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甘棠在灶台边沿的瓷砖上磕到了头。当时的他正因为那恐怖逼真的噩梦陡然惊醒,极度恐怖的余韵依然残留在他的神经之中,他跳了起来,瓷砖粗糙的边缘割破了一小块头皮,甘棠可以感觉到一些温热的液体正从额角的位置流淌下来,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并不觉得疼,只是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昏暗。他拼命眨了眨眼睛,视线这才恢复正常。
“是梦。”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细弱的自言自语。
或许是在灶膛前睡着时一直被火干烤着,他喉咙刺痛,嘴唇和脸颊都干得像是蒙上了一层塑料皮。
“一切都只是梦。”
甘棠又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了一番。然而梦真的会那么逼真吗?甘棠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腹部,在神经的极度紧绷中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正在蓬勃生长,隔着单薄的皮肉都能感觉到那些一颗一颗微微隆起的卵状物……甘棠半跪在地上干呕了几下,但只呕出了些许淡黄色酸苦的胃液。好在呕吐之后那股难言的烦闷感稍稍退去了一下,他又摸向了自己的肚子。那种鼓鼓囊囊的触感消失了。
虽然,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体异常沉重。
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了,现在看上去像是已经到了中午。
自己竟然一个不小心睡了那么久?甘棠迷迷糊糊地想着。他转头看向了炉灶,之前团团包裹住“岑梓白”头颅的火焰,现在只剩下几簇猩红的余火。
而怪物的头颅如今只剩下一团焦黑的骨骸,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灶膛的深处,黑洞洞的眼窝里仿佛依然残留着那个人贪婪而黏腻的目光。
甘棠面无表情地拿起了铁钳,伸进灶膛敲碎了如今已经变得相当酥脆的头颅,然后用剩下的炉灰也掩住了那颗头颅最后的一点踪迹。
紧接着他便快步地走出了厨房。
睡着并不是甘棠计划中的环节——甘棠记得自己只处理了“岑梓白”的头颅,而那家伙的身体,如今还躺在厅堂上呢。
要是外婆这个时候已经醒来,只要一开门就能看到那具无头尸骸。
那样的话,外婆应该会被吓得不轻吧?老人家本来就已经心力交瘁甚至还熬了一晚上的夜,这么一受惊身体可能会受不了……
一想到这里,甘棠就感到了万分紧张和担心。
幸好,糟糕的预想并没有成真。甘棠走到门口时候看到外婆的房门依然是紧闭着的。看样子昨天晚上外婆真的累得不轻。甘棠徐徐松了一口气,随即绷紧脸颊,打算趁着这段时间迅速地处理掉“岑梓白”剩下的身体。
跟头颅不一样,那样高大的人大概需要进行一些特殊处理,比如说,分尸,才能更好的塞进炉灶。好在甘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这一次他应该能更加熟练的应对吧……
纷纷扰扰的思绪雪片一般滑过甘棠的脑海。他隐约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好像有点不对劲,但岌岌可危的大脑,如今已经很难再分出余力,去探究自己不对劲的点究竟在哪里。
“啊。”
甘棠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厅堂里,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向记忆里“岑梓白”身体倒下的位置。
那里现在空空如也,男生的躯体早已不翼而飞。
而地上现在只有一滩粘液的血迹,像是特意留下来的证明,证明一切都不是甘棠的幻想。
苍蝇嗡嗡直响,在那滩血迹旁边起起落落,萦绕不去。
甘棠的血液有些发冷。
寒意沿着脊椎匍匐向上,大夏天的却让他冻得直发抖。他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血迹斑斑的剪刀,呼吸逐渐开始变得急促而沉重。
他看到过虫怪。
看到过没有身躯的头颅,是如何利用脖颈中生出的虫子,灵巧如蛇般蠕蠕而动。而现在,他看着无头尸体留下来的血迹,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鲜明场景。他仿佛能看到,那东西是如何悄无声息慢慢从地上爬起,脖颈的断面处探出张牙舞爪蠕动不休的细虫。他也能看到,那具尸骸是如何踉踉跄跄,在虫子的指引下,走进房中的阴影角落。
也许就在此时此刻,那具无头尸体,依然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贪婪地凝视着自己……
“糖伢子?”
几乎是那些诡异恐怖画面掠过脑海的同时,甘棠倏地听到了一声低哑的呼唤。
眼角出陡然间浮现出一道高大的影子——
甘棠的心一瞬间缩紧。
大脑一片空白,甘棠完全是凭着直觉,一把抓紧剪刀直直刺向了人影的方向。
“我艹——”
“嗤。”
陌生而又熟悉的咒骂声,混合着什么东西被刺穿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有人惊慌失措的抓住了甘棠的手腕,甘棠的眼神颤抖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来人震惊的面孔。
那是于槐。
……不是“岑梓白”留下来的无头尸骸,不是虫怪,只是于槐。
于槐看上去快吓死了。
血迹斑斑的剪刀,如今正直直地钉在于槐手中的一本破旧笔记本中,方才正是他下意识地举起笔记本,挡在了自己面前,恐怕现在剪刀已经直接扎他脑门上了。
“我,我靠,糖伢子你在干什么?!”
于槐一只手卡着甘棠的手腕,一边喃喃开口。
逃过一劫的他惊魂未定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年,随即,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惊恐起来……
甘棠的样子相当吓人。
少年头上,手上,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伤口,鲜血糊了他一脸几乎看不清他真真实的模样。甘棠眼神空洞,瞳孔扩张得很大,以至于那两颗眼珠子瞅着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而他身上的衣服更是被斑斑血迹浸染得看不出颜色,衣角边沿有些位置还烧焦了。于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极其让人不安的焦臭气息萦绕在少年的身上。
“虫。”
然后,于槐就听到甘棠沙哑的低喃。
与其说那是对他的回答,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虫子……我把虫子都杀了……那东西不是岑梓白,是虫子……虫子想要把我拖到井里去……”
随着叙述的进行,理智缓缓回笼,甘棠木然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少年人应有的害怕软弱,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他一个腿软蹲在了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了眼眶。
“咔”的一声,手中的剪刀摔落。
甘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都已经开始抽筋了。
甘棠的心脏就像是坏掉了一样,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
他语无伦次,拼命组织着语言,想要对面前呆若木鸡的少年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说到虫子,于槐脸色便是一变。
“原来,你也遇到了?”
于槐一脸凝重地问道。
*
于槐在平日里,其实是一个非常喜欢凑热闹的人。
简单来说,他日常就是闲得蛋疼。
这座村庄里到处都是中老年人,他基本上没有同龄人可以交流玩耍。再加上他和自家那个疯子爹,又是村子里罕见的外姓人,所以,明明从小到大都是在村里长大的于槐,在这里大部分时候,都跟滴入了花生油的水滴一样,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像是细脚叔诈尸,张二叔失踪之类的热闹,他本是最不应该缺席的那个人。
可这一次,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村子里的这场大“热闹”。
原因说来也非常简单,那天他慌慌张张告别了甘棠溜回家,一抬头,就对上了自家疯子老爸冰凉锐利的视线。
他爸忽然变得没那么疯了。
类似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次,他爹会突然之间从疯疯癫癫的状态恢复过来,在短暂的间隙里,跟他交代一些事情。只是那时间通常都非常短,最长也不过十几分钟,最短可能也就说一两句话的功夫。
而这一次他爹好歹是同他说了几句完整的话才重新疯回去。
……
“我爹先是问了我今年是几几年,然后,他脸色就变了。不是我说,疯了这么多年了,再恐怖的样子我都看过,可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么害怕的模样,简直跟见了鬼一样。”
于槐说。
“然后他就让我赶紧逃。”
外婆家的厅堂里,皮肤黝黑的男生刻意压低了嗓音,明明周围没有外人,他却像是惧怕着被什么东西窃听似的。
“他说时间到了,今年就是井里的那玩意的什么,什么繁殖期,他还说自己能嗅到我身上有股味道,他说那股味道就是井里的怪物用来给猎物打标记的味道。他说必须在那怪物回地底之前赶紧逃跑,不然结果就一定是被它拖进井底去……说真的,我爸当时说的特别急,颠三倒四的,就一直嚷嚷着让我赶紧逃跑,跑得远远的,我本来还以为我搞错了其实他还疯着呢,结果,结果当时我家院子里的狗叫了,叫得特惨,我就寻思着我去看看……”
一回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件事,于槐的脸上也完全褪去了血色。
当时的他确实能感觉他爸急到近乎发疯,然而多年的疯癫,早已让他爸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
男人越是急于向自己的儿子证明什么,吐出唇间的语句就越是颠三倒四难以理解。于槐听了半天,能懂的始终就只有“井里有怪物”,和“必须得趁着虫子把所有人拖进地底之前逃出去”这两点。
甚至,狗在叫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太多,毕竟他家一穷二白,就算有人来偷东西也偷不了什么。
可是当于槐跨出院子去查看那条瘦狗的时候,他惊呆了。
他看见一只鸡,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了,毛都已经脱落了。腹腔向两边,如同风筝一般敞开,内里却是一团蠕动不休的线虫。
那只鸡就那样伏趴在狗的头上,线虫蠕蠕而动,顺着瘦狗的耳朵和眼睛,还有那绝望吠叫的嘴,往它体内钻去。
没等于槐反应过来,狗的惨叫就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条狗安静下来。
那只鸡从它身上跌下去,在地上慢慢爬着,一直爬到了墙边的角落里去,然后消失不见了。
而那只狗像是完全没有异样一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叫了它一声名字。”于槐幽幽地开口道,“它甚至还会应我。”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么多虫子钻进了狗子的体内,于槐恐怕只会觉得这只狗今天有些安静,而压根不会意识到,在狗温热的皮毛下面,是一团团蠕动的虫。那些虫子正在吞噬它的血肉,操控它的身体。
只可惜等于槐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跌跌撞撞逃回房里时,才发现他爹已经又变回了那个疯癫癫的样子,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这事不对头,糖伢子。”
于槐盯着甘棠,声音有些抖。
“现在这事是真的不对头。我爹确实疯了,但是他之前好像还真研究过后山的井,我们家还有好多笔记本,都是关于那个的,只是我不识字……糖伢子,你帮我看看行不行,你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男生紧张得直舔嘴唇。
“然后我们就赶紧逃吧。”
“我来的时候,这村子都安静得不像话了,那么多牲口,那么多人,没一个发声的……”
“他们,他们怕不是,都变成虫子了吧?”
第112章
【xx年6月3日晴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次回到这座村庄。
当然我很清楚,这里不是仙井村,这里只是封井村。
如今村里早已物是人非连,无论是村民还是村落的地址,都已经变了。
可是只要一走进这座村庄,我就知道,它依然还在这里。
这里依然还是那座吃人的村庄。
我能嗅到那股味道。
那股只有虫子才有的味道。
陈巧一定觉得我过于神经质了,可是,当年她运气很好,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并没有在仙井村里。她并没有亲眼目睹老李,王平,还有吴晓倩他们离开时的场景。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不明白。
她甚至还在对我笑,跟我说觉得封井村风景很好,气氛很平静,很适合在这里养孩子。
我跟她大吵了一架。
这里是虫子的养殖基地,当然会很好。当初仙井村不也是一样吗?
