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死里逃生, 褚三郎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侥幸,再不复世家子的风度,满脸狼狈地抬头望向差一点就要了他们命的天子。
眸中俱是戒备与恐惧。
珠帘阻挡,辇车转向, 他只隐隐绰绰看到一双泛着赤色的眼眸, 有几分熟悉仿佛见过。
褚三郎怔怔地盯着天子的辇车。
“姐姐!”
“五娘子!”
宫人松开了对她们的压制,安嬷嬷和褚心双立刻朝着跌倒在地的女子而去, 动作慌张失措。
褚心月差一点就被活活扼住喉咙而死, 咳嗽不止,被人扶起来只一瞬,就在惊恐与迷茫中失去了所有意识。
“五妹妹, 快, 立刻去祖母那里。”耳边是幼妹的哭喊声, 褚三郎终于将目光从辇车上移开, 看到晕倒的褚心月白了脸。
萧焱的辇车并未走远, 哭声喊声交织在一起传入他的耳中,他的指骨捏的咯吱响。
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除了外祖母,褚家的每一个人都要死, 都要死!
“她选择为了他们死,而不是为了朕活,用朕的血肉供养他们的尊荣富贵, 朕永远不会放过他们!”
萧焱的指骨捏出了一道血印,他看着鲜血一滴一滴冒出,上前嗅了嗅。
又腥又臭, 很难闻。
***
太阳已经落山了,绿枝和戴婆婆一起忙活, 把箱子里的衣服首饰按照四季划分归置到屋里。
余窈自己则在院中,宝贝地摸了又摸那把失而复得的短弓,兴冲冲地捡了树枝当箭对着空地射来射去。
尉犇等人目不斜视,实际上心神都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就怕她不小心伤着自己。
偶尔,还得绞尽脑汁合适有分寸地回答她的问题。
比如,余窈问大牛护卫一个一直好奇的问题,“你们武卫军中真的没有一个姓李的郎将吗?”
“……回禀娘子,吾等只听过黎郎将。”
又比如,余窈鬼使神差地领略了所谓的李郎将和黎郎将或许根本就是一个人,又接着问道,“黎护……黎郎将他的家里究竟有没有夫人啊?”
余窈从在青州城就纠结这个问题,她可是冒用了“李郎将”夫人的身份!
尉犇不知道话题为何就拐到了这个方向,坚毅宽颌的面庞迟疑不决。
顶头上司有没有夫人或者说有没有姬妾,这叫他怎么回答。
大概率是有的,可他说有,万一余娘子问的更仔细,他一个字不说也很尴尬。可要是斩钉截铁地回没有,传到黎郎将耳中,他必定也不好做人。
“大牛俺只是军中的一个小卒子,黎郎将那么尊贵的身份,高出俺不知多少,俺不知道。”尉犇故作憨厚地挠了挠脑袋,只能说他不知道。
“好吧,大牛,你得好好努力了,我看你比黎郎将也差不了多少,外祖父还说你的体格好呢。”余窈依旧没得到答案,大眼睛认真地瞅着护卫,坚信他的未来不止是一个小卒子。
尉犇点头,眼中拂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这话,他得等有机会的时候说给郎将听,怪不得郎将得知陛下的吩咐后,和他说得了一个轻松的差事。
在余家待这几天,没有刀山火海,没有算计谩骂,每天担担柴挑挑水巡巡逻,有一间宽敞舒服的大屋子住,厨房的戴婆婆手艺也不错,余娘子还阔绰地给他们每人十两左右的月银,的确轻松。
“娘子,您方才射箭的手势和身姿是对的,可能脚法有些偏差。”尉犇看着她真诚的眼神,忍不住提出了两分建议。
“哦,郎君没教我脚法。”余窈一听,连忙按照他说的改换动作。
她试了几下,果然树枝飞到了她瞄准的地方,弯着唇笑了起来。
又练习了一会儿,她的鼻尖和身上都出了不少汗。
因为下午的时候还种植了一小块地方的药草,沾了泥土,此时的她就开始嫌弃起自己。
余窈准备去沐浴,再换一身清爽干净的寝衣。
郎君给她带了许多吃的菜肴点心,味道很好又新奇,她嘴贪吃了个肚饱,现在还有些撑呢。
所以沐浴过后,她就直接要入寝了。
房中的浴桶是新的,很宽敞,里面的热水还放了香包和花瓣,余窈洗的香喷喷出来,绿枝就立刻放好了小熏炉。
她将头发放在上面烘干,嘴角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绿枝,你快拿些玉容膏过来。”遵循了去世母亲的习惯,余窈每日保养自己十分用心,吃饭的时候要用药膳,香囊中要放药草,沐浴过后还要用玉容膏滋润肌肤和头发。
要不,她的一头青丝乌黑浓密,顺滑的好似绸缎。而一身皮子也是雪白细腻,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毛孔。
前几日在林家时还不用玉容膏呢,恹恹地就睡了,现在又眼巴巴地惦记起来了,绿枝偷笑一声,走到屋子外头拿去了。
余窈听出她在取笑自己,趴在床褥之间不满地翘了翘脚,决定明日出去先不和绿枝说了,让她着急一会儿。
片刻后,余窈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一股冷意,以为是婢女拿了玉容膏回来了,故作凶狠地压低了嗓音,“以后不和你好了!”
她想要吓一吓绿枝。
然而,回答她的是剧烈的关门声,以及萧焱放轻了几倍的声音。
“不和我好,你想和谁好?是你的方家兄长,还是云章哥哥?”萧焱低下眼看向趴在褥间的少女,她的身上就穿了轻薄的粉白色小衣,头发半干,露出一双粉嫩的脚。
静谧的香气安静地在屋子中流淌,他俯下身抓住了那双光着的脚。
“郎君,是你呀,你怎么又回来了?”余窈后知后觉地听出他的声音,高兴地翻过身来。
突然意识到她现在不适合见人,一双脚就被他抓住了。
余窈小脸顿时爆红,手忙脚乱地挣扎了一下,想要叫他松开自己。
“串珠断了,你做的太差。”萧焱的黑眸从她的脚上移开,直勾勾地盯住了她的脸,像是凶猛的野兽盯住了自己的猎物,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属于凶兽的戾气已经压抑不住,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紧绷着。
神色又沉又冷,薄唇抿直发白。
感受到他的异常,余窈悄悄咬了一下唇,再看去他的手腕,果然那里的红色串珠已经消失不见了。
所以郎君是因为串珠做的太差断开了,生气过来责怪她的吗?
“那,我再给郎君你做……”
余窈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萧焱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唇,直压下去,表示不想听她说话。
“苏州城,天贶节,你只顾着和姓方的讲话。其罪一。”
“船上,你钻进我的床帐,看我的身体,勾引我。其罪二。”
“京城,不选我,看到我跑开,叫姓傅的云章哥哥。其罪三。”
男人的一张脸冷若冰霜,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沉声宣判余窈犯下了三宗罪责。
配着他幽深冷戾的眼神,余窈小声地呜呜,都快吓哭了,她才没有,这些怎么算是罪责呢?
她想问郎君到底怎么了,反正现在的模样肯定不是她的过错。
闻到一点点血腥味,余窈才发现他的手指处多出一道血痕,还有干涸的血渍。
她用眼神流露出自己浓浓的关心,下一刻捂着她嘴唇的手掌就拿开了,转而她的舌尖被吮吸到发麻。
………
余窈觉得自己快被去而复返的郎君逼疯了,无法呼吸,无法说话,也无法挣脱开一片漆黑的世界。
直到她迷茫之中,晕晕乎乎不知所以地将那点血渍舔舐干净,她的世界才重新迎来了光明。
他的禁锢松了一些,余窈恍惚之间才觉得自己做对了。
“郎君……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气了?串珠断了我再给你做一个,你不要伤心了,我抱抱你,好不好?”余窈伸出手臂,不顾被勒的生疼的腰肢,装模作样地抱着他的后背,让他把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觉得比起生气,郎君看起来更加伤心呢。
第六十二章
伤心?他这个孽种连心都没有, 怎么会伤心?
萧焱略带嘲讽地扯了扯薄唇,想要让自以为是的小可怜闭嘴不准说话,可她又实在太会勾引人了,声调裹着蜜糖, 轻轻拍着他后背的力道让他觉得很舒服。
放过她这一次不凶她了, 萧焱想着,一点不留情地将全身所有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
然后, 余窈就因为受不住这个甜蜜的负担倒在了褥间。
虽然有些吃力, 但对郎君的喜欢胜过了一切,余窈还在举着自己细瘦的手臂,一下一下地顺过男人的后背。
“郎君, 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疼不疼啊?我这里有常平送的药膏, 很好用。”平时都是他咬自己吸走冒出的血珠, 余窈现在舔了他的血, 总觉得怪怪的,眼睛费劲地往他的指节处偷瞄。
紧接着她就被勒了一下,疼得余窈发出一声痛呼。
“你用的药膏是贡品,没有我的授意他敢往你那里送?”萧焱真是蛮不讲理, 哪怕知道小可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他还是极为不悦地惩罚了她一下。
“是是是,我记错了, 药膏是郎君让常平送来的,郎君最好了。”余窈顺着他的脾气说,红润的唇瓣张开, 小声地和他道歉。
瞧瞧,才稍微凶了她一下, 又在勾引人了。
从萧焱的角度,他看到了少女微微露出一点的舌尖,冷笑一声,体内的邪火儿猛地又冲上来了。
他稍微一用力,撕开了小可怜身上轻薄的寝衣,狠狠地对着露出的洁白无瑕的肌肤咬了一口,力道很重,但没有咬出血来。
被他咬,余窈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任由他动作,没有挣扎的迹象。只是寝衣被撕裂,她有些难为情,一直用手指捂着。
“怪不得郎君送我许许多多的衣服,原来郎君喜欢撕衣服,真的很浪费啊。”余窈红着脸颊,很小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缘由。
“你说什么?要不要将这里也撕开?”萧焱的耳力好的过分,几乎是将她的嘟囔完全听了进去,眸色一凉,修长的手指继而往下,勾住了一处鼓囊的地方。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变成了零,灼热的呼吸漫不经心地也往下。
那里也是可以咬的,他还没有咬过。
萧焱眼神平静了下来,可动作颇有些跃跃欲试。
余窈感受到了危险,眼睛瞪圆,慌忙用手拉住了他的手指,吓的都结巴了,“郎君,这里……这里不……不能碰。我……我们还没有成婚呢。”
可以亲,可以抱,也可以躺在一张榻上,可是不能再做别的,她是好人家的女儿,记得父母从小的教导。
要自重自爱,知道保护自己。
萧焱低眸,看她一张小脸都吓的发白,不要脸地倒打一耙,冷冷地斥责她,“既然害怕,那就老实一点。”
余窈动了动嘴唇,羞愤地说自己知道了。
郎君心情不好,她是不会和无理取闹的郎君计较的。
接下来,她识趣地不再说话了,心里想着郎君既然不愿意说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心,那她找个机会问一问常平好了。常平是郎君身边信任的亲随,他一定知道原因。
余窈一边在心里悄悄地打算,一边用眼睛时刻注意着郎君,见他的脸色和眼神已经没有之前那般可怕,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态。
结果她一动,男人锐利冰冷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余窈抿紧了唇,讨好地笑笑,说郎君这般和衣躺着肯定很不舒服。
萧焱从上到下盯了她一会儿,坐起了身,“让人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萧焱刚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屋中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浴桶,他觉得小可怜的身上香喷喷也有这浴桶的一分功劳。
一想到她干干净净,而他的手上不仅有又腥又臭的血渍还碰到了恶心人的褚家人,眉头皱的死紧。
脏死了,他觉得。
“啊?郎君也要沐浴啊?那我去问一问还有没有别的……浴桶。”余窈脚趾头又缩在了一起,他怎么能用她的浴桶呢,太亲密了,委婉地表示了拒绝。
“你敢嫌弃我!”男人弯起了薄唇,大有一种她再多说一个字就弄死她的架势。
她不敢……
余窈怂哒哒地找出一件外衫穿在自己被扯坏的寝衣外面,将房中的浴桶留给了他。
想了想,她还是找出了琥珀色的药膏,挖出一小块儿,眼巴巴地走到了萧焱的面前。
见他没反对,她眼疾手快地将药膏涂在了他受伤的指节上。
涂的很仔细,直到一点痕迹都看不到。
余窈满意地点点头后,才想退出去只有两个人在的房间。
“郎君,我,我去给你找新的衣袍,爹爹留下的新衣我带了两件到京城当纪念,你要穿吗?”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忐忑,满心以为郎君这般挑剔大概率会拒绝她。
“嗯。”
结果萧焱随口应下了,余窈愣了一下,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屋子外头并不是空无一人,他们见她出来神色各异。
余窈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是吩咐大牛护卫抬热水过来,又和绿枝笑着说沏一壶用牛乳做的浆子。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常平的身上,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可往前走了两步,她看到了内侍脸上的漠然与麻木,到嘴的话就换成了夸奖,“常平,你送的药膏功效太厉害了,郎君手上的伤口很快就能愈合。”
“药膏本就是主子赏赐的,娘子,你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常平朝她微微一笑,神色复杂。
他以为今日势必会血流成河,没想到出了宫到了这里,一切都变得平和了。
“郎君要沐浴,我为他找一件干净的衣服。”余窈如实回答,放着父母遗物的箱子在左手边的厢房里面。
“不知,我可否与娘子一起?”面色苍白的男子主动提出了要同去,“刚好,娘子也有问题要问我吧?”
