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六
自那夜与絮絮讲明心意, 回府后,陆琸甚至未来得及歇息,便径直到了母亲的一念堂拜见。
正是晚间, 陆寒宵下了值,正拿了本书倚在书案上, 与宜兰夫妻两人边看书边泡脚。
听见敲门声, 门口少年清越的声音传来, “父亲母亲, 儿子有要事求见。”
陆寒宵随意擦了脚,将外衣穿好, 对宜兰道:“这么晚了, 这臭小子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夫妻两人穿戴整齐, 便开了门, 陆琸先是作揖,接着便道:“父亲母亲, 儿臣想要求娶衡阳公主。”
陆寒宵和宜兰闻言, 两人对视, 眼中只有震惊, 她缓过神来, 将儿子扶起来, 道:“先坐下吧。”
宜兰喝了口茶压惊, 她还未开口,陆寒宵便问道:“你可知道, 若是尚了公主,七品以上的官职便注定无缘了。”
他知道儿子不是无的放矢, 易于冲动之辈,但尚公主一事, 真的要思虑周全。
陆琸眼中只剩坚定,他再次朝着父母二人行礼,道:“儿子已经想清楚了。自第一次见衡阳公主,儿子便对她一见倾心,她对儿臣多番照顾,儿子想要求娶她,请母亲明日进宫请旨。”
宜兰楞在原地,茶水拿在手里,几乎僵住了。
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
对陆琸,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有愧疚。陆琸出生后,恰逢矩州最艰难的时候,她和夫君急着恢复矩州的民生,几乎无暇顾及这孩子。
到了十岁,她做主将孩子送回了燕京,但这孩子对燕京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自幼的玩伴,总是独来独往,话也越来越少,闷葫芦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她没听这孩子说过喜欢哪个女子,上次和这孩子说魏甜,陆琸无比抗拒,她还一度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眼下陆琸说出口,她倒是松了口气,陆寒宵还要再劝,却被宜兰一个眼神阻止了,“好,母亲明日进宫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天晚了,你先回去歇息。”
陆琸也知道自己这时候来打搅父母休息,可他答应了絮絮,便有一桩事放在心头,提前与母亲通气,他心中才有底。
等孩子走远了,陆寒宵拉着宜兰的手道:“兰兰,这孩子才入翰林,路还远着呢,真娶了公主,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当初宜兰生子恰逢战时,九死一生才得了这个儿子,他对儿子抱有重望,文章读书从不让他松懈,中了榜眼也非侥幸,而是无数日日夜夜苦读,陆寒宵不愿这孩子止步于此。
宜兰明白做父亲的心,但她的观点并不相同,“陆琸这孩子思想老成,不是一时冲动。你从小苦读,志向远大,愿为黎民苍生抛下一切,哪怕陆琸高烧不退,你也要先去管矩州干旱的事情。”
“可这不意味着,陆琸愿意走同样的道路。有人志薄云天,也有人只愿意平淡度日,并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孩子大了,我们不能替他做选择。”
“他自己选的路,走错了也无妨。可若是咱们替他选了,将来有不如意,只会得到埋怨,徒增烦恼。”
陆寒宵虽然不赞同,但确实怕臭小子以后埋怨他,“那就这么着吧。衡阳公主性子好,陛下同皇后娘娘疼爱得紧,哪怕是咱们愿意,陛下也不一定愿意。”
宜兰闻言,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丈夫这还是不赞同的意思。
次日一早,宜兰便朝行宫递了信,得了内侍回话,才预备再去行宫。
她换了内命妇的常服,又备了四五样礼,才带着清霜觐见皇后。
宜锦那日在宫宴上只同姐姐说了几句话,见她来,自然高兴。
行宫内有水阁,依水而建,微风吹过,凉意环绕,宜锦命人上了茶,姐妹两人品茗拉家常。
两人经历这些年的风雨,自是与少女时期不相同,各自举止神态都更加平和,云淡风轻。
宜兰先开了口:“阿珩前些日子又从北境来了信,送了些新鲜玩意儿,信里说,他在巡视边境时救了一女子,名唤浮叶,那女子身世可怜,被战乱所扰,举目无亲,两人互生情愫,已在北境成了亲。”
话罢,她拿出几个锦盒,“他信中还说,公主和太子殿下出生,他这个做舅舅的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便随军打仗去了,寻常也只有年关才回京瞧上一次,这些都是北境的稀奇玩意儿,正是两个孩子喜欢的。特意叫人捎了回来。等酷暑过去,他再带着夫人回京。”
薛珩学武,投在高凛门下领禁卫军的职,后来矩州危急,他便随萧北冥亲征,因杀敌有功,便封了将军。
京中侯府自两个姐姐出嫁后空空荡荡,两个姐姐过得都好,他没有后顾之忧,便循了自己的志向,常年驻守北境。
去年年节时,宜锦给弟弟去了封书信,问他何时能带个媳妇回来,薛珩回信说,暂时没有结亲的想法,她郁闷了一阵子,索性也不管。
如今好消息来得突然,她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见见弟媳了。
宜锦笑了笑,“这下子,咱们倒是欠了新人的份子钱了,这个月叫人捎带过去。”
宜兰说完了这些,才缓缓开口道:“说起亲事,陆琸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他倒是有中意的人,可我却不敢开口。”
听宜兰这么说,宜锦心里倒是好奇陆琸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陆琸才学兼优,人品贵重,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才中了榜眼,我听京中不少夫人都争抢着打听,便是郡主公主都配得,怎么不敢开口?”
