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字必定练过的。” 这厢,王羡指着她的字忍不住微微一笑,漆黑的眼底闪烁着几分惊喜与欣赏之意。
他虽不要求慕朝游博学多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见她比自己想象之中更要优秀,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甚至是一种与有荣焉般的,父亲一般的骄傲。
王氏一门善书,王羡来了兴致,他指点她笔迹之中的优劣之处。
有这样一个毫不藏私的老师,慕朝游也听得很认真。
讲得忘情了,王羡下意识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像教稚儿一样带着她过一遍。王道容幼时习字便是他手把手教他来写的。
正当王羡忍不住要动手之际,一道淡柔如风动碎玉般的嗓音,突兀地横插入二人之中。
“父亲。”
慕朝游回过神,正对上王道容漆黑的眼珠子。少年道袍凌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乌发在风中飞舞。
王道容没看她,对着王羡又耐心地提醒了一遍,“父亲。”
他嗓音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漆黑的眼珠子转也不转,像被冰雪封冻千年的深渊。
王羡被儿子看得如泼了盆冷水,猛然回过神来。他有些尴尬地低咳了两声,仓促将手收回了袖管。
王道容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淡淡的两个字仿佛已经把什么话都说尽了。
他双袖一摆,垂落浓密的眼睫,走到书柜边,取出自己想要的一卷书,便自顾自地坐下来览阅。
王羡觉得他在敲打自己。与婢女交往过密,言行无状。
慕朝游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淡淡的讥嘲之意,握笔的手纹丝不动,笔尖流泻出一列列端秀小楷,落笔极稳,骨力挺拔。
她一直在等待王道容什么时候会找到自己。
果不其然,待她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干净,下楼准备回松云院时,王道容忽然跟上了她。
他脚步轻缓,将她拦在了楼前一棵桂花树下。
慕朝游抱着借来的书卷,客客气气地问:“郎君有何见教?”
王道容:“他——”
少年蹙了蹙眉,神情竟有几分犹豫。
慕朝游耐心反问:“他?”
王道容定定瞧她,终于问出那个盘亘在自己心底已久的疑问:“他没有欺负你吧?”
慕朝游初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一下,想明白之后不由啼笑皆非。
“你就这样想你爹的?”
王道容:“……”
怀疑他爹轻薄小姑娘这件事,对他而言毕竟有些难以启齿。
如果说王道容此前只是有些不适的话,慕朝游此刻的目光则让他浑身都感到不舒服起来。
她抱着书,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尚未吭声,她却已笑问道:“你说的欺负具体是指?”
王道容不言。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那夜之后发生在慕朝游身上的变化。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或许是发自本心,亦或是她刻意为之,在男女情事上,她变得更为主动、轻蔑、满不在乎。
她眼底含着淡淡的嘲弄,像在嘲笑一个纸上谈兵的孩子。
王道容心中微感不虞,他面色微冷,却仍表现出了克制。
桂树下的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立着,谁也没移开视线,谁也不肯服软。
王羡站在书楼上,能清楚地瞧见树下这一对年轻的小儿女。
这二人方才前后脚步出书楼,如今正站在桂树下说着什么,凑得很近,远远望去,都是花一般娇嫩的年纪,浑如一对玉雕成的璧人。
王羡心里轻轻一沉。
既不解王道容竟会屈尊纡贵地停下脚步与慕朝游说话。心头更是飞快地掠过一点自己也不懂的情绪。是羡慕,还是妒忌?
是了。凤奴才与慕朝游是同辈人。他已经是凤奴的父亲了。
正在这时,阿簟走进来放了一沓请帖书信下来。
妒忌儿子这也太荒谬了,委实不像话。王羡皱皱眉,强压下内心淡淡的不快,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窗前。
王道容冷冷相对,慕朝游却还不肯放过他,她眉眼一弯,口气暧昧,但容色却很冷清。
她用书轴轻轻拍了拍他嫩白如栀子的脸,笑着问,“你说的欺负是指这样?”
书轴一点点掠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
挑起他的下颔,“亦或者这样?”