余窈深吸一口凉气,恍惚间觉得他的眼睛看到了她心里想的一切,默默点头。
常平笑笑,她的心思就单纯地摆在脸上,任何一个宫人都能看的明白。
他们一同往厢房走去,夜色逐渐黯淡,屋檐下已经挂上了明亮的灯笼,映照出人的影子。
余窈偏头去看面庞俊秀的男子。
“主子的身世有些与众不同,他的出生源于一场天崩地裂的颠覆。”常平没有等她开口问,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点明了今日萧焱失控的原因。
余窈虽然没有听很懂,但还是认真地保持了安静,让常平继续说下去。
“传承的千百年的礼法,绵延了人们血脉中的伦理全都被颠覆了。所以,许多人觉得主子不该出现在这世间,更不该得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势,他们不敢对更尊贵的存在质疑,所以就把矛头瞄向了更弱的一方。”
“主子的生母出身大族,是无可挑剔的世家贵女。世家最要脸面,最重礼法,于是,一场来自亲人间的“跪请”就开始了。主子的母族一方,他们请求主子的生母为了保全家族的荣誉而死,也许当中还有其他势力的推动吧,但都不重要,主子的生母那位夫人最终选择了家族,自戕于主子的面前。”
“那时,主子还很年幼,从此失去庇佑,活的很是……辛苦。”
常平回忆着遥远的一切,目光似是透过空气看到了从前。
他的亲生父亲,公仪淳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史。
公仪淳带头逼迫淑夫人自戕,有功当得赏,然后成功爬上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再然后,数年过去,显赫一时的公仪家抄家灭族,他这个公仪家的公子也成了一名阉人,进入宫中挣扎。
到了现在,他公仪的姓氏也不复存在了,或许只有天子一个人还记得吧。
第六十三章
尽管余窈对常平口中所谓的礼法伦理颠覆的话不是很理解, 然而大概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郎君他的出生不受人期许,一些人看不惯他就联合他外祖家的人逼死了他的亲生母亲。
失去了母亲的庇护,郎君之后的生活很艰辛,肯定受了不少欺凌, 好比她在大伯父家里寄人篱下的那段日子。
或者, 还要不如。
余窈心疼不已,同时也更加气愤, “郎君那时既然年幼, 又碍着那些人什么了。他们用卑劣的手段逼迫郎君的母亲去死,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无能罢了。”
因为无能,所以只敢对弱小的妇孺下手。
因为心虚, 所以任由郎君一个年幼的孩子受人欺负。
常平收回了充满回忆的目光, 嗓音有些低沉, “不错, 那些人的手段的确卑劣, 可是在他们看来,他们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用一个女人的死来掩盖先帝杀兄夺位的事实,同时说服他们自己祸水已除法理已正,然后他们就能接着心安理得地做新朝的臣子, 吹嘘天子的英明神武。
再划算不过了。
当然也有一些人在混鱼摸水推波助澜,比如颇为忌惮淑夫人的郭皇后。常平进宫成为阉人后了解过,那时淑夫人可谓是独受先帝恩宠, 连带着她所诞下的陛下出生不久就被封为信王。
他的父亲公仪淳应当就是私下得了郭家的授意,也因此在陛下逐渐得势后,郭氏一族和郭皇后的下场异常惨烈, 比公仪家尤甚。
起码,公仪家的幼子, 现在的他还活着,而郭氏全族一滴血脉都没留下。
至今,朝中对郭这个字噤若寒蝉。
“今日,主子在回去的途中便是因为遇到了自己母族一方的人而动了怒。主子得势后,他们有意和主子修好。”常平言简意赅,向余窈道明了其中的恩恩怨怨。
余窈紧紧抿着唇,想到自己的父母若是被人活活逼死,多年后自己有了权势,那些人又来若无其事地和她叙亲,她也怒了。
“好一群不要脸的人,武卫军应该把他们全都赶跑,赶不跑就抓起来!”少女的语气含着浓浓的厌恶,她对大伯父一家都没这么讨厌过。
郎君的母族一家真令人恶心作呕!
“娘子说得对,不过下一次他们估计也没机会被赶跑了。”常平长长吐出一口郁气,阴柔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薄凉的笑意。
褚家老夫人也只能护住他们一次,陛下今日肯放过他们已经让他狠狠吃了一惊。
想到陛下骤然松开褚家小娘子的场景,常平的眸色转深,轻轻推开厢房的房门,状似无意地问了余窈一个问题。
“主子被扯断的红色珠串可是娘子所送?”正是因为那珠串被扯断,陛下才改变了要杀了褚家小娘子的决定。
“是啊,郎君手腕上的香珠是我做的,做的不大好。”余窈点亮厢房中的蜡烛,有些不好意思,那么轻易就被扯断了,怪不得郎君生气。
“不,我觉得很好,还请余娘子多做几串,主子十分喜欢。”常平看着她翻找衣物,若有所思。
余窈找到了父亲的一件衣服,抱在怀里,怀疑地睁着眼睛不敢相信。
真的吗?可郎君不是嫌弃香珠很丑吗?
“请余娘子相信我,不会有错。”常平含笑为她开路,脸色已经不像方才那般苍白。
他想,陛下若是不喜欢,那串香珠一开始就不可能到他的手腕上,早就被摔的粉碎。
“嗯,我记着了。”
余窈开心了一些,和常平一起原路返回,孰料两人还没走几步,一张秾丽非凡的脸就阴着出现在她的面前。
“谁准你去了那么久?”萧焱冷冷地剐了一眼内侍,然后就居高临下地盯住了余窈,质问她磨磨蹭蹭都做了什么。
“郎君,我就……找了衣服,没用很长时间。”余窈磕磕巴巴地回答,不敢看他的眼神。
她想,郎君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想要他内心的伤疤被人知道。
萧焱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她的话。他拽着小可怜的手腕猛地往里,然后一脚踹上了房门。
余窈怀里的衣服险些掉在地上,她连忙抱的紧一些,然后看向了热气缭绕的浴桶,里面已经放好了热水。
“郎君,你要沐浴,那我把衣服放在这里,好不好?”
萧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将不知合不合身的衣袍放在架子上,抬着下巴点了点屏风外的桌椅,要她老实地在那里等着。
余窈啊了一声,她还要待在这里吗?犹豫着想退出去,但想到他自幼经历过的一切,有些心疼,乖巧坐了下来。
房中很安静,除了水声,余窈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跳的很是用力。
脸颊也越来越红,提醒着她距离正要沐浴的郎君不过几步之遥。
余窈的眼睛本来是盯着自己的指尖看,可是后来她开始偷偷摸摸地看向那扇宽大的屏风。
屋里的烛光通明,屏风上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人的剪影与轮廓,清晰的,线条分明的,如松树一般挺拔,宽阔又坚实。
忽然间,水声变大,变得激烈,余窈以为被发现了,慌忙垂下了脑袋,攥着指尖不放。
“郎君……你没事吧?”她又有些担忧,小声地呼唤男人。
屏风后却无人回应她,余窈刚站起身,他披着一头湿发,走到了她的跟前。
余窈父亲生前的衣袍还是小了一些,穿在他的身上,可能是为了舒适,衣襟并未系在一起,露出大片纹理流畅的胸膛,完美的体魄在烛光下完全勾勒出来,劲瘦有力。
少女哪里经受过这样直面的冲击,她愣愣看着,无意识地轻轻喘息起来,似乎热的她浑身无法忍受。
整个人要被烫熟了。
“你的眼睛在看什么?”男人发现她这幅傻乎乎的模样,胸腔中的怒气早就被抚平了,他好以整暇地凑到她的耳边。
心道,他说她勾引自己不是没有根据的。
看看,现在又是如此啊。
余窈忙不迭地摇头,伸出两只手捧住了他湿哒哒的头发,“郎君,我给你烘干头发吧,一直湿着容易头痛的。”
会头痛?
萧焱偏了偏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她的提议。
他躺了下来,任由她把他的头发放在熏炉上,笨拙地折腾。
当真是笨拙,那双手压根没有任何的章法,短短的时间内已经不小心扯到了他的头发三次。
可那股小心翼翼的柔和他也感受到了,软软的指腹在他的头发上左按一下右捏一下,唯恐惊扰到了他。
“你的医术学的如何了?小可怜,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偷懒。”萧焱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可说出的话还是轻飘飘地带着威胁。
“郎君,我跟着外祖父才学了几天,你都知道的啊。”余窈有些委屈,她哪里偷懒了,哪怕天资聪颖也不能短短数日就把高深的医术参透了。
“太慢,明日我让人送个大夫过来。”男人不满地哼了一声,觉得定是那姓林的守什么破规矩,不把医术传给外孙女。
好在太医院中,人多的是,扔一个过来好了。
“这……不大好吧,叫外祖父知道了该伤心了。而且,郎君,时间太短,再多来个大夫,我也学不会的。”余窈诚实地表示,她学医仅仅想学些简单的药理而已,足够制香的时候用就好了。
又不是要做女大夫。
“真笨,麻烦。”萧焱听了她的说法,毫不留情地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这么笨,到了宫里会被人欺负的每天哭唧唧吧。
余窈不吭声了,她才不和心情不好的郎君争辩她是不是笨。
反正,她要是真的蠢笨,也不会活到今天了。
“小可怜,你知道当今天子吗?”
然而,余窈沉默不说话,却听着郎君的话变多了起来。
“不知道,不过天子赏赐我黄山玉,我希望他的头疾能尽快的好。”她细声细气地祝愿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没有敬畏也没有讨好。
这话不知怎么戳中了萧焱的笑点,他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也不烘头发了,反手将人拽到了自己的怀里,奖赏般的亲了亲她的嘴角。
“我果然看对了人啊,你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笑盈盈地再次确认了这一个事实,感慨不已。
余窈听着一头雾水,不过郎君表达对她的喜欢,她就也翘着嘴唇笑。
“陛下的头疾最近有所好转,龙颜大悦,故而赏赐你黄山玉。可这还不够,小可怜,你要多努力,治好陛下的头疾。”
“陛下承诺过,若有人可以治好他的头疾,他就许以那人高官厚禄。你是一个女子,虽无法入朝为官,可也能得到别的。”
萧焱看着她,与她郑重地说起了正事,语气带着几分幽幽的蛊惑。
余窈听着,眼睛越来越亮,总算明白了他方才为何提到陛下,难道郎君是想要自己治好陛下的头疾从而得到更多的赏赐吗?
“别的会是什么?”她的一颗心蠢蠢欲动。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或者给你一个封号,或者给你无上的权势。总之,你想要的都会有的,毕竟那可是陛下呀。很快,你所畏惧的镇国公府,羡慕的京城贵女们,在你的面前都要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诱惑着她进宫,不出意外地,余窈心动了。
让她心动的不是令镇国公府低头,也不是让贵女们羡慕,而是她若有了天子的支持,是不是也可以与他更配了?
