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四)

    萧九思以合道境巅顶的神识, 顷刻便扫过了道场下四方仙门,却一无所获。

    “…错觉么。”

    同外在仪表给人的观感一样,萧九思的声线也是种斯文里透着清缓温吞的质地,只是与此时情绪不太相符, 他眉眼郁郁地落回身来。

    万长老这才迟疑出声:“谷主, 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

    想起那一闪即逝的似曾相识的气息,萧九思停了许久, 才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兴许是你今日提起那位寒渊尊太多次, 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

    “是啊……故人。”

    萧九思轻慢而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像是怕惊扰了记忆中的什么人:“现在想来,上一次见到她, 原来竟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谷主,那方才我们所说的……”

    “哦, 你说寒渊尊么, ”指节扣了扣金丝檀木质地的座椅扶手, 萧九思沉吟片刻, 和缓笑道,“天照镜既是那人带回来的,便不会有假。若它当真是照得寒渊尊,所卜大约也是真的。但未行之罪,欲加何为?”

    “可是若真放任, 萧仲和那一众弟子岂不是枉死?!”万长老语气急促。

    “杀他们之人是寒渊尊么。”

    万长老一愣:“当然…不是。”

    “既不是,你为何要将这罪归到他身上去?”

    “可那天照镜里明明白白地——”

    “万长老,你这是迁怒。”萧九思语气平和地打断,“护不住弟子, 辨不得真凶,寻不到罪证, 这并非你的过错,但也更不是乾门与慕寒渊的。至于天照镜所卜,要如何应对如何处置,那是众仙盟的决议,不是我们一家之言便能判定。你莫心生执着,入了歧途不说,还要叫有心人利用了去。真到那时,我九思谷损失的可就不只是几名弟子那么简单了。”

    “…………”

    萧九思一番话温温吞吞,笑容和缓不失风度,偏字里行间连敲带打。

    万长老听过半就快下来汗了,到话尾更是身子一晃。

    “谷主训诫的是,是我……是我鬼迷心窍了,大比之后,我便回谷闭关自省……”

    万长老由门下弟子搀着,退到后面去了。

    风里抖动的胡子都更白了几分似的。

    “谷主。”

    萧九思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那人中等身材,中等模样,五官也生得非常普通,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特点,扔进人海也别想翻得出来。

    “查得怎么样了。”萧九思转作神识传音。

    “那些人应当是浮玉宫这些年豢养在外的高境修者,即便在宗门内有职务,也不会超出执事之流。浮玉宫谨慎得很,已经将他们全都支出去了,宗门内寻不到半点痕迹,想来风波过去前,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那便是,一点把柄都抓不到了?”萧九思面上仍是温文尔雅地笑着,神识传音里却浸上几分冷。

    “很难。”

    “……也是,若真这么好查,这三百年也不会让你蛰伏至今,”萧九思轻叹过,“碧霄当真出关了?”

    “是,就在前日。”

    “看来他们确是有备而来,只是我这两日始终没能想明白,这外面到底是多了什么引人垂涎的东西,让那条老狗都忍不住耸着鼻子,从他的狗洞里爬出来见光了?”

    “……”

    看着自家谷主这谦谦君子不疾不徐的风范仪态,再听着入耳字字刻薄的神识传音,中年人颇有些心情复杂。

    萧九思思忖片刻,忽歪头看向一旁——四座道场正中,围拱在最上方的那座空台。

    “莫非,他还真是为慕寒渊来的?”

    中年人一怔:“这三百年来,我们的人也没少查探过乾门人事,这位寒渊尊三百年如一日地言行举止,像抔看得尽的天山雪,若有污点早该自现。何况若他真有什么,浮玉宫的人应该早就警觉了才对。”

    “天山雪终年不化,你又如何得知,他融化后里面一样是白雪?”

    “谷主的意思是?”

    “便静观其变吧,我也希望我的直觉是错的。否则……”

    萧九思望着那座空寥的道场,似笑似叹。

    “这乾元道子之位,岂不是又要空悬千年了?”

    ——

    “?你说最上面那座莲台是留给谁的?”

    五朵莲台道场之下,广场角落里。

    还未走到乾门长老弟子在处,云摇就先被丁筱说的话愕得一停。

    “寒渊尊啊,”丁筱想都没想,“乾元道子本就是仙域之首嘛,居至高位也理所应当。只不过寒渊尊未入渡劫境,道子之位空悬以待,还没有正式接掌就是了。”

    “那看来即便没有龙吟剑这一茬,浮玉宫对他动手也是早晚的事……”

    “诶?为何?”

    微风拂得轻纱动,乌黑帷帽下荡出来一声冷哂:“若你是执掌众仙盟、控制大半个仙域、又凌驾众仙门之上的浮玉宫,原本该是说一不二,那你会允许你头顶上忽然多出个与你志不同道不合的乾元道子吗?”

    “……”

    丁筱恍然,随机皱眉:“那这一劫,寒渊尊岂不是更难躲了?”

    “躲?为何要躲?”云摇笑里沁冷,“封剑天山之巅那日我便说过,奈何剑下斩魔三千,不惮再添。他们的爪子既敢伸到我乾门地界内,那就别想收回去了。”

    丁筱一缩脖子。

    这话里的凉意像带着剑风,莫名得叫她觉得脖子后面发寒。

    一炷香后。

    仙门大比正式开始。

    所有参与大比的弟子皆被投入虚影空间,随机进入不同的幻境当中,有雪山,有林海,有荒原,有村镇——历经了一轮虚影空间里的妖魔幻象的筛选后,能坚持过两个时辰的,便晋入下一轮。

    削减了大量参赛弟子后,第二轮开始便是实打实的擂台赛。

    同样是在虚影空间内的数十个擂台,分作了无数光团,投在了整个广场上空。

    每一场比赛都能清晰地从场中的各个角落里看到。

    如此一组组筛选下去,光团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余下了一枚光团。对战的两人分别是一位浮玉宫精英弟子,以及乾门掌门新收的徒弟,厉无欢。

    云摇对仙门大比谁能夺得魁首这件事并不在意,但厉无欢这人,总是给她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入乾门后,除了与陈见雪日益亲密外,厉无欢在其他方面的表现都还算天才散修里的中规中矩——

    就譬如这仙门大比的最后一轮,他在虚影空间里和浮玉宫那名弟子打得有来有回,最后双方以伤换伤,打得又是狼狈滚地又是吐血,两败俱伤。

    只差最后一剑,才叫厉无欢险险胜了下来。

    “无欢!”

    几乎是虚影空间的光团气泡一破,乾门弟子前方为首的陈见雪便焦急地催剑上前,甚至顾不得男女之嫌,当众搀扶住了有些脱力的厉无欢。

    云摇戴着黑色帷帽,自然也藏在弟子们的最后方。

    远远瞧见,她忍不住轻啧了声:“这个厉无欢……”

    见乾门夺了魁首,即便忧心之后事情,丁筱面上还是见了笑容,她凑近问:“师叔还是对他有意见?”

    “嗯,可能我就是天生讨厌那种油嘴滑舌的男人吧。”

    “那师叔可有的忍了,如今在乾门的男弟子中,厉无欢的人气仅次于寒渊尊。而且这位师弟,虽说言行意态风流了些,但同其他女弟子间可是极有距离感的——若非他从进乾门就一直跟在陈见雪师姐身前身后,情意明显,那说不得要有多少女弟子想同他结作道侣呢!”

    云摇心情复杂地看向丁筱:“上一辈喜欢萧九思那种伪君子,这一辈又喜欢厉无欢这种来路不明的浪荡子,你们的眼光还真是……差得一以贯之。”

    丁筱嬉笑:“我们身边又没有寒渊尊这样的谪仙弟子日日拉椅子奉茶地侍候,眼光自然比不得师叔嘛。”

    “?”

    “哦而且,”察觉到帷帽下眼神不善,丁筱连忙转移话题,“关于厉无欢,掌门似乎已经按他所说的,派弟子去查探过他的来历了。是西南那边的一座小村庄,庄子里住了好些人,男女老少都有,提起厉无欢都十分喜爱,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云摇越听越蹙眉:“掌门为何会专程去探访厉无欢的来历,他莫非是想……”

    话声未落。

    乾门弟子队伍前方,就见从虚影空间由陈见雪扶下来的厉无欢忽然折膝,当众朝掌门陈青木跪了下去。

    “师父在上,弟子幸不辱命。借此良机,请师父恩准——容我与见雪师姐结为道侣!”

    云摇:“?”

    “???”

    场中一惊,随即呼声四起。

    喧嚣没顶。

    帷帽下,云摇面无表情。

    大约是不忍师叔祖气怒,丁筱小心翼翼地往她旁边凑了凑:“其实,宗门内也是早有传言,说两人有意结为道侣,但并未确定,我就没有与师叔你讲。”

    云摇深吸了口气:“也罢。本就不是我能插手管的事情。”

    说完,云摇就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听不见陈青木欣然的笑与应允。

    这边乾门动静刚伏下去。

    四座莲台道场中左首第一座,浮玉宫众人间,忽起身了位身穿紫袍身影魁梧的男子。

    他远远朝乾门方向一拱手:“陈掌门,得此良徒,又作良婿,可谓双喜临门,闻某在前提前恭贺了。”

    陈青木面色微变,但仍含笑回礼:“闻宫主客气。”

    “有一事,本不该在如此吉日提起,然而浮玉宫既忝为仙门之首,众仙盟更是行监管仙域之职,便须得对天下仙门修者有个交代——”

    闻不言提声,面上笑容沉肃下去。

    “来人,请寒渊尊上来吧。”

    “……”

    即便有所预料,广场中四方角落依然是一片哗然。

    而那道清绝如雪的身影,也果真在两名众仙盟执事一左一右的迎送下,踏入场中。

    直到五座莲台前,慕寒渊停了下来。

    “寒渊尊。”闻不言高高站在莲台之上,行了个抱剑礼。

    慕寒渊背影清挺如剑,声色淡薄:“闻宫主。”

    “关于几日前,在浮玉宫地界,天现异象,魔焰滔天,那方天地至宝的灵镜所昭示的来日魔头灭世之祸——寒渊尊,你可有辩解?”

    身后声噪嘈杂,慕寒渊却如未闻。

    肃杀秋风拂得他衣袂扬起,而他身影笔直如剑,岿然未动:“非我所为,何来辩解。”

    “好一个非你所为!”浮玉宫众人间又站起来一位,正是那位笑面虎的五宫主段松月,不过今日他也不作虚假姿态了,倒是不知因何,盯着慕寒渊的眼神里泛着阴毒的光,“那日异像所显,千里之外犹能得见,多少仙域修者亲眼见证——寒渊尊竟还要狡辩?”

    慕寒渊长眸低垂,掩下眸里一点厌倦至极的情绪。

    只是这次不等他开口。

    身后人群里忽有人冒出来一句传声——

    “谁知道那镜子是什么东西,说预卜就预卜了吗?天上异象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呢。”

    此句一落,很快就有仙门弟子附和了两句。

    “确实啊,我见都没见过那镜子呢。”

    “听说是碎了,什么天地至宝,这么经不起折腾?”

    “我看是那些来历不明的贼人抢夺不成,故意栽赃倒有可能……”

    “胡说八道!”

    台上,段松月勃然大怒:“那灵镜乃是九思谷为此次仙门大比准备的至宝!九思谷各位道友更是在场,亲眼见过那一幕如何发生——敢问萧谷主,是也不是?”

    听话抛到了自己这儿,满场目光跟着落身,萧九思心里骂了段松月三遍,面上笑容和熙温吞:“这灵镜么,确实不假,但当日之事,我不在场,其余做不得声。”

    萧九思话说过半,就感觉一道目光恶狠狠地从自己身上刮了过去。

    ……竟还是从台下来的?

    他啼笑皆非地望下去,想着乾门哪个弟子或是仙域哪个寒渊尊拥趸,竟然有这么大胆子,敢给他这个四大仙门掌门施一记眼刀。

    然后萧九思就在乾门弟子的最后方,窥见一张乌黑长垂的帷帽。

    萧九思一怔。

    耳边话声犹在继续——

    “诸位听到了,萧谷主亲口佐证,那灵镜确有其事!”段松月悍然提声,“此事事关重大,灭世之祸不可不防!若处置不善,很可能危及整个仙域乃至乾元!还请宫主决断!”

    “……”

    莲台下骚乱更甚。

    赞成的、反对的,相信的、质疑的,诸多声音不一而足,充斥着整个广场。

    闻不言假仁假义地叹了口气:“寒渊尊,并非我不愿保你,实是此事非同小可,纵使你我私交甚好,我也不能置整个仙域安危于不顾啊!”

    台下仙域众人间,忽冒出个极小的声音。

    “无耻之尤!”

    莲台上闻不言悲恸的脸色一僵。

    他身后段松月立刻反应过来,惊怒上前:“何方宵小,敢趁乱扬恶?!”

    偌大灵压向下,骤然压得整个广场内四处寂然。

    四大仙门没人说话,底下一众中小仙门更不敢贸然动言。

    段松月嘴角勾起个阴沉得色的冷笑,正要转身回禀闻不言,只是刚将他胖得颤巍巍的肚子转过半圈,就听得身后寂静里,一声微颤、但清晰咬字的怯怯女声:

    “寒渊尊从未做过任何危害仙域的事,你们,怎么可以凭一道异象就给他定罪?”

    段松月脸色狞然,转身:“哪个门派的无知弟子,竟敢在此——”

    他话声未落。

    距离那名瑟瑟的女弟子不远,又有个男弟子僵着身影,梗着脖子仰头:“我们是人微言轻,但寒渊尊对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我几十年前就已经死在妖兽口中了……众仙盟若要问罪,那,那连我一同拿下吧。”

    “……”

    犹如一两滴雨声敲落在寂静湖面上。

    紧随其后,是一场声势并不浩大,却犹如将天地洗刷一净的晴雨。

    “还有我。”

    “我……我也是!”

    “修者修心,若连这般不公都不敢直言,那我还修什么长生!”

    “没错,要拿寒渊尊问罪,那也一并问我好了!”

    “……”

    站在莲台下,慕寒渊微微怔然。

    他不禁侧过身,望过身后一双双情绪复杂的眼。那些面孔他俱是不识的,硬要翻找,兴许能在识海中勉强找出些救过的那万千修士的几分相似眉目来。

    那些是他从未真正在乎过的、甚至有些怜悯的,弱小苍生中的一员。

    无论是段松月还是闻不言,一根手指都能叫他们灰飞烟灭。

    可他们还是站了出来。

    慕寒渊忽想起了云摇那日与他说过的话。

    [……那你还是不明白。]

    [待你真正明白那日,你不会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世间本身。]

    或许。

    只是他以为自己从未履红尘。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好像早已成为红尘中,许多人一生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们……你们……”

    台上,段松月气得圆滚滚的肚子都起伏难平,他面红耳赤地死死瞪过每一个有声音冒出来的地方。

    但即便他所望之处被他震慑下去,其他地方又会有声音接上。

    眼看着声浪就要连成一片——

    “唉,我何尝不同诸位一般想法呢。”闻不言忽然出声打断,压下了一片众议。

    他抬头,直望向乾门方向:“不如这件事再问一问乾门吧,寒渊尊毕竟是贵门小师叔祖门下弟子,交由你们来评议也更合适些。”

    “……”

    场中一寂。

    显然所有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闻不言竟然愿意将此事交给乾门决议,更有弟子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误会这位闻宫主了。

    掌门陈青木也意外,但方才他便皱眉欲言,此刻更是直接开口:“闻宫主,以我对寒渊尊的了解,他必不可能做得出——”

    “陈掌门,”闻不言出声打断,朝陈青木露出个和善的笑,“我知按师承论,你与寒渊尊本就是同辈的师兄弟,这方面自然不好叫你左右为难,依我看,此时还是交由贵门的长老来说,如何?”

    “……!”

    陈青木脸色陡然一变。

    他扭头怒目,少有地剥开温吞老好人的模样,瞪向了长老中为首的褚天辰。

    映证了陈青木所猜测的——褚天辰也恰在此时向前一步,肃然出声:“寒渊尊与我等弟子虽为同门,但乾门也绝不会包庇祸世之徒、坏我乾门数百年清誉声名。如何处置,还是交由众仙盟话事。”

    “好,好!不愧是乾门长老,为天下大义,高风亮节!”闻不言几乎将露出得意的笑,他一扫台下既震惊又哑口无言的仙域修者,“如此,那众仙盟便——”

    “我呸。”

    一声清亮女音,掺着几分笑意,忽地盖过了闻不言的洪亮声音。

    闻不言与他身后众人脸色一变。

    ——他既要平众言,传声之中灵压威重,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盖得过,更甚至,这声音都不该从台下这一众小仙门中传出来。

    “什么人!”闻不言脸色也挂不住了,他上前一步,神识悍然扫下。

    还未察觉对方,却是见慕寒渊竟然转过身,朝广场中某个方向望去。

    那个神情,闻不言与慕寒渊相识百年,见所未见。

    他心头蓦地沉了下。

    而此刻,乾门弟子从前向后,已如仙力分海,浪潮一般劈向两边。

    一道从头到脚黑得纯粹的身影,从乾门弟子统一的衣袍间显露出来。

    所有人目光好奇聚上去。

    只是他们还未看清,就觉得那身影一晃,像是水中月随波散开。

    而下一刻,伴着几声惊呼,那道黑衣身影就骤然出现在广场正中,慕寒渊身前。

    闻不言眼神警惕异常:“你是什么人!”

    “我?”隔着帷帽,云摇轻笑,“我是你祖宗。”

    “大胆!!”

    闻不言惊怒抬手,就要一记剑风落下,只是还未蓄出,就忽然被旁边段松月一把抱了上来。

    “宫主,不可!”

    “……你疯了不成!”闻不言差点气死,“她方才说什么你听到?!”

    “这应该就是我说过的,慕寒渊的师妹。”段松月抖着脸上的胖肉,又气又恨地说。

    闻不言贵为浮玉宫之主,何曾被人这样骂过,早气得理智将失:“慕寒渊的师妹又如何,她——”

    骤然卡壳。

    修者们正茫然。

    不知哪个角落,忽钻出个女声:“咦?寒渊尊的师妹哎,那不就是乾门二代弟子咯?真按辈分,确实得算是闻宫主的祖宗了吧?”

    “——!!!”

    闻不言气得差点一掌拍过去。

    可惜袍袖未动,就见台下那名黑衣女子的帷帽长纱无风自拂。

    杀意凌厉。

    闻不言一凛,警觉地握住了剑身,背后冷汗都差点下来。

    面上僵持未动,他传音向段松月:“你上次不还说她充其量是个还虚境巅峰的修为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宫主,上回我带心腹亲自去的,要不是中途被人插了手,必然能叫她折戟当场,按理说所试不假啊……难道她竟真是盖得过慕寒渊的仙才,如此短时间内,还能晋一个大境?”

    “……要真是这样,那更留他们师兄妹不得了。”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闻不言望着台下,目露狠意。

    他将手背到身后,一道剑讯捏传出去。

    传完之后,闻不言似乎长松了口气,眯眼看向台下女子:“既是寒渊尊师妹,阁下又为何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女子懒声抱臂:“我不示真面,总好过你们真不要脸?”

    “云、师、叔!”闻不言再能屈能伸,这会话声也快从牙缝里挤出来了,“我敬你是因为你辈分高,但你莫要仗势欺人。”

    “我仗势欺人?哈哈,谢谢你啊,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云摇扭头,一扫后面憋笑的众小仙门,“你们说,方才是什么人高高在上道貌岸然,活脱脱演了一出仗势欺人的猴戏啊?”

    “——”

    话声一落,再抑不住的满场低笑。

    浮玉宫众人自然是气得半死,莲台上的大仙门间也有骚动,也就没人注意,九思谷为首的萧九思忽地捏紧了檀木座椅的扶手。

    力度几乎要叫那张椅子灰飞烟灭。

    而就在闻不言面露狠色,几乎要动手时,他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传音,脸色蓦地一松。

    台下。

    云摇同样骤然转身,看向五座莲台后,天山方向。

    众人尚不明缘由。

    就见闻不言扭头,对着白玉屏后的天山方向跪了下去:“弟子闻不言,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场中骤寂。

    紧随其后,浮玉宫一众长老弟子纷纷跪地——

    “弟子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场中,所有站在慕寒渊这边的修者几乎尽数面色大变。

    对于这位传闻中的浮玉宫老祖,三百年前就开创浮玉宫后继任太上长老的碧霄道人,仙域里一直有所传闻。

    其中最笃定一条,莫过于他已跨过天堑,入渡劫境。

    ——那是乾门小师叔祖昔日都未曾越至的境界。

    无论是出于惊恐或者崇敬,广场内的一众修者纷纷折腰,向着同一个方向行礼。

    转瞬之后。

    一道仙风道骨的青袍,轻飘飘地从天而降——

    落到了五座莲台中,最顶上的那座。

    “诸位道友,不必多礼。”长胡飘飘的老道一副不知寒暑的仙人模样,满面悲悯,抬手一鞠。

    所有折腰或跪地的人,只觉同时被一道清风托起——

    竟全都直了身。

    如此修为,惹得在场众修者骇然。浮玉宫的长老弟子们更是挺直了腰背,露出得色。

    “……”

    帷帽下,云摇脸色一变。

    身周气息都浮动了下。

    慕寒渊察觉,微微侧身,传音道:“师尊,若是不敌……”

    还没说完,他就听见云摇咬牙切齿地开了口:“这个老狗,不要脸至极——他是不是站了你的莲台?!”

    慕寒渊:“……”

    慕寒渊:“?”

    第62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一)

    碧霄甫一现身, 乾门方向便有不少人变了脸。

    “父…掌门,我们该怎么办?”陈见雪面向陈青木,素来清婉的神色难掩焦急。

    陈青木同样面容凝沉:“今日之事,看来是不能善了了。”

    “……明白了, 我去通知弟子们。”

    父女两人神识传音结束, 陈见雪向后走去,路过厉无欢时她有些忧心又歉疚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擦肩, 陈见雪传音:“早知今日, 我就不带你回乾门了。”

    厉无欢不在意地笑了:“我早便说过, 我为你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也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谢谢你, 无欢。”

    陈见雪朝厉无欢轻一颔首。

    但危急关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步伐未停, 径直朝弟子们的方向去了。

    褚天辰从陈见雪背影上收回目光, 起身走到了陈青木的座椅后。他微微俯身, 抬手扶按上陈青木的座椅靠背, 捏紧:“我提醒你一句,掌门,乾门不是你一个人的乾门、更不是他寒渊尊一个人的乾门——我们是绝不会同意,为了一个人,让所有弟子拼上性命的。”

    “你当真认为, 今日之事,只关乎寒渊尊一人?”

    陈青木侧回身,冷眼扫过褚天辰,“这些年我一直对你们一脉的行为熟视无睹, 放任你同浮玉宫之人结交,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你依然如此天真——你以为浮玉宫最忌惮、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 到底是哪一门?若没有了寒渊尊这位未来乾元道子代乾门撑过的这百年,你以为乾门今日何在?”

    “你可以退、可以让,但你今日退让之后,终有一日乾门便永无立足之地!而我绝不可能让你践踏先辈荣光、带乾门走到那样的境地——这才是我绝不可能让你当下任掌门的原因!”

    “今日之危,你若敢有异心——十息之内、我必叫你血溅当场、祭我乾门!”

