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别
东风软,春日迟。记忆随着少年时光一并远去,她只是扰扰红尘中一介无依无归的小花妖。
云衣迎着日光半睁开眼,一阵茫然。
……昨晚闻着酒味就断片了?
浑身酸痛,唇上也火辣辣的,表白之后,她一定在那圆亭里“被”做了什么。
江雪鸿循声而入,扶她起身,又递去一盏温热的茶,语声柔和:“宿酒未解,今日休养为宜。”
浅尝辄止的人一醉到天明,喝了大半坛的人反而毫无后遗症。
他脸上毫无熏醉,服侍也一如既往,细枝末节处却比平常还要温柔悉心,眼底冰雪微融,心情也似乎尤为愉悦。云衣疑思更甚,一边喝茶,一边拼命回忆起来。
零碎模糊的片段尽头,是自己一脸怀春的粲笑:
“我要做道君府的女主人,你的夫人。”
“我喜欢你,想嫁给你!”
“江道君,替我赎身吧。”
茶水渐空,云衣的脸色却像爆开了一连串缤纷烟花,恨不得立刻钻进床底。
她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吗?怎么都说出来了?!酒后吐真言的难道不应该是江雪鸿吗?!!
一旁,江雪鸿静凝看她羞愤欲绝,问:“三月廿九,四月十六,五月初七,你想定在何时?”
“定什么?”
“婚期。”
云衣手中一松:“你、你不用再考虑一下?”
江雪鸿敏捷接住空盏:“不用。”
道宗不允许外人常住,他本想将云衣安排为门内弟子,又觉尊卑之礼限制颇多,协调不便,故一直不曾开口。相对日久,他竟不曾想过,他们之间除了恩人仇敌与尊主仆役,还可以有另一种名为“夫妻”的羁绊。
不,若三百年前亭中醒来时她在身旁,他早该许下这个位置。
情与爱,若她想要,婚后他再慢慢学着便是。
转折太过突然,云衣忍不住问:“你这么随便的吗?”
江雪鸿将杯盏搁去一旁,便替她披衣边道:“半月之内备齐三聘六礼,仙妖凡的规矩任你挑拣,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如何随便?”
云衣脸色愈红:“你是出身纯正的仙族嫡传,我只是不入流的小妖,云泥之别,哪有那么容易成事。”
云泥之别?她是云,他才是泥,越挣扎,越深陷。
江雪鸿眼看她将自己收拾齐整的妆台又翻得一团乱,垂首道:“出身不容自主,剑冢封印是我与生俱来之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职,可与你在凡间求田问舍——这样,也不行吗?”
语气消沉,竟显得有些可怜。
云衣对镜梳妆,还是不放心:“就算你不介意,上清道宗里也肯定有不服我的人。”
镜子里的男人眉棱舒展,似含了一丝无奈:“云衣,我是道宗首席。”
“上清道宗并非五城之一,却能与清霜堂分庭抗礼至今,无需奴颜婢膝,是因借了我的名头。”
寂尘道君不统领道宗,道宗却仰赖于他。纵然没有任何职务,但仅凭一柄寄雪剑,就已有了凌驾于门规之上的绝对权力。
封印还是那个封印,三百年前的少年弟子会因丢失秘宝而承受刑罚,三百年后的首席道尊却可以轻而易举将秘宝拱手赠人。
只要剑冢无事,他哪怕是往轮回井里转上一遭,也无人能够阻止。
仙门极其重视门当户对,云衣早已准备了无数说辞,自己嫁入其间必然会是一场恶战,如果江雪鸿不肯负责,就撒泼耍赖,让他们丢不起这个面子。偏偏上清道宗中立且自治,主动权都在首席大人自己手里,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这个难题。
云衣气焰顿减,嘴上仍强调道:“我不做小,但心眼可小得很!一日不和离,道君府内就一日不许有旁人。”
江雪鸿从善如流应下:“不会有旁人。”
更不会和离。
“不行,”云衣盖下铜镜回头看他,“还是太突然了,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
“我在,无需准备。”江雪鸿稳住她手边摇摇欲坠的的璎珞,“家中双亲早逝,半数长老都已隐退,江姓同辈只有我义兄江寒秋一人,如今任掌门,旁人更无需在意。”
一惊一乍都被耐心安抚,云衣终于消停下来。
首席这个位置不尴不尬,要不是因为两百年前那场大战,道宗掌门本应是江雪鸿。
她又断断续续把作恶多端的陆轻衣骂了一轮,自我安慰道:算了,卸下权力也免于许多麻烦。
江雪鸿听着不答,又幻出一只纸鹤递去:“我近日打算回一趟道宗,你且安心赴群芳会。”
婚事需要诸多准备,山门内外的封妖法阵是否开启还需查过一遭,至于那些写满“陆轻衣”生辰八字的招魂物件,更是绝不能让她瞧见。
云衣听他要走,担忧顿起:“可邪修还没查到。”
江雪鸿道:“寄雪剑留在寻常阁外辟邪,你若出门,务必随身带着道符。”
云衣贴近他,调笑问:“留几道符足矣,非要把剑立在门口,道君当真只是为了护我?”
招摇至此,自然是为了震慑住想要招惹她的“客人们”。
眼神交流间心领神会,江雪鸿揽过她,用那清冷冷的嗓音嘱咐道:“你也不许有旁人。”
云衣顺势倚过去:“这可说不准,得看道君的表现。”
新妆巧笑,染丹凝翠,颈间还残留着昨夜的淡痕。
江雪鸿喉间发紧:“如何表现?”
她喜胭脂红,喜翠青缎,喜轻薄纱,不知是魂身有瑕还是长年练舞的缘故,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一团柔软的云絮,若不抱紧些,便要随风流散去似的。
云衣仰起脸,暗示道:“奴家喜欢主动的。”
听她说“喜欢”,江雪鸿心头的暗刺又是一痛。
“我最讨厌你故作清高的模样。”眼底轻粉幻为梦中绯艳,“想要独宠,来便取悦我。”
朝夕相对的十年,他为她折尽傲骨,也不曾换来独一无二的眷顾。
这一次,是真的吗?
挑逗的词句出口,云衣见江雪鸿毫无反应,双唇微动,正欲说点什么,猝不及防被他深深吻住。
人声骤寂,只剩微凉手指擦过春衫的簌簌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平日禁欲冷淡的男人主动起来,竟比雪融山崩还要汹涌,动作也比初见时不知娴熟了多少倍,简直判若两人,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些木讷是不是刻意收敛而为。
蹭伤,指印,吻痕,刮迹,脂粉好不容易遮掩下去的痕迹,又都一一显露出来。
桌边璎珞“啪”地坠地,烈火眼看又要燎原,江雪鸿扶着螓首,斜吻在她湿淋淋的鬓角。眼底生澜,声音也变得短促沙哑,含着些许急色:“尽快凝丹。”
云衣被亲得晕晕乎乎,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关心自己,还是在嫌弃她经不住折腾。
花魁争
白谦等的就是她的主动,折扇一展,示意她附耳过来。
辛谣听罢摇首:“寂尘师兄若真对她做到那个份上,你这些手段都不管用的。”
白谦苦笑:“慕美心切,还望江夫人点拨一二。”
辛谣盯了他片晌,冷然嗤声:“不必打幌子,你既然找到了我,自然是知道我对那张脸恨之入骨,定会全力成全你。”
白谦不置可否,转而问她:“两百年前落稽山之战,不知您是如何指认并降服魔道的?”
“陆轻衣是真魔道!”辛谣莫名较真起来,“你想嫁祸她,别连带上我!”
白谦忙欠身:“夫人放心。”
辛谣按了按额侧,从袖中取出重金购来的牡丹花饰:“这可是那妖女的贴身之物?你看能否再取来一些?”
白谦颔首:“自然。”
云衣恩客众多,到哪儿不是处处留情?让邪修随处寻来即可。
辛谣又秘语了几句,最后模棱两可道:“群芳会上我会适时出面,但具体如何行事,我要先见过云衣。”
寂尘道君辞仙避世这些年,她不是没找过替身,却都被道君府拒之门外。若江雪鸿当真对那妖女在意至此,恐怕要先确认过云衣的真身。
若是陆轻衣转生,她不会只顾成全白谦的小心思,而是要即刻报与仙盟,将妖女彻底绞杀。
江首席和江掌门已是彼此尴尬,上清道宗必须只有一位“江夫人”。
*
群芳会进行到最后一场只余五位娘子,本届花魁即将在她们之中脱颖而出,各家使尽了明里暗里的手段,背后的赌注也早已押得奇高。
云衣姗姗来迟,脸上春意藏都藏不住。嫣梨早见怪不怪,提醒着问:“你要去上清道宗,同阁主说了没?”
“这种事,当然不由我开口。”云衣故作无辜眨眼。
“可把你矜贵的。”嫣梨啐道,“还当自己是当朝公主呢。”
云衣也不羞赧:“凡间公主比比皆是,道君夫人可只有一个。”
嫣梨愈发觉得她小人得志,瞪眼威胁道:“先把花魁拿下来再说,不替寻常阁挣个面子,别想那么容易走人!”
进行到这一轮,云头牌已成了寻常阁仅存的独苗。
唯一的希望却毫无紧迫感:“少唬人,就算选不上阁主也得放我走。”
花妖元身早被江道君偷换了去,若云衣与江雪鸿一条心,的确无人可奈何。
嫣梨翻了个白眼:“年关上不是说花魁非你莫属吗?”
云衣同样用她的话回敬:“宋夫人哪里比得上江夫人?”
嫣梨痛斥她有了汉子便丢了娘家,最终只能目送云衣脚步轻快地入了赛场。
大厅人头攒动,云衣寻觅了片晌才与戚浮欢等四位候选人汇合,身边恰晃过一个颇为出众的高挑背影。
女子薄纱遮面,梳着妇人高髻,身上淡湖色薄绸印着流云鸾鸟,夹杂织金水纹,皎若云间月,宛若天外仙。她身后,侍女们青衣款款,脚步无声且训练有素。
云衣不禁疑惑:“群芳会还请了哪家大小姐来观摩不成?”