她内心的八卦之魂燃起,道:“若是姐姐不方便,改日我再办个宴会,将那姑娘约过来仔细打听打听。”
听妹妹这么说,宜兰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是为了自家儿子,老脸在知知面前也算是豁出去了,她清了清喉咙道:“倒也不是别人。”
她有些难为情的说:“正是衡阳公主。”
宜锦握住茶盏的手僵了僵,她怎么也没想到,陆琸这孩子的意中人,会是絮絮。
从情理上来说,陆琸一表人才,聪慧过人,脾气性子又和善,又是亲上加亲,配絮絮也算是知根知底。
但从心理上来说,她的絮絮才是她的心头血,亲事,一定要絮絮自己满意。
她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只道:“琸儿与絮絮亲上加亲是好,但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和陛下商量。”
都是做人母亲的,宜兰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她说道:“陆琸昨夜回来直奔一念堂,同我说了心意。我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着急。絮絮在我心中,同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样样都好,厚着脸皮,我才敢说出口。”
宜锦叫姐姐宽心,两人又扯了会儿家常,恰好皇帝下了朝往这边赶,宜兰见状,便紧着告辞了。
萧北冥下了朝就往行宫这边赶,骑马比坐马车快些,他到时,额上满是汗,一身石青色公服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胸肌起伏的轮廓。
宜锦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笑他这模样如同纤夫刚拉完船。
萧北冥见她神情,便凑到她身前,狠狠亲了亲她润泽的唇角,然后问道:“听内侍说阿姐来了许久,是有什么事?”
宜锦把陆琸有意于絮絮的事说了,萧北冥先是黑了脸色,接着又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宜锦:……
萧阿鲲的自恋,有时候格外让人迷惑。
但她承认,女儿的性子如此跳脱,和萧北冥的娇纵也有不小的关系。
萧北冥背着手,看了眼那翡翠般的湖水,想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就要被小白菜拱走,老父亲心里也有些心酸。
他想了半晌,只道:“先问问絮絮的意见。絮絮不同意,谁来也没用。至于那臭小子,哼,拖着。”
宜锦听出来他舍不得,只是抿唇笑了笑,温柔应道:“好。”
结果晚间,没等到她约絮絮谈心,宫人就说陛下将公主带去行宫的猎场了。
萧絮絮一头雾水被自家父皇拉到围场上。
父皇背着手,看向围场里内侍放的活兔子,寻了两匹马,对她说道:“今日咱俩比试,谁先赢了,就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不能说谎,不能夸张。”
萧絮絮:……这不就是那民间盛行的酒水游戏真心话吗?父皇何时……如此紧跟潮流了。
她没说话,先一步跨马上鞍,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萧北冥满眼赞许地看着女儿,接着也上了马。
父女二人各种炫技之后,姜还是老的辣,萧北冥略胜一筹。
萧絮絮喘着气下马,将马拴在柱子上 。
一旁小梨忙给自家公主递水囊。
萧絮絮边喝水边问道,“父皇想问什么?”
萧北冥肃了肃脸色,问道:“你觉得陆琸如何?”