    “……”

    褚天辰握着椅首,有些僵在那了。

    他与掌门陈青木同门业已百年有余,见惯了对方没脾气的老好人模样,向来对陈青木嗤之以鼻——他一直觉着,陈青木能当上乾门掌门,全靠五师叔祖慕九天弟子的身份。外加乾门一代二代弟子尽数耗竭在仙魔之战里,这才让这个绵羊似的废物捡了便宜。

    然而直到此刻,直面陈青木那双蜇人的眼,褚天辰才发现他错了——

    这是一头苍老的狮子,曾踩过无数同伴的尸骨与血海,一步一步驮着乾门走到今日。

    没人能够想象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他也只以苍老的温吞与软弱示人。

    可谁若踩到狮子的底线……

    这头苍老的狮子就会亮出它掩藏多年的森戾爪牙,将他们撕个粉碎,去祭奠它心底那个埋葬着太多人的无底深渊。

    ——

    尽管只是神识传音,但乾门这边的拉锯,到底还是被人瞧入了眼中。

    闻不言在心底暗骂了褚天辰一句“废物”,又生怕自己的办事不力惹怒了碧霄,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最上面那座莲台,传声简言了几句。

    “老祖……”

    碧霄听罢,慈眉善目地回了传音:“慕九天的徒弟啊,多少年不曾听过的名了,那也算是位故人了。”

    闻不言嘴角抽了抽。

    他继任浮玉宫宫主就是这百年间的事,对三百年前两界山之战里,自家与魔域修者联手葬送乾门最后二杰之一的阴谋也有所耳闻。

    被自己亲手送葬的仇敌,这位老祖竟也敢提作“故人”,当真是……

    “既如此,那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要逼人太甚了。”碧霄忽幽幽道。

    “——啊?”闻不言一愣,没理解过来,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碧霄。

    而碧霄的声音已经扩至整个广场上空:“乾门道友,何必内斗,伤了自家和气?请听我一句。”

    “如今只凭天象预卜,便要定未来乾元道子之罪,确实有失妥当。但诸位可是忘了,这银丝莲花冠乃是至高道冠,只有真正心性冰洁渊清之人,才能够冠戴。”

    低头望向莲台下,碧霄徐徐一笑:“不如,今日便请寒渊尊过洗练池,行‘验冠’之礼,如何?”

    “……”

    话声一落,四方哗然。

    唯独站在最前面的云摇有些茫然,她微微偏过头,神识传音问慕寒渊:“验冠之礼?那是什么?”

    虽然不明缘由,但云摇总觉着,自己问完之后,慕寒渊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然后才听他道:“入洗练池,验银丝莲花冠,是继任道子的最后仪程。”

    “……?”

    云摇怔足了三息。

    她总算明白为何其他人反应如此之大了:“送你上道子之位?这老狗疯了不成?”

    ——

    “老祖,万万不可啊!!”

    闻不言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和云摇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怀疑他们老祖是不是闭个长关把脑子给闭坏了,竟然要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您这两三百年闭关已久,对慕寒渊的心性不了解,这乾元界众所周知,他七情不显六欲无相,莫说是区区洗练池内银丝莲花冠的验冠了,便是叫他去梵天寺作主持,经那天勘地验,怕也是毫无问题的!”

    “他有没有动情伤欲,能不能过洗练池的验冠之礼,我并不在意。”

    碧霄垂着长眉,不紧不慢道。

    “啊?”闻不言一愣,“那老祖是想做什么?”

    碧霄将阖着的长眸睁开一线,有些冷漠地望了眼这个愚蠢至极的后人:“自然是为了我此次出关所为之事——他身上那件金莲灵宝,究竟是不是能够破这乾元天谴的破道圣物,我一验便知。”

    闻不言恍然,随即几乎难抑眼底兴奋到狰狞的情绪:“若真是那件破道圣物……”

    碧霄长眉一颤,仰头看向天际。

    雪眉下,他慈祥悲悯的眼隙里,终于漏出了贪婪、癫狂、阴毒冷血的恶意:“若真能确定是它,莫说杀一个要继位的乾元道子了,即便是血祭整个乾元界,助我等飞仙,又有何不可呢?”

    “——!”

    洗练池并非一方真正的水池,而是一件法宝,封存于众仙盟宝库之中。

    世人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相。

    云摇亦然。

    在碧霄老头一挥袍袖,将那一面犹如平置的数丈方圆的“镜面”显现于莲台下时,云摇不放心地问慕寒渊:“这确是洗练池吗?碧霄没给你偷梁换柱吧?”

    “是。”

    慕寒渊垂眸,不必去看,他业已能感知到银丝莲花冠与地上那方镜池的强烈感应了。

    “莲花冠与洗练池中的洗练石本是一体同存,只有它们之间能互生感应。”

    “那就更奇怪了。”

    云摇百思不解:“世人皆知你圣人心性,银丝莲花冠自冠戴之日起,便是清冷无尘,过洗练池如履平地——他怎么会那么好心,助你成圣?”

    “……”

    身边无故没了声音。

    云摇回神,正觉奇怪,扭过头要去看慕寒渊,就听得最上方的莲台传下来了碧霄的声音。

    “寒渊尊,请入洗练池吧。”

    “……”

    慕寒渊停在原地。

    数息后,云摇听得神识传音里他轻叹了声:“抱歉,师尊。”

    “?”

    云摇心头莫名一跳,抬手欲拦。

    然而迟了——

    雪色袍袖擦过她指尖,那道清孤身影一步上前,踏上了洗练池犹如湖面的镜面。

    银丝莲花冠忽亮起来,被掩抑在银白之下的丝丝缕缕汇起,犹如灵光淌下慕寒渊周身——

    洗练池内水纹荡开,向四周散起涟漪。

    而下一息,灵光漫过整个镜池边沿,一道光柱从慕寒渊身周冲天而起!

    一瞬,光柱就湮没了他全部身影。

    伴着众人惊呼,那道原本雪白如银练的光柱,却竟渐渐泛起斑斓绚烂的红,橙,蓝,紫……

    其中赤红最甚,几乎要漫盖过整座光柱。

    黑色帷帽下,云摇脸色微变。

    ——即便她不知道这洗练池究竟是怎么过,但也看得出来,眼前情况绝对不对。

    云摇几乎要怀疑是浮玉宫做了手脚了,然而她冷眼望去,却发现莲台之上,碧霄老狗似乎皱眉不解,瞥向一旁的宫主闻不言,样子像是在神识传音里询问什么。

    而闻不言这会嘴巴都张大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冲天而起的七色光柱。

    事实确如云摇猜测。

    碧霄冷声:“这就是你说的七情不显六欲无相?这样让我如何探查?”

    “……回老祖,弟子……弟子也不明白……”闻不言呆望着光柱,“怎会如此……”

    “这般乱景,我至少须得折上一成修为,才能确保探查无误。若非圣物,待大比之后,我唯你是问!”

    “……”

    云摇在莲台下微一挑眉,思索闻不言这突然惊白的脸色是受了什么恐吓。

    只是这片刻反应过去,身后惊异之声已如潮涌——

    “怎么可能!?”

    “道、道子动情,这是天所不容啊……”

    “七情难蔽,究竟是何人引得寒渊尊动情如此之盛?!”

    “显影了!你们快看,洗练池光柱显影了!”

    “……”

    众人循声齐齐望去,果然便见那冲天而起的光柱之上,显现出无数边缘泛着浅红或深红的光幕碎片。

    尽是不同背景,有的在古寺,有的在深山,还有的在夜半村庄里……数之不尽,不一而足。

    而唯一相同的是,那无数个光幕中站在慕寒渊身旁的一道女子身影。

    隐约是一袭红衣,却藏于薄雾之中,看不分明。

    “为何看不清?”

    “这是神魂自蔽,寒渊尊是想藏起那个人。”

    “还真是用情至深……”

    “可寒渊尊身旁之人,也并不多吧。”

    “……”

    若云摇此刻还顾得上,便能察觉有多少目光从身后悄然落上来。

    但她顾不得了。

    此时此刻云摇只觉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怔怔望着那道光柱上的无数显影光幕。

    这些画面她自然认得。

    因为每一幕,每一幕她都曾置身其中。

    [抱歉,师尊。]

    云摇忽想起慕寒渊踏入洗练池前,在她识海中留下的那一道传音。

    到此刻她才明白其中意思。

    云摇慢慢攥紧双手,在帷帽下阖眸,深呼吸。

    ——她一定是被这孽徒弄得惊栗太过,所以此刻心跳才如此难以平复。

    而莲花台上,碧霄忽然在此刻倏地睁眼。

    他苍老的眼眸深处压着难抑的精光,声线激动到近乎颤栗,又强抑下来。

    须臾,洪洪之声响彻整座广场上方——

    “身为乾元道子,竟敢妄动情'欲,世所不容!看来天照镜所卜确为来日之祸,魔头灭世,安敢容他放肆!今日我浮玉宫便代众仙盟,惩处此人!”

    “来人,将慕寒渊押下,以雷斫之刑脱冠,关入禁地天牢——”

    “轰隆!!”

    一声惊雷,忽震碎了上空传声。

    碧霄面色陡变,惊骇地仰头,望向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的长空。

    他前所未有地面色狰狞:“此乃众仙盟,何人造——”

    “轰隆!!!”

    惊天彻地的雷声撕破了乌云,骇人的数十丈长的黑紫色电弧穿空而下,向着整座广场中砸落。

    所有人面色剧变,数道灵力光罩撑起。

    然而连那道惊雷蔓延出来的小小电弧都扛不住,便尽数碎作无数灵尘,如光雨四散。

    惊骇和慌乱中,终于有高境修者回过神来。

    五方莲台上。

    众小仙门的为首中。

    前后响起了不同人的惊声,有含恨、有嫉妒、有惊悚、有艳羡——

    “渡劫境!”

    “渡劫天雷!”

    “有人在破境!!?”

    “疯了!传闻中渡劫破境都要准备至少九九八十一日,确保身魂道三者平寂顺心,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破境?疯了不成!”

    而多数中境地境的修者们,此刻还处在骇然的惊厥里。他们甚至无法理解入耳的话声含义——那可怖的天雷犹如能够撕裂他们的识海,是每一个修者面对生死之怖时所能体会到的、数倍于凡人的天怒。

    唯有一个弟子还算平静。

    乾门最后方,丁筱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我说么,敢情今早师叔一露面,天上就憋着雷呢……”

    那道犹如天罚的可怖神雷,终于撕碎了无数道光罩,直落向众人眼眸深处——

    “轰!”

    正在莲花台下。

    洗练池后。

    只见漫天碎光散去,一道雪白而凌乱狼狈的身影显现。

    那人盘膝于地,身前长琴横起,血色从他殷红的薄唇间缓缓溢出。

    “……”

    慕寒渊低咳了声,喉结微滚,将浓重的血腥咽了回去。

    众人惊神。

    “是寒渊尊在入渡劫境?”

    “不对,他气息仍是合道境啊。”

    “难道渡劫失败了?”

    “怎么会?渡劫境若失败,那除了身死道消别无可能!”

    “等等,你们看他身后——”

    一只纤细细白的手搭上了慕寒渊的肩背。

    灵力轻缓送入。

    黑色帷帽在方才的劫雷余波之下被掀开了,云摇一袭青丝垂身,但也并不在意,她只微蹙着清丽的眉,低头看向这个她好像愈发看不懂了的乖徒。

    “以合道境就敢替我挡渡劫境天雷,你当真是不怕死么?”

    “我不会死的,”慕寒渊阖眸,被血色尽染的唇角轻勾起来,“即便是为了……”

    “云!摇!!”恨得切骨的字声,从莲台上方迸下。

    云摇微微仰首。

    望着终于认出了她的目眦欲裂的白须老道,她冷然轻哂:“碧霄,见了你祖宗,连个礼都不行,怎么,才三百年就让你的假仁假义喂了狗了?”

    身后惊声如潮。

    “云摇?哪个云摇??”

    “乾、乾门小师叔祖?”

    “她何日出关的?”

    “不可能——那不是寒渊尊的小师妹云幺九吗?”

    “……”

    巨大震惊之后,碧霄眉眼抽搐着,死死盯住莲台下那道纤细却可怖的身影:“即便是你,也不能阻拦……慕寒渊身为道子,敢犯七情,必下我众仙盟禁地天牢,受雷斫之刑……”

    话声未落,众人忽觉得脚下的地面震颤起来。

    方才那一道惊世劫雷劈得道场地面本就四分五裂,而此刻,裂隙还在震荡里不断扩大——

    众人所在的整座天山,似乎都跟着颤栗起来。

    而在这犹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可怖声势下,整个仙域内,无论身处何地,所有修者耳旁突然响起一道剑唳之声。

    那一声漫长,迫切,焦急,兴奋……

    像是苦苦等待了三百年之久。

    西域,梵天寺。

    静室之中闭目的妖僧忽地睁眼,与对面金身安坐的大和尚对视。

    了无阖眸而笑:“她终究回来了。”

    东海,凤凰仙山。

    趴在万年暖玉上休憩的凤凰族族主警觉地抬起那束如七彩宝玉的翎羽,琉璃眼眸盯住了某个方向。

    片刻后,它轻哼了声,扭过头啄顺了自己的翎毛:“……祸害遗千年。”

    北疆,两界山前无归河畔。

    藏在不知几百丈深的冰雪之下,一只如冰玉琉璃般剔透的寒蝉蛰伏在黑暗里。

    它羽翼轻动,无尽黑暗深处,像是传来无声的长叹。

    众仙盟,天山之巅。

    九思谷莲台上,萧九思最先察觉,此刻也最早无奈:“云摇,你就非得闹这么大吗?”

    说着,他袍袖一扬,带上了身后九思谷全部弟子,便消失原地。

    云摇视若未闻,垂眸清声。

    “奈何,归。”

    “轰——”

    天山之巅终于在一瞬崩碎。

    铺天盖地的雪崩犹如这方世界的终焉之日,而在众修者惊骇欲绝的眼眸里,一道稀世剑光自那万丈碎雪中掠下,剑尾曳着刺目光芒,所过之处冰雪尽融——

    “轰隆!!”

    漫天的剑光贯过了五座莲台。

    直落回云摇手中。

    天地归寂。

    下一息。

    最高的那座莲台从正中缓缓裂开。

    “噗……”

    一道血箭扬空,前一刻还仙风道骨的碧霄吐血跪地,衣冠皲裂,血色尽染。

    “老祖——!”

    “老祖!!!!!”

    在浮玉宫上下惊恐连天的呼声里。

    云摇抬手,掸去了奈何剑上溅着的一点血色。

    第63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二)

    广场上, 那高高在上的五座莲台顷刻间便碎得四分五裂,一地顽石——

    云摇这一剑集毕生大成,即便九成落于碧霄,只一成余威四散, 也足够渡劫境之下修者的灵罡尽碎了。

    于是浮玉宫的长老们都自顾不暇, 弟子们更是无处飞遁。

    一剑之后,地上摔得七七八八, 一片狼狈。

    萧九思是最早料到不妙的, 躲得也最快, 卷着一众九思谷长老弟子们提前落下的地方,好巧不巧就在云摇身边。

    至于悬剑宗, 虽然都是一群直肠子木脑袋,但好在带队长老和萧九思关系不错, 他一见着萧九思跑了, 二话没说就有样学样地卷上弟子跟了下来。

    ——于是五座莲台, 倒了大霉的有且仅有浮玉宫一个。

    “这叫什么?”

    “这就叫站得越高, 摔得越狠。”

    听见这阴阳怪气的打趣,云摇回眸,果然就见丁筱混在乾门弟子当中过来了。

    一行为首自然是掌门陈青木,向后则是唐音和褚天辰两位核心长老。

    众人望着她的神情都是震惊大过一切,显然这“云幺九”给他们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摇身一变就成了山门里辈分最高的师叔祖,没几个缓过神来的。

    陈青木就像没看见不远处莲台坍圮后那一地狼藉和狼狈的浮玉宫修者,他停在云摇面前,纳头便拜——

    “弟子陈青木!叩见小师叔!恭迎小师叔破关!!”

    “弟子叩见小师叔祖……”

    后面的长老弟子们很快回神, 有样学样,在云摇面前乌压压跪下了一片。

    其余仙门修者也终于从那惊天骇地的一剑之威中醒回神来, 纷纷抱剑行礼。

    广场内一时山呼,如海潮翻涌滔天。

    ——

    和碧霄这种毫无实绩、全靠活得久撑下来的老家伙不一样,乾门七杰本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乾门小师叔祖更是三百年前就已为仙域留下了“一剑压魔域”的盛名。

    这一时山呼,就比方才那波声势浩大得多,也诚挚得多了。

    在这滔滔不尽的回音里,浮玉宫长老弟子们脸色铁青地从废墟间站起来。

    “快!快看老祖如何了!”

    闻不言声音压得低急,见这满门狼狈,尤其是自家老祖满身血污人事不知的模样,他攥着剑的手掌微颤,几乎要恼羞成怒和乾门拼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在他发狠前,一道神识传音却忽然攫住了他。

    “不可…妄动……”碧霄传音里也虚弱,“云摇……非你我能敌……圣物既已确认……留得青山,从……从长计议……”

    碧霄说完,彻底昏了过去。

    闻不言脸色急变,最后狠狠咬牙:“扶老祖回去调息!”

    “……”

    云摇回眸,望了眼似乎昏了过去的碧霄在几名弟子搀扶下的身影。

    她略有意外地轻扬了下眉。

    这老狗,生命力倒是比她想象中顽强得多。

    本以为这一剑至少能去他大半条命,如今看来,似乎比她料想中还要轻一些。

    想起慕寒渊的“死而复生”,还有昔日交手魔族修者的强悍肉身,云摇望着那几道背影轻眯起眼。

    莫非……是修了魔的缘故?

    等眼下慕寒渊与慕九天这两桩“大麻烦”解决了,浮玉宫里这些道魔合修的祸害,她得尽早揪出来才行。

    云摇正琢磨着,就见浮玉宫宫主闻不言挎着那一身满是尘土的紫袍,走到她面前。那人面容抽搐地站定许久,终于在身后浮玉宫弟子不解的低呼声中,折腰行了礼——

    “不知是乾门小师叔祖当面,晚辈多有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

    云摇未作声,轻舔着齿尖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礼数态度都算周全,尤其是偌大浮玉宫上上下下都被她一剑狠狠抽肿了脸的境况下,还能这般作态,属实是让她高看他一眼了。

    可惜了,乾门不是他们这种不要脸的宗门,抓到浮玉宫内道魔合修的切实证据之前,她还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云摇这般想着,淡淡一哂:“免礼吧。”

    “!”

    浮玉宫弟子们脸色都快从铁青转作乌黑了。

    中间不知哪个忍不住恨声嘀咕:“仗势欺人。”

    “?”

    云摇又转回来,“我若真仗势欺人,凭你不敬先长这一句,我就能祸及你浮玉宫满门——你信是不信!?”

    “……!”

    杀意扑面,那名弟子脸色煞白,膝盖一软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连连后退。

    闻不言脸色微变,扭头呵斥:“将他带下去,按浮玉宫宫规处置!”

    “宫主?!弟子冤——”

    那弟子话声未落,就被闻不言扬手一道术法封禁口鼻。他摆了摆手,浮玉宫的两名弟子便立刻上前,将人拖出去了。

    云摇冷淡地收回眼。

    她不信闻不言如此做低伏小,没有旁的目的。

    果不其然,闻不言处置了自家弟子,平复了身后议声后,便转向云摇。

    他又行一礼,这次长揖到地。

    “晚辈忝为浮玉宫宫主、代众仙盟司盟之职,决不能放任仙域内偭规越矩、无视规章的行为,还请前辈见谅。”

    云摇眼皮一跳,她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了,扭头就想走。

    却没想到闻不言语速陡然加快:“晚辈料定前辈承先人风范,绝不会做出包庇护短之事——恳请师叔祖下令夺乾元道子慕寒渊之冠冕、行雷斫之刑,全我仙域仙门之礼!”

    “——”

    云摇微微咬牙,僵停在一众仙门前。

    换作几百年前,那时她是乾门的小师妹,顶上师父和六个师兄师姐顶着,她什么祸都敢闯、什么麻烦都敢惹、什么人都不怕得罪、什么法度都敢不遵循……

    换了那时候,她一定装聋作哑,抬腿便走。

    去他的规矩法度仙门之礼,凭什么要她独苗徒弟为区区情动就受那九死一生的雷斫之刑!?

    ……可是换不了、也回不去。

    如今她是乾门之首,是天下之师。

    她一言一行,都早已不只是代表她自己。

    云摇黑色箭袖下,指尖几乎要扣穿掌心。

    她深吸气,嗓音微哑:“慕寒渊为本尊挡了天劫,此时行刑不宜,此事容后……”

    “云前辈!”闻不言出声便要更近逼。

    只是在他开口前。

    那道席地而坐的雪袍结束调息,收了悯生琴,慕寒渊长身而起,折膝跪向了云摇。

    他清冠如濯,墨发垂迤,声色清静。

    “弟子愿受雷斫之刑。”

    “你——”

    云摇惊怒转身。

    萧九思身影忽拦在了云摇与众人之间,他慨然一笑:“云师叔何必动怒?我相信,浮玉宫作为天下仙门之首,也绝不是记恨师叔,才定要严惩寒渊尊的吧?”

    闻不言脸色一变,强挤出笑:“自然,只是仙域礼法不可不顾。寒渊尊身为乾元道子,不能动情,这是自古有之的礼仪法度。”

    “那只要寒渊尊未曾动情,便可以不脱冠、不行刑,继续作他的乾元道子了?”

    “方才寒渊尊入洗练池时,众人皆见,”闻不言眼神微冷,“萧谷主是念当年半师之仪,要为乾门为寒渊尊开脱不成?”

    “怎么会呢。只是我九思谷数百年传承,恰有一法,能为人拔除情丝,灭七情,斩六欲——如此,寒渊尊便不必脱冠,仍可继道子之位了?”

    云摇神色一顿,有些古怪地看向萧九思。

    不过萧九思只笑吟吟地对着闻不言。

    闻不言面色顿变:“那怎么行!”

    “奇怪,寒渊尊又未作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动情既可免,也全了礼法,闻宫主为何要揪着不放?”萧九思抚扇,似乎疑惑地面向众仙门,“我都有些不懂了——闻宫主到底是要保全仙域礼法,还是只想重刑寒渊尊?”

    “……!”

    萧九思在仙域素来人缘不错,慕寒渊更是一众小仙门修者巴不得相护的对象,众仙门中迎合之声绝不在少,闻不言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然而就在这欣欣和乐里,落下了一道清冷声音。

    “我不愿。”

    “……”

    “?”

    云摇、萧九思、闻不言……各方为首几人同是难以置信地落来视线。

    而目光所汇之处,那人长跪云摇身前。

    慕寒渊深望了云摇一眼,缓缓折腰,以额首叩地:“寒渊绝不拔情,愿受雷斫之刑,请师尊降罚。”

    “……”

    云摇僵停在那儿。

    萧九思眼神微动,神色有些微妙。

    乾门中陈青木等人更是齐刷刷变了脸,丁筱之流的弟子当着一众先长不敢说话,陈青木疾步到慕寒渊身后:“寒渊尊,那是雷斫之刑加于身魂!三日三夜痛彻骨髓,方可脱冠退位的!你——”

    “寒渊心意已决,”慕寒渊叩首后直身长跪,目不斜视地望着云摇,“请师尊降罚。”

    “好……好。”云摇压下声线里的微颤,转身负手,不再看这个快要气死她的逆徒一眼,“由他去!”

    闻不言心里大喜过望,正要上前令人将慕寒渊带下。

    却见萧九思旋身,恰拦在了他之前:“这小师叔与浮玉宫正冲突在前,为了浮玉宫免受迁怒报复的诟病,这雷斫之刑,还是由我九思谷代为行刑吧?”