“暮水的坏种,离她们远点。”戚浮欢只看了一眼便偏过头去,“切”了一声,“当年就是辛谣设陷指认轻衣修魔,简直是一派胡言!这些仙门虚伪至极,说不定自己就是魔道!”
云衣不知往事,却也隐约觉得不甚看得惯那些人,无言跟着戚浮欢踏上舞台。
歌吟起,舞乐随。
群芳会最后一赛实则是一个大型的欢宴场,雨洗桃花,风飘柳絮,各方宾客齐聚此间,一连痛饮十日,酒水佳肴齐备,掌声赞叹不绝。五位少女也随着音乐各展才艺,或化身为蝶翩然起舞,或抚弦成歌悠然作唱,恣情宣泄出晚春前最后的流连。
乱花缤纷间,一道急速旋转的倩影尤为突出。金缕芙蓉,一舞倾城,如花美眷随着节拍半清醒半疯狂地燃烧着,永远不知那飘举的长袖下一瞬将要折往何处。花光人影乱为一处,妩媚却不单薄,绯胭潋滟的眼底不住流淌出阵阵娇波。
那眼波落在看客席间,有人惊叹,有人嫉妒,有人痴迷,有人惘然。
但花中之魁从不在意世人的目光,提裙垂袖,致以华丽的谢幕。
云衣舞罢回到席位,接过邵忻殷勤递来的披风,道了句:“多谢。”
邵忻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忙撇清道:“我来是受人所托,感谢你都记给江雪鸿就好。”
看了陆山主的舞,在场的人都至少得折十年寿,幸亏他闭了眼。
云衣看出他的避嫌之意,不禁笑道:“江道君胸怀宽广,不至于计较这些。”
邵忻眼角一抽,又不自主后退半步:如果江雪鸿胸怀宽广,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一边不想用忘川水,一边又封印着人家的记忆,真是神经病才会干出来的事!
云衣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浅呷一口,问:“寻常阁门口那些人摆平了吗?”
江雪鸿前脚刚走,寻常阁外就围了一圈带刀侍卫,一口咬定翰林院文大人的心疾,彭状元府闹鬼的传闻,还有那些头牌给出去的赠礼凭空消失的怪事,都是因为惹了妖女的晦气,硬要带云衣见官。好在池幽出面稳住了场子,她才从后院勉强脱身。
邵忻颔首,随口编了一串瞎话:“据本狐仙诊断,文大人的心疾是因心魔作祟,闹鬼则是新栽的柳树坏了住宅的风水。寂尘道君在寻常阁门前设剑阵荡除邪祟,那些带着妖气的东西自然会受到影响。”
云衣倏笑:“亏你机灵。”
邵忻有苦难言。
若不是江雪鸿小心眼到每个接触过云衣的“客人”都要问候一轮,那些不祥传闻也不至于个个都冲云衣来。
为了替不染俗尘的寂尘道君圆谎,他都这两天连尾巴毛都秃了不少。
见鬼的不爱不恨,江雪鸿既然高兴,那就继续骗人骗己吧,反正迟早会被揭穿。
邵忻叹了口气:“待今日赛程结束,姑娘最好也少出门。我道法粗疏,未必事事都能洞察清楚。”
云衣也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应声道:“群芳会后我便回天香院。”
事实上,危险比二人预想的还要迫近。江雪鸿提前应下大婚时的雷劫,留在此间的禁制也会时不时失效。那些染了妖气的赠礼有的已被江雪鸿销毁,但也有部分落入他人之手,这些都是云衣的破绽。
众人又推杯换盏了许久,终于见秋娘徐徐踏上二层高台,捧着卷轴郑重道:“我们公子已点定了本届的花魁,有劳诸位久等。”
“本届群芳会的花魁娘子是——代相思馆霜思娘子参赛的,戚姑娘。”
结果公布,一片哗然。
想不到戚浮欢代为参赛不仅得到了宋鉴的默许,居然还堂而皇之将实力出众的云娘子顶了下去,其中指不定是有什么内幕吧?
寂静间,不知何处传来一句:“云娘子功败垂成,可惜了。”
接着又有人揶揄道:“身份低微还清高得很,说不定是因为不从宋公子被针对了。”
“世上哪有三年练出来的舞艺,最近邪门的事不少,我看连书画场的异象都是她在背后捣鬼。”
“有理,听说相思馆原来要参赛的霜思姑娘都是因为撞了晦气才摔了腿,可巧不巧在群芳会之前,这其中定有算计。”
云衣行事张扬,一朝落败,恶意的揣测便如洪水泄闸般汹汹而来。
“我不同意!”戚浮欢抬声打破僵局,仰头看着秋娘,“云衣的舞明显胜过所有人,宋鉴凭什么点我当花魁?”
秋娘道:“我们公子既出了钱资,花魁之位就应当由公子定夺,无需任何解释。”
作为曾经的优胜者,秋娘清楚地知道,戚浮欢的表现虽然不俗,但一看就不是科班出身,花魁之位名不副实,不知为何公子一定要点她。
戚浮欢理解不了她的难处,双眼一瞪:“狗屁的一言堂!宋鉴就是仗着有钱了不起拿我开耍呢!”
群芳会延续百年,从不见哪个新评上花魁的娘子这么直白地大骂出声。
“宋鉴!”戚浮欢继续吼着,“没事找事的缩头乌龟,整天就知道让手下讲话,你是哑巴吗?”
秋娘尴尬之际,身后帘幕里陡然一声淡笑:“罢了。”
声音不大,却让台上台下都安静了下来。
戚浮欢莫名在那声笑里听出一分无可奈何的纵容,含而不显,似有若无,不由心头微乱。
只见戴着黑红面具的青年撩起珠链,凭栏俯瞰她为今日特意扮的浓艳妆容:“左右不过一个名号,你们爱谁要谁要。”
戚浮欢眉梢一抬:“你说话算话?”
宋鉴冲她点头:“是。”
“好!”戚浮欢把云衣等四人依次从人群里扯出来,昂首挺胸喊道,“百花齐放才是阳春天,凭什么要争来争去任你们这些外行指指点点?依我看,参加这届群芳会的所有人都是花魁!”
本以为这话会引发激烈反对,孰料宋鉴腰杆一弯,拍栏大笑:“好,那便依你!”
戚浮欢:“……?”
这不靠谱的群芳会,最后难道是比看谁的喉咙大?
不消片刻,在一片荒唐诡异又莫名其妙的氛围里,五位佳人连同现场的其他娘子同时登台,共同捧起原本只属于一人的花束。
二层看台上,辛谣隔着帘幕静静盯着那粉衫红裙的少女,手上青筋寸寸凸起。
白谦搜来的物品她都已逐一验过,云衣身上没有丝毫魔修气息,眼神柔媚却并无狠戾,舞姿相似却不见杀机。据负责更衣的侍女说,她手上也没有剑茧。
以魂身修妖道属于旁门左道,要么想法子找出其元身,要么便好好挖一挖她的记忆。如果云衣真是陆轻衣,陷入危机时定会暴露,必须再逼一把。
思及此,她冲下手甩去一个眼神。
浣碧即刻会意,取出白谦所赠的画卷展开,扬声质问:“我家夫人还有一问:为何云衣姑娘会与落稽山前任主人陆轻衣相似至此?”
无意向生(上)
元神强行离体的眩晕感,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还有那要命的香……真是人间酷刑。
陆轻衣被江雪鸿毫不留情掀到一旁,呆呆问:“元神出窍会怎么样?”
江雪鸿直起身子,随手披上姜钺的外袍:“身体定格,而后会按潜意识行动,必须尽快回去。”
陆轻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屏风侧,“江雪鸿”正提着“陆轻衣”的后衣领一动不动,筝音波荡下,鬼军已将二人团团围困。
她顿时慌了,撒开蹄子就往二人的方向扑,却发现姜钺的手毫无阻滞地穿过“陆轻衣”的脑袋,根本触不到自己的身体。
这还隔着次元壁呢!
陆轻衣快急哭了,使劲摇着江雪鸿:“赶紧想办法让你自己动一动啊,要出人命了!”
姜钺的身子本就力大,江雪鸿被她摇得头疼,嘶声道:“找到连通两界的介质。”
“我管你什么狗屁介质,要是害得本郡主再死一次,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话音一落,后衣领的布料“撕拉”一声断裂,“陆轻衣”脸着地摔到了地上,露出一片秀白莹润的后颈肉。
“非礼勿视!”陆轻衣连忙捂住怀中“美人”的眼睛,又望向攥着青色布料的“江雪鸿”,又羞又恼冲他吼道,“闭眼啊!”
明明局势凶险万分,江雪鸿却给气乐了:“方才看旁人宽衣解带不是兴致勃勃得很?”
……这就是报应吗?
沉默间,两人的身体已经按潜意识行动起来。
只见“陆轻衣”揉着鼻尖慢慢从地上爬起,依次摸了摸头上的大蝴蝶银簪、藏在袖底的短匕首,接着拿出储物袋,从里头倒出零零碎碎的几两银子,在忆阳现买的通草花饰并胭脂盒,又咬了一口吃了半袋的胡饼。
认认真真清点了一遍随身财物,小姑娘绞着裙带呆呆望了望周围的鬼军,忽然向后一仰,直挺挺躺平在地。
陆轻衣:“……”不愧是她本人的潜意识。
另一边,“江雪鸿”掐指拈诀,指尖缓缓凝出一滴金色的血,紧接着,又是一滴,每凝出一滴,鬼军便被焚烧去一大片,他的脸色却也白上一分。
灼烧感隔着次元壁都能感受到,陆轻衣反应了半晌,浑身重重一抖。
他在自焚元火!晏老五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陆轻衣更加疯狂地摇他:“怎么办啊,你快死了!”
