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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爱的习得

    南乙第一次发现秦一隅卖琴, 其实是个巧合。

    那时也是临近岁末,他想添置一把新贝斯,于是在二手网站上浏览, 但他不想要邮寄, 怕有磕碰, 于是选择了同城。谁知翻着翻着,竟然看到二手电吉他的推送。

    首图就很眼熟, 是Ibanez RGT1221血色苍穹。

    他记得无落一巡时,秦一隅用过这把电吉他,当时他曾经在心里感叹, 无论是颜色、款式, 仿佛都是为这个人量身定做的, 好像就该被他背在身上似的。

    因此他为此停留, 多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令南乙确认这就是他的琴。

    为了验证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 他甚至回头翻了许司曾发在社交网络的某场演出后台合影,放大、对比。这两把琴的面板底部有一模一样的磕碰痕迹,虽然很小, 但对他这样的强迫症而言,印象深刻。

    因为每次他看到, 都很想帮秦一隅补点儿漆。

    再往后翻,James tyler ST、ESP骷髅款、momose Tele日落款, 还有Feder的Silent Siren。五把, 一起打包售出。

    或许是因为链接刚挂上不久, 又或许是打包价实在属于“贱卖”, 不懂的不会一起入, 懂行的人怕上当,所以暂时没有被拍下。

    尽管是一大笔开销,但南乙还是用一直以来存的压岁钱买下来了。每一把琴上的痕迹、改造细节,仿佛都活了过来,冲他大喊,我是秦一隅,快把我留下来!

    那就留下来吧。

    他买下后提出面交,对方同意,可地点却是一个吉他琴行。

    那时候南乙就知道自己不会见到秦一隅了,不算太遗憾,前几天为见面的事而紧绷,没戏之后反倒松了一口气。

    店主说,这是有人委托他们卖的。

    “是什么样的人?”

    对方回忆了一下:“就……瘦瘦高高的,长得蛮秀气的,就是弄了一头脏辫儿,十根手指头全是纹身,锁骨也是,纹了个彩色的……蝴蝶还是蜻蜓,记不清了。”

    是周淮。

    “下次他要是还卖琴,可以告诉我吗?”南乙写下了自己的电话。

    “行。”

    断断续续地,他又收了几次,直到后来杳无音信。

    看着那些琴,他很困惑,不明白秦一隅为什么就放弃了。究竟是什么,让一个视琴如命的家伙,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扔的扔、卖的卖?

    他不知道,只觉得这些吉他很可怜。

    再次发现他卖琴,已经是秦一隅回北京之后了。不过不再是那个琴行,他换了个渠道,还是被南乙发现。

    究竟是秦一隅买琴的偏好太明显,还是这些琴太独特,南乙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些电吉他没有任何一把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真正独一无二的,从来都是他始终钉在秦一隅身上疯狂的眼神啊。

    站在一整面琴柜前,秦一隅抱住了他,埋在他肩窝,很小声地重复说了好多“谢谢你”。

    南乙不需要他的感谢,毕竟这些琴也支撑着他走过许多漫长又糟糕的岁月。

    “你一个小孩儿哪来的这么多钱买这些啊。”

    就算他当初急卖、乱卖,这些加起来也是相当夸张的一笔支出了。

    “嗯……有一些是我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也有找我爸妈要的。”南乙说,“我说等我赚钱了,就会还给他们。”

    最好玩的是,爸妈也分不清贝斯和吉他,还以为他是买给自己的,乐乐呵呵就掏腰包了,还总在他面前夸“这把贝斯真漂亮”、“这把一看就是好贝斯”,南乙也没否认,总是无奈地笑一笑。

    “我还给你。”秦一隅立刻说,“现在恒刻的音源一直都有收入……”

    “不行。”南乙否决得更快了。

    秦一隅红着眼抬起头:“为什么?”

    “不为什么。”南乙想敷衍过去。

    这些琴已经是我的了,每一把都是,你也是。他在心里说。

    秦一隅顿了一会儿,最后无奈道:“那你以后的每一把贝斯都得是我买的。”

    南乙勾了勾嘴角:“行啊,每个月换新的。”

    别把我换了就行。秦一隅磕了磕他的额头,笑着说:“没问题。”

    抱着他,望着这些见证过他过去的吉他,他有些感慨,心绪复杂,喜悦过后,又生出一丝怅惘,不自觉从心口发出一句喟叹。

    “可惜现在都用不了了。”

    南乙偏了偏头,没什么表情,但声音很温和:“你怎么知道用不了了?”

    秦一隅愣了愣。什么意思?

    很快,他在这双锋利的瞳孔捕捉到一丝柔情。凝结的冰湖上晃动的阳光。

    “试试。”

    就两个字,却在秦一隅心口留下漫长的震荡。

    他低着头,拿起方才拿出来的那把电吉他,反过来,才恍然大悟。

    这……竟然被改造成了反手琴。

    秦一隅抬起头,一把接着一把看过去。

    每一把都被改过了。

    “你是什么时候改的?”

    南乙嘴角的梨涡隐隐冒了出来。他第一次在秦一隅的脸上看到惊讶、感动和喜悦掺杂出来的表情。怪不得恋爱中的人都很喜欢给对方惊喜。

    “猜到你开始练反手琴的时候。”南乙低声说,“偶尔我溜出去,做完我要做的事,就会跑回来改琴,本来打算巡演开始之前交给你,没想到决赛重启了。”

    秦一隅怔忡了许久,差一点又要落泪。

    一个从小逃避爱与被爱、认为自己的生活只剩下仇恨的男孩儿,怎么这么会爱人啊。

    “很麻烦吧?”他红着眼圈看向南乙,拉起他的手,揉了揉。

    “还好。”南乙说得很随意,“就是磨弦枕和调弦距的时候需要点耐心。”

    他刚好是非常有耐心的人。

    秦一隅抱着琴坐在他床边,试着弹了弹,仰起头时笑得很开心。

    “非常完美的左手琴!”

    “那就好。”南乙心里的计划列表又有一项被打上勾,他为此感到愉快,又或者是幸福,他也不确定了。

    人一开心是不是就想做点儿什么?南乙冒出这种念头,身体先一步行动过来,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来。

    然后他说:“你现在可以亲我了。”

    这话是不是挺莫名其妙的。南乙心里想的其实是聚餐完喝醉酒的那天,他说想亲,但现在不可以。

    可秦一隅好像从来不会觉得任何事儿莫名其妙似的,他只会第一时间搂住南乙吻他。唯一令南乙意外的是,他竟然只亲了自己的嘴角,诚挚又单纯,小孩儿似的。

    很快他自己给出了答案。

    “总觉得……在你家,特别是你从小长到大的卧室亲你,挺罪恶的。”说完秦一隅自己傻笑起来。

    明明进来的时候一直开玩笑,动真格的却不敢。

    南乙却用手拨了他的唇钉,轻笑了笑。

    “你也有觉得罪恶的时候啊。”

    他拿开了秦一隅怀里的琴,取而代之地跨坐进他怀里,接了个更加罪恶的吻。在愈发收紧的怀抱里,南乙发觉,原来弄哭他和勾引他都能取悦自己。

    吻着吻着,他被压倒在床上,看着秦一隅在他身上喘息。

    还以为会继续,谁知这人忽然抛出一个没头没尾的要求来。

    “以后我挣的钱,能不能都给你管?”

    南乙懵了。他都以为他们要擦枪走火了,怎么突然聊起钱了?这好像搞得更罪恶了。

    “啊?”他眨眨眼,“为什么?”

    “我妈就是这样的,管全家的钱,那个时候我家虽然也吵吵闹闹的,但他们俩感情还是不错的。”秦一隅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看上去无所谓。

    南乙琢磨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设身处地地替换到他的角度。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醒悟。

    对他这样成长在一个父母并不相爱的家庭的孩子,对爱的感知几乎是零。

    在他的经验里,管钱就是很接近相爱的行为了。

    静了许久,南乙才轻声开口。

    “你好像真的很想和我结婚。”

    “是啊。”秦一隅耳朵泛了红,啄了两下南乙的嘴唇,笑着,“但这也不怪我吧?你今天带我来看这些,和求婚有什么分别?”

    南乙心跳快了些:“谁跟你求婚了,抢着做戒指还发誓的可不是我。”

    “那你的逻辑是你认可这个戒指是求婚戒指了?”秦一隅抓起他的手,亲了亲无名指和吉他弦戒指,“所以你一直戴着,就是答应了求婚?那你现在不是我男朋友,是我未婚……”

    什么逻辑?

