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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一行人回到国子监的第二天清早, 恰好轮到他们致知斋上骑射课了。

    巧的是,秦溯他们那一斋也一起上。国子监的校场那么大,轮流上场的话两三个斋挤挤也不是问题, 正好可以轮番休息。

    江从鱼与秦溯那边不太熟, 但也没什么仇怨,见面后打了个招呼便各自上课去。

    江从鱼和袁骞因为本身骑射就很不错,所以没与众人抢马骑, 而是在旁给韩恕他们指导一二。得益于休沐日的单独加练,韩恕等人骑起马来已经像模像样了!

    等韩恕骑马走远了,江从鱼才与袁骞商量道:“下个旬休日你们家校场能用吗?”

    袁骞道:“可以,怎么了?”

    江从鱼道:“我看何子言也想与我们一块加练,只是不太好意思改口, 要是下次约到你家去,他说不准就一起来了。”

    别看江从鱼平时大大咧咧,实际上他是胆大心细, 别人什么想法他都看得清楚。

    刚才何子言听韩恕跟邹迎他们聊起昨天的“读报大会”, 眼神里明显带着点儿羡慕, 偏偏当初他自己说不来的, 以他别扭的性情当然不会主动开口说要来。

    袁骞转眸看向江从鱼,只见明灿灿的春光照在他脸上, 映得他眉眼仿佛都熠熠生辉。

    他的朋友也不多, 自己更不像江从鱼这样会照顾旁人的想法和感受,与何子言玩在一起大抵也是觉得“这个年纪不应该独来独往”。

    他是这样,何子言也是这样。

    江从鱼不一样,他是打心里喜欢与人交朋友。而且与他当了朋友, 便被他划入“自己人”之列,平日里虽然也会吵吵嚷嚷拌个嘴, 但如果你真遇上事他绝对比谁都上心。

    袁骞应了下来:“好,到时候你们只管来。”

    江从鱼得了袁骞的点头,自是欢喜得很,预备一会就与大家说一说这件事。

    刚才指导韩恕等人时已经费了不少唇舌,这会儿又与袁骞说了好一会的话,江从鱼有点渴了,与袁骞说了一声后便转身去校场边上的茶寮找水喝。

    行至茶寮,江从鱼才见到里头已经坐着一个人。

    这人恰是鲜少落单的秦溯,对方正拿着一碗茶水在喝。秦溯相貌姿仪很有其父之风,那极寻常的粗陶茶碗端在他手里,瞧着便像是盛着琼浆玉液的金樽玉盏似的。

    见江从鱼过来了,秦溯放下手中端着的碗朝他笑了笑,一言一行有着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端方。

    江从鱼此前远远见了秦溯便觉他清俊出尘,而今难得单独与对方碰上了,免不了过去斟了碗茶与人寒暄起来:“一直没机会与你说话,我叫江从鱼!”

    秦溯也报上姓名。

    江从鱼道:“我知道,你可是考了第一的!”

    秦溯手微微一顿,苦笑着说道:“哪里算是第一,只是你前头挨了罚而已。若是你没有降等,第一应当是你才对。”

    江从鱼道:“哪是这么算的,事实就是你拿了第一啊。”

    他边说边走得离秦溯近一些,鼻端忽地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江从鱼抬眼看去,只见秦溯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也有些不对,不由关心地询问:“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送你去赵大夫那边看看吧,赵大夫嘴巴很严实的,不会与人说闲话。”

    赵大夫是国子监的坐馆大夫,江从鱼自小没少摔摔打打,深知认得个医家的重要性,早早便去与人混熟了。

    秦溯本想拒绝,才开口却觉天旋地转,忙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江从鱼见状忙打开自己搁在一边的褡裢,从里头翻出个油纸包来,却是他昨儿捎回来的薄荷饼。他给秦溯递了一块,说道:“你这是没吃早饭吧?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再送你去赵大夫那边。”

    秦溯早上确实什么都没吃,没什么胃口。刚才上马后牵动了伤处,他便一个人过来歇着了。

    此时秦溯头晕目眩,连眼前的人都有些看不清,等那糖饼喂到自己嘴边后他才下意识地张嘴吃了。

    还是靠着那提神醒脑的薄荷起了效,他的脑海才渐渐清明起来。

    眼前喂自己吃东西的人的模样也印在了他眼底。

    是江从鱼。

    江从鱼见秦溯有了好转,便把剩下半块饼塞他手里让他自己吃,自己则起身往他碗里换上白水,口中说道:“空腹喝茶不好的,你喝点白水送送,一会应当就能自己走了。”

    江从鱼知道读书人大多有好面子的毛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叫人扛着走的。他们连找大夫都不太乐意,最爱自己拿着几本医书读,读完就觉得自己“不当良相便当良医”了,生病后只管照着书上给自己抓药。

    以前江从鱼请大夫给他老师看病的时候,那老大夫曾与他闲话了许久,说古时某个大文豪给自己开药治病,硬生生把自己给治死了!