第六十四章
夜色深寂, 放下了淡青色帷幔的床榻间,一高大一娇小的身躯交织在一起,颇显和谐。
余窈借着窗纱透过来的一点月光,认真地看向身边郎君剑眉入鬓的一张脸, 一双大眼睛看了很久。
余窈毫无睡意, 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件事。
常平说的话她也记得。
余窈想,郎君的母亲出身世家大族, 又有很多人忌惮郎君得到更高的权势想要他死, 那郎君的家族势力定然也十分庞大。
如今郎君已经是武卫军比黎郎将还要厉害的人物,再加上家族势力,她小小地叹一口气, 觉得自己现在的勇气可能还不够。
不过如果她治好了天子的头疾, 像郎君所说的那样天子许下了丰厚的赏赐, 到时候郎君向她提亲, 对他们身份差距的质疑就会更少一些。
想了许多遍, 余窈都觉得这个赏赐她必须得拿到。
她悄悄地从男人的怀里挣脱,穿着鞋子慢慢撩开床帐走了出去,快离开内间的时候,她还回头仔细看了一眼, 确认自己没有将人吵醒。
郎君的脾气不大好,今日又不开心,她若是将人吵醒了, 肯定要被他凶一顿。
郎君凶巴巴的时候虽然很好看也顶多咬她一口,可余窈觉得还是不要惹他生气好了。
走到与寝房相对的一个小房间,余窈轻手轻脚点燃了烛台, 将从苏州城带来的香料都摆了出来。
原本她是要为医治天子的头疾而尝试配比香料,可大半个时辰过去, 她下意识做出来了一颗颗红色的香珠。
……好吧,还是郎君更重要一些。
余窈对着明亮的烛光,聚精会神地将香珠串在一起,末了想到什么,把自己脖下系着的玉石取了下来。
她嘟着嘴唇,费力地用小刻刀勾画出和玉石形状很像的纹路,不一会儿额头和鼻尖就沁出了汗珠,手腕也酸了。
然而,当比之前美上好几分的串珠出现在她的手中,余窈就觉得她的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她吹灭蜡烛,怀着满心的喜悦重新回到有郎君在的榻间,一点一点地将新制成的香珠戴在他的手腕上。
歪着头打量了好几遍,她高兴地将脸颊贴着男人的肩膀,只两息,她就累的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她的耳边说她又傻又笨,还舔她的耳垂。
余窈觉得很痒,努力地躲了两下,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才获得了安宁。
“这次不丑了。”夜色中,萧焱侧过身,漆黑的双眸定定地盯着人,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暴躁。
越来越想把人给吞了,可她现在不愿意。
啧,还要顾及什么规矩折腾出一桩给人看的婚事,真麻烦。
萧焱的手指摸过一颗一颗的珠子,咬肌紧紧绷着,遏制体内处在爆发边缘的欲望。
***
余窈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泡在一汪温泉中,暖意融融。
朦朦胧胧中,想到她的屋中已经放了冰盆,后知后觉不大对劲,她睁开了眼睛。
萧焱就坐在床榻边,一脸平静地盯着她,目光莫名地有些瘆人,像是在考量什么又很像在忍耐。
“郎君,你怎么还在?武卫军要去朝堂的吧?”余窈咽了咽口水,眼珠转动了一下,天色看起来不早了,难道他不应该去上值吗?就像她的外祖父和舅父一样。
“不想去,那些人吵来吵去太烦了。”萧焱面无表情地摇头,他准备今天盯着她好好学习医术,不让她偷懒。
“哦。”余窈点点头,她对朝堂一点都不了解,当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看着他身上崭新又合身的阔袖长袍,她猜测常平他们应该回去了一趟郎君的家里,也不知郎君母族那些人还有没有再上门……
余窈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中默默地走到屏风的一侧,准备换上衣裙。
“穿我送来的那些,更好撕开。”耳边突然传来男子漫不经心的嗓音,她的手一抖,变得不自在起来。
不就随口一说嘛,郎君怎么还记得。
余窈决定不和小心眼的郎君计较,她换好了衣裙,又美美地坐在铜镜前面梳头发。
她的头发浓密顺滑,平时都是绿枝帮着她才好梳成漂亮的发髻,可现在绿枝不在,一直紧盯着她的男子似乎来了兴致。
萧焱主动走到她的身后,捞起了一把乌发,又表示少女把手中的梳子给他。
余窈本能地想拒绝,结果他直接将梳子夺了过去,霸道地又不准她动。
“郎君,你真的会梳女子的发髻吗?我一会儿还要出去见人的。”余窈觉得他就是一时兴起,大眼睛紧张地盯着镜子里他的动作,唯恐他把自己的头发弄地一团糟。
她耗费了大半夜的精力给他重新制了一串香珠,他都戴在手腕上了,不能恩将仇报折腾她吧?
余窈的语气幽幽怨怨。
萧焱听罢,继续摆弄手中的头发,压根没有理会她的担忧。
甚至,他十分恶劣地将她面前的铜镜也扣在了桌面上,凭借余窈的力气,是不大能将铜镜重新立起来的。
余窈欲哭无泪,在门外低声禀报早膳已经摆好的时候,她最后只能忐忑不安地垂着脑袋,跟在男人的身后走出房间。
结果,绿枝还夸赞她今日梳的发髻好看,是没有见过的样式。
闻言,余窈偷偷看了一眼已经坐下来净手的郎君,清澈的水眸里面多了一分信赖。真想不到,原来郎君还会梳女子的发髻啊。
“郎君,你走后,我把药草都种上了。”她亲密地挨着萧焱坐下来,开心起来就和他说些悄悄话。
话里话外透着一股骄傲的意味。
萧焱当然听得出来,他掀了薄薄的眼皮瞥她,毫不客气地开口打击,“会种药草没有用,能治好陛下的头疾才算你有本事。”
余娘子医治陛下的头疾?
听到这里,屋中站立在一旁的常平心中大概明白了一件事。
怪不得陛下会命他挑选宫人,看来,余娘子很快就要进宫了,至于名头,估计离不了林家的那一层太医身份。
“郎君放心吧,我会努力想到医治陛下头疾的方子,一定不会让你提亲的时候丢了脸面!”余窈抿抿唇,红着脸颊说出了这句颇有暗示意味的话。
古来男女在一起,媒妁之言,三书六礼,才是正道。
郎君虽然说过他们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但余窈总觉得不大妥当,还是郎君过后按照礼数向她提亲为好。
她的父母尽管都不在了,可京中还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可以充当她的长辈的。
常平乃至“护卫们”的眼皮都跳了一下,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忧虑。
从古以来能让天子用提亲二字的人只有皇后,身份尊贵的四夫人都不过是纳美,可余娘子将来或许连四夫人的品级都达不到……不过一切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常平默不作声地往陛下的方向看去,见他脸上闪过一缕冷戾,心下微沉。
“还要提亲?小可怜,你现在难道不是我的吗?”萧焱眯起了黑眸,语气轻柔地询问她。
阴暗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在暴动,叫嚣着让他不要再忍耐了。
如果她胆敢否认,如果她想要拖延逃避。
“啊?我是郎君的,那郎君也是我的。”好多人都还在,余窈羞涩难当,完全没注意到私下的暗潮涌动。
她急忙舀了一碗药粥,用嘴吹了几下,眼巴巴地放在了萧焱的手边。
“郎君,快用早膳吧。”
……
身边有郎君监督着,余窈一整天都不敢松懈,一会儿翻阅医书,一会儿取了长成的药草尝试,一会儿又把香料分门别类地嗅闻一遍。
忙的像只飞来飞去的小蜜蜂。
然而到了晚上,萧焱却还没有离开余宅的意思。
两人依旧同床共枕,次日余窈很早醒来的时候,人躺在他的怀里,腰肢被他的手臂牢牢箍着。
这下,余窈忍耐不住了,扒拉着男人的衣襟坐起身,委婉地表示她今日要出去一趟,到外祖家里的医馆看一看,然后再去香料铺子买些香料回来。
有些香料已经不够用了。
“郎君是陛下身边的亲信,还是每日去上朝的好。万一被御史弹劾扣了俸禄呢?”余窈惦记着大舅母的那个岳家华御史,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好吧,小可怜你说得对,今天是该上朝了,否则有些人以为我死了呢。”萧焱随手打了一个哈欠,眼里似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这两天宫里宫外的变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懒得过问罢了。
“好些时候没有死过人了。”他歪着头,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小可怜,上次死人你觉得好看吗?”
余窈呆呆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死人一点都不好看。
“郎君,有的时候未必要那个人死掉,他犯了什么错就得到应有的惩罚好了,或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私心不想让郎君的手上沾上太多鲜血,父母亲都说过善恶到头终有报,多行善事总是好的。
万一到时候陛下又不信任郎君了,开始追究郎君的过错,郎君到时候会受到反噬的。
余窈叹一口气,觉得这种事很有可能会发生。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萧焱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抚掌笑了起来,“不错,杀了他们太过容易了,我该要他们也尝一尝那痛苦。”
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若有朝一日褚三郎以及他的两个妹妹面对和那个女人一样的处境,他的好舅舅还有褚家的那些人会怎么选择呢?
第六十五章
终于将郎君送去上朝, 余窈暗中松了一口气。
据她了解,武卫军的名声不好,树敌颇多,郎君这样敏感的位置还是不要被别人抓到把柄为好。
总是不去上朝, 天子也会疏远他的。
一旦代入了日后她会成为武卫军中一名郎将的夫人, 余窈操心的事儿可多了。
既怕郎君过度挥霍败坏家业,又怕他行差出错失去天子的信任, 虽然她以为的萧郎君并不差钱财, 地位也很稳当。
“大牛,郎君也出身大族,那萧氏一族在京城的势力比镇国公府如何啊?”余窈对世家大族的概念只有一个结过婚约的傅家, 最多也就是在青州城见识过的褚家。
她不了解就只能询问府里的几个“护卫”。
尉犇目送着天子辇车离去, 心下也骤然放松, 乍一听余窈这般问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十个镇国公府加起来也比不过皇族!
然而, 他们都知道余娘子并不清楚陛下的真实身份,满心以为陛下只是武卫军中的一名厉害人物。
尉犇只得含糊地表示傅家比起萧氏一族远远不如,镇国公见到他们家主子族中的人需要行礼作揖。
其实但凡余窈主动品味过尉犇等人对萧焱的称呼,她就能发现一些端倪, 比如主子二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口的,他们唤黎丛便是郎将大人。
奈何她只是一个被关在内宅三年之久的少女,更从小没有接触过政事, 根本不知道萧是皇族的姓氏,也不懂武卫军只会对一个人俯首称臣。
“郎君果然厉害!”听到尉犇的回答,余窈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镇国公见了都要行礼,郎君所在的萧氏该有多么显赫啊。
想见如果她要嫁给郎君, 将要面对的压力会有多么大。
余窈忧愁不已地垮了小脸,一股浓烈的焦躁从她的体内涌出,她确实得迫切一些了,赶在郎君提亲之前治好陛下的头疾。
因为他“贬低”自己的那番话又用心地帮她布置宅院安排守卫,她从来没有怀疑萧焱会再度哄骗她。
余窈早早地就说明白了,除了银钱,她确实没有别的呀。
“准备马车,我要去二舅舅的医馆一趟。”
她想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大夫是如何为病人医治疾病,尤其是头疾。
到了医馆以后,她还要仔细地问一问二舅舅这些年外祖父都是怎么为陛下看诊的。
尉犇去安排马车,余窈想了想,又拿了一些自己制的安神香。在为天子医治头疾之前,她定然要寻找别的患有头疾的人尝试一番。
林家的医馆距离余窈住的宅子不算太远,也很好找。
余窈和绿枝提前下了马车,往医馆里面走去,刚好撞见到达不久的二舅舅林黄芪。
林二爷看到连帷帽都没戴的外甥女,眼睛瞪得很大,还以为她身体不适,急忙要为她诊脉。
“我身体很好,二舅舅。”余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说自己只是想过来看看大夫怎么救治病人,好对医术有更深的了解。
“外祖父准备教给我一些浅显的医术,我怕学不好辜负他老人家的期待。二舅舅,您帮帮我吧。”
她没敢说自己想为天子医治头疾,仅仅过来长点见识。
林二爷虽然眉头紧皱,但也到底没拒绝她,外甥女才退了婚约,那边傅世子又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他身为舅舅该对她宽松一些。
“你纵是旁观也得站的远一些,莫叫身上过了病气。”他准了余窈可以远远地观看,余窈忙不迭地点头,二舅舅不赶她就好。
她很识趣地站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表示自己会乖巧听话,不打扰二舅舅为人看诊。
林二爷净过手坐下来,也就放任她待在那里了。很快,医馆的第一个病人就过来找他看诊,患的是咳疾。
余窈认真地看着二舅舅为病人诊脉,问了病情又瞧了喉咙,感觉颇为新奇,望闻问切便是如此吧。
“归家后要一直吃药,熬煮好的药汤须得饮够一个月。”林黄芪写了药方,回头对上少女好奇的眼神,心念一动将那个病人的病情为她解释了一遍。
余窈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不仅如此,她还伏在桌案前将林二爷口中的药方一字不差地写了出来。
少女的字体稚嫩无力,却清晰可见排列整齐,也算有一股灵气。
林二爷让她把药方收起来,神色明显有所缓和,没有人不喜欢认真的小辈。
“窈娘,你切记,药方不可随便拿出使用,哪怕错上一点就有可能要一个人的性命。”
“嗯,窈娘记得了。”
一个上午的时间,余窈连位置都没有挪动,看着二舅舅为各式各样的病人诊脉,写下了一沓的药方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几个病人中有两个患有头疾,余窈趁二舅舅不注意便以赠药的名义送了每人五根安神的线香。
余窈请两人拿回去使用,若安神香生效了就过来找她。
那两人虽有些迷惑不解,不过白给的便宜当然要占,纷纷应下了余窈的请求。
又有半个下午,余窈带来的安神香就全送出去了,林二爷见她乖巧的过分,从医馆中拿出了两本书递给她。
“这是舅舅从前跟随你外祖父学习医术时做下的笔注。窈娘,你拿回去好好看,莫要妄自菲薄也不要过于着急,家里人会一起帮你再寻一个如意郎君。”
林二爷中途提到了傅世子,也就是这时,余窈才知道傅云章被天子赐婚,已经和宣丞相的孙女成为了未婚夫妻。
她弯着唇笑了笑,在得知了这件事后竟然最大的体会是如释重负。
尽管退婚时的伤势可能是欺骗她的,可傅世子这么快就有了新的婚约,那她接下来和郎君定下婚约也不算突兀了吧。
“嗯,二舅舅,我不着急的。”余窈笑容灿烂,远远地看在蓝衣侍女的眼中,她着急地示意另外一名侍女。
“梅玉,你看那女子是不是我们在船上看到过的,武卫军郎将的夫人?”侍女兰玉站在医馆的大门口,愕然不已。
她不会认错人的,可武卫军郎将的夫人怎么会在一处医馆。
也不像是过来看诊的啊。
若不是娘子的身体需要瞒着人,她和梅玉也不会悄悄地来这里抓药,即便这处医馆的名声不错。
“小声一点,莫叫她看到了我们。”梅玉低声呵斥了兰玉一句,娘子在宫里受伤一事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蛛丝马迹。
想要知道向旁人打听就是了。
梅玉微笑着挡住了一个医馆中的药童询问,恰好这药童知道余窈的身份,直说她看到的少女是主家老太爷的外孙女,唤这里的林大夫一声亲舅舅。
“看起来,那位小娘子还未婚配吧?”蓝衣侍女眼眸微闪,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后,她连药都没抓就立即和另外一人离开了这里。
梅玉并不知道余窈的身份有何玄机,不过她知道三郎君从宫里回来后一直在疯狂打听那日船上的武卫军郎将,想到余窈与那郎将关系匪浅,她当然要尽快将此事告知三郎君。
褚家在京城的宅院是许多年前就有的,早在褚三郎进京之前,这处宅院就经过了休整。
高墙耸立,绿瓦覆顶,处处种着奇花异草,美景如画。然而,此时此刻的褚家三郎却压根提不起一丝兴致欣赏这些,他在探望了受伤的妹妹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
褚三郎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那日的场景,濒临死亡的五娘,被压着无法动弹的他,以及那双熟悉的冰冷的眼睛。
他在送五娘到康乐宫祖母那里的时候就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曾经用想要致他于死地的眼神看过他。
与他们从青州同行到京城的武卫军郎将!不只那双眼睛,他五官的轮廓也与珠帘后的天子十分相似!
