松了些许警惕。这一行人穿过幽径, 终于来到了一处格外宽大的地穴之前。
这地方比方才冈拉梅朵待的地方更热,也更大,仿若真是蚁后的巢穴。
硫磺气味愈发浓郁,随着热浪卷起,黑暗被一道金光刺破, 原来是地上正缓缓展开一座纯金色的简单阵法。而随着阵法的显现,一位与众人衣着都不同的白衣人出现在了原地。
就在这人出现的同时,她们周围的教徒对此人简单地行礼示意,然后四散开去, 离开了这处地穴。
一时间,此处只剩她们四人。
景应愿假意胆怯地垂下头, 悄悄感应了一番面前这人的修为,却诧异地发现此人并无灵力, 原来是未生灵脉的凡人。此人浑不知自己被查探了,在毗伽门内,他似乎拥有一定地位,虽然并不算高,但足以让其余教徒尊敬。
说不定是在其余方面有利用价值。
面前这人虽然身着白衣,但面容生得一副市侩精明的模样,一双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见这面前这三人已来齐,自觉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趾高气扬冲着景应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进阵法等圣女赐福?”
景应愿垂眸扫了一眼,这阵法谱画并不算太精细,甚至称得上粗劣,似乎只是赶工出来的制品。换做寻常凡人能控制得住,但换成她进去,想挣出来便只是抬手间的事情。哪怕她在内里用不了灵力,还有大师姐和芝麻看着,她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她们。
她从容地走进阵法之中,几乎瞬间,耳畔便响起了歌咏吟唱声。
那是极为奇妙的歌声。景应愿身上的玄衣开始无风自动,无数记忆碎片往外溢出,她感觉有人正附在耳畔低声说着什么——
她屏息细听,歌声之内包裹着一道似歌似泣的女声。
“召集天下的愿力……”那声音道,“打开天阶。届时,人人都得以成神。”
在这奇妙的歌咏之下,她只觉自己的七窍魂魄皆被汩汩地冲刷,无数散落的记忆得以在眼前重组拼合,可无论阵法如何运转,却总有一块晦暗的地方拼不上。
愿力。好熟悉的愿力。
曾几何时她似乎也曾听见过数万万人呼唤低吟的声音。召集天下的愿力,可是那人究竟有没有如她所愿,登上天阶成为飞升的新神呢?
她不得而知。
景应愿放松心神,彻底沉浸入耳畔的呢喃之中。这声音似乎注入了什么惑人的魔力,她体内的记忆被一块块抽出,又塞入拼合。她再度看见黄泉之下徘徊不去的白衣女,看见囚笼之中被万世唾弃的魔尊,看见人间疮痍——
看见自折戟湖内,缓缓被托举起的她自己!
在极度的惊愕中,她竟不自觉地挣脱了阵法的桎梏!
那面容精明的凡人法师惊诧地看着从阵法中脱出的景应愿,一脸晦气地连连摇头:“我呸,我以为是什么圣女的好苗子,原来只是个残次品,还不如我从十二州介绍来的那些小孩——”
他连连骂了好几声,见此人已经无用,便拂袖让景应愿到一边去:“待会就把你扔去处理残次品的地房里。”
他心有火气,又让谢辞昭上前来:“她没用了,换你来。”
芝麻怒了,想冲上去咬他,却被谢辞昭一个眼神止住了。思量到此人是对景应愿而言很重要的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芝麻只好停住,恨恨地磨了两下牙。
身着白衣的凡人盯着谢辞昭走入阵法之中,眼中染上期待。这个看起来资质也十分不错,不知是否能为毗伽门所用。想到这里,他面露期待,目光灼然地看着走入阵法中的玄衣少年,试图从她脸上窥见些什么,无奈却一无所获。
金色的光辉爬上谢辞昭的脸颊,她闭上眼,晦夜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入眼是一片茫茫的昏黑色。
她在血泊中如婴孩学步般行走,天地皆是一片厚重的沉黑,而在黑与黑的交叠中,有人垂死奄奄一息,有人提剑鉴亮天地。
这是一场关乎生与死,正与邪的鏖战。
在足以染黑天地的血色中,那袭白衣如雪般飘落,与其一同飘落的还有那柄照亮凡世的神剑。剑光锋利,照亮周遭的残肢断骸,却照不亮执剑人空茫的面色。
谢辞昭沉默地看着眼前执剑之人。
分明她与她一点都不像,可是谢辞昭知道,她的体内藏着故人的森森白骨——可怜,可恨!昔年故人死不瞑目,雪下泥销骨,无人记得她,无人牵挂她。只有自己,怀中还妥帖地放着那年春日她与旁人并肩而去时,衣袖不慎拂落的桃花。
在长剑贯穿自己心口的那一刹那,谢辞昭看清了面前人那双麻木迷茫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也没有她。
谢辞昭不怕死。天地之间,她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无论是师尊,师妹,娘亲,还是昔年手执长剑,在浩渺烟波之上固执告诉自己,待到大比之后,她会拜入蓬莱学宫刀宗的那位故人……
她只剩自己,也只有自己了。
逆鳞被剜去,那人的呼吸洒在谢辞昭满是鲜血的脸上,她没有还手,浑身龙化随着生命的流逝迅速褪去,重新变成了那年在学宫一刀斩断汤汤长瀑的玄衣少年。
谢辞昭空手攥住那人捅进自己心口的铮铮屠魔剑,她费力地睁开双眸,剑光映在她金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昔年桃花盛开时,她独自躲在洞府中刻小剑时的画面。
她苦苦追寻那样多年,在人间,在魔域,可最后的真相令她心碎。原来她曾见过故人许多次,可是白骨不会说话,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再也见不到那双明亮的眼睛,空余怀中被血打湿的桃花,一连开过数年的春夏。
让她回来吧。
在死前的前一刻,血泪在她脏污不堪的脸颊上流淌,她终于在万众唾弃下轻声向那人说出了昔年的真相——
“你欠了她一副仙骨,”谢辞昭道,“你应该……你应该,还给她。”
长剑贯穿了谢辞昭的心口,可握剑的手却定住了。
屠魔证道的白衣仙子轻声道:“你说什么?”
谢辞昭嘴唇张合,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无法听清了。可她却看着方才还凛然如神明的白衣人迅速苍白下去,如同一张纸,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万剑轰鸣,天地失色。
谢辞昭看见万千条黄金丝线自白衣人身上抽离,她在心中默默想道,就让她回来吧。若有来世,若能重来,让她踩着她们的尸身回来。她们是春日里生长又极速腐朽的桃枝,就让她化作新的枝杈,在枝杈上开出花。
她愿意做被剪去的那段坏枝。就让新的花重新开出来吧。
远方似乎有人正呼唤什么,白衣人猛然抬头,她在那人不可置信的视线下,拔出埋在谢辞昭体内的长剑,一剑掷出,狠狠捣碎了他的头颅!
她疯了似地将那具尸身砍得七零八落,变成一滩看不出形状的碎肉。众人开始畏她惧她,四散而逃,而白衣修士只是一剑接着一剑砍着那摊肉,她砍累了,便坐在谢辞昭的未冷的身躯边,颤抖着手拾起她身边落下的那枝桃花。
她捏紧花枝,将剑尖对准自己,一剑剖下!
天地压得愈来愈低,将所有生机压碎。伴随着最后毁天灭地的一声哀啼,有无数金色的光芒自她体内迸射而出,归还于大地。
此后,坏枝剪落,万物重生。
*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在阵法中站了许久,面色不改,可手指却越攥越紧。她有些疑惑,不敢再耽搁下去,刚想出手之时,却见整座阵法一滞,骤然崩碎!
谢辞昭睁开双眼,瞳色已不是伪装成的棕褐,而是纯正的金眸。
这绝不是凡人能有的眼睛!那白衣凡人看得头皮发麻,刚想惊叫,便被自破碎的阵法中走出的谢辞昭抹断了喉咙。
只见她直直朝着景应愿的方向走去,眸色冰冷,状态有些不对。芝麻警惕地挡在景应愿身前,却被谢辞昭随手推开了。
谢辞昭微微俯身,将脸搁在景应愿温热的颈间,紧紧地抱住了她。
很香。是有生命力的香。景应愿感知到大师姐情绪起伏,便安抚地回抱回去:“我就在这里,不走的。”
有冰凉的泪水沾湿她的肌肤。龙的眼泪没有温度,可却烫得她心间钝痛。谢辞昭窝在她的颈间不肯起来,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没有完全弄懂阵法之中发生了什么,是谁的仙骨丢了,又是谁一剑刺穿她的心口。但这一切陌生又熟悉,真实得让谢辞昭心中发慌发痛。她还记得那截紧握在手中的桃花,被灵力妥善保存了那么多个年头,花开不败,可是人却不在。
谢辞昭蓦然抬眸,她早已止住无故流出的泪水,可是那双被沾湿的眼睛仍旧格外潋滟。她看着小师妹,轻声道:“应愿,应愿。”
景应愿替她擦去未干的泪迹:“嗯,我在。”
不知为何,地穴之外开始骚乱。芝麻急得团团转,谢辞昭却浑然未觉,只是道:“我想你永生永世好好活着,哪怕从不认识我,哪怕不在我身边。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你……你能不能应我所愿?”
“好,”景应愿笑了笑,拔刀与她并肩而立,“我会永生永世好好活着,并且在你身边……
“我应你所愿。”
第123章 九阎河边
阵法破裂, 教徒的奔跑声愈来愈近,约莫数十人闯进了这处宽广的地穴,修为都约莫在金丹左右。
谢辞昭冷面拔刀, 与景应愿背对背而立, 芝麻夹在她们俩中间, 这具人身被硫磺熏得实在承受不住想作呕, 伴随着一声干呕, 足以撑破整座地穴的巨蟒显现!她晃了晃头,发出一声低啸,闷头就想抓个人来咬。
“别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吃,”景应愿道, “仔细吃坏肚子,吐出来。”
于是芝麻只好改变策略, 用蛇身大肆扫荡此处。
眼见围攻的人群被扫出一条道路, 谢辞昭飞速道:“应愿,此处有我和芝麻,你去看冈拉梅朵她们有没有被转移走。”
景应愿一刀扫向面前教徒的脖颈,顺着芝麻开辟出来的道路飞速奔跑。她一路斩乱教徒的攻势,离开这处地穴后, 她回到暗径,果然看见其余地穴的结界大开,里面已经空了。
她心下一沉,想到刚刚因为妹妹的消息而重新焕发生机的冈拉梅朵, 瞬间疾奔去了方才的地房。万幸此处的结界还未开启,她持刀直接用灵力蛮横斩开, 果然看见了囚笼之中坐立不安的少年。
见是景应愿来了,她扶着囚笼起身, 急切道:“这笼子我试过了,无论如何也撞不开,你快去救其她人,不要管我——”
她话音未落,景应愿一刀斩下,金屑伴随着禁锢这只笼子的阵法轰然飞溅,映亮了冈拉梅朵愕然的脸!
景应愿抓住她的手扶她起来,见她双腿已经有些萎缩,暂时无法大幅度地跑跳,芥子袋又无法放没有灵力的凡人,于是二话不说便将她背在背上。
冈拉梅朵又急又怕,泪水不自觉地砸在景应愿发间,她道:“我这样会拖累你们!”