    呜呼哀哉!

    枉费他们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就不知晓术业有专攻的道理?

    江从鱼看人还挺准的,只接触了一会便察觉秦溯也差不多是这类人。

    秦溯缓了过来,到底也是不想自己伤势加重的,起身与江从鱼一同去了赵大夫去。

    江从鱼把人送到后并不多留,挥挥手说道:“接下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去上课了。”

    秦溯知道江从鱼是在照顾自己的颜面,朝他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脸:“多谢你送我过来。”

    江从鱼道:“没事,离得也不远,就这么几步路。”

    校场这边是跌打损伤高发地,赵大夫平日里都待在这边坐诊的,走回去确实只是百来步而已,他也是怕秦溯路上昏倒才陪了一程。

    出了赵大夫的药堂,江从鱼暗自纳罕:秦溯堂堂首辅之子,怎地才休沐一日就受了伤?还是见了血的那种。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秦溯不愿叫旁人知道,江从鱼也只是在心里瞎琢磨了一会。他迈步准备回校场去,一抬头却在不远处的枫树林里看到了抱臂等在那儿的袁骞。

    江从鱼跑过去问:“你怎么在这?”

    袁骞道:“瞧见你跟秦溯走了,过来看看。”

    江从鱼知晓他是担心自己,朗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在茶寮看到秦溯脸色不太对,劝他去赵大夫那看看。”

    袁骞放下抱臂的手与江从鱼一起往回走,沉默了一会才与他说起秦首辅其人。

    人人都说秦首辅运气很好,总能遇上最好的机遇。

    先皇在位时残暴不仁、荒淫无道,文武百官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脑袋就没了;民间更是人心惶惶,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一纸诏书要选秀女入宫、要择贡品上贡,一个不小心就轮到自己破家灭门了。

    新皇登基后便把秦首辅提了上来,秦首辅为人宽厚、做事公允,正是最适合安抚朝野的人选。

    只是有不少人总忍不住提几句江清泓,说是江清泓若还活着,哪里轮得到秦首辅。有次这样的话叫秦首辅亲耳听见了,他也没有责罚对方,而是笑着叹气:“我不如清泓先生。”

    江从鱼听完袁骞的介绍后感慨道:“这人不是挺好的吗?”

    袁骞噎住。

    他本就不善言辞,与江从鱼说这么多话已是难得,哪里还能更进一步给江从鱼分析厉害?

    江从鱼见袁骞一脸纠结,不由哈哈大笑:“你要说的我都知晓了,你不必担心。我就一连功名都没考上的国子监新生,堂堂首辅哪至于针对我。”

    有这个因由在的话,江从鱼就知道秦溯周围那些人为什么总看他不顺眼了。

    换成是他,他也是不乐意的。自己勤勤恳恳为国事操劳,到了别人嘴里却成了是运气好捡了漏,这谁心里能舒坦?

    即便秦首辅自己不在意,底下的人也会不高兴。

    如果秦首辅是捡漏的,那他们这些追随秦首辅的人算什么?

    家中长辈的态度很容易影响家中儿女的想法,何子言最开始不就看他格外不顺眼吗?

    江从鱼没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若是人人都没自己的想法,待在国子监里读书有什么乐趣可言?

    只要不耍什么阴招,江从鱼觉得大伙偶尔较较劲还是挺有意思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谁又真心实意服气谁?

    何况人家只是不爱带他玩,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袁骞见江从鱼心里已经有数,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并肩走出枫树林,却见何子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茶寮边上。

    何子言看到江从鱼两人,心里又闷闷的。他问道:“你们去哪了?”

    江从鱼道:“去尿了个尿,你也想去吗?下次我喊上你。”

    何子言气道:“谁要你喊?”

