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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秋实打了个寒颤。

    没有人不怕赵迟暄。——除了南叙。

    少年人的明朗恣意淬成了毒,揉进一身戾气里,似是在地狱浸染太久,他走不出无边炼狱,便只将地狱的阴森寒意带到人间。

    唯有在南叙面前,他才会眉目舒展,仿佛于地狱深处窥见一缕天光,为了这一点点的温暖,他不介意一身戾气尽消。

    似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不贪恋天光?又如何不想把那缕天光留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儿,秋实便有了底气,她又福了福身,姿态摆得很低,“求侯爷多陪陪姑娘。”

    赵迟暄眼皮微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侍女。

    ”婢子知侯爷政务繁忙,本不该为这等小事来打扰侯爷,可姑娘只有侯爷一个亲人,侯爷若不怜惜姑娘,又有谁会怜惜姑娘”

    秋实低着头,看不到赵迟暄的表情,只自顾自说着自话,“若是旁日也就罢了,姑娘性子活泼,鲜少为身世自伤,可如今姑娘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最是需要侯爷陪伴———”

    赵迟暄笑了,“此话为阿叙所说”

    他打断秋实的话,手指懒懒叩在八仙桌,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轻叩桌面的声音并不重,却让秋实攥紧了掌心。————生杀予夺,自带威视,谁敢欺瞒这样的阙阳侯?

    可偏偏,她必须得骗.

    这些话怎么可能是她家姑娘的话

    她家姑娘被阙阳侯养刁了性子,才不会这般小女儿态邀宠。

    “回侯爷的话,此话虽不是姑娘所说,却是姑娘所想。”

    秋实拍着掌心,细碎的痛感自掌心传来,她惶恐不安的情绪被痛感逼得慢平复,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裙角,小心翼翼道,“侯爷走得急,不知侯府后面发生的事情。”

    “姑娘瞧侯爷吃得少,想着侯爷挂念政事,着急出门,便不好留侯爷多吃,可又怕侯爷熬坏了身体,便又吩咐厨子做粥,细火慢炖熬着,只等侯爷回来了,便能喝上热汤暖身子。”

    赵迟暄手指轻叩桌面的动作停下了。

    秋实继续道,“侯爷贵人多忙,怕是无心留意府上的事情,更不知似这样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或催着厨子给侯爷做粥,或寻了料子给侯爷做衣服,若是得了闲,还会去观里给侯爷求平安符。”

    “侯爷心怀天下,或许会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值一提,可这里面,却都是姑娘待侯爷的一片真心啊。”

    “一片真心”赵迟暄挑了下眉。

    “自是一片真心。”

    秋实连忙道,“姑娘与侯爷是自幼相依为命的情谊,姑娘待侯爷自然与旁人不一样,况侯爷待姑娘又这般好,姑娘是知礼之人,又怎会不投桃报李”

    赵迟暄微眯眼,“本侯不需要她的投桃报李。”“倒是你,本侯瞧着你待你家姑娘才是一片真心。”

    这话听着像赞赏,可声音却冷得很,秋实肩膀狠狠颤了一下,下意识想替自己辩解,“侯爷

    “你家姑娘与谢明瑜……”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赵迟暄打断,赵迟暄想说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梗了一下,声音骤冷,”也是你在其中穿针引线”

    秋实惊起一身冷汗。

    ——原来赵迟暄在怀疑她曾做过南叙与谢明瑜的红娘。

    “侯爷明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秋实扑通一声跪在赵迟暄面前,太过惊恐,她的声音都是微微发颤的,“谢明瑜是何等身份如何配得上姑娘”

    “当初姑娘与谢明瑜往来时,婢子便多次劝阻姑娘,可那谢明瑜巧言善辩,又生了一张好颜色,姑娘心善又心软,这才被他哄得团团转,稀里糊涂嫁进了谢府。”

    主子们从来不会有错,纵然有错,那也是旁人欺骗教唆,秋实大脑飞速运转,把所有责任推在谢明瑜身上,“好在姑娘素来聪慧,谢明瑜骗得了姑娘一时,却骗不了姑娘一世,不过三月,姑娘便察觉了他外室的事情。”

    “姑娘是侯爷捧在掌心娇养的人,岂能受这般委屈自然是要与他和离的。”

    话说到这儿,秋实的思绪慢慢明朗,她如履薄冰说着话,再把自己摘得干净的同时,不忘替南叙说话,“再之后的事情,侯爷便都知道了。”

    “姑娘好一番折腾,终于与他和离,也终于发现,谁才是真正待姑娘最好的人。”

    她笃信侯爷对她家姑娘有不可告人的念头。————要不然,他不会这般介意谢明瑜。

    侯爷对谢明瑜的厌恶,早已不是舅舅对外甥女夫君的态度。

    可尽管如此,她仍然畏惧赵迟暄。

    ————赵迟暄有心思是赵迟暄的事情,作为下人的她如何敢置喙?

