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小骗子。

    商泊云在心中如是评价。

    二十六岁的江麓和十七岁的江麓也许有很多细节上的不同, 但他们情绪冷却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辙。

    商泊云发觉自己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要了解江麓。

    如果他今天不来找江麓,他确定江麓会顺其自然地毁约。

    但这会儿,江麓在他眼前露出笑来, 眼神明亮, 一丝芥蒂也无,于是商泊云知道, bug修复了, 他的攻略代码可以照常运行。

    “说起来,你怎么会在栾江剧场这边?”

    因为我本来就打算在小学弟面前带走你。

    ——早在学校, 从江麓口中无意中得知这场演奏会要在栾江剧场举行之后,商狗子内心的小恶魔就在煽动他来宣誓主权。

    商泊云看一眼面露好奇的江麓。

    虽然主人公并不知道这点涌动的暗流, 不过,只要江麓愿意跟他走,小学弟就不得不接过判负的裁决。

    “凑巧。” 商泊云张口就来。

    两个人干脆坐在了滨水公园的座椅上。

    “来这边的人很少, 这样我还能够碰到你。”江麓的声音带了点孩子气的开心, “是真的很巧。”

    栾江东流去,暮色也逐水而逝, 对岸是一排繁复而美丽的古典建筑, 一年到头,都有游客在建筑底下打卡, 衬得栾江的这一边有些冷清。

    一江两岸。

    北岸还在开发中,尽管建起了几座高楼, 几个剧院、美术馆, 乃至一条长而曲折的滨江风光带, 北岸的人气依然远远逊于发展百年的南岸。

    这儿开发得热火朝天, 时常被南岸的居民吐槽“空气里都是水泥味”。

    但若干年后,北岸会有全国最高的地标长洲星塔, 堪称金融中心的几座大楼,乔氏大厦也在其中。

    商泊云的目光看向前方,后来高达420m的乔氏大厦如今还只是一块待建设的空地,某个清晨,他开着江麓的车,一起到了乔氏大厦楼下,简单道别后,江麓就不加停留的离开。

    时间回头无数年,没有耳鬓厮磨地纠缠,十七岁的商泊云和江麓反倒能一起坐在这儿看落日了。

    商狗子心里忽然就有种莫名的动容。

    表达动容的方式是,他伸出了爪子,很轻很轻地勾了下江麓的小拇指。

    江麓:?!

    “这个,也是凑巧。”

    商泊云理直气壮。

    “……”

    江麓恶向胆边生,抽出手来呼了狗爪子一巴掌。

    “真的很凑巧。”

    商泊云的手背泛起淡淡的红。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下一秒,春天花花幼儿园的两位小朋友扭打成一团。

    占据了体型优势,商泊云趁着江麓抬手的间隙握住了他的手腕,江麓试着挣了一下,而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商泊云立刻将他的手臂压下,掌心反转。

    条件反射的结果是,他与江麓十指相扣了。

    甚至还忍不住用了点力气,深深浅浅地压过他的指端。

    就像从前很多个特定的时刻一样。

    幼稚鬼的气氛缓慢静止。

    江麓感受到掌心的热意,来自商泊云的。

    十月,天有点儿凉,江风吹了过来,让人有点儿想打颤。

    商泊云的手很烫。

    让江麓无端联想起那个梦里,传递到他腰上的温度。

    商泊云看着江麓僵硬的表情,知道自己玩过火了。

    他很快地松开江麓,大脑飞速运转要如何解释这个来自成年版自己的条件反射。

    “……靠,我应该把草稿纸上的结论吸烟刻肺的!”

    商泊云在内心爆鸣。

    一旦得意忘形,商泊云就会暴露本性,进而得寸进尺想要更多——但他未来的老婆是个冷脸傲娇!

    江麓感觉到手一轻。

    对方的指节分明清晰碾过,就立即抽离。商泊云双手插进了卫衣兜里,皱着眉头,似乎也不满意这个意外。

    江麓收回目光,手指虚虚蜷起,又松开。

    很少有男生通过手牵手十指相扣的方式表达友情。

    女生之间不会去避讳这样的亲近,但当李思维故意挽住陈彻的时候,锅盖刘海头发出怒吼。

    “李思维!你牵我手干嘛啊?太恶心了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思维立马给陈彻来了一拳,陈彻遂眉开眼笑。

    男生之间表达友情的方式无非是课间打闹,一起吹牛装X去网吧。

    至于挽手臂牵手十指相扣?

    大多数男生都会义正言辞地表示和兄弟这样,绝对不行——

    “怪恶心的。”

    “我的手只能给妹子牵!”

    面子作祟、直男天性,反正都指向一点,这是个很令他们抗拒的事情。

    商泊云自然也一样。

    江麓心想。

    总而言之,两个人的思路彻底南辕北辙。

    在经历了CPU高速运转之后,商泊云终于再次加载了程序。

    他抬手,在江麓垂着的眼前挥了挥。

    江麓还有些呆。

    商泊云又坐近了些,将爪子给他看,用一种略带控诉的眼神望着江麓。

    “虽然是我先挠你,但你打了回来,所以扯平了。嗯?”

    他的声音仍然是江麓所熟悉的那副从容闲散的音调。

    既没有表露恶心,也并不在意。

    一般而言,谁都不会在意和同性之间一次偶然的肢体接触,也不会产生多余的联想。

    江麓于是感觉冷却下来的情绪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心里同时闪过一丝异样的失落,但手机的铃声在这个时候响了,些末的失落就立马被他略过。

    “少爷,我大约还有十分钟到栾江剧场。”

    老纪堵在了跨江大桥上,抽空给江麓拨了电话。

    “好,我在广场旁的车站等你。”

    商泊云闻言,站起身来。

    “走吧,我也过去。”他懒洋洋地补充,半是揶揄,“凑巧,去那儿等公交。”

    江麓现在对这两个字很无奈:“……别说凑巧了。”

    商泊云很不走心的“哦”了一声。

    这件事情最终潦草而轻盈地翻了过去。

    在没有弄清楚有关江麓的问题之前——商泊云静静地想,他不能操之过急地捅开自己心意的窗户纸。

    二十六岁的江麓对于自己的性取向小心翼翼的隐瞒,常年的焦虑以性 | 爱作为解决的手段。

    十七岁的商泊云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知道了,然后,一起越过去。

    chapter 32

    “居然只有物理没写完。”

    西门的奶茶店里, 奶茶小生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有气无力。

    由于是国庆假期,这儿每天都是爆满的状态。

    商泊云在看到江麓一字未写的物理试卷之后,凉声道:“小江老师, 这是你报复我的方式吗?”

    江麓对于商泊云的记仇有了进一步了解。

    事实上是——过于纯情的男高小江几次试图写物理作业, 却总在翻开笔记和作业的同时被心虚所折磨。

    最后,他在京市挤出时间写完了除物理之外的所有作业。

    “昨天不是说扯平了吗?”

    江麓想了想, 说话的语气很真诚。

    那双黑水银似的眼睛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盯着他看了几秒,冷哼一声, 暂且放过了这件事情。

    这是江麓一个偶然的发现。

    自己越委婉,商泊云就越霸道。

    比如昨天,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的不开心,商泊云就绕着弯儿,让他跳进坑里把话说清楚。

    反之, 如果自己直截了当地承认, 他反倒会稍稍收敛起作弄的心思了。

    ——怎么看都是个本性恶劣的家伙。

    可是,并不让人觉得厌倦。

    江麓眼中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来, 商泊云靠着椅背, 余光里,看得一清二楚。

    内心的哈士奇也跟着摇了摇尾巴。

    摊开试卷, 两个人各自埋头写。

    附中假期的作业一向是饱和式布置,各科老师的台词也很一致。

    “国庆七天假, 咱们一天一张试卷, 不过分哈?”

    理论上是这样——

    但是六科老师都这样说。

    得益于陈彻前几天的骚扰, 商泊云的作业也写得大差不差, 除了语文他只背了几篇文言文外而略过了试卷外。

    他的阅读做得不太走心,偶尔喝几口奶茶, 很快珍珠就都见了底。

    “卡住了?”

    江麓的笔尖一顿,点点头。

    “上次你和我说过一道差不多的题。”

    这是要自己再想一想的意思,商泊云“唔”了声,干脆托着脸看江麓继续算下去。

    受力分析画了几遍,传送带上的小滑块作恶多端,10分钟后,江麓终于顺利写出了答案。

    “宝宝,你好棒啊!这道压轴题你都自己解了出来。”

    身后忽然响起夸张的表扬,来这儿学习的小情侣们练的是眉来眼去剑。

    “嘿嘿。”男生的声音得意又赧然,“因为宝宝教得很好。”

    “那宝宝要继续努力,作业都要认真写完,毕竟我们是要上一个大学的哦。”

    “嘿嘿。”男生迷失在一声声宝宝里,化作呆傻的复读机,“好好好。”

    “……”

    江麓忽然发觉,奶茶店里的情侣也太多了些。

    “别分心。”商泊云的指尖点在试卷上,一脸正直,“下面还有两问呢。”

    江麓敛目,很轻地嗯了一声。

    做事认真的小江老师,看起来真是乖得不行。

    一脸正直的商狗子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正直。

    “……宝宝,这题有点难。”

    “宝宝,你已经写出来一点了,再想想好不好?”

    “写出来有没有奖励,嘿嘿。”

    “有的呀,写出来,就奖励宝宝……”声音突然压低了些。

    感情正浓的小情侣永远有黏糊不完的劲儿,无差别地和全世界分享他们甜蜜的喜悦。

    “……”江麓捏了捏笔杆,好看的指尖泛起点红。

    他沿着骤然被打断的思路继续写了下去,很快把第二问也算了出来。

    商泊云好整以暇,看着江麓对着第三问蹙起了秀长的眉毛。

    出题的人总有办法,让牛顿和洛伦茨隔着时空在同一道题相会,一茬又一茬的高中生没有见过这两位的尊容,却都纷纷拜倒在力学和电磁学的冠冕下。

    耳畔仍有情侣絮絮的低语,亲昵至极,江麓对声音很敏感,甚至分辨得出到底有几声不同音色的“宝宝”。

    最后一问勉勉强强写了一半。

    身侧的纸张轻微响动,并没有怎么动笔的阅读题被商泊云的手臂碾过,商泊云靠了过来。

    “前面都写对了,把磁感应强度的最小值算一下。”

    认真的好学生一点就通。

    江麓尽量屏蔽耳朵里的杂音,低头将粒子在第三象限的位置坐标求了出来。

    “是这样吗?”

    商泊云认认真真地将解题过程和运动轨迹图都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才抬眼,满意道:“一分没扣,真棒。”

    被喧闹影响的情绪也松了下来,试卷打算翻到下一张,就听得他的学习伙伴嘴唇开合,无声说——

    “宝宝。”

    “……”

    奶茶店里此起彼伏的“宝宝”令江麓头皮发麻。

    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商泊云:“别闹我。”

    商泊云撑着脸笑:“我以为这两个字有什么鼓励作用,在这听他们说了上午了。”

    “……那也要看使用的对象是谁。”

    江麓驳回了商泊云的恶趣味。

    他思绪有一瞬游移。

    只听过班上男生互为共轭父子,比如陈彻和李思维曾在大课间小学鸡式吵架,表示自己才是对方的“爸爸”,最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

    但是——“宝宝”?

    不得不说,和那声“爸爸”都有令人无语的奇效。

    没太交过朋友,江麓在某种意义上堪称迟钝。起码他以为,朋友之间确实会这样,说白烂话,开幼稚玩笑。

    就和那封写满了笔记的“情书”一样。

    再往前回想一点,或许还有商泊云灵魂出窍的一声“老婆”?

    等回过神来,就和他这样成为了朋友。

    总之,江麓小同学正谨慎且认真地维持和商泊云的友情。

    但未来的某一天,江麓小同学注定要失望了。

    商泊云转移话题,问道:“这里是不是吵了点?”