    闻不言面露急色,刚要开口。

    “嗯?”萧九思笑吟吟地侧回身,“闻宫主有话想说?”

    “……”

    在萧九思那双犹如暗藏雷芒的眼眸中,闻不言慢慢压回了话,咬牙笑道:“怎么会,如此甚好,甚好。”

    九思谷的弟子上前,恭敬又迟疑地将慕寒渊请起身,带他向广场外走去。

    在慕寒渊与背对他的云摇擦身而过时,云摇箭袖下攥紧的指尖一颤,终于还是没忍住传出了一道神识:

    “你究竟为何执意如此!”

    那道雪袍身影停顿了下。

    须臾后,云摇听得耳旁一声轻哂,“是师尊教我,要体悟世间烟火,知苍生苦乐,如今我终有所感,师尊却又要将我变回一块冰石了吗?”

    “……”

    云摇怔在了原地。

    直到那人背影消失在道场中,而众仙门也在告礼后纷纷散去。

    远山之巅,雷斫刑场的方向,隐隐困响起雷鸣。

    云摇听得眼睫一栗,又低阖下去。

    “从前怎么不觉得,你对什么人如此心软过?”萧九思那讨她厌的声音从身后踱来。

    云摇懒得理他。

    萧九思笑问:“你不会准备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吧?”

    “……”

    “不对,以我对小师叔的了解,你半夜去偷偷替他扛雷的可能性更大。”

    云摇:“。”

    云摇扭头,面无表情地望萧九思:“你知道你有多讨人厌烦吗?”

    萧九思一愣,随即笑了:“仙域里也只有你会这样说我了。嗯,而且比起你之前模样,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小师叔现在这种嬉笑怒骂不做遮掩的态度。”

    “……”

    “不过我有些好奇,慕寒渊同你,脾性言行上简直是不啻天壤的差距,你为何会对他青眼有加?”

    “因为他是我徒弟,”云摇这会提起某人来就想咬牙切齿,“独苗徒弟。”

    “只因为这个?”

    “?”

    云摇扭头,莫名其妙地看萧九思。

    只是萧九思那个敛去笑意的眼神,像极了把锋利尖锐的刀,一眼就像是要刺破所有伪饰,直入人心底。

    云摇不喜欢被外人窥视的感觉,蹙着眉退后半步:“看什么。”

    “…没事。”萧九思停了两秒,叹了声气。

    云摇更加莫名,但很快想起了旁事:“你方才说的拔除情丝……”

    “嗯?”萧九思勾回笑,“怎么了?”

    云摇嫌弃睖他:“根本做不到吧。”

    萧九思笑道:“还是小师叔了解我。”

    “我不是了解你,是了解乾元界的修者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云摇撇嘴,“那你还敢胡乱放话,若慕寒渊没有拒绝,你要怎么做?”

    萧九思望着她,眼神深深浅浅地停了片刻,忽一笑转身:“这其实是我师父当日教我的。”

    “?”

    云摇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奈何剑,“……四师兄?”

    “嗯,那段时候我为情所困,他告诉我他能为我拔除情丝,问我愿意与否。”

    云摇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她那位刻板严厉的四师兄,怎么会说出这种开玩笑似的绝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你如何回得他?”

    “我说,我愿意。”

    “然后呢?”

    “然后……”

    萧九思停在几丈外,回身,他似乎笑着,眼神又很深很远地望着云摇:“师父说,从我说我愿意的那一刻起,我对那个人的情丝,就已经在拔除了。”

    云摇愣在了原地。

    她不由地、难以克制地,望了一眼她努力让自己忽视的那个雷声鸣响的方向。

    萧九思看着玄衣少女失神的侧颜,笑容也淡下去。

    很久后他转身,负手而去。

    “你这个徒弟,他和我不一样,如此情根深种,根深蒂固到难以拔除也不愿拔除——”

    “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慕寒渊当真生生受了三日三夜的雷斫之刑。

    他离开雷斫刑场的那日,身上雪白衣袍如同在血海里泡过了无数遍。

    周身上下找不出一寸完好。

    云摇看一眼都觉着疼。

    乾门弟子已经在掌门陈青木的安排下提前回宗了,至于陈青木本人,云摇告知了他慕九天的事,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住了这位胡子拉碴的师侄的数次痛哭,之后终于劝得慕九天启程,由陈青木亲自护送,去了东海凤凰族“求医”。

    而云摇则留下了丁筱与何凤鸣等几名弟子,在三日之后,令他们驾起仙舟,载她与慕寒渊回乾门。

    自然是一道为慕寒渊疗伤调息回去的。

    即便以云摇的渡劫境修为,在旁一刻不停地为慕寒渊疗愈,他也是直到两日后才勉强恢复了神思清明。

    慕寒渊醒来时,正在夜半。

    值守仙舟的弟子是何凤鸣与丁筱,仙舟正穿夜色星海而过,身周浮云如墨笔,点得斑驳星光,如盈盈河溪底。

    慕寒渊在他低靠着的那方寸衣袍上,嗅见了最熟悉的淡淡香气。

    “…师尊。”慕寒渊含笑低唤了声,又轻合上倦怠沉重的眼帘。

    “师什么尊,你师尊已经被你气死了。”云摇早便察觉他气息起伏,僵着未动,由他靠着。

    ——

    两天前带回来的时候跟血葫芦似的,她都怕一指头戳下去都能给这逆徒戳断气,这会再火大再想骂也得憋着。

    慕寒渊嗓音低哑得厉害,却仍听得出浅淡笑意:“师尊天下第一,不会死。”

    “你还笑?”

    换作云摇冷笑,低头斜扫委屈着长身靠在自己肩上的青年:“你不会以为受了这九死一生的雷斫之刑就算结束了吧?知道褚天辰那些人都在宗里等着要跟你算账吗?”

    “知道。”

    “知、道、你、还、笑?”云摇几乎快把牙咬碎了。

    “见师尊在,我就忍不住。”

    “——!”

    云摇气得抬起巴掌,就想给这个逆徒脑门来一下。

    但听他那进出都虚弱难捱的气息,这一巴掌又死活都落不下去了。

    “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账。”云摇恨声总结。

    “好。”慕寒渊阖眸,唇角含笑。

    “还有。”

    仙舟朝着乾门方向,山门已隐隐出现在黎明的轮廓之中。

    云摇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前方。

    片刻后她才续上话尾:“回宗之后,他们若问起你,在洗练池中七情光幕里的人。”

    正在驾驶仙舟的丁筱和何凤鸣:“………………”

    没听到没听到他们什么都没听到。

    云摇缓声:“不要承认。”

    只要不认——

    就没人能拿“不伦”之名,治他的罪。

    慕寒渊在夜色间默然许久:“…好。”

    ——

    到底是自家宗门,比浮玉宫那群猢狲容人许多。

    直到几日后,慕寒渊恢复了两三成,至少能行走如常、勉强御剑了,乾门长老阁这才让弟子去到他洞府中,将人“请”上了奉天峰问话。

    大约是褚天辰一脉憋火憋足了的阵仗——但凡占着乾门长老席位的,几乎无一例外,全数被邀到了明德殿上。就连宗门里的精英弟子,基本也都在各家长老身后侍立。

    云摇居正首主位,但基本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直到最后一项议事——

    随长老阁令下,慕寒渊在两名乾门弟子身前,一步步踏出殿内。

    …瘦了。

    坐在主位上,云摇眼皮轻跳。

    回宗后为了避嫌,她一次都没去看过慕寒渊,今日乍见,只觉得他衣袍下都空荡了些,显出几分松形鹤骨的清癯来。

    比起以往清隽渊懿,面色也透起苍白。

    “不肖之徒,跪下。”长老阁为首,站在堂下的褚天辰声严辞厉。

    云摇眼皮又是一抽。

    眼看殿中那道身影当真要折膝,她没忍住直起身:“等等。”

    满殿目光顿时落来。

    云摇敲了敲圈椅扶手:“我若没记错,褚长老,应是乾门三代弟子?”

    褚天辰不卑不亢地朝云摇行了剑礼:“回小师叔祖,弟子是。”

    “既如此,慕寒渊还比你长上一辈,”云摇倦着声,“你让他跪,这于情于理都不好吧?”

    褚天辰直回身:“若弟子只是弟子,那自然于礼不合。但弟子既代长老阁首席之职,便有责察理门内所有弟子,若有违例越矩者,无论辈分,理应同罪论罚。”

    “哦?那慕寒渊何罪之有?莫非,失了道子之位,也算是罪?”云摇放下了侧拄的胳膊,微微正身,倦懒褪去,剑意便如无形之气,叫整座明德殿内都冷了下来。

    褚天辰额头见汗,但仍不退不让:“以来日魔头之身,累及乾门清誉,此其罪一。”

    “以道子之身,犯七情之过,毁誉于天下,此其罪二——”

    “砰!”

    云摇听得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上:“将如此可笑的罪名妄加同门,你当的什么狗——长老!?”

    听出那咽下的字是什么了,褚天辰嘴角抽了抽,忍怒躬身:“前两条罪,皆可不论,但第三条——”

    他转身,扬声怒视慕寒渊。

    “以弟子之身,竟敢对师尊妄生不伦之心,此罪何恕!”

    “…………!”

    满殿哗然。

    即便这几日内,“道子动情”一事惹得天下震动,仙域各门派内始终有些纷杂传闻,但当真搬到了明面上,还是惊得乾门内长老弟子们震撼不已。

    尤其是与掌门陈青木素来相近的长老们更是难以接受,唐音为首,皱眉起身:“仙域里传得风风雨雨,褚长老就当了真不成?这等妄悖之言,我劝你三思。”

    “有人做得,我说不得?”褚天辰冷目,看向殿中的慕寒渊。

    弟子席间一番嘈杂。

    就在此时,陈见雪与唐音不知传音过什么后,她忽然起身离席,径直走到殿中,微微咬牙道:“寒渊师兄心镜所投,其实是……”

    “寒渊心慕师尊。”

    慕寒渊抬眸,淡声。

    却如一声惊雷压得满殿死寂。

    在云摇同样震怒又难以置信掠来的眼神里,慕寒渊平静淡然地伏身,清癯身骨如玉山长倾——

    “寒渊心慕师尊,”他清声重复,“纵百死、无悔。”

    第64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三)

    “慕寒渊你是疯了不成?”

    神识传音里, 长身伏地的慕寒渊听见云摇恼火到濒临爆发的声音。

    在满殿不可置信的嘈杂议论里。

    他直起身,同样回以传音。

    “师尊让我体悟世间,我只是在去做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世间纷繁, 功名利禄绕眼云烟, 迷坠其中,便任作命运摆弄。而想破宿命之局, 至少该做到一点——”

    慕寒渊垂眸。

    “唯己心, 不可蔽。”

    “……”

    “今日我若为时为局自蔽本心, 来日我亦会随波逐流,作宿命之下所操兵棋。”

    “…………”

    云摇很想张口骂他谬论诡辩, 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如浮云过眼的前世。

    即便不愿承认,但确是因她自蔽亦蔽人, 终酿苦果。

    而时光再向前回溯数百年, 那时她还是个刚入山门不久的少女, 闯了祸事来师父面前哭唧唧地诉委屈, 太一老头安慰她很久,最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云摇,世上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己若不由心,叫身如何由己啊?]

    往事消散如云。

    而当下,明德殿殿中声潮暗涌, 时不时有惊骇目光扫过云摇与慕寒渊之间。

    就连褚天辰也被震住了,似乎连他都没想过慕寒渊竟会应承得如此断然无回。

    等回过神,他勃然大怒:“如此…如此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罔顾天伦之徒!乾门如何容得?今日我若不将你逐出乾门,将我乾门清名置于何地?!”

    褚天辰扭头怒目还在震惊的长老弟子们:“执法殿弟子何在?!”

    “……弟子在。”

    迟疑应声后, 两名乾门执法殿的弟子互相使着眼色,慢慢吞吞地从弟子间走了出来。

    “磨蹭什么, ”褚天辰怒指殿内的慕寒渊,“还不将他给我逐——”

    “褚长老。”

    慕寒渊终于舍得从他师尊那儿断开神识传音,他垂眸,声线冷淡。

    “你没有资格逐我离开乾门。”

    褚天辰闻言更怒:“好啊,你现在是要——”

    “乾门门规,第十三纲第十二纪,凡乾门真传弟子,非亲师不可罚、不可逐。”

    慕寒渊起身,望向褚天辰:“获封尊位之前,我继真传弟子之位,亦一百八十年有余。”

    “……”

    褚天辰涨红着老脸僵在那儿。

    偏殿内不知哪个角落的弟子从哪召来的一本乾门门规,将那砖头似的厚书翻得哗哗作响,不一会儿便听几人声音兴奋道:

    “是真的!”

    “真的哎,一字不差!”

    “不愧是寒渊尊……”

    “嘘。”

    更多弟子们的目光落到褚天辰身上,让他的脸色红得俨然快要发黑了,声音也哑得粗粝:“即便如此,你这般大逆不道,我也不信谁能包庇你——”

    “请问褚长老,弟子所犯门规,是哪一条?”

    “你!”

    褚天辰怒声却卡了壳,他抬手从方才角落召来那本厚重的乾门门规。

    他正要以神识扫过,就听殿内清冷声线拨得书页颤动:

    “乾门门规,共三十三纲,一千八百九十二纪,弟子无一有犯。”

    慕寒渊一抬袍袖,那本厚重的门规便从褚天辰那儿脱了手,落入慕寒渊平抬的掌中。

    他修长指骨在合着的门规上轻轻一拂。

    顿时无数金色篇章从他掌心下飞出,弹向半空中,随即绕起整座大殿内,呈现出无数条金色蝌蚪般的条条理理的门规纲纪。

    “长老们若是不信,”慕寒渊一展袍袖,神色清冷隽正,“请一一核查。”

    面对这据说是一千八百九十二条的门规。

    褚天辰:“…………”

    长老们:“…………”

    满殿鸦雀无声的弟子们:“…………”

    死寂过后,殿内各个角落响起议声。

    “入山门时须衣不染尘?”

    “?洞府内都要整衣肃冠??”

    “为何不能在山门中饮酒!”

    “天哪,这么变态的门规到底是谁整理出来的?”

    “嘘!这可不敢乱说。听说是乾门七杰中的四师叔祖亲自制定的。”

    “啊……那就不奇怪了。”

    “完了,这一篇我就犯了七条。”

    “别说你了,我师父和师叔都犯了好几条——哎哟!谁打得我?”

    不知哪个长老出手灭口,将最后一个出言的弟子打得一个马趴摔进了殿中。

    僵坐中场的长老们终于回过神,一位执法殿长老轻咳着起身:“褚长老,寒渊尊…慕寒渊所言不错,他这,确实,不曾违犯任何一条门规。”

    但是再细查下去他们可就要全军覆没无一幸免了。

    褚天辰气得胡子都快翘过头顶了:“……那是因为四师叔祖制定纲纪礼法时,不曾想到日后竟然会有对师尊生出不伦之心的如此大逆不道之徒!”

    云摇面无表情地捏着茶盏给自己压惊。

    心道这倒确实。

    想来四师兄当初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个能折腾出一千八百九十二条门规的最不省心的小师妹,将来收个逆徒,比她还不省心到离谱。

    云摇刚想着。

    便闻慕寒渊清声如金玉,盖过了殿中众议:“寒渊自知违逆,辜负师尊教养之心,愿自请三百寒魂鞭,以告天下、以儆效尤。”

    “——!”

    话声一落,满堂俱寂。

    刚上来的两名执法殿弟子更同是一哆嗦,看怪物似的看向了慕寒渊。

    ——

    寒魂鞭,乃乾门执法殿最严酷的刑罚,一鞭便黜百日修为,且锥心裂骨,生不如死。非惩戒欺师灭祖之徒不请此鞭,乾门内百八十年也未必现一回。

    上一次用到,还是百余年前一位弟子为谋夺灵宝强伤同门险些致死,那也不过是抽了十鞭后,就修为尽丧,沦为废人,半死不活地被驱逐出山门。

    “三…三百?”

    褚天辰胡子抽动得厉害,下意识扭头看向首座上的云摇。

    却见一身红衣的女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掌心虚握,原本拿着的杯盏不见踪影。

    倒是手掌下方,桌上落着一小堆齑粉。

    殿内寂然数息。

    跟着便是满殿慌乱,桌椅挪动之声纷杂——

    “褚长老,万万不可啊!”

    “掌门未归!此事绝不能如此决断!”

    “还请寒渊尊三思而言!!”

    “慕师兄!”

    然而再多的声音也未能拦住,执法殿堂门中开,寒魂鞭被人请出,顷刻便碎云而来,直入殿中。

    犹如碎冰砺骨的长鞭泛着森森寒芒,横浮于大殿正中,顷刻间就叫明德殿殿内的温度掉下来了一大截。

    褚天辰压着恼怒扭头,给执法殿那名长老传音:“谁让你真请它出来了!?”

    “不,不是我啊。”执法殿长老冤枉得不行。

    “不是你还能有谁——”

    褚天辰还未问完,便见托着寒冰长鞭的灵光淡去,它径直落下,平置入慕寒渊向上横抬起的双掌之中。

    那人穿过半座大殿,路过无数不忍或震撼的视线,最后停在了从方才开始便一字未发,死死攥着拳低着头的首位的红衣女子身前。

    慕寒渊折膝,在她红裙前一丈远处跪了下来。

    寒冰砺骨的长鞭被他举到齐眉高度。

    “请师尊执法。”

    “…………”

    云摇攥得指骨都栗然难已,她僵着转回头,不知是恼是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眸向下一扫,凶狠地钉住了跪在身前的慕寒渊。

    神识传音里她字字如碎玉断冰:“你是求死不成?!”

    “若未死,”慕寒渊仰眸回望,“请师尊允我,日后仍能常伴左右。”

    “——!”

    僵持数息,云摇缓缓起身。

    神识传音改作扬声于外。

    “好,”云摇咬紧的颧骨一松,垂手,漠然接过了那冰得她心都跟着一颤的寒魂鞭,“今日干脆抽死你这个逆徒,省得来日,我还有操不完的心!”

    “……师叔祖!”

    “不可啊!”

    “快,快去传讯给掌门!!”

    “师师师师叔!”

    连猫在角落里看热闹的丁筱都忍不住了,神识传音里上蹿下跳:“师叔,那寒魂鞭当真是要命的东西!化神境以下的十鞭都挨不住,三百鞭那是个神仙也去大半条命了——您可千万不能听寒渊尊的啊!”

    “少废话,”云摇却给她截住了,“待会刑罚时,你站得离我近点。”

    丁筱:“……”

    “?”

    一炷香后。

    乾门,奉天峰,执法殿。

    刑罚场内。

    锁灵链如荆棘铁刺般捆缚着慕寒渊的双手与双腿,他解了外袍,只着雪白里衣,跪在刑罚圆台的正中。

    合三人手臂还粗的锁灵链上金光符文涌动,执法殿的弟子查看过,向刑罚场外的长老点头后,他眼神不忍地望了一眼场中——那日卸去莲花冠后,慕寒渊只以金莲玉簪束发,此刻身后如青云流泻成瀑,眉眼清孤。

    再看他正对的身前,丈外,一袭红裙的女子迎风而立,手中握着泛起冰锋冷芒的寒魂鞭。只垂在地上的一截鞭尾,都将那块地面冻起了霜冰。

    刑罚场下。

    褚天辰走上前,与执法殿那位长老并肩而立。

    执法殿长老迟疑道:“锁灵链已经启用了,之后行刑,寒渊尊无法调动灵力护体。”

    “?”褚天辰扭头,压声怒目,“谁让你们用锁灵链的?”

    执法殿长老无奈:“这场中长老弟子们都看着,凡是上执法殿刑罚场,哪有不上锁灵链的?”

    褚天辰恨恨转回去。

    他眉峰抖动,唇间挤出字音:“掌门还未回讯?”

    “回了。”

    “那你还不速传他的掌门令——”

    “掌门说,宗门内小师叔祖辈分最大,修为最高,寒渊又是她首徒。既是她应允的,他也不能说什么。”

    “——?”

    褚天辰气得又扭头怒目。

    执法殿长老叹气:“褚长老,罪是你要加的,罚是你要罚的,怎么到头为难我的还是你呢?”

    “我是要逐他出宗,那分明是他坏我乾门清誉在前,大逆不道在后!但我何曾说过要废他修为、甚至要他的命了?!”

    褚天辰气不过,扭头看向场中——

    随执法殿弟子一声令下,红衣女子漠然扬鞭。

    “啪!”

    毫无留力的一记寒魂鞭,狠狠抽上了慕寒渊修长舒展的背脊。

    他蓦地一颤,向前伏地,却又被锁灵链绷回原地。

    偌大执法殿刑罚场内霎时死寂。

    然而不闻半点声息。

    若非那雪白里衣上,顷刻就被刺目的血色狰狞满溢,那他们都要以为云摇那一鞭下去是留情了!

    “…………”

    褚天辰眼角瞪得都快裂开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音:“这个狠毒的女人。”

    “啪!”

    第二鞭。

    “——”

    慕寒渊反手攥住了锁于腕骨的锁灵链,登时将链条绷紧。他冷白指背上修长的脉管弯曲绽起,如青山伏野。

    丁筱站在紧挨着云摇的刑罚台下,眼皮直蹦,忍住了才没拿手遮在眼前,她扭开脸在神识传音里哼唧唧地:“师叔,你——”

    “啪!”

    第三鞭。

    血色飞溅,皮开肉绽。

    雪白里衣已经被血尽染成红。

    慕寒渊垂首,死死攥着锁灵链,仍是连一声闷哼都不曾听闻。

    丁筱却在神识传音里叫唤得大声:“师叔你轻轻轻轻轻点啊!!寒渊尊要被你抽死了!!”

    丁筱本以为这句仍像之前,不会有任何回应。

    却听得传音里,红衣女子莫名地哑了声。

    “……我是该抽死这个倔种。”

    “怎么就下不去手。”

    丁筱一怔,抬头。

    云摇忽道:“你上来扶我,不许旁人接手。”

    “……啊?”丁筱蒙着。

    眼见云摇再次抬手,便要扬起第四鞭。

    丁筱下意识想避开眼。

    然而这一次,想象中的鞭声并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那抹红衣僵停数息,忽地,就像一片摇曳飘落的树叶,跌向了冰冷的刑罚台。

    “砰。”

    闷声响起。

    全场呆滞了数息。

    丁筱陡然回神,嗷的一声冲上台去:“师叔!师叔你怎么了你?!”

    被丁筱一把摞在怀里,差点憋死,云摇睁开一条眼隙朝她使眼色:“别嚎了,趁他们没发现先送我回峰——”

    神识传音未尽,就被锁灵链断裂之声盖过。

    丁筱没反应过来,便见怀里抱着的云摇的红衣束腰间忽覆上来只血色尽染的修长手掌,而腕骨下还拖着断裂的锁灵链的荆棘铁链。

    慕寒渊将云摇蓦地揽过,嗓声沉哑微颤:“师尊?”

    丁筱呆滞看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慕寒渊向来清冷的神色间,见到如此明显的慌乱。

    “………………?”

    云摇比他还慌乱,一边装晕一边神识传音给丁筱:“让你抱紧不许旁人接手啊!!”

    丁筱欲哭无泪:“这我哪抢得过?”

    刑罚台下。

    看着四根断开的锁灵链,褚天辰又庆幸又恼怒地瞪向执法殿长老:“你们执法殿是纸捏的吗?”