景应愿道:“不会。”
她看了眼周遭的地穴,这些地穴还封存着,看来那些教徒还未搜到这里,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她将冈拉梅朵往上掂了掂,道:“抓稳了。”
她话音刚落,灵光自前方弯曲处闪现,景应愿背上背着一个人,脊背微微弯了,可她的刀却笔直。感受到背上凡人攥紧自己领口的力度,她看清那几个教徒身后还跟着一群被催眠的圣女和牲男,于是握紧长刀,闪身上前!
冈拉梅朵看着眼前这些面善心狠,弑杀过无数人的教徒逐个死去,他们的头颅如同南瓜一样被轻轻松松地削落,泪水又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虽然她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反抗强权,可冈拉梅朵此刻却发觉,原来人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人也能对抗这些高高在上的伪神!
待教徒杀尽,景应愿看着眼前数十个被催眠的少年,其中断臂断腿者足有十数名,以牲男占绝大多数,见景应愿目光投注在这些人身上,冈拉梅朵解释道:“他们是毗伽门口中所说的残次品。”
听出她语气中的痛苦,景应愿道:“无事。你们都能回家了。”
无论是反噬自己,为毗伽门收集愿力的圣女,还是单纯用来增长灵力与修为的牲男,绝大多数都是被骗至此处的第十二州的孩子。家中人以为她们去做神下的使者了,实则是在另一处地方过着继续被蒙骗,被榨干价值后便丢弃的日子。
她带着这群最大只是桃李年华,最小也刚满金钗之年的孩子,却在回身的一瞬间听见了灵力破空的声音。
冈拉梅朵惊呼道:“小心!”
她想用身躯替景应愿挡上这一击,却有人比她更先一步。刀光燃亮晦暗的长径,有人眸光如金,刀光如火,击飞了那道灵力的攻击!
谢辞昭满身都是他们身上溅出来的血,身边还跟着一个使劲呸呸呸往外吐唾沫的芝麻,往此处走来。她冷漠地提着刚才拦路攻击的那道尸体丢至一边,平静道:“快走。他们在魔域的人恐怕不止这么点,杀光了这里的,还会有下一波赶过来。”
景应愿颔首。此处密不透风,没有突破口,却见芝麻已经在地上挖洞,见她们垂眸看她,芝麻无辜道:“这地下有河。顺着河水,说不定有出口。”
她一副要作呕的样子,硫磺对她没那么大的杀伤力,只是让她有些想吐。来不及多想,她们俩为冈拉梅朵和其余救出来的凡人施上一层避水诀,便一头扎进了温暖的温泉之中。
景应愿在水中睁开眼,这处地下温泉非常大,几乎是一座大型湖泊。她在水中疾速游了一阵,忽然腰身一痒,侧眸发现是大师姐在戳自己。
谢辞昭已经停在原地,她们四周都是水,不知游到了什么地方。她抬眸示意景应愿往上看,她跟着抬首望去,忽然看见了一片随着水波摇曳的粉色衣摆。
有魔潜入水下。
她一身如杏如桃的粉色衣衫,可那张脸看起来却远不如她身上的衣裳颜色那样柔软。此人境界远超化神,只顷刻间便闪身到了她们几人面前。
来人面色很臭,一把抓起景应愿的衣领,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反手去抓谢辞昭的。
她盯着谢辞昭那双似曾相识的金色眼眸,威压在水中轰然降下。
桃羲一手揪着一个,剩下芝麻在水中瑟瑟发抖。她声如洪钟,怒道:“做了亏心事,还晓得不走陆路走水路,谛颐,我知道是你,还我花来!”
粉衣魔修一掌劈下,谢辞昭贴着她这实打实的一掌侧身闪过,解释道:“你认错人了。”
对方冷笑两声,再度薅住她的领子:“你这张脸化成灰我都认识,再装?”
“我真的不是,”谢辞昭道,“敢问前辈是……”
她看着水下如桃花盛放般绽开的这身粉衣,心下飞速掠过娘亲临行前对自己的嘱托。她与回过神来的小师妹对视一眼,双双脱口而出道:“前辈,难道此处就是九阎河?”
桃羲不答,微微眯起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忽然想起些什么:“你是谛颐生下来的那个蛋?”
见谢辞昭颔首应了,桃羲身上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松懈下来。她揣着手看看谢辞昭,又看看景应愿,忽然从袖里摸出两朵含苞的小花,不容拒绝地塞进她们俩手里。
“我独自在此不问外事已久,没什么可给你们的,”方才还冷酷嚣张的粉衣魔修忽然有些面热,微微偏过头,别扭道,“来就来吧,你们还带这么多仆使给我……是谛颐让你们带来送我的吗?”
谢辞昭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一看,正好撞见芝麻与冈拉梅朵无辜的眼神。
“……不是,”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为娘亲心虚,“此事说来话长。晚辈辞昭,这是我的爱人应愿,敢问前辈名讳?”
她们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位前辈的脸垮了下来,好在并没有翻脸。只是对着北方的方向碎碎骂了两句,不情不愿道:“我叫桃羲。既然你们来都来了,那就随我走吧。”
她话音刚落,顷刻间,周围景色便从昏黑的水中改换成了一处偏僻静好的大宅院。魔域鲜少鲜丽的植被,可在桃羲这处院子却开满了不知名的艳丽花草,都是其余州落不曾见过的种类,散发着幽幽魔气。
院子右侧有处温泉小池,如今她们正站在此处。
桃羲嫌她们带来的这好些人碍事,一听并不是谛颐送给自己的,便随手指了指后面的偏院,道:“有空屋子,暂且先住着吧。”
前辈当真面冷心热。谢辞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再度盯紧了自己,幽幽道:“房钱一日一间五百灵石,回去告诉谛颐,让她记得还钱给我。”
见闲杂人等都被屏散了,桃羲往温泉旁一坐,没好气道:“我就说为什么九阎河附近有异动,原来是你们在下面作祟,搅得我成日不得安宁……谛颐让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提及谛颐,她面上总是一副不耐的神色。但当见谢辞昭她们沉默不语时,那点不耐又飞快地变成了急切:“快说。”
“我们此次出来是出来游历看看情况,且一路上为朋友找药的,”景应愿温声道,“魔主得知我们出行,特意嘱咐我们来向您道声好。”
按下大师姐想平铺直述告诉她,魔主无事找她的回答,景应愿见桃羲前辈一副别别扭扭的模样,便又道:“我们本也是奔着九阎河而来,只是路上出了些波折,不过倒误打误撞遇上了前辈,也是有缘。”
桃羲满心想知道谛颐当年折了她园子中的花后有没有悔过,不过面对昔日故友的孩子,她面上虽仍是冷哼,心却软了下来。
当年据传谛颐的孩子夭折,整个魔域闹得沸沸扬扬,谛颐不曾解释过此事,无论是魔域子民还是她贴身的魔使们都看不出她情绪。桃羲听见消息,在榻间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次日还是采了一篮子罕见的魔果魔草往她宫殿去了。
去后谛颐并未说什么,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二魔不提打打闹闹千年的那些恩怨,只是在她殿中布了酒,相对着闷声干饮了三个长夜。
面对两个幼崽,她勉强耐下性子,听二人简略地将被掳至毗伽门这个简陋窝点的事情讲了一遍,听罢便跳了起来:“妖皇和邪门歪教凭什么给谛颐添堵,只有我能和她对着干!”
说罢,她霍然起身,施法打开了这处宅院的结界——
院内绿意如春,院外却寸草不生。这处地方的天地河山宛若蒸笼般咬了下来,在桃羲打开院门的同时掀起层层热浪,将她们三人的衣袂吹起吹落。
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的赤色山峰,每处山头都燃着不息的熊熊烈焰。而在群山之下,她们的眼前,是一条广阔的河流。
河流亦呈赤色,桃羲领着她们来到河边,伸出两指对着这条奔腾不息的长河划了道诀。顿时,河水卷起炎浪,拍击在岸边的水流幻作紫色火苗。方才还在水中游动的一种红色小鱼瞬间被烧作灰烬,就连河底的石头都幻作齑粉!
在景应愿与谢辞昭复杂的目光中,桃羲理了理身上的粉衣,面不改色地回身离去。
已然熄灭数百年的九阎河再度燃烧起来,始作俑者转身回了河边的宅院,方才还冒着柔柔热气的温泉也变成了一池烈火。见两只幼崽还站在河边凝视着这难得一见的壮观一幕,桃羲冷声道:“别看了。哪怕毗伽门的那些人修得金刚不坏之身,也未必能在这河下活上三刻钟——
“方才你们还说,要给朋友找药?”桃羲在她的花圃中一顿翻找,轻咳两声,“罢了,我就当是看在谛颐面子上……过来,说说什么情况。”
第124章 昆仑山雪
桃羲今年三千余岁, 原是魔域一株罕有的魔花化形,自有意识起便一直待在九阎河边。因着本体是草木的缘故,她对世间花草拥有天然的直觉与敏锐, 只需扫上一眼便能循着本能找到适宜的药草。
她蹲在花圃中, 暗红色的双眸将圃中这些花草挨个看过一遍。面对花草时, 她的脸色倒是柔和下几分, 沉吟道:“若要强求起死回生当然不可, 不过此处倒也有许多可肉白骨的魔花魔草。”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道:“我们那位朋友情况有些特殊。”
她组织了一下措辞:“她灵脉状况不好,如冰锥般扎在她体内,灵脉与本体并不能很好地相容。动用灵力, 则反噬自身痛苦不堪,可哪怕不动用灵力, 灵脉也只是换了一种没那么激进的方式缓慢地侵蚀她的身体……若再如此下去, 恐怕情况不妙。”
桃羲蹙眉静静听了一会,忽然道:“你们的这位朋友,是天生生长在雪山的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思考片刻,给出了与春拂雪一样的提议:“将灵脉融了吧。”
“修真界恐怕没有可融化灵脉的东西, ”谢辞昭道,“如若真的有,昆仑那边定然会早早寻来拿给千重。”
桃羲如花般烂漫的脸上又浮现出不耐的神情:“修真界是修真界,魔域是魔域。如若我说我有办法, 你们要不要听?”
见景应愿与谢辞昭都显出几分惊讶,桃羲显然十分受用。她拍了拍手上的花泥, 从圃中站了起身,得意道:“想融灵脉, 首先得找到一味好用的灵火让她服下。这火需得够烈,这才足以融得了她体内与生俱来的寒冰,但是也得够温和,否则待灵脉化了,下一个化的就是她的金丹和肉身。”
“金丹?”谢辞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当灵脉融化时,金丹不会跟着融化么?”
桃羲轻快地笑了笑:“不会瞬间就化,只是不免会受损伤。不过若你们朋友吃过这样的苦头,还想继续修炼,我也有方法让她的灵脉重组——还是那句话,若她能吃得下苦头的话。”
“不过她灵脉化了,修为掉到哪里我可不能保证,”桃羲补充道,“若事情顺利,能堪堪保住金丹。若不顺利,就是彻底从头来过。”
这个答复已经足够让她们十分惊喜。景应愿看了眼桃羲所站的花圃,盘算了一圈自己重生后所攒的所有物件与灵石,郑重行了一道重礼,道:“多谢前辈,我愿意拿出我能拿的所有东西来偿还前辈的恩情。”
谢辞昭跟着她一同行礼,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却开始默默地解自己的芥子袋。
“慢着,”桃羲慢条斯理道,“你们先不必谢我,我只是给出解决的方式,但那味灵火并不在我身上。”
她指了指自己那身粉衣,淡淡道:“我是草木化形,虽然整条九阎河都是我的,但有些终年燃烧的地方我还是不便前去,会天然地克制我,影响我的修为。早年谛颐还未在魔域称帝,还未弄坏我花圃时,一直都是她定期过来帮我的……”
提到被毁坏的花圃,桃羲语气一改,怒气冲冲道:“母债女偿,既然你们俩自个找上门,那就该轮到你们帮我去了!”