王道容的眼睫猛地一动,克制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双眼深黑,清楚地倒映出她半含奚落的神情。
慕朝游当然也紧张,紧张得手心微微沁出汗来,但在这长久地对视着她不能落了下风。她故意冷着脸,挑衅般地回望。
王道容眼睫又动了动。
她清楚地知道他瞧不起她,或许有关贞洁,又或许无关。否则他那天便当与她发生了关系,又为何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叫她进府为奴为婢。自那日之后他待她的态度便轻慢许多,颇多狎昵。
他生理性地控制不住地为她吸引,又使出浑身的力气对抗这种最为浅薄的吸引。
王道容静静地凝视着她丰润的唇瓣,漆黑的眼底里如火一般跳了跳,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地吻落下来。
但他不经意间忽然撞入慕朝游的视线,那双琥珀眼里,如漾一泓秋水,很清明。她的冷静让他的意乱情迷霎时清醒了过来。
王道容略微松开了对她手腕的辖制,目光静静地掠过她的额发,眉眼,似乎将她纤毫毕现地研究了个透彻。这才忍着气一把推开她。
“我父亲他是个滥好人,却非色令智昏之辈。” 他拂了拂袖口,冷冷地说,“收起你的把戏,你并非国色天香,不是所有人都要围在你脚边打转。”
在王道容离开之前,慕朝游蓦地叫住他,“你在害怕什么?”
王道容脚步微顿,他没回头,隔了半晌才开口,口吻很冷淡,“容什么也不怕。”
王道容离开之后,慕朝游也回屋去了。她回屋先见了张悬月。张悬月近来对她十分关切,不仅给她涨了月俸,待她也十分亲昵, 言语间颇多拉拢。
她问了她这几日在书楼里的见闻,听得高兴了,还特地赏了她一盏冰镇的蜂蜜水喝。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近来常有年老色衰之忧虑,王羡虽然待她也算敬重,但到底来松云院的次数越来越少。
张悬月年轻时已经过够了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她死都不要回到从前!她怕自己年华老去,在这松云院里无人问津,若王道容之后接手家业,只怕自己更要默默无闻孤独终老了!
她这几天里常打发慕朝游去王羡身边伺候,幸好王羡也从未表现出反感之意。
男人嘛哪有不好风月的?待慕朝游退出主屋之后,张悬月摇着扇子,心里生出几分自得之意。
她没想到王羡竟然真好阿酥这一款的。
至于到底要不要狠狠心,促成这两人的好事,将人送上床,张悬月却始终有些拿不定主意来。
一来不确定王羡心意,只怕弄巧成拙。二来她始终还未完全信任慕朝游。
……她倒是有信心能拿捏得了她,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还得慎重。
还没等张悬月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另一件事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王羡归家,他京中好友都要来上门拜访。王羡怕麻烦,意思是设个夜宴将大家都请来吃个饭便算了结了。
此间诸事理所应当地便交到了张悬月的手上。
连带着慕朝游这几天也跟着菱花藕花等人忙活得像个陀螺。
慕朝游若是瞧不出张悬月竭力把她往王羡身边塞的意思,那她便是驽钝。
时至今日,她也终于明白为何菱花当初匆匆偃旗息鼓,原来是随侍近前先她一步得知了她或将“飞黄腾达” 的消息。
但她尚未想清楚的是,倘若张悬月当真要抬举她,她到底是从还是不从?
这一夜,王家设宴。
因南国宵禁,恐有鬼物作祟,黄昏时宾客们边陆陆续续来了,今夜也都将在王家安顿了下来。
廊下屋檐早已挑起一盏盏的琉璃灯,整个王家,灯火通明,笙歌不休,彩衣侍婢们手捧金盘,语笑晏晏,络绎不绝穿过重叠廊庑。
王羡好友周泰也欣然应邀而来,周泰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名士,非止生得儒雅,还位高权重,只可惜家世低了一些。
王道容白衣端丽,伴随王羡一同迎客。周泰见他,又夸他出落得愈发风姿俊美。
王道容瓷白的脸上浮现出少女一般的胭红,谦逊地将身子弯得低低的:“明公谬赞。”
王羡看不过去:“这小子本来就傲,你再夸他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周泰哈哈一笑,挽着王羡的胳膊往里走。
王道容直起身,目光落在前方一辆马车。
两个风姿郁美洁白的少年正从车上下来,一个明亮,一个忧郁,两张一般俊雅的脸月轮般互相映衬着。
那明亮的少年喊他:“阿兄。”
那忧郁的少年,他穿着青衣红裙,姿态妖冶,微微一笑,笑意却仿佛冬日黄昏中的落梅,和着细雪簌簌而下,透出股清冷独愁的寂寞来。
这少年正是谢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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