    南乙捂住了他的嘴。

    “少诡辩。”

    秦一隅笑得眉眼弯弯,在他的手心亲了又亲,直到他松开手。

    他的笑意也渐渐地敛去,躺在南乙身边,和他一起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当他走进这间屋子,亲眼见证了这么多温馨的细节,才知道原来幸福的家庭是这样的,这么具体,这么清晰。

    而他竟然像个从未见识过奇珍异宝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原以为就是这样,他只是来参观与他无关的亲情和温暖的。

    直到看见最后的展品,一整面墙,都是属于他的。

    真神奇,长大以后,他所拥有的都在一件件失去,能奇迹般回到身边的,细数下来,竟然都是因为南乙。

    那这个人呢?

    秦一隅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患得患失了,简直难以理解。

    有人示好、为他付出、表现出极度的爱,这些从来不是一件稀奇事儿,秦一隅早就习惯了,那些被掏出来塞给他的爱越狂热,他越习以为常。

    可现在,面对南乙沉甸甸的爱,自己却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应该嬉皮笑脸地说“失去算什么?”,高喊“去他妈的爱情”,随便地吸引一些人,再随便地拒绝他们、伤害他们,玩游戏一样无所谓地嬉笑度日吗?

    南乙打磨弦枕时用的是什么砂纸?怎么磨的?

    是不是也用它悄悄地把我也打磨了?所以才改变得这么彻底。

    “我最近总在想,要是当时我没接受招募,会不会没有今天,我们也不会……”

    没等他把“在一起”三个字说完,南乙就给了否定的回答。

    “不会的。”

    秦一隅扭头看向他,问:“为什么?”

    南乙对哪怕一件小事都会计划好planA和planB,甚至更多,何况事关秦一隅。

    “就算你不接受,我也会继续参加比赛,等我报复完这些人,还是会回来找你,把你拉起来,让你重新开始,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这人还真是执着得可怕。秦一隅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偷偷把这些琴还给我,然后就各过各的生活了。”

    “怎么可能?”南乙抚摸着他的脸,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执着。

    “久久,你是我的靶心啊。”

    靶心。

    他太喜欢这个词了。

    真希望南乙冰冷锋利的箭头永远对准自己。

    离开这座充满爱的旧房子,秦一隅脑中生来混沌的某个区域,仿佛突然间变得清明。他拿走了妈妈送给他的那把吉他,也从这间屋子里习得了真切的爱。

    摩托车钻进刺骨的风里,坐在后座的他抱着南乙,心里自顾自地流淌出旋律。

    他太想补上南乙内心的空洞,代替他离去的亲人好好爱他了,尽管这方面他几乎是初学者。

    用南乙为他改的琴,秦一隅只花了十几分钟就写完了全曲,但歌词是做梦时梦到的,醒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把这些字句一一写了下来。这一切顺畅得仿佛他不是创作者,而是媒介。

    而通过网络这个媒介,总决赛音乐节重启的消息也立刻传开。

    “我的妈,预售的一万张票秒空……”

    临时借来的民打练习教室里,迟之阳坐在鼓凳上刷着手机,感叹道:“CB你是真的红了。”

    “现在最开心的应该就是乐迷了,又可以看现场,而且还是海边音乐节。”严霁笑着说。

    “是吗?”南乙背好琴,不客气道,“难道不是林逸青吗?”

    “有道理。”迟之阳放下手机,又想起什么,对他们说,“哎,无序角落退赛了。”

    “真退了?”严霁挑了挑眉,“前几天看到还以为是炒作,官宣了?”

    “嗯,说是因为许司的身体问题,不能参加了。”迟之阳叹了口气,“还以为总决赛会再对上他们呢。”

    “是啊,估计这几个里面最不爽的就是殷律了,没准儿还会闹。”严霁甚至开始模仿起殷律说话那种呆滞的语气,“不,我要参加,不退赛,我要去找南乙。”

    迟之阳笑得前俯后仰,直拍大腿,南乙却一脸无语。

    正在这时,秦一隅背着琴包、拿着刚买的牛奶推门进来。

    “我去,我刚刚又迷路了,你们学校这个教学楼教室太多了,刚刚还有个小姑娘认出我了,非要跟我合照。”

    迟之阳捋着自己的小辫子:“你合了吗?”

    “合了啊,我还摆了经典的椰树pose。”秦一隅用自己手里的牛奶瓶情景再现了一下,然后抛给南乙。

    一想到他摆的动作,南乙都不想喝了。

    严霁闭了闭眼:“请不要用这张帅脸做奇怪的事。”

    “那你完了,明天还会有更多人守着你的。”迟之阳盯着自己的强音镲,总感觉它在动,于是伸手捏住边边。

    “你怎么知道?”

    南乙还是拧开牛奶瓶,喝了一口:“因为他昨天就是这样。”

    “但是我没摆这么傻逼的姿势!”迟之阳不想和秦一隅被拿到一起比,飞快为自己澄清。

    严霁微笑点头附和迟之阳,内心却闪过一张张被他保存的迟之阳和乐迷的合影,每一张的pose都拽拽的很可爱。

    “排练吧。”南乙将话题拽回到正事儿上,“昨天大家把所有库存的demo都拿出来讨论了一下,所以选哪首?定下来就要抓紧写歌了。”

    “我觉得还是朋克的那个好,气氛比较燃,适合台下的观众打拳开火车。”迟之阳说,“这个咱们也擅长啊。”

    严霁点了点头:“或者这首?”他弹了一下,“昨天小乙弹过的,这个写成新浪潮也好听,加合成器,我们还没试过,比较有新意。”

    迟之阳抽出鼓棒,准备开始:“反正要想赢,气氛很重要,鼓点重的,唱起来嗨的,能让人蹦起来的……”

    南乙脑子里过着那一首首demo,都不错,但似乎又都缺点什么,可他一时间也说不清。

    音乐节当然应该是热烈的、忘乎所以的,台上的乐队用强劲的节奏和迫人的气势震撼住听众,宣泄才华和汗水,自然而然地摄夺所有人的荷尔蒙。

    这其实是秦一隅最擅长的事。

    但南乙在此刻,却回想起自己上一次站在阿那亚的海边,看到的那场演出。十六分半的表演里,最令他动容的,反而不是尽情宣泄的那些场面。

    是秦一隅站在空旷舞台上,唱着一首布鲁斯摇滚,没插电,简简单单唱着青春期的割裂和迷惘。

    “其实我写了一首歌。”一直没说话的秦一隅背好了吉他,忽然开口,“不算是小样了,因为差不多写完了,只差bridge。”

    “词都填好了?”严霁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效率这么高,“什么类型的?”

    “嗯……”秦一隅随意拨着吉他弦,垂着头,“其实更像是一封第一人称的信吧,但写信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发件人。”

    迟之阳没明白,怎么这人做人说话都这么抽象。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你直接唱我听听。”

    “好吧。”秦一隅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放在琴弦上,罕见地表现出对自己天赋的不确信。

    “这首歌的名字是……”

    演奏前一秒,他终于望向南乙,冲他笑了笑。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两个宝宝都不是很懂得爱与被爱呢,虽然秦一隅有时候表现出来好像特别会,特别懂引导,其实都是出自本能,他也毫无经验

    就像他们刚开始忍不住贴贴也是出于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和欲望,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还好遇到彼此了

    第112章 音乐狂欢

    听完了秦一隅不插电的独唱, 排练室静了许久。

    要填补一个亡者留下的空白,将这封只有只言片语的无效信扩充成应该有的模样,几乎是做不到的事, 也没人敢去尝试。离去的人是永远无法回来的, 也无法替代的, 一个不小心,或许就变成亵渎。

    敢这样做的只有秦一隅。

    听到一半时, 迟之阳就哭了。

    起初他并不知道这首歌到底是什么意思,谁出生的时候下了雪?但听到副歌,他就莫名其妙伤感起来, 眼泪似乎比头脑更敏锐, 不由分说地落下来。他忽然明白, 原来这里面的“你”, 是南乙。

    他想到了南乙的舅舅徐翊,那个总是笑着、如兄如友的叔叔。

    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滴落,他回想起小时候, 自己和南乙被他带着去游乐园,排成排坐在马路牙子吃冰棍儿,一起在滑冰场玩老鹰捉小鸡……

    他是自己和南乙排练的第一个听众, 第一位指导老师。

    他笑着说[我就不加入了,等你俩红了, 我给你们写篇长长的专访吧。]

