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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池易暄往往天还没亮就出门去公司,他起床比我早两个小时,早晨会和我错开,今天我睁开眼却发现他还在家里。

    他没穿西装,也没在工作,看到我醒来时,将几只塑料袋拿到茶几上。

    “我刚出去买了早餐,有豆浆和包子。”

    薄薄的塑料袋上结了层雾蒙蒙的水汽,他解开系着的结,从里面拿出一个肉包递给我。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包子,犹豫着接过来,好大一个,填满我的掌心。

    我在他的注视下拿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我问他,“你怎么还不去上班?要迟到了吧?”

    “最近不忙,所以请假休息几天。”

    “你上周不是还天天加班到凌晨吗?”

    “那是上周,项目交了就没什么事了。”

    我望着手里咬了一口的包子没说话。

    池易暄问我:“是不是太烫了?”

    “不是。”

    “没胃口吗?”

    “还好。”

    他想起什么似的,又从脚边的纸袋里拿出一杯豆浆,“这家排队排得很长,还好我去得早。我想应该会很好喝……”

    “你去上班吧,我不需要你陪。”

    池易暄的动作停顿一下,接着像没听见一样,为我掀开豆浆杯上的盖子,“尝尝?”

    “我不渴。”

    “有点烫,哥给你吹吹。”

    他努起嘴,吹了吹豆浆,递到我面前。

    “不需要。”我将包子放回桌上,起身想走。池易暄拉住我的手腕,“真的很甜。”

    “我说了不要!”

    我推了他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紧接着听见他“啊”一声惊叫,回头便看到豆浆泼了一大半到他身上。

    “没事。”池易暄往后退了两步,将手背在身上擦了擦,旋即看向我,“白意?你要去哪儿?”

    我拿过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头盔戴上,“我去上班了。”

    “你等等……”

    我不敢回头,怕看见他被烫红的手背,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下跑,几乎是用飞的。我哥的声音在走廊撞出回声,一声声回荡在我耳边,不停息。

    ·

    晚上下班回到家中,池易暄还在,客厅已经被他打扫过了,看不出早上的狼藉,他穿着家居服,神色如常,我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有没有去公司,我没有问他。

    他照例为我煮了牛肉面,今天只下了半碗。他说半碗刚刚好,睡前吃得太饱对胃不好。

    “来这儿吃啊。”他在餐桌前喊我。

    “我想在外面吃。”我在客厅坐下。这里更安全。

    过了一会儿他小跑着将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出来,手指紧紧捏住碗沿,将面碗搁到我面前,松开后立即捏了捏耳垂,似乎被烫到了手。

    茶几很矮,得盘起腿坐。我从他手里接过筷子 ,回避着他的目光。

    原以为我哥会放我一个人安静地吃饭,可他非要挤在我身边坐下,同我一样折起两条腿。

    膝盖碰到了一起,我便往一旁挪了挪屁股。

    我们坐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缝隙里,池易暄看似正在手机上回邮件,被我发现他在看我以后,又迅速低下眼在屏幕上点一点。

    “哥。”

    “嗯?”

    我望着面前的碗,看着热气蒸腾着飘到半空。

    “我只是这两天心情不好,你不要太在意。”

    “我知道,我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池易暄答得很轻松,“比你要频繁多了。”

    我拿起筷子,埋头吃面。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要跟哥说,知道吗?我们不是拉过钩,碰到什么不高兴的,都要跟对方讲吗?你忘了?”

    我鼻子发酸,嘴里嚼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我没忘。”

    “我也没忘。”他狡黠地笑了笑,继而装作一切如常,和我聊起天,“明天我们公司有大客户来,我得去见一见。”

    “又要有新项目了吗?”

    “希望能够拿到吧,是个老客户,之前合作过。”池易暄用膝盖碰一碰我的腿,“你也别累着,有事没事停下来喝口水,千万别跟其他车抢红绿灯。”

    我说哥,论抢红绿灯还是你抢得凶,这话谁对谁说还不一定。

    他反驳我说他好歹开的是汽车,我跟别人抢就只有被撞的份。

    我俩不约而同地笑开。

    我把筷子递给他,说哥,你也吃点。

    池易暄便张开嘴,手没动,是要我喂。

    我用筷子挑起几根,吃意面似的将它缠成一坨,送进他嘴里。

    他配合地抻直脖子,腮帮子鼓了起来,满足地眯起了眼角。

    ·

    月亮与星星作伴。到了入睡的点,我蜷缩着躺在客厅的二手小沙发上,脚朝向门。池易暄几次喊我进卧室,没能成功。

    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见他胳肢窝下夹着枕头,另一只手拽着床单走了出来。

    他来到沙发前与我大眼瞪小眼,随后视线下移,像在搜寻落脚的地方,然后转过身,将茶几向外推了推,把床单铺在茶几与沙发间的过道里,拿过被子就在地上躺下。

    “你干什么?”

    “睡觉啊。”他拍了拍枕头,将它拍软。

    “这里睡不舒服。”

    他反问我,“但是安全,不是吗?”又说,“如果他出现,我就和你一起揍他。”

    我侧过头,这个角度很难看到他,得稍稍将脑袋抬起来,才能看到位于我斜下方的哥哥。

    “你怎么不把床垫搬出来?”

    “我们家客厅太小了,塞了床垫可就什么都摆不下了。”

    我看了一眼茶几与沙发间的距离,“睡在这里会很挤。”

    “我睡觉老实,又不像你,翻来覆去地滚。”

    他表现得过分温柔,可我知道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讨厌他这样对待我,好像我很可怜,让他心碎。

    我想他一定很无措。

    这天之后,池易暄开始送我出门上班。我骑着电瓶车去送第一单外卖,他就开着车跟在我身后,将我送到目的地以后才去公司。简直像家长送小朋友去幼儿园!

    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段待太久,总是过几天就更换送餐区域,哪怕要多骑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就是为了不被人发现我的工作路线。池易暄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每天早晨我骑到哪儿,他就默不作声地跟到哪儿。

    周末我在家做饭,他总是要贴过来打下手,我知道他经常会瞄一眼我手里的刀,那几乎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瞥一眼我手里的武器,再看向我,望进我的双眼,绞尽脑汁都想要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思考着什么。

    我知道我哥每天都会偷偷拉开厨房抽屉,检查刀具的数量。我不想被他发现,特意去外面的超市买了把新的随身携带。

    他会问我:“白小意,今天上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入睡之前捏一捏我的脸,和我说:“好久没有约会了,我们周末去看电影吧?”

    我说我不想出门。他说好,那我们周末在家里看电影怎么样?我没有回答他的力气,他就靠过来吻我,勾住我的手指问我在想什么。

    我哥很精明,在爱我这件事上却很笨拙。

    第102章

    妈妈因为移植后的感染而延长了住院时间,时间从一周延至两周,再拖成三周。每次我向池岩询问她的治疗进展,他都说抗生素还没有吃完,吃完了就会好。

    什么抗生素要吃这么久?我问他是不是医院条件不够,准备买机票带妈妈来北方医院治疗。池岩这才愿意告诉我:她住进了ICU。

    妈妈感染是真,接受手术后的身体虚弱无比,细菌还没被杀光,一场小感冒又迅速加重了病情。她高烧不退,一夜之间就发展成肺炎。

    愣了好久我才说了声:“哦。”

    池易暄从我手里接过手机,回卧室去接电话,进去之后先将门掩上,过了五分钟以后才出来。这时电话已经挂断了,他过来捏了捏我的手。

    “妈妈的情况已经比刚进ICU那几天要好很多了,估计很快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哥,刚才爸爸和我们讲她的情况时,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池易暄的鼻翼微微翕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却看到他低下眼,捏紧了手机。

    我和他说:“你不告诉我是对的。”

    “什么?”他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心稍稍蹙起,显得困惑。

    “我说,你瞒着我是对的。”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可自己方才没有追问到底。

    “你们打算等到妈妈身体完全恢复了才告诉我,对吗?我知道你们是这么打算的。”

    “我……”

    “我没有生气,哥,你不要紧张。我连自己都无法照顾好,又怎么有能力照顾妈妈呢?你瞒着我是对的。”

    “我不是认为你没有能力……”

    “等她转到普通病房了,你们跟我说一声,行吗?”

    真奇怪,我和池易暄说我不生气,他整个人却呈现出更为紧绷的状态。

    “ICU病房很贵吧,我知道一晚上的价格单位是万,妈妈已经住了几晚?”

    “白意,我……”

    我打断他:“妈妈住了几天?”

    池易暄滚了滚喉结,“……七天。”

    我点头,转身将头盔戴上,调整好松紧带。

    “我去上班了,晚上见。”

    我在门厅换上鞋,推开家门,临走之前回头看,看到我哥呆立在客厅,欲言又止,眼神很错愕。

    ·

    今天我没让池易暄送我出门,独自去最热闹的街区转了转。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出了太多地沟油新闻,转了好一阵都没有接到单。我骑到商业街旁歇脚,今天聚在这儿的同行格外多,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平台新出的规定。

    “规定又变严了,就是要压榨死我们!”