    江麓正打算做下一章试卷,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一点。”

    商泊云又问道,“所以,之后要不去我家?”

    后桌的小情侣倒吸一口冷气,抬眼看去,原来是一个男生在问另一个男生,小情侣遂又迅速恢复黏糊了状态。

    江麓有些意动,虽然专心些也不会受干扰,但要是可以,他确实不想在奶茶店继续了。

    “方便吗?没有事先说就拜访……”

    但小少爷是有很多规矩的小少爷。

    “你阿姨今天不在家。”

    商女士出门购物中。

    “这会儿,也差不多快到饭点了。”商泊云露出笑来,虎牙闪啊闪,“说起来,我最近无意中发现,商熊猫居然会后空翻。”

    还说什么呢?江麓低头开始收拾试卷。

    半分钟后,他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了商泊云:“走吧。”

    附中西门往前左转,经过一条长长的柏油路,老居民区就在路的那一端。

    将近中午,热气熏腾,一排樟树沿着老居民区的干道生长,老少爷叔都在大树底下纳凉,江麓跟在商泊云旁边,看着他娴熟地挨个打了招呼,叔伯爷婶,一应俱全。

    还有摇扇子的老大爷远远地喊:“小云呐,过来帮我杀一盘。”

    商泊云指了指自己的书包表示没空,另一个大伯无情嘲笑,都一把年纪了还找小辈当外援。

    老居民区远比和光山苑热闹,那座高木扶疏的别墅区,连私家车偶尔的鸣笛都很难听到。

    熊猫超市的红色招牌下,黑白色的哈士奇正端着严肃的表情看门。

    路过的小孩嘻嘻哈哈,纷纷薅了把它毛茸茸的大脑袋,它也不为所动。

    “商熊猫。”

    哈士奇支起耳朵,火焰似的眉心蹙起,待看到是商泊云,立马蹦跶了过来。

    商泊云毫不费劲地抱起三十斤的商熊猫:“挺好啊,都会看家了。”

    商熊猫回以热情的口水,立马被嫌弃地放下。

    “这就是商熊猫?”

    听到有个好听的声音唤自己,商熊猫乐颠颠地抬头,不认识也没关系,小狗依然热情地摇头摆尾。

    “看起来比照片里大很多。”

    “呜?”

    难得碰到一个不说自己胖的,商熊猫热情四射地往江麓膝盖上拱。

    “照片是两个月的时候。”

    正是赏味期的奶哈,一眼就让商女士抱回了家。

    “现在它多大了?”

    “半岁。”商泊云往院子里走,“先把书包放了再和它玩。”

    江麓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抬起步伐,商熊猫也感知到了客人的喜爱,立马呜呜嗷嗷地跟在他身旁。

    初次见面,就好像有什么难舍难分的感情似的。

    商泊云对此报以一声哼笑。

    门是半开的,商女士对于老居民区的治安很放心。

    有一尺橙绿的天光透了出来,商泊云把门推开。

    于是江麓见到了某个傍晚匆匆瞥见的栾树。

    它静静地伫立在几米见方的院子里,黄叶之上,朱果如塔向天伸展,像大片大片绯色的流霞。

    “就在院子里写作业行吗?”商泊云回忆了下自己的房间,自己早上出门好像没叠被子。

    石桌立在栾树下,灰白的纹路上洒满了秋日的浮光。

    江麓迫不及待放下了书包,向商熊猫伸出了手。

    “商泊云,你家商熊猫会握手!”

    “……”

    商泊云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我先去做午饭。除了香菜有别的不吃的吗?”

    “没有没有。”江麓又捏了捏商熊猫的爪子,哈士奇得寸进尺,跳到了江麓的膝盖上,然后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仰着头献殷勤。

    “那有什么想吃的吗?”

    “都可以。”

    行吧,不挑食。

    不过,这会儿问得煞有介事的商泊云,其实也只会做家传地三鲜和锅包肉而已。

    chapter 33

    先淘米, 把米饭蒸上。

    得益于商红芍女士菜园的丰收,茄子土豆堆满了厨房的蔬菜筐。

    将地三鲜的几个食材处理好,商泊云又打开了冰箱。

    做锅包肉得先把肉裹上淀粉腌一会儿, 趁着这个间隙, 商泊云对着一堆瓶瓶罐罐调酱汁。

    生抽、老抽、白砂糖,还有蚝油……要放醋吗?

    “……放醋就成了鱼香地三鲜了。”

    商泊云收回了落在那瓶镇江香醋上的手。

    老抽蚝油各一勺, 生抽好像得放三勺?

    他每次做饭, 总是对付居多,商女士时常吐槽他做的饭菜能吃但没有灵魂。

    但院子里还坐着个江麓, 商泊云态度十分端正。

    调完酱汁,起锅热油。

    先炸土豆, 再炸青椒,茄子得裹上淀粉,蒜片过油爆香, 提前调好的酱汁倒进了锅里, 控好油的土豆茄子青椒重新下锅。

    坐在院子里的江麓抱着商熊猫好奇地看向厨房,闻到了扑鼻的菜香。

    商熊猫鼻尖耸动, 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江麓被小狗传染,也忍不住揉了揉泛着痒意的鼻尖。

    米饭这个时候好了, 商泊云将锅涮了几遍,才开始做锅包肉。

    肉切得薄, 淀粉调得稠, 一下锅, 就慢慢炸出了漂亮的金黄色, 淋好糖醋汁,又和肉一块回锅翻炒, 做饭仙人今天确实降临在了商泊云身上。

    “我真是该死的贤良淑德。”

    商泊云看着两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愉悦地翘起了心里的小尾巴。

    “吃饭了。把商熊猫先放放,院子前边可以洗手。”

    听到自己要和江麓分开,商熊猫立马表示不乐意。

    江麓想了想,十分没原则地抱着它一块去洗手池了。

    商熊猫撒娇成功,嗷嗷呜呜地甩起了尾巴。

    商泊云:“……”

    呵呵,这就是太子吗。

    “它挺沉的,别一直抱着它,万一压伤了手指……”

    商泊云极其不甘心地补充。

    “嗯嗯。”

    江麓把商熊猫以更加小心的态度在怀里团好。

    哈士奇简直乐坏了,实际上小狗的脑袋一直很疑惑,为什么突然某一天,它就必须自己走路而非可以一直被抱着。

    明明,它还是个宝宝啊!

    水流声很快响起。

    但商熊猫寸步不离。

    “手是湿的,不能抱你了。”

    “呜?”

    小狗湛蓝色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波光粼粼,看起来可怜极了。

    江麓蹲下身来,给商熊猫看他的手。

    “你看。”

    地表最强醋王商泊云从来不知道,江麓说话的声音可以温和到近乎哄人的程度。

    他放下碗碟,走了过去,准备暂时地拎走商熊猫。

    “……我的手肿了。”

    江麓惯常温和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双手摊开,茫然抬头,望着商泊云。

    酿醋暂停。

    商泊云蹲在江麓面前,沉声道: “你过敏了,小江老师。”

    那双润秀如玉清癯似竹的手现在肿如胡萝卜,淡红色的风团和小山包一样,鼓满了手背和手腕。

    “过敏?”

    商泊云握着着江麓的手,眉心蹙起。

    他神情认真,又抬头看向江麓。

    “脖子上也起了风团。痒不痒?痛不痛?”

    “有一点儿。”

    江麓后知后觉,想要抽手,手却被商泊云按住。

    “别挠。越挠越严重。”

    不是想挠,被误会了。

    但商泊云的表情太严肃,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犯错的小孩,于是江麓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哈士奇在一旁疑惑地歪着头,商泊云瞟它一眼:“你应该是因为商熊猫过敏的。”

    “家里是不是没有养过小动物?”

    “嗯。因为我妈妈对动物的毛过敏。”

    “过敏是会遗传的,小江老师。”商泊云眉头越来越深,目光落在江麓的脖子上,好几个粉色的风团在白皙的肌肤上鼓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走吧,带你去社区医院。”

    他将江麓拉起来,手又很自然地松开。

    “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了。”江麓第一次过敏,十分乖巧地跟在了商泊云的身后。

    社区医院就在小区里头,白墙的房子,建在一棵极为高大的樟树下。

    医生中午也没休息,正给几个老人在那儿量血压。

    “都说了别喝酒别喝酒,就是脑子轴。”

    “不喝点老酒没朋友耍咯。”

    头发花白的医生瞪了同样头发花白的老人一眼。

    “林奶奶,这会儿忙吗?”

    “小云来了。”林医生挥了挥手,让量完血压的老人挪了个位置,“怎么了?”

    “他过敏了,麻烦您给他看一下。”

    “喔唷,快点坐过来。”

    江麓于是又乖乖地坐在了林医生的面前,

    “起了这么多风团。”林医生看得心疼,“今天有没有吃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早上吃了个我在曹记买的生煎包,上午喝了一杯奶茶,珍珠的。午饭我做了地三鲜和锅包肉,他还没来得及吃。”商泊云说,“然后,过敏史的话,他妈妈对动物皮毛过敏。”

    林医生白他一眼:“你过敏还是他过敏呐?你也坐边上,老徐,赶紧给孩子再腾个地方。”

    徐大爷乐呵呵地往后头挪了挪,商泊云遂坐在了江麓的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医生。

    “吃的就是商泊云说的那些了,都是以前吃过的。”江麓想起摇头摆尾的商熊猫,犹豫道,“今天中午和小狗玩了一会儿。”

    一根灰白的短毛在他鼻尖随风晃,江麓一个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顿时眼眶也通红。

    “除了起风团,打喷嚏,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呼吸困难,头疼,喉咙痛痒?”

    商泊云下意识打算接话,林医生有些好笑地看了他眼。

    商泊云扯了扯嘴角。

    江麓:“没有了。”

    林医生点点头,又问了些别的问题,末了,将病历撕了下来,递给了商泊云。

    “进去找你小林哥交钱拿药。”

    江麓眨了眨眼,看着商泊云起身,大步往社区医院里头走。

    “你也是小云的朋友吧?”

    “嗯。”

    “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就是个乖囝囝。”等着商泊云拿药的间隙,林医生笑眯眯地打量着这个俊秀得过分的小孩。

    江麓忽而问道:“他别的朋友,奶奶也认识吗?”

    “是啊。都爱在我们小区玩,全是闹腾得很的小孩。有个锅盖头的,有一回在我们小区打球给摔破了腿,还是小云把他背过来的。”

    “逗得很,涂药的时候哭天喊地,叫他的什么姐。”林奶奶看着江麓,语带感慨,“你一看就不是那么皮的小孩。”

    商泊云对于他的朋友,确实都很好。

    江麓心中一瞬涌上一丝异样,但又下意识地露出笑来:“您说的人我认识,我们都是同学。”

    “那你和小云一样,都是附中的。现在高二了没有?”

    “林奶奶,再过八九个月,我妈就要请您来吃我的升学酒了。”

    “这么快高三啦?一溜烟儿,就是个大人了。”林医生招了招手,让商泊云把药拿了过来,“岂不是过几年还能吃到你的喜酒?”

    商泊云悄然看了眼江麓,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氯雷他定,一天吃一次,每次一片,那些长了风团的位置,涂上炉甘石洗剂,一天三次,用前要记得摇一下。”

    林医生推了推老花镜,将药依次都给江麓看了一遍,语气格外慈和,她是位耐心的长辈。

    “记住了。”商泊云应声,又问,“风团消失后还要吃药吗?会不会留印子?”

    “把药按开的疗程吃完,一般,是不会留下什么疤痕的。”林医生看出商泊云关心这个乖囝了,别说商泊云,她看江麓,都觉得十分心软。

    林医生道:“赶紧回去吃午饭,记得洗手洗澡也用清温水。”

    “好,谢谢林奶奶了。”商泊云又把病历本和药一并收好,“走吧。”

    江麓全程被他极其自然地照顾,颇有些不习惯。

    但看了看自己还肿着的手,也只好作罢。

    他站起来,温声道:“林奶奶再见。”

    “哎。”老人家眉开眼笑,挥了挥手,“下次可别又过敏了。”

    江麓点点头,却忍不住回忆了下商熊猫软绵厚实的手感。

    关于这个,大概,只能尽量?