    长老茫然:“这怎么可能……他身上一定有什么能克制灵力封禁的灵——”

    话声未落。

    台上,慕寒渊束发玉簪上的金莲一闪。

    下一刻,在场的乾门长老弟子们亲眼所见,台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个光脑袋眉心印金莲的小和尚。

    小金莲痛呼了声,直扑到云摇腿上去:“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云摇:“…………?”

    台下:“?????”

    僵了两息,云摇脑袋一歪,让自己彻底晕了过去。

    第65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尽管以褚天辰为首的长老阁, 一早便在山门内下了严令,要全面封锁慕寒渊与云摇的消息,然而奉天峰上发生的事,还是以另一种形式悄然走漏进仙域的各个角落里。

    诸多版本不一的话本开始在凡间的茶楼酒肆里广为传颂, 什么前世孽缘今生偏作师徒版, 什么清冷道子不为人知的幽微秘史版,还有什么师徒禁忌爱恋版, 而其中, 最为畅颂且广受欢迎的……

    “就是这本!”

    丁筱从身后嗖地抽出来一本书卷, 献宝似的捧到云摇面前的木案上。

    云摇懒恹恹地耷了眼帘,搁下茶盏, 两根手指嫌弃地捏起这本深蓝封皮的书。

    一行白底黑字烫在右上角。

    云摇看了一眼,挑眉:“《曾见桃花照玉鞍》?”

    “怎么样!名字是不是很符合小师叔你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气质!”

    丁筱兴奋地搓搓手, 隔着桌案趴过来:

    “这个版本可是现在凡间最火的!里面还有南疆最有名的画师给亲笔描绘的配图呢!”

    “名字是挺正经的, 就是不知道内容如何。”

    云摇得承认自己被这个看起来正经无比的名字勾起了好奇, 原本另一只手拿着的茶盏被她举到一旁, 她将面前这本书放在桌案上,单边抵着,随手翻了起来。

    书页随风拂动,恰停落在一页配着朱笔墨图的画插上。

    喝了口茶的云摇漫不经心地落眼——

    目光顺着画中红衣女子栩栩如生的红裙尾摆垂下,到她探出裙尾的纤细匀停的小腿, 最后是涂着红蔻的玉足。

    画师确是技艺高超,几笔便勾勒出足弓轻绷下那道凌厉漂亮的弧度,还翩然踩在了……青石前倚着的……一道衣袍雪白而微微凌乱的……

    “噗——咳咳咳咳!”

    猝不及防的一口茶喷在了桌案上,云摇呛得满面通红, 咳得惊天动地。

    冷不丁被淋了一身茶水的丁筱茫然地眨了眨眼:“师叔?”

    “这这是什么脏东西!!??”

    云摇看一眼桌上的书本都觉得眼皮发烫,想都没想就拎起书册朝前狠狠一掷, 将这烫手山芋扔出了视线——

    “啪。”

    那本祸害就跌落在亭子外的小路上。

    在它一丈之外,穿过丛木小径的白袍身影微微一停,然后在不远处亭子下红衣女子呆滞的目光里,那人折腰俯身,白净修长的指节从地上拿起了书册。

    慕寒渊将它托在掌心,抬手拍去了书页上的尘土,视线从敞开的画页上一掠,停住。

    几息后,慕寒渊合上书册,朝亭下走去。

    云摇身旁。

    背对着亭外的丁筱还浑然不觉地解释着:“这个版本比较特殊,讲的是师叔你闭关三百年导致心性大变,出来以后对曾经冰洁渊清的小徒弟寒渊尊痛下毒手,还将人囚禁在洞府中日日欢好夜夜笙歌——唔!?”

    丁筱被惊回神的云摇一把捂住。

    下了死手似的力度叫丁筱茫然地挣动了下:“唔唔唔唔唔唔??”

    只是很快,丁筱就停住了。

    除了云摇的死亡眼神之外,更重要的是,她眼尾余光里,一截雪白的袍袂缓步踏进了亭下。

    死寂的亭子下。

    丁筱:“……?”

    云摇:“………………”

    拍去了尘土的书册被慕寒渊齐整过,贴合着桌案边角,放在了云摇手旁。

    慕寒渊席袍,折膝跪坐到长桌案旁的蒲团上。

    那人淡垂着睫羽,遮得漆眸里清冷难辨:“师尊还是松开些吧,她快被你捂死了。”

    “……”

    云摇僵硬地松开手。

    丁筱长吸了口气,又憋住,她大气不敢出地往后退了退:“师,师叔,你们聊……我那个,我想起来今日的门内洒扫我还未做,先…先走一步。”

    云摇抬手想抓,可惜晚了一丝,被丁筱逃掉了。

    红衣女子僵停良久,绝望而麻木地转回来。

    反正不可能更丢人了。

    云摇拿起茶盏,一边假装身边没人地眺望远方,一边仰抬起杯——

    空的。

    云摇:“……”

    在她面无表情的麻木中,旁边慕寒渊再未隐忍,哑然低笑了声。

    “砰。”

    茶盏被搁在桌案上。

    事已至此,气势上决不能输。

    云摇索性拿出了一副混不吝的态度,坦然扭头:“你笑什么?”

    慕寒渊抬起茶壶,给云摇空了的茶盏斟上半盏,声线里笑意淡薄又撩人:“只是有些意外。”

    “嗯?”

    “我原以为师尊躲我数日,是在生我的气,却未曾想到,师尊近日是在看这些……”

    慕寒渊尾音低下去。

    曳几分似笑非笑,他垂眸望到了那本书册上。

    云摇:“?”

    “???”

    “我不是!我没看!你休要污蔑我!”

    “好,”慕寒渊含笑抬眸,“那我信师尊的。”

    云摇:“…………”

    你这个表情分明是一分都没信。

    对峙许久。

    终于还是云摇懒于挣扎,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向后一仰,靠在了亭下的梁柱上。

    “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啊。”

    云摇长叹。

    慕寒渊眼尾垂低了,似是无意开口:“在与我有这些话本流传前,三百年间,师尊与红尘佛子、九思谷主、东海凤凰、北疆寒蝉……在民间未曾断过传闻,似乎也谈不上什么清名了。”

    “?”

    云摇偏过脸,“我说的是你的清名。”

    大约是带着点报复情绪,云摇盯着慕寒渊那张清隽冷淡的面庞片刻,忽然坐起身来,她拎起桌角的画册,将害得她喷了茶水的那一页展开了,拍到慕寒渊眼皮底下。

    “丁筱可说了,这是现下民间最火的画册,”云摇收回手,托腮,半是嘲弄半是审度,“寒渊尊,你现在在乾元界许多人的心目中,已经是这种任人凌'辱的小可怜了。”

    “……”

    慕寒渊垂眸,认真审视着那张画页里,被弯腰抬腿的红衣女子踩着腰腹抵在青石崖壁上的那人。

    停了片刻,他凌眉微皱。

    “怎么样?是不是看着很不舒服?”云摇放轻了声,在旁边循循善诱,“是不是还觉着很离谱,很别扭,一刻都看不下去了?”

    “没有任人。”

    “看不下去就对了,因为你根本不是心慕我,只是——”云摇停得戛然。

    几息后她面无表情转回来:“什么?”

    慕寒渊已经恢复了他淡然自若的神色,就好像眼前这副“脏东西”完全不曾给他带来半分侵扰。

    “画的是师尊,何来任人凌'辱?”

    对着慕寒渊这副清风霁月的模样,云摇几乎要被气笑了:“寒渊尊,任人凌'辱和任我凌'辱,有区别吗?”

    “若是师尊。”

    慕寒渊侧眸,瞥过敞开的画册上那幅颇有些礼崩乐坏的出格场面。

    他眸色微微晦深了些,像雪下洇开了一滴墨。

    “那便算不得凌'辱,是寒渊心甘情愿。”

    “…………”

    云摇:“?”

    慕寒渊折袍起身,像是要走过来:“师尊若是不信,那我们……”

    “信信信信!”

    云摇蹦起来向后连退三步,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向亭外:“你冷静冷静我先去监督丁筱洒扫了!”

    “……”

    须臾过后,这方崖下已经再没了人影。

    慕寒渊轻叹,坐回桌案旁,随手拿起那本书册:“小金莲,你说娘亲何日才能不再躲着我?”

    金莲玉簪熠烁,须臾后,小金莲就翘着脑袋趴在了桌案旁,凑过头来跟着慕寒渊看书册。

    “爹爹,故意。”

    慕寒渊翻页的指节微微停顿,他低眸:“嗯?”

    “故意,逗,娘亲。”小金莲仍趴着脑袋。

    “……”

    慕寒渊默然许久,忽低声笑了。

    “她说你生具灵性,通晓人心,我原本还不信。”慕寒渊轻敲了下小金莲的脑袋,“不许告诉娘亲。”

    “嗯……嗯!”

    书册又翻过一页。

    新的一张画插。

    慕寒渊停了一息,小金莲正要凑过脑袋,忽见他掌心一覆,将书册又合了回去。

    “这页,不许看。”

    “?”

    小金莲茫然仰头。

    可惜那人已然起身,随手一拂,便将画册收到了不知何处去。

    慕寒渊背影清挺,渊懿自若地踏出亭下。

    只是垂坠如瀑的长发边露出了一线冷玉似的耳廓,微微透起殷红-

    在仙域关于那位时隔三百年破关归来的乾门小师叔祖云摇的传闻愈演愈烈之前,乾门终于选定了个良辰吉日,广宣仙域,公布了另一件大事——

    乾门掌门之女陈见雪,与本届仙门大比魁首厉无欢,即将结为道侣。

    二人定在本月月底,在乾门山门内襄办道侣大典。

    和之前的捕风捉影不同,这次是两位乾门天骄亲自宣定,板上钉钉,顿时在仙域内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多数注意从云摇身上挪开,仙域中迅速热议起了这个崭新的话题。

    “见雪师姐此举,当真是雪中送炭,”丁筱一边逗着小金莲,一边朝打坐冥想的云摇比划,“我辈楷模!”

    云摇蹙眉睁眼:“前两日,我让你传给她的话,你带到了没?”

    “带到了啊,但没用的,”丁筱咬着从小金莲那儿抢走的点心,说话时都呜噜呜噜地含混,“现在整个天底下啊,就只有师叔你一个人觉着他俩不合适。师姐乐意,掌门也乐意,山门里外的弟子修者更是都觉着他们是天作之合——你看掌门都专程为了准备和主持道侣大典的事,从东海赶回来了不是?”

    “……也对。”

    云摇轻叹,合上眼,继续蕴灵打坐:“有这个闲心,我还不如多修炼片刻。等你五师叔归来,就该是陪他去浮玉宫走一遭的时候了。”

    提起这个,丁筱立刻就不困了。

    撂下小金莲和它的点心,丁筱飞快蹭到云摇身旁:“小师叔,五师叔当真像传闻一样生得风流倜傥,浪荡不羁吗?”

    云摇闭目冷笑:“他还没回来呢,我就成‘小师叔’了?”

    “哎呀师叔……”

    “你从我这儿是别想听到慕九天的好话的,还不如等他行过那凤凰族的浴火重生术,从东海回来以后,你自己去看,”云摇有些幸灾乐祸地睁眼,“就是不知道,到了那时候,那位凤凰族的公主还能不能放他回来了。”

    丁筱面色沉凝地思索过后:“五师叔这听着怎么不像是去治病的,更像是去和亲的?”

    “等他回来亲自收拾了浮玉宫那群孽罪之人,左右也无事了,安排他嫁去东海凤凰仙山和亲——”

    云摇微笑。

    “确实是个蛮不错的选择。”

    丁筱:“……”

    可怜的五师叔祖。

    片刻后,天悬峰下的阵法生出波动。

    云摇眼皮轻跳了下,打坐的气息都紊乱了一分,她轻咳了声:“是不是慕寒渊又来了?”

    “嗯?我去看看。”

    “……”

    片刻后,丁筱捧着一件叠好的华服簪冠从洞府外进来。

    对上云摇眼神,丁筱嬉笑道:“寒渊师兄没来,来的是奉天峰的弟子,专程过来给您送几日后见雪师姐的道侣大典上,为您准备的冠服呢。”

    云摇微微蹙眉,意兴阑珊地落回目光:“放那儿吧。”

    “嗯?”丁筱放下冠服就凑上前,“我怎么觉得师叔你好像对于寒渊尊没来这件事,有些失望呢?”

    云摇慢慢吞吞起身,捏了捏手腕,懒洋洋道:“我怎么觉得师侄你最近辈分自动见长了不说,对我也越来越没大没小地放肆了?”

    “!”

    丁筱一秒就收起自己的嬉笑神色,严肃地捧起冠服举在身前,“师叔,我服侍您试一下这套冠服合不合身吧?”

    云摇瞥过去眼,想了想:“陈见雪的道侣大典,我就不参加了。”

    “啊?为什么?”

    云摇懒洋洋道:“我怕到时候厉无欢来给我奉茶,我会忍不住泼他。”

    丁筱:“?”

    “……”

    考虑到他们小师叔祖的一贯脾性,以及三百年前传闻中记载在册罄竹难书的劣迹斑斑——

    这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丁筱心里一抖,面上捧起无比真诚的笑容:“那还是不要劳驾师叔了,掌门那边我去传话,您免动贵体,就在洞府里休憩打坐好了。”

    “……”

    丁筱捧着冠服就准备打道回府,只是快到洞府门口了,又听得身后飘来一句。

    “慕寒渊最近在做什么。”

    听出了那句“为何好些日子没见他身影”的潜台词,丁筱为了惜命起见,强忍住笑,努力正色:“寒渊师兄最近在带新弟子们上课修行。”

    “嗯?他自己的修行不做,去带弟子?”

    云摇心里轻哼。

    难怪连小金莲都顾不得,送来她这里了。

    “是吧……兴许是渡劫境前的瓶颈?”

    丁筱说着,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在众仙盟天山的那场盛况,她叹气,“那可是仙人之下最后一重,总不能寒渊师兄也像您一样,渡劫境这种两域修者可闻而毕生不可即的天堑,随随便便想跨就跨过去了吧?”

    云摇若有所思:“瓶颈么。”

    “不过这次回山后,弟子们都说寒渊尊…哦不,寒渊师兄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听见寒渊尊就想起那场雷斫之刑,云摇不由得蹙眉,问:“哪里不同?”

    “比起从前那副圣人渊懿的模样,师兄现在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云摇:“……?”

    她不由得笑:“原来在你们眼里,你们寒渊师兄以前就不算是人啊?”

    “当然不算,”丁筱理直气壮,“以前寒渊尊虽悲悯,但就像是那种供奉在庙堂之上的九天神像忽然显了灵,到尘世间随随便便走一遭的感觉,半点烟火气都没有的,如今这样……”

    丁筱想了想,笑着溜出去:“反正好极了!弟子们私下都说,多谢小师叔祖让寒渊师兄开了窍了呢!”

    “?”

    云摇起身想收拾这个俨然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然而丁筱已经早有意料,先溜为上了。

    没了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洞府中顿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旁边抱着小脚丫睡得冒鼻涕泡的小金莲。

    云摇瞥见,不由得失笑,重新席坐回去,只是甫一合上眼,丁筱最后那番话就好像又盘旋回耳旁。

    云摇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天山之巅,慕寒渊所说的那句话。

    [是师尊教我,要体悟世间烟火,知苍生苦乐,如今我终有所感,师尊却又要将我变回一块冰石了吗?]

    “……”

    半晌,灯火幽微的洞府内回过一声轻叹。

    但愿吧。

    但愿这样于你是最好-

    陈见雪与厉无欢的道侣大典显然是乾门百年难遇的盛事,折腾得乾门上上下下忙碌数日,未得片刻消停。

    然而偏偏就在道侣大典的前一日,东海仙山忽传来了凤凰族的急讯——

    老族长亲笔书信,信中称慕九天的浴火重生术有变,阵法重固,还须得至少两位合道境巅峰以上修者鼎力襄助,召陈青木过去压阵。

    掌门陈青木接了信,急急忙忙地来天悬峰上与云摇商议。

    “确定是凤凰族传信无误?”云摇对着半空浮起的金色字纹,眉心紧蹙。

    “是,确认过两遍了,”陈青木焦声道,“且师父在凤凰族行浴火重生术这件事,所知之人不过十数,山门外更是只有凤凰族耆老知悉。”

    “如此,就是师兄的浴火重生术当真有变了……”

    云摇脸色一冷,从坐榻上起身,向洞府外走去:“既如此,事不宜迟,我先去见慕寒渊一面,交代些事情,然后便立刻赶赴东海。”

    “我同师叔一起!”

    “你就别去了。”云摇蹙眉拦住了陈青木。

    “那怎么行,师父他——”

    “师兄那儿有我在,我一个渡劫境,怎么也抵得过百十个庸碌的合道境巅峰了吧?”

    云摇没好气地说完,对上陈青木被噎了下的表情。

    她一顿,“没说你。”

    陈青木:“……”

    云摇又道:“何况明日就是厉无欢和见雪的道侣大典了,你可是她父亲,怎么能不在场?”

    “……好吧。”

    陈青木叹声,“那师叔一路小心,若那边掠阵施法仍是人手不足,还请师叔一定传讯给我。”

    “嗯。”

    云摇闪身间,已经到了洞府外。

    她抬手召出了奈何剑,刚踏上剑身,要御剑离开时,就忽想起什么。

    红衣女子凌剑半空,回眸:“我走之后,开启护山大阵。”

    陈青木一愣,随即点头:“是,师叔。”

    “……”

    从仙域乾门到东海凤凰仙山,此去一行便是三万里。

    云摇即便是以渡劫境的修为御剑,也行了将近大半日,才终于在旭日初起时,见到了凤凰仙山那笼在晨曦与海雾之间的缥缈轮廓。

    仙山之巅。

    凤凰一族的老族长携两位耆老,竟亲自在外等候。

    凤凰一族作为上古妖族,本身便受天地青睐,除寿数极长之外,凡凤凰族所诞婴幼,生来便具至少等同于仙域修者元婴境的修为,更有天赋异禀者——譬如如今在位的凤凰族族主——生下来时就已经是还虚境。

    如此天赐之姿,可惜给了个高傲又讨人厌的家伙。

    云摇腹诽着,从奈何剑上落下来,朝老族长行礼:“晚辈云摇,见过族主。”

    “原来是小云摇啊,我都没认出你来……快,快随我来。”老族主拉着云摇,一路絮声说着,朝仙山下而行。

    ——凤凰族的老族主,在五百年前就与云摇的师父太一真人交好,感情甚笃。

    云摇幼年时,最是调皮捣蛋,更是没少在这位老族主去乾门做客与师父太一真人喝茶时,偷偷绕到后面去拽他五彩斑斓的尾羽。

    自然,为此也没少挨过师父和四师兄的揍。

    不过老族主和乐,每次都不跟她计较,还笑呵呵地把幼童时的她抱在膝上,让她看他和太一老头下棋……

    往事如云烟,转眼,五百年便悄然而逝了。

    在如今的乾元界,辈分上能压云摇一头的,也就剩这位寿数无几的凤凰族老族主了。

    闲话无几,云摇由老族主亲自领着,便进到了凤凰族的禁地之中。

    “这是我凤凰一族自祖上传承近万年的上古仙阵。凤凰一族血脉传人的浴火重生术,都是在这上古仙阵中完成的。这些日子它一直运转通畅,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关头,竟忽然灵力暴动,难以遏制,险些酿成了大祸——”

    老族主痛声叹息:“差一点就要连累了你师兄,若真是如此,我就算下去了,也无颜见你师父啊!”

    “老族主不必自责,本就是我与师兄求请于凤凰一族,您愿意敞凤凰族禁地,为我师兄疗魂换身,已是大恩。”

    云摇望着那无数巨石所呈法阵中央,阵心里明显还在昏迷状态的慕九天,不由得焦心起来。

    她回身看向老族主:“信中所说,还须至少两位合道境以上修者掠阵,我一人可以吗?”

    “这……”

    “我前些日子晋入了渡劫境,如今修为业已稳固。”

    “那自然可以,此阵加固,还须四象主方位各一人掠阵,如今凑尽了凤凰族的高阶儿孙,也还是在北方位上差一人,你若能顶上,定能保此阵无忧。”

    “事不宜迟,那请老族主开阵吧。”

    “好,好。”

    老族主颤巍巍地走向阵法基石所在的长台。

    云摇则由凤凰族的一位弟子领着,上了这座四象古阵的北方位,跟其他方位的高阶凤凰族一并学着,调转北方位的十六个独立小阵法,汇集灵力,贯入四象古阵中。

    “开阵!!”

    随四方令下。

    四象位上每位十六座小型阵法腾空,上下联结,汇转如星,最终合六十四座小阵法为一体,共成四象古阵。

    阵法成型之刻,滔天凌海的灵力从四海八荒中滋生,向阵中汹涌灌入。

    在云摇的神魂感知下,阵法中心,慕九天身上的魔气果真在灵力灌注下丝丝缕缕地向外拔除。

    她正眉眼松霁,一边输灌灵力,一边扭头要朝老族主道谢,就对上了老族主望她的眼神——

    悲戚,愧疚,哀绝难已。

    “……”

    云摇心里忽停跳了一拍。

    “阿叔?”她下意识地唤出只有她小时候才会这样喊老族主的那个称呼。

    “别怕,小云摇啊,阿叔不会害你,更不会害你师兄,”老族主叹息着,扶着灵阵基台的长石,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这凤凰族的上古仙阵,最忌的,便是中断灵力供输。”

    云崖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看向阵法中心的慕九天。

    老族主哀戚着声:“只要你莫离开这里,莫断灵力,你师兄和阵法中的其他族人就活得下去。待三日后,阵法注灵结束,他就还是你从前的那个五师兄啦……”

    “……你们当真是故意引我出山?”

    云摇转头,难以承受的委屈与背叛感几乎一瞬便将她吞噬,短暂的片刻里,她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师父师兄师姐尽数亡戮的时刻。

    可她仍竭尽所思也难以置信:“你和我师父千年前便相识相知,师父他将你认作知己!浮玉宫多行不义!生道魔合修之心、杀害无辜罔顾人伦!您怎么可能会站在他们那边啊?!”

    “凤凰一族,上古传承,怎会与那等宵小为伍!”老族主声音嘶哑,“更不会为了他们赌上我自己儿孙族人的性命!”

    “那、究、竟、为、何?”

    老族主悲叹:“只为族中有万年遗训——真龙之命,断不可违。”

    “——”

    云摇僵滞着回眸:“真龙…御衍?”

    “是啊,”老族主眼底猩红,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提起这名字,“御衍,它没有死,它又回来了。”

    “而今,它就在你乾门之中!”

    ——

    东海三万里外,乾门。

    天色尚蒙蒙亮,山门内已是灯火通明。

    千里红妆,张灯结彩,山前山后都欢笑闹腾,迎亲的弟子们举着红灯笼穿林过溪,向着奉天峰行去……

    乐声四作,映得满山喜庆和乐。

    唯有天际,旭日初起前,不知何时萦上了一片山雨欲来的乌云。

    第6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陈见雪做了一个梦。

    明知是梦, 却始终无法清醒。

    梦里的她似乎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从无尽远处的天边蔓延向她身周的——不知是人声还是海水,在城墙下,在她脚下欢腾潮涌。

    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模糊不清, 像是笼上了厚重的纱, 连远处的日光都恍惚。

    直到某一刻乌云尽覆,天地间忽然暗了下来, 震耳的雷鸣藏在阴云里, 天怒般咆哮着。

    高高城墙下的潮声愈发涌动——那是人们慌乱起来。

    可是很奇怪, 陈见雪心里却很平静,就好像梦里的她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多年。

    一点金芒从天际绽开。

    它越来越大, 越来越近,挟裹着恐怖的天地灵力, 连风与空间都被撕裂出幽微黑暗的缝隙。缝隙里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咆哮嘶鸣。

    “轰——”

    它以避无可避的重势, 狠狠贯穿了陈见雪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吞灭意识, 眼前只剩磅礴到足够覆灭天地的金芒。

    在那金芒中, 陈见雪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人似乎就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只可惜贯穿了心口的剧痛终于撕裂和席卷了一切,她没有来得及听清,便向后坠去。

    像是从高高的城楼跌落。

    她直落入无尽的黑暗深渊里。

    “——!!”