明明身处深山老林,可是村子本身却异常富足安详。
甚至还有着所谓的长寿村的美誉。所有的牲畜以及人类,都有着超乎寻常的健壮和健康,农作物的收成也远超别处。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恩赐。
这只是地底那只怪物抛给自己的养殖物的饲料而已。
只可惜,陈巧不懂。
她没经历过,所以她根本意识不到这里的危险。】
【xx年6月13日阴
在龙王潭附近找到了陈巧。
她看上去有点受到惊吓,我本来以为是因为之前的吵架而导致的精神恍惚,但是询问后她跟我说是龙王潭里有东西。
她似乎真的相信了那些村民的胡言乱语。
我感到一阵气闷。
说了多少次了,村民们的话其实并没有可信度。
在仙井村近乎全村失踪后,封井村的绝大多数村民都是从别的地方迁来的。虽然依然是张姓大户,但是他们对于这块土地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就算跟他们体提及仙井村耸人听闻的流言,他们依然麻木且无知,只记得“借肉井”能叫人起死回生的传说。
我非常生气。
可只要我向他们提出警告,就会得到他们怪异的注视,就好像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般。
我非常生气。非常。】
【6月29日晴
陈巧又带着小槐去水潭边了。
我很烦她这一点。
但是偶也会庆幸她只是带孩子去水潭边而不是跟我上山。
山上的“借肉井”还是老样子,这里依然是祂的主要出入口之一。我不知道偌大的奚山山脉中到底还有多少类似的缝隙供祂出入。
希望能少一点。
最好也能远离人类聚居区。
井里头的那个东西实在是太危险了。你看,都这么多年了,当我把耳朵贴在井口的封石上时,竟然依然能听到他们的哭嚎。
他们总是在呻吟,哭喊,说“队长救我,队长,我怎么身上全是虫子”什么的。
真是可怕的呼唤。
即便我一直很清醒,知道他们对我的呼唤,只不过时祂用来诱捕更多食物模拟出来的呼叫,可只要一听到那声音,我依然会感到痛彻心扉。
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当初我被所谓的返生者事件产生了那么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我把他们带到了仙井村……
他们可能现在还活着。
明明最开始一切都还是可控的才对,结果一夜之间,所有的村民,那些活生生的人就那样被转换成了怪物。
而我们竟然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真可笑。】
【xx年7月12日
我不太喜欢陈巧看我的眼神。
她一个整天都在嚷嚷着水潭里有怪物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我越来越疯了?我觉得是她疯了才对。】
【xx年7月15日
我探查了整个村落里所有的古籍和留下来的遗迹,我有种很不详的预感,再过10年到12年,那只怪物就将再次迎来自己的繁殖期。
它的躯体,或者说,虫身,遍及奚山的所有地下洞穴以及水脉。
那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庞然大物。
我向上面报告了我的发现,可惜的是,他们依然觉得,我正处在当初的调查事故中没能走出来。
好吧,他们觉得我疯了。
tmd,我没疯。
我压根就没疯。
我才是最清醒的那个。】
【xx年7月30日大雨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关于借肉井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传闻……相对于村子本身遭受到的灾祸来说,实在多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明白。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那种东西在繁殖季来到地表后,会立刻获取自己的寄生物。随后它们会通过吸食寄生等方式获取寄生物的一切回忆,甚至包括情感。
就像是当初的主脑“张铁牛”会因为李大花为他的妻子的缘故,将李大花转化成了产卵器皿并且带往了地下一般。
所有的虫怪会根据寄生躯壳本身的欲望,选择自己中意的繁衍对象。
而剩余的人,那些被低级线虫寄生的个体,则会立刻退化为半人半虫的存在,并且在某种特殊机制下被驱动着进入洞穴深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当初探索井底世界时看到的场景。
当时那只虫怪囤积了那么多人,几千人还是几万人?事后我们认真研究了从粘液中取出来的服饰碎片。可以确定的是最早的储备粮个体甚至可以追溯到清朝前期。
但值得在意的是,即便是在当时那种场景下,那些“食物”看上去依然保有鲜活的活力。
这明明是非常具有研究价值的案例,可是……所里还是觉得我疯了。
陈巧也是。
可恶。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xx年8月1日雨】
陈巧走了。
我错了。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在奚山这种鬼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我不应该否认她在水潭边看见的的东西。
龙王潭里确实有某种可怕的生物。
但是我带的仪器太简陋了,我甚至提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数据。
只能凭感觉。
但凭我的感觉,我觉得那玩意的邪乎劲不比借肉井里的大型虫怪少。
该死,我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带到这种地方来,就跟中了邪一样……】
【8月18日 】
我找不到陈巧。
有人说看到她下了井,那不可能。
她一直都很不喜欢那口井,对,她不喜欢,她不可能去了井里。
不可能。
我没疯。
【8月20日】
我没疯。
【8月21日】
我没疯。
我没疯。
我没疯我没疯我没疯。
*
大概是因为不识字,其实于槐拿来的笔记本,也就是随手挑的。
即便是隔了这么久,甚至字迹都已经因为潮气微微浸开了些,甘棠依然能感觉到记录者到了最后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原本工整端正的字看上去愈发凌乱,东倒西歪,还有很多都已经划破了纸面写到了下一页上。
与其说这是什么人的调查笔记,倒不如说这是一本纯粹的日记本,里头记载了大量无关紧要的琐事心情。
甘棠不知不觉就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本以为能靠着于槐他爸留下来的研究解答一些困惑,可如今看完,甘棠心中疑问不仅没有少,反而变得更多了……甚至,他还比之前更加胆战心惊,遍体生寒。
“岑梓白”那玩意,已经不是第一次灭村了?
它到底活了多久?杀了多少人了?
还有,那所谓的“繁殖季”……
甘棠的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
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腹部,那里依然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精瘦扁平。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敏导致了肌肉过度痉挛,掌心之下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他就像是被自己的皮肤烫到了一般飞快地撤回了手。
身上汗出如浆。
仅仅这么一本简陋疯狂的笔记本,根本解释不清甘棠心中所有的疑问。
只可惜现在日记所透露的信息,就已经足够让甘棠警醒了——当务之急不是探查事情的真相,而是逃跑。
立刻逃跑。
要知道,也许现在就在家里的某个角落,还有一具无头的尸体正在线虫的牵引下,蠕动着伺机而动呢。
甘棠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随即猛然起身,一脸严肃的望向了六神无主的于槐。
“我去叫外婆醒来,我们马上收拾东西。然后去找村长,看看村子里还剩下多少活人。能跑的,就赶紧跑。现在这里已经不能继续待下去了。你也是,你也带上你爸,我们……”
正说着,甘棠忽然意识到于槐视线不对。
他打了一个激灵愕然转身,然后便看到外婆不知道什么竟然已经起来了,站在他身后都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老人现在现在憔悴得脱了像。
明明睡了那么久,可看上去分明比之前更加衰弱更加苍老。
“外婆?!”
甘棠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甘棠正准备再开口解释一下如今的状况,结果就被外婆沙哑的低语打断了。
“没事,糖糖,外婆知道了。外婆知道是怎么回事。外婆之前就警告过那些人会这样,只可惜他们总是不听……总是不听……”
一边说着,外婆一边朝着甘棠伸出了手。
“糖糖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逃……赶紧逃。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我们都会被拖到井里头去……”
第113章
外婆伸手过来的时候,甘棠头一偏,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避开老人的手。
心脏在他的胸口处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他下意识往于槐的身后躲了躲。
嗯,是因为不想让外婆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甘棠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也就是在看到外婆后,他才赫然想起来,自己现在的模样应当是很狼狈的。
外婆要是问起他这一身血该到底是怎么搞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向来最是疼爱甘棠的外婆,如今却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多问——仿佛是压根就没发现甘棠的异样一般。
老人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甘棠看见过一些阿尔兹海默症发作的老人,而那些老人的表情,跟现在的外婆,竟然有些奇异的相似。
甘棠的胸口猛地揪了一下。
他只能拼命安慰自己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要知道昨天晚上外婆看着还挺正常的……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却再一次浮现出外婆耳朵里微微晃动的白点。
当时自己在外婆的床边看到的真的只是老人的凌乱白发吗?还是……还是他本能忽略了那令人发狂的真相,一直在自我欺骗?
甘棠心底顿时腾起一阵刻骨铭心的恐惧。
好在没过多久,外婆的视线终于重新开始了聚焦。
只是她看着甘棠时,始终显得有些恍惚,干瘪的嘴唇里翻来覆去只有同一句话。
快逃。
我们必须快点逃。
*
甘棠他迟疑地瞥了于槐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到了外婆身上,他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开口道:“外婆,我们得先找村长才对。我们得跟村长说,如果放任下去整村的人都——”
外婆却在此时颤抖着打断了他。
老人枯瘦的手指指向了院门口的梯子,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好孩子,糖糖是好孩子……”
外婆咕哝了一句,眼睛里滚出浑浊的眼泪。
“可是没用的。”然后,她补充道,“你看,你看就知道了,没有烟。”
外婆颠三倒四,喃喃开口道。
“其他人家里都没有烟,都道这个时候了,可这么多人家里,一缕烟都没有……他们都死了。被虫子吃了。那些虫子不知道人要吃饭,他们不开火的。”
外婆沙哑悲哀地说道。
甘棠的瞳孔瞬间紧缩。明明昨天晚上整村的人都还那么喧闹嘈杂,怎么可能一晚上过去所有人都……
然而,当他爬上梯子,探出头在墙边上望向整座村庄时,他才发现,整座封井村竟然正如外婆说得那般,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除了甘棠自己家,明明已经是饭点的时候,偌大的村庄里,竟然无一家一户燃火做饭。
侧耳倾听,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村庄的各个角落里,传出处了些许濡湿摩擦的细细声响。
甘棠顿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
逃跑。
从被虫怪包围的山村里立刻逃跑。
这已经是摆在甘棠面前迫在眉睫的事情,可真要逃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封井村深处于大山之中,交通极其不便,平日里都是靠摩托车穿梭于相村庄与镇子之间,中间的陡峭狭窄的临悬崖的山路都有几十里。
甘棠的体力根本不足以让他背着外婆跑那么远,至于于槐,于槐甚至还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疯子爹。
甘棠是见识过虫怪的灵巧敏捷的,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光靠两条腿,人类根本跑不过那古怪的线虫。
“……我知道,所以,我们去把张二叔家的车,给偷过来用吧。”
结果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于槐小声的提议。
甘棠顿时一愣:“车?”
于槐咽了口唾沫,回答道:“对,就是车。二叔平日里总是在镇子和村里两边跑,用他那辆电动三轮给其他人带货。我们要是能偷到那辆车,三个轮子总跑得过两条腿吧?”
于槐确实说的没错,要是真的有电动车的话,他们倒是真能逃出生天。
不过这辆车之前就算是张二叔的心头宝,一直被人搁在自家后院小心看管着,想要偷车其实并不容易。
更不要说,还要在不惊动村中徘徊肆虐的虫怪眼皮子底下,偷一辆逃跑用的车。
无奈之下,就算甘棠再胆怯,如今也不得不跟着于槐一起干活偷车——他们的计划倒是简单。或者换个说法:简陋。
首先是让外婆带着余爸守在靠近路口的门口,等到时候他们偷到了车,就直接接上人,随即跑路。
甘棠白着脸听完了于槐简陋到抠头的计划,越听越觉得不靠谱,可是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也就这一条路,根本没得选。
跟外婆分开之前,甘棠小心翼翼把手中的剪刀塞进了外婆的手中。
至于他自己,则向于槐讨要了那把曾经分过尸的柴刀。
柴刀松松垮垮挂在了甘棠腰间,少年低头凝视着早已被重新磨过刀刃的柴刀,脸上白得毫无血色。但最终,他还是蹑手蹑脚跟着于槐,一起朝着张二叔家走了过去。
*
张二叔家就跟封井村别处的民居一样,如今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甘棠踩着于槐的肩膀,斜跨在了张二叔家的院墙上往下看,才发现昨天张二叔家人山人海一帮子吃瓜的找人的人聚在院子里闹出来的各种凌乱痕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重新打扫干净。
院子里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不过,甘棠又仔仔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并没看到类似于“张二叔”本人那般的虫怪出没。
在后院的一角,张二叔平时往返封井村和县里的那辆三轮摩托正一动不动停在车棚里,上面盖了块淡蓝色的雨布。
甘棠骤然看过去,虽然车子并不算宽敞,但应该也能坐得下他们四个人……
这总算让甘棠稍微松了一口气。
“说不定,张二嫂他们也没事。”
甘棠小声嘀咕了一句,结果于槐这时已经抢先一步跳到了地上。
下了地,于槐就猫着腰弯三轮那边钻了过去,甘棠眼看着他把手探到了车把手下面摸了半天,然后就听到于槐很轻很轻地骂了一声。
“艹,钥匙不在这,估计在房子里。”
甘棠这时也从墙上跳了下来,听到这句话,喉咙也有些干。
他转头看向了院子另一边的一排平房,那里应该就是张二叔平时起居的卧室。因为昨天出了事,木门一直到现在依然是虚掩着的。然而,看窗口处的布帘子,昨天晚上张二叔家合上了窗帘后就没有再拉开。
明明是大白天的,可看着只开了一条缝的门,房间里瞅着却是阴森森的,一片漆黑。
但凡还有任何别的办法,甘棠是打死都不想进那间房的。
可事实却是,他和于槐最后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凑到了房间门口。
眯着眼睛往里头看了半天,无论是于槐还是甘棠都什么都没有发现。
“嘎吱——”
推门进去后,便能看到房间里很乱。尤其是床上,是凌乱狼藉的被褥,被褥上依稀还能看到一些已经干涸的血迹。
周围依然很安静。
“钥匙应该就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要么是抽屉,要么是口袋。”
甘棠屏着呼吸,在房里小声说道。
这里的空气里始终萦绕着一股令人感到不安的腥味。
但甘棠现在已经很难辨别出那到底是已经腐化的残血留下来的气味,还是……还是那些虫子已经来过了。
“你去掏口袋?我来翻抽屉。”
他说道。
于槐没有任何疑问当即去翻张二叔的衣柜,而甘棠自己这是小心翼翼检查起房间里的柜子抽屉……
张二叔的东西不多,东西却是各种乱摆。
甘棠找了许久,槟榔倒是翻到了两三包,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三轮摩托车的钥匙。精神的极度紧绷再加上房间里混合着铁锈气息的闷热,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顺着甘棠的额角就往下掉……
“糖糖,你干什么?”