    江从鱼也不恼,从褡裢里掏出剩下的薄荷饼邀何子言和袁骞一人一块给分了,省得放久了变味。他夸道:“我以前没吃过薄荷做的糖饼,没想到还挺好吃的,感觉清爽又提神。”

    何子言觉得他没见识,哼道:“宫里就有这种吃法。”

    江从鱼回忆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林伯好像是说过,咱们家里的厨子就是御膳房派来的,陛下对我真好。”

    何子言顿觉手里的饼没了滋味。

    江从鱼真讨人厌!

    第23章

    江从鱼没与旁人提起过秦溯可能受过伤, 秦溯自己也没与旁人说,每日没事人似的去上课。

    国子监内一派风平浪静。

    只不过江从鱼才刚跟人说没人针对自己没几天,事情就找上门了。

    临近休沐日, 江从鱼无心读书, 心心念念想着回家后能不能见着自家师兄。

    一时觉得无论柳师兄和楼师兄哪个来他家玩耍都行,一时又感觉自己愧对柳师兄,因为他还是更想见到楼师兄, 因为柳师兄总是一本正经,他都不敢太逾越。

    江从鱼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小九跑过来给他通风报信:“不好了,小鱼哥,有江家的人在外头找你, 正跪着哭呢!”

    这话听得江从鱼有些迷茫,江家哪来的人。他听说当初他爹被株九族,纵使那几年士林物议纷纷, 鲁国舅当权时也不给翻案, 还是新皇亲政后才亲自替他爹平的反。

    转念一想, 诛九族很多时候指的不是全杀光, 可操作性还是挺强的,有时时离得远没来及杀, 有时只是“株连”而非杀尽满门, 其中有些老的小的是能够活下来的,大多都会被流放千里或者被发卖为奴。

    江家有人还活着也不稀奇。

    但柳栖桐给江从鱼提起过,江家人对他爹并不好,还害死了他祖母。

    他爹后来对凑上来蹭好处的江家人看似予舍予求, 实际上是抱着到时候应死尽死的想法去满足他们的贪欲,而非真的和家中冰释前嫌。

    他老师杨连山同样是这么个说法, 讲这些人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江从鱼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不叫他背负太多才这么说的,反正他是听劝得很,根本不去探听当年那谁都理不清楚的乱局。

    一来他根本不认识这些人,二来那残暴无道的祸首又已经死了好几年,再追究这些前尘往事也没什么用处了。

    没想到江家不仅还有人,且还跑到国子监门口跪着哭。

    江从鱼对一脸焦急的小九宽慰道:“没事,我出去看看。”

    他倒要看看那些人到底在哭什么。

    江从鱼大咧咧地往国子监门口而去,到了那儿只见外头已经围了不少人,近来都是大晴天,雨下得少,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还真有点入夏的感觉了。

    门房见江从鱼出来,无奈地说明情况:“太多人围着了,赶不走,你去看看吧。”

    江从鱼很有礼貌地谢道:“辛苦您了。”他从国子监朱红的大门里走了出去,看清了跪在阶下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约莫十五六岁,当初受到牵连时应该还不满十岁。江从鱼走过去蹲到对方面前问:“你们这是做啥?”

    少年哭得梨花带雨,一张巴掌大的脸看起来怪可怜的,引得周围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怜悯来。

    只是江从鱼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还一脸天真不知事的表情,众人想指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嘴。

    旁边有个黑瘦黑瘦的男孩子替少年说起话来:“你就是他堂哥吗?你们祖母生了重病,想来求你给个落脚处,好叫他祖母能安心找大夫瞧病。”

    江从鱼一脸疑惑:“我祖母早就死了。”

    黑瘦男孩道:“你祖父早就续娶了啊!续娶的也算你的正经祖母,你总得奉养她终老才是。”

    江从鱼道:“可是我听说我祖母是被他们夫妻俩害死的,我要是奉养了她,岂不是对不起生我爹养我爹的亲祖母?这可使不得,以后谁想享受荣华富贵就去把对方害死,再嫁进去拿个孝字来压着对方的儿孙去孝敬她,天下可就乱套了。”

    少年泣道:“你不愿奉养祖母就算了,怎么还空口白牙污蔑她老人家?”

    江从鱼笑了,笑得坦荡又疏朗:“我爹那么有名,谁不知道他高中状元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我问你,你要求个落脚处,为啥不去家里找林伯,而是跑来这里跪着?”