江雪鸿却是无所谓地一笑:“找不到介质,回不去。”
看着自己寻死还能这么淡定,疯子!
队友是指望不上了,陆轻衣强迫自己镇定,捂着头,细细回想幻境里外的经历。
连通两界的介质……
一阵头脑风暴后,她突然眼前一亮,急切道:“把姜钺那个抹额找出来!”
江雪鸿蹙眉:“那东西是他们二人私通的把柄,怎么可能贴身带着?”
陆轻衣握着他的腰,原地转了一圈,不耐道:“一看你就没谈过恋爱,定情信物当然要天天带着了!”
不等他反应,两条胳膊便从腋下穿过,身子蓦地腾空,陆轻衣狂躁无比,恨不得把他倒过来抖上一抖。
半晌不闻响动,陆轻衣咬着下唇,摆出一副凛然就义的表情,伸手就要扒他的外袍。
世君大人何曾被人如此冒犯过,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射出来,指节咔咔作响:“苏请客!”
然而,君怜月这小身板怎么可能斗得过姜钺?
陆轻衣一把把他按在床榻上:“先把命保住再来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枕被委地,屏风倾倒,少男少女到处点火,场面乱得像鸡毛炒韭菜,滚油锅里炸油条,顾上烧火,顾不上翻锅。
“苏请客,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那东西恐怕在灵府内……”
“那就我主外你主内,同时进行!”
手起手落间,大掌正好按在一处不可描述上。
峰峦温软,玲珑浮凸。
陆轻衣慌忙收回手:“我不是故意的!”
啊啊啊她不干净了!
江雪鸿气得发抖,偏偏浑身疲软,只能狠狠拧了一把她的耳朵,随后口中吟诀,缓缓摊开掌心——可不就是那抹额吗?
灵力注入抹额的一瞬间,又一阵拖拽感袭来。
陆轻衣双眼一睁,望向屋外夜天,忙从地上弹起,拽着江雪鸿道:“封印我也找着了!”
“灵鲛一族满月会化出鱼尾,但君怜月现在还是人身,之前几段幻境也都有这个问题,封印肯定就是那个背景板月亮!”
即便失去了身高和体型优势,小姑娘依旧理直气壮地指挥着天下至尊,见没有反应,又晃了他几下,指着天催促道:“快啊,戳爆它!”
江雪鸿垂眸盯了她须臾,递去长剑,似笑非笑道:“把神力注入溯冥剑。”
陆轻衣愣了一下:“我连明哲的剑都没资格碰,还配碰你的剑?”
江雪鸿道:“明哲那剑,是白堂主用寿元铸的。”
“你这把呢?”
“废铜烂铁。”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溯冥剑抖了抖,似乎也很不满。
陆轻衣边调动神力边安抚道:“乖,他嫌弃你,我不嫌弃。”
神泽有利仙器,溯冥剑欢快地闪烁了一下,却在江雪鸿的眼刀下,立刻躺平装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江雪鸿下意识想去提陆轻衣,眸光却在扫过她的后颈时微微一滞,只得揽过她的腰,警告道:“莫乱动。”
陆轻衣难得乖乖“哦”了一声。
不用抬头看他的表情,只听着这不正常的心跳,都能想象他现在有多想揍人。
青锋化焰,江雪鸿足尖轻踮,揽着她乘风御宇而上,笑得傲睨又轻狂:“把凄凉筝交给顾曲,旁的你就不用管了。”
万里狂火冲上云霄,天心月碎,潜龙出渊。
*
天色蒙蒙亮,阴沉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阑江上楼船依旧,鬼市主却已不知所踪。
冰室内,君怜月白纱覆面,将凄凉筝横于身前:“您破封印比我预想得要早。”
“本君倒是低估了君门主的手段。”江雪鸿嗓音低沉,眼里的杀意货真价实。
他身后,陆轻衣不自主看向君怜月胸前,手暗暗捏成拳。
那销魂的触感,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视线微移,她不由惊呼出声:“你受伤了!”
君怜月十指流血,染红银弦,漠然道:“无妨,刀剑伤人,不抵情字伤心。”
她冲江雪鸿凄然一笑:“您为何要杀他?就为了出那个绝杀阵吗?”
江雪鸿道:“姜文默身染魔毒,本就命不久矣。”
君怜月瞳色骤冷:“你胡说!魔毒入骨非一日之积,他若有恙,我岂会不知?”
江雪鸿冷笑:“他拼死也要护着下毒之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这对话明显存在信息差。
“有话好好说!”陆轻衣上前劝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出谁才是给姜钺下毒的人吗?”
君怜月根本拒绝沟通,扬袖甩出一连串流星镖:“那人我自会让他血债血偿,但此仇,今日必报!”
剑锋闪过赤电,流星镖刹那熔成灰烬。
江雪鸿道:“且不论你夺神器究竟有何目的,你既已入魔道,我便不可能留你性命。”
溯冥出鞘,君怜月不禁寒声质问:“溯冥剑主,沾了挚友心头血的剑,你用得可还趁手?
江雪鸿眸色一暗,开口却仍嗤嘲道:“是用是毁,皆是在我,你还不配指手画脚。”
兔起鹘落间,金红、雾蓝二色飞光流耀眩眼,冰石碎木如洪水般倾泻而下,伴随着无数粉烟屑,砸得人背脊生疼。
随着一声巨响穿透耳膜,楼船刹那间四分五裂,三人一齐向江心坠去。
曲声转悲,西斜的满月陡然凝滞,君怜月化出鲛尾,眉心魔印艳冶刺目,筝音簸荡中,满江激流都为她所控,声声化刃,皆是杀招。
江雪鸿竖剑一挡,直迎上去,在空中化成一道人形赤焰,向漩涡激荡处俯劈下来,划下长长的烟浪。
战局之外,陆轻衣躲开几道流焰,借助步虚诀稳住身子,看着江心寸寸漾开的血色涟漪,心急如焚。
君怜月控制她伤江雪鸿,再召唤恶鬼时不时骚扰一下,让江雪鸿无暇压制寒毒,最后二人元神出窍,也是为了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让扩散开的寒毒彻底侵入灵府。
何况,这从未间断的筝音里不知藏了多少明枪暗箭,江雪鸿不声不响替她挡去了,不代表她当真以为幻境是安全的。
曲终弦断,杀机毕现。
“喀剌——”
紫电刺破滔山,直冲云霄而上,茫茫白雾里,一黑一白的人影对掌相撞,风刃如刀,在身上撕扯出一道道深可见骨伤痕,他们很快便成了两个血人。
血点落如急雨,陆轻衣忍不住大吼:“你们知不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姜钺的死尚有谜团,说不定君怜月背后煽风点火之人正是当年的凶手。
就不能冷静下来好好谈谈吗!
“姜二公子在天有灵,也不希望挚友和爱人闹成这样吧!”
声音淹没在霹雳之中,空中二人撤出几步距离,君怜月在急坠中幻出无数虚影,将江雪鸿重重围困,无数暗器自下而上向他飞铲过去,霎时黑浪四起,遮住了惨烈战况。
片晌后,惨白的惊雷劈开浪墙,大雨倾盆而下,陆轻衣眯着眼睛看向风暴中心,心脏狠狠一缩。
“江雪鸿!”
阴阳互斥(上)
长庚元年,紫极峰正殿。
“跪下!”
男子抬手砸了蟠龙瓶,怒道:“说弃剑就弃剑,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哥!”
碎瓷飞溅,江雪鸿冠冕加身,抱臂立在他对面,一动不动,笑得冷漠又疏离。
血脉无系,算什么二哥?
他这般作态,气得晏闻誉又是一掌拍在案上:“不跪是吧?那你且给我一句句答来!”
“十洲群魔乱舞,大哥以身殉九溟,族人舍命送你去羲凰陵,你若守不住这封印,指望谁来守?”
“玄尊堕魔之事若是泄露出去,你这个玉京子弟如何取信于民?”
“隐云庄里哪个不是人精,你同姜钺深交,换来的便是一个绝杀阵?”
“还有傅昀那个莽夫!铁证如山,你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他性命?”
“孟临川在钧天台上将我族百代声誉贬得一无是处,你竟还能在寒潭稳坐七日?”
“尸位素餐几十年,景星宫连着道盟都是我在打点,难道是为今日看你这张勉为其难的冷脸?”
他每说一句,江雪鸿的脸色便冷上一分,黑眸仿佛淬了一层寒冰,缕缕红丝自内向外渗出。
青玉扳指躁灼不安,邪念在心底如蔓草般疯狂生长。
[杀吧!恨吧!让这些人都来看看你眉心的魔印!]
[烧了五城!毁了十洲!让全天下都来看看你究竟是道盟世君还是灭世邪神!]
僵持之中,晏闻度上前劝道:“二哥,且放过他吧。”
“放过他?”晏闻誉恨得咬牙切齿,“羲凰秘闻如今人尽皆知,我放过他,那些狼子野心的虫豸也肯放过他不成?大哥当年允他去玉京,实在糊涂!”
晏闻度叹道:“斯人已逝,何必再执着功过是非。”
他又回身对江雪鸿道:“企之,我只再多说一句——溯冥剑不要便罢,但众生何辜,这道盟规矩必须由你立起来。”
众生何辜。
早在一步一步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之时,少年便立志:执的是剑,行的是道,上则通天衍,下则安黎庶,生死场无惧,千万人亦往。
栋折榱崩,沧海横流,眼下他唯一能守住的,便是这一寸道心。
*
梦外已过百年。
孤月转至中天,庭中丛竹析析地一阵轻响,江雪鸿揉着眉棱起身。
恩仇,成败,神魔。和这些天萦绕耳边的语词相比,他心底那点情义,太渺小了。
无情者,方成大道。
睡是睡不得了,索性披衣阅卷。
慕容夜巡归来,见屋内燃着灯,即刻将在阑江寻得的绯红抹额呈了上去。简要汇报了在隐云庄的勘探结果,她又道:“世君,属下还在江畔寻着了苏姑娘的物件,是否要还去?”