但是,褚三郎没有看清天子的整张脸,他不能断定他心里的那个猜测。
所以,面对苍老了许多的祖母,他什么都没说,也不敢说。
难道他要告诉祖母,天子很有可能用武卫军郎将的身份去了青州城,到了他们褚家,不仅笑着说欲到褚家的祠堂一观,还多次显露出了对褚家浓烈的厌恶吗?
也不对,五娘差一点就被活活扼死,天子的杀意从来就没有掩饰过。
褚三郎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何种滋味,他想怨恨天子冷漠无情可姑母的死横亘之中无法推脱,他想为自己一家辩解舍弃姑母非家族所愿……然,羞愧令他难以启齿。
姑母确实为了家族为了所有褚家的人而死,他得了好处,对着姑母留下的血脉总是理亏的。
与姑母相似的五娘第一面就差点被杀死,祖母痛心疾首地让他们老老实实,出宫后,褚三郎陷入了迷茫之中,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笃笃笃”
有人敲书房的门,褚三郎的眼神顿时清明,让那人进来说话。
看到进来的是五娘身边的侍女梅玉,褚三郎骤然起身,询问褚心月的情况,他以为侍女因此而来。
梅玉摇摇头,表示和五娘子无关。
“三郎君,奴婢是想禀报另外一件事。奴婢与兰玉为娘子抓药时,无意中看到医馆中的一名少女,她生的简直和船上的郎将夫人一模一样,可奴婢问过人才知道,那少女是医馆主家的外孙女,尚未成婚。”
“医馆的主家听闻是宫中的一名太医,姓林,他的外孙女乃是苏州城人氏。”
梅玉将打听到的余窈的情况娓娓道来,褚三郎眉目一凝,问了婢女医馆在什么地方。
他决定要亲自去医馆一观。
梅玉刚将医馆的具体位置说出来,书房外褚家的老仆就满头大汗地冲了过来,急言宫中天子降下了赏赐。
闻言,褚三郎脸色大变。
而等到他看到天子赏赐了什么,手脚也开始变得冰凉。
“陛下听闻褚家的小娘子受了惊吓,十分关心,又言褚郎君进京心中欢喜,特赏下一副席面,当做为褚郎君和褚家娘子接风。”
宫人将带来的菜肴一一摆放在桌上,恭敬地对着行了一礼,然后就请褚三郎和褚家的两位娘子务必要感谢圣恩。
褚心双看了一眼,发现这些菜肴全是冷的,油也白花花地凝固成一块块,暗中蹙眉。
可是与她的嫌弃不同,她身边的兄长和勉强站定的姐姐却是脸色煞白。
就连褚家的仆人都意识到了什么,仓皇失措地跪了一地。
天子赐菜,为示敬意,褚家人必须感激涕零地吃完。
可是,接风宴焉知不是催命宴?菜肴有毒他们也得吃下去。
“褚闻先谢陛下隆恩。”褚三郎举起了筷子,含笑将冰凉的菜肴咽下去。
然而,他没死。
伴随着宫人离开,褚家得天子赐下接风宴的消息飞快传了出去。
夹杂在其中,不知是谁故意泄露的,还有一条,仿佛只一夜京城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褚家五娘子貌美无双,与陛下的生母明章皇后生的九分相似,颇得陛下的喜欢。
在有朝臣提出立后充盈后宫的节骨眼上,难免,不少人想多了。
第六十六章
临近傍晚, 医馆中的病人只剩下寥寥几人,药童也都将药材收拾起来了。
不久后,林二爷将最后一个病人送走,连忙往嘴里灌了一口浓茶。茶汤提神醒脑不假, 但在天气逐渐炎热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烦恼。
林二爷热的冒出一身汗, 心想着回府后得让姜氏给他做一件单薄的衣衫。
然后,他的面前就递上了一碟子凉丝丝的大樱桃, 红的发黑的颜色颇为喜人。
“二舅舅, 方才街边有小贩卖自己家结的樱桃,我买了一些,用井水冰过后, 您快尝尝吧, 很甜的。”余窈尝过味道不错, 就将那人所有的樱桃都买了下来, 分了一些给药童们吃, 剩下的还有一大担子。
林二爷一听用井水冰过,急忙摸了两颗放进嘴里,惬意地点头说的确很甜。
“二舅舅,我买了太多, 你带大半回去,外祖母和舅母还有细辛表姐肯定也喜欢吃。”余窈很懂事,大樱桃都摆好在一个篮筐里面, 很容易提回去。
林二爷又吃了两颗,笑着应下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医馆里面多一个乖巧又贴心的外甥女是好事。
“二舅舅, 那我明日还可以过来吧?”樱桃送出去了,孝心也表了, 余窈期期艾艾地看人,露出了真实的意图。
“二舅舅又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拦着不让你学医,你想来就来。只是,窈娘,你明日最好戴上帷帽,不然风里来雨里去,过不几天,你的脸就要晒伤。还有,你和你母亲一样,太爱吃甜食,也不怕牙坏了。”林二爷摇摇头,让余窈回去以后记得漱口清洁牙齿。
余窈很高兴,小鸡啄米一般全部答应,和二舅舅告别之后,雀跃地走出医馆的大门。
她和绿枝两人手里还都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大樱桃,个个又大又红,准备带回府里让戴婆婆和护卫们都尝一尝。
余窈出门之前和大牛护卫嘱咐过,大概酉时中驾着马车到医馆来接她。现在已经酉时过半了,她站在医馆门口东张西望寻找马车的踪影。
然而,余窈是有看到一辆马车朝着医馆驶来,可马车并不是她熟悉的那辆。
单车辕处摆放的两只孔雀铜灯就不是一般人所有。
余窈和绿枝都以为是京中的世族权贵经过,还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将路让出来。
可是,马车慢慢腾腾地在经过余窈身边的时候停下了,马车的车门也随之打开。
少女茫然地抬头看过去,懒散倚在车厢中的男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提的篮子看,那里装着大樱桃。
“磨磨蹭蹭,还要我下去请你上来?”萧焱眼尾轻轻一挑,有些不满意她发愣的模样。
他往车门外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余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轻松将人捞了上来。
林二爷从医馆离开的时候刚好就看到被关上的马车门,他呼吸一凝,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他又看到绿枝爬到了车辕上坐下,明显与驾车的人相熟,疑虑很快被打消。
林二爷心想,外甥女不缺银钱,平日也没有花钱的地方,乘这么一辆豪华的马车也说得过去。
林家医馆距离家里不远,他倒是没有乘马车,和一个仆人提着樱桃,悠哉悠哉地往林家走去。
马车里,余窈坐好后才慢慢地意识到,萧焱出现在医馆门口的原因。
郎君,这是要接她回府吗?好比她会送郎君上朝。
“郎君,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余窈心里像吃了甜滋滋的蜂蜜,笑的两眼弯弯,好久没有人把她放在心上了。
她将手里的樱桃放下来,眼巴巴地瞅着男人。
“是啊,我对你这么好,小可怜,你准备怎么谢我?”萧焱的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喟叹了一声问她。
好似他多么贴心。
可事实是,现在离不开她的人是他,他从余宅离开了多久就贪婪地想了多久她身上的气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本能地在寻找她的身影,看不到其他的任何人。
找不到人的他异常烦躁,也就在故意用残羹冷炙羞辱褚家人的那一刻好一些。
所以在上过朝,随意过问了几件事后,萧焱又出了宫。
过来林家医馆的路上,他甚至开始因为早晨小可怜的态度不快,咬牙切齿地想她送他去上朝,竟然没露出一丝依依不舍的表情!
“郎君,洗干净的樱桃,很甜,你要吃吗?”他要自己谢她,余窈就挑出来一颗最大最红的樱桃,仔细地去过核,递到他的唇边。
萧焱漫不经心地将樱桃咬出了汁水,幽深瘆人的黑眸却一直盯着少女的唇瓣不放。
一颗樱桃,远远不够。
“我今天上朝虽然也烦,但没有杀人。”他莫名其妙地掀唇吐出一句话,可余窈很快就懂了他的意思。
正因为她早上和他说的那番话,他听进去了,才没有动手要一些人的命。
闻言,余窈的心有些满有些胀,忍不住让她低声说出了一句自觉万分羞耻的话,“郎君想要我的什么感谢,都可以的。”
她的话像是点燃了暗处的火苗,萧焱原本散漫的姿态立即发生了变化。
他骤然坐直,欺身而上,捉住了她的手腕。
余窈便以为他要咬自己,颤颤巍巍地扬起了头颅,仿佛怀着悲悯之心的神女献祭。
很美,很动人,看上去也很可怜。
萧焱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华丽,含着淡淡的几分狭弄,“小可怜,你好乖啊,乖的令我也不忍下口了。”
他低声暧昧地呢喃,动作却又与嘴上说的截然相反。
一颗颗红的发黑发紫的大樱桃被男人冷白的长指捏地稀碎,他的脸上紧接着浮现出心满意足的愉悦。
余窈有些心疼这些樱桃可也没吭声,唉,她觉得郎君开心就好了。
只是,这一声叹气没有逃过男人的耳朵,他虚眸一眯,将沾着甜蜜汁水的长指探了过去。
“乖,将这些舔干净。”萧焱笑意盈盈地命令道。
………
余窈身虚腿软地下了马车,脑袋死死垂在胸前,再也不能直视夏日美味的樱桃。
她急匆匆地回到房间,直点了两根安神香才缓过来。
然而罪魁祸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兴致勃勃地对着少女描述有一家子蠢货差点被他派人送去的菜肴给吓死。
“下毒那么无趣,我怎么会用在他们的身上?当然是高高地将人捧起来,再骤然摔的他粉身碎骨,那才叫有意思。”萧焱眼神诡异,他决定接下来要听一听朝臣们的劝诫,做一个仁慈的明君。
明君要广纳贤才,他必须也得如此。
“郎君,只要你不杀人就好。”余窈听不明白但不妨碍她长松一口气。
闻言,萧焱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想我杀人?”