    “现在小区保安都不让我们进,还送什么啊?最后都是我们承担损失。”

    “前几天还听说有兄弟被保安打伤了。”

    “配送费越来越低,我还要养两个小孩!……”

    听了一阵,心乱如麻,我没和他们闲聊,很快就将车骑走了,骑到三公里外的步行街停下。

    这条步行街地段一般,没什么大品牌入驻,私人小店居多。我摘下头盔,夹在腋下,拿出手机看了眼接头人上周发给我的地址。

    接头人的联系方式是我从公共男厕所的隔间板上拍下来的,黑色记号笔写下了一串QQ号。加上他以后,他要去了我的身份证,询问了我的年龄、身体情况,聊了好几天才告诉我在哪里碰面。

    其实我没想过要和他见面,隔板上其他小广告上的联系方式我都加过,贷款、微商,什么都有。有些人聊了没几句就要我买票去哪个省和他们汇合,听着很像传销。

    唯独这名联系人承诺我当天到账,一个小时就能完成交易。

    我按照他发给我的指示走进步行街,乘坐东南方向的扶手电梯,进入地下二层。

    没想到地下还有商铺,没有窗户便全靠LED灯照明,天花板低得我稍稍伸手就能摸到。

    脚下的地砖看起来很久没有清洁过,灰色的鞋印交错着印在上面。两旁开着美甲店与格子铺,唯一一家稍微亮堂点的是家美容院,门口摆着还未更换下来的促销广告牌,上面的活动日期写着去年。

    我朝步行街的尽头走去,越往里走,空店面越多,门口挂着沾灰的铁锁,玻璃门上贴着转让的联系方式。

    位于地下步行街尽头的店铺极不起眼,目测不过四、五平米,收银台就占去了一半面积,柜台后摆着不知名的烟和酒。

    店老板是名中年男人,抽着烟正在网上打麻将,看都没看我就问我买什么。

    我报上自己的网名,他这才放下鼠标,转过头来看向我。

    “我记得你是二十六?”

    “对。”我从背包里拿出文件夹递过去,“体检报告我带来了。”

    男人接过去,一页页翻动着,将它们拍照保存,然后斜过眼打量我,咬在嘴里的烟头在他说话时跟着颤了颤。

    “我看你之前一直没来,怎么改变想法了?”

    “缺钱。”

    他笑了一声,让我不要担心,说我做的是好人好事。

    “这周六钱就能拿到手,我会把交易地址发给你。”

    ·

    从步行街出来,接了两单就回家了。今天回去得早,难得和我哥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我没有再问妈妈的情况,但我知道她的病情会变重是因为我没能成功杀死敌人,这是我的罪过。我不能让我哥一个人承担所有。

    池易暄捧着饭碗,夹了口菜,“你今天工作怎么样?”

    “还行。”

    “去哪些地方了?”

    “就是平常那些地方。”

    “是吗?行情怎么样?”

    “一般。”

    没再说话,我们之间好像再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吃完饭我匆匆去洗碗,厨房里逼仄,只容得下我一个人,我将那扇生锈的铁窗往外推,推了约莫两寸就没法再往外推,卡在那里了。

    打扫完卫生,准备拿睡衣去洗澡,推开卧室房门,看到池易暄背对着我站在墙根的脏衣篓前,手里拿着一件荧光色的衣服。

    当我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时,我头皮一阵发麻。

    “你干什么?!”

    我冲到他面前,夺回我的马甲,以及那根用细绳绑在衣服内里的水果刀。

    “你动我的东西做什么?”

    “我看你的衣服脏了,所以……”

    池易暄回过身来,飞速抓过我的手,好像怕我会逃跑。他十分用力地握住我,紧张地问:“白意,你这些天都带着刀出门了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又看见他了吗?”

    “没有!”我推开他往外走,他不依不饶追上来,“是不是啊?你和哥说啊——”

    “我说了没有!你听不懂人话啊!”

    我用力推开他,推得他向后踉跄,摔倒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面,抬起头失神地看着我,五官像拼图在打转,拼凑出欲哭的表情。

    我胸口仿佛被人狠狠锤了一拳,一时间喘不上气,胃中欲呕。我头也不回地往房间外跑,跑进卫生间将自己关起来。池易暄很快就追了上来,在门外敲,我躲在淋浴间里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急促的敲门声变缓了,我哥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顺着我的指缝间往耳朵眼里钻,过了一会儿音调变低了,像从深井里冒出来的气泡,一串儿一串儿地鼓。

    门缝下原本有一道黑影,是他的脚,堵住了门外的光,将它劈成两半,现在黑影消失了,光又连成了一道。我哥离开了。

    夜的帷幕落下了。今晚我依旧睡的沙发,我将脸与身体转向靠背,一动不动佯装自己睡着了。

    池易暄没再来打扰我。脚步声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我身后传了过来,他在地上躺下了,与我只有一步之遥。

    房间变成真空,沉默如同黑洞。我知道他失眠了,因为我听见他在我身后翻来覆去地滚。

    第103章

    今天是周六,我起得比平时早,池易暄不用上班,所以没有跟着我出门。

    送了两小时的外卖,眼看就要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我将电瓶车龙头一拐,径直开进一片老式小区。

    这里和我与我哥住的地方很像,路两旁种了高大的梧桐,上下楼得爬水泥楼梯。

    我骑到二单元门口停下,绿色的防盗大门年久失修,脱漆生锈,一拉就开了。我爬到三楼,按响了302的门铃。

    门推开后,迎接我的是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方眼镜,开门以后说他还在吃中饭,等他吃完就可以开始。

    他招呼我坐下,自己走到客厅的电脑桌前坐下,捧起盒饭,按动一下鼠标,暂停的电视剧就又播放起来。刚拿起一次性筷子,几粒米落在大褂上,他蹙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用食指将饭粒弹出老远。

    一居室被他们改造成手术室,原本用作卧室的房间内摆着一张简易的手术床,装着黄色药水的玻璃药瓶挂在不远处的伸缩支架上,我猜测那东西一会儿就要打进我的静脉里。

    我刚在电脑桌对面的简易折叠椅上坐下,门口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力度之大像要把门击穿。

    医生吓了一跳,放下盒饭问我是谁。

    我摇头说不知道。

    “他妈的,你是警察?”

    “不是,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都给你看过,我不是警察。”

    他不明所以,小跑到门前,将右眼贴到门镜上。

    “怎么他妈是黑的……”他喃喃道,继而提高音量,“谁啊?”

    咚咚咚,敲门声更急了。

    “说话!是哪位?”

    “快递。”

    对方终于回应了他。

    这道男声刺穿了我的耳膜。医生将门稍稍拉开一条缝,我看到那条细细的黑缝一下就膨胀开——

    池易暄狠狠一脚将房门踹开,踹得它飞速弹开,撞向墙壁。医生一下就退出好多步。

    “你他妈谁啊?”

    池易暄却像没听见似的,走进来盯了我一眼,随即环视四周,当他看向卧室里的情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很少从他脸上看到如此恐惧的表情,他的脸色煞白,像是看到了索命的鬼,眼珠因为惊恐而向外鼓,像是要掉出来。

    医生冲到他身边将他往门外推,“滚!滚出去!”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哥,不忘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

    池易暄被他推着向后退了半步,随后两只腿像是生了根,牢牢扎进地里,无论医生如何推搡他都纹丝不动。

    他缓缓转过头来,医生似乎被他的表情吓到,强装镇定:“再不滚我报警了!”

    我哥的神情很快就变了,眉毛拧成凶恶的倒八,脸庞一瞬间就涨红,心脏仿佛将他全身的血液都泵进了脑袋。

    我看到他高高举起左拳,狠狠打进了医生的脸。

    “哎啊!——”

    医生痛苦地大叫,被打得脑袋都向后歪了歪,如果不是有脖颈连接,我怀疑池易暄那一拳可能会让他的脑袋像皮球一样飞出去。

    他踉跄着后退,失去重心摔在地上,池易暄弯下腰提起他的衣领,又是一拳下去。

    “啊!!”

    医生的鼻子歪了,眼镜掉在地上,碎了。

    池易暄一言不发,抬起的拳头像上了发条,一刻也无法停止。

    “哥!哥!”

    我扑上去,试图将他从医生身上拽开。

    “哥!”

    池易暄听不见,他像头暴走的公牛,掐住医生衣领的手臂上青筋直跳,不管不顾就要向前扑。我手脚并用,强行将他从地上拖拽着拉出一段距离。

    “别打了!别打了!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

    池易暄到最后都没松开手,蜷起的手掌里是他从大褂上撕扯下来的一段布条,发白的骨节上覆着对方的血迹。

    “我想回家了,你带我回家吧,哥,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我从他背后控制住他,听见他压抑又沉重的喘息。

    “哧”——“哧”——

    像濒死的野兽。

    “哥,我想回家。”我低声说。

    池易暄悬在空中的带血的拳头缓缓垂了下去。

    医生躺在地上,被揍得半死不活。

    许久后他才开口:“好,我们回家。”

    ·

    302的房门敞开着,没关。池易暄走在我前面,我跟在他身后下了楼。电瓶车停在门栋前的草坪旁,我骑着它过来,现在只能骑它回去,但他却让我把车推到他的奥迪旁。

    他把后座放下,硬是把我的电瓶车塞了进去。

    回家的路上,他目视前方,开着免提,极其冷静地报了警,将医生团伙的作案地点告知警察。全程没有看我,也没有和我说话。

    等我们开回家,我将电瓶车从他车里搬出来,他又默不作声地将后座还原。

    依然和方才一样,他走在我前面,我跟在他身后,只不过这回是往上走。

    爬到六楼,关上家门,他去厨房洗手。我心里直打鼓,跟了过去,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哥。”

    流水声哗啦啦不停息,他将左手伸到水流下,一直放在那儿,人一动不动。

    “哥。”我又叫了他一声,比刚才那声音量稍大一点。

    池易暄流水下的手腕颤了颤,他将手收了回来,手背与骨节上的血污被冲掉了,只剩下他自己的伤口。

    他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颗番茄,拿到砧板上按住,再从抽屉内抽出一把细长的刀,将它切成块,动作很生硬。

    他背对着我切菜,左手拿刀,动作时手肘在空中捣啊捣。

    “哥,你和我说说话吧,你别不理我。”

    我走到他身后,握住他一只手臂。

    他的动作一瞬间就停住了,像发条转到尽头的玩具小人,泛着寒光的刀刃一半嵌进红色的番茄里,无力将它对半切开。

    他将刀抽出,摔到砧板上。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要是不在,会发生什么?”

    我没说话。

    他转过身来面向我,脸颊布满泪痕,青筋顺着脖颈爬到了太阳穴,好像要钻进他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几万块钱就给你打发走,肚子里开几道大口,随便缝缝,人家连抗生素都懒得给你开!”