锦帕之上,系着飘带的夜明珠串幽光隐隐,成色一般。
另一只,似乎是遗失在寒潭底下了。
江雪鸿淡淡瞥了一眼:“扔了便是。”
陆轻衣对私人财物的看重有目共睹,慕容建议道:“不如留段传音问问苏姑娘?”
江雪鸿拿过传音镜才想起,他根本没同小话痨连过线。
他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且给我吧。”
话音甫落,门外便传来晏闻度的声音:“企之,可得空?”
“何事?”
“嘉洲的急报。”晏闻度早料得他睡不踏实,拿着羽书推门而入。
视线扫过案上的抹额和珠串,他不怀好意笑道:“夜半无眠,这是在思故人还是在思美人?”
江雪鸿接过羽书,淡声道:“比不得四哥藏心迹的本事。”
晏闻度连忙嘘声:“人家庄子上,好歹给我留些体面。”
拂去信笺封印,江雪鸿一目十行读罢,眉头越拧越紧,又递回给晏闻度。
晏闻度扫了几行,脸上笑意也是一僵:“琨瑜会在即,清霜堂哪有人手管这腌臜事?”
过了年关以来,百余名修士先后在嘉洲失踪,筛查下来,附近却并无妖邪。
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了。
江雪鸿指尖一捻,信笺便化作齑粉。他将道盟金令丢给晏闻度:“隐云庄这些年没少在嘉洲折腾,让姜钤管也是合情合理。”
晏闻度扶额:“得,又得我去当说客。”
一刻工夫后,隐云庄庄主姜钤被迫在正厅接起了客。
姜钤锦缎绾发,身着藤黄华服,碧色眼眸与姜钺姜荇一脉相承,只年纪略长些。
他将江雪鸿亲笔写的手书推回,婉辞道:“嘉洲隶属清霜堂,隐云庄虽有平乱之志,奈何越俎代庖力不从心,恐怕要辜负宫主所托了。”
叫“宫主”,便是不承认这个道盟世君。
千年前,神女棠川斩羲凰邪神于剑下,离渊晏氏自此隐世而居。从销声匿迹到管领天下,这些玉京旧部多多少少心有怨怼,何况还隔着姜二公子一条命。
道盟貌合神离并非一日之积,那些称“世君”的,也未必见得心服口服。
晏闻度捺下感慨,将道盟金令搁在书笺上,温然笑道:“道盟四城本应共相扶持,若姜庄主心有顾虑,不妨持此令见机行事。”
姜钤再次辞道:“兹事体大,景星宫群英荟萃,鄙庄不过净是些女流医修、粗使下人,唯恐力不胜任。”
见金令如见世君,给这么大脸还想甩锅,真是软硬不吃。
晏闻度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浅呷一口,道:“景星宫建成不过百来年,人心不齐,弟子年少,不抵隐云庄世代荣华,德被八方。何况大至天下权柄,小至秋毫杂碎,无不是德位相配,能者居之——庄主若只当景星宫以金令胁迫,便是看轻晏四了。”
潜台词是,就算你姜家再显赫,眼下还不是被景星宫压的死死的。
姜钤眸色未改,笑容却有些僵了:“少卿行事磊落,只是隐云庄在嘉洲多置产业,若当真查出什么,恐怕公私难断。”
晏闻度垂眸刮着茶盖,慢慢道:“用人不疑,庄主既应下此事,定不是贼喊捉贼了。”
贼喊捉贼的帽子扣下来,姜钤脸色愈发微妙,默了许久,才道:“既然宫主和少卿有托,嘉洲之事,隐云庄便尽力而为。”
这个灵府虚空的晏四,不愧是个阴柔害物的。
晓雾迷廊,晏闻度完成了游说任务,晃晃悠悠回到客舍,却见江雪鸿换了微服,高束起长发,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我说,”晏闻度笑脸一垮,“寒毒入骨,好不容易替你把锅甩出去,还打算匿名行侠不成?”
江雪鸿戴上镶金面具,简短道:“顾曲的消息,青洲府内那来路不明的药也出自嘉洲,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往外竹廊外行了几步,又道:“围剿浮玉庭之事待部署草案出来再议,我解决完嘉洲,若不及折回便直接去琨瑜会,景星宫那头由你领着。”
晏闻度无奈应下,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把姜三捎着,一来以防寒毒发作,二来姜钤再事不关己,总不可能不管自家妹子。”
江雪鸿闻言微讶,眯起长眸:“你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根本拦不住。”晏闻度蹙眉,“我数到三,绝对到人到眼前。”
“一、二、三——”
“晏五哥哥。”
女子步履绰约,踏雾而来,身着素色缎面襦裙,白绫上映出深浅不一的竹影——不是姜三小姐又是哪位?
姜荇朝二位行礼,却只冲江雪鸿一人道:“晏五哥哥,嘉洲的事……”
江雪鸿瞥了她一眼,扯出一抹讽笑:“跟着我,死生自负。”
说得这般凉薄,晏闻度不由暗搡他:“别真叫她伤着,回头磨我的心。”
*
此时此刻,三千里之外的嘉洲。
陆轻衣早已恢复了原本的发色和瞳色,在牢里打了个滚:“大哥,我真是神女转世。”
铁栏外,刀疤脸一脸冷漠:“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妮子还敢自称神女转世?有本事点个神光试试?”
陆轻衣扒着铁栏,赔笑道:“你替我把灵府封印解了,我保证给你炸个带金边的烟花出来。”
刀疤脸冷冷一瞪:“解了封印,给你跑了怎么办?当我傻不成?”
陆轻衣:“……”这不是死循环吗?!
算了,还是继续躺尸吧,自有人会替她出气。
这事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苏小郡主天赋不差,但毕竟自小身子弱,举不动寻常剑器,学了几个剑诀后便急吼吼想找一把轻剑练手。
温离沉吟片刻,建议道:“景星宫兵器库里头恐怕找不到合适的,不如找晏五师兄问问?”
陆轻衣深以为然,赶忙回栖梧院沐浴更衣,让落芷撸了个美美的妆,酝酿好酥甜嗓音,兴冲冲取来传音镜,指尖突然停在半空。
晏老五好像,压根没同她连通过传音镜。
淦。
一番打听下来,陆轻衣终于得知嘉洲近年有不少仙器灵宝。于是故技重施,“借”了温离的骨骰印信,混入景星宫出任务的弟子队伍,顺道连蒙带骗把晏明哲小朋友一道带上了贼船。
此郡名唤熙平,地接中原,背倚阑江,有“神州通衢”的美称,是嘉洲第一等繁华富贵处,鼎鼎有名的红尘风流地。
山珍海味穿肠过,潇洒江湖趁今朝,奈何这快活日子才刚起步便翻了车。
天知道为什么这种大都会还有人贩子,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在热闹街区作案的那种。
两杯美酒成功灌倒了晏明哲,陆轻衣实在拖不动他,本想去隔壁药铺买包解酒药,才出门后脑勺便被狠狠抡了一下,差点被敲成傻子。
再醒来时,她便已经在牢里了。
穿戴都完整,头上浮夸透顶的大蝴蝶银簪也平安无事,只袖里匕首不见了,看来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完完全全是冲她这个人来的。
她一个货真价实的神女,居然被拐卖了?!
分工之明确,手法之娴熟,规模之庞大,一看就是惯犯。
放空期间,铁锁“咔哒”一声,刀疤脸如同扔垃圾般扔了一个姑娘进来,旋即再次上锁,舞着长刀放了几句狠话才大步离开。
陆轻衣冲他的背影比了一个鬼脸,迅速爬到二号受害者身边,推了推她:“姐妹,醒醒!”
女子梳着双鬟,身材苗条,凤仙紫的衣衫轻薄飘逸,脸朝下俯卧在地,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会窒息啊……
陆轻衣扳过她的肩头,伸手欲掐对方人中,动作陡然一顿。
这姑娘,已经没了气息。
好恐怖!
“呀喂,别动坏了奴家的身子。”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娇呵。
陆轻衣循声望去,杏眼瞬间瞪得滚圆。
“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芳菲路
除尽“晦气”,便要继续赶制嫁衣。云衣还没叫苦,江雪鸿已自己取来裁缝尺。
她顺从抬起胳膊:“道君这是想抢功还是揩油?”
江雪鸿用软尺围过她的胸口,面不改色:“时间紧。”
半炷香前还不急不慢晒着太阳,现在倒急起来。
云衣拈过锦缎,眉眼弯弯:“道君觉得我穿正红衬得住吗?”
江雪鸿应声,眸色晦暗了一瞬。
云衣偏好轻粉,陆轻衣成为落稽山新主后却最喜正红,张扬烈焰,赤血灼灼。
柔音打破回忆:“我还不曾见过道君穿红衣。”
“四月十六后便能见得。”江雪鸿默记下尺寸,轻而易举穿好了针线,递到云衣手边,“仔细伤着。”
他极其重视这些民俗,云衣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上阵。
然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云娘子何曾做过这些细致活,便是有江雪鸿手把手帮着,成品也依旧惨烈。
眼看婚期将近,最终,是寻常阁绣工最好的嫣梨一面说着“我替你嫁去算了”,一面带领着十几个裁缝一起赶制出了一套龙凤裙袍。
动手环节一律简化,但为了讨个好彩头,红盖头上的双喜字还是须由小夫妻亲自动手。寂尘道君看着未过门的妻子千疮百孔的手指头,只得自己拈起绣花针。
夜灯下,云衣坐在床头喝着汤药,是不是瞄上一眼青年对着图纸一针一线认真钻研的模样,哭笑不得。
何必这样考究,不如直接用法术解决。
本以为江雪鸿至少要忙个两三日,云衣清晨睁眼时却已见盖头服服帖帖铺在枕边,多余的金银线竟还被缠成了一枚同心结。
走线平齐,针脚细密,毫无赶制的痕迹,每一处细节都非常精致。
云衣惊得合不拢嘴:“你莫不是女子投的胎?”