    少年道:“你不在家,他一个下人如何能做主……”

    江从鱼道:“那你来国子监找我,难道非得哭得让满大街的人都来看吗?你好言好语与门房说一声,我不就出来见你了?我与刘叔熟悉得很,他不是那种会为难人的恶门房,你说明因由他自然会让人去唤我出来。”

    围观群众也不都是傻子,听江从鱼这么一说便都反应过来了。

    对啊,要是无冤无仇的,这少年又是哭又是跪做什么?

    难道不知道读书人最要紧的就是名声吗?他这么一闹,满京师都会传得沸沸扬扬。

    可见这少年就是想裹挟着众人替他出头,倒逼江从鱼养着他们一家子。

    幸好江从鱼是个伶俐的,一开口就点出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不然大伙都得被带偏了。

    不少人看向那少年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

    毕竟大家都是急公好义(顺便满足一下八卦之心)才被吸引过来的,现在发现自己差点被人利用了,他们怎么能不生气?!

    这时林伯也闻讯赶了过来,见到江从鱼被人围在中间简直又气又急。

    他们根本不想搭理这些江家人,没想到有人偷偷把这些家伙从流放地给捎到京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一想到江从鱼可能受委屈,林伯就心急如焚地让众人让一让,自己是江府管事。

    众人一听又来了个当事人,马上又支棱起来,齐刷刷给林伯让出条道,看看今天这热闹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江从鱼见了人,朗笑着喊了声“林伯”。

    见江从鱼好好地站在哪儿,瞧着很有点他父亲临危不乱的从容气度,林伯眼眶不知怎地有些湿润。

    即使那人没亲眼见过这个孩子的降生,这个孩子却还是依稀有那人当年的模样。

    这约莫就是血脉相连吧。

    有可以处理事情的人来了,江从鱼便说道:“我刚到京师第二日就进了国子监读书,不太清楚当年的事,还以为江家已经没别人了。”

    “既然江家还有人在,那我预备回家乡置办些族田,拿族田每岁请几个好先生办个族学,这事儿就交给林伯你去办了。”

    “倘若族中有孤老无人奉养,也可以去寻族老支取些钱粮应急,不过那些好手好脚的人可不能由族中白养活,那会把人养废了。”

    那少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围观的人也连连点头赞同道:“对对,有手有脚的,难道不能凭自己的本事赚钱?若是人人都想着白拿好处哪还得了!”

    现在众人看着那哭得极为可怜的少年,都觉得他们祖孙俩老的不是好东西,小的也不思进取,看别人富贵了便找上门来打秋风。

    这家伙还不是单纯的打秋风,而是奔着毁人家名声来的。

    其心可诛啊!

    人家得了亲爹荫佑还不骄不躁,一到京师就直接进国子监念书了,多好的孩子啊!

    大多数人家里都有孩子,天生就对好学生多几分偏爱,基本已经没什么人站在少年那边了。

    陪着少年过来的黑瘦男孩也一脸迷茫。

    他竟觉得江从鱼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明明不用跪的,怎么他非要这么做?倘若当年江从鱼祖母真的是他祖母害死的,他又有什么脸面来求江从鱼让他们住进江府去?

    林伯见事情已了,客客气气请众人散去,自己带着那少年与黑瘦男孩走了。

    江父当初在先皇震怒之下被株连九族,但老家还有不少隔房的叔伯兄弟在。只要置办族田的事情安排妥当,这些关系不算太近的族人自然会看好这些家伙。

    这些家伙老的老、弱的弱,对付他们只会脏了江从鱼的手,还不如让他们安安分分在老家待着。

    林伯眼底有着久违的狠厉。

    若是以后这些家伙再想来祸害江从鱼,他不介意亲手来个斩草除根。

    想来是他的刀太久没染过血了,才叫这些阿猫阿狗敢跳出来作妖!

    江从鱼哪里知道在他面前一直慈和无比的林伯在想什么,他解决完这突发事件后回了国子监,才迈入大门就看到不少瞧热闹的同窗若无其事地转身散开。

    韩恕他们也来了,他们没有装作自己没来过,而是围拢上来把江从鱼簇拥在中间宽慰他。

    连最别扭的何子言都面露担忧。

    江从鱼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我都不认得他们。”

    别说在这之前不知道他们还有人活着,就是早早知道了他也不会去搭理。

    听闻他父母幼年都受了许多磋磨,那些苦楚都是这些人所赐,他若是与这些人亲如一家的话对得起生下他的父母吗?

