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也没影响凌越的练习。宋涛跟着导航到球场的时候,凌越已经练球三个多小时了。
三十四度的天,烈阳当空照,宋涛待了半分钟就跑进旁边的场馆吹空调。
等凌越的训练告一段落,开始跟自动发球机打来回的时候,宋二少拿着两瓶水进了球场。
他往角落一屁股坐下,发自内心感慨,“凌越你回来了真好啊,我老子到现在都没来找我算账,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而且,我终于有人可以放开了说话了,你是不知道,我那些狐朋狗友,看着玩得一个比一个不学无术,其实一个比一个精,套话功夫简直了,心累。”
“再加上我们冉冉大小姐一出国,我这日子真就过得没滋没味的。最近谁家都一堆事,我想找个人唠两句都不行。”
凌越:“找秦琛啊,我看他很有空。”
宋涛一脸“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我不是说了么,他那个狗脾气,我说十句能呛我五句,我才不跟他玩。”
凌越拧开一瓶水,“那你说。”
宋涛:“那可太多了,比如姜家不是最看重能力手腕么,前两天好像把旁系的都叫回老宅了,是真的狠呐,真他妈选狼王似的,我要生他们家估计早被断绝来往了。”
“不过这世界真挺有意思。”凌越接了一句。
宋涛:“什么啊?”
凌越:“你不久前才说过的八卦自己都不记得?”他连续跟自动发球机打了好几十个回合看起来也没累,语气依旧气定神闲的,“说粱治闲坏了身子,估计是要绝后了。”
“一边人太多,一边绝了后……”他扔下水,重新调整步伐,目光聚焦发球器,“没意思么?”
宋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先道一句“负心汉活该遭报应”,又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起来,“实在不行,让梁治闲去姜家要一个呗。”笑着笑着他突然又不笑了,“凌越,你过两天能不能陪我一块去上个香啊?”
凌越稳稳击出一球后嗤了一声,“你怎么一碰到合心意的女孩就要去烧香?菩萨估计都觉得你心不诚,不记得十几岁那会人跟你怎么说的了?”
宋涛:“记得呢,没忘。”
云安墅的住宅区属于有钱也买不到,开发商建的时候就不对外开放购房名额,对购房者的要求也很高。刚建成那会住在这里的基本都能算得上是有身份的人。这几年才终于开了十几户新的,最基本的入住者也得是个一线明星的水准。
宋涛前不久来的时候直接碰上了个目前正红得发紫的小花旦,两人相谈甚欢。凌越站在阳台看他笑得像朵花,觉得这人真是没救。
十几岁时一同跟长辈去拜佛,宋涛摇完签筒兴致勃勃去听主持给他解签。
主持说他:“命犯红颜。”宋涛答非所问:“就是桃花运爆棚?”
那时木禾冉还没出国,看不下去后拍了拍他的肩,“是说你这辈子得死女人手里。”
宋涛当时吓得立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莫说诳语!”
这事一提起来还真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这次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宋涛突然就降了声,“是为了我大哥……我大哥快订婚了你知道吧,我妈那人你也知道,最重视这些什么开光加持之物,我得跑一趟去取回来。”
宋涛大哥叫宋闻,比宋涛大八岁。宋家从小严格培养的继承人,要他闻天下事也要他读圣贤书更要他闻鸡起舞。
这名确实取得好。十年如一日的优秀,满足所有长辈的殷切期待。
宋涛拉长了调问:“去不去啊凌少,我真不想自己去啊,我怕我一个冲动把东西全扔了。”
凌越:“去吧,为了保你一命。”
*
实打实地说,凌越一个国外长大的人,自然是不信佛的,宋涛则是一个阶段性信佛的人,无论是小时候的考试成绩还是长大了参与的电影投资,只要有求于上天赐他运气,必然临时抱佛脚,虔诚万分。
但这次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是去做他急于求运的事,还是他特别不支持但阻止不了的事,他走得很是不情愿。
凌越后半程几乎是拖着他上山,“你这心是真的不诚。”
宋涛指了指不远处的缆车,“我挺诚了,我爬了1500多个台阶了,你不能拿我跟你比啊。”
宋涛灌了口矿泉水,随后目光一定,指着前面围了不少人进香的石雕香炉,“那个是仙女吧?仙女也来烧香拜佛啊?”
凌越跟着看过去,宋悦词素白的衣跃进眼里。
宋涛突然就来了精神,仿佛一分钟前要魂断于此的不是他。“李思唯找了一年也没看到人,我这都见了几回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跟仙女有缘,你看啊,我跟她还是同一个姓,说真的,要不我去追她试试?