    严霁发觉他在哭,走过来, 抚摸迟之阳的后背, 蹲下来, 用袖口给他擦脸。

    弹完最后一个音符, 秦一隅收了手, 望向南乙。

    他正陷入呆滞之中——和平时的面无表情不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向锋利的眼神变得迷茫和柔软,他像个如梦初醒的孩子,坐在床边,久久没能回神。

    过了几秒,南乙站起来,低声说了句“抱歉”,推门离开了。

    秦一隅直觉现在的他需要独处的时间消化情绪,因此即使追出去了,也隔着距离,默默跟在后面,走过走廊,在洗手间门口等候。

    南乙出来的第一时间,他给了一个无声的拥抱。

    回去后,他们几乎没有太讨论,就一致决定要选唱这一首。尽管这绝非常规意义的大赛曲目,不够燃、不够燥,在需要狂欢的音乐节里不占优势。

    “其实比到现在,赢不赢倒是真的不重要了,奖金什么的,我们可以慢慢挣,机会我们也不缺,现在就有数不清的橄榄枝抛过来了。至于那个所谓的全胜号头衔,我们真的需要吗?”严霁微笑着说,“如果太专注于某个标签,最后也只会被标签困住吧。”

    “嗯。”迟之阳红着眼点头,“就选这首,那我们要抓紧时间编曲了。”

    一直沉默的南乙转过头对秦一隅说:“桥段的部分给我吧,我来写。”

    “好。”秦一隅微微扬起嘴角。

    接着,秦一隅收拾心情,难得地做出了时间规划,正经得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压缩得这么紧?”

    “嗯,要多练几遍。”秦一隅深吸了一口气,“而且我还有一个小惊喜,要确保万无一失地呈现出来。”

    像往常的每一场比赛一样,他们在极限中创作,没日没夜地调整细节、磨合排练,而这首歌的意义重大,对四人而言,演绎好这首歌的重要程度已经超过了比赛本身。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绷紧的琴弦中,截止日期的鼓点沉沉落下。

    演出前一晚,他们抵达了阿那亚,和其他乐队一起上了大巴前往酒店。

    海边、阿那亚的沙滩,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巴车,这一切对南乙来说再熟悉不过,只不过上次他孤身一人,历经颠簸,去看十六分半的演出。

    而那时站在舞台上肆意弹奏吉他的、被他望着的人,如今就在他身旁。

    坐在前排的尼克转了过来,抱着座椅后背冲南乙笑:“小乙,你怎么又染头发了?”

    玻璃窗映照着南乙的侧脸,一头漂到浅金色的头发,被大巴车内的灯光照得通透明亮。

    南乙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

    “因为某人把我的头发洗坏了。”

    罪魁祸首就坐在他身边,靠在他肩上,车还没开就睡着了。

    “啊??怎么洗坏的?”坐在另一边的李归听到了,也起身,一只腿跪在座椅上,看着南乙。

    坐在他后排的迟之阳替南乙还原事件:“小乙之前为了挑染漂了一部分头发,留不住颜色,洗洗那个橘色就没了,然后秦一隅买了个什么固色的洗发水儿,说是洗头就能洗回来,结果他下单不长眼睛,颜色搞错了,洗完变得灰不拉几的。”

    取回快递的当天,秦一隅就兴奋地拉住南乙,说要给他洗头发,洗到一半就发现不对劲,不敢让南乙照镜子。

    “小乙气得要死,就差去剪寸头了!”

    南乙纠正道:“也没有气到那种程度。”

    “反正我就说那不如去干脆全头漂了得了,和我一样!”迟之阳笑着说,“多好看啊。”

    尼克也点头:“真的很好看!很适合诶。”

    南乙只笑了笑,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秦一隅,发现他居然一点儿没醒。

    虽然确实犯了错,也没必要装睡吧。

    算了。不揭穿他了。

    南乙转过脸,伸出手掀开窗帘一角,透过大巴的窗户,他看到外面乌泱泱的疯狂人群,每张面孔的脸上都堆砌着爱慕,因此面目相似,难以分辨。

    恍惚间他望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低,但也就是一瞬间,汽车启动之后就消失于浩浩荡荡的乐迷队伍之中。

    次日,这队伍变得愈发声势浩大,演出下午两点半才开始,但乐迷们一大早就为了位置而去排队。

    冬日的冻海有种独特的美,清冷,晶莹,堆叠在海岸线的雪在光线下透着莹莹的蓝,距离舞台不远处,那座尖顶的白色礼堂矗立在雪色与天光之间……这一切都泡在朦胧的晨雾里。

    这片场地有别于所有的音乐节,不炽热、不躁动,仿佛是一场独孤、虚空的梦境。一个隐喻。空荡的海滩最后会回归空荡,搭建起来的舞台最后也会被拆下,大家相逢、别离,然后再见。

    渐渐地,白茫茫的沙滩被星星点点的人群填满,大家因为音乐而出发,像海鸥一样从遥远的地方飞来、聚拢,满怀期待地等待第一枚音符的降临。

    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外衣,抱着不算多美好的预期在队伍中等待,谁知却意外地见证了一场冻海的日出,美得令人惊叹。

    赞叹的浪潮此起彼伏,这些陌生的乐迷都望着海水与天空交界的方向,眼中是同一抹灿烂的金色,直到太阳高高升起,他们才后知后觉清醒,相视一笑。

    “我们也一起猝不及防地看日出了呢。”

    之前这个比赛伤透了他们的心,谁都不相信主办方能办好大型音乐节,谁知这次去才发现,CB好像换了个一个团队似的,很专业,而且也变得很有人情味。

    实体票根上印有所有参加CB的乐队,以及他们海选时演唱的歌名,设计得非常漂亮。

    而入场后,他们每个人都被分发了一只帆布包,黑底洋红色肩带,上面印着手写洋红色英文Crazy Bands,里面装着的是主办方的官方周边:印有每支乐队参赛曲目歌词的书签、小旗帜、暖宝宝,印有CB和乐队名的热缩片拨片,不同乐队的冰箱贴,Crazy Bands海报,以及CB全员合影的明信片。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手环,每支乐队的颜色以及选用的歌词不尽相同,是随机分配的。

    “哎我的是执生的,你不是喜欢执生吗?”

    “我的是恒刻的!”

    “那你跟我换!”

    “我不换,这个我也喜欢,写的是幻音的歌词诶:我是默剧,你是默剧里的幻音。”

    人群因为这些手环而破冰,变得热闹起来。时间在期待中度过,很快就到了下午两点半。

    空荡而巨大的舞台上,三块黑暗的超大屏同时亮起,开始播放倒计时影像,台下的观众跟着齐声倒数。屏幕上,从数字10开始,每一个数字之后,都会闪过比赛时颇具纪念意义的画面:初次挑战赛、第一次live淘汰赛、分组时刻、滑雪场做游戏、开车追逐日出……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倒计时归零前一秒的画面,竟然是集体退赛。

    台下一万人爆发出巨大的尖叫。

    但演出并没有立刻开始,结束后,大屏幕亮起,播放了一则用手持镜头自录的影片,像Vlog一样。镜头穿过走廊,进入一个排练室,镜头翻转时,众人惊呼。

    “无序角落!!”

    拿着相机的人是殷律,对台下的观众打了招呼,其他几人也都露面,除了许司。

    “大家好,现在你们应该都在音乐节现场了吧。”殷律的语气还是和往常一样,背书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每个断句都断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

    “很遗憾,我们不能参加比赛,也不能在现场和大家见面。”

    “祝福乐手们演出顺利……”他眯了眯眼,似乎盯着镜头背后的什么,小声嘀咕,“看不清了……”

    而这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于是殷律拿着相机,朝排练室大门走去。

    “谁啊?”他语气毫无波澜。

    “特别暖场嘉宾。”门外传来声音,不大。

    殷律挠了挠头:“所以是谁?”

    镜头在这一刻翻转,大门打开,三块巨屏却在这一瞬间同时变作空白,和白茫茫的天色融为一体。

    而舞台中心,巨大的升降台却忽然缓缓上升。

    方才殷律的问题,在这一秒,透过音响得到了回答。

    “碎蛇乐队。”

    观众无一例外地为此感到震惊。

    “什么?碎蛇是特别嘉宾?”

    “啊啊啊啊啊小蛇们回来了!!”

    “我就知道有惊喜CB你小子开窍了!!!”