    怒火烧得他眼眶通红,眼泪却流得更急了。

    “说不定会死在手术床上!你知不知道?!会死啊!”

    说罢他狠狠推了我一把,可能他更想要挥过来的其实是拳头。

    狭窄的厨房,连让人失控的空间都不够。他手一抓,抓得橱柜里被我们一齐塞进去的锅碗瓢盆往下一块砸,砸出令人心碎的交响乐。

    青色陶瓷碎了满地,葡萄酒从裂成三半的酒瓶里流出来,淹过白色的瓷砖地,将地砖之间的缝隙涂成了红。

    池易暄光脚蹲在铺满酒液的地砖上,抱头痛哭。

    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得那么伤心,好像浑然忘记了我也在,脸因为缺氧而变得鲜红,抽泣时耸动的肩膀像要顶到天花板,那些恐怖的情绪就要把他撕裂了。

    我扑过去,抱住他,手忙脚乱地擦掉他脸上的眼泪,可擦完又有新的滚下来。他就要被淹没了,五官像要从脸上掉下来。

    “对不起,哥,我生病了,对不起,对不起。哥,你带我去医院吧,哥,我什么都听你的,以后绝不再做蠢事了。你带我去医院吧,对不起。”

    别哭了,哥,求求你别哭了。

    第104章

    池易暄带我去了两家医院,结果都一样,他几次询问医生还需不需要做其他检查,医生写病历的手都不带停顿,“你换几个医院,结果都不会有不同。”

    颇有种让他死心的意味。

    我们拎着装满药的塑料袋从医院里出来,阳光很和煦,池易暄的脸色却很灰败,其实我想他早就有预料,可惜这种事无论打多久的预防针,都无法说服自己完全接受。

    “哥,对不起,生病又要花钱了。”

    池易暄的眼神晃动着,似乎是感到挫败,可是很快就被他藏好。

    “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好好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及时复查,到时候和妈妈一起健健康康的,知道吗?”

    我点头说知道。

    方才在医院里,医生问了我哥的职业,好奇他如此忙碌,怎么有时间照顾我。

    “发病时病人很难控制,家属需要竭尽全力给予帮助及鼓励,否则病人很有可能会对自己和他人造成伤害。”医生按动着鼠标,“我看看还有没有床位……”

    言下之意暗示我住院接受专业护理。池易暄一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面有愠色,“我弟没有你说得那么糟糕!他没有伤害到别人。”

    “你又不知道,发病的时候他能认得出谁是谁吗?”

    “他能认出我来。”

    “你能够每天都长时间陪着他吗?”

    池易暄抻着脖子说:“他可以正常生活,才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我很少见到我哥如此固执地与人争辩,最后是我去拉他的袖管,我说别吵了,哥,你别和医生吵架。池易暄气结,黑着脸拿过开药单,拉着我去药房取药。

    “净他妈扯淡,想骗我们住院。”

    等待药剂师配药时,池易暄站在缴费窗口前自言自语,眉心拧得很紧。我看了一会儿,伸手按在他两条眉毛中央的位置。大庭广众之下,想必我的动作一定很突兀。池易暄愣了下,眼睛向上转,看向我压在他眉心的手指。

    “你别生气了,我会好好吃药。”

    他握住我的手腕拉下来,沉声说:“哥没有生气。”

    ·

    医生建议我在家休养,但是我坐不住,想要出门。池易暄劝了我好几回,我跟他说:“你要是天天把我关在家里,我可能病还没好又抑郁了。”

    就这么抢回了自己的工作机会。

    有时候吃完药会犯困,一整天都打瞌睡,这种时候我就听我哥的话在家补觉,等到精神好一些才去送外卖。

    那把新买的水果刀被池易暄收进了抽屉,和其他刀具放在一起,上了锁。我没再想着要去拿。

    连续吃了几天的药,没什么特殊感受。今天和前几天相似,又是眼皮打架的一天。池易暄出门上班,我倒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天。我哥离开之前好像亲了亲我的额头,又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想要回应他,眼睛却睁不开,到最后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醒来后发现茶几上有一张他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他今天要加班,还有剩饭在冰箱里。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脸。夕阳穿过墙壁上方那块方形的小窗口,淋浴间里难得亮堂。我擦干脸上的水,从冰箱里拿出剩饭加热。

    吃饭时收到了黄渝的消息,难得他居然还会想起我来。他没有提起我上回在CICI闹出的风波,只是问我后来去医院花了多少钱,他想要补偿我。

    我差点就要如实回答他说我没有去,消息就要发出的当口又删除了,改口说花了1000。

    两分钟后就收到了1000块的转账,我兴高采烈地收下了,回了个“谢谢”。

    说实话我不恨他,就是偶尔还会想起和他一起畅想开分店的事,那感觉还像是昨天。

    晚饭过后我又骑着电瓶车出门了。太阳才刚落山,现在是黄金时段,订单四处涌现,我在市中心附近跑,给加班的白领们送晚餐。能够多赚几十块也好,我多赚一点,我哥的负担就能少一些。

    池易暄那一带位于最繁华的商业区,白领、金领扎堆,是送外卖的热门地段。没一会儿就接到了他们公司的订单,点餐人是C小姐,点了份轻食套餐。

    快到目的地时,我向对方发了条消息,她回复我说她在前台了。

    坐电梯上楼,轿厢的门一推开,就看到了Cindy。

    我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的头发长长了,穿着黑色的职业装,脚踩平底黑皮鞋,看到我时很意外,目光在我的头盔和马甲上流转,好一会儿才敢认:“小白?怎么是你?”

    我将外卖递给她,语气轻松:“转行了。”

    她“喔”了一声,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按下了下行的按钮,“我和你一起下去吧,我去楼下咖啡厅吃。”

    我们在电梯里寒暄了几句,刚才瞥了一眼办公区,隔着磨砂的玻璃墙,也能看到里面坐了不少人。她抱怨着最近公司在裁员,大家都夹紧尾巴做人。

    我问她:“我哥是不是也在加班?”

    她点头:“在和老客户聊天呢,忙得很。”

    聊到了池易暄,Cindy变得欲言又止,“那个……易暄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怎么了?”

    “唔,我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最近变得有点奇怪。”

    电梯在大厅停住,我放缓脚步,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怎么个奇怪法?”

    “怎么说呢……”她犹犹豫豫,“前几天开例会,他们组带一个新人做项目,新人刚开始跟不上,有点吃力,易暄在大会上把人家数落一顿,导致对方被踢出了项目组,老板要换人进去时他又据理力争,说自己干得了两个人的活。”她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易暄最近有一点……不近人情。”

    我想她想要说的可能是“刻薄”。

    “新人刚开始还在学习阶段,易暄以前对他们都很宽容。”Cindy说,“我很担心他会被大家孤立。”

    “他为什么不让老板加人?”多一个人,负担不是会小一些吗?

    Cindy越说声音越小:“可能……可能是因为奖金按人头分吧……我不知道!我瞎猜的!”

    我“哦”了一声,说了句“我还有订单要送”,没再和她闲聊,掉头匆匆离开了。

    ·

    今晚的订单多,我忙得像只陀螺,为了多送几单,在红色的尾灯之间极速穿行。休息间隙我问池易暄今晚几点回家,他说他正在和潜在客户聊项目,指不定几点能回来,让我不用等他,早点睡觉。

    发的还是语音消息,语气轻缓,我拿到耳边听了好几遍。

    我难以描绘出Cindy眼里的池易暄,我甚至想她是不是在骗我。

    月亮被点亮了,躲在云层后半遮半掩。送完了最后一单,我骑到池易暄的公司前等他下班。

    写字楼高耸入云,好像要与星星说悄悄话。一楼大厅的照明灯还亮着,这会儿没有人流,显得空旷又凄凉。

    今晚我一共赚到了1086块,我想载池易暄去吃顿宵夜。吃了好几个月的挂面,我准备一会儿请他吃一顿小烧烤。

    我知道拉拢潜在客户不是件易事,于是耐心地坐在我的电瓶车上打游戏,想给他一个惊喜。

    一等就等到快十点。

    他的奥迪最近送去保养,上下班都乘坐公共交通,一会儿肯定得从正门走去车站。这个方向不会错过他。

    耳机里传来双杀的音效,嘿嘿,反杀成功!我掀起眼皮,恰巧看到池易暄从电梯口出来,于是摘下耳机,从电瓶车上跳下来,小跑到一辆停在写字楼左侧的黑色SUV后面,打算等他出来的瞬间跳上他的后背,吓他一大跳。

    我弓着背躲在车门后,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最先看到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被写字楼大厅内的照明灯拉得细长。

    黑色的影子逐渐朝我的方向靠近,很快就又有道影子岔了出来,贴在我哥的影子旁。

    那道影子更短、更宽。我心跳如擂鼓,将背稍稍挺直,目光穿过驾驶与副驾的茶色车窗,朝对面看过去。

    是李槟。

    他走得离池易暄很近,眼神像胶水,粘在我哥的身上撕不下来。两人边走边说着话,说到一半李槟似乎开了个玩笑,说完先哈哈笑了两声,沾沾自喜的模样好像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俏皮话,右手不忘在我哥的后腰拍了拍,装得很亲密。

    池易暄很牵强地扯了下嘴角,没有应声。

    我几乎要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眼看他们就要走远了,我摇摇晃晃地追出去几步,大吼一声:

    “池易暄!!”

    我哥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到是我时脸上血色尽失,像面刷了白漆的墙。

    第105章

    为什么是李槟?为什么是他?为什么?

    我好想告诉自己是我看错了,可是池易暄的表情道尽了一切——那是惊恐,还是害怕?他是害怕被我发现,还是在害怕我?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肌肉绷紧像即将开裂的石头。李槟面露不满,似乎在问我是谁,问了他好几遍才终于抓住他的注意力。池易暄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嘴巴应该如何摆放,几度尝试却挤出一副僵硬又尴尬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能池易暄告诉他我是哪个精神不正常的亲戚,李槟听完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打扰到了他今晚的好时光。

    隐隐约约听到我哥在和他道歉。为什么要道歉?因为我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安排吗?他们原本要去做什么?