然后,忽然间,甘棠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低询。
甘棠手一抖,倏然合上的抽屉,差点夹到手指。
他带着一头的冷汗慢慢转过头……这才看到,原本虚掩住的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被推开了。
身材佝偻,满脸皱纹的张大娘如今正扶着门框,睁着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门口,都不知道已经看他们看了多久了。
甘棠腿一软,那一刻差点没直接摔在地上。
“哎哟,小心啊。”
张大娘偏了偏头,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简直就像是想要扶甘棠一把似的。
甘棠躲开了她的手,撑着书桌稳稳站定了。
张大娘这才如释重负似的,唇边泛起一抹微笑:“哎呀……你看看,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可别摔了啊,糖糖。”
她笑得很温和。
可甘棠看着他,整个人差点变成一只炸毛的猫。
张大娘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哪怕是个傻子站在这里也能确定这一点。
作为一个跟外婆同龄的老人家,张大娘如今的模样看上去其实颇为凄惨。昨天晚上张二叔的失踪,再加上张二嫂的忽然暴走。张大娘倏然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头发如今早已花白凌乱,就那样乱七八糟覆在她的头皮上。
她身上穿着的,似乎也还是昨天晚上的衣服,如今皱巴巴的,跟一团咸菜似的。
当然,最明显的还有她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哭了太久,现在她的眼珠子里只有一片血红,一点儿眼白都看不见。
可就是这样的她,看到甘棠后,竟然还是和颜悦色的,甚至都没有过问甘棠在自己家乱翻的事情,看着就像是……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
面对这样的张大娘,甘棠所有的声音顿时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小心地瞥了墙角一眼——之前还在那里掏口袋的于槐,如今已经聪明地直接躲进了衣柜。
于是乎,现在也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面对张大娘了。一个一身凌乱,双眼血红,直勾勾盯着他看的老人。
“……你外婆让你来看我的吧?真是个好孩子啊,糖糖。”
张大娘一摇一摆慢慢挪进了自己失踪儿子的房间,嘴唇愈发往两边拉开,笑得也愈发灿烂。
“就是大娘这里乱糟糟的,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说话间,老人有些迟钝地在自己皱巴巴的口袋里掏了掏,掏了半天,竟然还真掏出了一颗水果糖出来。
“糖糖要不要吃糖啊?这个可甜了……”
有那么一瞬间,老人声音里甚至透着一丝卑微。
然而,甘棠此时看她的神色,却跟看鬼差不多。
确实是“看鬼”。
伸到了甘棠面前的那只手有着结实的腕骨,宽厚的手掌和相当修长的手指。
无论是优雅的手型还是平滑的皮肤,都跟张大娘这样的老人格格不入。
更不要说,那只手的虎口上,还纹着两个清晰的英文纹身。
【GT】
那是甘棠名字的首写。
甘棠盯着那只手,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就算不去看那只手指缝间的污泥与黑血,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岑梓白的手。
他亲手砍下来,丢到“借肉井”里去的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岑梓白的手,会跑到一个不相干的老人身上去?
甘棠的目光沿着那只跟老人身体完全不协调的手慢慢上移。映入眼帘的,却依然是张大娘带着谄媚微笑的面容。
也许是因为笑得太久,太过于僵硬。
就连“它”自己都没有发现,一根线虫晃晃悠悠,从翻开的眼睑中掉了出来,挂在了颧骨上,晃晃悠悠。
*
甘棠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糖糖?”
“张大娘”的手这时已经不自然地拉得很长。
相隔快两米,老人佝偻的身躯异常消瘦,手臂却只差一点,就要贴上甘棠的脸。
“……我来找你借钥匙。”
甘棠忽然开口道。
他甚至没有避开那只手冰凉的碰触。
“借张二叔的三轮车钥匙。”他干巴巴地说道,声音抖得一塌糊涂,“要是你能给我那车的钥匙,我会特别特别高兴。”
“张大娘”的动作在原地凝滞了好一会。
“它”看上去似乎是在思考——甘棠甚至清楚看到了有东西正在老人的太阳穴下方不停地蠕动。
良久,“张大娘”终于艰难地得出了结论。
给钥匙的话……甘棠会高兴。
而“它”想让甘棠高兴。
*
“……好,好,钥匙。给你,钥匙。”
老人的表情诡异。
然而那细小的低喃甚至都不是从老人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
声音是从那只手臂里传出来的。
第114章
“张大娘”踉踉跄跄,动作缓慢地来到了卧室一角。
然后就像是断电的机器人一般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她的头肉眼可见地开始水肿,大半张脸如今开始胀大,一些线虫被从脑子里挤了出来,窸窸窣窣爬出了老人的鼻子和耳朵。
思考。
或者说,挖掘。
线虫们艰难地从早已死去的人脑中舔舐出微薄的记忆,好久才躬下身,在茶几下方的饼干罐里摸索了一番,才艰难的从中取出了一串钥匙。
甘棠屏住了呼吸。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张大娘”完全变形的模样,佯装镇定地抬起手去拿那串钥匙。
然而就在他勾着钥匙,即将抽回手的时候,老人那只来自于“岑梓白”的手臂,却在他的视线中一点点变形。
男生的手指化作了5条表皮微微涨红的蠕虫,贪婪地舔向了甘棠的手背和手腕。
“唔——”
甘棠几乎要把自己牙关咬出血,这才没有惨叫出声。
他往身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放手。”
他命令道。
另外一只手慢慢探向了腰间。
于槐的柴刀还挂在那里。
“嘶嘶……叽叽……”
虫子在有规律的脉动。
甘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吸盘正黏腻地吮吸着自己的皮肤,好摄取那因为恐惧而不断冒出毛孔的汗水。
“我说了,给我放手!”
他提高了声音。
但是,他外强中干饱含恐惧的命令,却在冥冥中唤醒了线虫们第一具寄生体里异常模糊的记忆。
“岑梓白”难以自控地变得更加兴奋了起来。
一些模糊的凸起浮现在那只畸形怪异,带有特殊活性的胳膊上。
手背上浮现出了一团凸起,在半透明的皮肤下咕噜噜直转。
那是一颗眼珠。
长有微微上挑的眼睑和漆黑的睫毛。
再往下,是隆起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
……
“岑梓白”的一部分五官,在线虫的拟态下就这样清晰地展现在甘棠面前。不得不说,但看局部,线虫们的模拟简直天衣无缝,所有的细节都跟甘棠记忆中的那个家伙一模一样。
然而,当这些五官凌乱地散布在一条皮肤灰败,来自于死人的手臂时,它们能够带来的只有无尽的恐怖与作呕。
线虫与“自己”掌控大脑最多的那一部分已经彻底失联。
虽然它们依然拥有前所未有的强大活性,却很难通过“思考”来继续探究甘棠的喜好。
它们只是模糊地觉得,也许,作为人类,甘棠会更加希望跟拥有面孔的存在对话。
至于“张大娘”……
唔,根据线虫们通过摄取其他人大脑而得到的模糊思绪,它们模糊地感觉到,作为一个正处于少年期的人类,甘棠恐怕很难跟一名雌性年长女性建立亲密关系。
甘棠更喜欢男性。
年轻的,英俊的,强大的同龄男性?
更多的记忆顺着其他个体的“映射”涌入了虫团的脑海。
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困难的“思考”,它们的动作变得比之前迟缓了许多。
于是乎,就在下一秒,长出了模糊人类五官的那只手臂,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
“砰——”
之前强行粘连控制的雌性老人的身体,就那样砰然摔倒在了地上。
——它被人从那具躯壳上直接分离开来。
“张大娘”松软的皮囊就好像是老化的塑料水袋一般,在倒地的瞬间变化作了碎片。
绽裂的裂口中,涌出无数条蠕动的线虫。
那些虫子都混杂在已经被消化到一半的内脏与恶臭的腐血之中。
只有一只手臂……那属于“岑梓白”的手臂,迄今为止依然死死绞缠在甘棠的手腕和手肘上。
镶嵌在它手背上的那颗浑浊眼珠,如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甘棠,眼中依稀闪烁着不解的光芒。
“糖糖?”
它小声嘀咕着。
“我又做错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又不高兴了?”
“……”
甘棠没有回答。
少年只是高高地举起了自己一直放在腰间的柴刀,一如之前在借肉井边,将那个男生高大的身躯劈砍成块。
这一次,他也准确地将刀锋对准了那条手臂。
一下,两下,三下……
偶尔有那么几下,他甚至砍伤了自己。
血涌了出来。
细细的线虫倏然探出,纠缠在伤口附近,摄取着恋人的血液。
甘棠的血在这一刻变得滚烫,苦涩的恐惧和绝望将原本甜美的血液染成了苦涩的气息。
线虫们蠕蠕而动,分泌出带有治愈功能的粘液,企图覆盖到那些细密的伤口上——随后,它们就被锋利的柴刀劈成了碎片。
“啪嗒——”
终于被砍成碎肉形态的手臂再也攀不住甘棠的手肘。
它掉在了地上。
甘棠握紧了手中已经被血和粘液弄得黏糊糊湿哒哒的钥匙,对着墙角的衣柜大喊了一声。
“于槐——”
*
缩在衣柜里,在缝隙中,一眨不眨看着看完了全程的男生,被甘棠这一声吼,吓得屁滚尿流从衣柜里跌落出来。
“你,你就这么砍,砍——”
甘棠喘着粗气,直接把钥匙丢给了于槐。
“闭嘴,走!”
少年脸色异常冷漠。
跟着于槐一起朝着门外狂奔时,他一脚踩在了依然在蠕蠕翕动的线虫尸块之上。
厚实的鞋底跟濡湿的地面相互摩擦,将一小片不死心依然想攀向他脚腕的线虫,碾成了粘稠的浓浆。
*
“艹——”
冲出卧室后,甘棠听着于槐骂了一句国骂。
顺着于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墙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伫立着一具摇摇晃晃的人形。
是张二嫂。
只是,女人的样子,显然也不是人类。
女人的眼睛就像是荔枝肉一般翻了过去,完全看不到眼瞳。
但甘棠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在女人歪斜的脖子一侧,则是一团看不出来路的,蜜色的肉块。
慌张之下,甘棠只看了一眼,觉得应该是之前被自己粗暴丢进借肉井里的某团尸块而已。
只不过,现在那团尸块,已经彻彻底底爬到了女人的脖子上,皮肉粘着皮肉,血管纠缠着血管。
怪物跟人类的女人混杂在了一起。
……
这也是线虫经过计算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是年轻的女性,与男性的甘棠在一起时候,也许会更加容易构建亲密关系。
张二嫂缓缓地抬起手,口中涌出了虫子。
那些虫子就像是她的舌头,又像是从女人尸体中慢慢探出头来的蛇。
线虫纤细的身体汇集在一起,再一次在畸形的皮囊之外,幻化出“岑梓白”的面容。
“糖糖。”
“糖,糖。”
“我喜欢你。”
“不要走。”
“求求你了,不要走。”
它贪婪地凝望着甘棠,嘴里不断重复着同样音调,同样起伏,同样让人发狂的低语。
她开始朝着甘棠走来。
于槐到抽了一口冷气。
“滚去开车!”
甘棠怒斥了一声,随即直接举着柴刀,对准了“张二嫂”。
甘棠冷漠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怪物,理论上来说,他应该感觉到无尽的恐怖才对。
但这一刻,他竟然只觉得麻木。
他在恍惚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投入井底的尸块,必须缝上所有的孔窍。
那些虫子会寄生在任何一团肉块中,无论那些肉是否还活着,无论那些肉,是否曾经是整体。
……他不应该把“岑梓白”砍得那么碎的。
在这样想的同时,甘棠也抬起手,一刀劈向从“张二嫂”的口中,探出来的那根细长的舌头。
“于槐!”