    舞台中央,碎蛇乐队的三人朝他们招了招手,是熟悉的风格,戴着面具,只不过这次全身行头都变成红色,在出现的那一瞬间,他们便毫无预警地直接开始了演出,鼓手阿满高举双手敲了三下鼓棒,紧接着重重砸下,不给大家任何反应时间。

    音乐闯入得突然,毫无章法,瞬间点燃了被寒冬麻痹的一双双耳朵。

    沙马赤尔背着一把金色火焰形的异形电吉他,弹奏出狂野的intro,小留的贝斯也恰到好处地进入其中,重低音冲击众人耳膜。

    不用说他们,就连等待的其他参赛乐队都惊呆了。

    尤其是迟之阳,激动到原地起飞。

    “碎蛇回来了!!!!我的好兄弟们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这次唱的是一巡的安可曲目,也是一专的开场曲。

    “不夜天。”

    依旧是少数民族风格的重型摇滚,但他们的台风和状态明显和参赛时不同,在巡演一场场live的历练下,碎蛇三人变得更加自信,更游刃有余,独特的曲风也让人一秒就能感受到只属于他们的氛围。

    [来啊举起火把

    觉里都阿厄阿达

    史里都阿厄阿达]

    两句重复的彝族语言,释义被写在屏幕下方。

    [(人生在世时离不开火,离世时也离不开火。)]

    听不懂的语言增添了少数民族风情,配合着强劲的电吉他,和阿满如同原始部落般震慑人心的鼓,制造出一种狂热的氛围,令人忍不住跟着重复,声势愈来愈大,浪潮般席卷而来。

    [别害怕山高路险

    你我脱胎于烈焰]

    唱到这句,舞台的边缘突然间窜出烟火,红色的火焰冲上半空,短暂地遮蔽了舞台上的三人,几乎还原了歌词的场景,仿佛他们真的是从烈火中诞生的,是火的后裔。

    热烈、滚烫,气势汹汹,活力十足,一首歌就足以点燃冰封的冻海。或许是太过意外,又或许是因为久别重逢,激动不已,台下的许多乐迷竟然在暖场就掉了眼泪。

    在愈发高涨宏大的编曲中,三人摘下面具,高高举起,齐声合出最后的唱段。

    [举起弓箭

    烧穿黑暗

    共赴不夜天]

    结束后,台下上万人仍旧延续着绵长的欢呼,极为齐整地喊着“碎蛇!碎蛇……”,这令三人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巡演的每一场都躲不过talk环节,但他们还是没有修炼好说话的艺术,拿着话筒仿佛烫手山药,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小留顶下这一重任。

    “谢谢,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们真的特别开心。”他稚气的脸庞挂着腼腆的笑容,捏住拳头在脑袋前摇了摇,“又见面啦。”

    “非常荣幸成为疯乐收官音乐节的特邀暖场嘉宾。”

    他背着前一晚写下来的台词,紧张得有些口吃:“除、除了暖场,我们还有一个任务。”

    他赶紧看向阿满,把话题抛给他。

    “对,我们要帮忙宣布一下赛制。”阿满自己先点了点头,“这次的赛制非常单纯,大家手上都发了投票器,也就是那个荧光棒。”

    沙马在一旁疯狂点头:“对。”

    小留解释说:“大家可以点亮荧光棒,给自己喜欢的乐队投票,每个荧光棒可以亮起三次。所有live结束后,将会公布结果,今晚co……不是,Crazy Bands的总冠军就会在大家的决定中诞生。”

    完了,不应该吃瓜的。小留说完,汗流浃背,他已经听到台下的笑声了,只想逃跑。

    沙马这个重大失误还一无所知,傻傻点头:“加油。”

    阿满立刻说:“对,请大家给即将表演的所有乐队加油!”

    顺利被救场,小留赶紧切入正题:“好的,比赛即将开始,第一个出场的乐队是——”

    舞台上方的大屏幕上出现乐手们的海报和乐队名。

    “尤利西斯的指引!”

    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结束了暖场表演的碎蛇挥手退场,取而代之的则是抽中第一组表演的尤引。升降台缓缓升上来,舞台上原本的红色灯光消失,变成梦幻的蓝紫色。干冰如清晨的海雾般弥漫开来,覆盖了整个舞台。

    穗穗的紫色短发被接到齐肩的长度,背了把镭射光贴面的贝斯,李归则将黑长发梳做高马尾,而阿迅一改往日乖巧的形象,额发全部梳起来,露出完整的五官,一袭白色西装,这装扮第一眼看过去,谁都会错认成弟弟。

    一开始是尤引非常标志性的梦幻、游离的吉他引入,和他们之前的歌一样,摇摇晃晃,影影绰绰,迷离的音墙包裹住听众,极短的时间里陷入到一种脆弱、柔软的氛围。

    但当屏幕上出现歌名《今晚我们不谈论爱的虚构》时,吉他忽然变奏,鼓点也瞬间加快,连贝斯的节奏都变得轻盈跳脱。

    阿迅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个腼腆的笑展露出相同面孔下不同的灵魂。

    舞台璀璨的光落下来,他靠近立麦,望着台下这面孔的海洋,平日里的懵懂和迟钝褪去大半,双眼明亮。

    [今晚我们不谈论爱的虚构

    让时间和你共同挤压我]

    大屏幕上,歌词是彩虹色的手写体,明快而夺目。

    在这首歌里,阿迅的唱腔也发生了变化,和弟弟有着微妙的相似,但没有他的热烈张狂,是乖顺的反叛,有节制的放肆。

    [手指亲吻手指

    伤口依偎伤口]

    巨屏上的字巧妙地随着灯光变换色彩,而阿迅身上的白色西服在此时这变成了天然的画布,五光十色的灯光尽情地在他身上挥洒,印在他的脸颊、瞳孔。

    [你的目光闪耀过霓虹]

    [醒来后你轻声说:]

    副歌一个巧妙的、出其不意的停拍,令台下所有人都心跳一滞,仿佛经历了一场集体的心动。

    而舞台之上,阿迅笑容柔软,拿着拨片的手放下来,重新拨动琴弦。左侧的特写镜头,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红透了的耳朵。

    [我曾在你身体里活过]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音乐节来啦,这次是CB的乐队们真正的谢幕表演了~小蛇也回来了,惊不惊喜?

    第113章 告别演出

    听到这句, 所有候场的乐手几乎同一时间爆发出人类返祖的叫声。

    “阿迅成长了啊!一点都不呆了呢。”

    “我哥唱歌的时候就没呆过好吗?”

    “好好好,你哥什么都好!”

    站满了观众的海滩上升起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逐片逐片凝聚起来。

    舞台上, 阿迅低下头, 手拿拨片, 在李归愈发加速的鼓点下,跟随节奏, 混拨弹奏出华丽复杂的吉他solo。台下的乐迷疯狂喊着他们的名字,浪潮般涌进电吉他高亢的旋律之中。结束后,他右手一扬, 又立刻接回之前贯穿整曲的吉他Riff。

    穗穗随着律动弹奏贝斯, 紫色长发被她甩到左肩。她勾着嘴角来到舞台边缘半跪下。台下的女乐迷疯狂呼喊着她的名字。

    最后一段副歌, 舞台上的灯光从彩色转为莹莹的整片蓝光, 阿迅看向台下的人,嘴角扬起弧度,重复唱着。

    [爱是一片虚构的湖泊

    很荣幸为你跳入漩涡]

    尽管这是一首新歌, 但台下乐迷依旧在最后跟着大声合唱,直到live结束。最后一个鼓点仿佛开关似的,落下之后, 阿迅又变回那个腼腆的自己。台下疯狂喊着“拨片”,可他完全没反应。

    “谢谢大家!开场真的非常紧张啊。”穗穗拿着话筒, 扛下talk环节的大梁,“我刚刚手都在出汗。”

    看着实况转播的秦一隅却笑嘻嘻说:“没有啊, 我睡姐下跪撩妹的时候一点儿不带犹豫的。”

    “哈哈哈哈哈!”

    而台上的李归说话时, 高马尾还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感谢所有的乐迷朋友们, 这么冷的天来看我们的收官音乐节, 大家要注意保暖哦, 也谢谢大家给我们投票!”

    快从舞台退场时,阿迅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背着吉他往回跑,高举起手臂,把手里的吉他拨片扔了下去,然后挥手说再见。

    “啊啊啊啊啊!”

    就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舞台灯光全部熄灭,几秒后,黑掉的大屏幕再度亮起,正中间的大屏幕上出现一棵参天大树,一左一右的两个屏幕各投下火把,轰的一声,烈火在树下燃烧。

    “第二支是不是不烬木!”