江雪鸿驾轻就熟服侍她起身:“情丝初断时为训练五感,便什么都学了。”
话虽说得淡然,但让一个身负重伤的四岁孩童学做这些琐事,其中苦楚只有自己知晓。
云衣抚着麝香金的“囍”字,眸色微闪:“好可惜,我没见过道君小时候的模样。”
江雪鸿扶她坐上轮椅:“三十三洞天之一的水月镜天内有我母尊的记忆碎片留存,那里应当能够窥见我的幼年。”
不管你是信口开河还是戏谑玩笑,他总是一本正经回答。
云衣又掩唇笑了一阵,问:“上清道宗里头是不是都是台观?我住不习惯怎么办?”
江雪鸿仍然不知拓展话题:“任你改造。”
云衣并未嫌弃他的沉闷,慵懒道:“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事实上,道君府早按她的喜好逐一布置起来,首席大人明察秋毫,弟子们不敢懈怠,忙得几乎来不及修炼,心中更对即将到来的女主人充满了敬畏。
此间,江雪鸿俯下身子,郑重将正红缠金的同心结系在云衣腰间,压在心底的黑白记忆再次被唤醒。
陆轻衣困住江寒秋和辛谣那一年,不仅讨要了千缕天蚕灵丝,竟还让他照图样编成绳结送入落稽山。
灵丝柔韧笔直,绳结始终无法聚拢起来。他救人心切,便借助灵符强行了定型,不眠不休三日才终于完成。
送到陆轻衣眼前,她只看了一眼,讥蔑问:“江道君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今日到了月老庙才明白,原来陆轻衣让他编的是绳扣便是同心结中最难的一种,名为千丝缕。
但当时,他只道:“不知。”
“无聊。”陆轻衣指尖拈起一星火焰,轻而易举毁掉同心结。
“我改变主意了,”她隔着灰烬含笑迫近,红衣黑发翻飞在沉蓝眼底,“想让落稽山放人,那就换你留下来陪我。”
虽然当事人心中坦荡,寂尘道君编同心结赠与妖女并滞留妖山的传闻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青蝇点玉,白璧有瑕,他的过错在遗失秘宝后更添一笔。陆轻衣浪荡的笑声传遍山林内外,自此更对逼他行事起了兴趣,得寸进尺,一晃十年。
再一晃,则是两百年。
江雪鸿凝眸看向眼前人,心中涌起贪婪的念。
少女脸上陆轻衣的影子还在,但更多是不曾见过的陌生神态,亲近与温和与取代了怨憎与孤愤。
想她平安顺遂,想她免经风雨,想要留住这样的云衣。
所以,不要记得。
炯炯如炬的眼神落到云衣眼里,便成了痴迷于她的证据。
自从出了嘉洲府,江雪鸿似乎总要粘着她,不是牵手就是抱着,实在不行,也要想法子牵一片衣袂、一角披帛、一缕青丝,好像非要碰到真实的人才能放心。
“同心结一系,便再也解不得了。”云衣双臂搭上他的肩头,娇着软嗓威胁道,“但我并非善类,若道君敢负我,我走之前定要血淋淋从您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江雪鸿只听见了那个“走”字,即刻反应:“不负你。”
两情正浓,说分离不合时宜。云衣被男色迷了目,浑然未觉江雪鸿并不答应放她走的潜台词。她看着那根根分明的眼睫,心头微动,抬头直接吻在江雪鸿的眼睛上。
乌黑的睫梢陡然一颤。
“道君又想说我胡闹?说我不合俗,不庄重?”云衣点到即止,抚着同心结,俏皮眨眼,“奖励自己的夫君,何错之有?”
浅绯色的瞳眸盛满笑意,眼前好像盛开出倾世桃花,那些独属于云衣的心动越来越清晰。
屋外春光黯然失色,江雪鸿不自主抚上似痛似痒的左胸,愈发想弄明白何谓池幽口中“日夜相处的情分”。
*
四月十六,良辰吉日。
仙君娶妻,钟鼓齐鸣。
聘礼贵重,成箱抬入挂满红绸的花街柳巷,鞭炮毕毕剥剥乱响,场面堪称寻常阁有史以来最红火的送嫁。
十里红妆望不到头,路人议论纷纷:“云娘子去道宗,不会是要剃发修行吧?”
身旁人纠正道:“剃什么发,道观又不是尼姑庵。”
老者扶着胡须连连称怪:“妖女进道宗,稀罕事啊。”
少年踮脚遥望赞不绝口:“云娘子貌若天仙,怎么不能嫁?”
或祝颂,或惊异,或遗憾,或担忧,闲言碎语全传不到天香小院里。
桑落急得直跳脚:“主子别抹胭脂了,嫣梨姐姐已经看到道宗的仪仗了!本来起身就晚,再不出门真来不及了!”
云衣衣妆半成,拿着两盒唇脂细细比较:“江道君都不急,你急什么?”
镜中美人又不紧不慢描补起螺子黛。乌黑碎发贴在额头两侧,正中缀着一枚花钿,妆容和半个时辰前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
桑落不懂她到底在磨蹭什么,见催不动,索性也摆烂起来,胡思乱想道:“主子,仙宗里都是和江道君一样的冷脸道长,万一你没把持住,让江道君因爱生恨了怎么办?”
寻常阁姐妹崇尚自由,云衣便只带了桑落一人陪嫁。
她将镇魂珠藏进盘起的发髻里,不以为意:“我倒希望他爱憎分明些。”
桑落小心翼翼捧去凤冠,仍不放心:“主子,万一江道君没你想的那么好呢?”
云衣迅速插上其他金银饰物:“他都无情无爱了,还能怎么不好?”
看着自家主子恨嫁的模样,桑落内心咆哮:真的很危险啊!
重伤归来那一日,江道君满身血迹,主子则意乱情迷。白六和邪修尸骨无存,寄雪剑差点刺穿暮水圣女的喉咙,连要帮忙看伤的邵公子都不给放进门。
桑落被下了禁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双目赤红的江道君在主子身上一寸寸擦拭,一次次割腕喂血,一声声叫主子的名字,那无笑无泪却执念欲死的模样,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这两天也是,她和主子一步不准出天香院,门口明晃晃插着的剑说是当聘礼,简直就是关禁闭!
主仆二人一喜一忧,忽听外门有礼貌敲了三下。
江雪鸿披红佩金,腰间依旧带着太极玉符,从不离身的墨蓝发带也换成了金镶玉的仙冠。他刚步入内室,目光已自动粘到了云衣身上。
云衣恰整理完最后一束流苏,转过轮椅,大大方方冲他展示:“怎么样?”
头戴凤冠,肩披霞帔,红缎金绣千娇百媚,一身正红喜气洋洋。
江雪鸿垂眸道:“粉黛秾丽,比平日精致很多。”
云衣知他体察入微,会心一笑:“道君记性好,可要把今日的我记一辈子。”
桑落在一旁目瞪口呆:江道君是怎么看出来那深浅妆容的差别的?!
江雪鸿取来早已备好的壶酒,主动开口:“合卺之礼在仙门不盛行,你我便在凡间对饮如何?”
云衣嗔怪道:“人家都是洞房花烛夜才喝,难不成道君现在就想洞房?”
江雪鸿忽略调戏之意,徐徐斟满葫芦形的酒器,递去给她:“夜饮伤身。”
云衣噗嗤一笑,欣然与他对坐交杯。
浓酒入喉,唤起情钟。有情人甫一对视,两唇便如阴阳磁吸般凑到了一起。
这与上元夜相同的酒是云衣自己点的,却不知大婚前夜,江雪鸿已让邵忻将余下的半瓶忘川水掺入其中。
他终于决定,让这个人永远做云衣。
忘却一切,不要回落稽山,不要记得那些过往,不要再与旁人逢场作戏。
只□□他的云衣。
屋外传来暗示催促的鼓声,交吻的人才依依不舍分离。
江雪鸿等待云衣补全胭脂,往她怀里搁去一枚朱笔写就的纸鹤:“此符不受术法干扰,如遇危机,即刻撕毁。”
“撕毁会怎样?”
“折我三成功力,护你平安。”
云衣不大乐意拿着这种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东西,撒乖道:“道君直接抱着我御剑去道宗不就行了?”
江雪鸿将金绣盖头轻轻盖在她头顶:“鹤舆已经备好。”
云衣任由他将自己抱起,追问:“为何从不见道君御剑?”
但凡有点道行剑修的都能耍个帅,更别提他这种正经嫡系。
江雪鸿默了一瞬,道:“寄雪无灵。”
那些被忘川水抹去的,今后再一一告知与她吧。
云衣闻言失落,因为视线受阻,只能嗅到男人怀抱中一成不变的雪香和外面奏唱《关雎》祝诗。
银銮坐驾由仙鹤牵引,门额正篆道宗门徽。四面垂帘用特殊仙纱制作,仅可由内观景,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云衣进了车厢便掀起盖头,看着四周贴心摆放的瓜果蜜饯并补妆物件,一阵心暖。
旅途无聊,仪仗队里道宗弟子的对话断续传来,一男一女年纪相仿,正是寂尘道君座下亲徒:一名慎微,一名慎初,俗姓李。
小姑娘艳羡道:“师兄,你看到师娘了吗?又漂亮身材又好,听说还能歌善舞呢!”