随着无数线虫再次炸开,甘棠又喊了一声。
于槐此时正手忙脚乱拧着钥匙,满头都是冷汗。
终于,三轮车的轰隆声响起。
只见于槐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坐在驾驶座上扭动着把手。
“砰——”
三轮车猛然启动,往前窜了一下,撞坏了车棚前面的木栅栏。
随即,那辆车又像是无头苍蝇一般,轰然向后退去,直接撞翻了身后的围栏。
去这样来回撞了好几下,于槐险险一个转身,驾着车子来到了甘棠的身后。
……甘棠的面前如今又多了一具躺倒的尸体。
只是,那尸体直到这一刻,还在微微抽搐。
尸体的最深处,叽叽咕咕的细响也从未断过。
“窝草这什么啊啊啊啊?!”
于槐惨叫道。
“你不是都已经把这玩意砍得稀巴烂了吗?!”
结果就在这时,更多的虫团在濡湿的摩擦声中,再一次缓缓探出了虫团扭曲变形的“虫流”。
“烂了也没用!它们根本不会死!”
甘棠嘶吼道,然后跳上了三轮车。
于槐猛然一扭车把手,直接撞开了张二叔后院的木门,就那样连人带车,一起冲了出去。
“砰——”
被撞倒在地的木门发出了巨响。
原本寂静的村庄,似乎也在这响声中倏然苏醒了过来。
只不过……这绝不是美好苏醒。
一道一道“人影”在沉默中摇摇晃晃起身。
从卧室深处,到牲口窝棚的角落,亦或者是高高耸立的房梁之上……重重“人影”就那样尽数涌出。
新鲜的皮囊之下,是尸体麻木空洞的脸。
然而,它们浑浊的眼睛,都在同一时刻,齐齐对准了那正蜷缩在三轮车上,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甘棠。
【“糖糖。”】
它们异口同声,用同样的声音呼唤着甘棠。
【“糖糖,我爱你。”】
【“不要生气了。”】
【“就这样,跟我一直在一起吧。”】
第115章
封井村其实并不算的大。
从张二叔家闯出来,距离甘棠之前跟外婆约定的地点也一小段距离。
三轮车被于槐开出了赛车的驾驶,简直是风驰电掣……然而,听到怪物们贪婪的齐声呼唤时,甘棠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不小心掉进了松脂的小虫,他的一切都被某种黏腻而致死的东西凝固了。时间,空间,灵魂或者是别的什么。
外婆听到了动静后便已经架着于槐的父亲出了门,那道瘦小而佝偻的身影明明已经印在了甘棠的视野里,他却觉得自己跟外婆之间好像隔着一道天堑。
……“甘棠!”
好在几秒钟后,于槐的尖叫拉回了甘棠摇摇欲坠的神智。
少年就像是刚刚从深水中被拉上岸的溺水者一般,急促地抽了一口气,然后倏然清醒。
甘棠抬起头,三轮车已经停在了门前,外婆脸色惊慌,真拼了命拉扯着浑浑噩噩,嘶嘶直叫的男人往三轮车上赶。几步的距离,外婆额角的皱纹里浸蛮了冷汗。
“外婆!”
甘棠跳下了车,冲过去架住了于爸的另外一边胳膊,这时也顾不上其他,只知道尽快把人往三轮车上架过去。
【“糖糖……”】
不远处,道路另一边已经浮现出曾经的村民们那鬼魅般的重重人影。
它们摇摇晃晃,如同最粗糙拙劣的傀儡一般,被线虫操纵着朝着甘棠的方向追来。
偏偏就甘棠碰到于爹的那一刻,疯子男人却忽然间爆发出了一阵惨叫。
“滚开——滚开滚开!怪物!怪物哇呜呜呜——怪物要吃掉我!怪物要吃掉我的脑子!”
他的眼珠凸出,极致的惊恐让他在看向甘棠的时候,眼珠子好像随时都能从眼眶中掉下来。
虽然作为疯子,男人已经被困在家里许多年,营养不良让他看上去形容枯槁宛若木乃伊,但是当这样的人发了狂一般挣扎时,猝不及防的甘棠和年老体衰的外婆一时都有些招架不住。
一个扭动,于爸甚至直接挣脱了甘棠和外婆的手臂,惨叫着就准备往家里逃。
“爸——”
于槐坐在三轮车的驾驶座上扭头,看到自家老爹挣扎的模样,黝黑的脸上血色尽褪。
正当于槐本能地想要跳下车去抓他爸时,甘棠已经一个闪身,伸手一把抓住了于爸的领口。
大抵是因为危急关头肾上腺素狂飙,这一刻甘棠只觉得自己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怪力。
他一把卡住了于爸的肩膀,径直将他拖向了三轮车——男人还在疯狂的挣扎着,嘴里的尖叫早已不成调子,变成了毫无意义地嘶叫。
……虽然这样说非常不礼貌,但在这一刻,甘棠却恍惚想到了之前在乡下过年时,有人在家杀年猪时的场景。
猪其实也是一种相当相当聪明的动物,在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成为人类餐桌上的肉食时,它也一路挣扎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嘶鸣。
而现在,那躺在三轮车板上的男人,仿佛跟那只被人强行按上放血架上的牲口重叠在了一起。
“抓紧,甘棠,我们要走了,你帮忙按着我爸一点,你要按着他啊别让他掉下去!”
甘棠将于爸强行拖上三轮车的时,外婆已经脸色灰黄踉跄爬了上去。而当甘棠努力用膝盖抵着于爸背脊不让人乱动时,于槐已经冒着眼泪花,在巨大的恐惧中拼命扭动起了三轮车的油门把手。
只不过,虽然这辆三轮车确实是用来载货的,但说到底也就是一辆简陋的,改装过的三轮小车而已。
后车板上倏然多了两个人,启动后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就算油门已经拧到了底,车子挪动起来依然显得那么慢。
慢得好像那正在慢慢朝着他们靠过来的“人”们只要一个冲刺,就能直接扑到他们车上来。
“快点儿,快点儿——”
于槐喊叫时有些破音,好像随时能哭出来。
好在,最让人害怕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最终三轮车还是顺利地开了起来,只是村中道路可实在说不上平整,于槐将车子开到最快,车板子瞬间抖了起来,颠的甘棠还有外婆都有些稳不住,差点真的顺着惯性掉下车。
更不要说,甘棠膝盖下,还有一个哭嚎着“怪物要吃我”,如同孩童般挣扎不休的于爸。
甘棠这时也不顾上太多,他用一只手死死攀在外婆,生怕老人家抓不稳栏杆掉下去。
而整个人更是直接俯下身去压低了重心好稳住身形。
甘棠用另外一只手死死压在了于爸的脖子上,好控制住那个男人。在那一刻,一切都是那么混乱,那么恐怖,那么急切。甘棠的思绪变得支离破碎,他无法思考,只知道耳畔肆虐着疯子的惨叫和呼啸的风声,身下是好像随时会散架的破烂三轮车,而在他们后面,是影影绰绰,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怪物……
所以,那个时候,甘棠确实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细长,冰凉,湿冷的手指……亦或者是蠕虫……
在甘棠拼了命跟于爸纠缠的时候,轻柔地探上甘棠被汗水浸得透湿的脖颈。
【“糖糖。”】
奇异的低鸣混杂在风中掠过耳畔。
“唔——”
甘棠悚然一惊,倏然回头,可臆想中贴上了的怪物并没有出现,只有外婆惊魂未定的面孔浮现在视野之间。
“糖糖,没事了,我们逃出来了。它们没跟上来呢,没事了,外婆在这呢。”
也许是因为甘棠此时的表情太过于恐惧,外婆在看到甘棠后,明明给自己都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却依然强撑着,想要对甘棠探出手,安抚他的情绪。
“我,我也没事,外婆您别动,你抓好栏杆。”
甘棠的心终于安定了那么一瞬,他连忙开口道。
再转头,那鬼影重重的封井村,倒是确实已经被抛到了远处,被虫子操纵的尸体也并没有如同丧尸电影那般跟上来。
刚才那种被抚摸的感觉……应该只是恐惧带来的错觉吧。
意识到这点时,四肢百骸里所有的力气都像是流水一般流泻而去。甘棠暗道不好,连忙去看于爸,生怕自己没力气再继续控制住对方。
幸好于爸这时竟也安静了下来。
男人到底也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疯子。一路的挣扎嘶叫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这时候只能佝偻着身子蜷缩在甘棠身下,喉咙中时不时呜咽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囔。
“怪物……怪物……求你了……别吃我……别吃我呜呜呜……”
斜望向甘棠的眼睛却依然是充血的,带着一种疯子特有的混沌。
甘棠被那目光刺得全身不自在,见于爸好像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非常小心的,慢慢放松了力道,滑落在了狭窄的三轮车板上。
于爸没动。
甘棠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瞬间全身瘫软。
外婆伸出手,一把搂住了他。
“别怕。”
老人颤抖着说。
“别怕,糖糖,没事了。”
……
于槐驾驶着一辆小三轮板车,一刻不曾停歇地行驶在了山道上。
*
后来,那辆小板车没油了。
*
这时候距离风景村已经有了快二十多公里的距离……但距离最近的县城,依然还有十多公里的山路。
发现车子跑不动时,无论是甘棠还是于槐都差点儿崩溃。
特别是,当甘棠发现哪怕逃到这里,他的手机依然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时,整个人心态都快炸了。
“怎么可能……这里明明就该有信号的。我来的时候还在路上玩了手机的啊!怎么会没信号?!”
甘棠绝望地点戳着手机上的110,看着毫无反应如同板砖一般的手机,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止不住地往外流。
“怪物在这里——”而就在这时,夜色中响起了于爸怪异沙哑的低语。
甘棠倏然转头,于爸依在一棵树上,手上系着一截破布,是于槐撕掉了自己的衣服特意给他绑上的,就是怕男人又跟之前一样忽然发疯。
这是没有月亮的晚上。
山道上除了他的手机发出的微光,周围只有浓稠如墨般的漆黑。
而于爸在黑暗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唯有他的眼睛,反射着两点细弱的光。
“嘻嘻嘻……怪物的生物波会影响所有电子仪器的正常运转没用的怪物就在这里……”男人吃吃笑着,说的话却让人全身发毛。
他的话听上去竟然带着几分可信度,甘棠那一瞬间所有的鸡皮疙瘩都炸开了。结果下一刻,于爸的话又开始变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起来。
“它们来了啊啊啊啊它们来了它们在我脑子里吃我了吃我了,我要变成怪物了,呜呜呜我不想变成怪物,脑子,我的脑子——啊——啊——”
甘棠这边还在戒备着黑暗中可能窜出来的虫怪,下一秒就看到于爸整个人撞向路边的大树。于槐没反应过来,没能拉住男人,下一刻就听到男人的额头跟树干发出了“砰”一声闷响,随即空气里隐隐渗出了些许铁锈味。
“艹,老爸你!”
