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担心父亲不接受这个儿媳。
一人担心儿子不接受这个继母。
一片令人尴尬的缄默之中,最终还是王羡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么晚不睡觉在这里晃什么晃?!”
他仍觉得难为情,便抢先发作了一通,“今日之事暂不与你计较,快回屋睡你的觉去。明日再跟你算账。”
王道容默默叉手,恭敬地应了,“儿这便回屋。”
他行了一礼要走。王羡肃容:“回来。”
王道容回身,一副聆听父训的模样,温言问:“请父亲指示。”
王羡把自己手里的灯笼塞到了他手上,“拿着,你眼睛不好,走夜路免得磕碰。”
王道容略微诧异地道了谢,接过了灯笼,大袖招摇,木屐橐橐地远去在了黑夜里。
唯独王羡伫立在庭树下,身心俱疲地长叹了口气,心里发苦,叹道:“素娥(张悬月)你这回可害苦我了!”
张悬月哪里又晓得这父子二人的难言之隐。她原本吩咐厨下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谁曾想王羡洗完澡饭都没吃就跑了,也没留个口信什么的。
她心里纳闷,就叫了藕花几个来问。
“方才是由你们服侍的郎主,说说看,郎主怎么走得这么仓促?”
藕花与那几个侍婢哪里敢张声?王羡与王道容临走前都特地叮嘱过她们勿要张扬此事。
张悬月又问:“对了阿酥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藕花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道:“汤池太滑,阿酥不小心绊了一脚,郎主打发她回去歇息了。”张悬月吃了一惊,“摔跤?”
她关切问,“人不要紧吧?脸摔花没有?”
藕花无奈:“脸倒是没事,只是额角磕破了一点。”
张悬月这才揪着扇子松了口气,复又问,“那郎主呢?郎主责罚没有?”
她有心问一问王羡是怎么看待慕朝游的,但不好问得太露-骨。
藕花明白主人心意,脸上这才带了点笑出来,“娘子放心罢!郎君心善。阿酥又是娘子贴身的侍婢,就算看在娘子的面子上,郎主也不至责罚她!只叫阿酥回屋歇息了又令命人送了伤药过去。”
张悬月有点高兴。
继续问:“那郎主跟小郎君怎么回事?”
藕花迟疑:“似有争执,但奴婢们实不敢窃窥……”
张悬月皱皱眉:“他们父子二人平日里一见面就夹枪带棒的,怎么刚回家就又吵起来,也罢,他们父子二人是一家,我才懒得管呢。”
晓得王羡不留不是因自己而起之后,张悬月便放了心,忙活了一整日,她现在腰酸背痛,长长地叹了个哈欠,那股惫懒劲儿又涌上来,面朝里倒在榻上安心睡了。
待到翌日清晨,张悬月起床用着朝食的时候,冷不丁又想起昨天的事来,叫来藕花嘱咐说:“我屋里不是有坛青梅酒,郎主就爱喝这些甜滋滋的,你叫阿酥给郎主送过去。”
听到张悬月的吩咐,慕朝游稍感意外,倒也未曾多想。藕花道:“我瞧着娘子也是好心,你昨日冲撞了郎主,恐怕是想帮你一把呢。”慕朝游道:“还请阿姊帮我向娘子代为转达谢意。”
藕花满口应了。
慕朝游问明白了王羡素日里办公的书斋“澹楼”何在,便抱着那一坛青梅酒出了门。
门前候着的阿簟是见过她的,见到她有些意外,却不是非常吃惊,想来是得过王羡的叮嘱。
阿簟请她稍等,自己走进去通报。慕朝游抱着酒坛耐心地驻足了片刻,细聆门后忽然传来一阵案几倾倒的动静。
紧跟着阿簟请她入内。
慕朝游不假思索趋步而入,这书斋正修筑在绿竹园里,附近碧竹涌翠,四面竹风叠浪。
屋内陈设清华雅致,几盏铜灯,一盏博山炉,一张长榻几张方榻,桌案整洁,室内不覆轻纱,只悬挂一道道竹帘,漏藏天光。
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手忙脚乱地从方榻上起身。
她来得突兀,王羡有几分窘迫的模样,衣裳凌乱,发带也歪了,但一双眼却笑意盈盈,光华灼灼地将她深情瞧望:“慕娘子!”
慕朝游短暂为他眼底烂漫的笑意所摄,怔了一秒,她隐约觉得他的目光熟悉,仿佛在另一人身上看到过。
是谁呢?她忍不住琢磨,突然恍然大悟。
王羡的眼神,她在王道容、谢蘅身上都曾看到过。
他离开之前,她尚且懵懂,待他回京之后,她已经经历过与王道容、谢蘅的分分合合。说来也怪,经历过这两段感情之后,她就像奇异地开了窍一般。王羡的目光她十分眼熟,这正是平日里谢蘅噙着笑时看她的目光,只是谢蘅更温润,而王羡更为坦荡真诚。
她好像一下子顿悟了。
三伏天里,屋外蝉鸣大燥,光盛如雨,那光晒在人的身上,突然照亮了她眼前一直挥散不去的迷雾。她突然就能精确地分辨、捕捉男人的好感。这其实是饮食男女与生俱来的能力。
王羡……难道是对自己有好感的吗?