萧絮絮心头一跳,看了眼父皇黑沉沉的脸色,还是大着胆子说道:“陆琸品学兼优,为人和善,最主要……和父皇一样俊俏,他……他很好。”
萧絮絮的马屁拍得很是不错,萧北冥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他道:“父皇知道了。”
萧絮絮一颗心七上八下,母后那处还好说,但父皇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决计不成的。
但萧北冥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马鞭丢给女儿,走了。
他当晚回宫,便召见了陆琸,君臣之间来了一次刻骨铭心的谈话。
据燕宫中撰写帝王起居注的内侍记录,如下:
嘉佑二年八月廿日,帝召翰林院侍读陆琸问事。
帝:爱卿有意求娶公主,诚意何在?
陆侍郎:臣愿以名下所有田产商铺为聘,只愿效仿陛下,永不纳妾……(以下省略万字对帝王的仰慕夸赞之情。)
当夜,帝王谈到兴处,便与陆侍郎饮酒,子夜方归。
九月中旬,帝王下旨为衡阳公主与驸马陆琸赐婚,并同时命户部建公主府,诸多用度循旧例。
公主成婚,礼仪繁琐,从纳采问名到迎亲,足足耗时半年。
这半年中,萧絮絮被母后勒令在宫中备嫁,她如关在笼中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过母后和皇弟的手掌。
宜锦倒没指望以萧絮絮的绣功能自己准备什么像样的嫁妆,况且有内造局与礼部筹办,确实也没絮絮什么事。
但她觉得絮絮的性子太过跳脱,得要沉静些才好,陆琸是家中独苗,往后中馈便要交到新妇手上,总不好什么都不懂。
萧絮絮却老大不乐意,眼泪汪汪看着自家母后,“母后,我负责赚钱,陆琸负责花就是了。陆家的家产加起来,都还没我的私库丰厚呢。我想出宫!”
宜锦这次没有心软,她摇了摇头,“成亲之前,不许见陆琸。你好好待着。”
萧絮絮心虚低下头,“只是出去玩,没想去见他。”
宜锦不信她的话,只是让她安心在宫中待嫁。
虽然不能出宫,萧絮絮却能召人入宫,魏甜自然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这日,魏甜奉命入宫,萧絮絮见了她,那股子坐牢的感觉才退去,“甜甜,你不知道,在宫里要闷死了。”
魏甜知道好友待嫁,她笑了笑,“快了,也没几日了。这些天我去矾楼,总能听说你和陆家的亲事。陆家下聘那日,聘礼如山如水,可见陆家重视这门亲事。”
萧絮絮反而道:“皇家最稀缺的,反而是情意,除了父皇母后,我再未见过那般恩爱的夫妻,但却总梦想着,自己也能有一段好姻缘。”
魏甜羡慕好友,也真心替絮絮高兴,“陆公子德才兼备,仪表堂堂,确是好姻缘。”
萧絮絮极其开明,她拉着魏甜的手,笑道:“我这人算不傻善人,但人若是待我好,我便待他好,若他负我,我也有抽身就走还踩他一脚的底气。我不怕。”
魏甜喜欢絮絮身上这股敢爱敢恨的劲儿,那是她做不到却又羡慕的。
萧絮絮看着好友,问道:“冰人几乎要将魏家的门槛踏破,甜甜,你心里可有合意的人选?”
魏甜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苦笑一声,“于我而言,换谁都一样。只是来府上的,论家世门楣性情,也只有清远伯府谢霁。”
萧絮絮想了想,惊讶道:“可是清平伯谢清则的义子?”
魏甜点了点头,“清平伯行医天下,救济百姓,心肠仁善,他的义子文医兼修,去年科举也中了二甲十几名。”
萧絮絮一听,一颗心悬起来,甜甜行事稳重,若不是敲定了八分,定不会和她说。
她替自己那死鬼弟弟默哀。
一颗心都铺在朝政上,连自己的心上人要嫁人了都不知道。
她心里虽这样想,但是仍旧问道:“甜甜,你见过谢霁吗?”
萧絮絮点了点头,发髻上的喜鹊登枝金步摇跟着晃了晃,“上次祖父病重,谢伯爷不在府上,便是他替我祖父看的病。他行医谨慎,祖父得他救治,次日便能下榻走路。”
完了。这是对魏家有救命之恩,甜甜怎么会不对谢霁生出好感。
萧絮絮心里咯噔一声,虽然平时和皇弟打打闹闹,但到了关键时候,不管谢霁多好,她还是和萧景辰站一队的。
日落时分,宫门快要下钥,魏甜便起身告辞。
她进宫很多次,已不需要宫人带路,静悄悄走在宫道上,残阳落在东宫的方向,她抬头看去,眼底撞进暗淡的光。
她身边女使问道:“姑娘在瞧什么呢?”