于槐跳了起来,一把拽着自家老爸,总算没让男人继续撞树。
甘棠手忙脚乱拿起手机看向于爸的脸,幽暗的白光中倏然浮现出男人满是鲜血的脸。他的头皮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血正不断涌出来。如果不是于槐当机立断控制住于爸,这会儿估计男人可能连自己脑浆子都嗑出来了。
伤口比以为的还要严重,甘棠看到后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也开始幻肢疼起来。
啊,好像也不是幻肢疼。
被空气中的血腥味一提醒,甘棠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各处都在止不住的疼。
尤其是肚子……
他按了按自己的腹部,可以感觉到自己单薄的肌肉正在微微跳动。
应该是之前的逃亡拉伤了。
甘棠想。
第116章
接下来的一段路,甘棠本来是想徒步继续走下去的。
封井村里,线虫傀儡齐声呼唤他的恐怖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耽搁。
然而,没有城市照明的山路实在是太黑了,黑到手机自带的光芒都变得格外暗淡,只能勉勉强强照到他面前的一小片区域。
偏偏从封井村前往县城的那条路,其实有不少地方都是紧挨着悬崖建造的。
很多地方,甚至连围栏都没有,微黑起伏的山石在微弱的光照下有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小片微微凹陷的平地,而有些看似只是被繁茂草木遮掩地道路,一脚踩下去确实疏松的碎土,稍稍一用力便连带着细弱的蓬草草根扑簌簌直接落进深深的悬崖深处。
甘棠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更没有吃过什么正经饭,一路备受惊心力交瘁,撑到这时候已是强弩之末——于是一个错眼,他便直接踩空,身形一晃,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人已经摇晃着掉了下去。
而彼时所有人也同样都因为人困马乏,反应远比平时迟钝许多,眼看着甘棠差点掉下悬崖,竟然都木在了原处……还好,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年老体衰的外婆却猛地扑了过来,眼明手快一把攀住了甘棠的手臂。
甘棠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死里逃生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打起了冷颤。
“糖糖,抓紧,抓紧我哦。”
外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沙哑却平静。
“外,外婆……”
甘棠喊了一声。
手机早就已经因为刚才的变故摔到了悬崖下面,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现在他们是彻底落入了极致的黑暗中。
甘棠仰着头,眼睛徒劳地睁得很大很大,可唯一能看到的,也就是一道模糊不清的暗影。
外婆的那只手冰冷,强健,手指修长而有力,每一根都宛若铁箍一般死死卡进甘棠的皮肉。
甘棠被外婆抓得很疼,但这时候自然也是不敢松手的。
他只能用尽全力地攀在外婆的手臂上,几秒钟后,才听到于槐后知后觉地惊叫,男生也在山道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然后捞住了甘棠的另外一只胳膊。
在外婆和于槐的用力下甘棠好不容易终于慢慢被拖了上去。
“呼……”
当甘棠再一次踏上坚实的地面,身体早就已经软了。
而没等他从惊吓中回过神,外婆已经死死地抱住了他。
“吓死我了,糖糖,怎么就这么不小心,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要是掉下山,你让外婆怎么活!糖糖……”
甘棠被外婆抱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开。
横亘在他背部的手臂强而有力地压制着他,让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外,外婆,我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
甘棠隐隐约约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只能徒劳无功地在外婆怀里小声说道,然后循着机会想要挣脱外婆的怀抱。
外婆的力气未免也太大了。
他想。
这样对抗了好一会儿,外婆才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把手收回去……甘棠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但在那一刻,在夜色的阴影中,他仿佛看到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哧溜”一下没入了外婆的颈后。
“外婆!”
甘棠发出了一声惊叫。
“怎么了?糖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外婆的声音急急地从黑暗中传来。
……还是甘棠记忆中的慈爱苍老。
*
不可能的。
甘棠脑子有个声音,小小的声音,在对他低声细语。
一定是你看错了。
你看,你太紧张了,太疑神疑鬼了,所以才会产生那种奇怪的幻觉。
外婆怎么会在身上长出第三只手呢?
那可是他的外婆。
而且一路上外婆都表现的很正常,那种恐惧,惊慌,以及对甘棠的慈爱都是真真切切的。
如果外婆真的被什么东西寄生了的话根本不可能有这种表现……
“虫子!都是虫子!我们已经被虫子保卫了它们要来吃我们了要来了要来了——”
于爸的尖叫声响起,倏然将甘棠拉回现实。
也许是因为甘棠之前差点掉进悬崖的意外又一次刺激到疯子那难以捉摸的大脑,于爸又一次亢奋了起来。明明手都还被绑着,人却在危机重重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山道上了来回奔走,于槐废了老大劲,气到差点哭出声,这才勉强将男人强行拉回自己身边。
……
意外叠加着意外。
没有手机照明,外加一个管不住的疯子,一个惊慌失措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的甘棠,还有虽然一声不吭但明显透出疲态的外婆。最终,甘棠一行人还不是不得不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在山道边上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临时停了下来。
“只要有天光了我们就继续走。”
甘棠跟于槐说了一声。
“嗯。好歹我之前也开了二十多里路……那些虫怪总不至于就这么会功夫就追上来吧?”
于槐低低应道,听得出是想安慰甘棠,但那语气实在是太茫然,太不确定,以至于甘棠一时之间没能给男生任何肯定的回复。
甘棠又累,又冷,又绝望。
之前余光瞥见的暗影——那从外婆颈后探出来的手臂——就像是某种精神污染一般自始至终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给他带来源源不断地隐忧和恐慌。
所以甘棠最开始真心不觉得自己会睡着。
他要担心,要害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脑子乱得简直能直接爆炸。
但甘棠确实低估了自己身体的疲倦程度,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只是靠着嶙峋硌人的山石想了想事,结果下一秒,他就不受控制地坠入了漆黑冰凉的梦里。
*
梦里他又一次回到了漆黑而宁静的地底。
怪物……批着“岑梓白”外皮的怪物,体型已经变得骇人般强大。
如今它只有头颅依旧保持着昔日阴鸷英俊男生的模样,脖子以下却已经化作了长达数十米的狰狞虫身。
【“糖糖。”】
【“怎么哭了呢?啊,是孩子们吵到你了吗?它们咬疼你了?”】
怪物发出了一声嘶嘶低鸣,音调中带着些许金属质感,然而那如同歌咏般的鸣叫落入耳畔的瞬间,甘棠便清楚地理解了它说的每一个单词,每一句话。
孩子?
然而他始终对怪物说的那些东西感到陌生。
而下一秒,胸口处传来的异样刺痛,就像是特意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一般,倏然刺入了这混沌而黑甜的噩梦。
梦中的甘棠缓缓低下了头,看到的却是自己怪异的胸口。
一根细长的蠕虫正伏趴在他异常鼓胀的胸膛上,贪婪地吮吸不休。
明明是在没有任何光线的黑暗中,甘棠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拥有了特殊的夜视功能,他清楚地看见了那条管状的蠕虫是如何有规律的起伏,半透明的皮肤下面是明显的消化腔,而如今那消化腔已经被某种特殊的乳色液体填得满满的……
“岑梓白”探了过来。
它张开了嘴,细长鲜红的舌头倏然钉穿了那只幼虫。
那些乳白色的液体瞬间从幼虫的伤口中四溅而出,随即原本一直紧紧吸附在甘棠胸口的吸盘也开始脱落。
“岑梓白”卷起了那只幼虫远远地丢了出去。
但那些液体还在不断地从甘棠体内涌出。
“岑梓白”怜惜地舔了舔,然后俯身贴了上去。
……
“不……不不不不……”
甘棠悚然惊醒。
惊醒时口中还在不断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睁开了眼,然后,便直接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瞳孔不断颤抖的眼睛。
甘棠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的脑子其实依然还沉浸在那个可怕的噩梦中,身体却已经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危机感。
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他就偏过了头。
“噔”的一声,他的耳侧随即响起了金属和石块碰在一起的摩擦声。
……站在甘棠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于槐的爸爸。
也不知道这个疯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本来双手应该已经被牢牢绑住的于爸已经挣脱了布条。
而他的手里如今正死死握着一小片歪七扭八的铁片,看着,似乎是三轮车车轮上方的金属挡泥板。只是现在,挡泥板已经被于爸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活生生拆了下来,边缘甚至还被粗糙的打磨过。
这种东西用来正儿八经切东西当然很难,可若是被握在一个发了狂的疯子手里,用来切断甘棠的颈动脉,倒是绰绰有余。
事实上如果不是刚才甘棠忽然惊醒并且直接闪身躲了一下,现在的甘棠可能已经倒在了地上,捂住自己喉咙间豁开的伤口里不断喷溅的血液抽搐不已了。
说时迟,那时快。
其实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甘棠在看到于爸还有那片铁片的瞬间,整个人就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了。
“你干什么?!”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虫子,你是虫子,你们都是虫子,是怪物。我能闻到你们的味道我能闻到。你们会吃了我们,你们会寄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必须把你们都杀掉不能让你到城里去……陈巧说了宁愿所有人都死在山里也不能让你们这些鬼东西跑到城里去。杀了,必须全杀了……全杀。杀……我杀了你!”
于爸的瞳孔中一片混沌。
他看上去没有丝毫的神智,口中却始终念念有词。
第117章
周围还是那么黑。
但不知道为何,甘棠却可以在黑暗中无比清晰的视物。
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切,比如说于爸那因为极度亢奋,一直在抽动的脸部肌肉,那些不断乱跳的肌肉让这个疯子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狰狞怪异。
他还看到了于爸的手,男人一定是用蛮力将三轮车的金属挡泥板扯下来又偷偷敲成铁片的,以至于他的手如今早已鲜血淋漓,掌心是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切得几乎能刚看到手筋和骨头的伤口。
于爸就像是垂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将那片薄薄的铁片抓得牢牢的。
随即他的胳膊倏然用力,再一次挥舞着铁片刺向甘棠。
仿佛,他现在做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强烈的杀意让甘棠变了脸色。虽然压根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求生本能还是驱使着他本能一个弯腰,然后狼狈抱头冲向了另一边。他再次躲开了疯子的攻击。
但很显然,于爸看着并不打算放过他。
“等等,等一下,于叔叔,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已经不在村子里了,这里没有虫怪!你冷静一点啊——”
甘棠提高了嗓音对着于爸大喊了起来。
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醒了原本正在另一侧休息的于槐。
“唔,好吵……要走了吗……爸?爸你干什么?”
于槐的脸色早已因为这场变故而变得格外灰暗。而且能看得出来,出逃时遭受的惊吓也给他的精神造成了巨大负担。
男生在昏睡中艰难了清醒,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眼神一团迷茫。
甘棠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于槐这时候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能听到的,只有于爸尖锐低哑的嘶吼,还有甘棠的呼救声。
“都得死!所有人……所有人都必须要死……那东西已经快要从山里头扩散出来了我们必须将他堵在山里。死,全部都死光!绝对不可以逃走……只有死亡可以停止它的肆虐——”
“爸,爸?你冷静点。该死,老爸,安静——”
于槐挣扎着跳了起来。
男生循着声音,竟然无比准确地直接扑向了于爸。
甘棠在那一刻本能的放松了一瞬。
他本来还以为,于槐这一次会跟之前一样,轻松制服于爸的忽然暴起。
毕竟,即便是疯子,但是每次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于爸总是表现得更加乖顺一点。
但下一刻,空气中却倏然腾起了意料之外的血腥味。
——在于槐熟门熟路靠近于爸的一瞬间,男人竟然猛地转过头,嘶嘶叫着,将手中的铁片刺向了于槐的脖子。
“去死——”
男人嚎叫道。
“小心!”
甘棠同时发出了一声近乎。
好在黑暗在这一刻也庇护了于槐,就跟于槐看不清于爸的动作一样,于爸也在黑暗中错判了于槐的位置,铁片没割到于槐的脖子,只是割伤了他的脸。
但就那一下也足够于槐发出痛呼。
男生的身形瞬间佝偻了下去,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脸,血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来。
“爸?!”
于槐颤抖地喊了一声,下一秒,整个人就直接摔在了地上。
于爸没有理会于槐。
他在这一刻似乎被某种鬼魅给附体了,明明是那么消瘦枯槁的男人,这时却彻底杀红了眼。甚至就连他挥舞铁片袭击其他人的时候也不是疯子的乱来,更像是经过了训练后的搏击术,凶悍到令人难以招架。
这让甘棠的境况瞬间雪上加霜。
于槐受伤倒地的间隙,于爸已经倏然转身,再次袭向了甘棠。
甘棠踉跄着往后躲去,人甚至都有些傻了。
“于叔叔!你冷静点!”
“你们都是虫子。”
“等等,我们不是你别这样……”
“陈巧说过的,她说过的必须要把剩下的人都杀了。”而于爸只是不断念叨着同样的话语,“……要是让它扩散到城市里所有人都会被寄生的,所以必须密切观察,一旦发现感染迹象就全部杀死……全部……全部……”
也许是错觉吧,在这一刻甘棠甚至隐约看到……于爸的脸颊上,似乎有什么两行浑浊的泪迹。
血滴滴答答不断顺着疯男人的指缝往下流。
甘棠在追杀中不受控制往后退去。
但他们停下来时,原本就是选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那是横亘在山道上的一块巨石。要是能顺着石头另一边的路躲过去倒还好,还有路。
可甘棠,却被于爸直接被堵在了石头另一边,连着山的那一角凹陷。
甘棠的背脊很快就抵到了冰冷粗糙的石壁。
疯子刚好堵在了唯一的生路上,嘴里念念有词。
“……你已经被感染了。你肚子里全部都是虫卵,你会把所有人都害死的。”
忽然,于爸口中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平静到如同电子音般的低语。
“所以我们全部都必须死在这。”
于爸这是疯话?还是……他知道些什么?