慕朝游吃惊地想。
如此一来,这一切仿佛都有了解释。从之前的频频上门,到昨日的窘迫难堪。
只不过慕朝游没有窃喜也没有苦恼。好感就像风,是男女之间很容易就能萌生的,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她很快地便定了定心神,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娘子记得郎主爱饮这个……特命我给郎主送来。”
王羡这个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昨日隔着夜色与濛濛的水雾,他又心乱如麻,既没心情,也不敢细看慕朝游。
今日艳阳高照,他见她半披着一身的日光,乌黑的眼睛里倒映出蜜糖一般甜蜜的色泽。
王羡脸上忍不住发烫。
可他还没忘记慕朝游提到的张娘子,噢、素娥,素娥……
“素娥是大将军昔日相赠……”王羡情不自禁地向她解释张悬月的来历。
但慕朝游浑不似在意的模样,王羡自己说着说着,明明一清二白,反倒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他讪讪地住了嘴,目光望向她怀里的青梅酒,又笑着换了个话题,“之前曾与娘子江上对饮,一直铭记至今。”
王羡有意提起此前二人初识与过往情谊,对慕朝游而言简直再好不过了。她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想了想,附和说:“那时方斩灭妖鬼,以酒沃血,此间疏阔豪情在下也一直铭记于心。”
王羡双眼如星子般微微一亮,正要开口,孰料却在此时门口传来王道容问阿簟的熟悉嗓音,“父亲可在其中?”
慕朝游跟王羡不由双双回望了过去。
阿簟称是。
门是半掩着的,平日里王道容进出书斋大门,如若无人之境,今日仍是如此,他面色不变,双袖招摇,大摇大摆便推门而入。
也因此一眼就瞧见了王羡与她身边的慕朝游。
她怀里还抱着那坛酒,正对上了王道容的乌青的眸子。
可能是没想到会在书斋里见到她,少年脸上飞飞地掠过一点诧异。
慕朝游跟王道容对视着还没来得及开口,阳光仿佛一捧热水泼在了王羡的身上,王羡直如被烫到了一般,浑身一震,满脸的不自在。
又让王道容撞见他与慕朝游的独处,王羡无端觉得做贼心虚。
这感觉有点儿像父亲背着孩子谈情说爱被逮了个正着,王羡脸皮薄,一时抹不开脸,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刚刚王道容进来的时候,他飞快地拉远了同慕朝游的距离,也不知他注意到没有……王羡如此想着,忙正襟危坐,又作出一副肃容的姿态,“你怎么来了?”其实王羡并不算是那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父亲,如今强作出严父姿态,其实内心纳闷不已。
这臭小子怎么这么会挑时候来的?
怎么每次叫他撞见他与慕朝游相处,他总觉得心虚?他到底在心虚个什么?
难道是因为王道容的眼睛?王道容的眼睛是那种很清也很透的,他看人的时候又不喜欢移开视线,因此直勾勾地仿佛一直能瞧到人心底去。
但好在王道容很快便收拾好了心底那一点惊诧,面色不改地冲王羡长揖了一礼,“父亲。”
王羡指指慕朝游怀里那坛青梅酒,不自觉解释说,“这是你张娘子送过来的,你陪我共饮两杯罢。”
王道容自然无不可。他平静地撩起衣摆入了席,伸着两只皙白的脚。
王羡也差不多调整了心情。慕朝游过来倒酒。他有点舍不得支使她,又不好在王道容面前表露出那一份怜香惜玉之情。
昨天的事弄得三个人都尴尬。
王羡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先将慕朝游正式介绍给王道容认识一下。
就对王道容强调道:“这个是张娘子身边的侍婢,虽是侍婢,却是清白良籍。名叫阿酥。”
慕朝游眼观鼻鼻观心,稳稳当当地端着酒壶,气息不变,一滴酒液都不曾漏洒出来。
王道容平淡地说:“嗯。儿子晓得。父亲不在家中时,儿子曾与阿酥娘子有过数面之缘。”王羡一霎无言:“……是,倒是我忘了。我不在家里的那段时日,你们早该见过了。”出师不利未曾影响王羡的心情。昨日闹得这样难堪,他正怕凤奴心存偏见。如今见王道容态度温和,他着实松了口气。
正又要开口,一个书僮突然请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说是要交给郎主的。
王羡只得接了信。瞥见信封上的署名,他神色略微肃穆了一些,下意识站起身,走到外间去看。
临走前想起屋里那两个,扭头瞥见王道容跟慕朝游一个坐着,一个立着,两相不说话。
王羡嘱咐说:“我手头尚有些庶务处理,你且自己喝两杯,有事记得——吩咐阿酥。”
他实在不想说出“吩咐”那两个字。只求王道容有眼力见一些。
他二人一般的年纪,都年轻,应该能有共同语言。
王羡的衣袂前脚才闪过门,后脚王道容便静静地捉住了慕朝游斟酒的手腕。
慕朝游抬起眼,眼尾猫儿一般上翘,带着点矜持的冷淡。
他指腹摩挲着她腕内最薄软的肌肤,乌黑的眼里似有缠绵的钩子,红唇微动,“朝游。”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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