“因为,我们成了婚后,郎君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余窈一脸天真,有些害羞地和他说起了心中的打算,“郎君有我,还有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儿子,就有了牵挂,做事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不顾一切不留后路了。”
有了爱的人心中就会生出恐怖来,有了畏惧无论做什么也就要更加谨慎。
萧焱从她的眼神中领会了这句话,空落落的一颗心仿佛一瞬间就被填满了。
她,以及和她生下的儿女,会陪伴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软肋与牵挂。
让他束手束脚,让他牵肠挂肚。
不得不说,小可怜的这个理由听起来太过美妙了,令他心尖发颤。
男人的神色变得格外温柔起来,他摸了摸少女的头发,问她在医馆里学会了多少。
“一天,还太短了,郎君,明日,明日就知道我制的安神香有没有用处了。”余窈讨好地笑,想让他不要着急,再给她一些时间。
“不要偷懒,否则我会狠狠罚你。”萧焱很想现在就把人抓到建章宫去,但终究是咬着脸颊忍住了。
“嗯!”余窈满心希望,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次日一大早,她又带着线香去了医馆,等着昨日的两个患有头疾的病人找她。
天气晴朗,余窈注意到二舅舅身上换了一件薄衫,猜测二舅舅的体质估计不耐热。
“窈娘,有一件事舅舅要和你说。咳,大哥知道你来了医馆,要你今日回家里去,像是有话询问。”今日的林二爷虽换了衣服,但心情却不如昨日的好。
皆是因为他府里的兄长,对窈娘到林家医馆提出了异议。
不过,父母亲都在,兄长的话并未说死,只道窈娘年纪到了,现在学习医术不如嫁得一个好人家。
“……大舅舅既然开口了,我今日就回去和他说明白。”余窈抿抿唇,庆幸自己没将为天子医治头疾的事说出来,现在不过在医馆待了一天就引来了大舅父的不满啊。
“你莫要担心,我看大哥应该是有别的原因。”林二爷隐隐觉得似乎和医馆关系不大,开口安慰她。
半下午,估摸林太医等人已经从太医院下了值,余窈就和二舅舅一起回了林家。
谁知这一次让一贯心大的林二爷猜对了,林家大舅找余窈其实和她学习医术没有关系,只为了询问她和褚家的来往。
“舅母我也是听你外祖母提起,说是窈娘你进京的时候与褚家郎君娘子结伴?”第一个先开口的人没有例外,还是大舅母秦氏,仿佛她是余窈舅舅的先锋。
“是有此事。”余窈挨着林老夫人坐,得到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后,点头回答。
“有这一层关系就好,窈妹妹,不知你能不能和褚家娘子搭上话?我娘家的妹妹颇想和褚家娘子相识。”林玄参的夫人华氏眼睛一亮,追问道。
“褚家娘子,最近是有喜事吗?”余窈细声细气地问,她一点都不傻,之前不问她现在又刻意地将她请回来,就为了搭上褚家娘子,那定然是有利可图。
“窈娘你深居简出,不知褚家的来历。他们乃是当今天子的母族,而与你路途中同行的褚家郎君娘子正是天子的表亲,尤其那位五娘子听说颇得天子喜欢,京中都传遍了。”秦氏迫不及待地将从华家听到的消息说出口,展示这一门姻亲的重要。
“哦,这样呀,我的确不知道。”余窈确实不知道褚家还与陛下有一层亲戚关系,途中也没人提起。
她轻轻蹙眉,心中有些担忧,郎君和褚家有仇啊……
“你能与褚家的娘子同行是莫大的幸运,听舅母的,要好好把握机会。”秦氏的话充满了暗示意味,只要余窈肯帮助他们与褚家来往,她就可以为她说一门好的婚事。
比如,秦氏的娘家亲侄子。
“可,同行途中我们压根就不认识。大舅母,你也知道的,我身份不高,怎能有机会和褚家娘子说话。”余窈垂着眉眼,装出一副怯懦的模样。
刹那间,秦氏的脸色就变了,十分难看。
话都说出去了,这不是叫她在华家跟前丢脸吗?
前有余窈拒绝“借钱”,后有今日,秦氏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起来,“窈娘,贵人在前你也不知道攀关系,非是大舅母说你,你如此愚钝不开窍,日后哪还有出路。”
屋中,林老夫人等人都觉得秦氏这话不像样,脸色不大好。
“大舅母,我,我没有不开窍,真的,我虽然没有与褚家娘子说上话,但我与武卫军处好关系了呀!”余窈显得有些委屈,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眸,第一次主动言她和武卫军亲近。
反正,过不久郎君就要上门提亲,他们总会知道的。
“武卫军难道不厉害吗?”余窈一句话问住了秦氏。
第六十七章
建章宫中, 在青州城时风度翩翩的世家郎君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褚三郎听到“武卫军”三个字,浑身便是一僵。
武卫军难道不厉害吗?当然厉害,作为天子的私军, 他们能拥有的权势让很多朝臣们都畏惧不已。
余窈的大舅母无法反驳余窈的话, 褚三郎此时此刻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无功无名,陛下破例想要提拔他授予他一个官职, 他不能不识好歹。
“陛下厚恩, 闻先必不负众望。”褚三郎想到临行前,自己父亲眼中化不开的忧虑,即便满心抗拒, 可还是接下了这个“赏赐”。
到武卫军中任左尉, 从六品的官职, 足以让不明所然的人艳羡。
“算算年纪, 朕该叫你一句表兄, ”屏风之后传来天子很是热情的声音,“朕初登帝位,身边很需要自家人帮忙,表兄从青州城赶到京城, 恰好解了朕的燃眉之急,朕朝中无人可用啊!”
“仅一个六品的小官,表兄何必和朕客气。你若是不出差错, 一两年的时间,朕还想把武卫军郎将的位置给你。”萧焱的语气真诚,可事实上他看都没看跪在底下的青年一眼, 手指在百无聊赖地摸着手腕的红色香珠把玩。
建章宫里不止褚三郎,真正的武卫军郎将黎丛也在, 他向来沉默寡言,此时听到陛下说要把自己的位置腾给自家表兄,脸上也没什么反应。
别问,问就是已经习惯了,反正陛下把他拿来做筏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褚三郎却是苦笑一声,道了一声“不敢”,这话他若真的应下,当是直接得罪了人。
“好了,表兄你快起身吧,朕要去康乐宫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外祖母,外祖母知道了定然很是开心。”萧焱才不在乎褚三郎心中想什么,他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似是在为不久后能看的乐子高兴。
褚三郎起身恭声告辞,结果人还没退出去就被萧焱又叫住了。
他抬头,屏风后站起来的高大人影充满了慑人的压迫感。
“上一次表兄进宫时机不好,赶上朕头疾发作的时候,唉,朕从小在宫中就没养好身体落下一个头疾的毛病,一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只想杀个人……表兄千万不要怪罪朕,表妹现在身体怎么样,要不要朕派个太医过去,或者她住到宫里方便养好身体?”
屏风后的天子罕见地开了金口道歉,又提到补偿褚家五娘子让她住到宫里修养身体。
明明是好事,可褚三郎听着却寒毛直立,五娘的喉咙红肿发青,到今日还不能正常地发声,叫她住到宫里万一再出现……
“多谢陛下惦记,五娘恢复的很好,无需再请太医了。”褚三郎低下头,委婉拒绝。
“那真是可惜了。”萧焱觉得有些遗憾,面无表情地回道。
这一刻,他的回答让褚三郎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去到青州褚家要观赏褚家祠堂的武卫军郎将。
褚三郎动了动嘴唇,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问出口,他想现在这样就很好,因为那一层脆弱的窗户纸被捅破了之后,他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褚三郎退出了建章宫,外头明晃晃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一步步往宫外走,感觉到了无尽的凉意。
“朕给你送了一个得力干将,记住,务必物尽其用!”人走了,萧焱的目光也变得冷沉,他从屏风后走出来,开口吩咐。
“臣明白。”
萧焱睨了他一眼,让人把屏风撤去,又笑着问,“你说,他到底有没有把朕认出来呢?”
他听闻褚家的人都很聪明,个个名声远扬。
“应是认出来了。”黎丛一板一眼,觉得是什么就说什么。
“无趣。”萧焱越过人,遥遥地看向殿外,也许是日光太耀眼,显而易见的炎热,他忽然说了一句话。
“这时候的樱桃又凉又甜,滋味不错。黎大郎将应该没有吃到,可惜。”
黎丛愣了一下,没有出声。
樱桃甜不甜和他有什么关系?而且他想吃也不是很难的一件事。
显然,天子不需要他的附和,他招来宫人让挑些品相好的樱桃,准备去康乐宫。
自出了他手扼褚家人的事,萧焱还没有去过康乐宫,当然,褚老夫人也没有派人来请。
似乎,有一道无形的裂痕已经出现在这对祖孙之中。
不过,萧焱听到小可怜说起他们将来的儿女,他的心里就多出一分温情,决定要主动去看望外祖母。
毕竟他也只剩下这么一个长辈了,也许提亲,还要外祖母出面呢。
对于萧焱的到来,褚老夫人的脸上明显多出一分惊喜,她就像不知道亲孙女差点被活活掐死的事,笑着让外孙赶紧坐下。
“日头大,陛下过来也该坐车。”
殿中已经不见那个姓安的老嬷嬷,萧焱嗅不到那股烂臭味心情还是很好的,说道几步路而已,他不怕热。
“朕特别让人挑了些樱桃,用冰镇着,外祖母尝尝味道怎么样。”他招手让宫人将紫红色的樱桃呈上来,期待地望着褚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看那碟子樱桃,饱满鲜艳,拿过去一颗吃了下去,赞道,“用冰镇着,是个好主意,陛下送来的外祖母很喜欢。”
不过,褚老夫人这一生见过吃过太多好东西了,一颗樱桃即便再好也只是樱桃,仅仅品尝了一颗她就放下了。
萧焱直勾勾地盯着剩下一颗未动的樱桃,轻轻笑了起来。
很喜欢吗?是吗?只吃了一颗。
***
褚三郎回到褚家的时候衣服已经湿透了,里里外外全是汗水。
他房里的侍女含雪见到吓了一跳,连忙为他张罗着换衣沐浴。
褚三郎十分疲惫,沐浴过后也提不起精神,不过在令人唤来了五娘和七娘后,他还是勉强维持住心力当场宣布陛下授予了他武卫军左尉一官职。
“之前陛下赐宴,意思不明也使得我们担惊受怕,但这次他授予为兄官职,有缓释之意,五娘,七娘,你们也可以安心了。自今日起,为兄也不再限制你们在京中走动,稍后,我也会将此事传书告诉父亲。”
堂中,褚心月和褚心双都松了一口气,兄长被授予官职可以说是峰回路转了!