说罢,她们各自的手中被塞进一只暗金色的编篮,桃羲一手一个,将她们揽着往门外推:“瞧见河对岸那几座山没有?自个去找灵火,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好东西顺便带回一份给我——对了,多挖点山上带火的泥回来,我修复花圃要用!”
景应愿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前辈,那灵火长什么样——”
“不知道,”桃羲摊手,“山脉连绵,盛产几乎数千种迥然不同的火焰,有的性毒,有的性寒,有的触之便令魔发笑。若拿不准主意,你们便拿我先前给你们的花去试探……对了,还有。”
她的脸色忽然凝重下来,告诫道:“这座山燃烧了万万年,十分危险。若非你们需要灵火作药引,我也不会告知你们,让你们涉险登山。山脉上天然生出来许多秘境或珍宝,这对你们来说的确是机缘。但千万记得不要在山上沉湎于修炼,烈火会将你们烧死的。”
桃羲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携手远去。她也不再度进门,反而在门槛上坐下,盯着两只幼崽牵着的手冷哼了一声。
自从自己彻底开了灵智,谛颐就不肯跟自己手牵手了。
忽然,她身后传来一声被抛下的委屈抽泣。谛颐回眸看去,原来是那个先前紧紧粘着那两只幼崽的小幼崽。她扫了两眼芝麻与谢辞昭略微有些相像的黑发与眸色,大惊失色道:“我只是三百年不见她,她怎么都抱上孙女了?”
*
与此同时,第九州,昆仑。
神鹰自长空展开双翅,降落在坐落在神山之顶的雪色大殿前。它抖了抖翅膀上的雪花,用喙敲了敲某间偏室的窗。
一双手推开窗户,将鹰腿上绑缚着的纸卷解下展开,面色愈发沉重。
室外是千年不化的积雪,可这间不起眼的小室却温暖如春。窗边放着一株将败的红梅,梅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将整间小室的气氛都变得稍微轻松了些,仿佛一切还是以前那样——
身穿白色大氅的女人坐回榻边,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榻上少年苍白的脸。
雪千重感知到母亲的触摸,勉力睁开逐渐也泛上雪色的眼睛,对她笑了一下。
“……娘亲,我无事的,”她轻声道,“你看,我还能说话,我还闻到梅花的香气……陵月她们带来的梅花,如今还开得好吗?”
雪折竹心知她此时已经看不见了,可看见女儿双眸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温声道:“开得很好。娘亲从来没见过开得那么好,那么香的花。”
雪千重便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偏过头,小猫一样蹭了蹭母亲微冷的手,道:“真好。娘亲,昆仑太冷了,外面的花开得更好。如若娘亲以后想出去,可以先去第七州逛逛,那里的人都很好很好,天气暖和,还有许多昆仑见不到的花草……咳咳咳……”
她忽然猛烈咳嗽起来,雪折竹连忙将她扶起身,却见丝绸被上已经洇开大团大团的血。
正在此时,有人再度推开这扇偏室的门。似乎怕风雪惊扰了屋内的人,来人进来后便飞速将门关严了。金陵月几人今日依旧是空手而归,几人在进门前便先想法子让身上热了起来,免得让千重再度受寒,却不想一推门竟然又是这样的场面。
雪折竹见她们虽是外边回来,可身上一粒雪花都不见,反而衣衫上洇出大片被雪打湿的水渍,心下触动,垂眸又见女儿唇边的血,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落下泪来。
她虽贵为神女,坐掌整座昆仑神山,拥有世间修士可望不可即的地位与权利,可面对自己既受神山眷顾又受神山考验的女儿,依旧如凡人般束手无策。
修真界可用的方法,她早早都已经试过,只是都不奏效。方才神鹰带回的纸条,也都是些无用的消息,事到如今,雪折竹已经走投无路了。
然而雪千重却很乐观。她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立刻笑了:“你们回来啦。”
自从回到雪山后,她的病势便愈发严重,在短短一段时日间便忽然看不见了。但雪千重却并不以为意,自她懂事起,便早就准备好迎接自己的陨落,此时还需要她来安慰众人:“我无事的,今夜我们在这里打锅子吃呀。”
她显然想起终比前所有人聚在一起的那一夜,脸上露出些许怀念:“如若应愿她们都在此处就好了……对了,柳师姐和沈仙尊那边如何了,那些人没有难为她们吧?”
“姒衣那边传信,说让我们无须担心,”金陵月开口,嗓音干哑,“沈仙尊那头,我师尊说不容乐观。”
雪千重立刻将脸抬起来,投向娘亲所在的方向。
雪折竹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女儿这副模样,她无法放心离开神山半步。果不其然,雪千重低声道:“娘亲,你就去帮帮沈仙尊她们吧。”
雪折竹无奈。
她用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发丝,想要开口,可喉头却哽得不成样子。她不愿意捅破的窗户纸,雪千重替她捅破了。只听病榻上的少年轻轻道:“我不会死的,娘亲。”
“应愿她承诺过,不会让我死的。还有陵月,还有青溟师姐和乐琅她们,她们都在帮我找续命的方法,”雪千重天真道,“就连桃花岛和不见海的那两位道友都有给我传过信,她们说正在海上找呢。”
雪折竹偏过脸,有泪水无声地流出来。她当着金陵月她们三人的面轻轻抬手拭去,尽力让声音如往昔般镇定平稳:“好孩子,她们都是好孩子。”
公孙乐琅看着没心没肺,实则十分感性。她早已泪流满面,在晓青溟警告的目光下才没有嚎啕出声,金陵月看着倒是情绪没什么波动,她轻声道:“千重,我催开了新的花,我去拿来给你吧。”
雪千重果然高兴,金陵月独自背对她们走出屋外,关上屋门,忽然看着漫天如羽般的白雪静静出起了神。
她松开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无视手心被抠出的血痕。她等了片刻,飞速整理好情绪,从芥子袋中找出想方法催开的牡丹,又走进屋去,将花放在雪千重的床头。
雪千重看不见,但闻见香气却很高兴。她静静闻了片刻,忽然道:“娘亲,你用冰棺将我封印起来吧。”
雪折竹失声道:“你说什么?”
“用冰棺将我封印起来,”雪千重微微笑道,“待到她们都能回来的时候,再打开我,跟大家道别。”
迎着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雪千重神态却很平静:“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与其在这里耗着,不如暂且将我封印。这样娘亲下山后也不用担心回来无法见我,我也可以撑到你们带药回来救我的时候了。”
冰棺内严寒,虽然封印时可以将她留在世间,可待打开时,冷热交融,她的身体定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衰败下去。若那时没有可救治的方法,所有人就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在身前飞速陨落。
雪折竹紧紧攥住雪千重的手,颤抖着道:“你……你就那样相信……”
“嗯,我相信的,”雪千重道,“我会等到应愿她们回来,我会等到世间重新恢复宁静,等我再度醒过来时,一定是个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娘亲,一定,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125章 一魂一魄
渡过炎浪滔天的九阎河, 河对岸便是桃羲先前所说的灵火山脉。
景应愿与谢辞昭同乘一刀,她站在大师姐身后,揽着她看似单薄实则结实有力的腰肢, 垂眸往河面望去。
九阎河十分宽, 她看着波涛汹涌的河水, 再看了看两岸的青山, 心中忽然生出些许熟悉。这诡异且熟悉的感觉令她有些不安, 于是开口道:“大师姐,你——”
“小师妹,你觉不觉得有些熟悉?”
二人同时脱口而出的话令彼此紧贴在一起的身躯一僵。
景应愿抬眸打量了两眼大师姐的背影,在狂风热浪中依旧挺拔如竹。她心念飞转, 只恍然想起某年某日,自己御舟河上, 曾也是有一柄长刀像这样穿过沧浪, 刀上人倾身为自己而来。
但这是她隐藏最深的秘密,如今的自己还能站在这里,简直有悖天地常理。她就像桃枝上新抽出的枝条,她无法将这本不该存在的枝条展示在人前,这样只会牵扯更多本不该入局的人下水。
于是她率先放松下来, 笑道:“是有些熟悉,像是之前去过的秘境。”
谢辞昭应了一声,二人都默契地不再言语,很快, 她们便降落在一片荒芜的山头。
自从靠近了这座连绵不绝的山脉,温度便高得能瞬间将生肉烫成烤焦的末粉。景应愿如今是元婴修为, 不说极高,也算在修真界中也有了几分自保能力。可即便她运转灵力, 为自己套上灵力的防护,可在落地的瞬间却还是被土壤灼伤了皮肤。
谢辞昭修为化神,要稍微好上一些。她见势不妙,连忙化作龙身本体。魔龙是魔域猎食者最顶端的种族,天然地适应魔域几乎所有恶劣的环境,尤其在温度极高的地方,遍布全身的鳞片便起到了抵御作用。
她示意景应愿坐上自己的脊背,二人越过无数各形各色的细小火焰,往山巅之上飞去。景应愿趴在大师姐的龙背上,任由龙翼刮起的狂风曳动自己的衣摆,她顺势将先前桃羲前辈给的花枝拿在手上研究了片刻。
谢辞昭察觉到她的动作,配合地慢了下来。有炎浪与龙翼的助力,她们此时已到离山腰约莫三分之一处的地方。此处的山焰呈一种奇异的青绿色,仿若幼稻,在田中随风轻轻地摇摆。
她心中铭记着桃羲前辈的告诫,试探性将手中的花朵伸向青色焰丛——
只听扑哧一声,魔花微微燃烧起来,原本鲜红的花瓣边缘浮上奇怪的绿色。景应愿静静等了几瞬,那朵花忽然发出一阵叽叽的笑声,从杆到瓣都笑得花枝乱颤。
一时间,她们都沉默了。待到那朵魔花熄灭,重新归于静寂后,谢辞昭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这就是前辈说的会令人发笑的火焰吧。”
景应愿颔首,她环视了周围一圈,此处除却青色火焰,还有其余六色一应俱全。然而仅仅这片地方便不止这些,简直各种奇形怪状的火焰都有。
她叹了口气,蹭了蹭龙鳞:“前辈给的花虽然能鉴别种类,规避风险,但我们一种种找下去终归太慢了。”
谢辞昭亦有同感。她想了想,道:“抓稳我。”
景应愿配合地抱紧了她,只见大师姐忽然腾空而起,深深运起一口气,而后,她对着这一大片山焰喷洒出灼热的龙息!
许多山焰在魔龙的龙息之下熄灭了几瞬,而后又重新微弱地复燃。但也有个别的火焰在龙息之下仍旧能顽强不灭,甚至还燃烧得愈发烈了。
景应愿明白了她的意图。太弱的火焰应当是无法用来顷刻间融化灵脉的。如此筛选之下,她们便开始挨个试起了那些被龙息喷洒后无恙的灵火,缩小了检索的范围。
不知为何,这座充斥着灵火的山上灵气格外充沛,或许也正是因此,山上的火焰才得以万年不灭。
景应愿与谢辞昭在此山脉之上寻找了足足三个日夜,尽管再如何小心,也难免受些或轻或重的灼伤。她们各自篮中都兜了满满的一篮子生长在不同灵火之下的土壤,预备回时带给桃羲。
除却不曾找到与雪千重相匹配的灵火之外,一切都很平静,直到第四日到来的那个清晨,变故陡生。
*
她们翻越了数座山岭,在第四日的清晨来到了连绵着的第十一座山。
刚到山脚,她们便发现此处燃烧着的灵焰是先前都不曾见过的。谢辞昭按照惯例吐过龙息,景应愿便执花往仍不受龙息影响的火焰上点。
她聚精会神看着火焰漫上花瓣,几乎瞬间,魔花便散发出了一股她从未嗅闻过的香气。就在这一瞬犹疑之间,往常绝不会越过花蕊的火焰竟然直直往她手上烧来,越烧越旺,大有不可收拾之势!