魏甜低着头,“没瞧什么。咱们回府吧。”
人长大了,以前的事,还是忘了的好。
萧絮絮等魏甜走了,心里警铃大作,当场便往东宫去了。
她到时,陆寒宵才给太子讲完经义。
萧景辰见了皇姐,神情淡淡,只是收拾着桌上的墨宝。
萧絮絮顿时也不着急了 ,抱着胸道:“方才我叫甜甜入宫了。”
萧景辰整顿桌面的手一顿,面色不变。
萧絮絮和他前后脚出生,心意相通,这会儿已经能感觉到自家皇兄不对劲了。
她笑了笑,再加一剂猛药。
“甜甜议亲了,定的是清清远伯府谢霁。”
萧景辰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惊起波澜,他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唇线紧抿,“还不走,等着孤轰你走?”
萧絮絮没再乘胜追击,反而有些心疼他,撅嘴道:“喂,萧景辰,有点出息好不好。咱们萧家没有孬种,看上的女人,就是抢也要抢回来。”
萧景辰不想理她。
等萧絮絮走了,他才唤出身旁的隐卫,低声嘱咐道:“去查魏家与谢家的婚事……,到了哪一步了。”
第99章 番外七
太子身边的隐卫当日便去查魏家与谢家订婚之事, 多番打探,终于从谢家小厮口中知晓,两家已经交换了信物与庚帖, 正在请相国寺的净空住持合八字。
萧景辰当夜罕见地失眠了。
他向来将自己的生活规划得一丝不苟,每日除了论经治国之学, 就是骑射比武, 文武兼修是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至于儿女情长, 并不在他的规划之中。
但魏甜定亲的消息, 却打得他措手不及。
半夜,他迟迟未就寝, 索性披了外衣, 走到东宫的庭院中。
庭下月光如水, 竹叶扶风而动, 沙沙令人心静。
他想起幼时冬至,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就在这棵树下偷偷搓雪球, 打雪仗, 絮絮总是用雪球砸他, 魏甜就会拉着他的手, 躲在假山后, 给他报仇。
萧景辰想到这, 唇角弯起一抹不经意的笑。
小时候, 不必顾及身份地位,也不必顾及男女之别。
长大了, 就都不一样了。
他对魏甜,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是儿时的玩伴, 还是……还是男女之情?
在政事上精明睿智的太子殿下,却在这件事情上闹了迷糊。
一夜过去, 雄鸡报晓,初升的朝阳透过琉璃瓦折射出细碎的彩色光芒。
萧景辰静静看着那朝阳,眼底透着淡淡的青色,他道:“隐山,时刻看着魏家,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回来禀报。”
隐山是隐雾一手带出来的,今年才算在暗卫营中训练出色得以出来保护太子,昨夜接到第一个任务,他本来万分高兴,但一听是去魏家大门口蹲着,顿时有些泄气。
他这一身武艺,最终竟只能沦落到去给魏家看大门。
但殿下有令,他不得不从。
但没一会儿,隐山便紧赶慢赶回了东宫,拱手道:“殿下,魏夫人和谢家老夫人约了去相国寺上香,魏家姑娘和谢霁也去了。”
他禀报完,见无人回应,疑惑地抬起头,却只能看到自家殿下的背影。
隐山:……
萧景辰没想太多,他只穿了常服,带着一个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的隐山,出了东宫到御街,登上山门,缓缓步入相国寺。
相国寺不仅能烧香拜佛,还有许多尼姑在寺庙周围摆摊,从绣帕到各色屏风,多不胜数。
萧景辰目不斜视,走到山寺前,有位沙弥认出他,忙道:“施主可是寻住持?住持正在给魏家姑娘与谢家公子合八字,施主还是在外等一会吧。”
萧景辰收紧手中的折扇,面不改色道:“巧了,今日孤也正好叫方丈合一合八字,不若一起吧。”
说着他就轻车熟路朝净空的禅房走去。
那小沙弥知道他的身份,哪里敢拦,只有心中叫苦不迭。
魏甜穿了身蜜合色折枝花卉风毛圆领褙子,软银青罗百合裙,宝髻挽就,蛾眉婉约,未施粉黛,却已显出胜雪肤色,她跪在殿中蒲团上,虔心许愿。
在她身侧跪着一个青年,他一身宝蓝色直缀,身姿挺拔,面相文气,此刻正偷偷地看着魏甜。
谢霁几乎被魏甜的容貌惊呆了,他自幼跟着谢清则走南闯北,治病救人,见过的女子不在少数,可却是第一次见魏甜这样的美人,像是娇花隔在云端。
他心跳加快,移开目光,朝四周看了看,心中却始终有种被人偷窥的感觉。
但这股感觉很快被幸福的泡泡代替了。
明面上是两家长辈约着上香,实则是给他们两个独处的机会。
大燕的风气并不算保守,疼爱儿女的人家,在定亲之前,也会让两个孩子相看一番,不似前朝那般盲婚哑嫁。
谢霁不是第一次见魏甜。
早在上次宫宴,他就注意到这个沉静貌美的姑娘,本想找个机会同她说话,可后来太子殿下却捷足先登。
他只有默然退去。
可今日这姑娘确确实实站在他身侧,不再遥不可及,两家议亲,即将下定,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
魏甜起身上香,裙摆漾起微波。
谢霁也跟着上香,两人拜了拜。
谢霁问道:“谢姑娘许了什么愿?”