    惊醒的陈见雪猛地睁开了眼,求生的本能促使她迅速地深吸了口气:

    “咳咳咳咳咳……”

    心口被贯穿的疼痛感犹在,呛入肺腑的气更是冲撞得她胸膛都撕裂似的痛。

    “师姐?你怎么了??”

    “是不是见雪师姐的心疾又犯了?”

    “那怎么办啊, 迎亲轿子都快到奉天峰来了!”

    “哎呀,妆有些花了……”

    身旁凑上来一圈着急慌乱的声音。

    而陈见雪终于从这要命的呛咳里慢慢缓过气来,她扶着余痛犹在的心口,艰难地撑起头颈, 打量起房内的一切。

    整个房内都张灯结彩,红妆艳裹。

    是了。

    今日该是她的道侣大典, 只是不知,怎么会做那样一个可怖的噩梦呢?

    “……我没事。”

    陈见雪压下咳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撑起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只是方才小憩,做了个噩梦,吓到了而已。继续吧。”

    “真没事吗师姐,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哎?”

    “嗯,没关系,莫误了吉时。”

    “……”

    不知是哪一位师妹还是跑去告知了掌门,不多时,陈见雪这边刚补好妆容,陈青木已经踏进了院落中。

    “掌门。”

    “掌门师叔!”

    院落里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回来,坐在妆镜前,有些失神的陈见雪回神抬眸。

    正见得镜中一角,陈青木跨进门内。

    “……爹?”陈见雪意外问,“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心疾又犯了?现在如何,还难受吗?要不要让他们迎亲的轿子在峰上等些时候再过来?”陈青木急声问了一串。

    “好多了,爹不用担心,”陈见雪半是玩笑,“再说,这些年我不都习惯了吗?不会耽误什么事情的。”

    陈青木苦声作叹:“唉,等大典结束,山门里的事情一了,就叫无欢陪你去九思谷走一趟,那位医圣云游四海,过些日子也该回谷了。”

    “医圣不是说过了嘛,我这是先天灵体之缺,天损有余,非人力可补救,治不好的。”

    陈见雪每每犯过心疾后,声音总是难免细弱些,听着像与父亲撒娇。

    陈青木听着更是心酸:“都怪我,当年只顾得伤心你娘亲的事情,没有照顾好你,若是早些发现……”

    “先天有缺,早些发现也是无用的。”陈见雪一顿,忽又想起了那个古怪至极的梦。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在梦中被贯穿的心口。

    似乎正是心疾先天有缺的那个部位。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一见陈见雪扶上心口,陈青木就焦急得变了脸。

    “啊?”陈见雪回神,失笑,“真没事了,爹你快回前殿去吧。大典仪程还要你来坐镇,随便离开可不行的。”

    “当真无碍?”

    “真的!”

    得了陈见雪的再三保证,陈青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处院落。

    离着迎亲的喜轿过来,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陈见雪不喜重妆,道侣大典上也是一样。故而今日除了略有些繁重的冠饰与华服外,她妆上得不多,余下了不少的时间。方才本想小憩,偏又叫噩梦惊醒了去,到这会儿她还是有些神思恍惚,心口也莫名惴惴难定。

    房内师妹们来回走动,时不时扒一会儿窗,探一探山下喜轿的进度,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急不可耐。

    也吵得陈见雪格外心燥。

    “我回里屋休息片刻。”陈见雪说着,从妆镜前起身,“等喜轿到了院外,你们再来里屋找我。”

    “好的,师姐。”

    “……”

    回了里屋,陈见雪在房门外设下一道隔音罩,将那些杂声全数隔绝在外。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她合上门,有些疲倦地将额首靠抵在房门上,闭上了眼。

    “这是谁家的新嫁娘,生得如此国色天香?”

    忽地,一个戏谑带笑的嗓音在她身后的房中突兀地响起。

    “!”

    陈见雪惊神,猛地转过身。

    几乎就要召出灵剑的前一刻,她反应过来那是谁的声音。

    “厉无欢,”穿着嫁衣的女子撇开了脸故意不去看他,只是脸颊上起了薄红,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赧,“大典前是不能见面的,谁许你私闯进来的?”

    “我可不是厉无欢。”

    那人声音似笑非笑。

    “嗯…?”陈见雪下意识地回过头。

    这一抬眸,她便看清了屋内景象,这座阁楼本就依山而建,后窗更是林木掩映下的悬崖峭壁,偏那厉无欢就大敞着窗户,倚着墙靠坐在窗沿上,一条长腿搭在窗外,另一条支起来,虚虚踩着窗棱。

    看着一不小心,就要翻进身后那茫茫无尽的悬崖雾色里去。

    万一飞剑召来得不及时,都有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陈见雪登时变了脸色,她上前一步。

    却见厉无欢正巧从窗柩上跳了下来,落进屋内,身影一晃,就到了她面前。

    陈见雪后腰叫他抵住,向前一勾。

    她便撞入了他怀中。

    偏厉无欢还要俯下身来,凑在她耳旁低低地笑:“我分明是来抢新嫁娘的,哪是什么厉无欢呢?”

    “…厉无欢,”陈见雪轻叹,“你好生轻浮。”

    那人一怔,旋即靠在了她肩上,低笑出声:“是么,我还以为你只喜欢我这样的?”

    “……”

    陈见雪脸皮最薄,不喜欢在这种言语里和他掰扯,也知道掰扯不过。

    她干脆挪开话题:“你不在迎亲队伍中,还换了一身青衣,是偷偷跑去哪里了?”

    “唔,在山中闲逛,拔了几颗钉子,顺便……”

    “钉子?”

    陈见雪奇怪地仰头,刚要追问。

    就见厉无欢忽地从身后露出另一只手,掌心中握着一整簇七彩斑斓又形状各异的花束。

    陈见雪望得一怔。

    这些花她多是认得的,那束银蓝色的碎星似的,开在乾门山门内最南的深涧涧底,名为霜落;这簇形如蝴蝶的黄色小花,应是北边寒泉下密林中,藏在那些茂密林木中难得一见的绥绯草;还有这几株只生了单瓣的兰芍……

    “你今日一早,难不成是去跑遍了乾门山门内的千里青峰吗?”

    “可不是今日,”厉无欢抱着她笑,“是从昨夜就开始了,不然怎么跑得完找得到?”

    “……”

    陈见雪感动又无奈,眼窝都有些湿潮,她只好接过花束,低头去嗅那些或浅淡或馥郁的花香。

    垂眸间,她无心问道:“不是去拔钉子了?什么钉子?”

    “……没什么。”

    厉无欢笑着,从后将人抱入怀里,“你会知道。”

    “嗯?”

    “好了,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婚,不要问那些无趣的问题了,”厉无欢勾握住她的手,“反正吉时未到,不如我带你去乾门的千里青峰间好好游玩一番,如何?我昨夜到今日,看到了好些漂亮的景色,就想带着你一起看看呢。”

    “啊?可是迎亲的轿子待会就要……”陈见雪有些迟疑地指向身后房门外。

    “全是些繁文缛节,不须浪费时间。祭天行典前,我们能回来不就好了?”

    厉无欢说着,抬手召起飞剑,腾空于窗外的云雾之间。

    “今日大典前,你不是陈见雪,我不是厉无欢,我们只做我们自己就好。”

    说着,厉无欢拉起陈见雪,朝窗外云雾间一纵。

    陈见雪吓得猛闭上眼。

    但还是没有召出自己的飞剑。

    ——砰。

    两人轻落到剑身上。

    陈见雪提起的心一松,抬手下意识就想捶厉无欢一把:“你要吓死我吗?”

    “吓到了?”厉无欢笑着握住她手腕,将人揽入怀中,“看你跟我跳得这样毅然决然,还以为你要跟我殉情了。”

    “…哼。”

    长剑载着剑身上的两人,破开云雾,朝着乾门内秀美绝伦的千里青峰遁去。

    碎开的云雾徐缓合上。

    日色绚烂,美得如梦幻泡影-

    吉日过午,两位一同“失踪”的道侣,终于也一同来到了奉天峰上行祭天典的广场。

    陈青木黑着脸坐在上首,长老们也是一个比一个神色无奈。

    看在是这两人的道侣大典当日,终究全都忍下了,没哪个长辈出来指责一番他们的任性妄为。

    陈见雪有些赧然地给父亲告了歉,被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几个师妹带到一旁补妆。

    唐音正不满地给陈青木传音:“掌门师兄,我怎么觉着,见雪自从和无欢这小子走到一起,愈发地有些不像她了?她以前跟在寒渊尊身后那时候,可是最知礼节,守规矩的。”

    “这有什么办法,”陈青木叹气,“女大不由爹啊。”

    “……”

    修者的道侣大典,与凡间那些大婚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多了一道祭天典之外,前面的仪程基本相近,连“拜堂”的部分都差不许多。

    只不过在凡间是叩父母,而这里拜的是师门长辈。

    行了三拜礼,又给陈青木这位既是掌门又是父亲的长辈奉了双盏茶后,便是道侣大典的最后一道仪程——

    祭天典了。

    祭天台上,只许两位道侣上台,到青铜香鼎前行礼、拜奉、燃香祭天。

    陈见雪循着仪程,一节一节同厉无欢走过。

    直到最后,两炷香并首燃起。

    陈见雪刚要挪开手腕,将香插入香鼎中,就忽地被身旁伸过来的手握住了腕骨。

    她一怔,抬眸:“无欢?”

    厉无欢没有说话,只无声地垂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莫名的,一种难以言喻而又不可阻挡的恐慌,如潮水般漫过陈见雪的心口。

    那个天生有缺的心口空隙被它灌满,却更加空洞而胀痛。

    陈见雪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无欢,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我们先走完祭天典好不好?就差这一步,我们就能……”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厉无欢突然问道。

    “什…么?”陈见雪一怔,“无欢吗?”

    厉无欢抬眸,仍是她最熟悉的,他那个漫不经心,骀荡散漫的笑容。

    唯一的不同是,此时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复往日柔情。

    它是冰冷而锋利的。

    “因为我要你时时刻刻地亲口提醒我,我这一生,都不配沉沦欢乐。”

    “——”

    那个眼神像是一柄没有刀身的匕首,两头尽是尖锐的刃,从他眼底的血色里刺入她的。

    陈见雪下意识地挣开了厉无欢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厉无欢,你到底怎么了,你……”

    “轰!”

    山门之外,犹如惊雷炸响。

    祭天高台四周原本因为两人的僵持而陷入低议的声音全被盖了过去,乾门的长老弟子们悉数惊讶或不安地望向四处。

    只一刹那后,山门方向传来弟子嘶哑厉声——

    “报掌门,浮玉宫修者攻山!!”

    “…………!”

    天穹之下,尽是哗然。

    长老席间为首,陈青木脸色骤变,拍桌起身:“开护山大阵!”

    “是,掌门!”

    八名掌阵长老应声而动,分别拿出各自的操阵罗盘,输入灵力开启操持。

    然而片刻之后,八人几乎前后变了脸色,额头见汗。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覆过心头。

    陈青木哑声:“怎么回事?护山大阵为何还没有开启?!”

    “掌门…我这里的这处阵眼似乎,似乎……不起作用……”

    “我这儿也是!”

    “怎么回事?阵法罗盘为何失效了?”

    “……”

    陈青木面色铁青:“迅速派弟子前去阵眼查探!长老阁,集结各峰弟子,随我迎敌!!”

    祭天台上。

    风声挟来了席间的低议。

    陈见雪终于从惶恐中回神,随着“护山大阵”“阵眼失效”字字句句入耳,她脸色骤然苍白。

    燃着的香被她颤栗的手松开,坠落在地,她几乎是仓皇地抹过储物法器——

    午时前,厉无欢送给她的那束花束再次出现在她掌心。

    银蓝色的碎星,霜落,开在乾门至南的深涧涧底;

    形如蝴蝶的黄花,绥绯草,只生长在乾门最北寒泉下的密林里;

    单瓣单色,兰芍,长在乾门西北方的登云巅……

    …………

    这束花里的一株株一簇簇,既是最难寻的乾门极地方可见的花草,又是生长在……乾门护山大阵,八个阵眼所在的方位。

    “轰隆——!!”

    那是山门倒塌的巨声,犹如世上最悍然无匹的惊雷撕裂了长空。

    一瞬云霞尽落,漫天乌色。

    陈见雪从那簇在她手中一点点化作飞花碎瓣的花束中抬眼,恨声而血丝满眸——

    “厉!无!欢!”

    “护山大阵是不是你毁得?!”

    “是,又如何?”厉无欢笑着,松开手,任那炷香从他掌心跌落向祭天台下,摔进尘土里,摔得粉身碎骨。

    他笑吟吟地歪了下头,望着陈见雪。

    然后倏地,那人近身,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哑地伏在她耳旁:“你猜,我是只毁了一个护山大阵吗?还是,今日乾门没落败亡之笔,我能占上个七八成?”

    “——!”

    血丝入眸,陈见雪颤栗难已,更目眦欲裂,她无法相信自己耳中所听闻的话,更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她心慕而决定托付终生的道侣。

    心口剧烈的撕扯与疼痛再次如潮水袭来,陈见雪质问的话声来不及出口,就被那疼痛的巨浪打得折下腰去。

    但她犹有不甘,死死拽着厉无欢的袖子,从他身前一点点蜷跪在地。

    “为……什么……”

    厉无欢一动未动,连手掌都不曾抬一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在他身前疼得将死似的女子,敛去了笑容的神情漠然得像块冰石。

    “疼么?可我觉着还不够?”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现在就去死的,我会让你看到,你的父亲,你的师兄,你的师弟师妹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他们的血足够淹没这千里青峰,他们的尸骨会堆成皑皑的山石,被风与雨一点点侵蚀殆尽,任人间岁月流转,江河日下,最后连一个记住他们名字的人都没有。”

    “我说过——”

    “我说过!!我会让你尝尽我所经历的一切痛不欲生!我会找到你,我要你死也逃不脱!!”

    厉无欢骤然爆发,从地上死死楔住了陈见雪的嫁衣领口,将她拉起来,到祭台边。

    他指给她看天边,乾门山门前的厮杀与血色——

    “这是你欠我的,”

    厉无欢在陈见雪睁大的满是血泪的眼瞳里,轻声俯近,他像是要吻到她干裂的唇上,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他给她看自己眼底最深刻的嫌恶和冷漠和恨意,却又凑到她耳旁。

    声音温柔得像是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厉无欢低语缓声,一字一顿地唤她——

    “长雍公主。”

    第6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长雍公主。]

    藏在神魂的至深处, 一道恍若前世的声音与陈见雪耳旁的这道声音相叠。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噩梦的结尾——

    龙城全族血祭后的第三十年,人族王朝的最后一代女皇,死在了她的皇城之上。

    那日她的子民们只在苍穹间看到一道虚影迸发出光芒万丈,再睁开眼时, 他们的女皇心口插着一根贯穿的龙骨。血淌过她华丽衣裙, 滴滴答答,顺着森白的骨刃落在地上。

    在满城慌乱尖叫声里, 她兀自睁大了眼, 难以瞑目地望着空旷的天穹。

    只有她看到了, 真龙之魂被龙城血祭之阵召回的第一刻,也只有她听到, 他在以真龙之骨贯穿她心口时,错身而过在她耳边留下的那个神魂之诅——

    [长雍公主。]

    [我要你生生世世天赋巅绝、心魂有缺, 待我归来之日, 必戮你血脉至亲, 要你满族尽丧于我手!]

    ……

    时隔万年。

    那道真龙之魂终于彻底苏醒, 来兑现他留给她的永世诅咒了。

    “不……我不是她……”陈见雪恨意入眸,心疾痛得她生不如死,但她犹颤栗地攥着厉无欢的衣襟,“即便我是……我一人之错,和乾门有什么关系!?”

    “是啊, 这万年里,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你所惑是我一人之罪,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龙城呢!龙城的万千子民、侍龙一族的全族性命!他们又有何错?!”

    厉无欢死死扼住了陈见雪的颈,像是要将这一段脆弱的纤细捏碎在掌心。

    “你可曾去龙城看过?你可曾见到龙宫外那两座才刚刚过你膝高的石像?你还抱过他们两个——他们尚年幼懵懂, 赴死之时可曾想过将他们逼到死路的就是你呢!?”

    “…………”

    真龙一族天承,神魂之力仙界之下无可匹敌。

    万年前他在她心魂间留下的那个空洞终于一点点合补, 陌生的记忆汹涌如潮水,冲荡着陈见雪的识海。撕裂的剧痛流淌入四肢百骸,叫她浑身都战栗难已。

    她想从这里逃开,将厉无欢的身份公之于世,她不能再叫乾门受她所累。

    只是祭天台四周已经被真龙之力封锁,再不做掩饰之后,厉无欢早已不是那个区区中阶的人族散修,她面对他,没有哪怕一丝丝的胜手。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余光扫过乾门内四处的血腥与厮杀,陈见雪眼底流露出最痛苦难捱的绝望。

    那丝绝望犹如沙漠之中的滋养,被厉无欢一点点纳入眼底,他哑声笑着:“没错,就是这样。你若不绝望和痛不欲生,那拿什么来偿龙城血祭的万千性命?”

    “……这就是你所求?”

    陈见雪沙哑着声音,扭头看向厉无欢。

    “是。”他怜悯又冷漠地望着她,抬手,以指腹擦过她溢出血的唇,“在你死之前,我一定要叫你尝遍这些……”

    “我偏不叫你、如愿以偿。”

    陈见雪话落,抬手,掌心蓄起的灵力光团中杀意锋芒。

    厉无欢下意识拉开距离。

    只是在两人衣袂分离的刹那,厉无欢忽地心头一栗,他猛地抬眼看去——

    陈见雪尚溢着血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她眼底空洞而平寂。

    “砰。”

    灵力暴虐的光团被她送入心腑,几乎一瞬,就要将她脏腑炸成血污。

    而只有那一刹那,厉无欢目眦欲裂地贴身而近,真龙之力顷刻从祭天台四周褪去,朝着陈见雪单薄的身体从四面八方轰然灌入——

    那团爆开的灵力与她将碎的脏腑,在一弦之差,被他以真龙之力死死凝住。

    “长、雍!!!”

    厉无欢恨声如泣。

    陈见雪却笑了,她像是被短暂地停留在濒死的一瞬,身处阴阳交接之所。

    反而从未有过一刻,她如此清明。

    “我就说,这一生总觉得,我的心魂缺了什么……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

    厉无欢恨恨闭目,灵力灌过她周身经脉,时刻将每一处即将爆裂的灵脉封印缝补。

    然后他腾空而起,朝着无尽远处的天际遁去。

    ——九思谷,或者,凤凰仙山。

    这方乾元界只有这两处还能够救她性命。

    厉无欢的掌心压在她破碎的心口,源源不断地为她灌入灵力,他近乎魔怔地哑声:“我说了、我要你含恨绝望痛不欲生,我绝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了!”

    陈见雪艰难地、缓慢地抬起指尖,当着无法从她心腑处挪开手的厉无欢的眼前,她指尖用尽了最后一丝灵力——

    “嗖。”

    一道剑讯,飞向了慕寒渊的洞府灵峰。

    “……就为了这道剑讯?”厉无欢眸间溢满了血丝,看着陈见雪的眼神像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可即便如此说着,两人身影依然电射向山外。

    乾门山门的厮杀声渐渐远了。

    陈见雪在厉无欢怀里阖上了眼。

    “我也说了,这一世我便是我,不是长雍。”

    “……”

    迅疾的风将一切掠在身后。

    人形太慢。

    于是穿过某座云山时,相叠的两道身影中的一道慢慢拉长——

    随着一声贯天彻地的龙吟之声,金鳞龙影撕碎了漫天的云,它矫健腾飞在万里青空之上,唯独龙爪里,死死攥着一具单薄将碎的身影。

    他送她的那束花里,每一朵都生在一处阵眼旁。

    或深山,或密林,或瀑泉,或涧底。

    可龙已经记不清了。

    在他拔阵和摘花的那一刻,所想的是她看到花时的羞赧笑貌,还是她死在他怀里时绝望含恨的泪眼?-

    由着之前以一己之力在乾门内外乃至仙魔两域掀起了轩然大波,慕寒渊并未出席陈见雪与厉无欢的道侣大典,而是在灵峰洞府内闭关自禁。

    陈见雪传出的那道剑讯传抵时,慕寒渊也刚收到了来自门内各方的示警,正从洞府中飞身向外。

    陈见雪的剑讯转瞬而至,如血色金芒铺在眼前。

    【厉无欢乃上古真龙,联手浮玉宫,毁护山大阵,欲灭乾门。此劫难逃,速请小师叔祖回山!】

    而与这道剑讯几乎同至的,是响彻在九霄之下,乾门山门内每一个角落的洪洪传声——

    “在下浮玉宫太上长老,碧霄道人。今查乾门弟子慕寒渊,出身魔域,欲为天照之祸,来日必致生灵涂炭、灭世灾殃。我浮玉宫既为仙域众仙门之首,除魔卫道,当仁不让!与魔为伍者,绝不姑息!”

    “今日之行,是为‘弑魔之伐’!”

    “凡乾门所属,自上而下,无论长老弟子,不与魔头同流合污者,不纳其罪;若有包庇为祸者,同罪论处!”

    “浮玉宫弟子,随我入乾门,寻慕寒渊,斩魔卫道!!”

    “——!”

    乾门山门内,杀声四起。

    慕寒渊听罢,眉峰冷冽,眸深如许。

    原本踏向山门方向的步伐停在原地。

    云摇那里他早已传了剑讯,然而始终未得回声。

    但慕寒渊并不意外——

    碧霄天赋原本也只能算得仙才中庸碌之辈,虽靠道魔合修成就了渡劫境这仙人之下最后一重,以致仙域之内无敌手,但如今云摇晋入同境,他绝无法和云摇匹敌。

    如今来观,厉无欢潜入乾门时久,凤凰族与真龙一族又有上古渊源,云摇在这个时候被调去东海仙山,分明便是三方合谋的调虎离山之计。

    云摇应已受困凤凰仙山,但以她修为,不会有什么危险。

    真正之祸……就在今日,乾门。

    只是在方才这洪洪传声荡过乾门之前,他都以为,碧霄是暗害慕九天在先、恨云摇在后,怕之后报复,这才想要先下手为强。

    可听到最后一句,慕寒渊就发觉自己错了。

    ——浮玉宫,或说碧霄的目标,分明是他。

    也难怪当日在众仙盟天山道场,碧霄当着众仙门的面,拼尽老脸不要,也要将他留在众仙盟受惩。

    可惜被萧九思带九思谷横插一手,阻绝了对方目的。

    只是碧霄到底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

    “倏——”

    慕寒渊正想着,灵峰外,几道剑光从天边而来。

    须臾后,几名衣袍上剑痕狼狈的乾门长老弟子便踏下剑来,为首的正是褚天辰。

    “慕寒渊!”褚天辰一见着慕寒渊,似乎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逃命去!难不成非要拖累死乾门不成?!”

