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

    “不记得你了?”弘历放下笔。

    “是!奴才,奴才眼拙,实在看不出格格是不是故意的…”吴书来颤颤巍巍的回话。

    然后,他紧张的等着。

    弘历是嗤笑,还是会被气的骂骂咧咧。

    然后什么都没有。

    长久的沉默。

    吴书来最后没沉住气,偷偷,偷偷的,看了一眼,但他的头是没有动的——这是大太监们独有的本事。

    他家爷竟然在继续看奏折了。

    这是不在意?

    怎么可能?

    那就是不信格格是真的不记得了?

    也有可能,毕竟眼见为实,他家爷必然是要亲眼看一看格格的。

    他静静等着,直到弘历再次放下了笔,“茶。”

    吴书来立刻出去端茶上来。

    弘历脸色看不出什么,喝了茶,便起身走动了几步,权做休息。

    吴书来,想了又想,还是没提云隐寺。

    再等等,看看爷的态度。

    弘历今天格外勤勉,除了在书房内走动休息,几乎一直在看奏折,傍晚时候,被万岁爷宣过去,头一回不是对政务的苛责,这次是赞赏了两句。

    若是以前,弘历心情当极好,晚膳又不用陪万岁爷的话,会叫一杯小酒,解解乏的。

    但今晚,并没有。

    依旧是每道菜,吃了一口,就让撤下去了,吴书来特地让人上的汤——平日里爷喜欢的。他也只喝了半碗。

    这无疑不透露着弘历心情欠佳。

    简单的在院子里消了食,弘历就要回去泡脚就寝。

    吴书来亲自给他揉脚,眼见着弘历眉宇间终于舒缓了一点儿,他小心的开口了:“爷。”

    “要不,明儿,奴才再去看看格格?”

    这话他故意说的没什么技巧,就是一个关心主子的奴才,真心又蠢笨的言语。

    “不用了。”弘历淡淡的道。

    “你不是说,她身子未愈?你再去,岂不折腾?过几日罢。”

    弘历这话说的也很正常,依旧透着对温晚的偏爱。

    但吴书来却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伺候他那么多年,爷什么时候真生气,他是分得清的。

    可爷气什么呢?

    他不是很捏的准。

    气格格是装的?可他觉得,爷心里明白,格格是真的病了,不记得了。

    那气格格病了?

    若是气这个,又不能这么严重。

    捏不准的时候,吴书来伺候的就格外仔细又悄无声息。

    他给弘历按了脚,按软了枕头,放到一边,先叠了两个迎枕在后,然后伺候弘历半躺下,又移了蜡烛过来,放在窗边的高几上,把昨晚未看完的书捧了过来,弘历拿了,他调整了蜡烛的位置,才往旁边,把小金鼎里的熏香换了。

    弘历照例看了半时辰的书,在躺下的时候,吴书来听他轻轻叹了口气。

    “方才皇阿玛给了十几盆兰花,开的正好。明儿送回府里,给福晋四盆,乌拉那拉氏两盆,高氏两盆,苏氏一盆。”

    “是。”吴书来躬身应下。

    “里头,有两盆蓝色的,甚清雅。给她送去罢,观花养心。”

    她,自然是温晚。

    吴书来一颗心方稍微落了地。

    爷既这样说了,便是消气了,至少是不打算拿什么撒气了。

    待弘历睡了,吴书来特地出去看了看那十几盆花,两盆蓝色的瞧着最精神,花朵也最大。

    “叶子好好擦擦。”他指了指。

    自有小太监点头哈腰的上前,拿了软布再仔细擦拭。

    “师傅,这两盆是要给贵人的?”高玉在旁小声道。

    “嗯。”

    “明儿你回趟府里,红色黄色里,选四盆最好的给福晋送去,两盆给侧福晋,两盆给高格格,苏格格也得了一盆。”

    “若是福晋问话,你仔细回答。”

    高玉躬身应下。

    他没有不知死活的问那两盆给谁,他也不是瞎子傻子,心里一想,就知道是给温晚格格的。

    物以稀为贵,蓝色的兰花不常见,竟都给了温晚格格。

    这偏宠真的是越来越明显了啊。

    高玉心思微动,多看了两眼那蓝色的兰花,也不知道格格何时入府,他也能有机会去奉承几句。

    吴书来瞥了他一眼,就回去伺候了。

    高玉之所以不如李玉,从格局上就能看出来。

    李玉看的透,同吴书来似的,对后宅女眷一视同仁,尤其是不太得宠的,也态度很好。

    因为后宫中,沉沉浮浮,是最说不准的。

    如今爷对温晚格格是样样上心,可谁知道以后呢?

    花无百日红啊。

    第二日,温晚看到送到自己面前的两盆花,也发出了这样的喟叹:花无百日红啊…

    哪怕它们是蓝的。

    今儿是兰花,明儿就有荷花,世间繁花种种,谁又真的能独占鳌头一年四季?

    后宫中的女人也一样。

    温晚又看了眼跟兰花一起送来的两个首饰盒子:粉玻璃葡萄花双环耳盒,金累丝镶宝石烧蓝孔雀盖盒。

    精致奢华。

    再随手抓了把翡翠珠子,在盒子上方缓缓松手,珠子撞击的清脆之声,十分悦耳。

    一旁的含珠笑着捧上了一盘点心:“格格喝了药,苦的很,这玫瑰乳饼,甜而不腻,格格尝尝?”

    温晚咬了一口,同以前吃的鲜花饼全然不同,细腻丝滑,这才叫细糠吧?