    “啊啊啊我的UC!!!”

    很快,升降台出现,在舞台中央红色四方体的灯幕中缓缓升起,一整支乐队在舞台边缘喷起的金色火焰中出现。

    电吉他嘹亮的音色先于自我介绍,响彻海滩,光是十秒的前奏,就已经将之前尤引营造的气氛彻底覆盖。

    “大家好我们是不烬木!”

    在左侧的特写屏幕下,大家清楚地看见程澄的脸。他的红发被烫卷,脸上画着雀斑妆,有种独特的少年感。

    “这首歌是我们乐队同名单曲,也是我们的第一首歌,《不烬木》。”

    为了这一次的演出,他们将这首在乐迷心中意义非凡的歌重新编曲,改编得更加朋克。在整场比赛的历练中,原本青涩的吉他焕发出全新的张力,嘶鸣、拉扯,粗粝中带着情感的宣泄。

    不知为何,看着转播的大屏幕,南乙感到一丝欣慰。一路走来,他也清楚地见证了这个别扭吉他手的成长。

    [我有一颗顽固的头颅

    火烧不穿水浸不透

    栖息在不烬木的枝头]

    Uka低着头弹奏贝斯,沉稳的低频埋伏在亢奋之下,像是隐隐跳动的脉搏。台下有乐迷挥舞着自己带来的大旗,上面印着的歌词恰好被唱出。

    [社会的规则约束不了我

    伪饰的言语蒙蔽不了我]

    荧光棒逐个被点亮,泛滥成海,台下不烬木的乐迷高声合着,密集的鼓点令他们热血沸腾,高举双手蹦着、跳着,跟着歌词合唱

    [打破

    打破

    全都被打破]

    而台上,Uka和程澄背对着后背,合奏出惊艳的间奏。结束后,程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水,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原始的野兽

    无需被歌颂

    只需要自由]

    在舞台的最后,大屏幕上的火焰熄灭,而那棵大树仍旧生机勃勃,枝头飞过一只红色的鸟,艳丽的长尾滑过三面大屏。

    原以为就此结束,却在羽尾消失最左侧之际,屏幕边缘和天空的交界处,突然燃起一枚红色的烟火,流星般滑至观众的头顶,砰的一声绽放,千丝万缕,星火流溢。

    而下一组上场演出的ReDream,风格则是忧郁、富有诗意的Indie摇滚,大屏幕上是一片不断拉近的绿野,光线朦胧,如梦似幻,正中间逐渐出现一行白色的字。

    《我将在春夜坠落》

    而在那行逐渐溶解的汉字之下,缓缓出现英文名——So long winter。

    站在舞台最中心的阿丘,身材瘦削,面孔苍白,手腕上缠着水绿色的缎带,尾端飘摇。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剪掉许多,只剩下发梢还留着长长短短的挑染痕迹,褪色到只剩一点点蓝。

    自杀事件后,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依旧是往常的模样,看不出差别。右手握着拨片,弹奏时缎带晃动。

    [一只鸟飞过寒冬

    衔一片春天赠我]

    娓娓道来的旋律,在梦境一般的音墙中,制造出一种眩晕感。人群之外,潮汐拍打冰封的海岸线,阵阵海浪完美地融入到这首歌之中。一种意料之外的合奏。

    [溶解漫长的迷失

    心是放脆的旧报纸

    一碰就碎

    随风飘逝]

    台下千万人的呼唤化作了一种集体式的拯救,阿丘的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空无一物,在演唱中变得柔软,颤动着微光。然后渐渐的,眼圈被染红。

    [尘埃与尘埃有何不同

    我将在春夜坠落

    谁会认出我

    请别认出我]

    听到这句,台下的乐迷摇着头大喊“我会——”,声势和荧光海一样愈发浩大,或许是因为这些温暖的回应,在歌曲的末尾,阿丘更改了歌词,微笑低着头,唱着:

    [你们会认出我]

    这下,台下的乐迷又哭又笑地点头,齐声说:“对——”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迟之阳就掉眼泪了,他坐在后台,飞快地把泪珠子抹掉,结果还是被站在背后伸懒腰的秦一隅看了个正着。

    “哎呦~掉金豆豆啦。”

    没等他说完,迟之阳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给我闭嘴!”

    可这对秦一隅没有丝毫威慑力,他反而凑到坐在角落的南乙身边,猫着腰给他看刚刚拍下的迟之阳落泪瞬间。

    “复婚好吗?孩子总哭。”

    “你他么的——”

    南乙面无表情,一只手遮住他的手机,另一只手指了指大屏幕对秦一隅说:“你姐们儿要上了。”

    再一抬头,舞台上的乐队已经换作刺杀旦。

    三个女孩儿都披着纯黑色的披风,黑沉沉的兜帽遮蔽着脸孔,升降台的边缘亮起绿莹莹的灯光,如同鬼火。相连的黑色巨屏上,出现了一轮血色的太阳,太阳之下,是三个纤细的女人剪影,抬头仰望,高举双臂。

    歌名浮现于正中央——《巫女》。

    而此时,鼓声重重落下,是中国大鼓,下一秒,琵琶声出现,营造出宁为玉碎的肃杀之气。还是她们最擅长的民乐摇滚。

    站在正中间的绣眼开始吟唱,悠长空灵的哼鸣如同一场大型祭祀的前奏。礼音和闽闽跟着和声,配合着凛冽而诡异的氛围,宗教感极为强烈。

    很快,在舞台顶光落下的瞬间,绣眼将背在身后的绿色电吉他转过来,一个利落的扫弦,舞台灯光全部亮起,闽闽回到架子鼓前,鼓点渐强,琵琶和电吉他短暂的合鸣之后,礼音换回贝斯。

    [祓禊衅浴

    旱时舞雩

    驱邪避疫

    通晓神灵]

    歌词在屏幕上,变成一个个悬浮的血字,晃动着,变成一个个舞动的女人的模样,再缓缓坠落。

    [诞孕万物

    抚天育地]

    演出到中段,她们解开领口处的黑绳,身上的披风随之向后落下,披风下的三人身穿改过的战国袍,红黑配色,头顶扣着面具,胸前佩玉,发间编有红色发带,随风舞动。

    随着绣眼晃动手中的银铃,舞台灯光变成一片猩红,烟雾迷离,屏幕里落到底部的歌词再次升起,变幻成一个个无字碑。

    [敲骨吸髓

    屠猎殆尽]

    激烈的鼓点和愈发高亢的电吉他将一切推至高潮。

    [焚我身躯

    唤我巫女]

    演出至此,台下的众人几乎快要忘记这是一场比赛,他们完全地沉浸在演出中,无数颗心脏在重而密集的鼓点中汇聚,变作同一颗。寒冷的海风越是刺骨,摇滚乐的反抗精神就越是鲜明。

    唱到最后,舞台屏幕上的血色无字碑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快要挤不下,是数不清的罪恶和压迫。编曲的声势越来越大,绣眼重复唱着[唤我巫女]来到舞台边缘,将话筒递给台下。

    台下的观众配合着,万众一心重复唱着,仿佛一场真正的祭祀大典。鼓点越来越快,快得几乎令人无法喘息时,一切器乐都忽然静止。

    舞台上的三个女孩儿取下麦克风,仰着头,高举起手臂,清唱出最后两句。

    [活人为祭]

    [千年无异]

    结束后,三人胸口起伏,捡回地上的披风。

    台下一个乐迷喊破了喉咙:“刺杀旦——”

    “哎~”闽闽学着她的声音回了一句。

    她们被逗得露出笑容,又变回可爱的小姑娘,深深鞠躬,说了几句话便随着升降台离开,挥着手掌直到完全消失在舞台地面。

    后台里吵吵嚷嚷。

    “姐们儿太牛了!”

    “刺杀旦!巫女!刺杀旦!巫女……”

    而一向非常迟钝的阿迅却忽然低声开口:“小迟要上了……”

    他向右扭过头,去找倪迟的身影,谁知下一刻,自己的左肩却被人拍了拍。

    再一回头,脸颊被修长的食指戳到,他抬眼,看见弟弟的笑。

    “快给我加油。”

    “快走啦倪迟!”