    饭菜还在厨房里热着,两个人坐在栾树下,太子商熊猫被它的长兄重新送到外面守超市,却扒拉着木门不想走。

    江麓忍不住看了眼门口,但是商泊云不为所动,声音严肃:“伸手。”

    “我可以自己涂。”

    商泊云拆开了医用棉签,按照林医生所说,蘸了点摇匀后的炉甘石洗剂。

    “打算用你那十根胡萝卜来涂吗?”

    江麓:……好气。

    “涂上去要是痛就和我说。”商泊云低下头来。

    “这会儿比之前好些了,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不为人知的是,江麓一直不太喜欢被特殊对待。

    学校上下,所有的老师都知道江麓得被特殊对待。

    因此商泊云这会儿的照顾也让江麓有些下意识地焦虑。

    但商泊云的情绪其实一直不太好,他潜意识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了,对方没准情绪会更不好。

    “我从不知道你会因为这个过敏。”

    商泊云看着江麓手上的红肿。

    二十六岁的江麓很爱护这双手,以至于他也有同样的条件反射。

    “我自己也不知道。”

    江麓奇怪于他的语气。

    这个“从不知道”的“从”是怎么说起的呢?家里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他自己都是今天才发现。

    洗剂的凉意短暂抚平了瘙痒的风团。

    “而且,商熊猫很可爱。”江麓说,“等吃完了药,我是不是还可以再和商熊猫贴一下?”

    商泊云臭着的脸色终于好了点。

    “不行——另一只手。”

    “哦。”

    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天,已经过了正午,日头西移,栾树的影子渐渐变长,将大半个院子都笼盖住。

    商泊云垂着眼,把剩下的胡萝卜仔仔细细涂了个遍。

    从江麓的角度,只能看到商泊云高挺的鼻梁,长而浓密的眉毛,还有低淡的目光。

    然后才发觉,这个人虽然瞳色很浅,然而眼睫毛格外的浓黑,像新长的鸦羽一样。

    眼皮薄长,眼尾锐利,其实应该是双很冷淡凛冽的眼睛。

    但好几次,自己都错觉是只狗狗在看他。

    低着头的商泊云恰好在这时抬眼。

    一瞬间,凛冽之感就消失了。

    “脖子。”商泊云说。

    “啊?”手上已经涂满了湿哒哒的洗剂,江麓反应了一下,才道,“麻烦你了。”

    看起来随意之至的商泊云,实际上是个十分贴心可靠的朋友。

    江麓又想起了林医生的话。

    他侧低着脸,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面的红痕又一块,随着呼吸深深浅浅地起伏。

    贴心朋友商泊云眼神微闪,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一下。

    无意识地多蘸了几秒洗剂,这才重新举起了棉签。

    “商泊云,不错啊。”

    木门忽然开了,商红芍女士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今天做的菜闻着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哟。”商红芍女士看向院子里的两个人,“原来是有客人在。”

    江麓闻声,很快站了起来,于是商泊云拿着棉签的手只好默默收了回去。

    “阿姨好。”

    商红芍女士露出大大的笑容,声音轻快:“你好。”

    chapter 34

    红发, 大卷,身量高挑,和商泊云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眼角的笑纹清晰, 还有对没被商泊云遗传到的梨涡, 于是商红芍女士看起来又有种格外饱满的亲和感。

    商泊云很罕见的,居然产生了一点儿做贼心虚的感觉——

    才多盯了几眼喜欢的人, 就被家里大人抓到了现场。

    但是时间往前走上九年, 商泊云的喜欢已经堂堂正正让商女士知道了。

    因此他很快站了起来。

    “妈,这是江麓, 之前和你提过。”他说,“一直以来, 都想让你们认识。”

    商红芍记性很好,当下了然,但商泊云话里话外未免太郑重了。

    名叫江麓的少年气质沉静, 他语气自然地再次开口:“阿姨, 打扰您了。”

    模样生得好,声音也乖得很, 看气度大概也知道是温和内敛的性情。

    和自家儿子之前来家的那几个朋友——特别是锅盖儿, 完全不一样。

    “这有什么打扰的。”

    商红芍摆摆手,笑道, “正准备吃午饭吗?”

    “马上。”商泊云懒洋洋地接过了话茬,商红芍顿时乐了:“那我回来得正巧, 看看你今天的地三鲜做得到底怎么样。”

    “行啊。”

    商泊云往厨房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江麓, “别干站着了, 你阿姨很平易近人的。”

    商女士白了他一眼,不晓得自家儿子为什么这么能贫。

    “坐吧, 小江。”商红芍很快换了称呼,带着股很自如的亲近。

    待到商红芍也坐了下来,这才发现江麓的脖子和手上都一片红。

    “这是过敏了?”

    “嗯,不过刚刚涂了药,已经好多了。”

    难怪刚进来就瞧见商泊云抬手往人脖子那怼。

    商红芍还不知道商泊云能有这么照顾人的时候。

    真新鲜。

    别的且不说,先前过年回北方老家,商泊云的老舅让他抱着三岁的表弟去玩,商泊云拒绝的理由十分离谱。

    “我手没劲,抱不动”。

    小表弟爱哭闹,商泊云这家伙又确实没什么做哥哥照顾人的心肠。

    商女士在当时坐在一旁,都差点被他那副凛然不可动的神情说服了。

    商红芍想了想,冲刚出厨房的商泊云道:“记得拿把勺子过来。”

    商泊云倒是没有想起这回事,江麓的胡萝卜显然不方便用筷子。

    他又折了回去。

    “表现得还凑合,不过,照顾人还有得学。”商女士最终如是点评。

    “已经算有天分了吧?”

    商红芍表示勉勉强强。

    盛好的饭放在了江麓面前。

    商泊云目光探究,像是也想知道江麓的回答。

    江麓举着胡萝卜,忍笑道:“那,勉勉强强?”

    鲜少看商泊云被人怼得哑口无言,江麓往危险边缘小小试探了一下。

    “哦。看来,确实有的学。”商泊云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内心的小恶魔立马翘起黑色的尾巴,“江麓同学,你的手不方便的话,我喂你吃?”

    “……”

    江麓同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耳尖通红。

    “噗。”

    商红芍顿时乐不可支。

    可太稀罕了,第一次见这么容易害羞的男生,不知道怎么和商泊云玩到了一块去。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看起来好性子,其实切开,多少是有点儿冒黑水的。

    “行了,别逗人家了,吃饭。”

    商泊云把勺子递给江麓,这次总算没再说别的。

    厨房里那句“贤良淑德”也不算商泊云自满的夸耀,两个菜都色香味俱全。

    江麓的手只是看着不太方便,握着勺子时其实很自如,他每年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在京市,北方菜吃的只多不少,所以咬开锅包肉的时候,他是有些意外的。

    就和谭枳明特地带他去的最地道的东北小馆子一样。

    贤良淑德的商泊云偏过头看他,眼露得意:“好吃吗?”

    江麓又咬了一口锅包肉作为回答。

    小院的树影又随着天光移动,有很轻的风声和十月也不休的蝉鸣。

    商熊猫已经认命地留在了外面,商泊云和商红芍女士偶尔在吃饭的间隙聊几句天。

    这对母子长相相似,脾气也相似,说话间都一股闲散玩笑的意味。

    但比起商泊云,商红芍的开朗中包含着一种很淡的温柔,商泊云锐利的那一部分全然不存在于商红芍的身上。

    有时候温柔反倒是一种更坚定的力量。

    江麓边吃边听他们闲聊,有时候也忍不住笑,又想起家里食不言的规矩,只好吃得更认真了些。

    又觉得有一丝新奇。

    原来妈妈和孩子还可以这样的相处,没有说教,也不必小心谨慎,甚至可以像朋友一样。

    他总算知道商泊云那个自在又敏锐的性情究竟从何而来了。

    吃完了饭,商女士起身收拾桌子,江麓想要搭把手,商女士却表示不用。

    “我们家的规矩,做饭的人不用善后。”

    一旁的商泊云语气坦然。

    “我也没有做饭。”江麓下意识说。

    话音刚落,他就怔住了,以商泊云爱捉弄人的个性,他肯定会慢条斯理地说“江麓同学,你要以什么身份加入这个家”。

    ……不知是好是坏,总之,江麓也在商泊云持之以恒的“迫害”中形成条件反射了。

    商泊云果然勾了勾嘴角。

    但他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淡淡道:“下次吧。”

    “等我学几个别的菜,而你的手也好了的时候。”

    江麓看着自己逐渐消肿的胡萝卜,这才点点头。

    未来的生意人商泊云是个合格的资本家,比如他压榨起乔叙的剩余价值时就十分得心应手。

    十七岁的江麓同学显然也不是商狗子的对手。

    总之,在江麓同学的不知不觉里,他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商泊云很多个“以后”。

    整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及至傍晚,晚霞落满栾树的华冠,两个人的作业终于写完,江麓手臂上的风团退去,只留下了一点儿红痕。

    “商阿姨,我先回去了。”

    商女士正在收银台那思索晚上做什么菜,还是干脆带两个小孩出去吃,就见江麓和商泊云一道从后院走了出来。

    “正是饭点,再坐一会儿?”商红芍觉得有些可惜,“阿姨的厨艺可比商泊云的三脚猫水平好。”

    商泊云哼笑了声,道,“商阿姨,以后有的是机会。”

    江麓也点头,商红芍女士这才作罢。

    商熊猫一个下午没见着江麓,登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江麓微微弯腰,想要摸一摸它的头,一旁的商泊云轻哼了声,江麓又收回了手:“下次再见。”

    商熊猫只好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老居民区外,黑色的迈巴赫忠诚而准时的等候。

    江麓上了车,跟了一路的商熊猫还在等他回头,又被自己的主人无情嘲笑了好几声。

    “药记得晚上洗完澡后再涂一次。”

    “好。”

    “氯雷他定的话——”商泊云回想那会儿社区医院里听到的医嘱。

    “今天不用吃了,林奶奶说一天一片。”

    商泊云看到江麓的眼神中带着点控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些保护过度了。

    十七岁的身躯里藏着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抛开性格中一脉相承的部分,商泊云偶尔也会觉得十七岁的江麓太年少。

    记忆里床笫纠缠过的那个江麓独当一面,冷淡又拒人千里,除却一点点生理上的需要,他对于商泊云再也没有别的任何要求。

    在感知到草蛇灰线中的细节后,商泊云一度希望,江麓能和他多说一些,或者多依靠他一些。

    这份“希望”暂且没有往控制欲发展的趋势,却也被商泊云带回了高中时代。

    但他不能替江麓做决定,无论江麓是二十六岁,还是十七岁。

    商泊云垂着眼,露出笑来:“明天见。”

    “明天见。”

    车窗缓缓升上。

    引擎声轰鸣,迈巴赫即将汇入主干道上拥挤的车流。

    后排,江麓忽而道:“纪叔,我想去一下榕谷。”

    老纪一愣:“去了榕谷可就赶不上回家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会和爸爸说一下的。”

    老纪一拍脑袋,憨厚道:“也是我多余问。您想去看望太太,先生他肯定没有什么意见。”

    长洲南端的榕里古镇,和气候温暖的宜枫市接壤,榕谷则是建在古镇南山的疗养庄园,环境极佳,配有高端医疗,身体不好的叶明薇在那儿生活了许多年。

    大概是九岁之后,“妈妈”渐渐成了一个有些遥远的符号。

    很少见面,只从父亲阴晴不定的心情中得知她的身体忽好忽坏。

    每个月两次的钢琴课,每个寒暑假日复日的练习里,从谭枳明无法释然的叹息中得知她那些蓬勃明亮、才气飞扬的岁月。

    “小麓,不要让你妈妈失望,只有你能够完成她未竟的理想了。”

    “小麓,你的天分和明薇一样好。当年在央音,你妈妈可是我们钢琴系的金字招牌。”

    “……”

    “妈,我知道,小麓是我和明薇的孩子。我当然也爱他,可我就是想不开。如果不是生小麓的时候难产,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他,明薇的身体何至于——”

    某个因为焦虑失眠的夜晚,江麓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指尖还在下意识地回忆曲谱上的节拍。

    夜风也静谧,他听到了父亲和奶奶通电话时痛苦至极的声音。

    chapter 35

    那一年他多大?