可奇异的是,她竟然不觉得疼痛。
景应愿拈着那支花,心中一动,冥冥中觉得找到了有关那支灵火的线索。正当她打算将那簇火给大师姐看看时,忽然脚下一空,陷入了一片莫名的柔软——
上一秒她分明还在龙脊上,可这一刻她竟然身处一片深红色的虚无之境。
奇怪。
景应愿从这这片柔腻的深红中爬起身,四下环顾,哪里都不见谢辞昭的身影。她心下有一瞬失落。先前无论去哪里都是与大师姐一起的,哪怕堕入幻境秘境,都总有一只修长微凉的手牵着她,此刻大师姐不在,她十分不习惯。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人不动,手上刀却已然出鞘!刀光凛冽,她无数次蓄力攻击,试图劈开这困滞她的猩红之境,然而刀锋斩开的似乎永远只是这层红色的表皮,无论她砍得多深,用空了所有的灵力,直到力竭,眼前的猩红都揭之不去。
景应愿喘着气停下。她低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沉思了一会,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是因为方才燃上她手腕的灵火的缘故。
那灵火有问题。
既然她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眼见一时半会破不开此处,她索性盘膝打坐,开始在此处汲取灵力,只待灵力重新充盈后再度找办法破局。
不知在此境内,时间的流速是否与外界一致。
思及可能仍在外面的大师姐,她的呼吸乱了一瞬,几乎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闷意。然而方才能试的法子她都已经试过,此时干着急也没有用处。
于是景应愿缓息调整了一会,她感应着灵力正流入自己体内,先是涓涓细流,再是喷涌而出,最后如江河入海,彻底奔流入她的体内,将灵脉冲刷一新!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自己的体内传来如古寺钟声般的幽幽鸣响!
一呼一息。她在被极速拖慢的时间中挣扎着仰头望去,只见原本还猩红着的此境被拉扯着撕开金红色的口子。她置身境内,境外是滔天的烈焰,而在烈焰之上,是沉默注视着这边的青天。
景应愿心间一冷。对危险的预知让她想要率先别开眼睛,可就在此时,青天之上传来一声嘲弄的轻笑——
与此同时,有人悠悠道:“应愿,我再问你,你可甘愿?”
这声音几乎将她整个人击碎。极充沛的灵力在此时也成了可怖的负担,在此威压之下,景应愿只能听见自己骨骼被揉碎的声音。
那些急于挤进她体内的灵力势如破竹,逼得她源源不断地吐出浊血。只是瞬间,这些血便争先恐后地被地上深红蠕动着的东西吸收了。
甘愿吗?
她忍受着自灵脉与骨骼之中传来的奇怪咯咯声。这一切仿佛是幻觉,可又太真实,景应愿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被灵力撑大了,大到她足以看清青天之上仙人的羽衣,更看清自己原只是海中砂砾……她太渺小了。
可是真的甘愿吗?
这一瞬被拉得极长,每一寸痛苦都被仔细地吞吃入腹再吐出来反刍。是过去了一瞬,还是一日,一年,十年?景应愿不得而知。她看得愈发清楚了,极致的痛苦使她睁不开眼睛,可她却仍能看清,仍能听见,有人在等待她的回答。
“我……”
猩红之中,无数双澄黄的眼睛齐齐转至她此处。
景应愿听着修为节节攀登的声音,她看得见,她听得见,这一切在她身体内窸窣地折磨着她。这一切似乎只是眨眼间的一瞬,可她却清楚地知晓,自青天之上的那一声质问开始,她已在极致的痛苦折磨中独自度过了十年。
“我……”景应愿终于道,“我不甘愿……”
灵力骤然停止流动。
她卸出一口气,瘫倒在猩红柔软的这摊东西上。景应愿浑身战栗,她忽然感觉体内空虚,有块拼不回来的记忆就在那里,那缺失的记忆,那魂魄一日找不回来,她便一日难以心安。
她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就在她怔愣的这一瞬,身旁无数双注视着她的眼睛消失了。景应愿浑身一松,她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有光,便竭力往前奔跑而去——
她的手破开了这片深红。
与此同时,谢辞昭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诧异地回过头去,忽然看见背上坐着的小师妹神色一变,忽然倒了下去。
情况不对。
几乎瞬间,谢辞昭便调整到了应战状态!银蓝色的魔龙仰首而立,巨翼将脊背上晕厥过去的少年护入怀中,她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试图震慑看不见的敌人。
然而一切如常,除了怀中陡然睁开眼的小师妹。
怎么可能……谢辞昭的神色变了,她凝视着茫然的景应愿,方才她一直待在自己的脊背上,前后绝不过眨眼间的时间,可小师妹她如今怎可能……
怎可能修为已至化神大圆满?
谢辞昭顾不得太多,赶忙从龙形重新化作人形,又担心地上的烈火灼烧伤小师妹的腿脚,干脆将她打横抱在怀中,焦急道:“小师妹,你如今感觉如何?方才你是否撞见了什么?”
“……小师妹?”
谢辞昭的面色沉了下去。
只见她怀中的人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仅仅是神色变幻,可谢辞昭却觉得怀中抱着的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了。
先前的小师妹无论遇到什么,神色都处变不惊。可如今的小师妹面色却总是隐隐蒙着一层阴翳,眼神冷淡,仿佛全然不认识自己。
她冷声道:“我不是你的师妹。”
“我没有同门的师姐妹,”景应愿道,“你认错人了,放我下来。”
谢辞昭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她迅速整理好思绪,心知一定是小师妹受了什么东西的干扰,于是跟着冷静了下来:“你名叫景应愿,出身第七州金阙国,是金阙的长帝姬。你的妹妹名唤景樱容,是如今金阙的国君。你于金阙皇都被忽丸人攻占后剑斩千军,力挽狂澜,因此拜入蓬莱学宫刀宗沈菡之座下,排行第三。我是你的大师姐,也是你如今的恋人,我叫谢辞昭。”
她仔细盯着小师妹的神色,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眸中的那一丝钝痛。
“……我的妹妹已经死了,金阙亡了,”景应愿脸色愈发冷淡,“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沈仙尊——将我的剑还给我。”
谢辞昭眼前一黑。她忽然心如刀绞起来,这感觉来得太突然,几乎是反射性地令她喉间一腥。
然而她还是要问,她想知道。
于是她顺应着本能咽下血丝,哑声问道:“是怎样的剑?”
景应愿道:“就是司师姐送给我的那把,剑穗上系着她刻的桃木小剑。”
第126章 觅得灵焰
“司师姐刻的……桃木小剑?”
尘封的回忆透过烈焰漫上谢辞昭的指尖, 舐过她的指缝。
她忽然掌心一痛。
那道不存在的剑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她的心一起酸痛起来。她垂眸看着怀中神色冰冷的小师妹,几乎本能地脱口而出道:“你不必防备我……我是柳姒衣的同门师姐。”
果不其然, 在听到这个名字后, 小师妹的眉眼隐晦地舒展起来。她在自己怀中看似不敢慎动, 指尖却始终捏着一道堪称粗糙的护身诀。
很快, 景应愿开始留意起了周遭的环境。谢辞昭留意到她还在用余光寻找那把不存在的剑, 见周遭都没有,她垂了垂眼帘,主动道:“此处是什么地方?”
谢辞昭谨慎地将她放了下来,见她修为提升后适应良好, 便按捺住满腔困惑,解答道:“此处是九阎山脉, 我们来此处是为了寻得一种灵火, 回去救人。”
“是灵赏令?”
景应愿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看上去却比方才冷静几分。她审视了几眼面前声称是自己同门师姐的陌生女修,不卑不亢道:“灵赏令可以出,但是得加钱。”
谢辞昭一怔:“师妹你……你很缺钱么?”
景应愿没有接这句话。她看似已经情绪稳定了,见背上背着的并不是自己用惯了的那把剑, 而是一把长刀,也并没有再作声。她站在离谢辞昭不远不近的地方,问道:“此处就我们二人?”
谢辞昭颔首。见状,景应愿也并没有再多问别的, 而是开始研究地上蔓延的火焰。谢辞昭留意到她的脸始终是低垂着的,仿佛有些抗拒与自己对视。
首先可以排除是被人夺舍。
她用花拈起地上灵火, 思索道。除却修为的变化之外,她身上的气息并没有变。小师妹下意识认同自己景应愿的身份, 却否认了景樱容与金阙的现况,并且同时缺失了在师门内的记忆……不,或许并不是缺失师门的记忆,而是在她的记忆中,她并不属于刀宗,甚至也并不用刀……
她用的是剑。
与此同时,她认识姒衣,还有那粗糙奇怪的护身手诀,剑宗的玉仙尊是绝对不会教给她的。
更重要的是,她说,司师姐送给她的剑,还有剑上系着的桃木小剑……
蓬莱学宫只有一个司师姐练剑。
谢辞昭忽然停住脚步,冷不丁问道:“司羡檀怎么没有跟着来?”
景应愿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却还是滴水不漏地回答:“外门的灵赏令,司师姐不常接。”
她呼吸一滞,心痛得几乎绞出血来。事到如今,谢辞昭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另外一个可能性——站在面前的小师妹还是原来她认识的那个,她就是景应愿,可在此时的景应愿身上,她的命运连同记忆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畸变。
谢辞昭无法否认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也无法否认这两段迥然不同的记忆与人生走向的真实性,或许它们彼此包容,它们是同时存在的!
她隐约察觉到自己离一块无光之地又近了一步,或许不只是小师妹,还有自己,那些零碎的无法追寻的记忆……大殿上被一剑洞穿的手心,灯下执着手刻的桃木小剑,被剜去的龙鳞,安在她人身上的仙骨……
“不考虑拜入内门吗?”谢辞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拜来刀宗。我师尊名唤沈菡之,她会喜欢你的。”
景应愿一怔,随后露出了自出现异常后的第一个笑容。
她笑得很浅,如昙花一现,这个熟悉的笑容瞬间照亮了她蒙着阴霾,显得有些阴郁的眉眼。景应愿轻声道:“姒衣也是这么说的。你就是她那个经常闭关的大师姐吧?她跟我提起过你——等大比开始,我会取得参比资格,然后名正言顺地拜入内门的。”
……经常闭关的大师姐?
谢辞昭不动声色地离她更近了两步:“我如今已经不闭关了。”
景应愿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却见眼前这个眉眼如雪般凛冽的女修忽然垂下眼睛,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她仿佛在对景应愿说,也仿佛在对自己说,语气轻得像是掠过堂前的燕羽:“闭关会让我错过很多事……还有很多人。我先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景应愿权当没听见,谢辞昭也不冀望她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有所回应。她悉心地教了景应愿如何使用手中的花,二人又开始逐一检索起山野上遍生的火焰。
因着多重顾虑,谢辞昭并没有化作龙身,亦没有刻意离小师妹太近。二人沉默着行动,于此时的景应愿而言,她们应当是头一次见面,但不知为何配合却十分默契,很快便搜寻到了此处山峦的顶峰。
此时此刻,谢辞昭拈花在手,俯身举起一朵冰蓝色的灵焰。
这灵焰燃烧起来的形状及色泽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思及桃羲前辈说过的“够炽烈也够温和”,她心中有了打算,直接将这朵灵焰往手心之上狠狠一摁!