凌越呵了一声,手蓦地一松,没再管他直接往上走了。
“等等我啊,我这个腿这个腰真的要废了啊凌少。”
*
宋悦词是来取之前给美惠姨准备的开光项链的,美惠姨的生日快到了。美惠姨这段时间回了老家给一个没有子女的远方亲戚办葬礼,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
取完东西后,宋悦词又觉得来都来了,即使她不信佛,也该烧个香再走。
美惠姨照顾了外公外婆十几年,跟着搬了三次住所。外公去世后,外婆来了南方与自己和母亲同住。美惠姨才回了自己家,却也时不时过来打扫一下房子,照顾一下院子里的花草。
直到她到北方来上学,美惠姨二话没说就来照顾她。在她还没有到的时候,就提前过来收拾了云安墅的房子。
看到她后满是喜悦的神色,“我上回见你……”美惠姨僵硬地停住,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是啊,上回见面是在外公的葬礼上,宋悦词那时苍白得像一纸幽魂。
美惠姨走过来接了她的行李箱,装作若无其事地翻过了这个话题。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到我膝盖,我那个时候就想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小词,我可以这样叫你吧?我以前总听你外公外婆这样喊。”
宋悦词点头,她眸光落在进门之后最显眼处挂着的全家福,“外公,我回来了。外婆和妈妈都很好,您不要挂心。”
她平时住校,只有周六周日会回来看看。美惠姨每次只要她回来,都会早早就来准备。总怕照顾得不够好,有时还偷偷给外婆打电话问她的喜好。
美惠姨有一个小小的册子随身带着,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着。连她不喜欢茄子,肉吃得太少,这些也要记上去。
去年她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来,直接摔伤了腿,痛感来得过于猛烈,她只能就着摔下来的姿势趴在地板上。
美惠姨到的时候吓得扑了过来,手里提着的菜从她手上坠落,“怎么了小词,哪里不舒服?怎么趴在这里?”
宋悦词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不提疼痛,她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我摔下来了。”
美惠姨的哭腔在耳边炸开,仿佛摔伤了的是她的亲生骨肉。
这才稍微唤回了宋悦词的神志。
浑身都痛,虽然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满地血的场景,她浑身上下只有下意识用手掌撑住自己的地方破了皮。
但她努力尝试了也爬不起来,下意识明白无意义的挣扎会让自己更痛苦。
宋悦词逼迫自己面对最坏结果时淡漠又灰暗的神情直接刺痛了美惠姨。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宋悦词年幼时见过美惠姨,力气很大,为人爽快,又细致又勤劳。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美惠姨也老了。
她先是试图把宋悦词扶起来,又反应过来可能会拉扯到伤,于是又慌乱地蹲下身换成背的姿势,却发现更是没了着力点。
如果有陌生人看到这个场景,估计会觉得她们两个都是绝顶傻瓜。一个动也不动,一个没头苍蝇似的急。
美惠姨最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应该打120。她掏出手机,急得哭出了声。
宋悦词也打过120,不止一次。其实电话那头的联络员,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患者家属。
不管多急,对方都会用足够专业和冷静的态度提问,不管你多想争分夺秒,都要走完这个流程。都要条理清晰地回答“是否有意识”“过往病史”这些问题。
这是应该的。
美惠姨报完地址,最后说道:“快一点,快一点,我家孩子的腿,真的很重要。”
谁的腿不重要呢,宋悦词当时这样想到。
但又因为美惠姨的这句话,后知后觉流了满脸的泪水。
她躺在地上,空落落地看向二楼,仿佛那里有谁站着。宋悦词声音压抑着,她像是好不容易在氧气耗尽的最后一刻脱离了桎梏,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不要告诉外婆。”她这样说道,在美惠姨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她时又自己改了主意,“还是告诉吧,但不要告诉她严不严重,你就说,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美惠姨成了她秘密的保护者,每天在医院陪着她,推着轮椅送她去学校办暂休,看她做复健训练时心痛得要哭。
妈妈和外婆都不在身边的日子,她只有美惠姨。所以为了美惠姨,她愿意拜一拜神佛。
*
“宋悦词”,从名字开始就让人觉得诗意万千。宋涛往香炉里上了香之后靠近凌越,“你觉不觉得她真的挺不一样的?”
凌越没搭理但也没制止他说下去,宋涛:“我也描述不好,就是你看啊,脸那么好看,舞跳得那么好,有些人费尽心思才能得到的喜欢,她什么都不用做大把的人捧着心往前凑。”
凌越拂去手上的一点香灰,“你这话挺有意思,那些心里想的什么你不清楚?别污佛祖耳朵了。”
宋涛急了,“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个年纪,拥有这么多在别人看来求不来的东西,再怎么心平气和,也不可能是她这样的吧,感觉……怎么就一眼看到头了,她明明前途无量的吧,你姑姑不是说了么,当首席培养的苗子。”
“我还是喜欢活泼热闹的女孩子,每天围着我叽叽喳喳,那才感觉得到生活的意义和乐趣啊,她这种,美得我高攀不上。”
凌越从来上香的人群里看过去,宋悦词是神情最淡的一个,不远处的菩提树被风吹得簇簇,袅袅的烟拂过她的脸。她好像真的没有愿望,也真的不信满殿神佛能知她掩埋的心事,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按部就班来完成任务的人,而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他移开目光,抬手腕看了眼表,催促宋涛,“赶紧,要过了你说的吉时了。”
“哦哦,那快走!”