    见大伙都在为自己忧心,江从鱼还反过来宽慰他们:“我爹的朋友多,仇人也多。我既然享受了我爹给我带来的许多好处,自然得面对这些好处可能带来的风风雨。我心里有数的,你们别担心!”

    众人都听了他刚才的应对,知道换成自己兴许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可是江从鱼啊,他们瞎操心什么?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一行人又和平时那样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不远处的凉亭里立着两个人,正是国子祭酒沈鹤溪和他学生周直讲。

    周直讲赞道:“这小子确实有些急智。”

    就是不太看得上他们“北张”,上次是江从鱼那迫不及待越过他们的模样着实令他们心塞。

    根本不给他们拒绝收人的机会!

    沈鹤溪冷哼道:“不太像杨连山教出来的。”

    周直讲住了口。

    一提到杨连山,就感觉他老师颇为不乐,他们都不敢去触霉头。

    既然已经无事,沈鹤溪便回了直舍。他提笔写奏疏痛骂江家人在国子监门口生事,要求上头严查严惩,绝对不能姑息这种无事生非的行为!

    要不然今天你来闹一下,明天他来闹一下,国子监还怎么为朝廷培养人才?!

    以沈鹤溪的职位和名望,奏疏当天就送到了楼远钧的手上。

    楼远钧一向公私分明,没处理完政务一般不会喊暗卫出来给他讲京师新鲜事。

    是以他根本不知道有人跑国子监挑事。

    这份由国子监那边递上来的奏疏看得楼远钧恼火不已。

    当年江家人确实还流放了一批,没有全部来个斩立决。

    楼远钧给江父翻案时觉得这些人也算吃够了苦头,又全都是老弱妇孺,拿到底下人呈上来的赦免名单时也没有特意把他们剔除。

    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敢来京师闹事。

    这不是仗着江从鱼年纪小才来欺负人吗?

    一想到江从鱼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了委屈,他心头就生出股难言的愠怒来。

    楼远钧已经很久没遇到让他生气的事了。

    现在他满脑子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好极了,连他的人都敢欺负!

    第24章

    楼远钧当场命人立刻去彻查此事。

    那江家少年很快被拿走审问。对方虽然有点心机, 却是个软骨头,不消怎么严审便一股脑儿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是何二国舅家见江从鱼又得了嘉奖,还捎带上了何大国舅家的何子言, 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凭什么他们都能安享荣华富贵, 而他把家底输个精光,要靠借债度日!

    于是何二国舅便找人去把江家祖孙俩快马加鞭接过来,想给江从鱼添点堵。

    这江家祖孙本来也打算去讹江从鱼一笔钱的, 有人愿意许他们各种好处让他们去泼江从鱼脏水,他们当然欣然答应。

    何二国舅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设的局很容易被看破。可有些东西应付起来不难,但真遇上了却非常恶心人。

    就好像走在路上踩到坨狗屎,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回去洗洗靴子就得了,可谁踩上了能开心?

    得知江从鱼直接把人打发走了,没叫这些家伙泼上脏水, 楼远钧心里舒坦了不少。

    他命人拟旨把何二国舅给发落了, 直接发配这位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国舅爷去矿里挖煤, 不挖满一年不许离开。这人每天不是吃喝嫖赌就是没事找事, 合该趁此机会让他吃吃苦头!

    何家两兄弟是住两隔壁的,听到隔壁呼天抢地的动静不免过去探问一番。

    一打听才知道, 陛下亲口下旨让何二国舅挖煤去!

    那可是挖煤, 寻常人家里只要还有几亩薄田,哪都是不会去下矿的。

    谁知道煤矿哪天会塌?说不准一不小心就把小命交待在里头了。

    现在陛下要让他们家老二去挖一整年的煤!

    这得犯了多大的错!

    等得知了事情原委,何大国舅一家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猛地想起自己没少关起门来埋怨江从鱼得了他们早早相中的宅子。

    最近不少人在他们耳边或撺掇或奚落,都说他们这些亲舅舅亲姨母居然比不过江从鱼一个外人!

    现在看来, 江从鱼哪里是外人,他们才是!