原本她与小师妹一路试来,手臂手掌之上都受了不少灼伤。但这朵冰蓝色的灵火不同,在火焰的炙烤之下,谢辞昭只感觉掌心冰冷,随后是钻心的痛楚。然而即便手心如何疼痛,她的皮肉却丝毫不受影响,并未受到灼伤。
不仅如此,这朵灵火甚至隐隐有往她体内钻动的趋势。见状谢辞昭连忙将灵火撤走,将其用灵力包裹,妥善地放进了芥子袋中。她有预感,这朵灵火应当就是前辈口中所说的那种了。
她担心一簇不够,便俯身采蘑菇似地多采了几簇。
然而就在俯身的那瞬间,她忽然感知到身后传来一股凛冽至极的劲风!
果然还是来了。
谢辞昭心中有所感应,她侧身闪躲过直斩而来的刀风,无奈道:“我没有骗你。”
“你或许没有骗我,”景应愿道,“自方才开始,就一直是我在自己骗自己。”
楚狂有灵,似乎感应到她的情绪,亦在风与火中发出铮铮悲鸣。景应愿将长刀举起,划出的刀风却轻灵无比,仿佛她用顺手的从来不是刀,而是某柄谢辞昭从来不曾见过的长剑——
她认出这是物外小城,蓬莱学宫外门门生最常用的起手式。
“金阙回不来了,樱容也回不来了,”景应愿垂下眼帘,“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她们都还在的时候。今天的梦做得太长了,也太真实,我知道你是我的心魔……”
那柄赤红色的长刀在她手中如同竹剑般明快地刺了出来。
分明是稚拙无比的功法,可偏生在她手中用得别有一番风采。谢辞昭从她脸上看见挣扎,看见不舍,她像一颗滚在暗处蒙了尘的明珠,无人为她驻足时,她便用刀剑照亮己身,与冰冷的兵器交相辉映——
“不过,还是谢谢你。”
长刀如彗般往谢辞昭的心口刺去,她凝视着刀尖,小声道:“我很久没做过这样好的梦了。”
景应愿等待着眼前的人影消失,心魔幻境撕裂,然而自己手中那柄沉重的刀并没有如愿扎进面前人的身体,幻境也并未如往常般逝去。她神色愕然,抬眸望向站在原地的谢辞昭。
谢辞昭将那柄刀挡了下来。她将剩下两簇灵火也收入囊中,微微垂下头,抓起景应愿僵直在身侧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我是活人,不是心魔,”她道,“我从前是闭关太久,但不是死了。”
顿了顿,谢辞昭又道:“这世上不止司羡檀一个师姐,我也可以做你师姐。她做不到的我都能为你做到,我比她更好。”
见景应愿不答,显然还在找机会刺穿这所谓的心魔幻境。谢辞昭也不强求她一时半会能理解现状,如今解决了灵火,她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正当她准备带着小师妹御刀回去,向桃羲前辈寻求帮助时,景应愿忽然望着她的芥子袋道:“你方才说要救人,救的人是谁?”
谢辞昭将她牵上长刀,她并没有抗拒,还在伺机而动。尽管此时小师妹记忆出了些问题,哪怕说了是谁她也弄不清状况,但谢辞昭还是耐心解释道:“是雪千重。她是第九州昆仑人,来学宫参加鼎夏游学时认识的。她是你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朋友。”
景应愿踩上长刀。她凝视着谢辞昭的背影,低声道:“朋友……除了姒衣之外的朋友。”
“姒衣也是千重的朋友,”谢辞昭载着她跨过燃烧着的山峦,往河水之畔飞去,“你有很多朋友。你与她们一同出生入死过,她们也愿意为了你悖反所谓的大道正义,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那司师姐呢?”
谢辞昭轻描淡写道:“她不是。”
尽管小师妹如今看不见,但她还是垂下了那双凛冽得过分的金色眼眸。谢辞昭从未有过如此忮忌某个人的时刻,她在此时此刻更像修真界口中的魔族,而非他们期待的所谓心存大道的天之骄子。
她细细感知着心头的酸楚与扭成麻绳的忮忌,再度道:“是我来得太晚了么?为什么她可以做你的师姐,我不能做?”
然而这次,谢辞昭迟迟没有等到景应愿的答复。
九阎河畔的宅院已经近在咫尺,她看见桃羲从门槛上打着哈欠站起来,打开了小院的结界放她们进来。她心下有些慌张,还未等刀停稳便回头去看,却见小师妹趴在自己身后睡着了。
小师妹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眉头都蹙了起来。
谢辞昭打算将她背起来,先找个屋子安置,再让桃羲前辈来看看是否是冲撞了什么幻境而导致的记忆混乱。然而就在她将手指搭在小师妹身上的那一刹那,她醒了。
景应愿睁开眼睛。
上一刻她眼前还是一片猩红,她只隐约记得自己破开了一束光,却无法记起之后的事情了。
她看着凑前来的大师姐,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大师姐冷不丁对自己发问:“我何处比不上她?”
景应愿浑身恶寒,她使劲摸了摸谢辞昭凑过来的脑袋,莫名其妙道:“大师姐,你在说什么?”
谢辞昭顿住了。她看着景应愿顺手熟稔地摸了两把哭着凑过来的芝麻,再无情将芝麻推开,这一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是她熟悉的,做不了假。
“你不记得方才的事情了吗?”她思及景应愿丢失的那一魂一魄,有些忧虑,“应愿,你如今已是化神修为,只是顷刻间修为便攀升至如此……”
“是一瞬,亦是十年。”
景应愿想起那片深红色的幻境,与青天之上窥来的那一眼,叹了口气:“千重的灵火找到了吗?将灼烧过的土先给桃羲前辈吧,师姐,有件事情,我要与你稍后详谈。”
第127章 回魔殿,见故人
桃羲拿着灼烧过的土心满意足地走了, 还顺手拎上了委屈巴巴的芝麻。她扫了她们俩一眼,察觉到二人气氛不对,犹豫再三, 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反手替她们阖上了屋门。
室内寂静, 她们二人相对坐下, 桌上只放了一盏桃羲留下的半凉的茶。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垂下的眼眸, 她显然有些神思不属,再联想到醒来后大师姐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她心如擂鼓,有秘密被发现后的愕然, 更有对师姐的愧疚。她自重生之后第一次有些颓然,她无法想象大师姐的心情, 只要想想便心痛得滴血。还要继续瞒下去吗?她抬起茶盏为她倒茶, 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有些发抖——
茶水泼出来了。
谢辞昭自桌上的水影中看见自己的脸,她伸手止住小师妹倒茶的动作,这才发现对方的指尖冷得出奇,简直不像是活人,更像是自深潭中浸泡过千万年后捞出来的冰块。
就在同时, 她们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大师姐,我有事情瞒着你。”
“我也会刻桃木小剑。”
景应愿怔怔看着她,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感知到有冰冷的泪水沿着眼眶落下。她自那团模糊的水雾中看见大师姐站起身, 朝着自己的方向张开了双臂:“以后再给你刻,好不好?”
她紧紧抱住她, 十年的寂寞与被牵连拉扯出的记忆纠缠在一起,泪水濡湿了谢辞昭的衣衫, 她抖着手想帮她擦去,可大师姐将她抱得很紧,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被禁锢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找到了宣泄的缺口。景应愿自认自己是万分幸运的,保住了珍视的,更获得了从前求之不得的。可这一路走来,她身上却始终压着前世的赘物。她曾经以为自己会独自将因果撕碎,可如今有人窥见了她最不想示人的记忆,那个人是谢辞昭。
她想对她说对不起,可是有吻落在她的唇上,轻得仿佛一片冰冷的雪花,一触就融化了。苦涩的眼泪沾染在她们的唇边,她抓紧大师姐的手臂,尝到眼泪的涩与她唇齿的温度。于是她无师自通地亲吻回去,感受着谢辞昭逐渐灼热回温的呼吸,眼泪的味道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回甘的甜。
唇齿交缠间,她听见大师姐含混道:“我现在相信做恋人比做师姐更好了。”
她们都有些气息不稳,交叠在窗边的人影始终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人想率先放手。景应愿抬眸望向谢辞昭,看见她素来正经的神情融化成一片神思不属,龙角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她怕情绪再发酵下去,大师姐的尾巴会冒出来扫坏前辈屋中的器物,连忙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不曾与你说过。”
谢辞昭道:“我知道。”
她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那双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景应愿的脸,仿佛只能装得下她一个人。
“应愿,我可以理解你的隐瞒,”她低声道,“我很抱歉,在你不知晓的情况下与你不愿示人的记忆接触了,这对你而言不公平。”
景应愿怔住了。她凝视着面前生着龙角的魔龙,她们贴得极近,景应愿几乎一垂首就能闻见她身上清明的草叶香。这是她的大师姐,是她的爱人,是她未来的道侣——
她说这样对自己不公平,可她却不曾想过这世间并没有赠予她多少公平。她幼年时被山中的同门们指点欺负,少年时躲入洞府,独自承受魔血觉醒时的惶恐与痛苦,青年时被千夫所指,原先爱她敬她的人无一不想摘她项上人头。
她是被驱逐出人界的,血脉使她被迫与所谓名门正道走了相反的道路。谢辞昭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处境,哪怕在最应该恨最应该割袍决裂的时候,她都不曾还手,任由那些刀剑剜去她的鳞片,心里只记挂着留在修真界的师尊和二师姐。
景应愿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看她。
“……是不公平,是我的刻意隐瞒对你不公平,”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师姐,我无法在此时将事情的全貌讲与你听,这太仓促,我也不愿将你牵扯入我未处理好的私怨中,不愿让你与我一同分享痛苦——
“至少等我手刃完仇人,将因果彻底斩断。师姐,我等那一日已经很久了,待到事情完成,我会从头讲起,事无巨细,但在那一日之前……恳请你能原谅我的自私。”
谢辞昭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梳理她冰冷的长发,微微叹息:“记忆出了问题的可能不止是你,还有我,不知为何,我对拥有那部分不同记忆的你分外熟悉。
“或许我跟你想要追溯完整的事情,是同一件。”
景应愿细细回忆了一遍,前世自己确实是不曾见过大师姐的。她神色凝重下来,自己究竟是确实不认识她,还是记忆丢失过,甚至被篡改过?
这回忆是不受控出现的,兴许事情还是得从自己缺失的那一魂一魄着手找起……
她默默感受了一番如今自己的修为,化神大圆满,与大师姐一致的修为。这实在太快了,也太不合常理,即便自己在那片深红的内境中苦苦挣扎修炼了十年,但在师姐眼里只是过了瞬间。世间机缘万千,但如此怪奇的也是少数,更何况,她更在意的是自青天之上窥来的那只眼睛。
按照如此速度修炼下去,她岂不是很快就要飞升了?
在这瞬间,某种不知名的寒意侵染上她的身躯。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指了指她们的头顶,“关于飞升,我们究竟知道多少?”