    两人说了一阵话,浑然把我当空气。李槟掉头先往停车位走,池易暄像个秘书一样跟在他身后,帮他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李槟一脸理所当然地坐了进去,慢悠悠收起腿、系安全带,池易暄又帮他把门合上了。

    车窗降了下来,池易暄微微弓下腰,默不作声地听着。李槟的架子大得很,对着他输出一通,又装模作样叹了两声,我想象着他拿项目威胁我哥,假装出于同情,说着“如果交给别人来做我也不放心,但是你也让我有点失望啊”诸如此类的话。

    我哥听不了这种,一想到要把机会拱手让人,比天塌了还难受。

    车窗升上去了。池易暄站直了身体,垂眼望着车窗后的李槟,眼神很沉默。

    排气管里喷出灰色的尾气,红色的尾灯像怪兽的眼睛。李槟躲进了怪兽的肚子里,我哥抓不到他,但我可以,我要把他从它的肚子里掏出来,折成两半。

    我朝李槟走过去。池易暄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脚腕一转朝我走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拽住我的手臂,拽得我在原地停住。

    我没去看他,盯着不远处的商务轿车,李槟就在那扇小小的车窗后。

    眼看四只车轮开始向前滚动,我的身体也不自觉往前晃了晃,可是池易暄握住我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回家了,白意。”

    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沉重的音节,拖着我朝马路边走去。我被他拽着朝反方向走,目光依旧跟随着李槟的车牌。

    池易暄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将我塞进后座,然后向司机报上了我们家的地址。

    李槟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我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的骨关节,想象着他的关节是否会有所不同。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邀请他去我家坐一坐。如果骗他我哥在家里的话,他应该会跟过来吧?

    打着把池易暄送给他的幌子,我要把他做成礼物献给我哥。

    窗外的树影在倒退,夜幕上的乌云开始冲我做鬼脸:“你输啦!你输啦!”回声震耳欲聋。

    “白意?白意?为什么捂着耳朵?”池易暄几乎是贴着我而坐,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问我,“听见什么了?”

    我扭过头勉强去看他。夜色的笼罩下,他的神情过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为什么是李槟?我直勾勾地盯着池易暄,期望他给予我一点反应、一句回答。可是他没有解释,他的肩膀沉默着,一切都像是默认。

    回到家,锁上门口的三道锁,我的内心才终于平静了一点。池易暄将电脑包放到沙发上,脱下外套挂在餐椅椅背上,坐了下来,他伸手拿过了餐桌上的水杯,却没喝,只是将食指挂在杯柄上。

    钨丝电灯泡将四面墙壁染成昏暗的黄,他的背影定格在桌边,我们之间已没有迂回的余地。

    音节从我的喉咙口自动往外蹦:“你好恶心。”

    不!我想要问的是: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池易暄原本松懈的手指屈了起来,紧紧捏住杯柄,他仰起头,吞咽时喉结上下转动着,然后像要将杯子甩出去一样将它用力放回桌上,杯底敲出一声响亮的撞击。

    他依旧背对着我,好像没有听见。

    “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不、不!我想要说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妈妈也不想看到你痛苦,你为什么要逼自己到这种程度?

    杂音钻入耳廓,紊乱得让人抓狂,我期望他说出我想要听到的回答。

    然而池易暄的声音冷得发寒:“你不要管。”

    一瞬就将我点燃。我双手掐过他的衣领,把他从椅子里提了起来,“你贱不贱啊!”

    池易暄的瞳孔颤了颤,脸上终于有了点生动的表情,反手捏住我的手腕让我松开。

    我掐他掐得更紧。他呼吸不畅,眉心压低,“松手啊!”说完狠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开。我不管不顾又扑上前,推搡间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

    “别他妈发疯行不行?!”

    池易暄抬腿朝我踢了一脚,踢在我的大腿上,趁着我被踢开的当口想爬起身,我一把扯过他胸口的衣服拽住他,“嘶拉”一声撕出一道大口,他又摔回地上,背着地撞出一声闷响。

    “你以为我想吗?”他怒喝一声,情绪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愿意?”

    “你不乐意!你最委屈!你做什么都有理由!”我翻身骑在他身上,将他压得爬不起身,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求你去做了?是我求你的么?”

    “你求?真要是你求,还算是你懂事啊!”

    “我是不懂事!我就是一傻逼!”

    “你他妈就是一傻逼!”

    池易暄的声调比我更高,我一拳砸向他耳边的地砖,脑袋发热发涨随时像要炸开。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哥?”

    这一声仿佛要震出回响。池易暄挣动的手脚安静下来,眼眶却红了,牙咬得咯吱作响,很勉强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回应:

    “你以为自己很牛?你照照镜子吧,你觉得你比我强?”

    “起码我没你贱啊!”

    我将手结成拳头,朝他甩过去。

    池易暄被打得头向右侧偏去,五官陷进阴影里,血像红毛线一样从嘴角滚了出来。

    我宁可我的两颗肾都被割了,也不希望他低下高傲的头。

    “我要把李槟杀了,哈哈!你到时候还能去找谁?都是你他妈要逼我!我现在就去捅了他!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是你要逼我!我他妈不想害人!我恨你!我好恨你!你说啊!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啊?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看到我这样你才会高兴?”

    我攥紧他的衣领,扯得他也跟着晃了晃。

    “等我坐牢了,你会来看我的吧?说啊!说你会来看我!!”

    不是说碰到不高兴的事情你会来找我吗?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我们拉过钩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骗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你信任吗如果我杀人了你会后悔吗你会后悔自己骗了我吗我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不敢去想如果晚一天晚一秒会发生什么还是已经发生了什么我讨厌你骗我非常非常讨厌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我声嘶力竭,总觉得肉体上的疼痛无处发泄,于是只能去掐他,我们紧贴在一起,热量传递,仿佛就能将我的痛苦分出去一半。

    池易暄的脸上很快就积了水,不知道是哪儿下起了雨。

    “白意,白意……”

    他像感知不到疼似的,朝上举起手臂,将手掌覆在我发烫的眼眶上,呢喃着:

    “白小意,别哭。”

    眼前黑了下去,我惊惧地吸气,恐惧他的一举一动,如惊弓之鸟。

    他被我掐得几近窒息,喉结被本能推动,拼命地滚,却伸出两只有反抗力量的手臂,拥我入怀。

    我的心脏好像一瞬就停止了跳动。

    池易暄轻拍着我的背,手一遍遍抚过我的头发,一声声呼唤,像在唱摇篮曲。

    “别哭、别哭。”他说话时像在叹息,“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意,别哭,哥在这儿,哥在这儿。”

    他的手背很凉,手心却暖,抚摸着我的脖颈,和我湿透了的脸。

    我不哭了。

    好像只有他抱住我时,我体内的野兽才会停止哭泣。他的眼泪流到我的伤口上,我才发现他也遍体鳞伤。

    第106章

    乌云密布,像要下雨。到了日出的时候,太阳却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我和池易暄一同出门,我骑上电瓶,他坐进驾驶座,从起床到现在就没有说过话,但他还像以往一样跟在我身后。

    完成第一单的配送后,我一只脚撑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挡风玻璃上的反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看到奥迪的车灯闪烁一下,像是在对我眨眼。随后他调转车头,离去了。

    我握上油门,朝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有事没事都在看表,完成的订单寥寥无几。我没有工作的心思,只等待夜幕降临。

    昨夜我将我哥的嘴角打破了,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上药时,我偷偷解锁了他的手机,看到他不久前回复过李槟的消息。

    李槟说项目没有谈完,酒店的房间更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池易暄却报上了一家咖啡厅的地址。

    李槟回了个笑嘻嘻的表情:先去咖啡厅再去酒店?好啊。

    池易暄没接话,只是给出了见面时间,最后将项目文件传了过去。我看了一眼,没有显示被接收。

    我记下了他们的约定时间,在那之前半个小时一路超速,骑到了那家池易暄公司附近的咖啡厅。

    令人惊异的是,他已经到了,坐在窗边的位置正在办公,拿出了平时见客户的阵仗,穿着西服、系着领带。

    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我没有进去,怕引起他的注意。隔壁就是家面条店,门口摆了三五个折叠餐桌,我点了碗米粉坐下。

    乌云被夜幕上了色,阴沉得像要从头顶倒下来,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了,只不过落得浅,毛毛雨断续。店家老板招呼我进店里吃,我摇头说不了,这里刚刚好。

    一个小时之后,李槟姗姗来迟,他穿着卫衣与运动裤,双手揣着兜,将脚踩在咖啡厅门的下方,将它向内踩开,走到我哥对面坐下。

    池易暄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低头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沓装订好的文件,递到他面前。李槟接过来草草翻了两下,掀动眼皮打量起我哥。我隐约看到他在说话,应该是在提问,因为池易暄回答得都很及时,并且会起身为他翻页,将手指点在文件某一处,指给他看。

    李槟将文件合上,耸了耸肩,然后将两只手臂搭上桌沿,身体微微向前倾去,头像从龟壳里抻出去的脑袋。

    池易暄的表情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失灵,他的眼皮越坠越下,似乎不想和面前的男人有眼神接触。

    聊了一阵,他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李槟像个读不懂信号的傻逼,又或者他故意装作不懂,懒洋洋地从咖啡桌前起身。

    终于他们从店内走出来了,李槟走在前面,挺着肚子悠然自得。池易暄一只手提着电脑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折叠雨伞。

    我放下筷子,静悄悄地跟过去,为了不被他们发现,用停在附近的车作遮挡。

    雨下得比刚才大了,雨棚上滴答作响。我听到池易暄说:“您是一点都不打算和我谈项目是吗?”

    “怎么会呢?你让我来我也来了,小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啊?”