只是……
“三哥,武卫军一向为朝臣世家忌惮,你还是要小心一些。”褚心月的声音嘶哑难听,显出几分担忧。
她很清楚,三哥也不喜欢甚至更加厌恶武卫军,船上那个想要杀了三哥的人就是武卫军郎将,如今偏偏三哥要到武卫军中,褚心月不太乐观。
隔着帷帽,褚心月和褚心双两人都还没意识到宫中撞见的天子就是那个挑衅他们的武卫军郎将。
“三哥可是大才子,又是陛下的表兄,当个武卫军左尉还不是手到擒来。”褚心双一向天真骄纵,满心觉得好日子就要到了,已经开始计划如何融入京城的贵女圈。
她眼珠一转看向了姐姐,犹豫着说要不要举办一场宴会,就当为兄长庆祝。
“不行,祖母说过的话你们都忘了,这一个月起码我们都要低调一些。”褚心月还没出声,褚三郎就先开口拒绝了,语气颇为严肃。
“不办就不办,三哥干嘛这么凶。”褚心双的积极性受到了打击,又因为从来没这么憋屈过,气的脚一跺跑开了。
“七妹,也是好心。”褚心月抚着受伤的喉咙,有些焦躁,其实她也无法忍受一直隐于人前的时日。
尤其在她的所有自信被狠狠打碎之后。
“不要再说了,五娘,你伤势未好,回房好好休息。”褚三郎闭了闭眼睛,他没有和两个妹妹说当听到陛下授职的时候,他的预感很不好。
褚心月的担忧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是。”褚心月应声而退,她身边的侍女梅玉往褚三郎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也正是她这一眼,褚三郎突然想起来他原本打算去侍女提过的医馆一趟,见一见那位苏州城的“郎将夫人”。
***
余窈从外祖家出来,一脸着急。
原本外祖母想要留她住下一晚,被她以家中种下的药草还要浇水这一借口给拒绝了。
余窈实际上不担心药草,王伯知道怎么照顾它们,她真正着急的是郎君万一去了医馆接她没有见到人怎么办。
昨日被接过一次,余窈就坚信今日的郎君也一定会驾着那辆宽敞豪华的马车过去。
她问了外祖父几个关于药性的问题后,脚步匆匆地出了林家的门,几乎一路小跑着回到了林家医馆。
所幸这里离林家并不远,余窈跑过来出了些汗也没太累到。
“表姑娘,您怎么又回来了?”小药童看到她有些惊讶,他以为她和林大夫一样今日就算歇诊了。
医馆中还有别的大夫在,但也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我还有事情,阿阙,昨日有没有病人再找来?那两个人患有头疾。”余窈还惦记着自己的安神香,张口就问。
“哦,有,有的,不过是三个人。”小药童记性很好,说共有三个人找了过来,“有两个人的确提到了表姑娘的安神香,说是晚上睡觉香了一些,头疾见效似乎不大。还有一个人,不对,那是一个很有风范的郎君,说和表姑娘有一面之缘,他的脸色不大好,才走呢。”
小药童的话让余窈陷入了迷惑中,前两个人她正等着,可第三个人是谁,她想不到哇。
“也许是二舅舅诊治过的病人,我没注意吧。”她这般猜测,在听到门外有马车驶动的声音,急忙将这点疑惑抛到脑后,脚步轻快地迎了出去。
外面,男人似乎想看一看这家医馆,从马车里面下来了。
出色的容姿和矜贵的气度当即吸引了不少注意,凡是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上一眼。
余窈看到他眼睛亮晶晶的,但是克制住了脸上的欢喜,她担心被医馆中的人发现。没有提亲之前,她觉得还是低调一些好。
少女很有心眼地当没看到男人,故意走过他的身边,很快地勾了一下他的衣袍,然后就目不斜视地往前。
小小的拙劣的伎俩惹人发笑。
但萧焱有意对小可怜好一些,所以他反常地没有对她“视而不见”的举动不快,而是唇角噙着微笑,慢慢悠悠地走到她的身后。
因为是逆着日光,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将少女的影子一点点吞没,眼中的愉悦变得真实起来。
对,就该是这样。
他得吃掉她,在静谧的午后或者夜晚。
走到拐角了,是医馆中的人看不到的地方,余窈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两只手臂紧紧抱住了萧焱的腰。
“郎君,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笑的没有防备,仿佛认定了身后的人只有一个。
只有他。
“傻了吧唧。”萧焱又觉得她很傻,笨拙地要命,不过念在她实在会讨他的欢心,他决定这次就暂时放过她。
扯了扯她的头发,扭了捏她的脸颊,萧焱又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于是就拥着人上了马车。
余窈一直在笑,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配着她清凌凌的眼睛,让躲在暗处的人看个正着。
褚三郎注视她钻进马车,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原来,这个时候的陛下才是真正地在笑。而他也是因此,第一次关注起了在青州城就惊艳过的少女。
褚三郎不知道青州城的所谓郎将与郎将夫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却能看出那种全心全意的信任。
无关于身份地位,只是因为那个人。
陛下是那个她喜欢的人。
褚三郎微微放松,似乎他觉得有一个人在喜欢着褚家亏欠过的那个人,他心中的愧疚就能少一分。
***
坐在车里面,余窈讲起了自己去外祖家发生的事情。
她第一次提起对大舅舅一家的嫌弃,语气不无抱怨,“以前父亲母亲都在世的时候,往京城送了不少礼,大舅舅他们怎么会连一千两都拿不出来呢。大舅母还要我去住只有两间的药舍,母亲住过的院子现在也被大表兄占了。”
“可这样了他们也不心虚,要拿走我的银子不说,还一句话就把我叫到林家,骂我一顿。”
“讨厌他们,若不是外祖父外祖母还在世,我就不和他们来往了。”
“大舅母话里话外老是炫耀她那个岳家,御史的职责不是在朝堂上吗?用来耍威风,真不要脸。”
余窈从来没有对人显露过的阴暗心思一句句说了出来,她不是一点脾气没有的圣人,当意识到她和萧焱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她讲话变得无所顾忌,也多起来。
萧焱的眼皮微微耷拉,一边玩着她的手指头,一边笑眯眯地听她在嘀嘀咕咕。
像是夏日宫里的蝉,很吵可那是他唯一能听到而又不是在嫌恶他的声音。
“你那大舅母总提的御史姓华吧?你说的不错,那是个不要脸面的东西。”他不止在听,还时不时地附和余窈一句。
每到这个时候,余窈就很开心,重重地点头,“原来郎君也知道。”
她只觉得这是她与郎君之间的小秘密,郎君只要听着或者和她一起抱怨,她就很满足。
“因为,御史台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萧焱想到了那晚和小可怜走在一起去拿衣服的青年,眸光微沉,“常平对此可是深有体会,下一次你可以和他多说说这些。”
他是故意的,带着深沉的恶意。
奈何余窈根本不明白,她还以为常平或者常平家里受到御史的弹劾,摇摇头叹息。
“御史台的人运气都不好,上一个御史大夫全族都没了,姓华的东西若是继续猖狂,定也没有好下场。”萧焱和她同仇敌忾,目光瞥到马车里放着的樱桃,又来了精神,让余窈喂他。
余窈一想到昨日脸就开始热,不过郎君想吃,她还是乖巧地一个个去掉核,放到郎君的嘴边。
萧焱吃的很满意,又照例问她今日学会了多少。
“安神香的作用不大,我决定融一些药草进去试试。”余窈回答的头头是道,很有干劲。
“嗯,很好。”萧焱面无表情地想着,是时候找太医院的人发难了。
不过,为了奖励她,他得先把她的小心愿满足了。
次日,有人在朝中弹劾御史台的一名御史玩忽职守,明知故犯,不仅与人狼狈为奸还放任家人收揽钱财外放高贷。
御史姓华,官职不算太高但也不低。
当日下午,天子就派了武卫军去华家搜查,新上任的左尉褚三郎恰好是天子的表兄。
华家心心念念想要和褚家人见上一面攀关系,终究还是见到了。
只是很有戏剧性,这是最后一面。
不知是恐惧还是畏罪,华御史人当场死在了褚三郎的面前,鲜艳的血迹溅在了褚三郎的衣袍上。
第六十八章
华御史的死也没能终结华家一路堕入地狱的命运, 身为此次搜查华家的领头人,褚三郎将剩下的华家人包括女眷全都下了牢狱。
不少人认为这是武卫军在因为前阵子华御史弹劾的事报复,可也有更多人将注意力放在了新任的武卫军左尉身上。
青州褚家的嫡子,名声在外的世家郎君居然与残害人命的武卫军成了一丘之貉。
加上褚家本就是陛下的母族, 正儿八经的外戚, 还有尚未决定的皇后之位与褚家也有那么一点关系,一时间, 朝堂内外讨论纷纷。
褚氏一族也不是没有人在京中为官, 褚三郎进京拜访过的世交也很多,这些人都以长辈的身份痛心疾首地劝导褚三郎不要做鹰犬走狗。
然后,褚心月和褚心双连同一起从青州进京的老仆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三哥, 你怎么能将人逼死呢?父亲知道了肯定会责怪你, 京城的世家又会怎么看待我们。”褚心双听说之后整个人又气又恼, 她才不要被人说是鹰犬走狗的妹妹, 以后说亲都不顺了。
“心双!那人是自己撞死的, 和三哥没有关系。”褚心月看到兄长的脸色不好,让幼妹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褚心双被她哑着喉咙呵斥过后,撅着嘴唇不再吭声,只不服气的表情还是很明显。
一开始很高兴兄长得到了官职, 可她现在觉得名声和官职比起来也很重要,而且又不是三哥一个人的名声。
“三哥,如果抄家灭族这样的事一直落在你的头上……恐怕也不行。也许, 可以换成其他的任务?”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褚心月试探着开口,接着褚三郎摇了摇头。
当华御史的血映入他眼帘的时候, 褚三郎突然明悟或者陛下所谓的“重用”就是对他的惩罚。
他将成为褚家的一个异类。
现在的他还能退吗?不,他退无可退, 因为前方好不容易有了一线曙光。一旦他退了,惹怒陛下,不久后褚家可能会迎来更猛烈的报复。
倒不如用他一个人让陛下出气。
“武卫军的职责在此,今后诸如此类的话你们都不要说了。”褚三郎站起了身,溅上了血迹的衣袍还没来得及换。
他很快留意到,在发现他衣服上血迹的时候,褚心月的眼中闪过了恐惧。
“……我去换衣。”这一个眼神让褚三郎心下冰凉。
***
华御史的死以及华家的倒台余窈是从自己的二舅母姜氏口中听闻的,一张小脸愕然不已。
从大舅母炫耀岳家,表嫂华氏要她和褚家娘子牵线认识还不到两天呀,居然华家就没了。
林家医馆中,余窈用着二舅母和细辛表姐送来的午膳,有些唏嘘。
“表嫂骤然失了父亲,娘家人也都被下狱了,希望她能尽快从伤心中走出来吧。”余窈知道了华家犯下的罪名并不觉得华家的下场可惜,只是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干巴巴地说不出别的话。
“谁说不是呢,现在府里都闹成一团了,华氏跪在大房门外非要大嫂和玄参去救华家,我让人劝过也没用,觉得闹腾就带着细辛一起过来这里了。”姜氏真觉得华氏病急乱投医,华家倒了那是朝廷的决定,林家是学医的,哪里能说得上话。
话罢,姜氏的袖子被一旁的女儿轻轻扯了一下,她恍然想到什么,急忙对余窈说老夫人那里没人敢去闹的。
“表嫂与其求大舅母去救人,还不如赶紧收拾些衣服吃食送到华家人手中。”余窈听到外祖母无事,心下稍安。
想着,她让绿枝拿出一百两的银票给二舅母姜氏,请她给表嫂,说是这是她的一点心意。
余窈笃定,大舅母和舅父那般自私自利,表嫂求来求去不仅得不到任何帮助恐怕还会被狠狠责骂一顿。
“窈娘真是大姑娘了,人情世故懂得比二舅母还多。”姜氏夸赞余窈的举动,让女儿细辛跟着多学一点。
余窈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她愿意给表嫂一点帮助主要还是因为华家的落败太过迅速,让她不得不联想到自己前两日抱怨的话。
华家是被武卫军下狱的,而郎君是武卫军中的厉害人物,她又和郎君抱怨了华御史,郎君还说华御史不是个好东西……虽然是巧合,可她还是有一些心虚的。
用完了午膳之后,二舅母就回去了,余窈新制了一批融合了药草的线香,她在医馆中若是遇到了患有头疾的病人就会把线香分过去五支。
医馆中的大夫和药童看到,她就说自己有意开一家香料铺子,分发线香是想提前看看制香的成效如何。
对此,林二爷深信不疑。
申时过去,再过不久,郎君就要接自己回家了,余窈看着手边还剩下十几支的线香心里有一点点着急。
林二爷看出外甥女的心不在焉,就说让她不必坐在这里,去医馆大堂总能遇到人将药香送出去。
余窈听话地嗯了一声,拿着剩下的线香出了二舅舅看诊的小隔间。
也就走了两步路,小药童阿阙告诉她先前来医馆找过她的那位郎君又来了,白着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余窈满心以为是患有头疾的病人,握紧了线香兴冲冲地上前了,她看到了那人宽阔的脊背以及锦丝的衣袍,猜测这人的家境应当很好。
“这位郎君,你是找我要安神香吗?”