她三言两语将自己遇到的事情解释了一遍,谢辞昭的神色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她给景应愿看了一眼妥善安置好的灵火,便决意现在折返回去魔主的宫殿。
魔域如今不太平,一场与妖皇及毗伽门的内战在即。可人界又何谈安宁?横肆的邪祟,被生生收割走的凡人性命,与作壁上观的修真界……
她们敏锐地嗅到了纷乱的味道。或许从这一刻起,或者说自她们脱出修真界的那时起,整个天下便开始进入真正动荡的时期了。
而她们除却自保,还能再做些什么,还能再改变些什么?
谢辞昭牵着景应愿匆匆走出房门,预备与前辈道别,正巧撞上给花圃撒土的桃羲。
桃羲见她们神情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更紧绷了,好奇道:“你们去做什么?”
“前辈,我们得走了,”谢辞昭解释道,“如今魔域将乱,我们必须得尽快回去。”
回去?桃羲的耳朵竖了起来。她霍然站起来,大声道:“不许回去!我在此处一直独自待着,好不容易有人……不行,不能走!”
景应愿看她神色闪烁,便与大师姐对了个眼色,温声道:“前辈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一起走?谛颐又没有亲口说让我过去,凭什么要我一起走?”桃羲冷笑两声,噔噔噔走去偏院,将院子中安置着的那些人族放了出来,又飞快走回她们俩面前,“什么时候走?现在走行不行?死孩子,真是的。下不为例啊。”
谢辞昭与景应愿默默看着她自说自话收好了一堆魔花魔草,这个也是要带给谛颐的,那个也是谛颐要用的。芝麻跟她相处几天,早已经习惯了她的作风,此时悄悄躲在景应愿身后,小声发问:“这个前辈姨姨为什么总是爱说反话?”
谢辞昭罕见地搭了她的话:“……别问,就当不知道。”
桃羲将足足一麻袋的珍奇东西放进芥子袋中,抬手召开了一个传送阵:“快点。你们不走我先走了!”
*
人界,第七州,蓬莱学宫。
“师尊,我们非得来趟这趟浑水吗?”
身着娇红色宗门服制的剑修站在人群之中,她看着聚集在此施压的各大宗门世家,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师尊您先前不是说过,我们杜鹃剑庄要做苟到最后的那个么,怎么现在又……哎哟!”
一剑柄重重敲过来,白剑薇捂着瞬间发青的脑袋简直敢怒不敢言。她瞟了眼站在身后面无表情的大师姐王观极,小声跟洛霓妃抱怨:“师尊,你看大师姐她又打我。”
“打得好,”洛霓妃将手中磕剩的瓜子收了起来,“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宗门世家都来了,我们若再不来,便会彻底被打成与沈菡之她们一样的异类。我问你,你是想过来站着做做样子,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修真界?”
白剑薇小小声:“其实我觉得沈仙尊她们人挺好的,那些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我们一家能决断的事情了。”
王观极淡声道:“杜鹃剑庄夹在中间做墙头草,连自保都难。白天来开会晚上还得回去剿邪祟,这日子是个人都过不下去,如若站出来支持沈仙尊,你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么?”
白剑薇道:“是什么?”
王观极目不斜视站着,只手上动作彰示又要抽剑打她。这个小师妹的脑子兴许是早年间被自己打坏了,如今怎么转都转不灵光。
白剑薇永远等到王观极打了她后才知道疼,此时又傻乎乎抬起头,指着天边一道流光对着洛霓妃发问:“师尊,你看,彗星诶。听说这时候发愿好灵,要不要发愿我们杜鹃剑庄今年就变成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蠢货,那不是流星,快闪开!”洛霓妃惊怒之下推了她一把,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望天铮然拔剑,“来者何人!”
笼罩着蓬莱学宫的这层结界被打破,立于宫门之前的人群轰然发出一阵骚乱。白剑薇跟着拔剑,她看见那个最烦的大师姐上前一步,沉默着挡在自己身前,剑光很亮,落在自己脸上的雪花很凉……
雪花?
在铺天盖地降下的皑皑白雪间,她看见天边有人骑鹰而来。为首的那人白发雪肤,生得一双如天池般澄澈的碧眸,面色如雪花般冷淡得可怕,身穿一件纯白色的毛绒大氅。她左手抓着鹰隼的脊背,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现出一把冰剑。
在她身后,有几只鹰隼列队而来。有着黄衣负双剑,明眸善睐一脸机灵劲的女修;有手提长鞭,姿态婀娜风流,似乎有些烦躁的紫衣修士,还有身量娇小,神色却沉稳淡然的执花少年。
在她们之后,还有鹰隼载着身着白氅的少年修士俯冲而来。她们无一不是神容冷冽,手持冰剑。
沈菡之站在宫门结界之内,蓦然抬首,正好与来人那双如冰般的眼睛对视上了。
挡在结界前寸步不让的绿衣少年亦怔然抬眸,她细细看了一遍驾鹰而来的修士,却不曾在其中看见那个熟悉的白发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昆仑?”
在这场面之下,便有想出风头的拔剑指天发问:“昆仑不是不问尘世了么,在此时下山来趟什么浑水?”
然而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头颅便被从天而降的那一人那一剑削落在地。
雪折竹手握冰剑,冰棱折射着满地血色,她看了眼人群最后的沈菡之,冷声道:“看来修真界的老辈子都死光了,只记得昆仑避世,不记得昆仑昔日荣光威名了。”
她扫视了一圈不敢擅动的人群,冷笑一声:“我今日下山,不是单单为了决断谁的对错,只是为了完成我女儿所托。若有谁再敢阻拦,下场如此人头——我昆仑,杀无赦!”
第128章 交出宫主
在此威慑之下, 众人有所忌惮,一时间竟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柳姒衣一身绿衣,紧绷成弦的身躯终于松懈下去些许。她握刀的手心都是冷汗, 与这些人僵持三天有余而未动手, 全靠玉仙尊与南华仙尊她们的从中疏通。如今有了昆仑助力, 师尊不被拉出去定罪的概率便更高三分!
她将来的那十余人再度细细看了一遍, 仍不死心, 又将视线投向高高天穹,似乎还在期盼着那个身穿破烂大氅,像小乞丐一样的白发少年会驾鹰归来。
她等了又等,看了又看, 那人的笑影犹在眼前,可她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沈菡之勾结魔族, 包庇谢、景两个魔族孽障数年之久, 恐有私藏宫主乃至联合魔域暗害宫主之嫌!”有人高声道,“让沈菡之交出宫主,我们可饶她不死!”
“对,交出宫主!”
沈菡之坐在结界内冷眼看着这一切,柳姒衣自回学宫后也算历经许多风雨, 如今再见这场面也不怵了。她只是沉默着拔刀,眉眼间逐渐有了与大师姐相似的影子。
玉自怜蹙眉,或是因病,或是因多日的情绪积压, 她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你说沈菡之私藏宫主,拿出证据。”
“宫主消失数年难道还不是最好的证据?”便有人冷笑道, “说是闭关,却说不出宫主所居的洞府, 怕是早联合魔域将宫主私藏乃至杀害了!宫主不在,学宫沈菡之主事,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跑了她那两个好徒儿,沈菡之早已叛变,早已不是人族的同伴了!”
“请张宗主谨言慎行!”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青涩,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但声音的主人使劲挺起脊背,站出半步,努力稳声道:“没有实质证据,不好立刻就为沈仙尊定罪。”
柳姒衣看着那个人高高扬起的脸,心下复杂。
那人身着金盏色的衣衫,内衫颜色更浅淡些,像是家中未长成的少年穿惯的形制,外衫却极其雍容华贵,将她整个人的身形都硬生生衬得挺拔高大了起来。
宁归萝拼命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乱眨,身旁簇拥着她的家中女使无一不是将手按在剑上等她发命。她看了眼沈菡之,再看了眼苍白憔悴的玉自怜,咬牙继续道:“拿出证据,再谈处置沈仙尊的事宜。”
如今越琴山庄对外的交际走动全交予了宁归萝,琴心天姥称是如今要亲力教养余下孙女,实则是主动半退位,将宁归萝推出去露脸。
她不算聪明,这些日子吃过不少亏,背过人时也流过不少泪。但路还长,她年岁还小,更何况背靠着这样不容小觑的家族。如今宁归萝的态度便是越琴山庄的态度,虽然有人暗地里笑她愚笨啐她装腔拿势,天平却无声间又往沈菡之那处歪了半分。
满堂算计间,她迈出去的这一步虽微小,竟然也称得上赤诚。
雪折竹提剑跨过人头,昆仑避世太久,众人不知如今她究竟是何等修为何等情况,不敢贸然拦她。于是方才还拥挤不堪的人群立刻辟出一条道路来,她目不斜视,顺着这条主动让出的路径直走至沈菡之面前。
她提剑睥睨,冷声道:“打开结界,放她出来。”
见无人应声,雪折竹随手将手中的冰剑掷了出去,连着一起掷出去的还有昆仑开山的令牌。
那两样东西跌落在尘土中,雪折竹看也不看:“我将本命剑与昆仑令押在此处,但换一日沈菡之自由。”
人群中无人动弹,白剑薇本想蹲下身替她将东西捡起来,却被她师尊洛霓妃黑着脸拽了一把,只好止住动作。宁归萝趁机飞快将剑与昆仑令都捡在手里,硬生生顶住了周围一圈前辈想将她生吞活剥了的目光,小声道:“我……我觉得可行。”
“我先年见过明鸢,也算是她与谢灵师的朋友,”雪折竹道,“不放她出来也行,放我进去。我只需要一日,你们问不出的事情,换我去问。”
僵持许久之后,沈菡之殿上的结界开了。
“只有一日,”一阵议论之后,有人道,“一日之后,若无结果,即便是昆仑,我们也不会再留情面。”
*
沈菡之平静地注视背着光走入殿中的雪折竹,语气却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千重还好吗?”
“下山之前,我亲手将她封印在冰棺内了,”雪折竹神色不变,飞速道,“沈菡之,我是受了我女儿所托,此时才会出现在此处。”
沈菡之垂下眼睛,一诺一命,她知道千重的嘱托有多沉重。
她任由雪折竹走至自己面前。白发碧眸的神女微微倾身,几乎以审视的姿态凝视着她:“我知道明鸢没死,她去哪了?”
刹那间,看不见的结界覆盖在她二人上空。雪折竹直起身:“无需防备我。我与明鸢谢灵师在昆仑手谈时,你还不知在何处接你们的灵赏令赚零花钱买零嘴吃。”
借着结界的掩护,沈菡之从怀间摸出一只小小的,玉色的棋子。
她将棋子往二人中间一放,轻声说:“前辈看了,自然便知晓了。”
玉色棋子在石桌上静静闪着莹润的光泽。这是一叶小小的芥子境,雪折竹扫了沈菡之一眼,将灵力汇聚于棋上,赫然与境内那人恰好回首望来的眼眸对视上了——
“师姐,这张星盘上的年命落在贪狼……师姐?”
明鸢骤然抬起头。
她偏过头微微笑了一下,沾墨在盘上画了个圈。
“小苔,你不是学得很好了吗?”面容仍稚秀青涩,显然还是个小少年的明鸢提笔笑道,“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你说谢师姐去出灵赏令了,她为何去了那么久,为何还不回来?等她回来,我们一起出去买点心吃。”
她身量矮了,眉间的愁绪也不见了,真如同明快的日子里,长空飘飘摇摇放着的那只纸鸢。
“近来怎么也不见灼璎和自怜了?”她道,“她们一贯喜欢往我这跑,如今怎么不来了?”