甘棠在听到“虫卵”那个词的瞬间,本能地伸手按向了自己的肚子。
掌心之下,他的皮肤滚烫,单薄的腹肌正在有规律的脉动不休。
甘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而也就是在他分神的这一秒中,于爸已经伸出了手,一把摄住了甘棠。
也许是担心甘棠再次躲开,男人的手指死死卡住了甘棠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是手握着铁片,直冲着甘棠劈了下来。
会死。
这是甘棠在那一刻唯一的想法。
据说每个人在某些特殊时刻,都会在迸发出某种宛若命运般的强烈预感。
而甘棠在这一刻的预感,就是他会死在这里。
会死于一个疯子的血腥屠戮……
死亡的预兆袭来,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怖。
甘棠动弹不得地僵直在原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到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剧痛。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枯瘦的人影,却猛的扑了过来。
明明那么瘦小,却无比准确的一把抱住了于爸的腰,将于爸往后拖了几寸。
铁片几乎是擦着甘棠的皮掠过去的……
而那道人影,正是外婆。
老人的身形原本就比寻常人更加瘦小,这些时间的奔波劳累,更是让她整个人如同缩水了一般。
在疯子身侧,外婆的影子看上去是那么的渺小,那么单薄。
甘棠一瞬间便回过了神。
“外婆,小心!”
他发出惨叫。
但他还是叫得太晚了一些。
察觉到外婆之后,于爸毫不留情,反手就将铁片用力地砸向了身侧阻止他杀人的“阻碍”。
明明是那么薄的铁片,却重重地划开了老人的侧腹。
……
……
……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彻底凝滞了。
变得那么缓慢,那么让人绝望。
没有血。
外婆的伤口中,没有血。
只有甘棠早已熟悉的,腥臭而粘稠的粘液,以及一大团一大团细长的蠕虫,瀑布一般从残破的皮囊中间流泻而出。
外婆还伸着胳膊,死死箍着疯男人的腰,体腔内侧却只有一片蠕蠕而动的虫团。
*
外婆早已经被寄生了。
这个认知是那么的怪异,荒诞,仿佛是恶俗小说里某个看一眼就不会再提起的恐怖桥段。
有或者是,在骤然惊醒之后,很快被遗忘的噩梦。
它不应该是现实才对。
可此时的外婆就在甘棠的眼前,而她,早已在甘棠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只被蠕虫填满的虫怪。
“看……看……虫子……我就说了你们都是虫子……所有人都是虫子……是怪物……”
于爸发出了癫狂的嘶叫。
明明他的手掌都快被那片铁片割成两截了,男人却像是完全不曾察觉到疼痛一般。
他伸出手一边企图撕开缠在他腰间的外婆,另一只手则再次伸向了甘棠。
理智上来说,甘棠知道,自己应该逃跑的。
但是,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地上依然在蜿蜒蠕动的虫子……那些从外婆身体里涌出来的虫子……
甘棠的身体就像是被冰冻了一眼,彻底冻结在了原地。
他无法动弹。
也无法逃跑。
就在甘棠因为巨大的冲击和绝望而完全放弃抵抗,准备等待于爸的铁片时。
外婆如今只剩下薄薄皮囊的身体,却猛地抽动了一下。
老人猛然抬起头,黑暗中,她看向甘棠的视线一如既往是温和而慈祥的。
【“糖糖啊。”】
她说。
【“你要好好的啊。别怕,外婆在呢。”】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都已经被虫子彻底吃空的老人,竟然猛地爆发出了令人惊诧的力气。
她直接裹住了于爸的身体,双脚在地上猛然一蹬。
然后,她就带着手舞足蹈,口中嘶吼不休的男人,往另一边的悬崖,倒了下去。
“外婆——”
甘棠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
他嚎哭着,扑向了外婆跳下去的地方。
他朝着悬崖下方拼了命伸出手,想要抓住老人枯瘦的身体。
可是穿过他指缝的,只有山间冰凉的风。
还有些许扑簌簌落下的碎石砂砾。
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好几秒钟之后,在黑暗的最深处,才隐隐约约传来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
那是人体坠落时发出的动静。
*
“外婆啊啊啊啊啊啊啊——”
难以置信的嚎叫不受控制涌出了甘棠的喉咙。
“爸爸——爸——”
同时响起的,还有来自于另外一个男生的嘶吼。
就像是开玩笑一样,就在外婆抱着于爸跳下山崖的那一瞬间,黑暗的天空边缘浮现出一道浅浅的鱼肚白。
虽然那光线暗淡倒了极点,但是对于在黑暗中已经待了太久的人们来说,已经足够他们看清楚那一瞬间发生的一切……
于槐亲眼看见了,甘棠的外婆是如何带着自己的父亲,跳下山崖的。
*
“砰——”
甘棠还伏在山崖边,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崖底。
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猛然掀了起来。
再然后,脸颊处传来了一阵剧痛。
但甘棠却迟钝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被于槐直接掀到了地上,并且按着揍了一拳。
甘棠能感觉到,于槐揍他揍得很用力。
他也能感觉到那种痛。
但奇怪的是,所有的感知在这一刻都像是隔了一层。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甘棠想。
他甚至想就这样闭上眼睛,陷入睡梦。
说不定,等他再次醒来……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乡间小床上,一切都只是噩梦。
然后外婆会推门进来,念叨他睡懒觉,然后告诉他厨房里给他留了饭,睡好了就赶紧去吃。
……
甘棠还觉得,按着自己平时的脾气,他现在应该嚎哭不止才对——就跟此时的于槐一样——可他的眼眶却是干干的,只有脸颊上被划出来的伤口,正不断地往外面渗着鲜血。
他仰着头,呆滞地看着于槐。
男生的半边脸都被血浸透了,就是之前被于爸划出来的伤口。
伤口很重,甘棠甚至都能够透过耷拉的皮肤,直接看见皮肤下方的骨头。
“你,你外婆杀了我爸……她杀了我爸……”
对上甘棠空洞的视线,于槐粗哑地不断重复道。
他止不住往外流着眼泪和鼻涕,因为极度的震怒和惊恐,男生全身都在发抖。
过了好久,甘棠才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回应。
“你爸也想杀了我,他还想杀了我们全部。”
“那又怎么样,因为你们是虫子,说不定你们全部都是虫子,我看见了,你外婆也是虫怪!”
于槐哭着说道。
曾经搀扶过甘棠,帮他搬过尸体的手,不知不觉竟然直接卡在了甘棠的脖子上。
湿哒哒的眼泪一直落在甘棠的脸上。
“都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你来了之后一切都不对劲了……如果没有了你……如果不是你把那家伙塞进井里……”
于槐的精神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卡在甘棠喉咙上的双手越掐越紧,窒息感和濒死感逐渐在身体里蔓延。
可甘棠躺在地上,感受着喉骨传来的剧痛和压力,甚至都没有一丝丝力气挣扎。
就这样说不定才是对的。
在甘棠的心底,一个声音轻柔地说着。
也许最开始就不要躲开,就那样被于爸用铁片切开动脉,随着鲜血流尽就这样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外婆死了。
于爸死了。
自己……自己可能也要死了。
就在甘棠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死亡到来时,他的瞳孔却倏然缩紧,下一秒,他在于槐的掌下,剧烈挣扎了起来。
不,不是因为甘棠忽然暴发出了什么求生欲,而是,在他的逐渐昏暗视线里,有东西正在慢慢顺着悬崖的边缘往上攀爬。
那是一只手臂,但又不全然是手臂。
那是早已畸形变异,变得如同粗壮的蟒蛇一般粗壮,修长,仅仅只有“头部”还长有手指的“手臂”。
是甘棠曾经看到过的,那只手臂。
它并没有跟甘棠的外婆融为一体,只是悄然附着在老人的背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地跟着甘棠一行人,一直走到了这里。
于爸……
于爸的感觉,并没有错。
怪物的手背上正零星生长着类似于眼睛,鼻子和嘴唇的器官。
要是能把那些部位切割下来,再仔细拼一拼的话,依稀能看到,昔日“岑梓白”的面容。
而现在,那只“手臂”已经慢慢爬了过来,它立起了身体,畸形的,属于“岑梓白”的眼珠颤抖了一下,冰冷地望向了于槐。
于槐此时已经完全崩溃,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身后袭来的影子。
又或者,此时就算是他察觉到了,也会破罐子破摔,不打算继续应对。
可甘棠却在看到怪物的一瞬间,在心中腾然涌起极致的仇恨。
他躺在那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怪物的瞳仁了,他甚至都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这只手会像蛇一样,直接爬上于槐的后颈。
下一刻,它会霍然裂开,源源不断的线虫会瞬间涌出,笼罩住于槐的头部,钻进他的窍孔,挤入他的体内,吃掉他所有的内脏……直到于槐最终也跟外婆一样,变成变成那种恶心的虫怪。
变成“它”的储备粮。
*
“住手……”
第一声很微弱,气若游丝宛若呻吟。
“我让你……住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于槐的手指倏然脱了力,气流涌入喉管,甘棠咳嗽着,发出了第二声。
紧接着,甘棠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把扯开了于槐的手。
然后他冲着那只怪物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我叫你住手,岑梓白!”
*
……那只“手”终于停了下来。
第118章
那令人厌憎玩意,在甘棠的命令下,简直就像是被训练得非常好的小狗一般,看上去相当听话乖巧。
虫怪蜷缩起自己令人作呕的身子,微微伏下了“头部”,那畸形的口唇中溢出用一连串轻柔而甜蜜的嘶鸣。
【“糖,糖糖。”】
手上模糊的人脸似乎正在悄悄打量着摇摇欲坠的少年。
【“别哭,我,我听话。我听你的话。”】
它甚至还能卖乖讨好。
被虫寄生得彻彻底底的手臂,一旦开始出声,于槐自然也立刻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不知道是幸亦或者是不幸,怪物的出现,终于让于槐从那种彻彻底底的崩溃中挣扎着恢复了些许神志。
“怪物——”
于槐的咬肌瞬间绷紧吗,额头和脖子上绷出了蚯蚓一般的青筋,看向怪物的眼珠子,被血丝染得通红。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咕哝,随即便下意识地躬下了身体,然后捡起了地上的石头。
于槐抓那颗石头抓得非常用力,甚至指关节都开始隐隐发白。尽管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石头对于他们要面对的怪物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
但于槐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tmd你这该死的怪物,你要干什么——你还要干什么——”
男生的表情异常狰狞,脸上的眼泪跟头上的血混合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满脸血泪。
在嘶哑的吼叫中,于槐抬起了手臂,猛地将石块砸向了山道上微微晃动的那只“手臂”。
石头准确地砸在了“手”的掌心。
但怪物却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蜿蜒曲折的躯体,被石头砸到的地方,有几根细长的线虫掉了下去,但很快它们又重新爬回了手臂的皮囊之下。
虫怪的身体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簌动。
那颗模拟成“岑梓白”眼珠的东西颤抖了一下,冰冷的瞳孔直接对准了气喘吁吁的于槐。
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从怪物的身上蔓延开来。
只不过就在虫怪即将顺应本能对于槐进行反击的时候,甘棠的声音再一次传到了它的耳边。
“停下。”
甘棠的声音冷冰冰的。
像是毫无情感的机械发出来的命令。
虫怪的身体立刻僵住,随即它稍稍蜷缩了身体,定在了原处。
甘棠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然后他抬起胳膊,用袖子用力擦了一把脸。
于槐下意识地看向了他,然后有些惊悚地发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甚至在他身侧还有一只蠢蠢欲动的虫怪的前提下,如今的甘棠,看上去竟然显得异常平静。
那种平静甚至让原本对他充满了迁怒的于槐,都感到了一丝不祥。
然后,于槐就听见甘棠一字一句,像是刚刚学会舌头的使用方法一般,生硬地对虫怪开了口。
“放他走。”
甘棠盯着虫怪,说道。
“我跟你回去,你要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会再跑了,我也不会再挣扎……我认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细微的轻颤。
“但是,你让于槐走吧。你已经带走了那么多人到地底成为你的储备粮,不缺他这么一个了。”
“甘棠?等等,你在说什么——”
不祥的预感变得愈发真切。
于槐震惊地转过头,看着甘棠。
明明滑过耳畔的声音是那么清晰,甚至还透着几分深思熟路后的冷静,但此时此刻于槐发现,自己好像不太能理解甘棠那些话的真正意思。
他说他要走?就那样放弃挣扎,跟着虫怪回到井里,最后变成封井村里那种……那种被虫子寄生占据的怪物?”