    “来了!”倪迟听到便要跑过去,可手被阿迅拽住。

    “……加油。”阿迅低声说完,松开了。

    执生乐队的人气一直很高,节目播出后更是吸引了无数新的乐迷。舞台下的人海里,他们是除了恒刻之外大旗最多的。

    光是屏幕上出现执生两个字,台下就开始爆发惊人的欢呼。

    而升降台上,芮游、尼克和倪迟三人缓缓上升。

    倪迟穿了件黑色连体工装服,头发刚剪过,比之前更短,抓成前刺的造型,戴着一架银色边框的护目镜。

    他走到话筒前,笑着说:“让我听一听一万人的尖叫有多大声好吗——”

    叫声几乎响彻整片海滩。

    倪迟笑着竖起拇指。在他们背后的屏幕上,一个巨大的圆圈出现,镜头不断拉远、拉远,到最后观众才意识到,那是一把被握住的枪。

    一行繁体字出现,被倪迟念了出来。

    “契诃夫之枪。”

    乐迷惊喜地叫喊出声,因为这是执生乐队首专的第一首歌,在乐迷内部非常受追捧,但之前的巡演和拼盘音乐节从未唱过。他们根本想不到,决赛会是这首歌的首次live。

    因此,连第一句都还没开始,台下的荧光棒就已经亮起许多。演出到目前为止,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这些光点愈发明显。

    前奏一出,依旧是执生乐队最擅长的朋克,电吉他指弹加上尼克手里的铃圈,制造出一种强劲又荒诞的异域风情。

    而倪迟的唱腔也有些许不同,比以往更松弛,咬字刻意模糊,尾音拖长,有种“我也没办法啊”的态度。

    [关于你我的种种线索

    草蛇灰线伏笔太多

    人生际遇实在荒谬

    触犯禁忌不可言说]

    他背着一把红色电吉他,身后是五光十色晃动的VJ视效,枪口再一次放大,一会儿变成万花筒,漂浮着各种执生曾经的台词,再过一会儿,那些歌词又通通变一个个不同颜色的叉。

    好像是代表错误的符号,又像是字母“X”。

    在越来越亮的荧光人海中,执生乐队的歌迷挥舞着大旗。倪迟抱着吉他站在顶光下,眼神被护目镜遮掩,看不真切。

    [“爱难道不是:

    拨弄松动的乳牙、

    不允许偷食的苹果、

    将渴死之人丢入沙漠?”]

    他微仰着脸唱着。特写镜头自上而下,拍到他戴着的项链——两条交缠的银蛇。

    [纵容也是一种诱惑

    不如诞生前吃掉我

    为什么不这样做?

    是不是天生就爱我]

    台下的乐迷痛快地大喊着:“是——”

    喊声太大,倪迟没忍住笑了,弹着吉他转过脸,压了压嘴角才又回来。在重复的副歌中,台下浩大的人群挥舞双手、跳动不息,像一个个小小的心脏,被节奏所操控。冰蓝色的海、红色灯光,星星点点的荧光棒,映照在彼此的脸上。

    受困于循环的日常生活中,这一刻,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大家不再去管是否相识,手搭着肩膀,一个接着一个蹦跳着开火车,快乐传染快乐,短暂地拥有数不清的朋友。

    直到这首歌的最末尾。射灯从左前方落在倪迟的身上,在地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放任我长成影子的形状

    纠缠是命中注定的走向

    幻想,幻想,绝望中幻想]

    他的手扶着立麦,和台下数不清的乐迷们一起,在最后的歌词里彻底释放。

    [总有一天我会陷入疯狂

    开响契诃夫之枪]

    最后一句唱完,大屏幕上的枪也随之打响,砰的一声,炸开满屏幕金色的线条。而与此同时,人群上空也出现纷纷扬扬的金色彩带。每个人都忍不住伸手去抓。

    “谢谢!”

    唱完后,退场前,倪迟挥舞着手。特写镜头拍到他的手心,上面也画着红色的X。

    在升降台落到底时,舞台之下,倪迟用这只手和即将上台的恒星时刻四人击掌。

    “加油加油!”

    隔着一个舞台,南乙可以清楚地听见浩浩荡荡的欢呼声,像是狂热的海浪,一波波袭来。

    被排在执生的后面上场,意味着他们必须要迎头接下这一波注定的燥热,而用这样一首歌去接,无疑是非常冒险的。

    耳返里传来导播的声音。

    [舞台准备就绪,升降台开启]

    [恒刻上场——]

    “最后一组登场的乐队是——”

    “恒星时刻!!!”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们一点点上升。人群呐喊的声音逐渐从“执生”变为“恒刻”,声势更是翻了一番,尖叫连连,直到他们四人完全地出现在这一万人眼前。

    台下一名很靠前的乐迷铆足了劲儿喊着:“恒刻给我炸翻全场——”

    这声音实在是大,不止舞台上能听见,舞台下的乐迷们也因此爆发出大笑。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恒刻的造型非常统一,又和以往不太一样。

    他们四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西装,没有其他的配饰,只有前襟佩戴了白色小花。

    天色渐晚,临近黄昏,橘到发红的落日一点点靠近天空与大海的交汇处,在海面洒下碎金般的光,岸边的冰雪都被染上夕阳的色彩。

    舞台灯还没亮起,暮色的光辉先一步笼罩住他们,南乙浅金色的头发被照得熠熠生辉,在众人仰望的视角下,他的眉眼并不清晰,轮廓被夕阳鎏金,显出几分神性。

    他抱着那把早该属于他的紫灰色贝斯,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脆弱感。

    他低声说:“这首歌的名字是:《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这显然令台下的乐迷有些意外,并非他们想象中恒刻会唱的歌。

    而在南乙身侧,秦一隅背着母亲送给他的礼物,那把橙色的电吉他。而当舞台灯亮起 、背景屏幕上出现浩瀚星河时,他并没有直接开始弹奏。

    没有任何器乐,他一反常态地以清唱开场。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我忽然了解生命的盈缺]

    温柔又清亮的嗓音透过音响传来,仿佛一个无形的静止按钮,顷刻间消弭了台下的疯狂与燥热。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静下来,认真聆听。

    而此时鼓点和贝斯出现,键盘弹奏出轻灵的旋律,秦一隅也弹奏起吉他,节奏舒缓,旋律平和中透出一丝伤感。他用前所未有的柔软唱腔,娓娓道来,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世界斑斓也诡谲

    起飞航行的轨迹无须太精确]

    大屏幕上,一张信纸缓缓展开,上面却是一片空白。

    [血脉、音乐、相似的眉眼

    都是我珍贵的礼物兑换券]

    灯光星星点点亮起,舞台上空,制雪机飘出纷纷扬扬的雪花,被暖色调的灯光照亮。

    黄昏与雪光里,秦一隅矗立在舞台中央,像一位平静的叙述者,眼底却泛着润泽的光。

    [在庸常又冗余的生活诗篇

    你将撰写到结尾

    我只是序言]

    第114章 特别鸣谢

    拥挤的人潮在这一刻变得安静, 听着这首歌的旋律,冷风中相互依偎的人们恍然大悟,他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 其实是赴一场告别之约。

    梦的旅途即将走向终点, 谁都明白,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冬天了。

    一改往日的张扬与叛逆,秦一隅怀抱着电吉他, 旋律干净、流畅,充满后摇孤独的诗意,像在某个无常的黄昏, 写下一篇平常的散文诗。一向热衷于自我剖析与表达的他, 在这一刻只是握笔的他者, 故事的主角另有其人。

    舞台上“雪花”飘扬,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唱歌时嘴角呵出白色的水雾,在特写镜头之下, 仿佛一个旧DV里留存的影像。而那些歌词,被一笔一划写在背景大屏的信纸之上。

    [柔软的小怪物

    快坐上我的肩膀]

    [别哭泣,别迷惘

    你有宝石般的双眼

    金灿灿的心脏]

    而当他唱到这一句时, 右侧的特写大屏对准的却是南乙的脸——与暮色融为一体的浅金色发丝,沾着“雪花”的睫毛, 眺望大海的琥珀色瞳孔。

    这无可厚非地引发了全场难以克制的尖叫,但尖叫后, 开始有人对照歌词, 意识到了什么。

    “是写给南乙的吗?”

    “是的吧, 宝石般的双眼, 就是小乙啊。”

    也有观众发现了其他的细节, 在镜头下移动到他怀里的贝斯,看到琴头上摇摇晃晃的小挂件。

    “南乙的贝斯上还有个小小的贝斯挂件诶,好可爱。”

    “是南乙之前第一次出场背的午夜渐变!”