魏甜微微一笑,客气答道:“不过是求个平安。”
话罢,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谢霁对着心爱的姑娘,一颗心跳得飞快,结结巴巴道:“听说后院的兰花开得极好,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魏甜欣然应允。
两家已到了交换庚帖的时候,若无意外,眼前男子就是她即将携手一生的人,一起去赏花,再正常不过。
谢霁在前引路,魏甜则跟在他身后,本就是少年少女,走在一起便已经自成风景,他们走过后山森绿的水渠,淙淙流水声就在脚下,一对璧人的身影倒映在水中。
萧景辰就站在不远处的林荫下,为了不显得突兀,他仍旧带了一根钓竿,独自在河边垂钓。
隐山就站在他身后观望四周敌情,他看着自己殿下镇定无波的面庞,暗道还是自家殿下有定力。
但下一秒,一只松鼠穿过树林,魏甜吓了一跳,有些站立不稳,谢霁及时将人扶住,两人四目相对,魏甜脸上慢慢涨起了红晕,像是雪中绽放的红梅。
萧景辰手中老榆木做的钓竿竟然发出咔嚓声,裂了一半。
隐山:……
他默默退后了两步,生怕殃及池鱼。
萧景辰收了钓竿,不再看那两人,他径直朝着净空主持的禅房走去。
净空住持给魏甜谢霁合了八字,是上吉,正要叫小沙弥告知前殿魏夫人和谢家老夫人,却听外头有敲门声。
净空住持花白的眉毛抖了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开了门,见是太子,便道:“太子殿下可是来喝茶的,又得了荷上露珠,正是烹茶的好材料。”
萧景辰行了个礼,扫了眼桌案上由生辰八字合出的卦象,袖中双手慢慢捏紧。
上吉。
怎么就是上吉。
净空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卦象,心道怪哉。
接着,太子殿下便从袖口掏出一沓银票,“住持,这是孤今岁给贵寺捐的香油钱。”
净空一惊,相国寺虽不乏贵胄捐赠香火钱,但每年修缮殿宇,重塑佛像也要花不少银钱,这么大方的施主,还是头一次。
他接过那银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萧景辰微微一笑,“孤还有件事求住持。今日请住持合八字的两位,还请住持同他们说,是大凶之相,最好一个月之后再下定。”
净空听着,便要将那银票退回,却见对面少年太子面上含笑,一双眼眸却已含了君威,席卷着风暴。
倘若说今上是明眼人瞧得出的杀伐果断,那太子殿下便是春风含笑下隐藏着的杀刀。
萧景辰只道:“假如真是上吉,哪怕晚一个月下定又如何。不是上吉,即便此刻成婚,日后也有风波,说明住持算的不准。”
净空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萧景辰回到东宫,立刻便进宫求见母后。
宜锦见往日万事不惊的儿子如此急匆匆赶来,还以为出了天大的事情,“什么事这样着急?不能歇一会再说?”