故苔一下子紧张起来。明鸢的问题太多,她招架不住,唯恐露馅,只好含糊道:“她们功课好忙的,许是没空。”
“灼璎外放些,自怜内敛。那孩子看起来冷冷淡淡,其实也是个心软的好孩子——有灼璎带着她,她说不定很快能融入学宫了。”
似乎想到什么,明鸢笑容更甚:“其实自怜她先前偷偷来找过我与谢师姐一回,来卜算她与灼璎的命盘,明明害羞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想知道她们俩究竟何时结契才能撞上正缘的流年……”
故苔想起昔日那个爱笑爱穿红衣的小少年,忽然不说话了。
她的尸骨已比冰冷千年,此时师姐提起,面容却鲜活得仿若昨日还曾相见一样。
“谢师姐快飞升了。”
明鸢忽然道:“如今结契太仓促,我与她约定过,到了上界再结,正好师尊她们都在。小苔,你也要认真修炼,我与你大师姐结契,你得一同来作见证。”
故苔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一样,她愣在原地,任由明鸢温热的指尖抚摸她缚着红纱的双眼。
“我一直想问了,小苔眼睛那么漂亮,为什么要遮起来?”
……
雪折竹撤回灵力,面色难辨地睁开双眼。
她有些不忍再看下去,不忍看明鸢倒流回千年前的少年情真,亦不忍看故苔脸上时时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挣扎。她们在陪明鸢扮家家酒,明鸢修为并未倒退,可记忆与身体却彻底倒退回了千年之前的时候。
她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比未开始前,”沈菡之道,“宫主早有预感她会生出变故,或生或死,无谓这两个结局。一开始她是沉睡不醒,面貌一日比一日变得年青,直到睡到大比结束时,她醒了。醒来后便是这样,我便将故师姑一同放了进去。”
“其实近千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长生究竟是对触摸仙权的我们的犒赏,还是一种另类的凌迟?”雪折竹沉静开口,“昆仑有自己的卜算之道,身为昆仑神女,千年前也是我下令封山,所以这些这对我而言或许并不是秘密。沈菡之,既然我今日已经来到这里,你便不必再与我隐瞒。”
沈菡之道:“先前或许是犒赏,但自上一次的变数开始,飞升的规则对于我们这些仍活着的人而言一定是凌迟。”
“谢灵师还活着吗?”雪折竹眸光闪动,她垂眸看了一眼那枚玉色的棋子,“那年她们路过昆仑,走时写了份请帖给我,我至今仍保留着。”
沈菡之眉眼露出些许疲惫,她像是在回忆谢灵师,又像是隔着时间在忧虑另一个人的安危:“我不知晓。宫主并未与我细谈过,不过当年也不曾见到过谢师姑的尸骨。我倾向于她已经上去了,天阶关闭,她下不来了。”
雪折竹了然。她静静坐在殿中,凝视着那枚玉棋,忽然轻声道:“我听说,你在劝他们下凡间,帮助凡人杀灭邪祟?”
提起这件事沈菡之就心烦。
她的心上压了两颗秤砣,一颗关乎肆虐的邪祟,一颗关乎逃去魔界的辞昭与应愿。尤其是应愿……金丹异色者仙骨,身怀仙骨者必然飞升,如今应愿的修为已经到哪里了?元婴末期,更可怖些,会不会已经快到了化神?
在这样的情况下,仙骨恐怕是披着蜜糖皮子的□□。
她的修为到了临界点,关闭千年的天阶只怕会重新开启,到时内忧外患一起攻来,别说修真界与人间,恐怕魔域都得跟着一起遭殃覆灭。
沈菡之道:“宫主先前说过,邪祟必须杀。”
雪折竹沉吟一瞬,道:“我知道了。”
她刚想就着邪祟这件事与沈菡之再着重讨论,却不想沈菡之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忽然道:“等等。”
雪折竹看向她,只见沈菡之面色更凝重:“学宫中有个叫崇霭的,他有位天生仙骨的女儿,名叫崇离垢。还请前辈想办法将她拖出她父亲的掌控……这件事情,与剿灭邪祟一样重要。”
第129章 怀疑对象
第十三州, 魔域,魔主宫殿。
深粉色的传送阵于殿外亮起,第四魔使等候在殿外, 她理着手中将要呈递给魔主的宗卷, 察觉到灵力波动, 敏锐地竖起耳朵, 沉声道:“是谁?”
这道光闪烁一瞬, 第四魔使闻见魔域罕有的花香味,瞬间又将撩起的眼皮垂了下去。她看着兴高采烈想闯进殿内的桃羲,识趣地没有干涉她,让开两步后, 转而对着跟在她身后出来的那两人行礼道:“少主,少夫人。”
传送阵中的人影不断显现, 第四魔使的神情也逐渐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二位殿下, 这……”
这怎么这么多人?
方才还庄重冷清的魔主殿外瞬间拥挤出来几十个人族,因着传送阵内灵力的缘故,此时俱是有些昏昏欲睡。除却冈拉梅朵,她不敢离景应愿与谢辞昭太近,唯恐逾越, 便紧紧跟上了芝麻,一心等着快些与妹妹团聚。
桃羲临到殿前,刚想抬手叩开殿门,她们眼前两扇镶嵌着宝石的黄金色巨门便洞开了。
她与王座之上望向此处的魔龙对视。三百年不见, 故友的修为虽然已经封顶,涨无可涨, 可通过灵力的感知,谛颐的状态显然要比上一回见她好上太多。
见是桃羲来了, 两只幼崽也须尾俱全地跟着回来,谛颐眼中亦显露出几分笑意,示意她们都去她身边坐。
殿下,第三魔使正举着卷宗汇报至一半。魔主没有打断,她便照常宣报下去:“……魔域南方探查到妖皇与毗伽门活动的痕迹,据当地的魔使汇报,他们似乎正在筹备挑起内战。”
桃羲还在一样样地将带给谛颐的东西拿出来,闻言便炸了,怒道:“这俩玩意算什么东西,我现在就帮你去捏死他们!”
谛颐早习惯她的作风。她从桃羲还未完全化形时便认识她了,几千年过去,桃羲的心还是如当年般纯粹。生杀对她而言都是小事,只有她照料的花圃与朋友才是真正的大事。正因如此,谛颐也并没有强求她如当年的赤乌般跟随在自己身边。
她将脸偏向在一旁等待已久的两只幼崽,视线却盯紧了殿上的一众人族,漫不经心道:“这些毗伽门的人是从何处带回来的?”
桃羲没给谢辞昭讲话的机会,抢答道:“你两个崽被毗伽门抓走,潜伏在毗伽门的地牢里,结果他们的据点正好藏在九阎河附近。她们俩将这些人族救回来后正好撞上了我。”
谛颐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重复道:“她们被毗伽门抓走?”
“是我与应愿主动的,”谢辞昭解释道,“恰好遇见,于是便打蛇随棍上了。娘亲,我们带回来的这些人族都是毗伽门从第十二州骗来的孩童,希望风波平息之后,能将她们放归回家去。”
景应愿察觉到殿下的冈拉梅朵面色有些紧张,似乎有话想说,便替她对魔主道:“殿下,这位少年名叫冈拉梅朵,是毗伽门这次随行带来的大圣女。她有位妹妹,正是我们先前宴席上救下的那位白衣圣女。”
“将她妹妹召来,”谛颐垂眸下达命令,她的视线在冈拉梅朵身上一掠而过,“我需要关于毗伽门与圣女的情报,越多越好。等你妹妹到了,确认过她的安危,你需要将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冈拉梅朵骨瘦嶙峋的双手绞在一起,原本一直垂着头不敢乱看,可在听见殿门再度洞开的声音时,瞬间抛却了一切怯意,转身望向正往殿中走来的少年——
“格桑!”
格桑梅朵赫然抬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朝自己疾奔而来的人,那张脸与她日思夜想的影子对上了,她嘴唇颤抖,嗫嚅道:“……姐姐?”
直到姐妹相拥在一起,她都仍然有不真实的感觉。格桑梅朵任由姐姐将自己上下检视了一遍,直到这时才怔怔道:“姐姐,你不是成神了么?”
冈拉梅朵摇摇头。她平复下心神,转身面对谛颐的方向,显然已经做好了随时等魔主发问的准备。谛颐支着肘,此时去并不急着问她,而是对侯在殿下已久的第四魔使道:“先汇报吧。”
第四魔使恭声应是,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拔开塞口,顿时整座大殿都被一种奇异的腥臭充斥。景应愿与大师姐飞速对视了一眼,这气味她们不久前还曾闻过——
就在第七州金阙,草原马下,是被景樱容射杀后那只邪祟化水的气味。
“又来了么?”谛颐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疲惫,“哪里发现的?”
第四魔使道:“魔域南边,花岗附近。昨日那边出现了两三只,不成什么气候,很快便被捕杀了。”
这东西在魔域销声匿迹近千年,如今倒是又出现了。谛颐将手中把玩的宝石放下,心中不免升起几分顾虑。上次邪祟出现,整个凡间乃至修真界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魔域稍稍好些,但也费了不少功夫,死了不少魔才将其彻底剿除。
既然没人飞升,这东西是从何处来的?还是说,不久之后,即将又有人要飞升,地上的有所预感,提前冒出来与天上的里应外合?
正当殿上沉默之时,忽然有人小声道:“这味道我也曾闻过。”
众人扭头看去,竟然是一直紧紧牵着妹妹,神情紧张的冈拉梅朵。
“我在毗伽门闻见过,”见这么多人盯着自己,她愈发紧张,却还是继续壮着胆子说了下去,“那日我听他们说有客来访,圣子亲临接待,当时便抽调走了几个牲男与圣女随行前去。后来只有圣女回来,牲男都不见了,回来的人身上都有这种奇怪的臭味……”
“你见过圣子吗,”谛颐道,“说说圣子。”
“只隔着帘幕遥遥见过,”冈拉梅朵道,“看投映在帘上的身形,辨不出是女是男。我曾听教徒说过,圣子是天赐之体,结阴阳天地为一身,没人见过祂的脸,流传的毗伽门圣像也是教徒对祂的猜测而塑的。”
“主上,搞不好毗伽门已经与邪祟勾结了,”第四魔使神色紧张,“这事情他们一定也参与其中,恐怕是早有预谋。”
景应愿想起自己曾经接触过的邪祟。
邪祟这种东西虽有几分灵智,但却不能真正做到心思类人,是一切行为都基于杀戮本能的怪物。它们出现的地点也分散,若真靠单只邪祟与毗伽门勾结,恐怕难以实现。她垂眸凝思,虽然自己见过的邪祟不多,但仔细想想,若它们绝大多数都能如同人般学会思考,恐怕如今人魔两界都已经沦陷了。
而数量一多,邪祟中是否会生出特例,出现懂得思考,心机深沉者?