    而在贝斯手南乙的右后方,严霁垂着头弹奏键盘,略带失真效果的合成器配合海浪拍打雪岸的声音,编织出朦朦胧胧、若即若离的迷醉感。

    架子鼓后的迟之阳则从始至终垂着头,银白色额发遮挡住眉眼,他的双手交替敲打着嗵鼓,节奏迟缓,鼓点沉闷,如同心跳。

    [长大后你会发现

    人生是残酷的刑场

    别害怕,别轻易投降]

    天色越来越晦暗,太阳无可挽留地沉入大海,星星点点的荧光汇聚成更为鲜活的海洋。而副歌仍在继续。

    秦一隅的演唱,吉他旋律在低沉中逐步走向明亮的色调。而他的演唱则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细腻,咬字很轻,流畅地从胸声转到头声。一个极其美妙的弱混。

    这是他和南乙当初躺在冰湖之上,在妈妈的见证下,哼唱出来的旋律。

    [黑暗中长存理想主义的火光

    它持续呐喊:我将永远燃烧——

    希望你也一样]

    秦一隅唱完,略退一步,稍稍离开立麦,弹奏出略带感伤的吉他间奏,而就在此时,悠扬的口琴声忽然出现,像一道柔软的闪电,带着光芒刺入混沌的海边之梦。

    镜头对准了南乙,他修长的双手握住一枚银色半音阶口琴,吹奏着一段旋律,是早已被人遗忘的,异苔乐队的《闪电》。

    口琴音色空灵,尾音微颤,仿佛是从电吉他中剥离的情绪,实体化成另一种器乐的模样,飘向紫色的天空、燃烧的天际线。

    在飘扬的口琴中,台下的许多听众不自觉落泪,朦胧中仿佛听懂了什么,想起了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人,脑海中重演与他们的分别。

    落日的余晖逐渐消逝之后,橙色的吉他变成另一颗太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握着拨片的左手在琴弦上拨弹,镜头缓缓上移,秦一隅明亮地笑着,仿佛从未受过伤。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我忽然了解生命的盈缺

    宇宙诞生于毁灭

    没有谁的灵魂会被永恒纪念]

    鼓的编排在第二段主歌逐渐丰富,可迟之阳还是没有抬头。

    秦一隅对着话筒唱着,脸却转了过来,满含温情地望向一旁的南乙。

    恰好在同一时刻,南乙也看向他。他看着这个用舅舅的口吻写下这封信的人,一直忍耐的情绪终于克制不住,眼圈开始泛出浅浅的红色。

    三面大屏幕,一左一右的特写分别对准了吉他手和贝斯手,中间的背景屏幕依旧是书写着歌词的信纸。他们仿佛隔着一张信纸遥遥相望。

    [痛楚、回忆、绝望的眷恋

    别受困于血迹斑斑的童年]

    在迟之阳沉痛的鼓点里,南乙想,自己好像又开始幻听了。

    与现场任何人都不同,他听见了两个人的声音,隔着时间与空间重叠,同时以第一人称为他一个人而唱。

    [在漫长而艰深的谜题面前

    我只想哄你入眠

    梦里会再见]

    信纸上写下这一行,一滴泪水落下来,洇开了“再见”二字,所有的字句在这滴泪水中急速坍缩、被吸走。

    而在即将进入副歌时,秦一隅却转过身,背对着盛大人海。所有的器乐暂停,万籁俱寂之中,黑暗的背景屏幕出现一段真正的旧视频。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命中注定,舞台之下恒星时刻的乐迷被镜头捕捉,出现在左侧的屏幕上,他正挥舞着巨大的旗帜,上面印着——我绝不得过且过,死去也会复活。

    而背景屏幕上,旧影像充盈着影影绰绰的阳光,一个穿着白毛衣和牛仔裤的大男孩儿抱着一把平凡的木吉他,笑起来藏不住冒尖的少年气和虎牙。

    “柔软的小怪物

    快坐上我的肩膀。”

    右侧的屏幕则是南乙的特写,同样半垂着的脸孔,相似的眉眼、轮廓,尖尖的牙齿,这一切都让台下上万人呆愣住。大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其他乐器都停下,只有南乙的贝斯还在演奏,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西装前襟的口袋里,是徐翊写下的小卡片。

    我们合奏了,舅舅。

    他看向台下,不知为何,自己糟糕的视力在这一刻似乎得到短暂地治愈。

    茫茫人海中,他望到了赶来这里的父母,清楚地看到母亲红了的眼圈,也看见父亲含泪冲他微笑,挥舞着手里外婆抱着他的相片。

    他伸出手,面对他们俩打下一句手语。

    [别哭。]

    可收回手的瞬间,他却意外地在母亲身边看见另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舅舅珍藏在房间里无数张合影的另一个主角,是他最爱的人,最大的遗憾。

    她听着这首徐翊曾在第一时间分享给她的歌,想到他在跨年夜发来的最后一条祝她新年快乐的短信,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与昔日的恋人再相见,只是旧日的影像留念,可他还是那么鲜活,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屏幕,跳下舞台,紧紧地抱住自己。

    而她的身后,这是徐翊曾经的队友,异苔乐队的贝斯手、键盘手和鼓手,他们的脸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被琐事磨平了棱角,看上去已经不再像叛逆的地下乐手。

    可屏幕之上的那个吉他手,那个曾经与他们并肩的大男孩儿,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闪闪发光。

    忽然间,台下的人们听见婴儿的啼哭,舞台上,视频中的“他”走向画面之后,抱出一个柔软的婴孩。

    他将那孩子搂在怀中温柔晃动,又高高举起,眼神充满珍视。

    仿佛托起一个小小的宇宙。

    “别害怕,别迷惘。”

    台上的四人用如海水般蔓延的器乐,合上了徐翊的清唱。

    “你有宝石般的双眼

    金灿灿的心脏……”

    画面定格在那个小小的婴儿脸上。

    编曲一步一步走向宏大,厚重的军鼓仿佛千万颗心脏,在泥沼中发出生命的共振,怦怦——怦怦——每一颗都在向死而生。

    左侧的特写中,迟之阳没有抬头,银白的碎发中,两颗钻石般晶莹的泪水落下来,砸在鼓面上,变作两个不起眼的鼓点。

    背景屏幕中,一阵风吹过,小婴儿的静止画面被翻动,下一页,再下一页,闪烁的旧照片仿佛吹开的雪花。

    画面中那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一两岁时的纯真,三四岁的迷茫,五岁、六岁……相似的镜头下是一个少年的成长,那双明晃晃的双眼褪去稚嫩,锋利,焦灼,眼里闪烁的光,最终被磨成一片薄薄的倔强。

    到最后,背景大屏上所有的旧照片都消失了,接续出现的,是舞台上南乙的特写画面。

    好像在告诉众人,这就是那个孩子被最终锻造出的模样。

    在音乐的渐进之下,故事变得明晰。

    一击重鼓落下,器乐冲破情绪的顶峰。画面中的南乙终于靠近立麦,开始了自己的唱段。

    是他写给舅舅的回信。

    [最初的笑容

    最后的相拥

    跨不去的凛冬

    焚化炉里消融]

    过去在舞台上,他始终是冰冷的形象,冷的音色,克制的唱腔,稳定的律动和节奏,处处充满了不在意,游刃有余。

    但这次却完全不一样,他在呼唤,在呐喊,打破曾经那个冷漠的躯壳,露出藏在里面脆弱的小孩。

    歌词的第一视角转变,众人恍然,这个激烈的桥段,对之前那个“我”写下的那封信的回应,充满了不甘、痛苦,依依不舍。

    唱下一句时,一向稳定的南乙也不免有些颤抖。

    [我是你最丰沛的遗产?