    慕寒渊原本扶上束腰玉琴佩饰的指骨略微停顿,他不掩审视地直望褚天辰:“褚长老是来杀我的,还是来驱离我的?”

    “我要是能杀早就将你杀了!”

    褚天辰恨声:“我奉掌门令,送你离开乾门山门!还不速速御剑!”

    慕寒渊未动:“我记得褚长老一向与浮玉宫走得近。”

    “废话,此事莫说乾门了,仙域内也是人尽皆知!我若想骗你入套加害于你,会亲自来吗?生怕自己嫌疑不够吗!?”褚天辰一副恨不能把慕寒渊骨头拆出来啃两口的眼神。

    而他身后,何凤鸣亦是一身血污,满面狼狈地站出来:“寒渊尊……我师父确是受掌门令,要送你离开,三位师兄路上为阻来犯之敌已然身死,师父说话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莫要计较,随我们速速离开。”

    “……好。”

    慕寒渊垂手,长琴玉佩华光淌过,龙吟剑迎风相去。

    几人御剑而起,一路向着乾门山门方向遁去。

    何凤鸣望向慕寒渊的眼神似乎很是复杂:“师兄竟然愿意信我?”

    “并非信你,”慕寒渊下意识驳了,停了两息,还是开口道,“若错信了人,此事了结于我,也好过拖累乾门众人。”

    “……”

    冥冥中,慕寒渊听得一声久违的魔的低嘲。

    恍惚地如在本体之中。

    而这句话也惹得御剑行在他身前的褚天辰回头,眼神复杂冰冷地瞥过他:“我从前就对你不喜。旁人道你圣人渊懿,七情不显六欲无相,悲悯苍生,但在我看来,你分明就是冷血漠然,视众生如蝼蚁,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何凤鸣听得有些尴尬,悄然传声:“师父,你再这样说下去,寒渊尊更不信你了。”

    “他算什么寒渊尊!我又何须他信?!”褚天辰却暴怒出口,随即怒视慕寒渊,“今日我承认,凭你方才那番话,我从前似乎是错看你了。但我还是不会原宥你——若你当日就任我驱离出乾门,乾门又何致今日之祸?!”

    慕寒渊神色间终于起了波澜,他回眸看向褚天辰:“你知晓浮玉宫为何以我为靶?”

    “你自己会不知?”褚天辰咬牙切齿地转回头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怀璧?”慕寒渊下意识地一抬龙吟剑,跟着便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龙吟剑即便是再厉害的神剑,也终究只是杀伐之器,修仙之道终究在身不在外,多了它并不能影响什么。

    除非……

    青丝如流云间,束发玉簪上金莲微烁。

    褚天辰声音未断:“……那日在天山行宫我才得知,他浮玉宫是图谋你身上所藏灵宝。若是死你一个,能保我乾门百世太平,我纵背骂名,有何不可!”

    慕寒渊回神:“既如此,褚长老何必还要送我离开,直接将我送到浮玉宫那不就好了。”

    “你当我傻吗?!”

    褚天辰暴跳如雷,指向他们身前所去之处。

    “你看今日之势,浮玉宫分明是狗急跳墙,不死不休!他们嘴上说的好听,真要他们得了你身上的所求之物,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尽乾门、灭悠悠众口!!”

    “……”

    慕寒渊朝前望去。

    他们离乾门山门越来越近,看得也越来越清了。

    乾门大半弟子,如今皆已聚集在山门内,或结阵或操剑,厮杀相抗。目之所及处,青山绿水已尽染血色,一具具穿着乾门弟子袍服的人影横于四野,生死不知。

    ……今日乾门中人,皆是为他而死。

    慕寒渊识海与灵府动荡,血色丝络狰狞欲起,又在下一瞬被他暴烈压了回去。

    “落剑!”

    为首的褚天辰将那一幕幕弟子惨死境况尽收眼底,恨声嘶哑道。

    “掌门!”

    “万长老!”

    “……师兄!

    褚天辰与他所带弟子,甫一落地便入阵厮杀,刀光血影间,满身剑伤的陈青木厉声传音:“寒渊,过来!到我身后,入阵眼!”

    慕寒渊抬眸,冰冷沉默地望住了半空中的碧霄道人。

    他身后,忽有厉风斩至,跟着便是一声利剑相撞的刺耳金鸣。

    慕寒渊回眸,看见身后一位穿着乾门袍服的弟子拔剑为他格开了身后那道剑光。

    入眼是张满是血污的脸,慕寒渊隐约有些印象。

    前些日子他在奉天峰代长老授课时,这位近百年新入门的弟子也在其中。

    只是彼时这位师弟赧然难言,满面涨红,与他说话都结结巴巴,不似今日血污便身,胸腹间一道利剑留下狰狞的血口。

    “寒渊师兄,”那弟子嘶声,“……快走!”

    “——”

    身侧震颤嗡鸣、其怒难抑的龙吟剑终于被慕寒渊抬手压下。

    乾门以满门性命赌他一人生死,他更不能凭心妄动。

    慕寒渊闪身,依言落到了陈青木身后。

    一道以血化起的金光阵法,不知何时,在一具具乾门弟子尸身下渐渐显影。

    “移!山!阵!”

    半空中,察觉此处灵力冲天的碧霄大怒,悍然无匹的灵力向着阵基灌落。

    “轰——!!”

    犹如江海倒覆的灵力一瞬就将暗中撑起移山阵的掌门与长老们打得七零八落。

    然而阵法之光微弱,却灵力未断。

    ——

    倒下去一名长老,顷刻便有数名弟子奋不顾身地上前,将灵力重灌入阵眼。

    碧霄脸色急变。

    移山阵乃上古阵法,一旦功成,万人无阻,而此刻蓄灵力将满,届时乾门弟子即便只活一人,亦能将慕寒渊传送去到他一时寻不到的所在。

    这样短的时间,不够他杀了所有乾门弟子。

    “寒渊尊!”碧霄忽传声,“你若离开,乾门之下便尽是包庇魔头之徒,今日之内,我誓言踏平乾门、无一活口!”

    “……”

    站于阵眼之中,慕寒渊眼尾戾抬。

    他身前,陈青木挥出一剑,葬送了上前的浮玉宫弟子性命,随即一抹嘴角血污,嘶声恨笑——

    “慕寒渊,休听碧霄老狗胡言!今日你若是留在此,他得逞之后一样会灭我乾门满门!你得活着出去,昭告天下,叫你师父为我乾门报仇——活剐了这老狗,送他下地狱,我乾门弟子自然在那烈火烹油地等他下锅!!”

    “…………”

    慕寒渊阖眼。

    识海中犹是云摇离开乾门前的侧影。

    她背光而立,御剑起前不放心地嘱他:[浮玉宫似乎对你颇有执念,若遇强敌,不可恋战,速至东海。]

    [是,师尊。]

    “寒渊尊!我可以碧霄之名向你起誓!”虚空之上,碧霄收手,死死盯着慕寒渊束发的金莲玉簪,他声音温吞而阴毒,“只要你奉项上人头,我碧霄绝不再伤一人——但你若敢离开,我必残杀乾门满门!”

    碧霄话声刚落,一声暴怒至极的嘶声便冲天而起:

    “放你妈的狗屁!老狗受死!!”

    “褚长老!!”

    “师父——!!”

    身周惊声栗栗。

    慕寒渊蓦地睁眼。

    褚天辰似乎动用了秘法,强行提修为入合道巅峰,一剑之力竟有搬山倒海之威。

    只可惜一剑未成,碧霄被剁去了半条袖子,刮下一层血肉。

    碧霄疼得嘶声,想起当日天山之巅所受云摇一剑之辱,他眼瞳暴怒而红:“好,既然你求死——!”

    咔。

    碧霄攥住了强提修为已然脱力的褚天辰的脖子,狠狠捏住,看他经络血管一根根绽起,满面血红,行将爆裂,他笑得犹如嗜血恶鬼,滔滔魔气再不掩藏地从他身后遁出——

    “那我就送你们满门死无全尸。”

    “师父!!!”

    移山阵旁,何凤鸣哑声咆哮,却不敢稍离阵眼半步,将余下的灵力拼命从即将枯竭的灵脉中挤出,不要命似的地向着阵中灌入。

    “……够了。”

    慕寒渊出声。

    半空之上,将要捏爆褚天辰的碧霄发红的双目骤然一顿,他慢慢低头,看向那即将灵光满溢的移山阵中。

    “放了他,叫所有人停手。”

    “慕寒渊!!”陈青木恨声回头,“你敢!?”

    碧霄似乎愣了片刻,随即桀然笑着,松开手,将重伤昏迷的褚天辰扔了下去。

    “好,好,看来寒渊尊做好选择了。”

    “你就算自尽!他一样会屠戮乾门!!”陈青木几乎气得要冲入阵中。

    “我自然知晓。”

    慕寒渊抬手,身前玉琴长起,沾着不知多少乾门弟子血污的曾经雪白的袍袖拂过长琴。

    琴音如沁,逆转阵法,将灵力反灌回乾门长老弟子体内。

    “寒渊尊!!!”

    “师兄,不要——!”

    “……快逃啊!”

    漫山门的杂音与魂声入耳,犹如天地都在一瞬,被他踏于足下。

    天巅之上。

    碧霄脸色骤然剧变:“不好——”

    “轰!!”

    撕裂天地一般的可怖雷声,顷刻响彻整个长空,偌大乾元界,仙魔两域近乎同是动荡一瞬。

    东海,凤凰仙山。

    凤凰一族禁地的地底,盘膝将灵力灌入上古仙阵中央的云摇蓦地睁眼,脸色一白。

    “…不要。”

    南疆,九思谷。

    萧九思破关而出,身影剑射向外:“乾门出事!速速随我前援!”

    西域,梵天寺。

    后山竹林中,拈起茶盏的大和尚指节一顿,轻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眉心,轮回塔金芒一闪而过。

    仙域正中,乾门山门。

    犹如天罚般巨怒的天雷迎空而落。

    乾门众人早已被那一道道反灌的灵力“抛”至四面八方,避开了这场犹如灭世的九天雷劫。

    满身是伤的乾门长老弟子们呆呆注视着半空。

    整个晴空已经被雷云吞没了。

    连那轮皓日,都在紫黑色的惊雷下如同被劈散了一般,荡然无存。

    偌大仙域笼入没顶的昏暗中。

    “说渡劫就渡劫……这师徒俩,当真是一路变态……”

    “小师叔祖入渡劫那日,似乎,都没有这样的境况?”

    “我总觉着,这劫雷是真的天罚……”

    “莫非寒渊师兄真是魔头吗?”

    “放屁!”前一个喃喃的被后一个一巴掌拍得向前,“寒渊尊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才强行破境的!”

    “……”

    无尽劫雷之中。

    慕寒渊合目。

    只有他一人听得,轰然雷鸣之中,有另一个兴奋到几近疯狂沙哑的魔的笑声。

    【一入渡劫,你之神魂,便会为我所替。而你明知——明知!!】

    【为了他们,你竟然甘愿献祭自己?】

    【何其愚蠢!?】

    【这样的你,怎么配和我是同一个人?!】

    “……”

    劫雷之声渐远。

    神魂被剥离躯体,原来便是五感一点点褪去。

    整个人都如同被深渊里无底的墨海一点点覆上衣袍,盖过脖颈,笼住眉眼,最后彻底淹没进黑暗里。

    慕寒渊心里却无比地平静。

    他阖眸,在心底轻声。

    【不,我和你已经不同了。】

    【我绝不会、成为你。】

    “咔——”

    最后一丝劫雷消散。

    半空中,“慕寒渊”缓缓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第68章 动如参与商(一)

    “乾元界……真是久违了啊。”

    劫雷散尽, 碧空如洗。

    满身血色的慕寒渊立于天穹之下,俯临人间江河。他低沉的语气带着无尽的沉湎与怀念,然而扫过下面那些人的眼神却漠然而凉薄。

    就好像他们无论是生是死,在他眼里都犹如草芥, 不值一眼。

    “慕…寒渊!”

    隔着百里长空, 远遁的碧霄警觉地盯视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这个新晋渡劫境的虚实。

    然而碧霄的神识还未靠近那人身周百丈, 便像是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里, 只一刹那, 神识便被碾灭吞没,连一丝痕迹都不余。

    “——!”

    碧霄脸色煞变。

    怎么可能?

    这个慕寒渊——

    他怎么可能比云摇带给自己的可怖感更上一层!?

    强夺的念头顿时一丝都不剩。

    在那人望来的漆黑眼眸里, 碧霄莫名觉着神魂都随之战栗,就仿佛面前便是一个巨大无底的黑洞, 随时都可能将他湮灭其中。

    碧霄强忍着没有后退:“你……你既然已入渡劫, 我们再斗法, 只会两败俱伤——你想清楚了, 这是在乾门,若真波及了方圆千里,死的都是你乾门弟子!”

    “……”

    隔着百里长空,碧霄看不清那人漆黑眼底的情绪。

    只是莫名的,他竟觉着那个眼神带着一种睥睨怜悯的玩弄, 像是神明在拨看一只作戏的蝼蚁。

    这屈辱感叫碧霄登时涨红了脸,他声音冷厉下来,一指脚下的乾门山门与那遍野的乾门与浮玉宫的弟子们:“只要你交出一物,我便就此离开, 绝不回头——否则,今日你乾门必灭半门于此!”

    慕寒渊低嗤出冷淡的笑:“拿乾门威胁我?你弄错人了。你能威胁到的那个人, 现在在……”

    他抬手,虚虚点上自己的心口。

    “这里。”

    碧霄顺着他手指望去,日光之下,那身沾了血色的长袍如红梅落雪,但仍是一览无遗——

    慕寒渊身前空无一物。

    他虚点之处,也分明是他自己的心口。

    碧霄脸色难看:“你什么意思!戏弄我不成?”

    “……连这个都看不见,什么废物,也配来我面前犬吠。”慕寒渊冷哂,眼底魔焰如涌。

    他本欲发作,只是想起什么,又懒洋洋垂下了袍袖。

    ——只他自己所见,心口那道光匕的虚影被指节穿拂而过,又重新凝结。

    如夜色里鞠起的一捧星海,凝作了有形无质的匕首。

    比起当日在藏龙山,被云摇插入心口时,如今这把匕首已经彻底楔入慕寒渊的胸膛中,只余下匕尾。

    而匕首入心处,正死死镇压着这具躯壳内原本真正的慕寒渊的神魂。

    夺舍非易,更非朝夕——那便只能先行魂匕镇压之法。

    当年为再次下界回到这里,他斩碎神魂,剔尽魔骨,留下这一丝尚存天罚之力的神魂碎片,也只比这方乾元界的慕寒渊的神魂强上一分而已。

    若非这把魂匕,他绝无可能如此之快便夺走了慕寒渊的躯体。

    镇压既非夺舍,便余患无尽。譬如此刻,他想随性而为都要顾虑。

    不过既然这具躯壳都落入了他手中,再回魔域,重修神魂,彻底夺舍也只是时间问题。

    “前路漫漫啊。”

    慕寒渊轻点虚空,束腰玉带下,系着的悯生琴不甘不愿地颤栗起来,但终究为慕寒渊所属,随着一声哀鸣,龙吟剑便强行出了鞘。

    玉白长琴同样显影,化作悯生横伏于慕寒渊身前。

    他单手一抬,懒懒落上琴弦。

    “铮——”

    琴弦勾挑,慕寒渊长眸懒垂,艳薄的日光绲过他清隽侧颜,像沿眼尾迤下了淡淡血纹。

    “去,”他声音倦淡,“全杀了。”

    “——!”

    琴音落时,龙吟剑已现身山门内。

    如光阴过隙,刹那之息,便在人群中行绕过无数来回,光带般织起碎荫。跟着,每一个浮玉宫弟子尚未回神的眼瞳睁大,脖子前不约而同地缓缓浮现一道血线。

    “砰。”

    “砰砰砰砰砰……”

    无数具尸体砸向地面。

    顷刻之间,血腥气冲天而起。

    天穹之下山高林密间,无论乾门或是浮玉宫,众人皆是僵滞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脚边须臾就漫延开的血,连成了溪河般,染红了地皮,顺着高处淌向低处。

    所过之地,蔓延开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龙吟剑一声清鸣,回到了慕寒渊身侧。

    那人垂首,冷瞥过这柄阳奉阴违的剑:“愚人豢养的剑,也是一样冥顽至愚。”

    龙吟剑不满地嗡鸣。

    慕寒渊懒得与死物计较,他扫过那些僵直地仰头看着他的乾门中人,漠然垂眸:“也罢,余下的,日后再杀。”

    连碧霄都难以置信,望着下面顷刻尸体铺了满山的弟子,他僵硬着抬头,喉咙间挤出嗬嗬的嘶声:“你……你竟敢……”

    “杀人而已。何必像你们这般虚张声势,费时费力。”

    慕寒渊抚琴抬眸,一缕青丝垂过他眼尾,遮去了那点小痣,他勾唇,眼底笑意冰冷妖异——

    “现在,轮到你了。”-

    东海,凤凰仙山,禁地。

    虚空之中响彻的那一声劫雷后,整座海上仙山都随之动荡摇晃了片刻。

    盘膝将灵力灌入上古仙阵中央的云摇蓦地睁眼,随那一瞬不安的心血来潮,她脸色骤白。

    “…不要。”

    阵基长石旁,凤凰一族的老族主更是惊醒,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了海的西方:“这是……又有人要晋渡劫境了?”

    云摇神色数变。

    这里是凤凰一族禁地,讯息断绝,本就无法与外界沟通,偏偏此刻她还困在这上古仙阵中,为了慕九天的性命不能有片刻脱身。

    一旦灵力未续,前功尽弃不说,就连阵中行浴火重生术之人,也一定是十死无生。

    ……乾门必然是已经陷入了最严重的境地,否则慕寒渊不会强行破境,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更何况,似乎还有什么更可怖的、连她也难一料及的事情即将发生。

    云摇闭目,咬牙,滔滔灵力被她从灵府中不顾安危地向外抽出,疯狂灌入阵法内。

    这里每早结束一息,她就多一丝阻拦那个不可知的恶果的希望!

    骇然可怖的灵力冲撞过云摇的脏腑,声势浩大犹如江海直下,惹得阵法中其他凤凰族族人都不由地诧异望向此处。

    而阵法外,凤凰族老族主也变了脸色:“小云摇,你何苦——”

    “乾门乃我生身之所、师父他千年心血所在!你说我何苦!”

    云摇恨声,唇角血色溢出。

    她扭头,冷冷瞪着老族主:“今日之事,我便当作是凤凰族为救我师兄性命索走的代价——今日之后,我乾门与凤凰族生死两绝!黄泉碧落、再无瓜葛!”

    “……”

    老族主面色灰败:“是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老友太一,我……”

    “不愧是乾门小师叔祖,都到玩命的工夫了,还有时间放狠话。”

    一个冷冰冰的嘲弄声音兀地响起。

    凤凰族禁地地底,阵法里外,众人神色皆是微变。

    云摇回眸,看向了声音来处。

    黑暗中缓缓走出了一道影子。

    金羽,彩翎,凤冠。还有那满身光彩耀目、曾经也最受她诟病风骚的羽衣。

    ——凤凰一族的现任族主,凤清涟。

    看清了那张堪称美到妖艳的脸,云摇紧悬的心略微一松。

    “清涟?”老族主一见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却比云摇反应还大,老者颤巍巍地扶着长石起身,“你不是正在闭第九重关吗?怎么,怎么忽然出关了……”

    “这劫雷之剧,就算是躺在棺材里,死透了的都能叫它劈活过来,让我如何不醒?”

    凤清涟恹恹支起眼,一扫阵中——

    “我看我若再不出关,凤凰仙山都要让你们这群老家伙掀翻了。”

    上古仙阵内,除了云摇所在的八卦方位之一,其余七处,凤凰族各位耆老全都低下头或撇开脸去,避过凤清涟的眼神,竟似是不敢说话。

    偌大禁地内,一时死寂。

    “……哼。”

    凤清涟冷冷地哼了声笑,眼神却冰冷如旧:“有胆赌上我凤凰一族未来、罔顾道义做下如此滔天祸事,却没胆与我对上一眼?各位耆老的几千年寿数,莫非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

    一句话把禁地内除了云摇与慕九天外的凤凰族族人骂了个遍,连这起浴火重生术的仙阵内,七个方位的灵力都跟着波动不稳了几息。

    云摇倒是习惯了凤凰这张毒过鸩鸟的嘴。

    只是同在阵内,受这一阵灵力涛动影响,险些反噬,她脸色不由得一黑:“你若不是来帮忙的,就别捣乱。”

    “帮你?凭什么?”

    凤清涟冷笑着走上前,“是你乾门小师叔貌若天仙,还是脸大得盖得过整个乾元界?”

    云摇:“…………”

    这凤凰空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祸害脸,却能单身三千年,绝不是没有原因的。

    尽管这样说着,凤清涟还是上前,金翎虚影下,一息后他便出现在了云摇身后。

    那一身彩羽似的锦衣抬起,他指骨隔着两寸,虚扶在云摇身后,凤凰一族的先天灵力便朝她体内灌入。

    原本波荡如涛的阵法慢慢平复下来,比方才磅礴了许多的灵力朝着阵心灌入。

    “清涟……”凤凰族老族主迟疑着出声,“这是真龙之令,我凤凰一族万年前便归属听命于它的海妖族领地,你若是……”

    “死了上万年的真龙,要听你们这些老家伙就下黄泉碧落去听!”

    凤清涟冷声呵断。

    “老族主,我敬你年长,寿数无多,没有同你计较今日之果。但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是还想逼我清算你们一脉近些年与东海人族勾结的‘功绩’吗?!”

    “……”

    云摇所踏方位下,与凤清涟两人的灵力此消彼长,渐渐由凤清涟完全取代过去。

    云摇终于得以从阵中脱身。

    早已焦急难耐的奈何剑凌空而来,自动御至她足尖下,带起她翩然红衣,向着禁地之外暴射而去。

    余波几乎掀得禁地内山石林木间猎猎成风。

    只一瞬息,女子身影便消失在天际。

    空余禁地内声音回荡——

    “我师兄就交给你了。看在他差点成了你妹夫的份上,看护好他性命。”

    “……快滚吧。”

    凤清涟没好气地转回阵心-

    乾门山门向西北数千里,天穹之下,遍染血色。

    浮玉宫修者众,碧霄带着他的跟随者们逃了一道,慕寒渊便杀了一道。

    尸体铺成了他脚下的来路。

    所过之处,血色淋漓得青空都艳丽斑驳。

    碧霄从未逃得如此狼狈过,他身后也只剩下了闻不言在内的几个合道境强者。

    合道以下的修者,尽数死在了身后追上来的那恶鬼修罗的剑下。

    众人怕得要死,却一个字都不敢唾骂,生怕下一剑便插入自己的灵府,搅碎他们的神魂——就像他们身后,那些死前犹在哀鸣的长老弟子们一样。

    他们没命地逃,逃向西北之地——

    那是四大仙门之一,悬剑宗的地盘。

    那座庞大城池的轮廓已经显影在每一个人的眼底,犹如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是他们保命的唯一希望。

    “乌——!”

    尖锐的示警号角在那座城池内嚣响。

    以渡劫境逃在最前的碧霄狼狈地从剑上翻滚下来,落入城中,那一身血色褴褛,惊得百姓们慌忙避开了一大圈。

    紧随其后,余下的几个合道境修者也耗竭了灵力,一个个从剑上踉跄落下地来。

    “何方修者!为何御剑擅闯悬剑宗地界!”