小男孩则对婚礼的繁文缛节非常抵触:“半月前师尊来信,我以为是新布置的课业,结果居然是一长卷礼单,青楼女人有什么好娶的。”
“咱们两个小乞丐还没什么好收徒的呢,凭什么看不起人。”慎初替云衣打抱不平,“今后有了师娘分师尊的心,咱们就可以偷闲了。”
慎微则想到了更多问题:“你说,道宗里有两个江夫人,怎么分得清?”
慎初轻易化解:“一个是道君夫人,一个是掌门夫人呗。”
“那以后听谁的?”
“道君和掌门你听谁的?”
“听道君的。”
“那道君夫人和掌门夫人呢?”
慎微喉头一哽,还是道:“……听道君夫人的。”
云衣躲在帘内偷笑。
江雪鸿几乎事事都听她的,这样算来,今后岂不是整个上清道宗都要听她的?
*
春水为聘,桃花为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沿着繁华街道一路向北,出城门,过阡陌,人声犬吠换作青山流水。若能随着鸾鹤腾云驾雾而上,踏入九重道门,直抵忘情仙府,扰扰红尘便再不相关。
沿途响彻鞭炮声,云衣忍不住掀起一角盖头,隔着万顷云烟俯瞰春和景明的道山,内心渐渐泛起似曾相识之感。
红绸装饰在竹林与山门内外,排成曲折的路引,似鲜血,又似繁花。
……等等,血与花?
不知是那烈性太过的合卺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云衣额侧一阵刺痛,醉熏之间,眼前万相竟然颠倒过来。
云端变作尘寰,祝福变作唾骂,婚车变作囚车,分不清是幻象还是真实。
车中女子与她容颜相仿,年纪似乎略长些。绯衣被血染得发暗,整整一十二枚银钉锁住周身经络,浸泡在红水之中。一指粗的长链穿透琵琶骨,血泉从无法愈合的伤口中涌出,落地生花。
牡丹妖花连绵盛开,好像一串串猩红色的火焰妖艳绽放,殷红之光四处飞溅,染就一条血腥浓腻的芳菲路。
“我会复仇。”
红唇勾起媚人的弧度,她还在笑。
云衣愈发晕得厉害,随着路口转折,眼前画面也随之变化。
时光逆流至少女蜕变的那一日。上清道宗扩张前,这里还是仙妖凡三界交汇之处。
阴阳铃叮咚作响,血刃刀挥舞不停,身下男尸早已面目全非。
陆轻衣拖着一身伤口从妖王卧室走出,一步步艰难往前,脚下好像踩着无数刀片。
衣衫不整的模样落在守门妖将眼里尤为有趣,他们不禁调侃道:“小娼货,还有力气走路?大王没让你快活不成?”
“想要男人的精气,我们也可以满足你。”
话音刚落,只见少女无声挥匕,一双头颅被齐刷刷砍飞出去,妖将的身体轰然倾倒,粘稠的红流很快蔓延到脚底。
手起刀落的一瞬间,她好像长大了一岁。复仇事成,陆轻衣却再不知该去哪里。
落稽山已不能留,上清道宗也还在追杀她,陆轻衣麻木了片刻,逆着现实婚车的行进方向,沿着林间小道往凡间挪去。
阴云在她头顶聚集,雷光随之而至。妖族凝丹需要渡天劫,借助杀人越级,更为天道所不容。
整整九道太初玄雷,将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鞭打得皮开肉绽,绝望之花绽放在裸露的白骨之间。
最后一团黑云聚起,一旦这道天雷劈下来,她必死无疑。
雷光刺目,陆轻衣阖上眼帘,指尖绕着阴阳双铃,不知想起了什么,哂笑起来。
“轰隆隆——”
雷声转为锣鼓之声,迷梦乍然惊破,灵鹤也已停在上清道宗山门之前。
云衣慌忙扯下盖头,惊魂未定捂着怀中装有无色铃的暗袋。
自从遇到江雪鸿,她已经很久不做这些阴恻恻的怪梦,莫非是受辛谣或者白谦的影响,魂魄又变虚弱了?
“云衣。”
纱帘划开一线明光,身着喜服的青年倾身而来,眼底冰蓝经冬未融,容颜比音色还要清冷。
掌心交握的瞬间,手腕穴位处陡然传来被尖锐利器刺穿的剧烈疼痛,仿佛有钉子扎过。
云衣下意识缩手,身子却倏地腾空,整个人被扯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江雪鸿担心她被道宗结界影响,关切问:“何处不适?”
温和的灵力平复下乱绪,云衣摇摇头:“坐车久了有点晕,已经没事了。”
江雪鸿仔仔细细查过一遍,这才抱起她踏上山阶。
上清道宗自开宗立派以来,举办过无数仪式,却唯独没有办过婚礼。便是江寒秋迎娶辛谣时,也是因宗内战后损毁严重,在暮水完成了三拜。
四百年来第一对堂堂正正过门的新人引起了万众瞩目,当事人却一个面色如常,一个被大红盖头遮得严严实实。元神交接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只见首席大人堂而皇之抱着新婚妻子进了山门。
明知重重不详,他却力排众议,始终以冷静到可怖的偏执执行着大婚仪式的一切。
云衣听着男人胸腔下传来的震动:“道君在紧张?”
江雪鸿坦然承认:“是。”
“紧张什么?”
“你。”
云衣正想调笑,头顶忽划过一道银光,“轰隆”声随之而来。
——这次不是幻梦,而是仙族成婚必闯的天关。
大婚日之前,江雪鸿本想提前应下全部雷劫,却因云衣出事匆忙赶回嘉洲,如今尚余三道雷关要闯。
电光大作,天罚与腥红梦影重合。其他人都被隔绝在外,云衣缩紧身子,慌张唤:“江雪鸿。”
“我在。”江雪鸿依旧稳稳抱着她,背在身后的寄雪剑铮然出鞘,迎面接下第一道天雷。
符纸上朱砂蜿蜒,紫电惊雷噼啪乱响,青年道君迎着疾风往前,怀中人更没有分毫受伤。
见他应对从容,云衣心头怖意微松,环抱着他的肩颈,悄悄掀起盖头的一角。观察半晌,忍不住扯了扯那条墨蓝缀玉的发带。
专注的男人呼吸一滞,剑阵符咒随之波动,第二道天雷恰好在此刻劈下,刺目的光吓得云衣连忙闭眼。
震彻天地的轰鸣紧随而至,被重新立起的法阵尽数隔开。雪落如剑,风动成鞭,迢迢风雪不阻前路。
“云衣。”语调含了一丝无奈。
闯天关不是走过场,应对不好当真会出事。
迎着自家夫君凉飕飕的目光,云衣恶人先告状:“看什么看,怪你自己分神!”
她气势汹汹,江雪鸿反倒舒展眉心,低头吻在她鬓角,柔声道:“嗯,怪我。”
酥麻感从额侧一直蔓延到左胸,云衣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几乎已经盖过了他的——这家伙的断情绝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仙界只余咫尺之遥,最后一道雷云在长阶尽头不断堆积,白昼仿佛变作黑夜。
江雪鸿凝眸看了片刻,用三道符咒化了护身结界,把云衣推入其中。
“你把秘宝拿着!”云衣取出无色铃,说着就要撑着伤腿起身,却无法突破结界阻隔。
“不必。”江雪鸿转身拈诀,将长剑握在手中。
云衣怔怔看着他闯入雷云。
一直以来,她都只把江雪鸿当作行走江湖的寻常道士看待,不过一时投意,才与他做了鸳侣。今日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何以被天下人称为“君”。
红衣翻飞,电光流影,苍茫天地一剑挽破,一如那人不随俗低昂的胸中磈磊。
密如急雨的雷暴中心,是天道的威压告诫:“那妖女十恶不赦,你既有元虚之骨为躯,更当自诫自守,以身证道。”
江雪鸿挥剑应对来势不绝的滚雷,声音依旧平稳:“她很好,无须悔改。”
他如此说,引得雷劫愈发猛烈:“忘了你生来的使命了吗?及时抽身,回头是岸。”
江雪鸿招招深稳,字字坚定,似是察觉不到电击的痛感:“她的一切因业,后果由我来担。”
“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万死不辞。”
指尖血溶禁咒,眼底魔红隐现。天道惊愤不已:“你居然和邪……”
尾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
雷云震彻天地,云衣许久未见他出来,担忧之时,终于见江雪鸿提剑落下。衣上雪迹衬着剑上红痕,喜服如血,像坠入迷津的堕仙。
云衣忐忑唤:“江雪鸿?”
他不答,结界随着剑入鞘中撤去,江雪鸿重新抱起云衣,没来由说了一句:“若婚契一方身死,契约另一方便可恢复自由身。”
云衣一个激灵,忙捂住他的嘴:“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尾音发颤,自己的手也不自主发抖。
她把大婚想得太简单了,原来江雪鸿想要明媒正娶一个人,竟要经受这番危险的考验。
“伤得重吗?”
“轻伤。”
“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腿伤未愈。”
云衣突然有点怨恨自己不争气的腿,蜷在他怀里半晌,闷闷道:“那我今晚替你上药。”
江雪鸿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多谢。”
“我不想听这两个字。”云衣收着力道锤了他一把,“我是你的妻子,受伤时就应该照顾你,知道吗?”
江雪鸿长睫微敛,吃痛时仍看不出任何情绪。
天道降重雷劫,除却警告,更印证了他怀疑已久的推测——他的结发妻子,或许与昆吾剑冢之下的邪物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渊源。
道义与她,从来对峙在取舍的两端。
好在今夜忘川水便会生效,能够让她彻底忘却那些凄恻过往。往后一切追究,他会尽数承担。
“云衣。”
“怎么了?”