他们往上,宋悦词往下。两侧过道中间隔着一尊精巧大气的莲花石塑,六朵石莲栩栩如生。
宋涛着急向上跑,被一小师傅拦下劝告,“施主莫要急行,以免冲撞。”
他停住脚步回头去喊凌越,正巧看到凌越和宋悦词同时经过那尊莲花石塑,同样的步调缓缓,同样的目不斜视。
称得上是冷漠的氛围。
他之前到底得多看走眼,才会觉得这两人应该有情况啊,他怎么会觉得这两个人能住一起啊?!
开玩笑!
总算在吉时之前到达,主持大师已经在等他们了。对方将东西一一递给宋涛,宋涛这回端起了足够虔诚的态度,从对方手里郑重其事地接过了一堆东西。等再跨出寺庙门槛,日头已升至最高。
离身后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越来越远,走至半山腰,宋涛突然回过头,语调与以往天差地别,“像给我大哥,套了金箍。”
“这金箍还是我亲手来取的。”
凌越闻言并不多说什么,只从他手上将东西全部接过,不算安慰地拍了下宋涛的背,“现在算我亲手取的。”
宋涛看着走在他前面的凌越,只觉得这家伙确实如他爷爷所说,天生成大事者。
明明是他们这辈里最自由选择最多的一个,照理说不需要具备什么撑天撑事的性子,他么,活得随意开心最重要。
偏偏凌越能撑事,虽然在国外待了那么久,结果他们这一堆人,除了秦琛,还真就都需要他时不时地解救。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摇个签吧,说不定我摇出个我大哥不宜嫁娶,我立刻带回去给我妈看!”
凌越用一种“宋涛你今年几岁”的目光看着他,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根本没有讲的必要,但凌越还是开了口。
“嗯,你带一支签回去,然后你大哥就能不订这个婚了?他就能自由了?还是说,他能够放弃现在已经得到的所有利益和权利?”他是想着安慰宋涛的,“你大哥跟你不一样,对他来说,感情不重要,自由也不重要,他是个大刀阔斧的野心家,他愿意为此付出。”
宋涛没说话,过了好一会,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也是,总不能指望我这个当弟弟的,那我们家就完了。”
“不过我还是想摇个签,咱们回去摇一个呗。”
*
宋悦词接了个电话,美惠姨知道她在十安寺,硬是要她去求支签。
“美惠姨,我不信这个的,而且我刚直接坐缆车上来的,就只走了一小段路,佛祖大概会觉得心不诚。”
“那是你腿伤着了啊,医生都说了,要保持运动,但不能剧烈运动,好孩子,听话,去求一□□里的师傅解签可灵可灵了,你有什么事,总也得稍微解一解,全埋在心里,要出问题的。”
宋悦词只得转了身,从左侧下来的,再从右侧重新上去。她对美惠姨有些撒娇的口吻,“我本来都可以下去吃豆腐花啦。”
美惠姨:“等我回来就给你做啊乖乖。”
大抵是真的灵,殿内进进出出许多人,凌越本来一点想法也没有,但既然都进来了,就也跟着在黄色的蒲团上跪下了。
他摇签筒时不像宋涛那般念念叨叨,但也闭了眼。听到一声清脆的“吧嗒”声后,他睁了眼,入目的不是签,是一只瘦白纤长的手,他顺着手向上看,看到了宋悦词的侧脸和一绺垂下的发。
两支签叠在一起,凌越迅速反应过来先她一步拾起一支,宋悦词刚想说什么,就见凌越把他拿在手里的那一支塞回了签筒里。她的一句“那支才是我的”到底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宋涛拿着签飞快跑去偏殿找师傅解签,并没在乎身边发生了什么。凌越直接站起身,签筒放回原位让了位置给身后等着摇签筒的人。他就那样迈出了殿门。
而宋悦词盯住手里那支签,上书:上上签。
宋涛解完签回来,看到靠在一边等他的凌越,“你不解签啊?抽到了什么?”
凌越没回答,他只是把那支“下签”塞回了签筒。他什么也没多想,只是在那一刻觉得,宋悦词这样的人愿意来问问佛祖,那就别让她更难受了吧。就算不信,看到了多少也会介意的。
他瞥宋涛一眼,“我用得着靠签?”
这话一般人说,估计要被说大不敬。但换成凌越,宋涛就觉得其实挺有道理。
就像十几岁时那日捐完香火钱下山,凌越被人拦住了说给他算一卦,凌越一步也没停,直接往前走。对方又伸手拦他,说不收钱,免费给他算。
宋涛就听见他那一句,“别给我命定判词。”
凌越重新托好了宋涛大哥的那堆开光之物,“走了。”
宋涛连忙跟上,“哦,来了。”
也许只有佛知道,不信命的那个人,动了一点自己从来不屑的小手段,送出了一支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