    我哥眼里终于有了点愠色,“如果您和其他公司有合作意向,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就要撑伞离开,李槟却在这时突然伸手,搂过了他的腰。

    “哎!别走啊,我开个玩笑,你还生气了?”

    池易暄僵在原地,盯着对方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李槟笑了,“害羞什么?”

    说着收紧手臂,将他的腰搂得更紧,我哥被迫贴到了他身边。

    我将手伸到背后,摸出了藏在马甲下的改锥。

    我们家的刀都被池易暄锁住了,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件称手的工具。一把改锥也能用来精雕细刻,这将会是我人生中最美的艺术品。

    “你都结婚了不是吗?有妻子、孩子。”周围没有其他人,池易暄却说得很大声。

    “哎呀,别在这种时候提这种扫兴的事。”

    池易暄冷声道:“松手。”

    李槟将他的话当成了调情,眯起眼说不松的话会怎么样?他的手愈滑愈下,最后在池易暄被西裤包裹着的臀上拍了拍。

    “脾气还挺大呢——”

    就连我都没有看清我哥出手的瞬间,破风声如出鞘的剑,李槟眨眼间就退到了半米开外,捂着额头惊声尖叫:

    “你疯了?!”

    我哥手持那把黑色的折叠伞,伞骨都被他打折,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脚边。李槟将捂在额前的手拿下来,我看到他的脸被划破了,一道血痕有六、七厘米长。

    池易暄原本笑很牵强,现在却像是发自内心,睥睨时像在用鼻尖看人,嘴角越拉越上,显得疯狂。

    李槟看清自己手心里的血时,面露惊恐,见他再度扬起了手里的伞,怪叫一声跑走了,捂着额头边跑边说要让他好看。

    池易暄没追,看了眼手里的伞,手腕一转,将它扔进了咖啡厅门口的垃圾桶里,他站在台阶上面对着雨帘,目光有些失焦,不知道是不是在等雨停。

    然后他看见了我,躲在小汽车后,浑身被浇得湿透。

    我与他目光相撞,也没想着要往回躲,就那么远远地瞅着他,像个被抓包的小偷。

    他愣了一下,朝我走了过来。没了咖啡厅门口的雨棚的遮挡,雨滴落在他的西服上洇湿成一个个深色的斑点。

    他来到我面前,看到了我手里的改锥,从我手里拿走它,收到自己的包里。

    没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只是牵过我的手往前走。我一时不好开口说我的电瓶车还在这。他的背影被雨淋湿,我不敢开口。

    淅淅沥沥的雨点压过了沉默。他的手很凉。

    马路边的积水倒映着路灯,池易暄从积水中踩过,皮鞋溅上泥点,他也没躲。

    “哥,他会去找你的麻烦吧。”我忍不住说。

    “我知道。”

    “那怎么办?”

    “我认识那家咖啡店的老板,门口有摄像头,他会把录像发给我。我还有很多聊天记录,都已经打印好了,明早邮寄出去,当天就可以送到他的公司和家里。”

    我一怔,“那样的话,你也会被公司开除吧?”

    “可能吧?”他语气疑惑,停顿一下,似乎当真在仔细思索,过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回过头问我,“你说我去买点新闻,炒作一下,逼他们不敢开我,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给他提什么意见。他又自顾自地说:“真要是炒了我,估计一时半会找不到能接手我项目的人,损失的是他们。”

    他的表情很平和,没有面对李槟时的尴尬或恼怒,也没有揍他时的亢奋。他边走边说,偶尔会停下来看我,似乎在等待我发表意见,见我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又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西服的颜色已经深了一个度,只能干洗的材质,在雨里这么一泡,可能很难复原。被淋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电脑包里的笔记本不知道会不会进水,可他一点也不显得着急。我们的手牵在一块,从没松开。

    走了一刻钟,来到车站,上了公交以后选了一排空位坐下。我几次去瞄池易暄,他目视前方,薄薄的嘴唇抿着,脸上看不出情绪。

    一路沉默。到家后他先去洗澡,我帮他去卧室里拿换洗的衣物。

    晚风在窗台搁浅,掀开了他的记事本。我瞥了一眼,忽然发现里面是空白的。

    他曾精心计算过需要透支多少年的身体来赎回我们的家,可是我前后翻了翻,找不到他写过字的纸——

    他撕掉了大半本,撕得很潦草,书脊从丰满变得空瘪。好几张纸没被完全撕下来,胶装处残留的部分皱到一块,挤出苦脸。

    我将记事本轻轻合上,放回原位。

    晚上我莫名其妙发起了烧,我很多年没有生过病,一下就烧到了三十九度,蜷缩在沙发里打着寒战。池易暄默不作声地为我煮姜茶,我看着他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鼻子突然发酸。

    我不想他和我一起淋雨,不想他因为我分崩离析。

    我不是一个足够正常的人,所以我希望人生的甘甜,他可以和其他人品尝。我希望池易暄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我头疼欲裂,使劲去敲在脑袋里翻搅的虫子,捶打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去抢我的手腕。

    “你干什么,小意!”

    我想和他说:放弃我吧,放弃我吧。可说出口的却是——

    “你会永远爱我吗?”我质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会永远爱你。”他跪坐在沙发边沉声说道,好像在宣誓。

    “如果你骗我的话,我会去死。”

    “我没有骗你。我会永远爱你。”他按住我的手腕,抚摸着我的额头,哀伤地问,“为什么总是这么冲动?”

    以前我从未从朋友们口中收到过“冲动”的评价,可能只有他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变成一头吃人的野兽。

    我抱住他,想回到温暖又美丽的西西里。我们曾坐在西班牙阶梯上,分一只香甜的Gelato冰淇淋,没有烦恼、不计后果。

    阿格里真托的神殿之谷见证过我们的爱情——

    古希腊神迹遗址前有一座残缺的伊卡洛斯的青铜神像,他的四肢被截去、羽翼破损,歪倒在废弃的神殿之前。

    我们将相机交给身边的游客,手牵着手在伊卡洛斯前照相,假装得到了神祇的祝福,尽管他因为飞得离太阳太近而陨落。

    第107章

    池易暄选择寄出了录像与聊天记录,听说李槟的老婆直接杀到了公司,打得他满地找牙。当他向我分享这件八卦时,他一直在笑,仿佛听了个笑话,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的下一句话是:“我被停薪留职了。”轻飘飘一笔带过。

    我没去正经公司干过,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是问他:“你还好吗?”

    他说:“还好。”

    一周以后,公司对池易暄的处理结果下来了:

    开除。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吃宵夜,冷冻过的大白菜水分不足,软塌塌地挂在筷子上,我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开除?”

    “嗯。”池易暄捧着速溶燕麦片,拿支小勺在杯中搅动着。

    我没了胃口,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什么是他被开除?

    “李槟也被开了,以后没法去祸害别人了。”

    他低下头将杯中的麦片喝完,起身将空杯放进厨房的洗手池内,和我说,“先睡了。”之后就回了卧室。

    我实在是吃不下去,将面碗封上保鲜膜放进冰箱,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推开门向内看去。

    池易暄真的睡下了,睡在他最常睡的那一侧,呼吸声很轻,几不可闻。

    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拿起沙发上的被子,从床尾往床头爬,动作间将床垫压得下陷,他从始至终都没醒。

    我在他身边躺下,面朝着他躺下。

    半夜我几次因为担心敌人攻入我们家中,从噩梦中惊醒,每次睁开眼时,我哥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他平躺着,双手摆在身侧,明明身体是放松的状态,五官却藏不住疲倦,如果不是有脸皮支撑,他的眼睛与鼻子似乎会滑到枕头上。

    池易暄这一觉睡了得有15个小时,我从来没有见他睡过这么长的时间,几度拿手去探他的鼻息,中间甚至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能唤醒他。我很担心他,所以今天没有出门上班。

    直到下午他才醒来。

    “白小意……几点了?”他哑着嗓子问我。

    “四点了,下午四点。”我赶紧爬上床,爬到他身边。

    “我睡了这么久?”池易暄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望着床对面的墙壁发呆,我同他一起看过去,却没看到什么异常。

    他突然说:“我们出去吃吧。”

    “嗯?”

    “吃了太久的面条,吃得都想吐了。我们出去吃吧?”

    “……好。”

    他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换上一套利落干净的休闲服,在我面前转了一圈,问我穿这套出门约会可不可以。

    “可以。”

    他笑开,又催我去换衣服。

    出了门,没坐公交,而是打了出租去商业街。我们看了电影、买了爆米花,喝不完的大杯饮料拿在手里。池易暄拿过手机为我拍照,笑起来时眼角弯弯:“趁今天天气好,多给你拍一拍。”

    今天哪里天气好?天黑了,绿化带也黯淡了,秋天要来了。我们跟着人流走走停停,路过玻璃橱窗时停下脚步望向满目琳琅的奢侈品商店。池易暄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心情不好吗?

    我摇头说没有,两只手揣在口袋里。

    “不牵我,藏起来做什么?”我哥牵过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四周偶尔投来打探的视线,我被盯得烦了,就一个个瞪回去。

    排队买小食时收到了韩晓昀的消息,他问我在哪儿,说有东西要给我。我告诉他我在市中心的商圈,并报上了街名。他说:“我快下班了,一会儿我们在那边的地铁口见吧?”

    我说好。

    我和池易暄很快就找到了约定的地铁口。不知道韩晓昀要多久才会到,我环顾四周,邀请我哥去马路对面的台阶上坐一会儿。

    商区修了三层,自动扶梯旁还有弯折向上延伸的楼梯。每到夜晚,眷侣们在这儿依偎着坐下,尽管这里看不到星星,只会吸到尾气。

    我们在空出的一级台阶上坐下。风尚且冰凉,我问池易暄冷不冷,他说有一点。

    我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

    他递给我一只耳机,我将它塞进耳朵,听见熟悉的旋律: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他向我靠过来,我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往我怀里带了带。

    巨屏广告牌在我们身后闪动,车流的尾灯走走停停。

    “韩晓昀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快了吧?”