    江麓坐在车后座回忆。

    “映雨是考不上央音附中了, 不指望她。”

    因为父亲的话直接失眠到了清晨,上课时神思也有些恍惚,然后就听到谭枳明念叨的声音。

    “小麓, 小麓?”

    他有些迟钝地抬头, 声音温顺:“谭老师,抱歉, 我有些没休息好。”

    所以, 是三年前,谭映雨和他都即将中考的时候。

    那一年他将满十四岁, 因为很少庆祝生日的缘故,江麓对于自己每个年龄段所经历的事情, 偶尔会有些时间上的记忆模糊。

    难过,更加焦虑,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但父亲、老师, 许多人都给他指了一条出路——拿下那些比赛的冠军,一步一步往上爬, 成为比“叶明薇”还要更天才的钢琴家。

    如此长到十七岁。

    城市的霓虹渐渐落在车身后, 疏星树影,在夜色里浮动, 迈巴赫远离了市区喧嚣的车流,往远处看, 依稀能够看见古镇暖橙如花的灯火, 高塔飞檐, 在月光下是格外柔美的轮廓。

    “晚上看古镇更不一样, 听我老婆说,这儿还有不少活动, 什么什么汉服夜游之类的。”

    榕里古镇本质上是康养型的文旅地产,明盛规划并运营了它,商业化也是必然的选择,以商养古,反倒有种历久弥新的意味。

    进了古镇,车行二三里,才是榕谷的入口。

    入口处,保安亭的人认得这串长A开头的连号车牌,依然在和疗养院的确认后才放行。

    温暖的木色建筑仿的是江南园林的布局,澄明的灯光照着,并非是人们印象中有些冰冷的疗养院。

    “江太太还没歇下,听到您要来,很开心。”

    疗养院的护士长在楼下等他们,看到江麓过来了,立马迎上前去。

    “国庆假期也很忙吧?上次见您,还是半个月前。”

    客气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寒暄,带着几分关心的意味。

    江麓温声应和了她的问询。

    穿过接待大厅,穿过回型的长廊,电梯往上,能看到疗养院内颜色繁复的花木,十月也生机勃勃。

    置身其中,很容易让人忘记这儿居住的都是衰弱的病人。

    南向的顶楼,复式套房,一整层都只为一个人私有。

    护士长正欲上前敲门,江麓摇了摇头:“就送到这儿吧。”

    “纪叔,还要麻烦你等我一会儿了。”

    老纪连连点头。

    护士长道:“正好去楼下的餐厅用点夜宵。”

    老纪搓搓手:“那可太好了。”

    两个人转身离去。

    门铃声响了。

    一道柔和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门没关,小麓。”

    江麓的手落在门把手上。

    单凭着某种突然涌起的冲动,他突兀的在夜晚来到了这里。

    门开了。

    很欧式田园风的装潢,房间盈满了暖色的光,如能忽略那些位置隐秘的医疗设备,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温馨的度假别墅的房间。

    苔绿色的沙发上,长发的女子已扶着椅背站了起来。

    “在门口愣着干什么呀?”叶明薇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儿开心的红,“过来。”

    江麓的喉咙莫名有些发涩。

    他快步向前,扶住了叶明薇。

    “不用特地来门口接我的,妈妈。”

    他的手落在了叶明薇的掌心,凉意递了过来,明明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极其舒适的恒温。

    “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妈妈的身体好了很多。只是多几步路而已。”叶明薇有些无奈。

    江盛怀也好,江麓也好,每次都对她的身体如临大敌,可她最近确实觉得自己好了不少。

    在这儿长年累月地被照顾着,总还是有些起色。

    “有半个月没来看您了。”江麓和她一道坐在沙发上,刚刚那一瞬间的哽咽就被他压了下去,“我……”

    脑海里又浮现出商泊云和他妈妈相处的情形,他抿了抿唇。

    “妈妈知道,你要去京市上课,你爸爸都和我说了,妈妈怎么会怪你呀。”叶明薇声音温和,“何况你在长洲念高中,要来看妈妈很方便,不是吗?”

    江麓哑然。

    其实不是的。

    他要在完成那些不胜数的练习之后,才可以在父亲的允许下见自己的母亲。

    “小麓,不要任性。”

    “小麓,好好练琴。”

    “小麓,别总打扰妈妈,不要把自己当需要照顾的孩子。”

    “小麓,为了你,你知道你妈妈失去了多少吗?”

    江盛怀的话又在脑海里盘桓。

    那个时候,在那个栾树如盖的院子中,心中涌起的羡慕与思念明明那样清晰。

    可当他在叶明薇面前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他身体衰败、温柔抑郁的母亲一定又会担心。

    那句本来想说出口的“我很想您”便没有说出来。

    “我昨天刚从京市回来,在谭老师家里上了五天课。”江麓微微坐直了些,双手放在膝上。

    “映雨还在练琴吗?”

    “已经只学文化课了,她想考华清。”

    “华清啊……志向真大。”叶明薇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笑道,“怎么不来长洲大学?长洲和华清一样,都是最好的那几所大学了。”

    “她想学建筑,长洲的王牌专业好像是计算机。”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了商泊云的模样。

    那个一开始被高桂生当做“玩物丧志”的计算机社,在高二即将结束的时候拿了一个全国冠军,商泊云的目标大学应该就是长洲大学吧?

    “那我们小麓想去哪儿?”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在江盛怀规划好了的道路上,他会去柏林或者费城,读顶尖的音乐学院或者拜入叶明薇恩师的门下。

    江麓说出了那两所学校的名字。

    叶明薇的眸光闪过怀念,她在央音念完本科后就出国继续深造了,那段时间已经模糊,回想起来只觉得都是明亮的快乐。

    “真好。以后小麓和妈妈还会是同门。”

    “只是那样,留在长洲的时间就更少了。”江麓说。

    叶明薇看着他,忽而问道:“在附中怎么样呢?”

    “附中吗?很好。老师,同学都是很好的人。课业有点累,但是也跟得上。”

    “最近周末,还会和同学一起在上午写作业。”江麓一顿,“在练完琴后。”

    “今天还去了同学家里。他家也有一个院子,不是很大,没有种花。”

    叶明薇眨了眨眼。

    “种了很多很多蔬菜,茄子、白菜之类的。”

    江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园”。

    “在他家吃了午饭,还和他家的小狗玩了。”江麓伸出手来,手指早就恢复如常,腕上还有一点很淡的红痕,“然后,我就过敏了。”

    “爸爸说您对动物的皮毛过敏。”江麓的神情有些孩子气,在叶明薇面前,他下意识地懂事,却又不想是外人眼中温和有礼的“学长”“少爷”。

    江麓望着叶明薇,那双与她肖似的桃花眼中居然带着一点儿开心,“没想到,我也是。”

    ——除却钢琴之外,他和他的妈妈还有其他关联。

    叶明薇愕然。

    心中转瞬就有酸涩生出。

    “是妈妈疏忽了,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大半时间都在病中,叶明薇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想起了白天叶凝打过来的电话,指尖幅度很小地握起,又松开,“后来是去看了医生吗”

    “嗯,我同学陪我去的。”

    “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光是听到窗外商泊云随意的语气,都会觉得烦躁?

    他点点头。

    他们又继续聊别的事情,大半时间,都是江麓在说,叶明薇听着。

    太久不见面,能说的事情其实很多,江麓事无巨细,又小心翼翼筛除会令叶明薇担忧的部分。

    比如他几次的焦虑,比如将要到来的一场国际大赛。

    这些,都不要说出来。

    时针渐渐走完了一圈,门外想起了护士长轻缓的敲门声。

    江麓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已经待得太久了。

    “妈妈,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下次,再和爸爸一起过来看您。”他站起来,“九点,是不是已经有些晚了?”

    叶明薇故作苦恼:“我确实很容易犯困。”

    江麓的脸上很快浮现出懊悔的情绪。

    “你来看妈妈,妈妈很开心,为什么要自责?”叶明薇看着江麓,露出笑来。

    为什么要自责呢?

    江麓也不明白,也许是知道自己从一出生,带给她的就只有缠绵余生的病痛吧?

    然而她的手温柔地轻拍着他的发顶。

    叶明薇道:“妈妈很久没听小麓弹琴了,给妈妈弹首曲子,妈妈听着睡觉好不好?”

    套房南向的落地窗前,有一个单独开辟的阳光房,一架钢琴犹如装饰一般,在这儿静静驻足了很多年。

    叶明薇很早就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长时间演奏,到后来,也不过很偶尔的时候弹奏几回记忆里的曲子。

    江麓立马应了下来。

    坐在琴椅上时,才想起来问:“妈妈,您想听哪首曲子?”

    伴随着身体的衰弱,其实记性也不如从前,不过叶明薇并不想让江麓知道。

    “弹你最擅长的,让我也听听看,谭枳明是不是比我更适合当你的老师。”

    秋夜的月光和虫声一起落在了窗外,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在这刻终于获得了安宁,江麓按下琴键。

    卧房的门半掩着,微暗的光线中,叶明薇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窗外如水的月光。

    ……Clair de lune。

    舒缓、流畅,从始至终都在从容的流淌。

    好吧,谭枳明确实比她更适合当小麓的老师。叶明薇慢吞吞地想。

    她的睡意来得很快,喉间忽而涌起一股痒意,她想要咳嗽,又生生压下。

    那双苍白的手揪着被子,终于掩盖了下来。

    她弓着背,往被子里蜷了蜷。

    脉脉的钢琴声中,叶明薇沉沉睡去。

    江麓在钢琴前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他步子很轻,走到了门扉半掩的卧室外。

    叶明薇侧卧着,被子微微隆起,像一座小而安全的堡垒。

    “妈妈,晚安。”

    江麓抬手,熄灭了客厅里温暖的灯光。

    “江太太已经睡下了吗?”护士长等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轻。

    “是。”江麓将门合上,“今天麻烦您等到现在了。”

    “这是我的工作。”护士长笑得很熨帖,又引着江麓下楼了。

    餐厅的夜宵都是榕里古镇上的小吃,老纪把夜宵都给尝了个遍,这会儿满足得不行,等江麓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提了两个打包盒。

    “嘿嘿,想拿回家给我老婆尝尝,我俩一直没啥时间来古镇里玩。”

    老纪的儿子也是高三,家里天天鸡飞狗跳,他妻子索性辞了工作全职陪读这一年。

    “不过,等明年就好咯。”

    一想到自家的混小子即将高中毕业,老纪就觉得分外解脱。

    明年。

    江麓微怔,心中一瞬生出惋惜,但很快又化作释然。

    分别无可避免,人都是往前走的,谁都不例外,而且这三年,正如他和叶明薇所说的——

    很好。

    山中已是一片深静的幽暗,唯有路灯沿着山道,一盏又一盏的亮着。

    驶离榕谷,出口的保安敬职敬责,在亭下目送连号车牌的离开。

    古镇里,夜游的人群也早就离去,灯火明明暗暗,引擎声呼啸,江麓抬头,隔着车窗看到了一轮月亮。

    临近十五,月亮的轮廓渐渐饱满了起来。

    江麓的心中忽而一动。

    他还欠商泊云一张照片。

    点开相册,时间最近的,仍然是隔着舷窗拍下的那一张。

    从京市回来、在栾江剧场外见到商泊云之后,及至这一天结束,江麓发觉自己终于获得了奇异的安宁。

    梦中纷繁的混乱也已经远去,他可以将梦和现实分离,所以不必再心虚的遮掩。

    “商熊猫,跑快点儿。”

    商泊云手里的牵引绳被拉得老长,不想锻炼的商熊猫则在后头发犟。

    特别关心的提示突然音响了起来,商泊云停下脚步。

    商熊猫以为是自己耍赖得逞,当即摇着尾巴,慢悠悠踱步向前。

    照片里,隔着白色的舷窗,幽蓝的夜空中,高悬着一道弯弓似的月亮,

    【未来老婆】:“你看,商泊云。”

    【未来老婆】:“这是那天晚上,我经过的月亮。”

    chapter 36

    “可真舍得让我等, 今儿都七号了。”

    商泊云嘴上抱怨,然而眼角眉梢,笑意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

    一种纯然的喜悦在心里游荡, 这种情绪在突兀地收到这张照片之后, 毫无征兆地涌出。

    商泊云是种很直白的生物,通常并不使用委婉的修辞表达感受。

    但就在这一刻, 他有些矫情地觉得, 月亮同时照到了他和江麓的身上。

    商熊猫终于慢悠悠地踱步到商泊云的身旁。

    小狗为什么要锻炼呢?小狗没有抱抱就已经很凄凉了。商熊猫如是想。

    它停在商泊云的旁边,示意自己的主人, 现在可以继续一起走了。

    但是小狗眼睁睁看着商泊云蹲了下来,半捂着脸。

    “嗷?”为什么不走?