    何子言傍晚回到家的时候, 就看见自家爹娘泥雕木塑一般坐在那儿,那模样跟丢了魂似的。

    何子言忙上前询问:“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何母一看何子言囫囵着回来了,眼眶顿时控制不住地发热。她一个出了名的悍妇,如今红着眼睛拉住自家儿子的手不放,嘴里说道:“儿啊,你在国子监可千万别和那江从鱼过不去。”

    何子言稀里糊涂。

    这都哪跟哪啊。

    偏偏何大国舅也跟着嚎了起来:“对对,你千万别想不开去为难他。”

    何子言更加一头雾水了:“到底怎么了?”

    何大国舅夫妻俩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给何子言讲了,末了还齐齐拉住何子言叮嘱:“你可得记住了,那江从鱼就是陛下的心肝宝贝!”

    何子言:?????

    早就知道自家父母不太靠谱,没想到他们说起话来居然能这么离谱。

    心肝宝贝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陛下确实对江从鱼十分看重……

    ……

    另一头,心肝宝贝江从鱼散学后一回到家,就听林伯说楼远钧来了,正在老地方等着他。

    江从鱼闻言直奔他们平时相见的地方,照例还是用跑的。

    这次楼远钧没有坐着等他,而是站在那儿看他几时回来。

    瞧见江从鱼脚步一如既往地欢快,楼远钧才算是放下心来。他笑着往前走了几步,正好让从阶下跑着上来的江从鱼直直撞进他怀里。

    楼远钧顺势把人环住,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过去并不是爱与人亲近的性格,并不觉得与人搂搂抱抱有什么妙处。可当他把江从鱼拥入怀中的时候,却觉得心中一些空缺已久的部分霎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就好像它就是空着等江从鱼一头扎进来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楼远钧都不太想把人放开了。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欲念,他想让怀里的人彻彻底底属于自己。

    只是楼远钧还是松了手,那所有的贪婪与渴望仿佛只存在于那短短一刹那,过后便再也不存在了。

    楼远钧丝毫不提自己有意多走了那么几步,还轻笑着责备起江从鱼来:“怎么总跑得那么急,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江从鱼听他这么一说,也觉是自己跑太快了才撞上了楼远钧的胸膛。他摸着自己的鼻头说道:“你的前胸好硬,难道是在军中练出来的?”

    楼远钧道:“年少时什么都做不了,便只能一个人强身健体了。”

    那些几乎算是被幽禁的岁月里,楼远钧从来没放弃过等待机会,所以他始终让自己活得好好的。

    如今他活过了所有的仇人与阻碍,成了这天下唯一的主宰,想做什么都没有人能阻拦。

    他本来已经鲜少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在江从鱼面前却总爱若有似无地提那么一两句。

    明知道以江从鱼的性格肯定会相信他,也肯定会为他的过去心疼难受,他却还是一提再提。

    兴许长于深宫之中,到底还是让他耳濡目染了许多卑劣手段与肮脏做法。

    楼远钧垂眸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听了他的话后果然又心疼起楼远钧来,觉得楼远钧能好好地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他气愤地道:“你那些亲人可真不是东西。”

    楼远钧哄道:“他们本来就罪无可赦,早都归西了。”

    江从鱼也不想让楼远钧沉湎在往事带来的坏情绪里头,马上开始围着楼远钧忙活起来,一时与他说国子监的趣事,一时又叮嘱林伯记得准备自己想让楼远钧尝尝的菜和点心。

    又像个陀螺儿一样转个不停。

    楼远钧听他只提在国子监找到什么新鲜乐子,半句都没提白天有人在国子监门口想泼他脏水的事,不由抓住江从鱼随风往他这边甩的高马尾,问道:“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事要和我讲了吗?”

    江从鱼对上楼远钧带着关心的眼,一下子明白他什么都知晓了。

    江从鱼有些郁闷的说道:“难道是林伯与你说的?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楼远钧轻叹:“你对我报喜不报忧,我就只能从别人嘴里听说那些不好的事了。”

    江从鱼道:“我不是要瞒着你,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当场就把他给打发了。”他凑过去跟楼远钧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难得见面,每次光是快活的事都说不完呢,提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

    楼远钧应道:“好,我们不提不相干的人。”

    江从鱼道:“这就对了!有人想来找我茬,就是不想让我过得快活。我要是整天想着那些糟心事,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可不会干。”

    楼远钧喜欢江从鱼的机敏,也喜欢江从鱼的处事态度。既然要让江从鱼入朝,他想要的就不是那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求人伸手的懦弱家伙。

    楼远钧问道:“你怎么想到置办族田来开族学的?”