甘棠跟他对视了一眼,少年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眼眶很红。
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晨曦中一道微光落入了甘棠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于槐看到甘棠的眼睛闪了一下,像是有泪光。
但定睛再看,甘棠的眼眶下,除了血和泥土之外,什么都没有。
甚至就连他的表情看上去都是木木的。
紧接着,像是对甘棠那个恳求的回应,在山道一侧的茂盛树林里,传来了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听到那个声音,于槐打了个冷战。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了那声音传来……时至今日,于槐已经不会认错那种声音了。
他清楚那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甘棠也一样。
那是虫子蠕蠕而动时的响声。
而那么细小的声音能够让甘棠和于槐都如此清楚地听到,只能说明一件事。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在灌木枝叶的掩映下,是漫山遍野的蠕虫。
啊,是啊,这里毕竟是山里。
就算是再贫瘠的山,依然可以孕育出数量不菲的野生动物。
比起笨拙的人类,野生动物在被寄生后可以移动得更快……“它”早就已经跟上了甘棠他们了。
所以他们在逃了这么久之后,身后始终没有追兵。
追兵一直都在。
只是他们看不到,也察觉不到。
……
一切仿佛都已经成为定局。
没有人可以逃脱。
就跟当初的仙井村村民一样,他们在那口井附近安居乐业了那么多年,但一点虫子的繁殖季到来,他们唯一的命运就是被虫子吞没,然后进入漆黑地底,成为毫无知觉可言的养分。
当然啦,当时大概也有那么一个人,被虫怪选中,承担起了另外一种可怕的使命。
巢房。
产卵。
一刻不停地产卵。
……
而现在,甘棠直直望向了于槐,他嘴唇翕动,为自己在村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选出了另外一条路。
一条生路。
“于槐,你一个人走吧。”
甘棠睁着无泪的眼睛,对于槐说。
“走,快点走。”
他说。
于槐的心猛然咯噔了一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吧……你……你……”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定。
“那是虫子。”
于槐神经质地重复着。
“那是怪物啊。是虫怪。你不走了?你要跟这种东西……回去?”
“我本来就走不了。”
甘棠发出了一声呜咽。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直接在于槐面前,拉起了自己的t恤。
少年的腰身依然透着青春的气息,看上去异常单薄平坦。
然而,此时此刻在微曦的晨光中,于槐看到,在甘棠薄薄的皮肤下面,有些东西正在翕动。
甘棠的肚子里,确实有东西。
于槐的声音,呼吸,乃至于身形,在这一刻都像是彻底冻结了。
“……那天,在‘岑梓白’回来的那天早上。”
于槐耳畔再次响起了甘棠的低语,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梦呓,听上去空洞而恍惚。
“我做过一个梦,不,应该说,只是我以为……我以为那是梦。”
“我梦到,岑梓白变成了一大团虫子,扑到了我身上……无数线虫就那样挤进了我的身体里……”
说着说着,终于,甘棠的眼角划出了一滴泪光。
“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不是梦啊。”
在甘棠不远处,虫怪的身体再次簌簌蠕动。
吸收了名为“岑梓白”的寄生体的一切记忆和执念后,虫怪已经有了自己特殊的思维方式,它已经能够听出来,甘棠正在描绘他与它初次繁殖的场景,这让虫怪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
伴随着主体的兴奋,在于槐和甘棠视线无法触及的丛林深处,也同时响起了濡湿的摩擦声,腐烂的尸块噗嗤噗嗤落地时的声响,以及,虫怪利用寄生体的喉管,发出来的甜蜜嘶鸣……一切一切的声音都混合在了一起,宛若呜咽一般掠过了于槐的耳畔。
甘棠放下了衣襟,他摸索着,捡起自己之前随身携带的简陋行李,然后丢给了于槐。
那里还有他之前为了应对山村移动支付不方便而特意准备的现金。
背包滚了两滚,滑滚到了于槐脚尖前。
“你该走了,于槐。”
甘棠继续催促道。
明明不久之前,于槐还差点在暴怒中将甘棠掐死,可这一刻,他看着山道上的少年,眼泪却越流越凶。
虫怪已经试探性地上前,先是脚踝,然后是小腿,最后是大半截身体……细长的,湿润的线虫蠕动着,一点点包裹住了甘棠。
不……那不是包裹。
那是吞没。
于槐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拼了命地擦着眼泪,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会有办法的,等我们出去,等我们出去了会有办法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直到甘棠用死寂的声音打断了他,给出了最后通牒。
“我已经回不去了。”
“快逃吧,于槐。”
“趁着……趁着我现在还有人类的思想。”
“就这样走得远远地。然后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
*
看着皮肤黝黑的男生,终于在一声嚎哭后,一把抓过行李,然后跌跌撞撞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甘棠所有的力气也在瞬间消失。
他身体一软,倏然朝后倒去。
一些柔软濡湿的东西立刻借住了他。
虫子,细长的虫子,无数虫子贪婪地卷上了他的身体。
虫子们勉强汇集成一团模糊的,类人的形体,将甘棠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怀里。
【“糖糖。”】
它温柔地磨蹭着甘棠。
【“回,回去了,我们一起。”】
【“永远,永远在一起。”】
奇异的是,即便是以这么令人作呕的方式出现在甘棠面前,现在的他竟然依稀能从“岑梓白”的脸上,察觉出类似于欣喜若狂的情绪。
有那么一个瞬间,虫怪看上去真的很像人类。
之前那些屠戮毫不知情的村民,将一座又一座村落化作荒村的怪物,也有这么类人的情绪吗?
甘棠在心中半是嘲讽yan驭vip半是淡漠地想着。
啊,自己其实已经疯了吧?
甘棠随即猛地反应了过来。
……正常人又怎么会将这些怪物跟人类划等号呢?
无论这玩意表现出怎样的情绪,做出如何乖巧听话,甚至珍视的反应,实际上都只是靠吸取受害者的脑浆而做出的拟态而已。
【“糖,糖糖。”】
“岑梓白”仿佛也察觉到了甘棠的心不在焉,他又往少年的面前凑了凑,像是一只争宠的小狗。
一些线虫丝丝缕缕从它的体表跌落下来,迫不及待地想要碰触甘棠的脸颊和嘴唇。
这一幕,若是能用摄像镜头拍下来,放在任何一部电影里,都能被评选为经典惊吓场面。
而哪怕是在一天之前,甘棠要是如同此刻这般,跟怪物面对面紧贴而行……他恐怕已经因为恐惧而喊哑了嗓子。
可现在,甘棠只是沉默地放松了身体。
他莫不作声,毫无抗拒,任由自己身体一点点陷入由线虫粘液共同构建而成的濡湿泥沼。
他看着“岑梓白”,然后说道。
“嗯,我们……回去吧。”
*
怪物的蠕动速度相当惊人。
甘棠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里已经出现了熟悉的山村景象。
离开时恐怖怪异的村庄,如今因为甘棠的归来,变回了原先热闹的景象。
啊,是啊,“热闹”。
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门,用一模一样的,贪婪而渴望的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甘棠。
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人类的躯体在被转化为虫怪的食物时,一定有什么糟糕的变化。
普通的尸体,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快就开始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有一些早在甘棠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虫子寄生的人,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丧尸电影里肠穿肚烂的僵尸。还有一些人倒是勉强维持着新鲜的表皮……
“岑梓白”对自己的繁殖对象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殷勤。
从理论上来说,这些储备粮,应该第一时间送进冰冷的井底,进行储藏和保鲜。
可现在它却违背本能,肆无忌惮地浪费起了得来不易的“食物”,它指挥着那些尸体摇摇晃晃走出村口,对着甘棠不断微笑和点头。
它能感受到甘棠此刻的心情低落。
它希望这种欢迎仪式能够让自己小小的人类伴侣开心一点。
而虫怪也完全想不通,为什么看到昔日的亲戚友人团团围上来的时候,怀中的少年反而变得苍白。
苦涩的,代表着恐惧和绝望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甘棠尚且温热的皮肉深处渗透出来,几乎要让“岑梓白”那并不存在的心脏颤抖挛缩。
【“别伤心。”】
它只能笨拙地抚摸着甘棠单薄的背脊。
【“糖糖,别哭。”】
虫怪手足无措地搂着甘棠。
【“村子,不孤单。在井底,大家都在,我让他们醒过来,一直醒着,陪着糖糖。”】
它结结巴巴地说着,给出了从未有过的许诺。
它可以做到的,就像是对外婆做的那样。
虽然寄生,但是被寄生者依然可以拥有自己的神智……他们甚至会意识不到自己的改变,依然如同往日那般起居生活,完全未曾察觉自己的身体,看到的风景,所吃的食物,早已发生了改变。
这会耗费“它”很大的精力,浪费很多的能量。
但如果能够让甘棠开心起来的话,它会愿意的。
只要能够取悦那个少年,它什么都可以做的。
*
可是,甘棠在听到它的提议后,发出的只有细若游丝,近乎哭泣一般的拒绝。
“不,不——”
他的呼吸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不要,不要!就让他们成为食物吧,去把它们的脑子全部吃光,毁掉它们的身体,随便怎么样都好,不要留下任何的意识,求你……求你了……”
甘棠不自觉地抠紧了自己的衣角,绝望地祈求着身侧的怪物。
他甚至不敢去看周围那些“人”。
哪怕知道那些人不过是一具一具的行尸,可恍惚间甘棠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些人的鬼魂正飘在封井村的上方,怨毒地凝视着他。
一切都是他的错。
甘棠心里的低语逐渐化作尖锐的叫嚣。
*
虫怪迷迷瞪瞪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它显然不能理解甘棠的恳求,但它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尸体们也在同一时刻倏然倒地。
蠕虫们簌簌而动,在尸体的包裹下,快速爬向了后山……爬向了封井村的方向。
虫怪也抱紧了甘棠。
它欢欣鼓舞,胸中满是涌动不休的快乐。
它即将带着自己的繁殖对象,穿过已经死寂的村落,一同回到那安静,潮湿,冰冷的家园。
偏偏就在这一刻,甘棠突然开口了。
“你是右手。”
甘棠轻柔地说着。
“我知道,你实际上只是岑梓白的右手。说起来,之前我还看见了他的左手,以及他的一部分尸块。对了,一直陪着我的那个,是他的头,对吧?而我床底下应该也是他的脚,当时他是故意窜到我的手边的……”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底,一点一点回忆着自己当初到底把岑梓白分尸成了多少块。
然后他抬眼,对上了怪物那实际只是拟态,看上去一片浑浊的眼珠。
“让我最后看一看你吧,岑梓白,我想看看完整的你。”
*
抱着甘棠的虫怪身体表面像是沸腾的水一般,翻涌不休。
来自于男生尸体的手,紧紧地贴上了甘棠地后颈,指尖几乎就要那样刺进甘棠的皮肉里。
【“我……我就是……他。”】
怪物不甘心地咕哝着。
【“只有我……我不行吗?”】
它呜咽着,听上去几乎有点儿哀怨了。
“不行。”
甘棠相当冷酷地说道。
“完整的。”少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我要看到完整的你,最完整的你。”
虫怪心不甘情不愿发出了一连串的低低嘶鸣——即便有一个统一的“虫怪意识”,但是随着寄生部位的不同,相对分散的不同分身,彼此之间似乎依然存在类似于争风吃醋的古怪情感。
但最终,那只怪物还是同意了甘棠的恳求。
就如同“岑梓白”还活着的时候那般。
看似男生永远都在追逐着甘棠,围猎着甘棠。
但追根究底,掌控着一切的,是甘棠。
甘棠对他毫无眷恋,而他,他却像是垂死之人抓着救命稻草那般,疯狂而无望地渴望着甘棠。
除了让甘棠离开自己……
岑梓白会毫不犹豫同意甘棠的任何恳求。
而现在,继承了岑梓白所有记忆与思维方式后,虫怪也坠入了同样的牢笼之中。
*
甘棠异常虚弱。
他面无表情,靠在村子尽头的一棵大树上。
在虫怪答应他,以“完整”的模样来见他之后没过多久,甘棠终于看见了自己要求的那个人。
那确实是重新变得完整的“岑梓白”。
而同时,那也是一具,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其恐怖程度的……怪物。
一具强行粘合在一起的尸怪,就那样,摇摇晃晃地从道路的另一头,朝着甘棠的方向走了过来。
*
腐败的恶臭,顺着风不断飘到了甘棠的鼻端。
甘棠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岑梓白”已经非常努力了。
它非常艰难地,将自己散落在村中各处的身体碎片,强行拼凑了起来。
每一团碎片的腐败异化程度都各不相同。有些甚至已经烂如软泥,有些只是青灰僵硬,皮肤上多了些尸斑,但几乎所有的尸块表面都长出了曾经“岑梓白”的五官,它们都渴求着能够以“岑梓白”的身份继续跟甘棠继续在一起。这让它们在凑在一起时,不受控制地开始不断吞噬撕咬对方。然而一团如同植物根须般细密交错的,活生生的,蠕动不休的虫网,却强行笼罩住了所有的尸块,强迫它们团在一起,勉勉强强拼出了模糊而狰狞的人形。
而它的头部,或者说,在它曾经是头部的地方,镶嵌着一颗焦黑的头骨。
细长,微粉,黏腻的线虫,满满当当填满了那早已被烧空的颅骨。
它们在头骨的表面蠕蠕而动,身体上的色素不断变化,模拟出人皮似的质感。
它走得非常艰难,每一步都会有些许尸块跌落在地,但是细长的线虫会立刻探出,将尸块再次裹回身体之中。
最终,它来到了甘棠面前,站定后,它脸上的蠕虫一同扭动,拉扯开下颚骨——它对着甘棠,露出了一抹甜蜜而令人发狂的微笑。
【“我来了。”】
它说。
【“我,我是完整的。完整的。看我,看看我!”】
它不断重复着。
甘棠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瞬间涌入了“岑梓白”身上那难以掩去的腐臭。
是尸体的味道。
甘棠按照虫怪的要求,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依着树干,看了虫怪好一会儿。
一直看到怪物身上的线虫们,开始因为主脑的过度活跃,而不受控制地翕动不休。
有一些线虫开始不自觉地探出身体,宛若无数根细小的触手,朝着甘棠的方向探去。
许久,甘棠这才点了点头。
“嗯,我看到你了。”
他对着虫怪说道。
那一瞬间……那一瞬间甘棠的表情温和到不可思议。
虫怪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瞬间倏然僵住。
它不知道怎么了。
但是一听到那句话……虫怪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类似于心脏怦怦直跳的怪异感受。
“马上就要到地底下去了……在这之前,我想在再在这里走走。”
甘棠一改之前的恍惚绝望,声音莫名变得轻柔而和蔼。
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令人厌憎的怪物,而是他的某个朋友。
“说起来,我来这里这么久了,却一直呆在房间里头玩手机,根本没有好好的在村子里好好看看。真是让人遗憾,不是吗?”