    秋夜的风很凉, 白日的热意早就褪得干干净净。

    商泊云第一次体验到面部急剧升温,热意糊满了掌心。

    靠……被十七岁的江麓撩到了。

    发出去的照片迟迟没有得到回复,江麓也没多想, 商泊云这个点, 不是在做题就是在夜跑。

    领航员将要驶入和光山苑的时候,消息提示音终于响了起来。

    江麓低头, 盯着屏幕看了几秒, 蓦地笑了。

    “说我小气,你不是也一样吗?”

    聊天气泡里, 商泊云很臭屁地重复了江麓上次的回答——

    “早点回家。”

    国庆一过,长洲的天气又热了起来, 秋天的温度反复无常, 时不时燥得和夏天一样。

    “月考已经结束了, 又到了大家期待已久地换座位环节。”周一的班会课上, 叶凝笑得很和蔼,一副老式的厚圆框眼镜衬得这张旧画报似的脸更加亲切。

    “这次还是老规矩, 前面的人往后坐,后面的人往前坐,个别实在太过高大的同学只能继续坐得比较偏后了。”叶凝拉开黑板,液晶屏露了出来。

    屏幕上,弹出了新鲜出炉的座次表。

    “国庆前,有自己想法的同学也都和我提交了小纸条,能满足的老师基本上都满足了。”

    “至于什么谁想和谁坐一起。”叶凝扫视了一圈教室里这些青春活力的面孔,“双向奔赴的,老师当然成全,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同学,就只能抱歉了。”

    教室里瞬间响起了起哄声,有好事者以八卦的眼神打量着班上那些关系暧昧的同学。

    叶凝微微一笑。

    说是双向奔赴,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关系里有几分情愫的,反倒不敢来和她说想和谁坐一块。她大手一挥,拆散了好几对羽翼未丰的鸳鸯。

    至于剃头担子一头热的——譬如觊觎她的班长的陈锅盖儿同学,那就更不用考虑他那张情真意切想和许葭禾坐同桌的小纸条了。

    不过。

    有一位同学的意见她确实是考虑了的。

    教室后排,李思维正和商泊云依依惜别。

    “商老板,咱们以后就不是同桌了。”

    李思维有点惆怅。

    “昂。”商泊云心情良好。

    “也不知道是谁能抄到你的第一手作业。”

    李思维越发惆怅。

    “……”

    我老婆的作业都是自己写的。商泊云向李思维投以嫌弃的目光。

    “那,我还能抄到你的第一手作业吗?”

    李思维图穷匕见。

    “婉拒。”商泊云绕柱走。

    “昂……”

    李思维趴在课桌上,神情灰败。

    “行了,都看一下自己的位置,争取在下课前把位置都换好。”叶凝低头点了几下键盘,将座次表放得更大了些。

    讲台前瞬间挤满了人,陈彻伸长了脖子,看到自己和许葭禾的名字各安天一涯。

    “叶老师,我坐到这么后面会不会看不清啊!”陈彻挥手,试图更改木已成舟。

    “我记得你视力5.2。”叶凝当然看得出陈彻的心思。

    “老师你可真关心我,可是最后面离讲台太远了。”陈彻清了清嗓子,眼神往许葭禾那儿飘。

    “别挤,别挤!后面的同学该看不到了。”

    但许葭禾全然不知陈彻的少男心,她指挥郝豌分开讲台前的人,终于将整个座次表都露了出来。

    很快,教室里声响震天,喧喧嚷嚷开始换座位。

    商泊云的位置没变,叶凝将江麓的座位往后面调了,至于李思维,按照原本的规则坐到前面几排去了。

    商泊云表示新同桌新生活,他十分期待。

    于是,翘着尾巴的商狗子三步并两,穿过拥挤的教室。

    “现在相信我是穿越的吗,同桌?”

    商泊云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相信。”江麓正在收拾书,抽空道,“但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预知不到?”

    商狗子微微歪头。

    江麓有些好笑地看他:“比如,我想要你让一下?我要往后面搬座位了。”

    一八八的个子杵在兵荒马乱的教室里闲聊天,怪占地方的。

    商狗子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满。

    他的手撑在了江麓的桌子上,江麓不明所以。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过来?”

    商泊云轻咳一声,十分努力地压下自己的尾巴,“把书包背上。”

    身形高峻的少年弯下身来,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绷起。

    商泊云先随意试了下,嗯,知识的分量确实很沉,所以江麓还是好好收着他的胡萝卜吧。

    他手下用力,课桌整个儿抬了起来。

    “陈彻,让一让。”

    陈彻正在那郁闷地收拾东西,座位一换,离许葭禾位置更远了。

    身后忽然响起了商泊云欠欠的声音,他猛回头,恶声恶气:“干嘛!你位置不是没……”

    没了声音。

    商泊云抬着张桌子,眼神示意他挪动一下尊臀站起来,江麓从商泊云身后探出身来,道:“麻烦你了,陈彻。”

    钢琴家一双桃花眼弯弯,笑起来总让人如沐春风,但看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两个人,陈彻感觉更郁闷了。

    “这么热心的吗,商老板?过会给我也搬一下呗。”

    “你是我同桌吗?”商泊云语气真诚。

    “……哼。”

    陈彻默默抬起屁股,给他们让出来一条路。

    很快,后面的同学也接了上来,一个一个趁着空隙把座位挪了过去,陈彻顶着锅盖刘海,一脸幽怨。

    原本李思维的位置空了一块,江麓的桌子靠了上来。

    “先坐我这儿。”

    商泊云点了下自己的课桌,又风风火火回身去拿椅子去了,留江麓背着空荡荡的书包,看起来就像一只在状况外的猫。

    教室的座位换得热火朝天,刚刚一直在给人让路的陈彻这才刚开始搬。

    讲台下,许葭禾已经坐下来和郝豌看本周星座了,陈彻刻意而做作的悲伤小许班长全程没发现。

    再看看春风得意的商泊云,陈彻彻底黑化。

    商泊云拎着椅子绕了过去,锅盖刘海忽然恶向胆边生。

    陈彻整个人薅住了商泊云,开始胡搅蛮缠。

    “商老板,我是你铁铁!你必须帮我搬!”

    “……你爹李思维呢。”

    “他也有别的同桌啊!你们都是好狠好狠的心!”

    “……别扒拉我裤子!”

    陈彻不禁悲从中来,只有他没有人关心。思及此,他薅着商泊云的手又缠紧了点。

    商泊云烦不胜烦,凶神恶煞地提着椅子往后面挪——腿上依然挂着一个不撒手的陈彻。

    “陈彻,要不我帮你……”江麓眨了眨眼,莫名觉得商泊云好像真的想要杀人了。

    “不用!”

    两个人异口同声打断了好心的钢琴家。

    “松开。我暂时没有让人看到裤腰颜色的变态癖好。”

    商泊云垂着眼,语气不善。

    “呜。”陈彻抱着他的裤腿,发出了商熊猫的声音。

    “你不松手,我怎么帮你搬?”

    “嗷!”陈彻眉开眼笑,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

    商泊云没脾气了。

    他盯着陈彻思索了几秒——看在这颗锅盖刘海明明快要追到许葭禾却自己彻底搞砸的份上,商泊云决定宽恕他。

    在堪称漫长的十几二十岁里,错过彼此的远不止那么零星几个。

    “书包,椅子。”商泊云言简意赅。

    陈彻十分上道,立马把书包和椅子扛上,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的铁铁把塞满教材的课桌抬起。

    都是一块儿打球的,为什么商泊云的肌肉看起来流畅且漂亮,郝豌也是个双开门冰箱,只有他高瘦如升旗杆?顺直男陈彻不由得陷入了思索。

    “儿啊!为父来迟,忘记帮你搬座位了!”李思维终于注意到了后头的动静,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添乱,两个人瞬间开始菜鸡互啄。

    商泊云充耳不闻,将陈彻的课桌放好之后,又回过头,从地上捡起了陈彻的椅子。

    教室里鸡飞狗跳,高桂生巡逻路过,眉头皱得老高,十分嫌弃地快步离开了。

    “哎,周茉,周茉!你也让商老板给你搬座位呗。”

    女生们绕开教室里的混乱,抱着书从旁边走过。

    周茉小姑娘看着强行分开共轭父子的商泊云,有些不好意思:“这不好吧,他都帮别的同学搬了两次了。”

    江·别的同学·麓耳尖微动。

    “不试试怎么知道?商老板其实挺好说话吧?”

    女孩子们推推搡搡,在教室后面笑成一团。

    “我真的不行……”

    “你胆子大点!又没事。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可帮你和商老板说了。”

    “哎,我我我……我去!子涵你别推我——”

    书本晃荡,几个女孩子应声倒下,教室里的人往后头看,顿时乐得不行。

    “你们怎么也打起来了?”

    周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江麓蹲下身来,将散乱一地的书一本一本捡好。

    “没事吧?”他问。

    周茉表情有点儿呆,然后立马回过神来。

    她从地上胡乱捡起了剩下的几本:“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书没有砸到你吧?”

    江麓摇摇头,把周茉的书放在了一张空课桌上。

    “这是你的座位吗?”

    周茉狂点头,试图缓解刚刚的尴尬。

    “谢谢你呀,江麓。”

    那双轮廓润秀的眼睛微弯,江麓的声音带着点笑:“没事。”

    一旁,罪魁祸首刘子涵悄悄捅了捅周茉的腰。

    闹了这一出,周茉方才鼓起的勇气早就泄得干干净净,狠下心来踩了好友一脚。

    “嘿嘿,钢琴家帮你拿书也值了。”刘子涵表示满意。

    江麓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们一眼,周茉简直想封上好友的嘴巴了。

    忽然探出只手,极其自然地隔开了相对而站的两人。

    商泊云才结束和陈彻的掰扯,就看到了差点被书砸到、又热心助人的江麓同学。

    “收数学作业。”

    下课铃十分配合,猝然响起。

    教室前头,学委已经开始指挥起各科代表。

    “你是我同桌,直接交给我就好了。”商泊云望向江麓,眼中带着点笑,语气惯常懒散。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座位,刘子涵还在和周茉念叨。

    周茉小姑娘看着说话的两人,忽而想起了某个上午传来的视频。

    她心中再次划过了相同的异样。

    这一次,终于叫她察觉到了。

    chapter 37

    “周茉, 周茉?你化学作业放哪儿了?”