    数名悬剑宗弟子身影一闪,瞬息便将几人围在正中。

    “有……有魔头来袭!”碧霄扶地起身,颤着溅满了血的胡子指向身后东南方向,“快!快开阵!那魔头疯了!他杀光了我浮玉宫所有长老弟子!快开阵!”

    事实上不必碧霄佐证,悬剑宗弟子们也望着东南方向变了脸色——

    滔天血气犹如猩红的云,随着一阵凌冽无匹的杀意,朝着此处城池遁来。

    “闭城!开阵!示警!”

    为首弟子数声令下。

    这座城池四方便各有一道灵柱冲天而起,瞬间便合拢在整座城池上方,交汇于一点,继而拢下四道光幕,合作光罩,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三息之后,一道身影瞬至,那人停在城池之上,如君临天穹。

    原本雪白得片尘不染的宽袍,如今已经被染作层叠的血色,犹如开得璀璨糜烂的黄泉之花,令满城惊恐仰首的修者与百姓们不敢直视。

    只是随那人而至的,停在他身侧的那张古琴,连琴音都叫天下人莫不熟知——

    “寒渊尊?!”

    悬剑宗弟子一行中,有几声错愕扬起。

    “他根本不是什么寒渊尊!他已经入了魔了!”碧霄嘶声怨毒,朝身后惊愕低议的人群一挥袍袖,怒声咆哮,“他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他杀了浮玉宫上下数千人!他们的尸体已经堆满了从乾门到这里的一路!!”

    “没错……”

    跟在碧霄身后,闻不言同样神色扭曲,他眼神阴毒地扫过众人,然后撕下了血色尽染的空荡左袖——

    森然的白骨断肢交织着血肉,被灵力死死凝住。

    “这就是他杀我亲徒时在我身上留下的罪证!”

    闻不言怨恨地说着,仿佛已经忘了,来路上身陷死地,正是他自己亲手将徒弟拉到身前,挡下慕寒渊挥向他的那要命的一剑。

    脑海中抹不去的徒弟临死前震惊含恨的眼,闻不言只能将这种畏惧尽数转作对慕寒渊的恨意,他声音更加嘶哑得难听,却足够叫整座城池中的人们听清——

    “只要这光阵一碎,他就会杀光了我们所有人!今日若不剿灭这魔头,谁也别想活着逃走!!”

    “天照镜所卜不错,慕寒渊果真就是祸世魔头!”

    “……”

    城中恐慌蔓延,无数双惊恐畏惧的眼睛,纷纷看向虚空天穹中,那道垂着眸、满身血色淋漓也漠然睥睨的身影。

    “你看,这是一群多么可悲的蝼蚁,只几句话便能煽动。他们活在这世上,除了任人摆弄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慕寒渊低声笑着,望向插着光匕虚影的心口。

    “为了这样一群名为苍生的蝼蚁奋不顾身,你说,你该有多愚蠢。”

    “……”

    龙吟剑停在慕寒渊身周,发出震颤的嗡鸣,似乎是在对他的话表示抗议。

    慕寒渊冷漠睨过它:“破阵。”

    “嗡——!”龙吟剑的剑尖在半空中狠狠旋过一圈。

    “我知道他们都会死,那又如何?”慕寒渊寒声如蛊地笑着,“他们自愿打开城池,庇佑恶者,那便是取死之道——他们既找死、我又有何杀不得?!”

    慕寒渊说罢,抬手重重向下一压。

    龙吟剑便挟着势不可挡的去势,朝着整座大阵以翻山倒海之威,轰然砸下——

    万钧之力将要生生轰碎整座城池光罩的前一息。

    “昂……”

    一声痛嘶的龙吟从剑身上荡出。

    与之同时,它骤然刹停在那城池光阵上只差分寸毫厘的一点。

    剑尖颤栗难已,又夹杂着欢快的痛鸣。

    “慕、寒、渊……你当真不顾魂灭也敢拦我!?”

    空中,血袍的慕寒渊面容微狞地扶住心口,那把旁人皆不可见的光匕虚影正在难以克制地疯狂战栗,几乎要搅碎他神魂般难以平息。

    匕尖一厘厘被挤挪向外,又一毫毫重新刺入魂体。

    剧烈到深入骨髓的痛楚撕扯着两道神魂。

    “咻——!”

    终于,在光匕被慕寒渊生生压了回去的刹那,龙吟剑也得以逃脱,它如一道光般归鞘,然后同悯生琴一道,向着东南方向电射而去。

    ——在方才短暂的一息,魂匕所镇压下,慕寒渊的神魂斩断了悯生琴、龙吟剑与他的牵灵。

    “好,好……”

    慕寒渊重新直起身,哑声笑了,声线里低抑着癫狂的魔音。

    “这是你选的。”

    慕寒渊抬手,忽解下了头顶的金莲玉簪。

    青丝扬起。

    在那人身后迤逦如墨。

    慕寒渊将它拿在眼前,玉簪上的金莲熠熠烁烁,映入他眼底至深处——足够被黑暗镇压在心底的那道神魂也能看清。

    无尽黑暗中,慕寒渊的神魂忽有些发自心底的不安。

    他听见了来自黑暗之外的,魔的低笑声。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苍穹碧空下,慕寒渊抬手将那朵金莲摘下,玉簪被他随手抛却,落入脚下万丈,摔作齑粉。

    金莲的光芒在半空中微微熠烁,像是有些亲昵又不安地,在他掌心轻蹭了下。

    “它名为终焉火种,来自仙界。”

    慕寒渊笑着,声线喑哑:“……三百年前,折磨你的并不是什么恶鬼相,而正是它。”

    “终焉火种从诞生起,就是要降下一场焚世之火。”

    慕寒渊停顿,然后在心口那柄光匕下的颤栗里,笑得难以自已:“你猜,这三百年间它既并未消失,又被封印在何人体内?你以为,三百年里日日夜夜与为你受尽折磨之人,究竟是谁?什么师徒之契——天底下只有你才会信了这样的蠢话!!”

    光匕之下栗然难已。

    慕寒渊知道被封印在黑暗中的那道神魂此刻会有多震惊绝望,正像来到这里之前的很多年前,他在仙界第一次得知这个真相时那样。

    他更清楚。

    这是“自己”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金莲光华在他掌心盛放。

    灵府之中,被落下半数灵力修为死死镇压下去的血色丝络,犹如触及本源般,陡然生动鲜活地颤栗起来。

    下一息,慕寒渊掌心间血色丝络腾起,纠缠上金色莲瓣,直入花芯。

    一颗血色火种从金莲中被生生拽出。

    “轰——”

    它遁入他眉心。

    如万鸟归巢,天地一瞬寂下。

    日光被黑暗吞尽。

    而当天穹下再次亮起——

    金莲花瓣在慕寒渊的掌心一片片剥落,枯萎,风里犹响起颤栗的泣音。

    ‘爹爹……’

    ‘娘亲……’

    无尽黑暗里,慕寒渊在那片无底的墨色渊海中殊死挣扎,嘶哑的怒声震荡得墨海翻波——

    【为、何!?】

    “别天真了。”

    慕寒渊垂手,漠然望着那一片片莲瓣碎作光点,没入尘世间。

    墨色长发在风中垂拂,他睥睨着光阵下栗然的众生。

    血色丝络在灵脉间一根根舒展,被释放回归的终焉火种吸取天地灵气,灌入眉心。

    而慕寒渊的长发,一寸寸,如雪染白。

    直至发尾。

    血色灼过他的衣袍,烙作魔纹尽覆的墨袍,无尽魔焰在他身后荡开。

    【终焉火种,从始至终,都只是你我的一部分。】

    慕寒渊张开手,修长冷白的指骨间,轻易便已蓄起毁天灭地之力。

    他望着光罩下的城池,森然笑了。

    左手松开,巨形光刃犹如天坠,向着城池轰落——

    【宿命注定。】

    【你我,便是这三千世界的终焉。】

    第69章 动如参与商(二)

    云摇赶回乾门时, 以萧九思为首的九思谷第一批高境长老弟子们也刚到不久。

    乾门山门里外草木凌乱,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云摇看清这人间地狱般的惨况的第一刻,便觉无边怒意穿心而起。若是碧霄此刻在面前, 她恐怕要恨到以奈何断他四肢废他灵府, 叫他如猪羊牲畜般永跪乾门山门,方能舒一时之痛。

    云摇深吸屏气, 强压心绪。

    而后她放出神识笼罩乾门, 探得了掌门等人所在, 便朝那奉天峰上电射而去。

    落下剑来,云摇未顾四周那些弟子的匆忙见礼, 一步踏到了陈青木面前,将人拉正身:“山门内情况如何?”

    “各峰弟子皆有伤亡, 尚未统合, ”陈青木老脸灰败, 神色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师叔,是我护佑宗门不力,识人不清,叫歹心之人趁虚而入,竟毁我乾门护山大阵, 引狼入室……”

    “好了,现在还不是请罪的时候。”

    云摇向峰内四顾。

    九思谷的长老弟子们前后几批到了,这会正在乾门宗门内为受伤的长老弟子们疗伤,另有一批负责清理搬运尸首, 而方才过来这一路,云摇稍冷静下来, 便已经察觉——

    虽然这一战在乾门山门内,看得出战局惨烈,但那满地尸首中,却似乎并不是以乾门修者为主。

    可浮玉宫既以碧霄为首,又有厉无欢这真龙之身里应外合,怎么会叫浮玉宫弟子折损最多?

    想到远在东海凤凰仙山时听闻的那虚空中骇人可怖的劫雷,云摇心头不但没有松懈,反而更沉了两分。

    她不想承认,但又心知。

    那劫雷之音绝不是普通渡劫境的天劫那么简单,更分明暗蕴仙界的天罚之力。

    可慕寒渊这一世并未入魔,何来天怒天罚呢?

    “师叔!”

    云摇被一声委屈惊声醒神,扭头望去,就见丁筱满身狼狈尘土血色的扑上近前来。

    “师叔,门内弟子说见雪师姐被厉无欢带走了,还有寒渊尊——寒渊师兄他为了保护门内长老和弟子们,临阵破境,强入渡劫,但,但是……他破境后的状况好像不太对……”

    云摇面色微变:“慕寒渊现在身在何处?”

    “……”

    丁筱竟是一时难言,扭头看向身旁众人。

    而以陈青木为首的乾门众人也是脸色神情都不太对,不知道想起什么,竟有人眼神中都流露出了些许恐惧。

    云摇心头火急,眉峰微凌,刚要追问。

    “若我探查不错,他应是追着浮玉宫余孽,朝西北方向去了。”

    “?”

    云摇侧眸,就见萧九思从乾门众人身后走了出来。

    但这会,云摇顾不得在意他,厉声问身旁的丁筱:“他是一个人去追得?”

    “是…是的……”

    “你们也放心!?”云摇怒不可遏地提了声量。

    “……”

    乾门弟子们面面相觑,眼神虚荏。

    他们实在不知要如何解释——那时见慕寒渊孑然凭空,抬手间人都未动,只一剑便绕过他们身周杀出了遍野尸首,脚下血流成河,鼻翼间腥味令人作呕,几乎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与那人漠然眼眸对视,只觉血气覆天,杀意逼喉,更别说敢追上去了。

    “这点,我猜怪不得他们,”萧九思此刻已经走到了云摇身旁,有些若有所思地捻着指腹,“我早你片刻赶到,提前查探过了。你这位徒弟,有些古怪在身上。”

    云摇望他,眼神冰冷如剑:“萧谷主,三思而后言。”

    “不信,你自己查探。”萧九思袍袖一展,示意被搬到一处的浮玉宫弟子们的尸首,“今日死在乾门内的浮玉宫各宫的长老弟子们,十之九数,是一剑毙命,且前后时间不会超过五息——换句话说,你徒弟慕寒渊以碾压之力,顷刻就眼都不眨地取了上千人性命。”

    “……”

    云摇面色陡变,箭袖下指节下意识地一颤,然后攥紧了。

    她冷眸望向萧九思:“那又如何?他可曾伤及一个无辜?浮玉宫大举进攻乾门,杀伤我同门无数,难道他们没有取死之道?还是我乾门弟子合该束手就戮?”

    萧九思轻叹:“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这位徒弟的心性恐怕并非良善,还须提防——”

    “够了!”

    云摇呵断,“我只知他是为护佑宗门强行破境,杀的也尽是来我门内为恶之徒!其余判言,还请萧谷主等到我擒来了那恶首碧霄,再作不迟!”

    说罢,云摇抬手一挥,便召来了奈何剑:“我去西北向查探情况。”

    丁筱和几名乾门弟子纷纷踏出。

    “师叔!”

    “我也去!”

    “还有我。”

    “不要胡闹。”云摇厉声回眸,喝止了乾门众人,“一个个有伤在身,跟上去是要拖累我还是拖累慕寒渊?留在宗门内,调息养伤,料理后事,待我回来。”

    “……是。”

    乾门弟子们面色灰败地退下去了。

    萧九思却点了几名九思谷高境长老,又御剑起身:“我既无伤,亦无事,随同前往,小师叔不会怪罪吧?”

    看在九思谷第一时间带人来援的份上,云摇不想跟萧九思计较口舌,扭头御剑而去。

    “自己跟上。”

    “……”

    几道剑气才刚凌空百丈,尚未离开乾门,就忽见一道刺眼宝光从西北电射而来,几乎转瞬就将到身前。

    九思谷长老皆是神色凛然,谨慎者更是已经御起灵罡护身。

    唯独为首的云摇面色先是一怔,继而微变,她抬手向那道宝光释出一道灵力,只见曳着光尾而来的宝光忽地在半空中一顿,像是灵性十足的感知后,竟是改了射向乾门内的方向,扭头就奔着云摇来了。

    “轰——”

    如裂风而来的巨声后,来物停到了云摇身周。

    宝光间的东西终于在他们面前露出了真容。

    “悯生琴?!”九思谷一名长老在萧九思身后惊声,“这不是寒渊尊从不离身的法器吗?”

    “法器离主,慕寒渊不会出事了吧?”

    “不可能啊,这法器灵光灵性全然无损,不像是经过丧主之变。”

    “……”

    云摇在其中面色变化最剧,她一抬箭袖,将悯生琴与只她明晰感知到的琴中龙吟剑收起,然后御起奈何,飞速向着西北方向遁去。

    “谷主?”身后长老迟疑出声。

    萧九思敛去眉目间沉色,一垂袍袖:“跟上。”

    “是。”

    然而余下这一路向西北,行经荒野,村庄,愈是向前,九思谷众人愈是触目心惊。

    无论荒原野地,还是住了人的村镇,一路都是浮玉宫长老或者弟子们的尸首。

    起初他们逃得纷乱,有浮玉宫的人趁机潜入沿途岔路的村庄内,与碧霄等为首者分道,谋求偷生——然而这些人同样无一逃过死劫。

    有的是御剑行着,便身首分离,跌落村中,血花直洒,吓得村民瘫地。

    有的是藏于村镇闹市,被当众一剑穿脑,连元婴神魂都未来得及逃出便碎尽殒命。慌得满闹市四散逃命,鸡飞狗跳。

    还有的是干脆躲入村户家中,哀求村民为自己掩藏时,来不及道谢就已见剑尖透心而出,笑容凝固的尸首砰然倒地,血淋满屋墙。惊得屋中婴孩啼哭不止,农妇晕厥……

    所过数千里,无一幸免。

    而村庄闹市中四处惊声,诸如“恶鬼索命”“修罗荡世”之说,传得整个仙域北地内都人心惶惶。

    萧九思不得不调来驻守乾门的一部分九思谷弟子,安抚沿途村庄百姓。

    往西北去,尸首渐渐少了,风雪却渐渐森厉。

    以云摇为首,沉默不语,只神色愈发青白,低头循着尸首痕迹,时不时改换方向。

    终于在见到那位浮玉宫七宫主元松青的尸首后,云摇刚要重新上剑,九思谷的一位长老忽然出言:“若修者入魔,法宝确有可能自断牵灵。”

    “——”

    奈何剑一滞,云摇凌眸睨下,神色冰冷:“你说什么?”

    那名长老被云摇眼神一慑,未敢再言,退了回去。

    只是在他身侧,九思谷那位万长老已经沉声接话:“此子心性狠厉,闹市杀人,当街不顾,剑剑不问生死、不留活口,只为赶尽杀绝,几近残虐——我师弟猜测入魔,有何不可?”

    云摇冷眼看他:“万长老究竟是责慕寒渊杀浮玉宫该死之人,还是仍想将萧仲等人之死,推于他一人身上?”

    “……!”

    提及萧仲,万长老更是脸色遽变,勃然怒声:“那日天照镜所卜,仙域人人得见!彼时小师叔祖不肯认,今日又如何?!——魔头祸世,杀人盈野,这难道不正是天照镜所卜!?还是非要等到来日,乾元界尸山血海,白骨盈天,仙魔两域尽为那魔头一人所戮——到了那时候云小师叔祖才肯承认天照镜所卜未有半分差错吗?!!”

    云摇脸色煞白,又惊又怒。

    怒自然是因为这番要陷慕寒渊于天下不义之地的言辞,惊,却是因为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

    不。

    不应该,亦不可能。

    她相信这一世的慕寒渊,他这些日子里的变化莫说是她,即便乾门弟子间也是有目共睹,他不会成为前世那个漠视苍生、视人命为草芥的魔头。

    他一定不会的。

    “我知道慕寒渊与碧霄等人在何处了。”

    萧九思接到一道传讯,忽面色微变,忧心地望向云摇。

    触及萧九思眼神,云摇心头一颤:“…何处。”

    “仙域西北首城,戍城,悬剑宗发来求援剑讯。”萧九思微微沉眸,“剑讯中称……乾门慕寒渊入魔,天落魔焰,欲焚城、杀人。”

    “……!!”

    奈何剑一声颤鸣清唳,载着那抹红衣,拔天而去-

    “……宿命注定。”

    “你我,便是这三千世界的终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犹如宿命之诅的魔音响彻回荡在慕寒渊的识海神魂内。

    而戍城上空,浩荡无匹的血色灵力汇成的巨形光刃,挟裹着毁天灭地的可怖力量,朝着整座光罩落去。

    戍城中人人仰首,望那一道墨影凌空,犹如魔神临世。

    在他们惊恐僵滞的眼底,天地间的光与生机,都仿佛要被那把蔽日的血色光刃抹去。

    直至虚空一滞。

    犹如所有人的错觉,那巨形血色光刃像是被什么天地之力凝住了一息。

    巨形光刃上,乳白的灵力从最上首的一点,如蛛网般向下蔓延开来,它以和缓温润的光泽穿过血色,在巨刃上留下了一道道华光刺目的裂痕。

    与此同时,被巨刃遮蔽了的苍穹下。

    “慕寒渊”眼尾戾意未消,已经被不可置信的惊绝取代,他蓦地抬手,终焉之力贯向心口的魂匕虚影——

    然而还是晚了一息。

    那把如星海凝作的光匕,被从心口向外漫延的圣洁灵力慢慢没过,如雪消融。

    与之同时,镇压在无尽黑暗中,那道神魂之影停下了狰狞的挣扎,他清隽如雪的容颜与衣袍褪去一丝丝墨污,在黑暗中重新显露。

    慕寒渊在黑暗中睁开眼,归于平寂的声音回荡在两人的神魂内:“原来你我便是终焉。”

    “……可那又如何?”

    “我信天道无常,但不认宿命无改。”

    “即便终焉是宿命所定,我亦绝不屈从——既你说宿命难逃,那便叫它来逐我罢。”

    “终局未至、天由我定。”

    ——

    轰!

    “慕寒渊”心口的魂匕彻底消融。

    眉心识海内,太极生黑白两仪,首尾相衔,一息合转——

    神魂交替,乾坤颠倒。

    而那血色的巨形光刃也终于被天地之力撼停在光罩上方,雪白裂纹密布整座光刃,而后伴随着一声惊天之响,沿着裂隙寸寸碎开——

    巨刃崩裂,地动山摇。

    每一团光刃碎片燃作魔焰火团,从天而降,落到戍城光罩外,如燃起一场焚世之火。

    虚空中。

    慕寒渊长袍垂停,他终于重新睁开了眼,望向下方陌生的庞大城池。

    ……方才他虽神魂如尘,却也能清晰感知那个“慕寒渊”的所作所为。

    此刻,最近人群要害的几团碎刃魔焰被他卷至百里外的无人荒野,然而还是有拦不下的,正落入城池四周。

    在满城慌乱惊声与火势燎天中,光阵不敢再封锁,自行破开——悬剑宗弟子纷纷传令四方,御起仙舟飞剑,将城中百姓向无火的城外之地送去。

    虚空中,慕寒渊墨袍掠出残影,直入戍城。

    闻不言趁方才起火城乱之时,混入了向城外遁逃的百姓当中。此刻他正扶着断臂踉跄扑行,眼见城门就在几丈开外,他的心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就要一步踏出。

    忽地,他的身影像被无形之力强行凝滞在了半空中。

    只有眼珠能动的闻不言惊恐地微微转过眼球,一袭凌白盛雪的长发,轻缓掠过他身侧。

    清声温润,如珠玉落盘。

    “闻宫主。”

    百年间他曾与对方闲棋手谈,把酒言欢,而今,那人如谪仙的清颜落入他眼底,却与索命的恶鬼修罗无异。

    “救……我……”闻不言从嗓子里挤出血腥的哀鸣。

    “杀我乾门长老弟子,共三十二人,”慕寒渊凌空掠至他身前,翩然回身,他漆黑长垂的睫羽下,眸子温和如水,又漠然似冰,“尔罪,难恕。”

    话落,慕寒渊掠身离开。

    他身影消失在城门下的瞬息,四周百姓惊骇地望着,三十二道横竖不一的血线,同时显影在闻不言的身上。

    下一刻。

    “……砰。”

    如烟花四溅。

    死寂过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厉的惊叫声,穿破魔焰落下的焚世之火,回荡在整座戍城的上空。

    二十息后。

    藏匿于戍城中的浮玉宫长老,只余下最后一人。

    浮玉宫五宫主,段松月。

    颤颤巍巍的段松月将自己的身体哆嗦着挪向墙根,他难以自遏地瞥过慕寒渊身后不远处,那个四分五裂的同门长老,只一眼就叫他满头大汗,惊恐地抽着气转回来。

    “我我我我……只杀了一个筑、筑基期的……小小小弟子……就算是众仙盟要处置,也、也会容情的……你想清楚,你要是杀了我……就是枉、枉杀……”

    “只杀了一个么。”慕寒渊悲悯垂眸,望着眼前快要缩作一团的人。

    “是,是,只有一个!!”

    段松月惊恐地声音嘶哑着喊出来:“真的!他是给别人挡,自己撞到我剑上来的!”

    “可惜了。”慕寒渊回身。

    段松月如释重负,大汗淋漓地靠在墙上,不敢出声追问。

    然而他还是听见了尾音。

    也是他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

    “你的命,本不配抵他。”

    “……!”

    一道血线,从段松月的眉心正中,竖着向下裂开。

    “砰,砰。”

    身后两声落地。

    慕寒渊一挥袍袖——

    隔着两条街巷的百丈外,一根被火烧断向下砸落的房梁,被拂落到旁处空地上。

    原本的梁前,哭嚎的小姑娘被母亲一把抱在身下。

    半晌没等到那火柱落下,母亲惊慌又后怕地停住,茫然四顾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娘亲…”小姑娘带着哭腔仰头,“我怕。”

    “不怕,不怕,娘带你走,我们走!”