萧景辰额上微微出汗,他却来不及管,跪下道:“母后,儿臣年纪大了,想要迎娶太子妃,还请母后宴请选妃。”
宜锦听了,轻轻笑了一声,“母后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过来,这是燕京六品以上官员闺秀的画像,你瞧瞧可有中意的。”
萧景辰快走两步,跪坐在紫檀木书案前,飞速翻看着名册,等到了魏家,他放慢了速度,但翻到最后一页,也不见魏甜的画像。
他身子僵了僵,看向自家母后,想要直接问出口,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宜锦故作不知,也只是笑道:“怎么?是没有中意的吗?”
萧景辰垂下眼帘,他虽足够少年老成,但是又怎么能逃过宜锦的眼睛。
景辰一生下来就是嫡子,周岁宴上封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他努力得不到的东西。
他身上的傲气时常会刺伤人,在感情上更是如此。
宜锦知道他的心思,却没有出手相助。
萧景辰紧紧抿唇,想到白日里魏甜和谢霁相处的一幕幕,只觉得肺腑之中荡起酸涩的味道。
他握紧了拳头,看向他亲爱的母后,“母后,魏家适龄女儿似乎少了一人。”
宜锦扬起眉头,“哦,你说的是魏甜吧?邹氏前几日入宫,同我说定了清远伯家的谢霁,只等着下定了,所以母后便将她从名册中挪出去了。”
萧景辰见母后也知道这事,以母后的性子,断断做不出为了自己儿子毁他人姻缘的事。
他叩首,起身告退:“母后,儿臣忽然想起东宫还有要事,选妃之事还要从长计议,改日再说吧。”
宜锦笑了笑,也没再强留他。
芰荷给她捏着肩,笑着问道:“娘娘明明知道殿下心意,怎么不帮着,反而要殿下自己着急。”
宜锦拍了拍芰荷的手,意味深长道:“萧家的男人,有想要的,只有自己去争取。更何况……”
儿子随爹。
萧景辰出了皇极殿,脑子就飞快运转,母后不会帮他,父皇更不会。
他若想求娶魏甜,只剩一个法子了。
*
却说邹氏得了女儿与谢霁八字不合的消息,郁闷了好几日,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还是听从了净空住持的建议,等到一个月以后再下定。
魏甜也不着急,只是有备无患,提前准备嫁衣,每日在自己院子里绣花逗猫,日子过得快如流水。
这日她出门去相国寺上香,却听府门口一个小乞儿唱道:“魏家女,添福气,凤栖梧,命带贵……”
她眉头一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这首藏头诗如此张扬,几乎将她架在火上烤。
凤命?谁才能称得上凤命?普天之下,除了皇后娘娘,便只有太子妃才够得上边。
她蹙眉,吩咐人去打听谁传出来的谣言。
但派出去的人还没消息,另一件震惊燕京的事却来了。
相国寺后山被视作祥瑞的仙鹤,竟纷纷飞下后山,绕着魏府飞了整整一日。
这几乎坐实了魏家女有凤命的传言。
没过几日,魏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霁上门退亲了。
退亲那日,谢霁红了眼眶,送回定亲信物的手颤抖着,温润如玉的人,竟只能看出狼狈和颓废,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几日不成眠。
他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却要说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只觉心如刀绞,“魏姑娘,是……是我谢家有错在先,这些聘礼都留作给姑娘的补偿,亲事……就此作罢。”
他出身贫苦,是从北境流民堆里被义父谢清则捡回来的,义父不惑之年仍未娶妻,且将衣钵传承给他,于情于理,他都要守着清平伯府,发扬义父的医道。
可魏甜凤命的流言愈演愈烈,他派人查过,自然知道是天家的手笔。
如何能争得过。
他不能那么自私,将义父置于尴尬境地。
魏甜也只觉难过,人非草木,她本已经接受了嫁到谢家的命运,可是眼下,一首童谣将一切毁得彻彻底底。
她嗓音沉郁,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谢霁,不是你的错。亲事就到此为止吧。日后婚嫁,各不相干。至于聘礼,没有给魏家的道理,还是请人带回去。”
她没再说话,回了房间,背着门,眼眶酸酸的,渐渐落下泪来。
这样的手笔,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第100章 番外八(全文完)
谢霁退婚, 魏甜将自己关在屋中,邹氏忧心,带着女使到魏甜门前, 她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道:“甜甜, 母亲给你送膳食来了。天大的事, 也不能饿着肚子。”
屋内, 魏甜将紫檀木箱奁中的物件全部倒在桌案上。
鹿皮的拨浪鼓, 镶着宝石的小胡刀,各色的皮影人, 有机关的木鸟……, 连带着那支压箱底的凤钗。
她轻轻摩挲着凤钗的纹路, 上面早有岁月的痕迹, 那是小太子抓周宴上送给她的。
她将这些收起来,就是切断过往, 让自己不再乱想, 可是今天……
一抹愁思, 渐渐爬上她的眉头。
门外邹氏见无人回应, 更加忧心, 敲门的声音更重了些。
魏甜仿佛才回了神。
母亲近日为了她的亲事操劳太多, 她不能再叫她担心, 于是忙将案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收到箱奁中,去开了门。
邹氏见女儿玉白的脸颊泛着粉色的淡淡泪痕, 心疼不已,她牵着女儿的手到内室坐下, “甜甜,不要难过。咱们同魏家, 终究少了点缘分。”
再多安慰的话语,邹氏也说不出口,她抱着女儿,眼底满是忧愁。
既是天命歌谣,又有仙鹤在后,现下满燕京都知道魏甜有凤命,哪家娶了,便说明有不臣之心,如今谁还敢与甜甜议亲?