    小组长在前头喊她,手里抱着一沓练习册。

    “来啦来啦!”周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国庆之后, 附中正式开始晚自习, 一沓沓的试卷里,高三的紧迫感终于压了上来。

    “物理抓紧写啊, 第三节晚自习就讲了。听说一中都要开始第二轮复习了。”

    把作业布置下来, 讲台上,赵百凌乐呵呵地开始给压力。

    “怎么可能!”陈彻不信, “高三才开始两个多月呢!”

    “人一中暑假组织学生去市郊游学,实际上在乡下补了一个月课。”赵百凌啧了声。

    长洲不允许高中补课, 教育局盯着这几所市重点,因此附中只提前了十天开学,没想到一中花活这么多。

    底下的学生窸窸窣窣, 陈彻举着手问:“期中我们是不是还要和一中联考?”

    “嗯, 试卷是按照一模的难度来的。”

    教室里瞬间炸锅。

    “卧槽,那一中也太贼了!”

    “联考必不能输。”

    “话又说回来, 不补课真的很快乐。”

    一中和附中常年争夺长洲最好高中的那个宝座, 两个高中隔着几条街互看不顺眼,已经成历史传统了。

    “哎, 咱们附中如今只能亡羊补牢咯。”赵百凌一脸忧心,他叹了口气, “要不大家再陪一张试卷?”

    教室里瞬间安静, 下课铃响了, 有人立马转移话题。

    “那个, 赵老师,我们得去抢饭了。晚自习再见。”

    “就这点出息。”

    赵百凌哼笑了声, 夹着教案走了,到底没加那张试卷。

    “现在人太多了,我才懒得去。”陈彻扑了过来,“哎,等下了英语晚读,去你家吃个泡面吧商老板——我会付钱的。”

    商泊云问:“饿吗?现在去吃晚饭还是下了晚读?”

    “我说了啊,下了晚读再——”陈彻扯着嗓子嚎。

    “我就不去了。”

    陈彻:“……”

    原来不是问他。

    锅盖刘海露出礼貌的微笑。

    太久没被江麓拒绝,商泊云眉梢微挑,有些意外。

    陈彻“哦”了一声,艳羡道:“钢琴家是不用上晚自习的,商老板,你忘了?”

    江麓刚来附中的时候,高桂生就和五班所有老师打过招呼了——这个学生要特殊对待,钢琴才是他要专注的事情,至于高中生的生活,是锦绣上多添的花苞罢了。

    并不是所有老师都赞同高桂生的话,但明盛捐的多媒体楼让素来以升学率为己任的高主任立马敲锤定音。

    所以,高岭之花这样的赞美其实饱含揶揄,将“钢琴家”和普通的同学划出界限。

    江麓一直知道。

    他露出点笑:“是陈彻说的这样。”

    没有例外。

    商泊云应了一声,云淡风轻的。

    江麓莫名地有点失落。

    眼中的笑意敛起,他的语气仍然温淡:“所以我得先回家了,明天见。”

    “说这么早干什么?”商泊云把拿到一半的英语书收了进去,“还能顺段路,我们去吃饭。”

    “啊?啊?”陈彻目瞪口呆。

    有必要吗商泊云,你的心可以偏成这样吗?!

    不过如果是许葭禾和商老板,陈彻思绪放飞了一下,他选他禾姐。

    “嘿嘿,那我要加卤蛋和肠。白嫖。”陈彻说。

    “走吧。”商泊云看向江麓。

    校园里还很热闹,高一的高二的追追打打,夕阳落在校服上,也没带来什么催促的意味。

    黑色的私家车等在一如既往地那个位置,有人将目光落在车身上,窃窃私语着经过。

    车门开了,商泊云挥了挥手:“小江老师,现在可以说那三个字了。”

    原本的失落就因为这个人的态度消失,江麓伏在车窗边缘:“明天见。”

    两个高中生站在校门口,目送那辆百万SUV离去。

    “哎,你别说,虽然钢琴家挺好相处,但是经不起细想。”陈彻双手插兜,感慨道,“老感觉和我们隔着点什么似的。”

    “给我分析分析?”商泊云有些好笑地看了锅盖刘海一眼,情绪算不上很高。

    陈彻的表情深沉了起来。

    “再给你加个蛋。”

    “好嘞。”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往老居民区走。

    陈彻轻而易举被卤蛋拿下。

    “虽然也和我们一起上课,放学,但是就都知道他不一样。”

    “嗯?不懂。”商泊云向前看去,黑色的迈巴赫早就不见踪影。

    “五班的每一个人,都要参加高考,排名掉了,是天大的事情。”

    “那你还抄我作业。”

    “节省时间去攻克难题哈……月考掉五十名完全是意外。”陈彻清了清嗓子,“别打断我思路——钢琴家完全不用在乎这些,他一毕业就会出国,来附中都知道其实只是体验高中生活的吧。”

    “说起来去年运动会,高中最后一次了,他也没来,我们假期不是补习就是作业,他则是练琴练琴,比赛比赛。去年拿的那几个比赛冠军,高桂生不是都把奖杯放在了艺术部那边吗?”

    众所周知的事实里,江麓有一条既定的必须走的道路。有老师还开过高桂生的玩笑,问主任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在优秀校友里加上“国际知名钢琴家江麓”。

    高桂生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必须的啊。”

    “谁家普通同学给附中捐一栋楼。”末了,陈彻总结,“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夸张。”

    “商老板,钢琴家他真的是生在很高很高的枝上。你得拿梯子才能去摘。”

    陈彻先迈入了熊猫超市,语气亮堂的和商女士打了招呼,“而我,只需要两颗卤蛋,就能和你掏心掏肺。”

    商泊云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不是还要根肠吗?”

    “差点忘了,你可不能昧我。”

    锅盖刘海熟门熟路地去了货架,拿了两桶冬阴功的泡面,“一桶吃不饱。”

    商女士瞅了他俩几眼,顿觉省事——恰好今天寻思着商泊云开始晚自习,所以她晚饭还打算带商熊猫出门去吃。

    水很快烧开,咕嘟咕嘟的热气沸腾着。

    陈彻并不知道,金钱并非是不能逾越的鸿沟。时代的东风里,小小的熊猫超市也为商女士积累下了原始财富,最后让她操盘出一个长洲人气最为旺盛的商场。

    正如商泊云白手起家,借着互联网的红利和技术的颠覆创新,让云山成为了游戏行业的独角兽,又把目光投向更为丰富的领域。

    人和人之间,需要逾越的从来就不是物质——或者说物质只是最外部的因子——更为关键的,是各不相知的岁月里,将人之所以塑造成“Ta”的事物。

    是什么塑造了江麓,让他对自己的性取向如临大敌,让他在那个夜晚,以一种冷淡之至的语气说“这不是我的家”。

    如果岁月回溯,能够再往前走一点,商泊云就可以清楚的知道答案。

    曼彻斯特的雨季漫长,江麓一个人在治疗室的窗户下看了许多年,却总看不到天空变亮。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让人羡慕江麓的,是他背后那个财富通天的江家,让江麓压抑的,也许,也是他的这个“家”。

    “你不吃吗?”

    陈彻都要把面汤喝完了,一抬眼,看到商泊云的泡面里还飘着一颗完整的卤蛋。

    他略加思索,火速伸出了叉子,然后被一脸淡然的商泊云拍开了爪子。

    “你又不吃!”陈彻龇牙咧嘴。

    仿佛是为了发泄心中那点郁气一般,商泊云叉起卤蛋,直接一口塞了进去。

    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就像只愤恨的豚鼠一样。

    chapter 38

    迈巴赫驶离繁华的市区, 和光山苑幽静得格外明显。

    江家的别墅亮着灯,还未到门口,家里的帮佣就先迎了上来。

    是惯常负责饮食起居的保姆.

    她语气恭敬, 说:“少爷, 先生让您去书房等他。”

    餐厅里并没有准备晚饭。

    江麓愣了一瞬,才道:“好。”

    也没有问原因, 他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按下了楼层键。

    帮佣们无所事事,整个江家的气氛似乎因此变得有些凝重, 浸在一种怪异的安静之中。

    江家的书房很大。

    书桌摆在一端,另一端则是一个半开敞的茶室。

    有三面墙都是书架, 书籍琳琅满目,大半是江盛怀的,最高的那一层, 放的则是一本一本的乐谱。

    很久很久以前, 这些乐谱并未被高高放起,它们都是叶明薇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孤本, 有些甚至已经存在了漫长的岁月。

    江盛怀在书桌前办公, 叶明薇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抱着年幼的江麓, 一起翻阅过那些有如诗篇的乐章。

    “妈妈,这些你都会弹吗?比如这个!”

    “我看看……妈妈得试一试才知道哦。”叶明薇含笑, 轻哼了几句, “有些难。”

    江麓微微惊讶地睁圆了眼, 不相信聚光灯下演奏的妈妈也会有弹奏不出的曲子。

    叶明薇将他举起, 逗他:“所以,小麓以后弹给妈妈听好不好啊?”

    他低头看着妈妈, 重重点头,忽而觉得身体一空,原来是爸爸放下了手头的文件接过了他。

    “爸爸!”

    “有些沉了,别总让妈妈抱。”

    他只要有父母的抱抱就很开心,不拘是两个人中的谁,于是,五岁的小朋友就笑嘻嘻地窝在江盛怀的肩头。

    叶明薇的手撑在地毯上,仰面看着他。

    “我们小麓,要说到做到呀。”

    记忆里,永远有这样——这样温柔、明亮的话语。

    但从某一天开始,这间书房里再也没有那样的声音。

    妈妈长居疗养院,她的收藏被束之高阁,书房里,只有父亲沉默地处理工作。

    江麓站在书桌前,垂着眼,思绪起起落落。

    门后响起了应答声。

    “是,少爷按照您的吩咐,在里面等您。”

    江麓站了起来。

    “爸爸。”

    江盛怀微微颔首,随意解下了西服外套。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花园里起了露,他行过遍是蔷薇的院落,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袖口,人也带着几分凉意。

    “坐吧。”江盛怀眉间带着倦色。

    明盛太大,事情太多,哪怕他已经移了重心,正打算退到幕后,也还是难免忙碌。

    西服搭在了椅背,他坐在江麓对面,父子两人相对而视。江麓像个下属,而江盛怀则是他的上级。

    “前天,你去了榕谷。一则,去的时间太晚,二则,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知道你已经经过了妈妈的同意,我也尊重她的想法。”

    江盛怀的语气始终不重,可是每一个字,都让江麓的心一点一点下沉。

    “但是你知道,妈妈的身体始终算不上好。”江盛怀的指尖轻敲,钝而沉闷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响起。

    “所以,做一切和妈妈有关的决定之前,先和我说。”江盛怀声音终于严厉了起来。

    “当时去附中念高中前,我已经和你打过了预防针。”

    “附中的事不必太上心,对付着过去就行。你的老师也都有这个共识。柏林,或者费城,高三一结束,你就可以去那里。”

    人生很漫长,被钢琴填满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就不显得可惜。

    江盛怀只看结果,只要江麓能够完成妻子未竟的理想就行。

    他无疑是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却又不可避免地把近乎功利的习惯投射在了江麓身上。

    “爸爸。”江麓喉头一哽,又压下了那点酸涩,“……我没有缺过谭老师的课,日常的练习也一直保持,在这之外的时间,我才用在了学校。”

    他已经尽力平衡好了这两件事情,付出了更多的、不为人所看见的努力。

    “我知道。”但江盛怀声音冷沉,“你想要留校上晚修,不用和你妈妈说。”

    “直接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她需要的是修养,而不是在见完你后,就得操心地在清晨给我打电话。”

    江麓愕然,一瞬无言。

    他半分不曾提及,妈妈怎么会知道呢……

    少年眼睫低垂,在江盛怀眼中,这就是一种默认。

    “今天叶凝——你小姨。她也和我秘书通过了电话。”江盛怀说,“以后,周一和周四的晚修,你留在学校上。”

    这是折中之后的妥协。

    周一和周四最后一堂晚修都是物理,叶凝仔细分析过江麓各科的短板。

    “小麓,你好好想想吧。”江盛怀起身,往门口走去,“不要总做孩子气的事情。”

    他声音一顿,复又道:“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妈妈说,无论如何,她也要陪你过这个生日。”

    “好,谢谢爸爸。”

    开门声响起,江盛怀离开了,西服外套还搁在椅背,隔着桌子,似乎也在凝视着江麓。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起又松开,静谧无声的书房里,江麓仍坐在那,神情木然,腰背却挺得笔直。

    “……少爷?”