    “让他晚一些来吧?”

    “为什么?”

    池易暄沉默了一会儿,说:“想和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闹市区闹哄哄,我的心却很安静。我想起了下午向Cindy打去的那一通电话,我想要来他们老板的联系方式,为我哥争取机会,她却委婉地告诉我:“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意思?”

    “……老板已经给了易暄很多次机会了。”

    她说同事们都是8点准点到达公司,池易暄每天都是快十点了才来,先开始他还会扯理由说是堵车之类云云,后来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小白,我记得你和你哥住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易暄会变成这样?”

    我没说话,我说不出话。

    晚风拨弄着池易暄鬓角的发,他的手臂轻轻贴着我的,身体向我依靠。比起其他亲昵的情侣我们不过才是百分之十,可是对于两名男人来说,也算是过界了吧。

    “哥。”

    池易暄转过头来。

    我捧起他的下巴,他察觉到我的意图,酒窝藏了笑,配合地闭上眼,我们在刺人眼的滚屏下旁若无人地接吻。

    远方自行车的铃铛在响,摩的的车轮骨碌碌地碾过沥青路面。有人在叫我。

    “白意!白意!”

    我睁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韩晓昀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木楞愣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与我哥之间反复跳跃。

    “你们是——”

    他深吸一口气:

    “你们是——”

    两次尝试却都无法完成他的句子。

    惊恐,且不可置信,他的手腕在发颤,我才看到他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我们在无言中对视,然后他抿起嘴唇,逼自己走了上来,来到距我两级时停住了,好像无法再靠近。

    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我背叛了他。

    我看着他,看到他嘴唇颤动着,手一甩将信封扔进我怀里,扭头就走。

    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地铁口之后。

    我猜测着他滚动的喉结到底要挤出什么样的字词。我们是什么?是男人?是家人?是共享一个父亲与母亲的兄弟?

    池易暄拿走我膝盖上的信封,拆开后感叹了一声:“是钱。”

    他拿出来,是一沓红钞票,垂下眼点了点,说:“3万块,能够我们生活好久了。”他将钱装回信封,“你和他说声谢谢吧。”

    “好。”我拿出手机和韩晓昀道谢。

    却没能等到他的回复。

    韩晓昀逃走了,面对怪物一样的我们。

    我们踩着月色走在回家的路上,各分一只耳机,在回忆中跳舞。天际线与地平线融为了一体,世界好大,我觉得它吵闹。

    夜里我们相拥着入睡,池易暄很高兴我终于睡回了床上,与我接吻,前后摇着他的腰。我是卷铺展开的画纸,他骑在我身上作画。

    心脏隔着血肉贴在一起,月光淋在我们身上像下雨。借着星星点起的灯,我们望进彼此的眼睛,相视而笑,好像在通过脑电波给彼此讲笑话。

    命运是轮回且守恒的吗?怎么有人能生在罗马,我哥却得吃这么多的苦?

    我想我上辈子可能是一只小狗,好不容易捱到轮回成人的机会,却变成生病的笨人。而池易暄聪敏又心善,回回都变成人,所以韩晓昀才会说他是人精。

    唯独上一世没做好事,现在才摊上我。

    他问我在笑什么,我把这些给他讲了,说他上辈子失足这辈子当哥。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捏了捏我的脸,说:

    “你是我的小猪。”

    我是你的,是你的小猪、小狗。

    我抚摸着他嘴角那块暗红色的痂,入睡之前想起了多洛米蒂,突然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

    “下辈子我不想做人了,你也别做人了。”

    “什么意思?”

    “我们投胎去多洛米蒂,你去做湖上的白天鹅,我去做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野鸭子,饿了我们去抓蚯蚓,累了就找块草地窝在一起睡觉。”

    “天鹅和鸭子?那会有生殖隔离。”

    “你真的要笑死我!哥,我们本来就都是公的,怎样都下不了蛋!”

    “哦,对。”

    到时候我们会因为天鹅和鸭子相爱而上新闻,没有人再会关心我们的性别。如果物种不同,才能让爱情变得伟大,那我不想做人了。

    我要做一只小鸟,只落在他的肩上。

    第108章

    韩晓昀的钱够我们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起来上一次手里有五位数的存款是什么时候。周末我提早下班,回家接上我哥,去逛附近的菜市场。

    池易暄失业之前,家里的菜大多是我在买,我会在下班路上去菜市场转上一圈,这个时候往往天都黑透了,小商贩们急着收摊,会低价出售剩余的果蔬。

    今天我大手一挥,挑选了特级里脊肉与五花肉扛回家。电瓶的车筐根本塞不下,我将几斤猪肉放在搁脚的踏板上,用小腿夹住,这样骑车时不会滑落。其他的挂在两只车把上,系了死结。

    我戴上墨镜,迎着金色的夕阳在车流中穿行。池易暄坐在我身后,手里抱着一颗新鲜的大白菜,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腰。

    晚上回到家,煮了红烧肉,我俩吃了个精光,吃到肚皮都要鼓起来,瘫在沙发里打嗝。等到月亮升起来了,就去楼下散步。

    小区的绿化带无人打理,杂草丛生,灌木丛的枯黄枝丫像要划破夜色,只有供人行走的水泥小道旁才有路灯照明。路灯的灯泡小,光线昏暗,照亮不过两、三米,我们肩并着肩,分一对耳机,牵一牵手,踩过的路面明明暗暗。

    如果下雨了就是我们赚到。我们特意穿上雨靴去踩水,踩得裤子上全是泥点,池易暄抱住路灯在雨中转圈,路灯被他弄得摇摇晃晃,灯下的雨帘被晚风掀动。

    虽然穿着塑料雨衣,却还是被淋湿大半。回家以后我们一齐冲进厕所,脱得精光、跳进淋浴间,将水龙头使劲往另一边拧,哼着小曲给彼此搓背。洗完澡池易暄会让我坐在小板凳上,他帮我把头发吹干(我懒,从来不吹头,我哥看不惯,说了好几回)。

    有我哥在我身边,上班都变成了幸福的旅途。每天早晨他都会送我到家门口,我戴上头盔,走之前从他那儿偷走一个香吻,他的嘱咐在楼道间回响:早点回来啊!

    好、好!一定早点回家!我答应他,骑上电瓶往市中心走。

    埋头工作到中午,终于到了饭点。我骑到商业区附近,在同行们身边停下,从车筐的保温袋里拿出不锈钢饭盒。

    边吃边听他们聊天,偶尔插两句嘴,很快他们就看了过来。

    “今天吃什么啊?”

    “可乐鸡翅。”我向他们介绍,“还有青菜、西红柿炒蛋。”我哥今天还往米饭上撒了一点海苔碎。

    “又是你爱人做的啊?”

    我“嗯”了一声。

    “哇——真幸福!”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还好吧。

    最近我可爱来这里吃饭,当着他们的面打开我哥给我准备的爱心便当,漫不经心地品尝,惹得所有人艳羡。

    午饭时间结束,饭盒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又抢到了订单。正准备去取客人的奶茶,忽然看到屏幕上跳出了熟悉的店名。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拧动了油门。

    约莫一刻钟后,我将电瓶车停在人行道边的树荫下。韩晓昀正在不远处的奶茶店里收银,门口几个女学生正在扫码支付,他脸上带着笑,自创业以来,他就将头发染回了黑。

    我将头盔往下压了压,快步走进奶茶店,抓起取餐窗口前的奶茶就要离开。

    “你漏了一杯。”韩晓昀突然开口道。

    店里没有其他外卖员,他是在和我说话,我看到他从店员手里接过刚完成的订单,放到取餐窗口前,然后像没看见我似的,重新站回收银台后。

    我拿起吧台上的袋子,走出店门之前回过头对他说:“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了。”他的眼神我不够熟悉,说不上讨厌,但不够亲密。

    ·

    一旦太阳快要落山,我就往家的方向赶。这些天我都尽量早些回去,池易暄一个人在家,我怕他会胡思乱想。

    尽管我有家门钥匙,每次却都要我哥来给我开门。

    过道的声控灯被我大咧咧敲门时的动静闹醒了,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听到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推开,他系着围裙,看到我的瞬间就笑开。

    “想我了吗?”我将胳肢窝下的头盔放到沙发扶手上,搂过他的腰,亲了亲他的脸,“我想死你了。”

    池易暄回应着我的亲吻,吻到一半突然说了声“要糊了”,扭头往厨房跑。

    我哥嫌弃我身上沾灰,总是命令我洗过澡了才能上饭桌。我脱下马甲,自觉拿了条干净内裤进了卫生间。

    从热气蒸腾的淋浴间出来,一天的疲惫褪去了。我穿着池易暄的浴袍在餐桌边坐下,他恰巧端出刚煲好的排骨汤,瞥到我敞开的领口时让我好好穿衣服,现在不是夏天,露着胸口要着凉。

    我拢了拢衣襟,迫不及待开动了。

    抽油烟机噪音大、效率低,为了多排些油烟出去,池易暄往往会将它多开一会儿。我们捧着饭碗,怕被噪音压过于是提高音量说话,坐得太近以至于餐桌下的膝盖都挤到一起。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没人叫我外出喝酒,他也不需要加班,晚饭后的日常是一起看老电影。

    灯全关了,我们像取暖的小老鼠一样蜷在二手沙发上。我有时会担心,人生的谷底是否将池易暄击穿了,虽然我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他都在投递简历,但这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

    他好像从未从那场十五小时的睡梦中醒来,牵着我的手转圈时笑意浮在眼角,跟着音乐踢踏时身体轻飘飘像要飞走。

    愈想愈感到害怕,我将他搂得更紧,心中却空落落的。

    “我爱你,哥。”这回不想让全世界听到了,我只想说给他听。

    池易暄转过头来,“想什么了?”