天家,实在是太霸道了些。
魏家的小女使忽然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向邹氏说道:“夫人……,宫里来人了。太子殿下……携淮南王来府中提亲了,聘礼从御街一直到府门前……”
邹氏眼皮一跳,忙起身去前迎,脚步匆匆,又回头嘱咐魏甜道:“甜甜,你待在屋中,哪都不要去。”
魏甜被小女使带来的消息惊了惊,几乎说不出话来。
邹氏也顾不上更衣,匆忙往前厅去了,对上的却是皇室宗亲,年纪比她爹都还大的淮南王。
淮南王笑呵呵道:“魏夫人治家有方,教女有训,美名在外,今日本王奉陛下之命,来将军府为太子议亲。”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淮南王是皇室之中最年长的长辈,就连先帝在时,也要对这个老王爷礼敬三分。
邹氏心里有疙瘩,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叫人备茶备膳,好酒好菜招待着。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流水般的聘礼进了将军府,上百个虎贲甲士人人手提肩扛都还不利索。
萧景辰跟在淮南王身后,他知道自己使了这样的手段,未来岳母不会高兴,但时间紧迫,只有这样的法子,才能叫谢家和其他人断了念想。
在外人面前,邹氏还是顾及储君的颜面,但等二人在正厅时,邹氏却装不出好颜色了。
她心中有气,但对方是天潢贵胄,她得罪不起,“太子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是皇家议亲,魏家是否也该知情?”
萧景辰跪下,邹氏吓得心惊肉跳,却听眼前男子道:“魏夫人,那流言,确实是景辰放出,仙鹤,也是用了手段才从相国寺引下。甜甜议亲,若不用这等手段,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
“我们相识十几载,是童年玩伴,更是青梅竹马。先前我一心放在朝政上,未想过立妃之事,但若是立妃,我心底也只有一人是我甘愿迎娶,那便是甜甜。”
他垂首道:“请魏夫人原谅我的不择手段。但无论如何,魏甜,我娶定了。”
赐婚圣旨已下,对方给自己来了个先斩后奏,邹氏无可奈何,却仍旧问道:“殿下天潢贵胄,富有四海,设下这样的局,可有想过,若是殿下不能娶她,日后她该怎么办?出家做姑子,还是去死?”