    过了一会儿,佣人试探似的声音传来,她要进来将那件西服拿去熨烫。

    江麓没回答。

    借着书房里暖色的光,佣人看到了一张格外冷淡的侧脸。

    秋夜,露水越发深重,胡桃木色的钢琴旋律不休。

    近乎自我惩罚一般,江麓不间歇地一遍遍地演奏,很长时间以来,他就用这样的方法排解自己。

    其实算得上有些极端,因为不知疲倦的练习会逼迫他走入情绪上的死胡同。

    江麓不想那么焦虑,也不想让父母对他失望。

    童年时允诺过母亲的乐章他早就可以弹出,但是那条人尽皆知、他必须要走的道路,还要走多远、多久才可以抵达?

    江麓垂眼,看着黑白的琴键,指法已如本能,可哪怕弹到痉挛,心里好像仍然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他沉默着继续。

    凌晨,两点。

    等到江麓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了一整天课,没吃晚饭,更没有休息,体力早就到了临界点。

    他蜷在被子里,感知到疲惫很好地将情绪麻木了。

    他钝钝地想,今天的练习比往常更久,爸爸应当就会相信,他的重心一直只有钢琴。

    以后,可以留在学校更多的时间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江麓麻木了情绪又起伏,像被浸在酸涩又温热的水中

    班上总是很热闹,和商泊云——和同学们在一块也很开心。

    可是,他不想被当做不体谅大人的坏孩子。

    尽管,他也不被允许做一个孩子。

    他蜷得更紧了些,呼吸闷着,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他听见——

    “小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有时候宁愿,你不是明薇的孩子。”

    “我们的儿子,怎么可以是一个变态……”

    “这是病,可以治好的,别怕……痛也忍着。”

    好像坠入了一个漩涡般的梦境中。

    纷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雨声纷至沓来,砸落在茂密的草坪、红砖的墙面,砸落在治疗室冰冷的窗沿。

    那些纷繁的声音越来越大,像张网一样,密密麻麻地将他包裹,痛意从四肢百骸传来,有人以冷漠的语气在他周身交流,是慢条斯理的英文,他头痛欲裂,听不真切,只觉得一切都被瓢泼大雨所吞没。

    窒息感涌来,江麓猛然睁眼。

    窗外,秋朝是明亮的光景,甚至有些刺目。

    长洲昨夜并没有下雨。

    他仰躺在床上,浑身发沉,头晕目眩,好像一整晚都没有休息过一样。

    凉意涔涔,原来整身睡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时针走过了七点,老纪已经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江麓下来。

    睡过头这件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自律的小少爷身上。

    保姆上楼,敲了几次房门,也不得回应,终于拿钥匙打开了门。

    “少爷,我进来了。”

    清晨的阳光落在胡桃木色的钢琴上,身形有几分伶仃的少年扶着门框,微低着头,额发散乱。

    “早上好。”江麓咳出口热气来,苍白的脸瞬间涌上血色,“我好像发烧了。”

    保姆看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连忙道:“我去联系医生,您先休息。”

    早读的铃声响了又敲,五班教室的最后排,有一个座位却始终空荡荡。

    陈彻扭过头来,语气欠揍:“刚和你做一天同桌吧?江麓他这就不想来学校了?”

    苦于自己一直被商泊云拿捏,陈彻昨天做了恋爱辅导后,终于发现一个挑衅商狗子的方法——用钢琴家。

    但商泊云没理他。

    他低头,手机点开了江麓的聊天框。

    生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从小不坦诚到大的江麓暂时没有和他交底的自觉。

    指尖敲敲打打,身后忽而响起了叶凝的声音。

    “小商同学,来一下办公室。”

    叶凝往他手里看了眼,轻咦了声,“学校不是禁止放学前拿出手机吗?把手机也给我带上。”

    陈彻没憋住笑,在商泊云起身后瞬间破功。

    chapter 39

    商泊云顺手把手机放进了兜里。

    走廊上热闹得很, 五班的、六班的都在外头晒太阳。

    “老师好!”

    一群皮猴子歪歪扭扭倚在栏杆边上,打招呼的样子很没个正形。

    “商老板,你咋跟在叶老师后头?”有猴看到了商泊云, 还想招呼智人一块儿来闲聊天。

    “别不是英语作业又没做完吧?”

    “哪能啊, 咱们商老板这次英语及格了。”

    商泊云英语之差大家都有所耳闻,不过这次月考堪称突飞猛进, 有人举起手, 比了个大拇指,“现在他的年级排名, 是这个。”

    “别瞎猜。”商泊云闲闲应了一声,他步子迈大了点, 走到了叶凝的旁边。

    叶凝扭过头,有些好笑地看了这个过于自如的学生一眼。

    经过了办公室,叶凝没让商泊云也进去, 。

    “在外面等我一下。”

    她从办公桌上拿了一本册子, 又很快走了出来。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是高三年级部的会议室, 除了周一之外, 这儿大半时间都是空的。

    “进去找个位置坐。”

    商泊云放眼看去,主位是一把很气派的老板椅。

    “高主任平时就坐在这儿开级会。”叶凝把门带了点, 却没完全掩上,隔着半敞的门缝, 能看到栏杆之外热闹的操场, “商老板, 要坐上去过过瘾吗?”

    “还是不了。”商泊云替叶凝拉开一张椅子, 而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高主任的头发好像越来越少了。”

    “这话我就当没听到。”叶凝想到高桂生在秋风里逐渐萧瑟的发顶, 好歹还是忍住了笑。

    她没立刻翻开那本册子,而是先看向了商泊云。

    “换了新同桌,感觉还好吗?之前你说要和江麓做同桌,我还很惊讶。”

    叶凝笑的时候,总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和蔼,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备心,觉得这是个莫名慈祥的年轻老师。

    ——实际上,早在月考之前,她就考虑过让这两个人做同桌了。

    商泊云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诚恳道:“不好说。”

    “啊?”这和叶凝料想的回答不一样。

    “好吗”后面不应该接“好的”嘛?

    她只好继续微笑:“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我才只和江麓做了一天的同桌。”商泊云慢吞吞道,“他今天没有来。”

    “哦,原来是这样。”叶凝松了口气,这孩子,说话还怪会吊人胃口的,“他请了病假,今明两天都在家休养。”

    还是江家的保姆给她发的消息,说来真是有些怪异,作为江麓的老师兼小姨,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保姆和江盛怀的秘书来关心、了解江麓。

    她翻动着手里的册子,上面列的是商泊云和江麓几次考试的分数,两个人的物理和英语,恰好总是反差巨大。

    思绪有一瞬游移,江盛怀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江麓的人生,却总让叶凝觉得缺了点什么。

    但她只是个占了些许血缘关系的小姨,无从去置喙太多。

    口袋里,手机静悄悄地躺着,商泊云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而后问道:“他情况还好吗?”

    “发烧,不是什么大问题。”

    何况,由于叶明薇身体的原因,江家的家庭医生一直都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叶凝有些慨然。

    “还知道关心同桌,看来确实相处得不错。”她回过神来,打趣道,“到底是你自己特地来说要坐一块儿。”

    “要放以前,我是不信的。”

    商泊云的心放了下来,眼里也带出了几分笑:“我也不信。”

    “好好保持。”叶凝老怀欣慰,又道,“老师今天叫你来,其实就是和你新同桌的事情有关。”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班上很多同学也都知道。”

    商泊云点点头。

    高中生说是忙碌,又总能分出时间来八卦,学校的人七拼八凑,大致描述出江麓的出身,陈彻那天说得绘声绘色,和其余人一样,认定他一定会成为钢琴家,高中生活只是过场。

    “让你们两个坐在一起,有互相帮助的考虑,你们擅长对方有短板的科目,所以做同桌也很合适。后天开始,他也会留在学校上晚自习。”

    叶凝给他看两个人的成绩条,商泊云望过去,他和江麓的名字一上一下的靠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登对。

    “但是只有周一和周四。”

    附中的高三生一周要上六天晚自习。

    叶凝托着脸叹气:“别觉得奇怪,这是我和他家里争取后的结果。”

    商泊云于是又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江麓以一种很安静的表情说:“没有什么比钢琴重要。”

    他忽而在这刻产生直觉,可以借此更了解江麓一些了。

    “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争取?”商泊云问。

    哪怕是艺术部的学生,在进入强化阶段之前每天也依然不会落下晚自习。

    “他家的情况比较特殊。”

    商泊云没错过叶凝眼睛里的怅然。

    “我几乎算是看着江麓长大的。他家里对他期待很高,特别是他父亲。”思及江盛怀,好脾性的叶凝蹙眉。

    上周,她久违地拨通了叶明薇的号码,向她建议,让江麓在学校上晚自习,起码在一轮复习完成之前。

    她的堂姐似乎很诧异,谁都没和她提过这件事情。

    没多久,江盛怀的秘书打了电话过来,语气很客气:“少爷的事情并不劳这样费心,若有事,还请和我联系。”

    “这是江先生的吩咐。”

    财富连城的江盛怀,手眼通天的江盛怀,对于他的儿子,也一样像一个冷冰冰的商人。

    让他十数年来不得喘息,一心扑在钢琴上,懵懵懂懂地长大。

    到现在叶凝都记得,某一年中秋,她回叶家祖宅的时候。

    她那会儿刚当上附中的老师没多久,见到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孩就头疼。

    偏偏叶家小辈扎堆。

    小孩子都吵吵闹闹,嚷嚷着自己最近过得有多开心。

    “我们学校秋游这次去了青年公园,走了一天路,老师不让我们去玩那边的游乐园。”

    “说起秋游,我们学校去的天文馆,之前一直很难预约来着。”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江麓坐在一旁,眼神闪烁。

    坐在最外面的小孩蹿得老高:“哼哼,公园和天文馆算什么,我们秋游去了市郊,还在那种了我们专属的菜园——再过几个月就能大丰收。”

    “哇!”

    有菜地的小孩子昂首挺胸,尽情享受艳羡,对于十三四岁的他们来说,能吃上自己种的菜实乃天字第一号得意事。

    “江麓江麓,你怎么不说话,你秋游去了哪?”

    江麓轻“啊”了声,就有人立刻道:“秋游对江麓来说都弱爆了吧,拜托,他一年出国就要好多回。”

    “是哦。”

    江麓坐在沙发上,神情有几分局促。

    小孩子们则很快收回了注意力,又兴致勃勃讨论起别的事。

    繁重的作业,讨厌的老师,搞笑的同学,还有即将到来的国庆,又要和家人一起去哪儿。

    叶凝悄悄走过去,轻拍了下江麓的肩膀。

    十四岁的江麓回过头来,露出温和的笑:“小姨。”

    她轻声问道:“怎么不和他们说说你自己呢?”