她想到这里时,便听谢辞昭轻声道:“邪祟之中,或许有已开灵智的首领。”
谢辞昭道:“我们可以合理怀疑,不止来到魔域的毗伽门,就连凡间都有与邪祟勾结的叛徒。”
景应愿骤然拧头望向她,谢辞昭容色镇静,继续道:“我与应愿,已经有怀疑的人选了。”
*
崇离垢坐在屋槛前,阶旁放着她的长剑。
自大比之后,她便不曾再练剑了。近来崇霭很忙,她不需去猜也知晓自己的父亲正在忙什么。无非是沈仙尊被弹劾,他忙着处理学宫内务,说是去应付外宗来逼迫沈仙尊招出宫主下落的那些人,实则是去往干柴上再泼一瓢油,等着烧起熊熊烈火。
她总有种奇异的感觉,自己此刻的片刻安宁是踩在景应愿与谢辞昭,还有沈仙尊她们的尸骨上得来的。若换了往常,崇霭定然时刻盯着自己这边,她没空歇息,也不知何去何从。自降世起她便身担着父亲的冀望,她一刻都不能停。
崇离垢看着漫山摇曳的青竹,心中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悲哀。
不知为何,她总有预感,觉得应愿她们并没有死。
她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块红布。那块红布边缘还有焦黑的痕迹,整块布料被烧得扭曲变形,是当年大比未开始前,她们送给她的新衣服。可惜被崇霭烧了,崇离垢趁他走后将最后的布料从火中捡了起来,珍惜地保存至今。
凝视着这块烧坏的布料,崇离垢用鞋尖将剑踢得更远了些。剑与白衣,父亲的希冀,以及百年如一日被困滞在此处的迷茫都让她喘不过气。她不想再练剑了,今日不想,明日也不想,若有可能,她想……
她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就在这时,天边划过一道明亮的弧光。崇离垢此生头一回产生了反叛的心态,她继续目不斜视地坐在门槛上,任由长剑躺在泥水中,她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可来的人却并不是崇霭。
她诧异地抬眸,在看清来人后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
那几人她认识,在摩挲红布时也时常想起她们的笑颜,后来却不曾再接触过,甚至无法称得上是相识的朋友。她将她们的脸挨个细细看过一遍,心间又翻腾起热乎乎的,曾经不曾出现过的情绪。
崇离垢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将手中的布料重新放进怀中,有些无措:“你们怎么来了?”
柳姒衣听后并不答她的话,只是将整个身子都挤在那层透明结界上,手将结界拍得啪啪作响。
自大比结束回来后,她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笑容,此时兴高采烈道:“离垢,你爹被玉仙尊她们拖住了!我问你,你要不要现在就跟我们走?”
第130章 流水无情
崇离垢从门槛上木然起身。
她跨过泥泞中的长剑, 耳旁一阵如风卷过时的轰鸣,柳姒衣此刻在说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只是觉得此时此刻的柳姒衣十分眼熟——
曾几何时, 也有人手执玉佩飞身而来。她们也是像如今这样隔着结界对视, 可是昔年之人如今死生不知, 她那时并不能弄懂自己心中震荡的感情, 但如今崇离垢知道了, 她终于明白了。
这种感觉原来叫做朋友,她也想拥有朋友。
想从被控制着的虚假的神坛上走下,从这一刻起,学做真正的人。
柳姒衣肆无忌惮地哐哐砸结界, 颇有当年在剑宗山门前打炼体拳的风范。她边砸边喊:“离——垢——听得见吗?我说趁你爹没空管你,你快跟我们跑吧!”
崇离垢这才被她拉回神。她上前两步, 语速飞快, 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与期盼:“这结界他加固过许多次,我打不开,如若开了,他那处会立刻有感应——”
柳姒衣停下来:“那你想不想跟我们走啊?”
崇离垢怔了一瞬,忽然回身去捡那把长剑, 对着结界的另一处悍然劈下!
“我要跟你们走,”灿灿剑芒中,她的双眼被照得极亮,先前被人为塑起的金身也随着此剑此光被彻底斩碎, “现在就走!”
柳姒衣似乎对她的选择早有预料。她轻快地眨了眨眼,从怀中拿出一支古怪的冰棱。这冰棱前尖后宽, 她随手将它扎在结界之上,随即后退两步, 执刀斩落!
红焰舐天卷地,整座结界霎时燃烧起来。她眉眼张扬,侧眸微微笑了一下:“青溟师姐,甩鞭!”
崇离垢站在结界之内,以那根冰棱为支撑点,红焰与蛇形齐飞,还夹杂着盛放的琉璃飞花与金龙掠影。这座禁锢她二百年的结界终于在这一刻摇摇欲坠,在最后的时刻,她听见有人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笑道:“离垢,该你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竹屋,清心凝念,抬手挥剑!
结界轰然碎裂!
她们一拥而上,大笑着将她簇拥在中间,一群人飞身而起,霎时便脱出了剑宗后山的禁锢。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柳姒衣笑着望向她,“一,接受昆仑雪折竹仙尊的帮助,我们将你带至她随身的洞府内躲藏,避过风波……”
崇离垢立刻道:“我选二。”
她任由金陵月她们在自己肩头披上一件显眼的红衣,公孙乐琅正试图给她毫无装饰的剑系上同样亮色的剑穗。抬首是广阔苍茫的天,垂眸是已逐渐缩小的剑宗后山,崇离垢舒出一口气,她指尖染上尘泥,却头一次无比坚定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把剑,头一次不是为他人而挥。她如今再握剑,并不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拯救苍生证道飞升,而是为了亲手斩断自己被写好的命运。
“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柳姒衣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下来我们的师尊都各自有事要做,她们给我们放了个短假,若你有需要,我们可随时跟你出发,指哪打哪。”
崇离垢将思绪迅速捋了一遍。
“应愿曾经给我看过一件玉佩,”她道,“我要彻底弄明白这件事……我要去凡间。”
*
第十三州,魔域,魔主宫殿。
谛颐屏退了殿上的魔使与被救下的人族,望向她身边坐着的二人:“你们所说的那人是何身份?”
“是蓬莱学宫的一位长老,名叫崇霭,”谢辞昭道,“他有位据称天生仙骨的女儿,就是之前说过的与毗伽门圣女生得极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那位同门。”
“天生仙骨?”谛颐似乎想到些什么,沉思道,“说起天生仙骨,我就想起那则必定飞升的传说。传言天生仙骨者得天道眷顾,不仅修为增长如饮水般简单,就连飞升也是命中注定的,只有早,没有晚。与其说身怀仙骨的人是修士,不如说是天道放入人间的半仙。”
“假设崇霭真的与毗伽门勾结,那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谛颐面色复杂:“该不会是为了飞升吧?
“修真界千年无人飞升,需要一个刺激天阶重开的因素,”她道,“早些年还好,近几百年无人飞升的事情恐怕已然让许多修真界那边的人族惶恐不安。人族与魔族不同,在同等修为的情况下,魔族的寿命天然地要比人族长许多,人修若是无法飞升,修为到了一个临界点太久,便会极速地衰老陨落……或许陨落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眼见着自己衰老,失去灵力,彻底变成皮松肉垮的普通老人才是最无法面对的。”
“他对离垢掌控欲极深,”景应愿道,“如若离垢飞升了,岂不是会脱离他的控制?即便女儿飞升了也不关他这个当爹的事,他真有那么好心,真要托举女儿上青云?”
桃羲倚在一旁边吃魔果边听,她听了到这里时,忽然插话道:“他会不会想夺舍啊?”
见景应愿与谢辞昭讶然地望向她,桃羲擦了擦手,认真道:“我只是提供一种猜测,谁也没试过夺舍上身能不能跟着飞升。”
“还有种可能,”谢辞昭想了想,道,“有人想开天阶,但无法开启。身怀仙骨的人是那枚钥匙,崇霭为了牟取利益,不惜将他女儿推了出去。”
“身怀仙骨之人命定飞升,”谛颐道,“在这前提之下,他压根不需要费劲暗地里做那么多手脚,直接等着那幼崽飞升不就行了——所以我倾向于两个结果:一,那只幼崽并没有仙骨;二,天阶的重开需要具备其它的先决条件。”
景应愿静静坐在一旁听着,心中却将前世的因果勾连了起来——
崇霭需要一枚助己的棋子,曾笃定自己的女儿是命定飞升之人,然而离垢虽天赋异禀,却并不如他所愿怀有仙骨。自离垢降生的那一刻起,棋盘便开始布局走棋,或许还要更早,究竟早到什么时候,她不得而知。
体内没有那根骨头,自然不会凭空长一截出来。于是崇霭不知用什么方法找到了自己,金阙灭国的事情绝对与他有解不开的干系,看他先前竭力想让自己入外门修习的模样,恐怕前世在背后做推手的也是他。至于司羡檀……
司羡檀是个很复杂的人。
景应愿垂眸沉思。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所有人的性命之上,但她一定也有软肋。如若她真的如司照檀所想般,对司照檀恨之入骨,大比秘境之时她便不会将自己的妹妹随身牵着,就连逃离大比都不忘带着一起走。按照她的性格,直接悄悄一剑捅死才是此人一贯的作风。
若无绝对的利益,她不会甘愿帮崇霭做事。如若她的妹妹算是她为数不多的软肋,那么崇离垢呢,崇离垢对司羡檀而言又是怎样的身份?
此时此刻,景应愿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她本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怨恨,可临到这时,景应愿的心中只有一片平静。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司羡檀都会抓住所有可利用的点去夺取她想要的东西,哪怕要利用的是她自己。她用虚假的感情与仔细编织的形象骗过景应愿,骗过宁归萝,或许还骗过其她人。
可是万事皆有轮回报应。她付与离垢最后的那点人性与真心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被植入仙骨,真的是离垢心甘情愿的吗?
因果得在自己手上了结。景应愿微微攥起拳头,要结果的不止是司羡檀,更是蓄谋已久,将所有人推上棋盘自己却龟缩在最后的崇霭,必须要让此人付出千倍万倍的惨痛代价。
正思索到这里时,魔主殿的殿门被青钟撞响,谛颐抬手将门洞开,便见行色匆匆,身上犹有血迹的第一魔使快步走了进来。
“禀告主上,”她平了一口气,快速道,“魔域西北部有邪祟出现,数量不少。当地魔族猝不及防,死伤惨重。西北部留守的魔军与魔使需要支援。”
谛颐将腿放下,缓缓从嵌满珠宝的王座上站起身。
“真是没完没了了,”她慢声道,“拨十万魔军,半个时辰后集结殿外,随我一同出征。”
桃羲霍然站起身,有些意外:“你……这么突然要打?我知道你肯定很缺草药物资,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不缺,”谛颐道,“所以你是要留在殿内小住一段时日,还是回九阎河去?”
眼见桃羲的脸色骤然变了,景应愿看了她们一眼,开始调解:“不缺草药,但前辈可以跟着一起去帮忙啊。”
谛颐似笑非笑地看了景应愿一眼,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自己亲生的幼崽也跟着站起来:“娘亲,我也去。”
没长大的幼崽跟着去干嘛。谛颐刚蹙起眉,半生不熟地想拿出第三魔使训小猫崽的架势回绝女儿,可女儿带回来的人族幼崽也开始用那种亮晶晶的目光凝视起自己。
两只都是自己的幼崽,一左一右期盼地盯着她看。
左边那只眸中含笑,温声道:“殿下,您就带我和辞昭去吧,辞昭不在您身边三百年,定然也想为您分忧。”
右边那只目光灼灼,凑上来拉住自己的手,听起来十分稳重可靠:“娘亲,您一去不知又要多少日,我与应愿都有自保之力,忙时还能替您分担些思绪。”
桃羲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从来没人教过她话还能这样说。她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子,将视线投向被簇拥在中间的谛颐——
素来不苟言笑的魔主面色有些紧绷,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她没坚持到桃羲第三次眨眼,忽然将两只幼崽往怀中一抱,闷闷道:“去,都去——但是有个条件。”
她胡乱搓了把景应愿的头发:“和辞昭一样改口叫我娘亲。你也是我的幼崽,不必唤我魔主或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