褚三郎转身的那瞬看到了她脸上灿烂无瑕的笑容,神色微变,往后退了几步。
他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无意识下的行为,事实上,在发现余窈和陛下有来往之后,他就不想再探究这里。
然而,说来也可笑,他的脑海中竟然不断地浮现她对着陛下完全信任笑着的画面,这令褚三郎的心里生出了一丝隐秘的羡慕。
在他面对家人与世交长辈们的疏远与质疑之后。
“是你!褚家郎君!”余窈认出了人呼吸停顿,她万万没想到药童口中的人会是褚三郎。
郎君与褚家有仇,她和褚三郎寥寥几次的见面互相的观感也都不好。
余窈略略蹙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带上了警惕,她从外祖家中知道褚家是陛下的母族,褚三郎和他妹妹在京城是赤手可热的人物,现在褚三郎出现在这里莫不是来故意挑衅吧?
而郎君不久后就要到这里接她了,若是让他看到郎君……寻仇报复,陛下定然会偏向自己的亲戚!
“这里是医馆,褚郎君,我劝你不要生事!不然这么多病人出了事有损你褚家名声!”余窈开口就警告他,绷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语气也不怎么友善。
郎君的敌人就是她的敌人。
面对少女的排斥,褚闻先没有解释也没有动怒,他仅是礼貌地颔首,就意欲退出去。
两个人本也不熟悉。
他这般客气,余窈反而生出了迟疑,睁着眼睛仰头看到他眼中深沉的疲惫,她咬咬牙将剩下的十几根药香塞到他的手中。
“褚郎君,这是安神的药香,作用很明显的。我不管郎君和你家之间有什么恩怨,收下我的香后,你不要在陛下的面前说出郎君用箭射你的事。照我想,也肯定是你家做的错事。”余窈打算的很聪明,想要用十几根不值钱的线香堵住褚三郎的嘴,不想郎君被告状。
褚闻先举起了散发着药味的线香,看了两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娘子口中的郎君指的是谁?”
他的语气有一点点古怪,余窈没有察觉,一本正经道,“当然是与我同船共行的萧郎将,你知道他是武卫军的人,陛下的亲信!”
褚家虽是陛下母族,可真对上陛下的心腹纠缠不休也不好吧。
余窈就是要让褚三郎知难而退,把郎君朝他射箭那事烂在肚子里。
“原来如此,萧郎将。”褚闻先喃喃低语,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
陛下在少女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第六十九章
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女, 褚三郎一言不发,拿着被塞到手中的线香离开了医馆。
余窈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但褚家人出现在外祖家的医馆本就不正常,她将这种感觉甩开, 认真地等待郎君的到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反正褚三郎已经收了她的线香,他若在陛下的面前告郎君的状会有违君子体面。
余窈想着想着, 熟悉的马车熟悉的人就出现了, 她习惯地迎了上去,牵住萧焱的衣袖。
在二舅舅发现之前,离开了医馆。
“郎君, 郎君, 二舅母和我说, 华御史死了。”一剩下他们两个人, 余窈就迫不及待地将听到的消息告诉萧焱, 急冲冲地和他分享。
和从前相比,她的话逐渐变多起来,叽叽喳喳好似一只小麻雀。
“这下大舅母应该能消停一段时间了,对了, 我还让二舅母送了一百两银子给华表嫂。”
“嗯?你银子多的没处使了。”萧焱斜睨她一眼,语气凉凉。
余窈搅了搅手指头,冲着他笑, 她虽然讨厌那些人可又不至于想看人家破人亡。
看懂了她的反应,萧焱突然坐直了身体,如狼般凶狠的眼神盯住了她, 含笑说出了让余窈如芒在背的一句话。
“是吗?可姓华的那条命是我送给你的奖励,你现在怎么能说不喜欢呢。”
他的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余窈的脸, 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听了他的话,余窈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咬住了唇,是她随口的一句抱怨导致了华家全家的败落?
不,不是,他们本就犯了错。
“华家犯的错是,是真的吗?”沉默了片刻后,余窈颤颤巍巍地询问,倒是没有质疑萧焱的做法。
“是真的如何,假的又该怎么样?”男人殷红的薄唇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话,带着对生命浑然的漠视。
他想杀人,可以为了她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心情不好,从来不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的犯了错,他们本就该受到惩罚,那和我还有郎君就没有关系。假的,假的话,我以后再也不敢和郎君抱怨了。”余窈说到最后一句眼睛红彤彤的,快要哭了。
若华家根本没有犯错,她心中的内疚会把她整个人淹满。
她哪里会想到不过是与郎君之间的一句亲呢抱怨,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依旧是没有指责怨恨他这个人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萧焱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他俯下身慢慢地凑近她,亲密地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姓华的是真的犯了错,证据确凿,我如何舍得让小可怜你伤心呢。”他低低呓语,灼热的呼吸扑在余窈的脸颊。
余窈睁着水雾朦胧的大眼睛,身子瞬间软了下来,瓮声瓮气地道,“就算是真的,我以后也不敢和郎君随口抱怨了。”
抱怨一句就会给一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余窈反正是怕了。
萧焱被她的嘀咕气笑了,冷着脸说了句不准,“你就是不说一个字,我也能全部知道。”
“哦~”余窈拉长了语调,心道郎君在骗人,方才褚三郎找上医馆郎君就不知道。
不过这话她是不敢说的,郎君若是生气了多难哄好啊。
“我已经把新做的药香分给那些患有头疾的病人了,郎君,很快就能知道结果,若有效,你也用吧。”华家既然是罪有应得,余窈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提起了正事,一门心思都在上头。
萧焱见此就很高兴,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快了,快了,很快小可怜就能待在他的建章宫里了。
他让常平选好了宫人,待他头疾“发作”之后,趁机让人进宫,再然后论功行赏,封她一个什么身份好呢。
小可怜天天把她那个商户女的名头挂在嘴边,又说羡慕京城的贵女,又哭唧唧地害怕配不上他。
暂时封她一个乡君?不,太低了。
元华君,听起来不错,享两县的封邑,地位和郡君差不多,不算太低也不那么扎眼。
封君之后,再让她入主后宫就变得名正言顺理所应当,量朝中的大臣也不敢唧唧歪歪。
谁敢提出异议,找他的不痛快,他就砍了谁的头。
萧焱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到了晚上入寝的时候他难得放轻了力道,没有将余窈的手脚都困住,勒的她难以呼吸。
第二天起身的时候,他的愉悦就连绿枝和尉犇等人都感受到了。
余窈倒是后知后觉,对她而言,日子没有任何变化呀,毕竟郎君早就不止一次地许诺过他们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
是她坚持要得到陛下的赏赐之后再与郎君结为连理。
而且郎君父母双亡,身边也无任何姬妾,余窈心中的压力甚至还比不上将郎君认作镇国公世子时,毕竟镇国公府傅家人口众多各种关系复杂极了,顶头还有正经的公婆要孝敬。
余窈认认真真地用着早膳,平静的神色与萧焱的满脸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再过不久我就去林家提亲,你不开心?”萧焱的视线终于飘到她的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她平淡的反应十分不满。
“开心,当然开心了!可是不是早就说好的吗?”余窈很无辜,她的开心劲头儿已经过了,而且,“郎君,快些用早膳吧,再过一会儿你上朝就要迟到了。”
余窈操心的是这个,还想叮嘱郎君暂时不要和褚家的人起冲突,听闻那褚家娘子都快要成为皇后了。
然而,郎君肯定不乐意听这话,她识趣地又咽了回去。
等吧,等到褚家娘子真的成为皇后,她再劝郎君忍耐。
余窈用帕子擦拭手指,将萧焱喜欢的鹿肉丸子放进他的碟子里,软着声音要他多吃一点。
“郎君要养好身体,上朝很累的。”
余窈不无炫耀自己地想,她细心又体贴,郎君和她成婚肯定不会亏的。
“是挺累,一群老东西,烦死人了。”萧焱歪了歪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他不喜欢上朝,上朝就是听一群老东西吵来吵去。
话多有什么用,正事一件都不干。
比如今天,朝堂上就又吵起来了。天干物燥,除了京城这边正常些,南边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下雨了,没有雨水,地里的收成就不好,一群朝臣就吵着要赈灾。
萧焱听着下边一个个人说的义正言辞,嫌弃不已地撇了撇唇,当他不知道啊,每次赈灾,赈来赈去肥的是一些人的肚囊。
“吵什么?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户部出银子,各地官员依命赈灾就是。”他发了一个哈欠,语气散漫地吩咐,像是根本对此事不上心。
“陛下,不知赈灾的主理人是谁?”宣丞相谨慎地提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就,周尚书还有高大人吧。一主一副,不要让朕失望。”萧焱随口一说,没注意底下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周尚书和中书令高大人向来都不对付,两人一起赈灾,乱子肯定少不了。
宣丞相皱起了眉,觉得有些不妥。然而没等到他开口,萧焱的眼睛就含笑看向了末尾处不起眼的青年男子。
“朕的表兄如今正是武卫军左尉,此次赈灾让他也跟着,长些经验。”
见褚三郎出列领旨,萧焱笑的意味深长,他已经等不及要看他为千夫所指的画面了。
想想就觉得心潮澎湃。
赈灾一事就这般决定,日子一天天的过,余窈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她多次改善过的安神香对患有头疾的病人生效了!有八成的病人表明夜里点燃了线香后第二天醒来头痛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如果他们再按时吃煎好的药汤,痛感就变得微乎其微,和正常人也差不太少。
得到切实的反馈后,余窈兴奋地快要跳起来,她当日就将这件事告诉了萧焱,还把自己做好的线香一股脑儿全给了他。
余窈认真地交代他,先用一段时间,“郎君,等你的头疾好了之后我去进宫为陛下医治。”
她打算地很周全,伴君如伴虎,万一她在宫里出了意外,郎君的头疾也不会受到影响。
萧焱接过她精心制作的线香,有一瞬间压制的欲望想要喷腾而出,将人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段时日的少女有多么认真多么努力,早早地就去医馆,一点不敢偷懒,晚上等他睡熟了还会偷溜到小房间里面改良自己的方子。
萧焱活了二十余年,没有人对他这么用心过,那个女人会为了家族选择抛弃他,而她在得知了他的危险之后从未远离与逃避。
她很弱很傻,可她会坚定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萧焱笑了起来,很像是得到心爱宝贝的孩童,摸着她的脸颊,勾人心魄的眼眸光彩照人,“小可怜,你果然很好很喜欢我,陛下又如何,等我的头疾好了再去治他。”
尊贵的天子也没有他在小可怜的心里重要,萧焱心满意足。
余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末了又说忘了另外一件事,“郎君,今后几日你就不要来我的宅子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要小住几日。”
她也不要萧焱去医馆接她了,因为二舅舅好似发现了些端倪。
而外祖母突然提到要到她的宅子里小住,余窈怀疑她也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也可能是二舅舅多嘴。
“啧,林家!”萧焱看不上这家人,不过还是勉强点了下头应下了,看在小可怜讨他欢心的份儿上。
而且,他的确许久未在建章宫留宿,外祖母那头似乎也有所怀疑。
距离将小可怜弄进宫里的时间没剩几日,萧焱的耐心很充足,马车将余窈送回了余宅后果真掉头回了宫里。
当夜,他歇在建章宫偌大的龙床上,嗅着安神的药香,额角很舒服,可整个人却一丝睡意都无。
夜深人静,宫廷一片寂寥,萧焱兴致勃勃地将建章宫的宫人乃至尚宫局的内官都折腾了起来。
他问了许多问题,都和立后有关。
到了此时,常平心里才算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原来,陛下真的需要向余娘子提亲。
常平微微一笑,这样也好,日后陛下想必不会再有心思留意他们这些人,尤其是他,这个仇人的儿子。
然而,余窈的存在终归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知道,夜里天子所有的举动到了第二日就被解读成另外一个牛马不相及的答案。
陛下欢喜褚家五娘子,有意立她为后。
传闻有鼻子有眼,结合近日褚三郎受到的重用,宫里宫外大多数人都相信了。
就连褚老夫人,心里都生出几分疑惑,难道外孙真的不介意以前发生的事了,还要立五娘为后?
她想要到建章宫询问,奈何萧焱没给她这个机会,反而直接跑到康乐宫要褚老夫人为他准备提亲的单子。
“外祖母,您先为朕草拟好大概的名册,之后慢慢再添减。”平日阴沉喜怒不定的天子似是换了一个人,不仅笑吟吟地关心提亲单子这等小事,还主动要将褚老夫人封为一等辅国夫人。
至此,褚老夫人住进宫里也算是有了一个合适的名号。
“陛下,外祖母老了,不知还能活几年,能亲眼看到你成亲就心满意得,辅国夫人就不必了。”褚老夫人心惊胆战地拒绝了这个封赏,对她本人越是加恩她越是担忧褚家。
因为,如今的褚家还安然无事靠着的就是她与陛下之间的祖孙情谊。
如果一个辅国夫人的爵位被用来报答她,那褚家人要怎么办?她还有什么脸面要陛下放过他们。
萧焱眸光一闪,笑的很灿烂,“表兄如今就做的不错,外祖母何须再为褚家担心?”