    “没有可以说的。”江麓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原来上学会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垂着眼,掩下自己的羡慕。

    从那时起,叶凝才开始意识到江麓的不同。

    叶家所有人都惋惜天才钢琴家叶明薇的落寞,也都庆幸她还有一个同样天资出众的继承者。

    至于细的,没人深究,为了他能有更大的成就,牺牲掉的童年和正常的成长道路算什么。

    敛起思绪,叶凝无意透露江叶两家至亲的选择,她只是道:“总之,这些年来,他一直过得很辛苦。”

    “所以,看到你们能成为朋友,我很开心。今天单独和你说这些,就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叶凝神情认真,“老师希望,你能够和他好好相处,一起学习,互相帮助。虽然高中只有不到一年了,但是我还是想让他尽可能体验得更多一点。”

    商泊云静静地听着。

    “这只是我作为长辈的一点儿私心。”叶凝的声音诚恳,“别看他什么事情都淡淡的,也没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归根结底是因为,小麓他一直都是一个人长大的。”

    叶凝见商泊云不说话,画报似的鹅蛋脸上不由得露出点失落,她补充道:“作为老师,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上课铃猝不及防地响起,叶凝没等到商泊云的承诺,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她只好道:“先去上课吧。”

    商泊云站起身来。

    会议室光线暗淡,映得他的神情也低淡,少年随意挥了挥手。

    “我会照顾好小麓的。”

    叶凝松了口气,又看到商泊云忽而笑得光辉灿烂:“小姨。”

    语气漫不经心,生生让叶凝听出了点揶揄的意味。

    她这做长辈容易吗!

    “那叶老师,我先回去了。”

    商泊云拉开了门,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

    秋日的阳光总是明亮,他走在走廊上,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于是还超过了慢悠悠踱向教室的老张。

    叶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后头喊:“手机下节课交我办公室去!”

    十七岁的商泊云又拼凑出一点关于“江麓”的碎片,却发觉这块碎片,反倒让满怀期待的他不开心了起来。

    五班后排的气氛开始低迷。

    准确的说,是商泊云整个人周身的气氛很低迷。

    陈彻坐在了他前面,是最先感觉到的,因为实践出真知,而陈彻喜欢以身试法。

    “商老板,物理写完了吗?”

    “自己写。”

    “商老板,数学压轴那题——”

    “老张昨天讲了差不多的。”

    “商老板,就是化学的实验报告,我没……”

    陈彻多番骚扰商泊云之后,商泊云终于看向了锅盖刘海。

    “再这样,我和许葭禾投诉了。”

    薄而锋利的眼睛冷冷淡淡,商泊云不笑的时候,气势总显得凌人。

    36°C的嘴原来可以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陈彻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默默转回去了。

    所以周四的早晨,江麓踏进教室的时候,陈彻觉得自己终于得救。

    “钢琴家,我可想死你了!”

    锅盖刘海一个滑铲,闪了过去,又被反应更快的商泊云摁住命运的后脑勺。

    江麓眼睁睁看着陈彻被商泊云从地上提起,然后靠墙摆好。

    “终于来了。”

    商泊云微微俯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过了一天才退烧,江麓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放在商泊云眼里,怎么看怎么可怜。

    “我和叶老师请了两天假。”江麓语气温淡,顺毛撸狗。

    “我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不开心又是另一回事。

    陈彻贴着墙根,发觉商泊云依然没能阴转多云转晴。

    他吞了口唾沫,不免向钢琴家投以同情的目光。

    chapter 40

    虽然不知道商泊云这两天是哪根筋搭错了, 但看他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样子,就知道钢琴家也要被殃及了。

    人又不是真因为你不来,这不是生病了么?

    诚然是这么在内心控诉的, 但陈彻还是贴着墙哼哼唧唧溜了。

    “让一下?”

    江麓余光看到陈彻离去, 十分镇定的开口。

    商泊云意味不明地哼了声,回身拉开了椅子。

    江麓的。

    叶凝的欲言又止和几句请求始终在脑海里盘桓, 记忆里的那些细枝末节串联, 不必和江麓直接求证,商泊云也猜到, 二十六岁的江麓和十七岁的江麓,原来是一脉相承的被“家”困住。

    商红芍女士闷了一瓶罗曼尼康帝, 而后接受了商泊云的性向,甚至问他是否追到了喜欢的人。

    但江麓的家人呢?

    名声赫赫的明盛,知名的豪商, 隐退的钢琴家, 一个看似完美无瑕的家庭却养出一个深受焦虑折磨的江麓。

    商泊云发现那道他一直在解的题,附加条件更多了。

    他恶狠狠地将狗爪子伸了过去。

    “我还以为坐在商老板前面更好抄作业了……”陈彻正和李思维诉苦, 讲台下的许葭禾耳尖微动, 转过脸来:“抄作业?”

    “不是,禾姐, 只是向他学习。”陈彻立马改口,试图挤开正和许葭禾一块儿看塔罗的郝豌。

    ……好大只, 挤不动。

    “但是小商同学最近很不好相处。”锅盖刘海干脆蹲了下来, 看着许葭禾抽出一张牌。

    “正位, 力量。这个怎么解释?”

    郝豌自称小时候在泰国学过通灵, 班上的女孩都喜欢找他算塔罗。

    陈彻顿感被冷落。

    “禾姐!管管小商同学!他这几天对我恶语相向就算了——”

    “钢琴家刚结束病假,他就堵门口欺负人家。”

    欺负同学?

    小许班长终于腾出空来。

    “陈彻啊。”许葭禾看向那对同桌, 语气顿时凝重,“你知道吗——”

    “嗯?”锅盖刘海扬起自信的笑容。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造谣可能构成犯罪,包括但不限于诽谤罪,或其他相关的罪名,所以你可能会判个三年以下。”*

    “啊哈哈,禾姐,你在说什么?”自信小伙的自信笑容戛然而止。

    “你回头看看,商泊云哪里像在欺负江麓了啦。”郝豌手里还压着那张力量牌,声音很无奈。

    狗爪子拿起江麓的水杯,绷着脸穿过群魔乱舞的教室后排,去接了一杯热水。

    商泊云又将水杯放在了江麓的面前:“多喝热水。”

    “我答应了小姨。”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说后面这句时,少年一字一顿,“要、好、好、对、你。”

    陈彻嘴角微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商泊云怎么敢这么肉麻的!

    他都没有对他禾姐说过这种话来着……

    顺直男下意识观察钢琴家的反应。

    江麓反应了一下,水杯里的热气往脸上熏腾:“……是我小姨,你未免喊得太顺口了。”

    很好!陈彻心满意足,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朋友的成功更令人揪心,看到江麓的“不解风情”,他舒服了。

    商泊云则很不舒服。

    他从前天开始觉得有事情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看似随意的性情下包含着极强的目的性,商泊云人生中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譬如他一开始要考的就是长洲大学,后来也并不只是好运气,才成为一家独角兽企业的CEO。

    回到十七岁这一年,一开始,商泊云只是想提前和江麓在一起,后来,他希望能更加了解江麓。

    但当他徐徐图之,终于得出若干推论之后,他意识到要和江麓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毕竟,能困住江麓那么多年的“家”,会因为商泊云带着记忆回到了十七岁就有所改变吗?

    年少的钢琴家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开水,表情是罕见的无言。

    商泊云的手指下意识轻捻,试图分散自己的焦灼。

    这份焦灼十分难得的让商泊云低沉了整整两天,及至看到江麓的那一瞬间,居然攀至顶峰。

    那张苍白的脸和九年后的江麓重合,他们都疲倦而脆弱。

    商泊云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他真的能做出这一道题吗?

    但小商同学在焦灼的同时依然不忘记应下的承诺。

    因此,接下来的一天,商泊云理所当然地包揽了江麓的一切。

    课间和午休给江麓讲完了这两天的知识点,吃饭时撅开想要先占座位的陈彻,以及在秋风吹进教室前先把门关上——顺带着把赶来上物理课的赵百凌也拦在了门外。

    最后商泊云顶着江麓谴责的目光又重新开了门,还面不改色解释:“教室的风吹的。”

    然后被赵百凌怒敲狗头:“物理白学了?”

    商泊云给赵百凌让出路来,动作自然地将门重新关上。

    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一群人呼朋引伴要去打球。

    商泊云却一反常态,解散后直接过来找江麓。

    小江同学本来想趁着体育课看会儿书的,看台这边的太阳柔和且舒适,今天活动室也没有音乐社的事情。

    但商泊云走了过来,然后从校服外套里拿出了一个——保温杯。

    “下午风大,别又着凉发烧。”

    江麓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商泊云谈谈了。

    “……你从哪弄来的保温杯。”

    瓶身深灰色,江麓记得高主任也有一款这样的。

    “教务处拿的。”

    江麓的表情出现裂痕。

    “是新的。”商泊云懒声道,“上学期物理竞赛的奖品,一直堆那了。”

    “你看。”

    他坐在江麓旁边,指尖点了点圆润的保温杯。

    瓶身转过去,上面写着“2013年全市物理竞赛一等奖留念长洲附中高二(5)班商泊云”。

    楷体的印刷字,规规矩矩的三排,和平时龙飞凤舞的字迹完全不同。

    “这杯子,比钢琴比赛的金奖杯银奖杯水晶杯好吧?”

    那些放在艺术部展览的奖杯,见证了少年钢琴家这几年的荣誉,但江麓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都比不过。”

    他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笑意,神情却认真,像是希望这个回答能让商泊云高兴。

    心里的小狗终于开始摇尾巴。

    商泊云嘴角勾了勾:“所以,发烧了也不告诉我,就是图我这个保温杯啊?”

    原来商泊云这一天是在不高兴这件事。

    江麓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那会儿脑子很迷糊,是家里替我联系的叶老师。”他把水杯接过来,“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吃了药后,我就一直被家里盯着休息了。”

    言下之意是并非隐瞒。

    “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但商泊云喜欢偷换概念。

    “你这是强词夺理。”

    江麓笑了起来。

    水杯的热气向上氤氲,雾似的轻盈缭绕,那双原本就昳丽的眼睛又柔和了几分,“再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没有秘密。”

    “也对。”商泊云站起身来,一副被他说服了的样子。

    “我就有一个秘密。”商泊云垂眼,看着十七岁的江麓,终于钻出了怏怏不乐的牛角尖。

    已经回到过去了,没道理会比九年之后的开局更差。

    “江麓,你想知道吗?”

    这个问句带上了一点诱哄的意味,商泊云好整以暇,终于恢复了猎手的从容。

    夕阳像油画一样晕染开,他高挑颀长的影子在梧桐树下断折,晚风吹过,有些凉,江麓看向他,额发也在风里动摇。

    梦中的雨声好似又纷至沓来,江麓在高热中曾经混沌地思索,为什么会梦到父亲对他说那些话。

    又觉得那确实是父亲会说出来的话。

    心一沉、一沉地跳动,江麓眨了眨眼:“说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

    商泊云嘴角微抿,定定地看了江麓几秒。

    他骤然俯身,一张攻击性十足的脸在江麓面前放大,两个人的呼吸转瞬相闻,水雾向四处散开。

    商泊云说:“说不准你其实已经知道了。”

    他扬起笑,露出了那颗虎牙,脸上挂着狡猾张扬的意味。

    “不过,你可以先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商泊云伸出手。

    耳朵被狗爪子揉过的记忆还很清晰,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江麓眼前,而后,极其自然地往下。

    商狗子面不改色地拿着保温杯,往瓶盖里头倒满了水。

    “还有点烫,晾一会再喝。”

    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发生,江麓后知后觉,很轻地“嗯”了一声。

    “商老板,就差你了。还来不来啊?”

    篮球场上,五班的男生扯着嗓子喊,陈彻搁郝豌面前上蹿下跳,试图从双开门冰箱手中抢到篮球。

    “来了。”

    商泊云回身,大步往前。

    球场上很快热闹起来,双开门冰箱的球最终到了商泊云手上,隔得老远,也能听见陈彻挑衅的声音。

    保温杯放在了身旁,江麓端着那个杯盖,就像热爱养生的高主任一样,浅浅抿了一口。

    忽而响起了叫好声,他看过去,商泊云投了一个好球。

    身形高峻的少年动作敏捷,篮球又到了他手中,夕阳底下,整个人都浓墨重彩。

    风在周身,校服宽大的下摆扬起,露出一截轮廓清晰的腰线。

    江麓收回了目光,又抿了一口盖子里的水,喉结随之很轻地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