    “想你了呗。”我努起嘴,往他脸颊贴去。

    我不敢告诉他,我希望人生停在此刻,时间的齿轮别往前滚,就让我们停在谷底。

    我失去了朋友,池易暄失去了工作,也许这是成长要付出的代价,跟合不合理、公不公平无关,好像献祭掉一部分自我,我们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相拥——

    妈妈生命垂危,我却想把眼睛闭上。我可能真的疯了。

    ·

    老电影看了太多遍,倦得成为了背景音。我们裹一条毛毯,在他的平板上下棋。

    轮到他的回合,池易暄右手撑着下巴思索老半天,左手食指悬在半空中,刚要落下时,屏幕上方冷不防拉下来一条推送消息:

    爸爸向您发起了视频邀请。

    池易暄一下就从沙发里坐直身体,双手捏在平板两侧,眼神紧张到发颤。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心跳不自觉加快。

    铃声还在响,有人敲响了现实的门。池易暄盯着屏幕半天不动作,像个怕生的孩子。

    “哥,我来吧。”

    我接过了平板,大脑畏怯思考,手却按下了接通。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池岩,他看起来瘦了,看到我们时眼神透露出欣喜。

    “来、来、来,你看看是谁?”

    他站起身,将手机屏幕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顿时瞪大了双眼——

    是妈妈。

    她躺在病床上,还戴着鼻氧管,看到我和哥哥时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池岩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躺回去。

    “哎哟,我的两个宝贝……”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声音发哑。

    “妈妈前几天就转到普通病房了,刚从ICU出来时精神头还不好,现在稳定了,我就赶紧来告诉你们。”池岩解释说。

    她举起右手冲我们比了个大拇指。

    “你妈妈可厉害了,跟病魔作斗争,把病魔击退了!你知不知道?”池岩的情绪很激动,声音都在打颤,“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呼声!他听到了我的乞求!”

    池易暄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我握着他的肩膀捏了捏,他怔然眨动着双眼,嘴角不知要翘起还是垂下。

    “哇——”

    他的眼眶顷刻间就红了,像在感叹自己在做梦。

    我也跟着他一起把嘴张大:“哇!——”

    这是命运对我们的馈赠。

    这会是苦难的尽头吗?我不知道,但我不愿去想。听池岩说妈妈恢复得不错,身体状况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医生说她再留院观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我们抱在一起,光着脚在小小的客厅里起舞,手舞足蹈几乎打到了从天花板中央垂下来的钨丝灯泡。

    我已经不再去想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哪怕生活欺骗了我,只是为了下一次迎头痛击而蓄力,在那来临之前,我要和我哥唱歌跳舞。

    第109章

    妈妈在一周之后出院了,那一天池岩向我们发来了一段视频,她坐在轮椅里,池岩推着她往前走,正常大小的口罩戴在她脸上大出了一圈,露出两只笑着的眼睛。

    背景是户外,能看到蓝天白云。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藏不住兴奋:

    “医院拜拜啦——我们再也不来啦!”

    池岩在她身后提醒说:“以后还要来复查呢。”

    她“哦”了一声,因为不满而拖出长长的尾调。

    安静了许久的家庭群又热闹起来,姨妈们在里面发红包,大姨妈甚至拿出了积灰的古筝,慷慨激昂弹奏一曲,妈妈也加入了她们,有事没事在群里分享她新研究的菜谱。

    我们没有告诉她这几年治病总共花了多少钱,她也没有问过,但是有时候在社交软件上看她的分享,伤感的情绪会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妈妈刚出院那段时间,我和我哥曾想要回家,但爸爸没让,他说医生让她近三个月内少见人,刚接受过移植的身体还未建立起新的免疫系统,贸然回去容易对她的健康造成负面影响,所以我们约定好过年时再见。

    就要到年底,池易暄找到了新工作,是家小一点的投行,他在头部投行干了这么多年,小投行的HR加上他的微信,从面试初期就在向他宣传他们公司的待遇。

    “不用996——”这是HR的原话,“大多数时候都不用!真的!”

    池易暄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偶尔向他们透露有其他猎头在挖他(确实不假),可把HR撩得心慌慌,高价来抢人。

    Offer拿到手以后,他等了一天才签,还拿了笔很可观的签字费。

    我问他签字费是什么?他说:“签Offer就给钱。”

    “什么意思?是额外给你的?不用加班、或者多做点什么?”

    “对。”

    “我操,那你面十家公司,每家都签,我们家房子的钱不就出来了?”

    “……不是那么操作的。”

    我哥告诉我:签字费是一次性的,不是每家公司都有,就算有也不是每年都能拿这么多钱。

    可惜这笔钱得去还之前爸爸杠杆炒股的亏损,我知道他平时不会采取如此高风险的手段,可能是一时心急,想为妈妈多赚点钱。

    银行的贷款仍然有大窟窿要补——为了治病,我们抵押了唯一一套房子,规定期限之内还不上就会被没收财产。爸爸曾找银行申请过延期还款,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靠哥哥一个人还清贷款实在是难于登天。

    池易暄打算从签字费里留出五万,剩余的都转回家,他从五万中抽出三万递给我,让我还给韩晓昀,剩下两万留给我们自己。

    租房合约就快要到期了,他打算拿这笔钱在新公司附近租一间公寓,最好步行就能走到。

    看房的那天,我们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其实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我俩的手艺已经很熟练,但这是新生活开始之前的庆祝仪式。

    我和我哥像新人一样去看房,看它有没有阳台、朝向怎么样,小区环境如何。中介带我们看了好几处,池易暄都说有点贵,过过苦日子以后,他会下意识为更糟的情况做准备。

    中介很会看眼色,临走之前送了我们一小盒爱心巧克力,说是要过年了,图个好兆头。

    我们站在门口拆开了巧克力的外包装。太阳融在空气里,麻雀在电线上跳舞,可能是那一天的巧克力里有夹心,也可能只是那一天的天气太好,我们决定签下新公寓。

    签了新租约,池易暄就和我买了高铁票,借元旦的借口提前回家了(妈妈已出院满三个月,渡过了危险期)。临走之前为了贯彻新年新生活的好兆头,还将家中的二手家具都卖了,只收拾出几个大行李箱,装了些贵重物品进去,存放在池易暄的朋友家。等我们从爸妈家回来,先去中介那儿拿新房的钥匙,再去逛家具店,最后取行李,安排得井井有条。

    从高铁站出来以后,叫了辆出租车,它载着我和我哥驶上高速、高架,最后开进小区。

    家门口那颗细弱的桑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从小到大我们就没见它结过桑果,但它一直没死,傲然屹立于寒风中。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盒上楼,敲响了家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哎呀——他们回来啦!”

    门推开的瞬间,妈妈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双脚一蹬,扑到我们身上,两只手揽过我和哥哥。

    “回来啦、终于回来啦!——”

    眼泪紧跟着从她眼眶里掉了下来,她最先看向池易暄。

    “哥哥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她替池易暄感到委屈,瘪着嘴,“这两年累着你了吧?”

    池易暄没接话,目光有些失神,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妈妈捧着他的脸,说怎么这么凉,用自己的手心帮他捂着,急急忙忙地唤我们进屋。池岩听见声音也匆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妈。”池易暄叫了她一声。

    “嗯?”她回过身来。

    他放下手里的礼盒,轻轻抱住了她。

    ·

    元旦那天,池岩下午独自去了趟菜市场,回家时拎着一个六寸的生日蛋糕。

    “我和哥哥都是大人了,不用再大张旗鼓地庆祝了。”我接过蛋糕,将它搁到餐桌上。妈妈立即招呼池易暄过来。

    我将蛋糕盒上的丝带拆开,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妈妈弯腰在装蛋糕的塑料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两支生日蜡烛,一支是“3”,一支是“0”。

    “好哇,你们以前都不买数字蜡烛的。”我叫道。

    “以后妈也给你买数字蜡烛。”她将蜡烛插到蛋糕上,“今天过后,哥哥就到而立之年,要真正迈向成熟了!”

    池岩拿来餐刀和陶瓷碟,将蜡烛点上。

    “真不用买蛋糕的。”池易暄在桌边坐下,腼腆地笑着,烛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舞。

    “哥,这可是爸妈专门买给你的!连生日蜡烛都是你的!”我酸溜溜地说。

    妈妈白了我一眼,“跟你哥哥计较什么?”面向池易暄时又是满眼温柔,“易暄,这两年真的辛苦你了……”

    她一下就哽咽,抿了下嘴唇,拿手在脸前扇风,“不行、不行,不伤心!”

    “干什么呀?我生日还流泪啊?”池易暄起身擦掉她眼角的泪,打趣道,“我们快唱生日歌吧,我看小意已经迫不及待想吃蛋糕了。”

    “我可没有啊!”我赶紧说。

    妈妈破涕为笑。

    客厅的灯灭了。

    我们围坐在餐桌前,唱歌时都有自己的调子,谁也不让谁。池岩拿出手机摄像记录,妈妈坐在池易暄身边拍手打着拍子,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过。

    哥哥坐在生日蛋糕前,闭上眼,双手合十举到胸口,嘴角不自觉向上弯去,不知是在笑话我们跑调,还是许下了全世界最美好的愿望。

    生日歌唱完了,他的动作还未变化,我怀疑他很有可能在内心写下了一篇小作文。我们安静地等待着,等到他终于睁开眼,前倾身体,微笑着吹灭了蜡烛,才起身为他欢呼,将灯又打开,祝福他生日快乐。

    池易暄从爸爸手中接过餐刀,先问我:“你想吃哪块?”