“没什么。”江雪鸿欲言又止,转而道,“你容貌惹眼,出阵前记得把盖头盖上。”
道宗内,识得云衣的人寥寥无几,识得陆轻衣的人却不在少数。
*
临近入夜,二人终于踏上红绿连理锦铺就的高台。
寂尘道君大婚的出席者众多,正厅挤得满满当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新人身上。退隐多年的沐枫长老等人竟也亲临现场,现任掌门都只能坐在主持席较远处,掌门夫人则称病未至。
线香静燃,迎面立着一双黑檀木牌位,左侧书“上清道宗江望”,右侧书“清霜堂白无忧”,北疆两大仙门开辟者的后嗣正是江雪鸿。排位之后,一双大红囍字张贴在太极图两边。
道君府弟子慎微冲诸人依次行礼,取出两滴早已备好的元血,当众合成婚契。
眼见分离的血珠毫无阻滞地黏连到一处,慎微讶异不止,却听慎初已将师尊亲笔写就的婚书娓娓念出: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书向鸿笺敦百年之静好
岁蕤繁祉鸾凤和鸣心有缱绻望若初见”[1]
云衣听得羞赧,拽着江雪鸿小声斥他:“我哪里是这样的?”
这样的好。
合灵之后,便是三拜大礼。
眼见江雪鸿抱着云衣顺次拜过天地与高堂,席间众人的眼珠一寸寸瞪大:抱在怀里也算?那新妇到底是算拜了还是没拜?
的确,在寂尘道君心中,他的妻子本就无需跪拜任何人。
随着侍从唱到“夫妻对拜”,云衣突然出声:“让我下地吧。”
前两拜糊弄过去也就罢了,最后这一拜,她想自己来。
江雪鸿虽顾忌着她的伤,见云衣认真又笃定,还是勉强同意。
“夫妻对拜——”
云衣在帮扶下小心翼翼站住,在侍从拖长的尾音与江雪鸿俯身对拜。余光瞥见那人端庄又肃穆的举止意态,心头也不由一阵温烫,好像被甜滋滋暖洋洋的风掠过。
三拜之后,她便是这个人真正的妻了。
若他不离不弃不负,她便为自己这三春一季的喜欢装傻一程,做“一翼一目,相得乃飞”的比翼鸟,做“根交于下,枝错于上”的连理枝,无论他有情无情,无论他荣辱升沉,不问过往,只看今朝。
可随着身子伏低,先前消退下去的酒意竟又翻涌上来。那酒不知为何特别容易上头,云衣头脑发晕,鬓边珠玉叮当碰撞之声也好像被放大了无穷倍,伤腿一个不着力,便在众目睽睽下“咚”地摔在了地上。
偏巧,额际穴位被凤冠侧角的重重一磕,识海内笼盖的残缺封印倏然破碎。
前世今生在此交融,爱恨交缠的记忆如江潮涌来——
叫我云衣(下)
礼炮一声接一声响起,烟雾散去后,丹炉周围绽出一个太极阵法。
江雪鸿起身,从捧着红布的侍从手中取过雕弓并一支金箭,眼眸微沉,娴熟地拈弓搭箭。
箭羽呼啸而去,金光一闪,顷刻阵破,箭端正嵌在丹炉顶端的祖母绿上,碎玉耀如星屑。
这一招极其微妙。既不能太纵,显出离渊晏氏的勃勃野心,也不能太收,失了道盟之首的威仪。
搁下弓弦,江雪鸿又举起琥珀酒杯,将玉液泼洒在地,抬声道:“第廿七届琨瑜会今日开幕,清霜堂作东,为期十八日,主擂台寅时开戌时闭,上擂者点到即止,不可伤了和气。一杯薄酒敬天地,惟愿诸君尽兴。”
话音刚落,殿堂内便沸腾起来,杯盏交错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翠帘动,华宴开。
清歌玉雪丝竹啭,楚腰婀娜舞衣轻。
明灯三千,陆续有宾客前来敬酒,人人脸上都好像戴上了一张面具,明明眉眼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雪鸿端着酒杯,唇角同样挂着随和却疏离的假笑,小到十洲琐事,大到五行神器、道魔之战,都能一一从容应对。
白一羽领着晏明哲来到桌前,略略寒暄几句,话锋一转,叹道:“胭儿昨日还说要来敬酒,偏偏今早却染了风寒,只能托我带只香囊来。”
江雪鸿接过绣着花鸟的香囊,温和道:“身子要紧,改日再会便是。”
陆轻衣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嘴里,抬起头小声问晏明哲:“这一看就是装病啊,你表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晏明哲摇摇头:“表姐从前性格冷淡,不知道为什么近些年总是爱出风头。”
陆轻衣回忆起前日白胭在赌场煽风点火的样子,细眉蹙起:这怎么也不像个冷美人啊?
另一边,白一羽眉眼微动,试探道:“得世君这般关照,是胭儿的福分。”
此话一出,除了专注于吃的陆轻衣,姜荇、孟羡鱼,还有其他几个世家女,全都沉了脸。
世君亲临琨瑜会,算是给足了清霜堂面子,晏二公子已经娶了白一羽,若江雪鸿再与白家结了姻亲,其他世家还混什么。
灯影微晃,江雪鸿神色散漫,浅饮了一口酒,低缓道:“谈不上关照,道盟四城间本应多加走动。”
这话说得模模糊糊,既承认了对白胭有所照顾,又打上了维系道盟关系的幌子,也不知真心几何。
啧,养鱼大户。
陆轻衣还在犯嘀咕,席边忽然又蹿上来一个灰袍男子,凑近她身前打量,捻着小胡须问:“此女当真是神女转世?”
愣神间,江雪鸿已瞬移过来,淡笑着将二人格开,道:“桃花潋玉,剑舞神光,想必可为佐证。”
陆轻衣瞪他:我穿得跟包菜似的,怎么舞剑?
江雪鸿晃了晃酒盏,不动声色传音入耳:“幻境中棠川舞剑那段你应当记得,做个样子即可,自有人为你造势。”
“……”她不愧是工具人。
接过落芷递来的桃枝,陆轻衣绷着表情,拖着伤脚慢慢吞吞挪至宴厅中央,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额头上也浸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抬头望向上首,男子身姿挺拔,红衣灼灼,依旧一副从容意态,好像不管她舞成什么样子,他都能替她圆回来似的。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钗环微动,素手横枝,舞袖掠起香尘细细。
随着莲步微移,不知何处飘来一瓣粉红,擦过少女抹着胭脂的菱唇,紧接着,花瓣如雨点纷繁而下,如流霞醉月,如惊鸿照影。
江雪鸿瞳孔微缩,袖底掐诀的手已停了动作,桃花雨却仍旋落不止。
软香烟罗如莲华绽开,惊动三百年前的一帘幽梦。
杏花林里,男子徒手挡开木剑,用调笑口吻道:“抬头,动作这么僵,连只猫儿都对付不了。”
小郡主一袭藏蓝圆领袍,梳着高马尾,双颊绯红,举着剑再次冲他袭来:“司马宴,你讨打是不是?”
司马宴轻松躲过,指尖点过她的左下肋骨和肩胛骨,还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三处破绽,你这‘晟京一霸’名不副实,连带着拖累我。”
“明明是你故意气我!”小郡主知他点的都在要穴上,依旧死撑着找理由。
“定力不足。”司马宴捻着指腹,淡淡补充,“这四处破绽若是遇上真枪实弹,可不是被占便宜这么简单。”
“再来!”小郡主牙关一咬,又一次朝他冲过去。
空枝穿透花幕,落红纷纷,梦醒人散。
后来据旁观者回忆,那夜清霜堂上萦绕着碧水桃花色的神光,持剑作舞的女子眉目含情,比之当年一舞倾国的神女棠川也不分伯仲。
灰袍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热泪盈眶:“潋玉,神光,当真是三百年不见了啊……”
陆轻衣脑海中一片混沌,脚底发软,被落芷扶住。
江雪鸿也移至厅中,歉然笑道:“神女神格未全,今夜恐怕不能继续作陪,本君自罚一杯,还望诸位海涵。”
*
夜月荷塘,水亭周遭弥漫着蔼蔼薄雾,风送来清浅的酒香。
落芷劝道:“神女,酒多伤身。”
陆轻衣抱着酒坛晃晃悠悠起身,自顾自又倒满了一盅,溢出的酒水洒在石桌上,映出斑驳陆离的月影。
醉入永朔十五年。
春夜曜京,峭寒犹在。
院中玉兰已吐了花苞,傍晚时偏又落了细雪。
纤纤玉指从丁香色上襦中探出,黛色紫藤花刺绣褶裙如折扇铺展,淡青罩衫轻轻一扬,画眉点唇,再插上一只浮夸的大蝴蝶银簪——晟京恶名十里的云衣郡主闪亮登场。
别看这小姑娘才将近笄年,却是整个云洲最能生事的主。斗鸡走狗战蟋蟀,女扮男装逛窑子,花样层出不穷,偏还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好模样,仗着一口伶牙俐齿,总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今天苏小郡主可不是出去拈花惹草、挑拨是非的。
她从枕下摸出藏了许久的锦盒,喜滋滋打开,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意。
绸缎之上卧着一只凤首玉身的带钩,色泽透亮,质地莹润,高贵得不可一世,和那个令她一想起来就止不住翻粉红泡泡的人一模一样。
今天可是她表白的重要日子。
表白对象姓司马名宴,原是她一时兴起买回来的仆役,如今则是晟京赫赫有名的城门校尉,前途不可估量。
世人说他趋炎附势、背信弃义,更因一副惊艳容颜惹了不少妖异传说,而她这个只谈风月的傻姑娘,也不过是他平步青云的踏板。
但只有陆轻衣知道,司马宴不求回报地照顾了她八年,两年前更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火场中救下了她,他们之间,绝对不是相互利用那么简单。
花不尽,柳无穷,穿过植着数百株春梅的小园,一片灯火辉煌的丹楼翠阁矗立眼前。
看样子晚宴还没有结束。
陆轻衣一鼓作气,从怀里掏出偷偷买下的烈酒,下巴一扬,狠狠灌了下去,被呛得连连咳嗽。
成败在此一举了!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官袍加身的男人们才陆陆续续迈出宴厅,有的油光满面,趾高气昂,有的满口胡言,烂醉如泥,唯有最后那身着常服的人风度翩然,依旧迈着从容的步子。
送罢达官显贵,司马宴不疾不徐穿过梅林,正欲登车回府,脊背突然贴上一团柔软,身后送来嗲声嗲气的娇嗔:“长夜漫漫,小郎君打算与谁共度良宵啊?”