他话中有话,仿佛在暗示外祖母自己已经原谅了褚家。
“褚家在世人的口中名声极佳,苏州城的人都赞不绝口。外祖母,表兄很好,两位表妹也都很不错。”
“五娘她?”老夫人终于隐晦问到了所有人都在怀疑的一点。
萧焱要提亲的对象是不是就是褚心月,除了她大部分人都想不到其他女子。
“表妹与朕的母后生的那般的像,可见命格相同,今后她想来会和母后走一样的路。”
一样的处在风口浪尖,一样的面临取舍,唯一不同的是取舍的另外一边不是她的儿女而是护着她的兄长。
褚三郎,快要完蛋了吧。
萧焱很满意他策划的走向。
然而,听在褚老夫人的耳中,她误会了。
萧焱的母亲褚灵筠当年没有任何波折成了皇后,若没有那场颠覆,她会稳稳当当地成为太后。
褚心月若和她的姑母一样,那也是要做皇后的。
第七十章
八月中秋将至, 天气凉爽了一些,林太医到余宅小住的时候给外孙女带去了两株桂花。
桂花香气芬芳,余窈很喜欢,每天都要凑近嗅闻几遍。
赏桂花的同时她的心里也在感慨, 这是她和郎君分开的又一天了。
余窈想, 也不知道郎君的头疾好转了没有。
外祖父和外祖母住进了余窈早就安排好的后院,她即便着急也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 只敢在外祖父从太医院下值归来的时候, 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一句太医院忙不忙,外祖父还有没有再去为天子诊脉。
“陛下似乎要选后了,宫里这两日忙忙碌碌, 太医院反而清闲了下来。而且, 陛下已经多日未再患过头疾, 一切都好啊。”林太医笑呵呵地说完宫里的情况, 然后与林老夫人对视一眼, 云淡风轻点出了余窈的异样。
“窈娘想必有话和外祖父说吧?你这些天必定有心事。”
林太医和林老夫人两人都活了几十年了,什么没见过,他们的女儿,余窈的母亲也曾有过一段这般暗自忐忑的时光。
余窈正在给外祖母看自己做的香饼, 闻言,她的手一抖,香饼掉在地上。
“外祖父, 我就是想着要开一家制香的铺子。”她装傻充愣,一派天真模样。
林太医捋着胡须不信她的话,让老妻林老夫人开口。
“窈娘, 外祖母为何要住过来,你小女儿家的心思是藏不住的。”林老夫人说到她时不时地发呆以及往门口看的举动, 和余窈母亲嫁给余窈父亲之前很是相似。
“……外祖母,窈娘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余窈耳尖发烫,脸颊也染上一片红霞,低头将那块掉下去的香饼捡了起来。
“我从苏州来京城的途中与一名武卫军郎将同行。前些日子在医馆的时候总是遇到他,他说,过不久就到府上提亲。”
余窈的声音掩不住羞涩,就连欺骗外祖父外祖母的心虚都被这股羞涩覆盖住了。
话罢,她去看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反应,指尖攥地很紧。
“果然与武卫军有关。”林太医竟然没觉得意外,从前几次外孙女总是提到武卫军,他的心里就莫名多出一种预感。
恐怕,有许多经历窈娘并未和他们说。
“提亲?窈娘,你确定那…郎将没有哄骗你,他有说何时?可是亲自上门?”林老夫人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点,她就怕涉世不深的外孙女被人骗了。
“嗯,就快了。外祖母放心,郎君是不会骗我的,大牛就是他为我找到的护卫,傅世子肯退婚还我财物也是他帮的忙。还有还有,在苏州城的时候,大伯父和大伯母待我不好,他也帮我出了气。”余窈开始列数萧焱对她的好,就担心外祖父和外祖母会对他有偏见。
“是我们疏忽了,唉,当初还以为余家人会照顾好你。”林老夫人一听余窈在苏州过的并不好,神色有些愧疚。
余窈摇摇头,眼睛清澈干净,“外祖母不要自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呀。”
林太医也安慰林老夫人说余窈到了京城,剩下的时间还很长,有的是时候弥补。
“听着,那武卫军郎将人是不错。但他年岁几何,家中又是怎么一副光景,窈娘你可知道?”林老夫人问的很仔细。
“郎君的年岁大概,大概和傅世子差不离吧。”余窈并不知道萧焱究竟多少年岁,她只是根据自己的感觉猜的。
“郎君出身世家大族,家族之势比镇国公府还要厉害。不过郎君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也没听他提到还有兄弟姊妹……他的身边也没有姬妾通房。”
余窈说到萧焱的身边没有姬妾通房时,眼睛中带着亮光。
她才不喜欢和别的人一起分享郎君呢,郎君的身边只能有她一个人,就像已经去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心无二意,同穴共寝。
“比镇国公府还要势大的家族,又是父母双亡,窈娘,他姓甚名谁你知道吗?”林太医仔细一想,觉得这人不应该默默无名,只要外孙女说出他的姓名,林太医就好让余窈的二舅舅林黄芪去打听。
对女子而言,嫁人最重要的是对方的人品。
“外祖父,郎君姓萧呢,单名一个焱字!他很早之前就告诉我他的姓名了,还说与外祖父您相识。”余窈语气雀跃,她很自信外祖父不会讨厌郎君。
萧!这是皇族的姓氏。
林太医失手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盏,嘴唇和胡须都在抖动,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姓萧还可能会是宗室的人,可单名一个焱字,那人已经把身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陛下!
他多次到建章宫诊脉,陛下当然认识他!怪不得,在窈娘进京的第一日,陛下就问起了他家中的情况,又赏赐了东西,后来又好心提醒他窈娘不该嫁进镇国公府。
原来是陛下自己看中了窈娘想把她纳进宫中,林太医想明白了一切久久不能回神。
“外祖父,您没烫到手吧?”
“这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毛毛躁躁的。”
屋中同时响起余窈和林老夫人的声音,林太医先是看向毫不知情的老妻又看向懵懵懂懂的外孙女,又沉又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宫里人人皆知陛下兴冲冲地准备立褚家的娘子为后,而窈娘还在期待着陛下上门“提亲”。
“窈娘……”林太医想说她口中的郎将就是龙椅上的天子,可话到了嘴边又于心不忍,因为她的开心如此的明显。
皇后之下还有四夫人,有美人良人,有地位更低的长使少使。以窈娘的出身,也许最多只是个良人。
身为太医,林太医再清楚不过,后宫女子们的生活并不是外人以为的光鲜亮丽,多的是红颜薄命,病死横死。
“外祖父,怎么了?是郎君的身份有不妥的地方吗?”余窈的感觉很敏锐,她看着林太医的眼神明显慌张起来。
“……没有不妥之处,萧…萧郎君的身份的确比傅世子尊贵。然而世事复杂无常,外祖父心中为你担忧。”
林太医的一番话被余窈理解成了对两人身份差距的忧虑,余窈想了想也就不瞒着了,说她能从天子那里获得赏赐。
“郎君说我制好的药香能医治陛下的头疾。到时陛下会厚赏我,外祖父,那样的话我就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接下来的一切我不怕!”
她的态度坚定,坚信自己能活的很好。
“医治陛下的头疾……”林太医苦笑一声,心中不无荒凉地想陛下的用意在这里,那他对窈娘的真心又有几分?
他长吁短叹不止,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罢了,罢了。立后必定是最要紧的事,这期间陛下应该不会再与窈娘见面,他还有时间再好好想想。
林太医最终选择了等待。
余窈将外祖父的忧虑看在眼中,她的心里有一点点的无措,就像是有意证明自己似的,更加努力地制香,往林家的医馆跑。
余窈觉得只要自己能医治好很多人的头疾,外祖父就能相信她的选择经过了深思熟虑吧。
她和郎君在一起不会有错,因为郎君是父母去世后对她最好的一个人了。
而她也有勇气去追求她想要的。
第一次的勇气是对未婚夫傅世子,第二次的勇气是对着武卫军郎将。虽然两个人实际上都是郎君一个人,但对余窈而言,代表的意义不同。
至于在京城立足好好地生活,这是余窈本来就要做到的,无关于勇气二字。
***
余窈与萧焱分开的第六天,下了场雨。
起先雨势还很小,余窈出门去医馆没有任何影响。而一个时辰都不到,雨势出乎意料地变大,倾盆如注,几乎要把整个京城淹没。
仿佛老天爷看错了地方,将本该降在南边的雨水一股脑儿全下在了京畿。
医馆中的病人寥寥无几,余窈无精打采地用手托腮,翻看外祖父给的医书。一边,她的二舅舅和医馆中的一位辜大夫在谈论南边的旱灾。
似乎发生了很不得了的大事。
余窈不可避免地听了一耳朵,听到辜大夫十分惊奇地道,朝中有人贪污了赈灾款,还没到南边银子就没了一半,结果就被武卫军一位左尉发现了,杀的鲜血淋淋。
“咦?这算是为民做了一件好事呢。只是不知,那名武卫军左尉是谁。”余窈好奇地问了一句,眼睫毛扑闪扑闪眨着。
也许是她认识的人。
“咳,那左尉的来历不凡,窈娘你可能听过青州褚家的郎君。”辜大夫的语气古怪,谁能想到世家郎君也会用那般残忍的手段。
“好事也……说不准,那些官吏直接被扒了人皮,如此发指的刑罚都说是屈打成招,以及那褚左尉仗着外戚的身份横行霸道,迫切想立功所致。”
辜大夫家里也算有些人脉,据他所知,被褚三郎杀的人当中就有如今周尚书的几位得力门生,周尚书已经告病在家,褚三郎刚回京就受到了御史台上百条的弹劾。
褚三郎,竟然是他。
余窈一时不知该为他成了武卫军左尉而吃惊还是因为他与往日不同的行事作风而愕然。
这还是她认识的褚三郎吗?那个秉性清高对武卫军颇为不齿的世家郎君。
扒了人皮呀,余窈一去想血淋淋的画面就毛骨悚然,他为何会变得如此酷戾,尤记得那时郎君几次羞辱他,他除了怒目而视也没做出过激的报复。
“好了好了,窈娘,你不要问这些了。死人要命的事你听了以后夜里保准做噩梦。”林二爷不想让她继续听下去,令她到旁的房间歇息。
余窈动了动嘴唇,乖巧地道了一声是,走到医馆的大堂赏起雨来。
大雨伴随着冷风,绿枝怕她受凉,去到医馆的里间煎姜茶。
就在绿枝离开后不久,余窈眼尖地瞅见了雨幕中的一个人影,似是冲着医馆而来。
她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连忙和药童阿阙说拿一条干净的巾帕。这么大的雨,就算这人撑了雨伞,衣服也肯定淋湿了。
换句话说,能冒着风雨前来医馆的人定是遇到了急病,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他的家人身体不适。
褚闻先从廷狱出来后雨就下大了,但他没有坐马车,也没有撑伞,只是独自一人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去哪里他不知道,但就这样走着很自在。
雨水可以冲刷掉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雨声可以遮挡住所有骂他恨他的声音。
从他谢恩领下武卫军左尉这一官职的那刻,青州城风光霁月为人称赞有君子之风的褚三郎就不存在了。
他是褚闻先,一把伤人的凶器,一条会咬人的恶狗。
陛下要他抄家他就看着人家破人亡,陛下要他杀人他就干尽血腥之事,陛下当朝夸赞他升他的官职,他就要面对来自所有朝臣的攻讦。
褚闻先走到了医馆的门口,死死地盯住了朝他关心张望的少女。
“褚三郎,怎么会是你?你没撑伞吗?”余窈见到来人,倒吸一口冷气,方才还讨论的人物直接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给我的安神香燃尽了,我来买香。”男人的目光透过雨水,似乎又看到了她毫无保留朝着陛下笑的画面。
这一刻,隐晦的羡慕变成了刻骨的嫉妒。她不知道他天子的身份,将他当做凶神恶煞的武卫军郎将,可依旧爱慕着他。
而他,从人人赞扬的褚家郎君成为一条恶狗才那么短的时日。
一切都变成了憎恶。
“啊?褚郎君来买香啊,刚好我还有一些,我送给你好了。”余窈急急忙忙取来了香,想让褚三郎进入医馆避避雨,但发觉他似乎不大对劲,于是又把药香塞给了他。
余窈对他依旧怀着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