    她吃了一块,就克制着收了手,太医今儿又来了,说身子还是虚的很,不能多食。——原主自尽前就绝食了,又选的是溺水,救上来昏迷了数日,脾胃虚弱也太正常了。

    日子不在这一时,养好了,才有日后。

    只是这日子,让一个末世里遭了罪的人来过,着实有些经不住诱惑。

    人总是贪心的。

    温晚叹了口气,不过是一天一夜,她就喜欢这样的日子了。

    那么,就得想办法过的长久一点。

    后宫不是个好地儿。

    如果有的选,她想着,不如带着十里红妆,以熹贵妃教养过的身份,嫁一个小门户里,吃喝不愁,人事简单。

    熹贵妃在历史上也是长寿的人儿,自己好好笼络着,一辈子的靠山也就有了。

    可弘历今儿送了兰花来,那个吴书来又暗搓搓点了她,只有这两盆蓝色,特意指给她的。

    这意思就有的琢磨了,大概率,弘历没打算抛了她。

    毕竟十年的情分,还有她这张脸…

    还有额娘今儿提了一句云隐寺,说云隐寺在圆明园旁,而宝亲王,就在圆明园。

    这意思也很明了了。

    弘历要亲自见她。

    她如果能装疯卖傻,膈应对方一把,没准儿他就不要自己了。

    但她醒来,已经把这步棋错过了,她太淡定了,在旁人眼里,就是本能的没忘了规矩。

    不能发疯,那就得把握住这次机会了。

    她今儿也试探了含珠一些话,大概知道原主对弘历的态度——满心爱慕。

    这样一个娇俏小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对方,难有人不动心的,动了心就愿意宠她几分,更何况还没有入府,她也没有什么能牵扯到利益牵扯到后宅平衡的。

    但入了府,一切就都难说了。

    她就是后宅中许多女人中的一个而已,那些女人哪个不是满心爱慕,一个个装也装的死心塌地的。

    到时候,也许他会觉得乏味,也许会有别的性子的女子吸引住他…

    历史上,弘历不就是最风流最渣的大猪蹄子么。

    温晚托着脸思索。

    含珠见了,犹豫再三,还是劝道:“格格,您坐了有一会儿了。不如回床上歇歇?”

    温晚点头:“只是总躺着,也乏的很。”

    “那不如奴婢取画出来,格格在床上赏画?”含珠说完,又赶紧解释:“格格原来就喜欢赏画的。”

    “好。”

    含珠扶着她回床上,在后面给她放了两个迎枕,又把帘子紧了紧,确保不遮挡她的视线。

    又端了一杯蜂蜜姜水过来,温晚喝了,她端着杯子道:“格格,我去库房取画,让穗儿在外间先候着,可好?”

    穗儿是另一个丫鬟,也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着的,但温晚如今表现的不太爱见生人——虽然如今所有人都是生人,但含珠好歹是她醒来见的第一个。

    因此,含珠也不敢贸然让穗儿进来伺候。

    “嗯。我也没什么事儿。”温晚点头。

    含珠明白,这是不愿意穗儿进来的意思了。

    她出去嘱咐了穗儿两句,就匆匆去了库房。

    路上她在脑子里思索:熹贵妃喜画,格格耳熏目染,也跟着愿意赏画,宝亲王向来也喜欢这些,因而给了格格不少好画,格格每一幅画都赏过多遍了,今儿挑哪个呢?

    格格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吃食的口味未变,那性子里的喜好约莫不会变吧?

    就拿格格最喜欢的那两幅罢!

    含珠抱着画匣子回去,温晚便睁开了眼。

    “格格,这画有些大,奴婢一个人撑着怕是不能,可否让穗儿在那头撑着?”含珠小心的问。

    温晚这才明白,这画是怎么赏了。

    跟她想的,自己铺在腿上一点点看…完全不一样…

    如果自己这么要求,含珠怕是会吓着。

    她只好点了点头。

    含珠唤了穗儿进来,两人合力慢慢的拉开了卷轴。

    温晚一眼就被画作末端的一堆章惊住了——乾隆被骂的另一个点就是喜欢给名画盖章!万万没想到,他还是宝亲王时候就开始了…

    也不知道是谁的画这么倒霉。

    温晚有些看不大懂那些章的字体,因而也看不出作者,只能略过那些章,看画。

    这…是一大缸子的荷花?

    小里小气的。

    她摆了摆手,意思不看了。

    含珠欲言又止。

    格格果真忘了,这幅画竟然看了这么几眼,似乎还有些嫌弃。

    温晚看向她:“这画是有什么来历么?”

    “回格格,这画是宝亲王画的。”

    温晚?!!

    这还真没想到…

    “画的是永寿宫的荷花,格格入宫那日,荷花正好盛开,格格看了许久呢。”

    温晚瞬间懂了…

    看来原主喜欢的是这幅画背后的意义。

    温晚点头,神色不变。

    含珠只好同穗儿又打开了一幅画。

    这次是一幅风景图。

    “格格,这里画的是圆明园,格格第一次去园子里住的地方。”

    温晚看了眼那一堆红印,摆了摆手,见状,含珠同穗儿立刻收了起来。

    “我以前,是不是不善丹青?”温晚突然问道。

    不然怎么有纪念意义的场景,都是别人画的?

    “格格虽不善此道,但格格赏画,见解独到,熹贵妃娘娘很是称赞的。”

    果然…

    温晚点头,推开迎枕,躺了下去。

    原主不会画画。

    还好,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