    “……”

    慕寒渊在原地停了许久,袍袖下指骨缓握。继而他察觉什么,仰眸。

    碧霄身影正凌空欲逃。

    “……”

    慕寒渊眼底方起的恸意薄收,霜冷般的凌冽覆上。

    他凌空而起,正欲追去。

    忽地。

    戍城上空,不知何时降下了一张金色大网,正向着他网落——

    “魔头!还不束手就擒!!”

    仿佛足以遮天的金色大网八角,分别是一位合道境的悬剑宗长老。

    而这网也非网,而是悬剑宗镇宗剑阵,每一道金光看似网绳,触之都是剑光凌身。

    慕寒渊长睫未动,仰眸望着悬剑宗众人:“三息退去,我不伤人、不破阵。”

    “慕寒渊!你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必多言,速擒!”

    “……”

    金色大网如化作漫天剑芒,遮天蔽日地落下。

    慕寒渊袍袖垂下,一道乳白灵力如雪泉泻落,最后缓缓凝作血丝金纹的灵剑。

    他信手一挥。

    “轰——!”

    漫天金阵碎作华光,八处方位持剑阵之人尽数吐血,或退败数十丈,或干脆跌入城中废墟里。

    而原地的慕寒渊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好!”

    悬剑宗为首长老扶住胸口,嘶声仰头。

    天巅之上。

    慕寒渊凭空,凌于狼狈逃窜的碧霄身前。

    碧霄此刻衣衫破败,满身血污,胡子凌乱如草芥,早已没有了半点月前出关时仙风道骨的模样。

    望着慕寒渊,他眼底惊恐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早知今日……”

    慕寒渊懒闻犬吠,他垂眸,身影骤然上前,抬手扼住了碧霄苍老如枯槁树皮的脖颈——

    “乾门今日,上下数百条性命,应记于你一人。”

    “你该如何死呢?”

    “慕寒渊!”下方,悬剑宗长老们恨声扬起,“还不放了碧霄!你二人之怨,应由众仙盟处置!你怎可一人妄杀!!”

    “……”

    慕寒渊漠然抬眸,眼底恨意终于从冰冷下剥出分毫。

    他望着脸色涨红的碧霄:“我想了一路。无论怎么想,你一人之死,都无法洗雪乾门血仇。”

    碧霄挣扎不得,嘶声咒道:“你已经入了魔,天下皆见!这世上如今人人惧你、畏你、疑你、骂你——视你为恶鬼修罗!你会比他们死得惨上千万倍!!”

    慕寒渊冷眸:“那又如何。浮玉宫今日,必满门同葬。”

    “你敢杀我!?”

    碧霄涨红的青筋满布的脸上露出了恶毒笑容:“没错,浮玉宫是尽数伏戮,所以如今——嗬……只剩下我能为你正名!我若死了,你便永为祸世魔头!百死不得清名!”

    “……”

    慕寒渊指骨微停,他下意识地垂眸,望向身下陷入茫茫火海的戍城。

    他可以不惜一己身名。

    可是乾门,还有师尊……

    “嗬…你也怕了是不是?!”碧霄嘶哑着声,癫狂地笑,“你吸纳了金莲圣物又如何,连乾门那群蝼蚁你都舍不下,如何成魔飞仙!?”

    “——”

    慕寒渊指骨蓦地收紧,死死扼住了碧霄的喉骨。

    他眼底恨意如冰:“你还敢提它。”

    “你做什么……你……”碧霄感受到生机一点点被血色丝络噬去,“你若不想作那万夫所指、世人皆杀的魔头……就该求我不死!”

    话声方落。

    天际,一道剑鸣忽至,带来一道惊声如鸿影:“慕寒渊!”

    “……”

    慕寒渊眼底将漫的血色一滞,他回眸,望见了天边那道红衣身影。

    碧霄自然也听见了。

    他神色一瞬便狰狞怨毒得犹如饿鬼:“对,不只是你……还有云摇,她不是最想保下你吗?她也要跪下来哀求我!我要她跪在我面前——……”

    风声骤消。

    像是天地间逆鳞拨止。

    飞射而来的奈何剑上,云摇面色遽变:“不要!!”

    “咔嚓。”

    碧霄怨毒的笑容僵在了苍老的脸上。

    自他喉骨向下,一寸寸如蛛网碎裂。

    只转瞬,灰飞烟灭,神魂不存。

    第70章 动如参与商(三)

    云摇亲眼看着, 碧霄在慕寒渊的掌间寸寸碎裂,灰飞烟灭——

    连神魂都不曾留下一丝。

    下方是熊熊的焚城魔焰,将戍城中的一切摧枯拉朽,焚作焦黑的残墟。

    城中百姓们逃难后聚首在城外, 或栗然或含恨里仰头望着天上, 悬剑宗的剑修们同样眼神切骨,嫉恶如仇地瞪着那个凌驾长空、在他们眼皮底下不顾阻拦悍然杀人的无法无天的“魔头”。

    每一道眼神都犹如要将慕寒渊凌迟。

    云摇几近窒息地停在慕寒渊身前丈外, 虚张的指节徒然地握过那些飞灰。

    终焉之力, 是三界真正的毁灭。

    它意味着最彻底的抹去、杀灭, 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的概念上,由终焉之力送入归灭的人, 都已经不复存在,消亡亦不留余痕。

    ——

    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云摇在满心的战栗里慢慢攥起指节。

    慕寒渊长垂的发丝凌白盛雪, 愈发衬得他眉眼昳丽近秾艳, 他凌于长空, 声线安然平静:“我不会给他们一丝可能逃脱惩戒的机会。”

    “那不是他们的机会……”云摇眼神轻栗, 望过他满身雪白长发,最后落在他眼尾的魔纹上,她字字恸得像泣泪,“那是你的。”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碧霄一死,浮玉宫再无能叫世人指摘的祸首。

    连“弑魔之伐”竟都成了定局。

    世人只知只见, 慕寒渊在天下人面前,真正地入了魔、杀了生。

    魔焰滔滔,伏尸千里,墨发成雪, 魔纹血沁——

    一丝一扣地合上了天照镜的预卜。

    那便是十死无赦。

    仙域众仙门、天下万千修者,即便只为自保, 亦定要他一死来换他们百世心安。

    云摇愈想愈觉痛彻心扉。

    她仿佛看见慕寒渊就站在万丈悬崖前,身后是足够他摔得粉身碎骨的无底深渊。

    就差一步了、明明就差一步,她就能将他拉回身旁。

    可她没拉住。

    那个她当年从魔域亲手领回来的,一身白衣孱弱无辜的少年……

    他坠下去了-

    慕寒渊最终由九思谷与悬剑宗共同缉拿,羁押于仙域北疆,悬剑宗剑狱。

    剑狱是悬剑宗戍守仙域北疆,专建起的用以关押试图越界的魔域魔修的牢狱。这里地处两界山西脉,地势为两域最高,背靠被称为“乾元天堑”的绝巅。

    因而终年严寒,大雪蔽日,整个山峰连剑狱都如冰雕玉砌,不见一丝人烟。

    也因此,这里被称为仙域的“天弃之地”。

    仙域大大小小一众仙门,如今尽数居于悬剑宗内。

    所为的,自然是议浮玉宫举宫攻上乾门,行“弑魔之伐”,却全数覆灭于仙域西北之事。

    “……慕寒渊入魔既是事实,又是定局!我看浮玉宫当日在天山所说分明不错,他们正是为了剿灭这祸世魔头,才冒行此举——这分明是为天下大义!却满门上下惨遭魔头屠戮!”

    议事堂内,一个昔日附庸于浮玉宫门下的东域小仙门掌门怒不可遏地数着慕寒渊的罪行。

    “胡说八道!”乾门弟子间有人恼恨出声,“浮玉宫包藏祸心,那日分明就是要置我乾门满门于死地!他们——”

    “这话我却是不信的。”

    又有人站了出来,“如今世人皆知,这仙域第一人仍是乾门小师叔祖云摇。即便按你们所说,小师叔祖那日不在山内,可浮玉宫哪来的胆子大举行凶?他们是有什么倚仗,能够在云摇动怒后全身而退啊?”

    “他们……”

    开口的乾门弟子自然不知终焉金莲之事,登时便被问在了那儿,满面涨红。

    一见此番,更有大着胆子出声的:“要真是浮玉宫作恶,慕寒渊为何一个活口都不留,这分明是有些杀人灭口的意思嘛……”

    一听这话,连丁筱都气得拍桌了:“何方宵小!藏头藏尾不敢明议!?”

    开口的人登时将脖子一缩,埋在人群间。

    只是一声按下,附议者却更从众,不满的低议声也比方才多了许多。

    “乾门如今是一家独大,看来想取浮玉宫而代之了。”

    “可不是嘛,一门两渡劫,好生威风……长此以往,谁还敢逆他们的不是?仙域岂非要成了他们的一言堂了?”

    “可寒渊尊…咳,慕寒渊所杀,确是浮玉宫主动进犯。以此来定他杀生之罪,会不会有些……”

    “你清醒些吧!没见如今外面百姓们都如何议他了吗?”

    “没错,现在仙域皆知,他们大仙门里竟然出了个祸世魔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慕寒渊可是从乾门一路杀到悬剑宗戍城下的,那数千里染成红土,魔焰差点把整座戍城的人都给烧死!就这会,还有戍城百姓在悬剑宗山下结伍请命,要处死魔头呢!”

    “唉,如此魔头行径,纵使他今日良知尚存——谁又能保证来日,他不会一个不顺,就打杀我等无辜?”

    “……”

    在那高低连声的称道里,乾门席间,众人面色是又红又白。

    弑魔之伐后,掌门陈青木一病不起,师叔祖云摇又不知何故数日闭门不出。

    如今乾门几乎是六神无主,就连参加这仙域议事,也是长老阁里受伤最轻的唐音,代掌门陈青木出席。

    眼见着这堂内风向,就如同近几日的仙域里的风云涌动一般,丁筱快急成了热锅蚂蚁。

    她扒到唐音身后,小声:“唐长老,您快说句什么吧,或者请小师叔出关也行啊?”

    唐音无奈:“不是我不请,是小师叔祖三日前闭门时就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打扰,问话都不准,违者便视为违抗师命,直接逐出乾门。”

    “……!”

    丁筱脸色一白。

    她身后,不知哪个跟来的小弟子不安地问:“莫非,连小师叔祖都觉着寒渊尊既入了魔,便是已无可救,打算放任他们处置了吗?”

    “胡说!”丁筱勃然大怒,“你把师叔当什么人了!”

    唐音将气得要拿剑格打那小弟子的丁筱拉回来:“好了,你可不许生事,今日我来之前,去掌门房内问时,他特意嘱咐过了。”

    丁筱连忙回头:“掌门怎么说?”

    “他说如今仙域人人盯着乾门,莫要再授人以柄——你没听他们方才所言吗?浮玉宫一倒,数不清的中小仙门盼着共治仙域,偏我乾门如今是‘一门两渡劫’,本就是众矢之的,何况其中还有个被天下百姓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

    丁筱脸色难看地问:“难道我们就真的要坐视不理?”

    “不是不理,是理不了。”

    唐音下一句改作神识传音:“小师叔祖三日前,同我留下了一句话。”

    “师叔怎么说?”

    “人言如海,能溺命,能毁堤,能践天理,”唐音望向人声鼎沸的议事堂内,轻叹,“…亦能翻覆人间。”

    乾门席间一片哑然死寂。

    而丈外,议事堂内群情激愤——

    “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头,若是不早日除之,难道等着我们所有人步浮玉宫后尘吗?!”

    “……”

    丁筱再听不下去,怒而起身。

    她一口气提起,正要怒喝,就忽听得耳旁一声颇有些倦怠的神识传音——

    “省些力气吧。”

    “!”丁筱骤然憋气,心底又惊又喜,“师叔?!”

    “今夜戌时末,到剑狱外等我。此事不许告知任何人。”

    “是!师叔!”

    ——

    是夜,戌时末。

    悬剑宗剑狱外。

    雪色覆得山白万顷,沉云蔽月。

    穿了一身黑衣的丁筱就在这恍惚的夜色里,蒙着面神秘兮兮地出现在了云摇面前:

    “师叔,我来了!”

    云摇险些没认出来:“…你这什么打扮?”

    “哎呀这不是怕被认出来吗?”丁筱摩拳擦掌,“我们从哪劫狱?”

    “……劫狱?”

    “对啊!”

    丁筱回过头,蒙面下的笑容僵住,“难道师叔不是喊我来劫狱吗?”

    云摇:“……”

    云摇叹了声气:“退一万步讲,我若是来劫狱,要带一个人也就算了——为何是带你?”

    丁筱眨了眨眼,表情顿住,然后慢慢睁大了眼,张嘴——

    “啪。”

    云摇一把将她欲出未出的惊声捂了回去:“传、音。”

    丁筱炸毛的传音就在云摇识海里激荡起来:“师叔!再不劫狱就完蛋了!那群怕死的疯子们要在明日公审寒渊尊了啊?!到现在戍城外面还围着一堆要众仙盟负责到底、必须处死魔头还他们太平盛世的愚民呢!!”

    炸得识海都麻,云摇才终于等到了她的空隙,轻叹了声:“劫狱简单,我一剑就能劈开,然后呢?”

    “然后,然后当然是将寒渊尊带回乾门,藏起来!”

    “你当世人痴愚至此,会不知是谁劫狱救人?”云瑶无奈,“到时候众仙门和仙域万万凡人齐聚山门外,天下激愤,要乾门交出魔头,又当如何?”

    “那有什么,我——”

    “你或许心志坚定,但乾门其余弟子呢?一个问题问一遍时坚定,一日一遍问上千日万日,你确定乾门弟子人人经得起这一问?”

    “我……”

    丁筱想说确定,却不由得语塞。

    何须千万遍呢。

    如今两域弑魔之言滔滔,乾门内即便不说,早有亲历过那一日身周剑意凌颈、血流成河的弟子们不那么坚定了。

    能抵得住千言万语而心性弥坚者,终究少之又少。

    愈想,丁筱愈是有些绝望,但还努力撑着最后一丝希冀:“那师叔三日闭关不出,可是想到什么为寒渊尊正名的法子了?”

    云摇眼神微晃了下,声线却平静无澜:“从他入魔,又当天下人面杀尽浮玉宫最后一人时,眼下局面就已然注定,再无挽回余地。”

    丁筱苦声:“真没办法了?”

    “没有。”

    “……那师叔还让我来剑狱做什么?”丁筱有些怨气地问。

    “给我当个挡箭牌。我去见慕寒渊一面,但不方便以自己的身份露面。”

    “为何?”

    “……因为我是乾门小师叔祖。”

    云摇回眸,那一眼下,近乎凉薄冷情得寒心,“所以,我不能跟世人认定的魔头有半点牵系。”

    “——”

    丁筱愣在了原地。

    半晌才回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跟了上去-

    对云摇来说,装作乾门里一个爱慕师兄而来看望的小弟子并不难。而有丁筱这个近两日在议事堂内动辄“舌战群儒”的知名乾门弟子的脸作保,叫剑狱的守狱修者放行也简单。

    毕竟仙域人人省得,乾门若想劫狱,谁都拦不住。

    ——或许有人巴不得他们如此作为。

    丁筱被云摇留在了剑狱外。

    云摇随着其中一位守狱修者,迈进了这座建在雪山之巅的森冷剑狱内。

    今夜沉云蔽了月色,剑狱中也昏寒更甚,云摇随在守狱修者的身后,一步步向着剑狱深处走去。所过的设了禁制的牢门内,关着的尽是些不见天日的魔修。血腥气混着肃杀的雪意,扑面而来,叫她忍不住蹙眉。

    ……她实在难以也不愿想象,慕寒渊那样的人,要如何身处这样一座肮脏昏黑的牢狱内。

    “咚咚。”

    守狱修者终于在一座牢狱前停了下来,他手中惊木敲了敲牢栏,一边以特制的法阵灵匙解开牢门处的阵法禁制,一边朝着里面的昏黑处开口。

    “慕寒渊,你师妹来看你了。”

    “……”

    这一声在夜色里尤为明显。

    牢门打开,守狱修者将牢门阵法重新合上,然后才对进去的云摇道:“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有什么话想说,尽早说吧。”

    那人有些同情地看了眼昏暗里,“明日便是绝巅之上的仙域公审,你们大概也就见这一面了。”

    “……”

    说罢,守狱修者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后,原本安静近死寂的剑狱内,顷刻便热闹起来。

    临近这座牢房的数间内,全都探来了不怀好意的目光。

    纷杂言语随之入耳。

    “不愧是仙域鼎鼎大名的寒渊尊,都落魄到和我们关在一处了,竟还有师妹来探望?”

    “哎哟,这名声太大也不好,你看,他一入了魔,仙域里多少人都巴不得他早些死呢。”

    “明日仙域公审?嘿嘿,老子来剑狱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这阵仗。”

    “了不得啊,了不得……”

    那些言语云摇尽皆入耳,也全不在意,她随手扔下一道术法,起光罩隔音,跟着便走上前去。

    直到临近小窗,云摇才借着三分透过沉云的月色,望清了这座牢狱内的那人。

    慕寒渊的身周被下了不知多少禁制,更有两枚锁灵钉穿过了他左手腕骨,将他困于那一隅方寸。

    甫一看清他腕上血色,云摇眼神登时就变了:“悬剑宗竟敢妄动私刑,他们想死——”

    “是我要他们落的。”

    慕寒渊偏过侧首,雪似的长发拂过他魔纹满覆的墨袍,将他失血的面色衬得愈发冰玉般冷白。

    云摇咬牙:“为何?”

    “……”

    慕寒渊沉默。

    因为他神魂受损,无心旁顾,若那个慕寒渊再出来,他恐怕不得反制。

    那就只有借助锁灵钉困锁灵脉里自愈之力,继而大量失血,他才能叫这副躯体保持在勉强续命的虚弱界线。也只有这样,那道神魂才能确保在他识海内,不敢妄动。

    可是他该如何说呢。

    告诉云摇,终焉火种,或说恶鬼相,根本不算什么,他其实才是灭世罪魁、万恶之源么。

    那她一定会后悔,当年为何要将他这个祸害从魔域领回来了吧。

    “师尊便当作,”慕寒渊在传音里哑声道,“我是在赎罪吧。”

    “赎什么罪。”

    慕寒渊垂眸,慢慢收握指骨,“你应已猜到了。”

    “……”

    云摇眼眸微颤了下。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望他那袭雪瀑似的长发,金莲玉簪早已不见。

    而她所能感知的终焉火种……

    就在他体内。

    三日前赶到戍城上空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只是始终不愿让自己承认。

    “…我不会问你原因,”云摇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她眸色清沉,“做了便是做了,错了便是错了。无论原因,理应受到惩戒。”

    “……”

    到此刻,慕寒渊才第一次微微扬起修长的颈,他仰眸看她,唇角似乎噙了一点极淡的笑。

    “我知道。”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碰那些血色丝络。虽非我愿,但终究还是失言了一次。明日纵死,也不会有第二次。”

    云摇眼瞳微缩:“你能彻底控制它了。”

    “…是。”

    慕寒渊笑得轻淡。

    ——终焉若灭,那场焚世之火,想来便不会存在了。

    那一笑,那个“死”字,还有那人的眼。

    云摇只觉刹那恍惚之后,她几乎起了一身冷汗——他竟真是一心赴死偿罪。

    若不是身在剑狱之中,若不是明日便是仙域公审,若不是此刻她一言一行都要谨之再谨、慎之再慎——

    云摇切齿,双手紧攥,忍住了没流露情绪把这个逆徒狠狠抽一顿。

    三次深沉呼吸之后,云摇平复心绪。

    “我三日不曾来看你一面,你可曾有怨言?”

    原本云摇料定是一句“不曾”,然而。

    “是有些。”慕寒渊轻声。

    云摇:“?”

    她下意识垂眸望向他,跟着便落入那情绪翻涌如海的眼底。

    慕寒渊无声望了她许久,才笑了起来:“不过今夜见了师尊,又没有了。”

    那一眼里至情至深,云摇不由地避开了眸。

    袍袖下她微微攥紧了手。

    “明日我不会救你。”

    “……我知道。师尊身后还有整个乾门,怎能为我一人辱乾门千年清名、冒天下之大不韪。”慕寒渊垂眸片刻,“明日公审,师尊会去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可以,师尊不要去了。”慕寒渊清声温和,像说旁人的生死,“我不愿师尊听得动气。”

    “——”

    她还用去听?

    他一句就能给她气死!

    云摇袍袖下的手指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终于还是忍无可忍。

    穿着乾门普通弟子服的女子身影一动,便至慕寒渊身前。

    她抬手攥起慕寒渊衣领,将人向后压抵在了嶙峋的狱中岩壁上——

    “事关你生死,你叫我不要动气?”

    慕寒渊似乎未曾料及云摇会有如此之怒,略微怔忪地靠抵在冰冷的岩壁上。

    他仰眸望她片刻,忽低垂下眼笑了。

    云摇的手不由地一松:“…你笑什么?”

    “笑师尊,明明是我为魔、为恶、为逆,为何师尊却总对我抱有歉疚之心?”

    “……”

    云摇咬牙,“大概是我前世欠了你的。”

    “是么,”慕寒渊眼神微动,“那师尊下一世还我好不好?”

    “…什么?”

    云摇几乎是心头一跳,险些以为他是看出了她眉心的仙格神纹了。

    云摇下意识想退开,却被慕寒渊单手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红尘佛子开了往生目,能辨人前世来生,”慕寒渊近乎执念地握着她手腕,他眼底情绪挣扎,想将她拉近,却最终还是克制下,“…师尊,若我仍有来世,你还愿收我为徒吗?”

    “——”

    云摇僵在了那。

    她从未如此被迫直面慕寒渊眼底足以将她溺入其中的情'欲,明日在他看来便是末途,于是那些曾压抑遮蔽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再毫无保留地尽是释出。

    它们汹涌,狰狞,不掩恶欲,叫云摇如同被溺入海底,在窒息里听见最清晰而沉恸的心跳声音。

    连云摇都不知过去了多久。

    神魂间翻涌交织的气息终于平下,她面色微红,回过神不觉有些咬牙切齿:“来世?你就只有这点出息么?”

    慕寒渊微微一怔,继而勾起薄淡笑议:

    “师……”

    那个“尊”字未能出口。

    云摇将慕寒渊的衣襟攥紧,向身前一扯,她单膝抵在他倚卧着的石榻边沿,俯身吻了下去。

    慕寒渊身影僵停。

    一点冰凉从她舌尖滑入他喉中。

    与之同时,云摇耳边,响起了声术法灵力作祟下的寒蝉低鸣。

    “……”

    终于。

    云摇松了口气,便欲退离。

    只是一声碎裂绷响,云摇余光瞥见,锁灵钉连着的锁链寸寸崩裂,如烟消云泯。

    ——终焉之力。

    云摇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妙。

    然而还是晚了。

    她方离开他唇寸许,就被那人尚血色潺落的掌骨抵着后颈,压了下去。

    那是个压抑在温柔浅表下,近乎疯狂暴烈的吻。

    他以指骨摩挲过她颈后的细腻,柔缓却不遗余力,唇间厮磨更是仿佛要吞吃掉她所有的呼吸。

    “云摇……”

    他在那一吻里带着颤音的唤声,叫她五脏六腑都随之颤栗。

    直至慕寒渊侧身将她抵在石榻上,修长指骨扯住她腰间束带,欲将之撕碎的前一刻。

    他忽地停下了。

    那席长垂如雪的发落下,覆过她满肩,慕寒渊一点点屈身,将额首埋在她颈窝,如泣如喟: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