    江从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我看以前乡里有人这么办,就照着他们的做法讲出来了。”

    “我看那些办族学的人回到村里大家都是敬着他的,我也办的话乡里应当也会敬着我,说不准许多事不需要我自己经手都有人能帮我办妥!”

    楼远钧目露赞赏。

    以前江从鱼没有机会接触更多东西,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懵懂无知。

    但江从鱼很能活学活用,只要有足够多的锻炼机会,他肯定很快就能成长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楼远钧很期待那一天到来。

    他期待江从鱼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前行。

    有了这么个念头,原本缺了几分波澜的日子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第25章

    饭菜上桌, 两人就着夕阳余晖一起吃饭。江从鱼孜孜不倦地把每样菜好吃在哪里给楼远钧讲上一遍,楼远钧便一直跟着他夹菜。

    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胜在新鲜应时, 连味觉有些失灵的楼远钧似乎都能尝出点儿鲜甜。饭后两人一起在廊下散步, 看着月色慢慢笼罩园中花木,婆娑花影随风轻动。

    江从鱼在京师已经交上不少新朋友了,却还是觉得和楼远钧待在一起最快活,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么在月下漫步也觉满心欢愉。

    大抵是因为楼远钧长得最好看。

    通身上下都像是照着他喜欢的模样来长的。

    江从鱼这么说服着自己,又拉着楼远钧一起搓澡。国子监的假期之所以叫休沐,自然是让他们好好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一遍。

    楼远钧由着他折腾。

    等江从鱼兴致勃勃忙活完了,才换楼远钧替他料理身上自己不好搓洗的位置。

    这时两人已经在汤池里泡了挺久, 江从鱼身上被蒸得泛起些许红晕,瞧着与平时不太一样。

    江从鱼毫无戒心地背对着楼远钧,坦坦荡荡地露出光裸的背脊。

    楼远钧拨开他及腰的长发, 一下子瞧见了江从鱼漂亮的腰线。他目光触及江从鱼腰侧一块淤青, 不由伸手捻了上去。

    江从鱼只觉自己被楼远钧攥住了腰, 有点热, 也有点痒。他奇怪地转头问道:“怎么了?”

    楼远钧瞧着他腰上的淤青问:“这是怎么来的?”

    他觉得所有留在江从鱼身上的痕迹都碍眼极了,尤其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现的, 更是叫他想直接将它抹去。可惜他不仅抹不掉, 还叫那腰身上隐隐泛红。

    江从鱼低头一看,还真有块淤青。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没事,我身上很容易留青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的。不过散得也快, 一般睡一觉就好了。”

    为了叫楼远钧相信自己的话,江从鱼力邀他掐自己一下, 说是掐完马上就会变青,但明早起来肯定就不青了。

    楼远钧喉咙微微动了动,抓住他作乱的手说道:“别胡闹,哪有你这样让人掐自己的,你不会疼的吗?”

    江从鱼道:“我不怕疼!”

    楼远钧不赞同地摇头,就着宛如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在江从鱼耳旁说道:“不管怎么样都要爱惜自己。”

    江从鱼又感觉自己耳朵热热的,一颗心怦怦直跳,连带呼吸都多了几分烧灼感。他觉得自己有点古怪,却又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旁人鲜少这样与他说话的缘故?

    “我知道了。”

    江从鱼只能乖乖应这么一句。

    楼远钧收紧环住他的手臂,语气带上几分警告意味:“往后你若是再不好好爱惜身体,我可要生气了。”

    江从鱼已经平复好自己鼓噪的心跳,听了楼远钧的话后便乐了起来,回过头去学舌道:“你也一样,要是你不爱惜身体,我也要生气!”