    还是你未尽的梦]

    天色完全地陷入晦暗,最后一丝天光也敛去,短暂地灿烂过,只留下蓝紫色的天空,这是属于上万人的蓝调时刻。

    深蓝的海水,雪白的海岸线,浅灰色沙滩上,无数只手挥舞着荧光棒,形成一整片莹莹闪烁的“蓝眼泪”。

    所有听众一直以来积攒的情绪,在南乙的歌声中得以宣泄。

    [命运在残忍诉说:

    “陪伴是短暂逗留,

    分离才是长久,

    迷宫的出口是爱的轮廓。”

    如今我不再困惑]

    强烈的对抗后,一声深深的吸气,是释怀,也是难以忍受的痛。南乙闭着眼,唱给那个消逝在冬日里的人。

    [至少在滚水般痛苦的生活

    你灵魂沸腾过

    而我有幸存活]

    在这句歌词之后,架子鼓后方的一整片空地忽然升起新的巨大的升降台,而站在升降台之上的,是十数个面孔纯真的孩童。

    海边,这座巨大的舞台亮起金色灯光,温暖如天堂。

    孩子们的皮肤是阳光常年亲吻后形成的小麦色,脸颊红红,统一穿着柔软的白毛衣,戴着白色的耳麦,天使般淳朴可爱。

    他们的臂弯挂着装满花朵的小篮子,特写镜头扫过,是象征着自由的蓝色小飞燕。

    另一侧,严霁离开了键盘,走到孩子们的身侧。

    在这里,另一个升降台升起,是一架纯白的施坦威三角钢琴,琴的上方一只白色蜡烛燃烧着,微弱的金色烛火在海风中颤抖。

    他端坐下来,微微抬起双手。在短暂的这个瞬间,严霁忽然和自己的过去和解,恍惚间,活在压抑中的儿时的自己,也坐在这张琴凳上,和他并肩,抬起双手。

    你不是讨厌弹钢琴吗?他问。

    不是啊。幼小的他转过头,冲严霁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告诉他,我只是讨厌被推着走,我是爱音乐的。

    小朋友又说:我们一起吧。

    好。

    于是严霁释然地垂下手,开始了弹奏。

    饱满的音符流淌,列成两排的孩子们开始歌唱。

    稚嫩又纯净的童声,充满了生的希望,在钢琴宏大的宿命感之中,孩子们的和声,将这首歌带回到创作的初衷——不是悼念、不是伤怀,是庆祝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柔软的小怪物

    快坐上我的肩膀

    别哭泣,别迷惘

    你有宝石般的双眼

    金灿灿的心脏]

    这些孩子曾有过秦一隅短暂地陪伴,也治愈了秦一隅难捱的岁月。

    如今他们被秦一隅找来,跋山涉水,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见到大海。在小鱼老师一句一句的教导下,学会这首歌,学会合唱,在数万人面前完成表演。

    重复了两遍后,钢琴变奏,直至结束,起身后严霁微微弯腰,轻轻吹熄了蜡烛,离开钢琴,走回到键盘前。

    编曲在再度响起的架子鼓中猛然回到摇滚的氛围,密集的鼓点宣泄着情感,迟之阳终于仰起头,任泪水滑过脸颊,星光般坠落。银白色的长生辫在晃动中挥舞着,系着他对奶奶绵长的思念。

    在黑沉沉的海边,在白色礼堂的见证下,这支乐队释放出最后的能量。

    舞台上,制雪机再次飘出大雪,象征着希望的孩子们走向前方,来到舞台的边缘,用他们的小手,抓住篮子里一朵朵小飞燕,用力地向下洒去。

    蓝色的花朵飘向每一张流泪仰望的脸庞。

    最后的副歌拔高了一个八度,恒星时刻的四人第一次同时合唱,声嘶力竭,在悲怆中彻底爆发,唱给每一个离开的人,每一个还在苦苦挣扎的人。

    [有一天你会发现

    人生是将泪水收藏

    别害怕,谁都会迷惘

    黑暗中长存理想主义的火光

    它在放声歌唱:我不可战胜——

    你也一样]

    舞台上的“雪花”旋转着飘下,落到前排观众的身上,抓过鲜花的手再次伸出,试图去接住并不真实的雪,可谁知,那“雪花”落在掌心,竟然真的融化了。

    这时,人海中有人大喊:“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众人这才恍惚抬起头,浓郁的黑夜里,细微的白色光点在海风里飘散,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像被撕得粉碎的信纸,春日的柳絮。

    一如十几年前的那场意料之外的雪,本不应该在秋末的北京出现,可它就是奇迹般的飘落下来,见证了一个孩子的诞生,再消失不见。

    如今往事重演。

    在电吉他的旋律从高涨中走向平静,漫长的尾奏开启时,南乙微微蹙眉,轻声开口。

    [你离开那夜,记忆下了雪

    我终于领悟生命的盈缺]

    秦一隅则接着唱出下一句,对这些听众,对那位逝去的吉他手,也对自己的母亲。这是他完成的诀别信,所以要微笑着唱完。

    [如果不得不画下句点

    那就别颤抖,就挥手告别]

    他们伸出手,朝台下的汹涌人海轻轻挥动。

    而这些面孔的海洋,同样回以最真挚的泪水、最浩大的合唱。他们挥舞着旗帜,挥动着手中的荧光棒,哭着,笑着,嘶喊式地唱着,每个人都清楚地了解,这场音乐的列车终将停靠站台,大家总要分别。

    千万个告别的声音,在海风中回响,旷达,悠长。

    [再见,再见,再见……]

    直到第5分20秒,南乙轻声念出最后一句。

    [梦里见。]

    而在演出的最后,大屏幕再一次出现那段录影。

    画面中,徐翊抱着小小的南乙,逐个逐个揉捏他小小的手指。那时候的他们谁都不曾猜到,这十只小小的指头,未来会在最大的舞台弹奏贝斯。

    镜头里,徐翊微笑着,虎牙露了出来。他用很可爱的语气对怀里的小人说话。

    “南乙,难以……我妈可真会起名儿啊。”

    “你知道吗?人生的很大一部分,都是难以面对的。但是呢,还有很多很好的部分,又让人难以割舍……”

    “有点儿深奥是不是?没事儿,你还是个小宝宝呢,等你长大了,就明白舅舅在说什么啦。”

    徐翊说完,抱起南乙,蹲到镜头跟前,嘀咕着说:“那就先到这儿了。”

    他侧过脸,看向小乙,仿佛也看向了右侧屏幕上长大的那个孩子,然后握住了他的小手,挥舞了两下。

    “来,说再见。”

    意识到孩子还不会说话呢,他把自己逗笑了,眉眼弯弯,月亮一样。于是他只好自己说最后一句。

    屏幕陷入黑暗,发着光的“Sternstunde”出现,与海边的星夜融为一体,可那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声音还没彻底离开,透过音箱,久久回荡。

    “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演唱:恒星时刻

    作词:秦一隅/南乙/徐翊

    作曲:秦一隅/南乙/徐翊

    编曲:秦一隅/南乙/严霁/迟之阳

    吉他:秦一隅

    贝斯&口琴:南乙

    合成器&钢琴:严霁

    鼓:迟之阳

    和声:希平县望安村的小天使们

    特别鸣谢:徐翊(异苔乐队前吉他手-立羽)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我忽然了解生命的盈缺

    世界斑斓也诡谲

    起飞航行的轨迹无须太精确

    血脉、音乐、相似的眉眼

    都是我珍贵的礼物兑换券

    在庸常又冗余的生活诗篇

    你将撰写到结尾

    我只是序言

    柔软的小怪物

    快坐上我的肩膀

    别哭泣,别迷惘

    你有宝石般的双眼

    金灿灿的心脏

    长大后你会发现

    人生是残酷的刑场

    别害怕,别轻易投降

    黑暗中长存理想主义的火光

    它持续呐喊:我将永远燃烧——

    希望你也一样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我忽然了解生命的盈缺

    宇宙诞生于毁灭

    没有谁的灵魂会被永恒纪念

    痛楚、回忆、绝望的眷恋

    别受困于血迹斑斑的童年

    在漫长而艰深的谜题面前

    我只想哄你入眠

    梦里会再见

    (徐翊录影)

    柔软的小怪物

    快坐上我的肩膀

    别哭泣,别迷惘

    你有宝石般的双眼

    金灿灿的心脏……

    最初的笑容

    最后的相拥

    跨不去的凛冬

    焚化炉里消融

    我是你最丰沛的遗产?

    还是你未尽的梦

    命运在残忍诉说:

    “陪伴是短暂逗留,

    分离才是长久,

    迷宫的出口是爱的轮廓。”

    如今我不再困惑

    至少在滚水般痛苦的生活

    你灵魂沸腾过

    而我有幸存活

    柔软的小怪物

    快坐上我的肩膀

    别哭泣,别迷惘

    你有宝石般的双眼

    金灿灿的心脏

    有一天你会发现

    人生是将泪水收藏

    别害怕,谁都会迷惘

    黑暗中长存理想主义的火光

    它放声歌唱:我不可战胜——

    你也一样

    你离开那夜,记忆下了雪

    我终于领悟生命的盈缺

    如果不得不画下句点

    那就别颤抖,就挥手告别

    再见,再见,再见……

    梦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