    “水果多的那一块——”

    我妈在桌下踢了我一脚。

    “你没有许愿吗?”他问我,“平时我们都是一起许愿。”

    “妈妈都说了,今天你是主角。”我揉着被她踢过的膝盖,故作大度,“今年就让给你好了。”

    今年我二十七岁了,哥哥三十岁。愿望是当下无法得到才会渴望,而我最为贪婪的心愿全都得到了实现,所以我想把我的那一份让给他,我希望他盼望的一切都能成真。

    我希望他幸福快乐、永永远远。

    隔着熄灭的生日蜡烛,我们望着彼此笑开。池易暄给我切完蛋糕,再给妈妈切,他的眼神变得很明亮,眼角挤出了笑纹。

    他终于醒过来了。

    我想是妈妈唤醒了他。

    作者有话说:

    加更啦,下次海星满7w

    求求投喂~

    第110章

    今年春节来得早,我和池易暄十二月底回的家,呆到一月下旬才离开。

    妈妈因为身体情况特殊,不好走亲戚。家庭群的视频一开,九个小窗口里聚满了笑脸,吵吵嚷嚷地喊自己的家人来到屏幕前,祝福彼此新年快乐,再祝妈妈身体健康。

    春晚在客厅电视机上播放,妈妈看了一会儿就去阳台上收衣服,我主动去帮她。

    玻璃窗上贴着新剪的窗花,如镂空的红月亮,妈妈取名为《花好月圆》。她将晾干的毛衣取下来,一边叠一边问我:“白意,你在那边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啊?”

    “没啊。”

    “还说没有,脸都红了。”

    “那是阳台上冷,冻的!”

    她捂着嘴笑,不忘回头瞥一眼身后,压低声音,“你告诉我吧,我帮你保密,保证不和他们说。”

    心中的鼓点杂乱地敲了起来,我偏过头不去看她,她可能将我的回避理解成了害羞。

    阳台上两根晾衣架,一根高,一根低。我将挂在高的那根上的围巾取下来,迅速叠好,再去取下一件。

    余光瞄向客厅,爸爸和哥哥围坐在塑料大菜盆前,受妈妈之命埋头择菜。池岩弄得满头大汗,池易暄挽着袖子坐在他旁边,发现他摘得太粗糙,就把他扔到菜篮里的菜再捡出来。

    看了一会儿,我发现爸爸的工作质量着实有点低,每三根里面池易暄都要挑出来一根重新择。

    池易暄似乎发现我在看他,朝我看了过来,打招呼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绿叶菜。

    我喃喃道:“妈妈,我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是全世界离我最远、又离我最近的亲人,是我无话不谈的好友。

    是我不可分割的另一半。

    “我们都会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她踮起脚将三角衣架取下来,“我跟易暄的爸爸一开始也是好朋友,我俩出门约会,他每次都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接我。有一次他们单位发了电影票,去了以后说设备故障,没看成,他就坐在影院门口听我讲了同事两小时的坏话。”

    她告诉我:我们都会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

    回程的那一天,爸爸妈妈送我们到小区门口,我们在上出租车之前分别。妈妈先来搂我,再去抱池易暄,两只手隔着外套从他的肩膀,摸到手臂,让他吃好一些。

    “下次回家,我要看到你胖一点,知道不知道?”

    池易暄笑着点头:“明白!”

    到达候车厅,我去小卖部买了两包泡面,然后和我哥找了个空位坐下,剥开妈妈为我们卤的茶叶蛋。

    走之前都说了不用带吃的,她非要在我上出租之前将卤蛋塞进书包两侧装水的侧兜里。

    和爸爸妈妈道别固然伤感,可我对今天期待极了,我们安排得很满:到站以后先去拿新家的钥匙,再去家具店。家具送过来还需要时间,在那之前我们打算先把床垫扛回家,放地板上凑合几天。

    高铁上我告诉我哥:“黄渝又来联系我了。”

    “为什么?”他放下叉泡面的塑料叉。

    “可能是CICI的业绩一般吧,他想请我回去,开的条件还和原来一样。”

    “又要喝酒吗?”

    “不用、不用,他明确说了不用。”

    黄渝说我不喝酒时脑子特灵光(可能在他看来我上次被揍是喝多了发酒疯),所以求我千万不要再喝了。

    “那你想去吗?”

    “可能吧,工资比送外卖要多,还起贷款也会轻松点。”

    苦尽甘来,池易暄有了新工作,我也能重回CICI。

    小动物们也不再和我说话了。小猫变回了小猫,小鸟变回了小鸟。

    今年是个暖冬,树枝抽芽,春日迫不及待。

    从高铁站出来,积雪薄薄一层,暖阳再照上半天似乎就能融化干净,除了有乌云在低空盘旋,像要下雨。

    池易暄将奥迪还给了前公司,现在新公司还未入职,我俩没有交通工具,就拎着箱子坐地铁去领取了新家钥匙。

    从中介办公室出来,果不其然下起了雨,好在不算太大。池易暄将钥匙收进了他的口袋,可能这就是而立之年的男人吧,他眼里没有我那种狂喜的劲。

    没带伞,但我拖着行李箱,脚步轻快像要起飞。

    如果此刻妈妈在就好了,我想要和她分享这一份快乐。雨雾蒙蒙,为我们打光。我和我哥讲,等妈妈身体恢复一点了,就邀请她过来看一看我们的家。

    “近几年不可能吧。”池易暄淡淡地说。

    “为什么?”

    “医生不是说,移植后一年非常关键,不能复发;移植后三年免疫系统才算基本恢复;移植后五年没有复发即为治愈。”

    “那就等五年以后妈妈治愈了再来呗?”

    我哥可真扫兴,和妈妈的医生一样絮叨。复查时医生的嘱咐我记都记不完:要按时服药、不要累到;要遵循预防措施、避免在太阳下暴晒、避免乘坐交通工具……

    “最重要的是什么?”医生向妈妈提问。

    她像个学生一样积极回答道:“心情要好!”

    “对,心情要保持好!”

    “我每天都很高兴。”她说完回头往池岩肩膀上拍了一下,“听到没有?你少惹我生气就行!”

    池岩“嘿嘿”讪笑两声。

    走了没一会儿,雨势忽然大了起来,我提着行李箱要往前跑,我哥的脚步却始终很慢,像是提不起力气。我回过头,看到他在雨中停了下来。

    “干嘛?你想生病啊?”

    我又拎着箱子“蹬蹬蹬”跑回他身前。

    “就走到这里吧。”池易暄停顿一下,声音像飘在空中,“我们就走到这里吧。”

    雨打在我脸上,压低了睫毛,弄得我不得不稍稍眯起眼睛。我困惑地望着他。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路,再不快走的话,一会儿可就得淋成落汤鸡了。

    我牵起他的手腕要带着他向前跑,他却将手抽了回去。

    笑还僵在脸上,我将手贴回裤缝边。

    其实第一句话我就听懂了。我不想听懂。

    “你在说什么?”

    他是只沉默的影子,立在雾蒙蒙的雨中。

    我不想听懂,不想做最了解他的人,不想被他一句话就激到胆颤。

    “妈妈好了不是吗?妈妈的病好了,妈妈恢复了。”

    我像个学语的孩子,重复拼凑同一个句子。

    “妈妈好了,为什么?”

    一切都可以恢复如初,不是吗?

    池易暄的眼神是那么沉静,只消一眼我就知道他下定了决心。可能他从见到妈妈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可能她向他夹菜、可能我们晚上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时,他都在内心排练这一天的到来。

    与我计划新家家具的摆放时、与我躺在样板房的大床上幻想卧室的采光时,你就想好要和我说再见了吗?

    和我拥抱、接吻时,你都在幻想与我分别吗?

    三十岁的生日愿望,你许得比生日歌还要久。哥,那样漫长的几分钟里,你在想什么?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居然从未察觉。

    可是哥,如果你下定了决心,为什么不敢看我?

    “哥你不要我了吗?”

    乍现的闪电刨开沉重的乌云,雨顺着池易暄的额角往下淌,压低了他忧郁的眼睛。

    我想不是他不想,是他不可以。

    妈妈和哥哥我都无法舍弃。池易暄总是有可怕的洞察力,他替我做出了选择。

    别走啊,求求你不要走。可是为什么说不出口?说点什么吧,白意,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都好。

    为什么讲不出道别的话?或许是因为我在做梦,可梦是人潜意识的反映,我知道这一天会来。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眼睛闭上。哥,你也是尽力将它延长至最后一刻吗?

    延长到我们走下高铁、延长到我们接过钥匙。直到雨落下来的前一秒,我们都还牵着手。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温柔。

    这是我们能走到的最远的一步。

    没有关系,我已经赚到了不是吗?我哥从我二十四岁陪我走到了二十七岁,是我赚到了。

    是我赚到,为什么还会流泪?

    “你怎么那么爱哭?”

    告别的舞步那样沉默,大雨将池易暄浇湿了,他的眼角带着笑,温情与爱意是那样熟悉。

    “爱哭鬼。”

    他的手指点在我的眼角,眼泪混着雨,顺着他的骨节往下淌。

    “按时吃药,好吗?别喝酒了。”

    我的脖子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几近窒息,所以只能点头。努力撑开眼皮,我用力去看他,他的外套被雨淋湿了,手肘弯折时衣服上有褶皱的纹路,脚上穿运动鞋,鞋带是白色。

    帽衫的松紧绳是灰色,一根打了结。

    头发是黑色,眼眶是红色。

    他的笑脸是那么真切,眼泪与他多不匹配,却从他眼中滚落,一颗接一颗。

    “你这样我会伤心。”

    我又努力点头,向他保证我不会伤心。

    池易暄笑了一下,嘴角边漾起一个小小的括弧,好像在说他不相信。

    他朝我伸出双臂,像过去三年间那样,唤着我“白小意”时略带狡黠的模样,等待我落入陷阱。

    我是他的小狗,他知道我总会向他狂奔而去。可是今天我跑不动了,所以他靠了过来,他抱着我。

    “被你爱过,我没有遗憾。”

    我闻到他发梢上的余香,还是过年时妈妈为我们买的香波。

    哥,以后谁陪你一起淋雨呢?

    他的手臂松开了我,撕裂了我。脚尖在我这儿无声地掉头,越走越远,变成雨帘下一只孤单的影子,直至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

    雨声磅礴,像子弹。我听不见自己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