“不瞒殿下,选中谢霁,是因我们两家家世相当,即便甜甜受了委屈,我们娘家人也能替她撑腰。且谢霁也向我们保证过,绝不纳妾。”
萧景辰抬首道:“将来之事,不敢空言。东宫名下田契以及我私人商铺印信皆在此,魏夫人可随时派人查证。我也已向父皇请旨昭告,东宫只有太子妃,再无其他侍妾。”
邹氏震惊不已。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几乎找不到反驳之词。
田契印信,皆是过了官府,即便是太子也抵赖不得。东宫不纳妾,若是昭告天下,便意味着要受百姓监督,若是储君违背誓言,将来即便登上皇位,也是要受流言所指的。
太子为了娶甜甜,几乎将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她们魏家既不是勋爵人家,又不是大权在握,魏燎镇守边关,年岁也渐渐上涨,迟早是要退下来回京的。
她想不出,魏家有什么值得当朝太子算计的。
那就只能证明,太子确实是对甜甜情真意切。
否则,大可不必做到这等程度。
邹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
太子立妃,事关国体,礼部刚筹措完衡阳公主的亲事,紧接着便来了太子的,各个忙得马不停蹄,只因为一个旧礼,就吵得不可开交。
但也有一个好处。
朝臣们不再盯着当今皇帝的后宫了。
这么多年,萧北冥压根油盐不进,朝臣们也累了。
他们决定转移目标。
萧景辰虽然表面上温和可亲,看着像个讲理的,但有人上折子让他同时迎娶良娣,他还是用了他爹的办法,谁建议,就给谁送心机美人,搅得人家家宅不宁。
刺头叫苦不迭,有了前车之鉴,朝臣们总算知道爹不好惹,儿子更不好惹,彻底消停了。
燕京里最热闹的一桩事,无非是衡阳公主成亲。
清晨一早,衡阳公主的仪仗便从南熏门出来,街道司的士兵前前后后几十人,每人都拿着洒扫工具和镶金的水器在仪仗队伍前清扫路面并且洒水,谓之“水路”。
仪仗前后都用红罗销金掌扇遮蔽,簇拥着,在后的是衡阳公主乘坐的镶金裹铜的檐子。轿顶盖着剪花的棕榈装饰,梁脊是正红色,轿子四周都挂着刺绣横额的珠帘。
虎贲将士列队两侧共五十六人,负责守卫公主,同时运送公主的陪嫁。
萧絮絮坐在轿中,明明穿着云锦织就的喜服,凤冠霞帔,比她所有的衣衫都要好看,周围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可她还是掉了眼泪。
她想起送他出宫时,萧景辰第一次那样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若是陆琸欺负她了,他给她撑腰。
不得不说,萧景辰总算做了一次人。
她吸了吸鼻子,透过珠帘往广德楼的方向看。
广德楼上一对帝后也着朝服,在看着女儿出嫁的仪仗。
风声阵阵,萧北冥的玄衣阔袖被吹得鼓起来,宜锦在他身侧,衣衫只是微微起伏——萧北冥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
宜锦看着那仪仗队伍越走越远,眼中也有些酸涩,一滴泪滚落,“絮絮一出嫁,宫里实在太安静了。”
萧北冥将她揽在怀中,一言不发,心里也有些感慨,却安慰她道:“陆家离宫里近,她若想回来,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宜锦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是说早了。
三日后萧絮絮回门,又跟萧景辰掐起来了。
“哼,萧景辰,要是没有皇姐帮你,你媳妇都是别人的了。”
“哦。当初姐夫要议亲,也不知道是谁没出息偷偷抹眼泪。”
“没有的事!萧景辰你大嘴巴!”
“恼羞成怒。”
……
宜锦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脑壳,打断道:“行了,再吵你们俩都出去。”
姐弟俩抱着胸,头各扭向一边,谁也不说话了。
宜锦:……
她清了清嗓子,“景辰也要成婚了,等你们俩都成了婚,我和你们父皇的担子就能卸下了。”
萧景辰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
“你父皇打算年后开春便下禅位诏书,我们随后就去游览大燕河山。”
萧景辰:……
他好像忽然明白,父皇当初让他早日接手朝政,保护母后是个巨大的谎言。
父皇,早有谋划。
少年太子的心裂成两半,但很快就被新婚带来的喜悦补上了。
嘉佑二十一年的立春,皇帝颁布禅位诏书,太子萧景辰即位,太子妃魏氏为后。
山雨如新,草色正绿,正是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插秧,就连几岁的孩童都踩着田埂追蝴蝶。
很快,孩童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黑黢黢的手指指着田埂外,奶声奶气地说道:“嬢嬢,我也要背背!我也要背背!”
那农妇回头看了一眼路上,却红着脸转回头,对孩子道:“去找狗尾草编个蚂蚱来,嬢嬢就背你。”
宜锦红了脸,把头藏进萧北冥的脖子后面,勾住他脖子的手却紧了紧。
她只是脚踩了石头,不小心撞破了皮,萧阿鲲非要背她,这下好了,明天全村又要传开了。
萧北冥一步一步走得沉稳,宽大的脚掌落在春泥里,留下一个个沉沉的脚印,心里却是轻快的。
在遇见知知以前,他是一块沉甸甸的乌云,不知飘向何处,但现在,他却像她手里的风筝,飘得再远,也要回到她手里。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青石小屋,低声道:“马上就到家了。”
宜锦轻轻嗯了一声,在他耳畔落下一吻。
“到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