清艳无双的眉眼染了几分无奈,司马宴回身把她一并捞上马车:“云衣,莫要胡闹。”
夜色浓稠如酒,月晕朦胧不清,长街无人,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轩辚声。
陆轻衣醉醺醺趴在男人怀里,嗅着他襟上八年如一日的沉香气味,同小时候那般呜呜咽咽叫着他的诨名:“宴宴。”
司马宴淡淡“嗯”了一声。
陆轻衣递去锦盒,仰起头,眸光涣散却认真道:“宴宴,我下个月就及笄了。”
司马宴揉了揉她的头发,觉得好笑:“恭喜。”
“及笄就可以嫁人了。”
“所以?”
陆轻衣直球道:“你娶我吧。”
“我有食邑三百户,嗯……虽然缺斤少两,但肯定可以养活你的,反正你又没有心上人,不如就和我凑合着过呗。”
这话出口,便是整个晟京唯一治得住云衣郡主的人,也微微怔了一瞬。
司马宴接过锦盒,幽幽弯唇:“你可知我是何人?来自何方?年岁几何?”
陆轻衣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呗,反正我不嫌弃你年纪大。”
司马宴轻笑出声。
陆轻衣抬眸瞪他:“司马宴,本郡主人见人爱,十项全能,这么多年也就看上了你一个人,现在自投罗网洗净躺平送到你跟前了,就问你娶不娶?”
司马宴垂眸看着她颊上的两朵胭脂红,轻飘飘道:“云衣,眼下为时尚早。”
“可是我……”
“你的心意我省得,但时机未到,我尚不方便同你明说。”
这意思,便是婉拒了。
马车停在府外,司马宴抱起陆轻衣大步流星往屋内走,娴熟无比地把她按回了被子里,扫过她精心打扮的衣装,眸光微动:“气了?”
陆轻衣倔强质问:“我哪里不好?”
司马宴替她卸了脂粉,伸手揉了揉她:“你很好。”
酒劲上来,醉乎乎的小姑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委屈着嘟囔道:“司马宴,不娶我你会后悔的!”
司马宴替她掖好被角,唇边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笑。
……笑你妹!
月照玉楼,依旧似当时。
“落芷,你说为什么他复活了我,又不来找我呢?”
酒浆从唇瓣滑入,泪水却从眼眶里溢出,滴涟涟掉个不停,索性放肆发泄起来。
她越哭越凶,哭这些日子压抑着的孤独,哭三百年前濒死那一瞬的恐惧,哭心上未曾淡褪分毫的无望相思。
三百年了啊,明明都忘了他的模样,打听不到分毫关于他的消息,却还是如中了蛊一般想他。
身后传来微沉的男声:“怎的了?”
落芷为难道:“世君,神女不愿回客房,执意在水亭喝酒。”
“筵席都散了,还没喝够?”右手心被温暖的大掌握住,染了微醺的沉香气息涌入鼻尖。
陆轻衣晕乎乎道:“你怎么才来……”
江雪鸿俯下身子,将灵玉递去,觉得好笑:“等我?”
眼前一片朦胧,可这个人分明连吐息都是她熟悉的模样:“晏……宴……宴宴……”
江雪鸿扶她起身,见她单薄得紧,不太自然地轻问:“你神力尚浅,越阶使出‘潋玉’剑谱可有什么不适?”
陆轻衣抬起泪濛濛的眼,半晌道:“我很想你。”
容颜似月清澈,深情似酒浓艳。
江雪鸿心口微滞,迅速别过眼:“回去再说。”
陆轻衣垂眸:“可我已经死了。”
江雪鸿沉默须臾,慢慢按上她的肩背,轻声安抚:“无妨。”
陆轻衣亲昵地贴紧他:“你会帮我活过来吗?”
水月清寒,手心不知为何起了薄汗:“……嗯。”
陆轻衣抱着灵玉,顺从地跟着江雪鸿往回走,一遍遍唤他“宴宴”,断续念叨着往事,不知为何又哭了起来。
“你走那天,我看见你带着那只带钩了。”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江雪鸿越听越不对劲,骤然停下脚步:“你叫我什么?”
陆轻衣抽抽搭搭道:“司马宴……”
江雪鸿动作一滞,心头陡然窜起一股无名火:“陆轻衣,你清醒点!”
“叫我云衣。”小姑娘眼泪簌簌流个不止,面脂檀粉蹭了他一袖子,“你以前都叫我云衣的。”
薄妆愁坐碧罗裙,醉里时时错问君。
*
夜半,清霜堂。
陆轻衣喝得晕晕乎乎,只当自己还是云洲晟京的云衣小郡主,因为偷溜出去找三表哥的麻烦,被司马宴提回了靖仪长公主府。
今天的司马宴似乎格外暴躁,不像往常一样百般温柔地抱着她逗哄,而是把她夹在胳膊底下,一路颠颠簸簸,最后一脚踹开了房门。
烛火倏燃。
脊背在床板上咯了一下,陆轻衣闷哼出声:“司马宴,你混蛋!”
男人按着肩膀不让她起身,凶不拉几质问:“我是谁?”
眼前一片混沌,陆轻衣却笃定无比:“司马宴!”
肩膀吃痛,“司马宴”咬牙切齿道:“你一直把本君当做那个短命王侯的替代品?”
陆轻衣眼皮一掀:“司马宴,你精神分裂了?”
耳边沉默许久,最后是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不愧是断情绝爱的神族,虚与委蛇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你又把我当神女……”陆轻衣不知他犯了什么毛病,胃里忽然一阵翻涌,细眉蹙起,“司马宴,我难受。”
“司马宴”反而甩开了她,嗤道:“接着装。”
身子越来越不舒服,陆轻衣闭着眼睛去拽他的胳膊,呜咽道:“司马宴……”
“好一个姻缘大事。”肌肤温热,语声却冷得结冰,“你百般讨好本君,便是为了找到那个司马宴托付终生?”
喉咙管仿若嵌了钢针,额心也跟着疼起来,陆轻衣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被他连着推开好几次,最后哆嗦着蜷起身子,心里慢慢凉了下去。
他不是司马宴,司马宴才不会不管她。
房门未关,夜风吹得发丝乱扬,呼呼往袖里钻。
江雪鸿在风口立了许久,依旧按不下火气,回头见她抖得厉害,牙根一紧,狠狠扯过她。
凉月之下,少女泪眼婆娑,眉心神印时聚时散,颊侧已结了一层冰霜,脆弱得好像随时会破碎开来。
手上倏地力道加大:“神力乱成这样还一声不吭?”
江雪鸿说着就要去触她掌心涅槃刺。
陆轻衣拍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江雪鸿青筋一暴,倾身把她抵在床上:“陆轻衣,任性也要有个度!”
神力在体内乱窜,陆轻衣依旧挣扎不歇,皱着眉道:“放开……”
江雪鸿一个符咒打在她身上,冷道:“五行神器人人觊觎,若出了岔子,整个天下都不得安宁,神格未全前,最好收起你那些无关痛痒的心思。”
是啊,这个人,只是为了利用她找神器而已。
“神器都给你好不好?”陆轻衣瘫软下来,仰起的泪痕斑驳的脸,“让我去找司马宴,求你……”
江雪鸿恨得连连磨牙:“……好!”
到头来,自作多情的竟是他自己。
他盯着少女不设防的心口,握剑的手虚握几下,最后烦躁至极,扬手把陆轻衣掀到墙边,大步迈出房门:“落芷,看着她!”
这一走,好像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轻衣心头一空,起身想去追,反倒“咚”地摔在了地上。
“司马宴……”
烛影摇晃不歇,青丝覆雪,一双黑眸渐渐染上淡青。
身子好像变成了一滩支离破碎的冰流,陆轻衣蜷在地上簌簌发抖,耳边传来一道女声:“神女,世君去取解酒汤,稍后便回。”
“神女?”陆轻衣沙哑重复。
她不是云衣郡主吗?
不对,她是神女……神女云衣。
她明明是神啊,怎么会这么虚弱呢?
陆轻衣被搀扶到床上,感到额心开始出汗,黏糊糊的,伴着一阵阵腥苦味——汗水是苦的吗?
落芷慌张唤了几声,转头焦急道:“世君,神女变作白发青瞳,眉心神印也突然开始流血!”
“呯——”
盛着醒酒汤的瓷碗摔碎在地,脊背被人搂过,熟悉的暖流顺着掌心传来,伴着气急败坏的吼声:“陆轻衣,你敢再造作一个试试!”
他在叫谁?神族是没有名姓的。
不仅没有名姓,连心都没有。
霜冰和炎火纠结在一起,一个冰寒清冽,一个炽热灼烫,却添了几许痴缠意味。直到沉香浸了血气,暴走的神力才终于被霸道压制下去,神智慢慢回拢。
少女半睁开眼,看着那双倾动天下的金瞳,眼角不自主聚满泪水。
陆轻衣,是她第一世的名字。
她溯洄三百年,只是为了和他重逢。
江雪鸿擦拭去她额心血迹,惨白的唇勾起,语调讥讽:“这是什么眼神?还把本君当做你的隔世情人?”
怀中人却漾起一个清浅却安心的笑,重新躺倒下来,鬓角恰好抵在他心口,呢喃着道:“不许……堕魔。”
烛芯燃尽,周遭蓦地暗了。
月光漏入床帏,江雪鸿拳头松了又紧,把陆轻衣往被褥里一推,摔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