怪物无法理解甘棠语气中的微妙情愫。
它只是贪婪地聆听着少年柔软的音调,那声音让它感到心满意足,欢欣雀跃。
那是一种……一种它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极致满足。
而沉浸在这种特殊的温柔中,当甘棠带着它,一步一步朝着与借肉井相反的方向走过去时,虫怪也没有丝毫抵触。
它只想时间停留在此刻。
永远。
永远。
就这样一直与心爱的少年并肩走下去。
*
一步。
两步。
三步。
……
甘棠在心底数着步子,尽可能让自己的心绪变得平静。
他不希望自己的情绪波动被身边的怪物所察觉。
他必须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
幸好,自始至终,那只怪物都显得晕晕乎乎的,乖巧如同小狗,无论他往哪边走,它也只是老老实实缀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
就这样走了没一会儿,甘棠的眼前,浮现出了一片宁静幽深的水面。
那正是龙王潭。
*
一直到现在,甘棠依然记得,当初自己在龙王潭里看到的奇景。
就像是于槐说的那般……只要掉进龙王潭里的东西,就必然会被龙王所带走。
甘棠一遍遍想着当初于槐对自己的警告。
已经因为绝望而一直陷入死寂的心,在这一刻仿佛终于获得了些许生命力。
甘草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
怦怦——
怦怦——
怦怦——
那肉块跳得几乎让他感到了恐慌。
尤其是,在剧烈的心跳下,腹部的绞痛感,也再一次袭来。
甘棠不自觉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腹部,生怕自己肚子里的东西,会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身后的怪物。
好在,随着他的抚摸,寄生在他体内的虫卵立刻就变得安静下来。
*
甘棠在水边站定,他垂着眼帘,看着微微荡漾的水波。
似乎是因为好奇,又或者,只是纯粹想要继续跟甘棠贴贴。
“岑梓白”随后也紧紧地贴到了甘棠身侧。
深邃的龙王潭上,便多了两道摇曳的影子。
那紧贴在一起的模样,仿佛是一对再亲密不过的情侣……“岑梓白”着迷地看着水中因为荡漾不休而模糊的影子。
那种陌生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它。
作为虫怪,它本应只会从食物和繁衍中得到些许微薄的,生理性的满足感。
然而此刻,当它看着那道影子时,强烈的快乐却像是闪电一般袭击了它。
对比起来,之前那种生理性的满足变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喜欢。】
从人类那里摄取到的思绪,在这一刻却烙印到了怪物的脑海中。
【喜欢糖糖。】
它心满意足地想着,靠甘棠靠得越来越近。
甘棠没有拨开它多汁蠕动的手臂。
少年只是盯着水面,半晌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岑梓白……其实我一直在想,当时我把你送进借肉井时,可能并没有想过,你真的会回到这个世界。”
“我只是找了个借口……”
“所以,把你分尸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恐惧。”
“现在事情变成这样,或许,正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所以我认了……我不得不认。”
甘棠的声音柔软如昔,但是那种会让虫怪感到内心纠痛的苦涩气息,却再一次从少年的身上蔓延开来。
这让它感到不知所措,甚至全身上下都陷入了一种陌生的躁动之中。
虫子们在体内不断的蠕动,翻涌,原本各自为政的躯体,再一次浮现出许分崩离析的迹象——每一团尸快都在疯狂地渴求着面前少年。
【“没关系。”】
怪物废了很大的力气镇压已经有些分崩离析迹象的身体。
它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只希望甘棠不要再散发出那么苦涩的气息。
不要有那么悲伤的情感波动。
【“只要是糖糖,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真高兴你把那个人类丢进了井里,我真高兴,我占据了他的头颅,我真高兴我真高兴,出来以后我见到了你,我喜欢你,喜欢你,我喜欢你……”】
无数细碎的思绪占据了虫怪的脑海,让它所有的安抚听上去都透着一股颠三倒四的癫狂。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虫怪并没有注意到,甘棠此时的脸上,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与决然。
甘棠转过身,然后他主动抬起了双臂,抱住了面前最为恐怖狰狞的怪物。
少年抬起了头,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倒映出怪物狰狞腐臭的面容。
“那就好,这是你说的。”
甘棠凑在了虫怪的耳侧,古怪地,吃吃笑了一声。
“无论做什么你都愿意——”
随即,甘棠猛然用力,细瘦的双臂死死缠着虫怪,然后拉着那具汁水淋漓的尸块聚合体,“噗通”一下,直接跳进龙王潭。
*
入水的那一瞬间,虫怪并没有四散开来。
恰恰相反,那怪物竟然条件反射性的,瞬间将甘棠缠得更紧了一些。
有一些线虫甚至本能地咬破了他的皮肤,企图钻入他的体内。
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将纤弱的少年身体,跟自身死死纠缠在一起,就算有水流冲击,也无法分开两者。
甘棠感受着周身传来的痛苦,冰冷的潭水咕噜咕噜一直在往他的鼻孔和喉咙里灌。
窒息感袭来的同时,甘棠也在心中发了狂一般的祈祷着——
快来。
快来吧。
那可以吞掉一切的……龙。
*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很慢。
慢到让甘棠感到了一丝绝望。
他甚至有些怀疑,也许自己真的搞错了。
也许,龙王潭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也许他之前看到的,那瞬间吞噬血衣的黑影,不过是他受到于槐言语暗示后产生的错觉……
幸好,就在甘棠惊恐不安的时候,他感到了一阵汹涌的水波流动。
而那股水流的扰动,不是来自那只想把他重新带回岸边的虫怪,而是来自于水潭的更深处……更深处……
有东西从水底朝着他们袭来。
甘棠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找不出语言,也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
在水潭的最深处,似乎有一道狭长的裂口。
漆黑的,蠕动的肉团,畸形的触手……
以及无数双细密的,闪着冰冷视线的眼睛。
那些隆起的眼睛镶嵌在潭底的每一处缝隙,每一团砂石的凹陷之中。
像是鬼火一般幽幽闪烁。在察觉到了“猎物”之后开始汹涌起伏波动,如同摄食的毒蛇一般贪婪地扑向了水中的甘棠,以及,那包裹着甘棠的虫怪。
畸形的触手残忍凶蛮,只要稍稍碰到便会绽开长满细密牙齿的裂口,将柔软的血肉吞噬殆尽。
虫怪显然也意识到了“龙”的凶狠,几乎是在它们探向甘棠的瞬间,它的身体便自行溃散了。
无数线虫死死攀住了甘棠的皮肤,将少年密封进自己的体内。
它们极柔软又坚韧,拼命探伸着自己的身体对抗水底“龙王”探伸而出的摄食触手——但是,没有用。
漆黑的触手瞬间咬碎了那些线虫。
像是切断的线头一般,蠕蠕而动的,线虫的碎屑在水里水波荡漾,像是肮脏的碎屑。
很快,附着在甘棠身上的虫怪破损了。
尸块连带着体内的线虫,都被“龙”轻而易举的吞噬舔食。甘棠的右臂和大腿也被咬下了一大块肉,露出了森森白骨。
……甘棠看到了自己的皮肤下,隐约也有线虫探出头来,企图在他体表再次结成一层保护。
血涌了出来。
潭水也因此变得愈发浑浊污秽。
*
哈。
哈哈哈哈。
甘棠没有挣扎。
哪怕是半截身体都被“龙”所啃食也没有。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看着,看着,他咧开的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咕哝。
那是他的笑。
*
【“糖糖。”】
【“糖糖别哭。”】
耳侧再一次响起了虫怪的呜咽。
声音已经非常细弱了。
虫子们如今只剩下了寥寥无几的几团。
脱离了人类躯体的包裹,它们看上去又恶心,又柔弱。
令人费解的是,其实只要逸散开来,如此细小的线虫们其实多少还是可以逃离“龙”的吞噬。
但到了这一刻,它们却依然固执地聚集在一起,并且凑在了甘棠的残躯一侧……
它们竟然到了这时候,还在尝试,将甘棠送到岸边。
很快,“龙”的触手再次袭来。
虫团们终于被击溃了。
到了最后,甘棠的颈侧,只剩下一颗骷髅,那颗来自于岑梓白的头骨,飘飘荡荡,漂浮在了深水之中。
它空洞的眼窝正对着甘棠。
仿佛无声的凝望。
甘棠看着它。
恍惚间,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岑梓白的脸。
虫怪的脸。
*
甘棠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脑海中充斥着的尖啸。
*
去死。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
跟我一起去死吧——
说什么爱我,那就跟我一起去死。
不,即便跟我一起死在这,我也依然不会爱你。
我恨你,无论是岑梓白。
还是虫子怪物。
都应该去死。
……脑海中的呓语渐渐化作了咆哮。
但渐渐的,渐渐的,随着虫子们的死去,冰凉的触手终于彻底卷上了甘棠的身体。
跟虫怪比起来,甘棠的皮肉是如此细嫩,鲜血是如此温热。
“龙”轻而易举地舔掉了他的皮肤和肌肉,还有他体内的内脏。
以及,那些虫卵。
一簇一簇葡萄般缀在他体腔内的虫卵,随着弥散开来的内脏从破损的腹部飘处,而后瞬间被漆黑的触手一卷纳入口中。
血将潭水染得更红了。
甘棠看着眼前那一幕,蓦地笑了一下。
偏偏,最后一刻,甘棠的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外婆在最后那一刻对他说的那句话。
【糖糖,你要好好的。】
那究竟是外婆想说的话,还是虫怪呢?
这个奇怪的疑问只在甘棠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后,他的意识便渐渐消散褪去。
只不过,在意识彻底消失的最后那一瞬间,甘棠仿佛看到了……
一些细细的虫子。
看上去已经被撕碎的,碎屑般的虫子。
轻柔地附着在“龙王”黑色触手的肌肉缝隙。
然后,一点点蠕动着,朝着触手的皮肉深处探去。
探去。
*
【糖糖。】
【我爱你。】
【我爱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
甘棠的耳畔再一次响起岑梓白曾经的低喃。
如同魔咒一般,伴随着死亡,同他一起陷入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