    她没资格去揭开那层纱。

    可,她想给姑娘谋一个好前程,赵迟暄是最好的人选。

    姑娘刚受了情伤,待赵迟暄又是儒慕之心,姑娘是万不会走出这一步的。

    至于赵迟暄,那便更不可能了,作为一个长辈对自己一手带大的晚辈起了这种念头,是心思肮脏,更是趁人之危,他但凡顾惜脸面,便会把自己的心思深埋心底,终其一生不能宣出口。

    两人皆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便只好她来捅破,可这最坏的结果,却是要她用性命来承担的。————若赵迟暄不肯被世人戳脊梁骨,那么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

    秋实咬了下牙,肩膀微微颤抖着,“侯爷……侯爷才是对姑娘最好的人。”“可惜,姑娘明白得太迟,才会走这许多冤枉路。”

    “侯爷……怪姑娘吗”

    秋实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求侯爷别怪姑娘,姑娘到底年少—”

    她撞入一双幽深眼眸。

    像是深渊之处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人的喉咙,让人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秋实的声音戛然而止,寒意自脚底升起,瞬间窜到头顶,让她头发丝都泛恐惧。

    她真的怕。

    怕自己因戳破赵迟暄的心思而被赵迟暄灭口。

    下一刻,她看到赵迟暄的手离开茶盏,凌厉威仪的男人淡淡看着她,声音不咸不淡,“你很聪明。”

    ”既然知晓本侯的心思,便该知晓如何行事。”

    秋实瞳孔微缩。

    ————赵迟暄,竟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宵想南叙!

    到底是杀得北狄望风而降的阙阳侯,也只有这样恣意嗜杀的人,才敢拿自己的名声乃至前程去换一个他不该宵想的人。

    她赌赢了。

    “是,婢子知晓!”

    秋实指尖轻颤,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重重在赵迟暄面前磕了个头,声音不似刚才那般颤得厉害,“敢问侯爷,今日何时回府?”

    赵迟暄抬眼看向下窗外日头,金乌西坠,霞染满天,已是下值的时辰,他便随手弹了下衣袖,从黑檀木的座椅处站起身,“阿叙相邀,本侯如何推辞?”

    “回府。”赵迟暄道。

    秋实心中一喜,“是。”

    “姑娘早让人熬好了养生的粥,只等侯爷回府便能开饭。”

    秋实撑着地板站起来,侧身把路让给赵迟暄,自己跟在赵迟暄身后往外走。

    可在地上跪了太久,她的膝盖早已麻木,赵迟暄的步子又快,她有些跟不上,不免跄踉了一下,好在她也是习武之人,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赵迟暄脚步微顿。

    秋实扶着门框锤了下腿,余光瞥见赵迟暄突然停了下来,心中一慌,连忙松开门框站直了身体,但赵迟暄似乎并不是苛责她礼仪不周,男人目光略在她身上停留,便收回视线看向远方,副将在他身旁侍立左右,他声色淡淡吩咐副将,“准备一顶软轿。”

    “软轿”

    副将一头雾水,“侯爷要坐轿”

    赵迟暄斜睥一眼副将。

    副将铜铃大的眼睛亦看着赵迟暄。

    时间静了一瞬。

    片刻后,副将一拍额头,后知后觉,“哦,是给秋实姑娘?”“侯爷放心,末将这便去准备。”

    秋实有些意外,“这如何使得……”

    “侯爷让你坐你就坐。”副将大大咧咧打断秋实的话。

    赵迟暄转身离开,高大身影消失在长廊处,他走得远了,副将笑眯眯对秋实补上一句,“别看侯爷瞧着唬人,可这心呐,软着呢。”

    “姑娘是大小姐身边的人,不必这般怕侯爷。”

    竟是这样

    秋实有些不敢置信。

    赵迟暄常年领兵在外,南叙与他相处的时间都不多,更何况她只是南叙的侍女,与赵迟暄相处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

    她对赵迟暄的印象与世人对赵迟暄的印象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知赵迟暄也有柔软的一面,那一面全给了南叙。

    可现在看来,赵迟暄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可怕。————个会把下人当人的人,又会坏到哪去?

    她明明只是腿麻了,连伤都算不得,可赵迟暄却让副将准备了软轿,让她坐着轿回府。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或许是感念她主动挑破南叙与赵迟暄之间的关系,但不管是哪个原因,都说明赵迟暄并非市井流言那般不堪。

    他不止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神,他更是一个庇佑万民的将军,还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夫君。

    秋实坐在小轿上,前面是赵迟暄的亲卫们整齐划一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也让人莫名有安全感,她抱着自己的腿,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

    之前她冒死捅破南叙与赵迟暄之间的窗户纸,是因为南叙没有选择,嫁给赵迟暄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前程,可现在,她的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南叙嫁赵迟暄,是完美的选择。

    秋实轻轻笑了起来。

    户部窝侯府有些距离,一刻钟后,秋实才回到侯府,赵迟暄马快,又走在她前面,她刚下轿,便见赵迟暄入了府,她想着自己要撮合南叙与赵迟暄的事情,便提着裙摆快步追上赵迟暄。

    “侯爷且等一等。”秋实追上赵迟暄。

    赵迟暄止了步子。

    副将亲卫们极有眼色退下,秋实连忙福身,温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侯爷听婢子一句劝,暂时不要去见姑娘,待婢子给侯爷传了信,侯爷再过去仍是不迟。”

    赵迟暄眉梢轻挑。

    秋实低着头说话,不曾瞧见男人面上的玩味味道,怕自己的话不够清楚,她又补上一句,“呃,姑娘喜欢侯爷穿白底云气纹的圆领袍,侯爷不妨换上一件再过来。”

    “知道了。”赵迟暄声音淡淡。

    “那,婢子这便去准备。”

    秋实又福身,转身向南叙的院子走去。

    但在下一刻,她的余光瞥见赵迟暄的脸,男人负手而立,漫不经心挑着眉,眉宇间不是一片风平浪静,而是一种极淡极淡的意味不明的浅笑。

    秋宝明皮狠狠一跳。

    ————她仿佛,带着她家姑娘走进了猎人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