    楼远钧一顿,垂眸掩去自己眼底涌动的情绪。

    “好。”

    他应了下来。

    这不是楼远钧第一次发觉自己和江从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同样的话在江从鱼嘴里说出来是没有别的意味的,他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不能对外人言说的隐秘欲念,以及连他自己都没有清晰意识到的占有欲。

    如果非要有人在江从鱼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他只能接受由他来留。

    倘若旁人不知死活想要这么对待江从鱼,他是真的会怒火中烧。

    偏偏江从鱼对此无知无觉,始终毫无保留地亲近着他……

    楼远钧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只是他从前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觉得那些怀着目的试图接近自己的人叫他反感至极。

    所以他一向不给人机会近自己身。

    江从鱼却是个变数。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江从鱼这人有趣,明明一开始只是准备当师兄弟,怎么才多见了几面便生出这么多变化来?

    也许人不该给自己放纵的机会,有些事情一旦越了界便很难再往回收。

    人性向来如此,没尝到滋味也就罢了,一旦尝过以后想要的只会越来越多。

    楼远钧哑声说道:“还是别在水里泡太久了,有点热。”

    江从鱼觉得有理,于是与楼远钧一同出了水池。他边给自己套上亵衣亵裤,边和楼远钧说道:“衣裳都已经裁好了,你看看合不合身,要是不合身可以叫人改改。”

    楼远钧对此不太在乎,笑道:“穿在里头的衣裳大一点小一点都无所谓,只要穿着舒服就好。”

    江从鱼连连点头,把裤子往上一提,发现腰上大了一圈。他一下子知道自己弄错了,忙脱下跑过去与楼远钧交换。

    “这套才是你的。”

    江从鱼说道。

    “你瞧着也没有比我高大多少,怎么衣裳裤子都比我大这么多。”

    楼远钧微微低下头,看着一脸郁闷的江从鱼。江从鱼在同龄人之中算是身量修长的那一类,只比身高的话确实没差多少,他也就比江从鱼高出那么一拳。

    但挨得近了便显出两人体格的不同来,从他的角度看去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的身躯竟莫名契合,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属于彼此似的。

    楼远钧道:“人一生下来骨架便有大有小,和是高是矮关系不大,有的人身高九尺都能瘦得跟麻竹竿似的。”

    江从鱼被楼远钧说服了,与楼远钧把一大一小两套里衣换了回来。他系好衣带后还和楼远钧分享自己穿上它的感受:“这明光锦果然不错,穿在身上跟没穿似的!”

    楼远钧笑了,有点想多送江从鱼一些好东西,再听江从鱼一一把其中妙处说给自己听。

    经江从鱼一说,那些再寻常不过的事物仿佛都好得不得了。

    两人齐齐收拾好了,凑在榻上就着灯看了好一会的闲书,等到头发都干透了才终于舍得歇下。哪怕是熄了灯,江从鱼还是有许多话想和楼远钧说,枕在一起聊了许久才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江从鱼早早醒了,毫不意外地发现两个人又睡到了一块。

    只是这次他感觉两人贴在一起的地方不太对劲。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他耳朵一下子红了。

    他已经十八岁了,早在几年之前他就曾因为晨起发现自己不对劲,慌忙跑去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他老师那么端方正直的一读书人,面对这种问题相当为难,只得给他念《黄帝内经》,说是“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云云。

    反正就是说男子长到十几岁出现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不必太放在心上,也不必特意去处理它,起来后要不了多久它自然就好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是个正常的男子,楼远钧也是正常的男子,两个人早上都出现了这种正常的现象。

    还正好贴一块了。

    江从鱼脑海里有些发懵,整个人都不太敢动弹了,怕自己扰醒了楼远钧,到时候就是两个人一起面对这种窘况。他小心地往后挪了挪,想脱离楼远钧的怀抱悄悄下床。

    可惜他再怎么祈祷楼远钧不要醒来,楼远钧还是睁开了眼。

    实际上楼远钧醒得比江从鱼还要早一些,因为他昨晚做了一夜的梦,天还没亮就从梦中惊醒了。他已忘了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余下难以平复的心悸与……不明不白的失落与不舍。

    楼远钧状似无意地伸手攫住江从鱼的腰,没让他从自己怀中退离。

    同时缓缓睁开了眼。

    江从鱼有些慌乱的神色映入他眼帘。

    楼远钧心底顿时涌出股难言的愉悦。

    江从鱼也并非无动于衷。

    楼远钧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脸庞。

    江从鱼结结巴巴地道:“老师告诉我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楼远钧笑问:“你老师还给你教这个?”

    江从鱼道:“是我那时候不懂怎么回事,才去问老师的。”

    楼远钧说:“你可真是好学。”

    不知道为什么,江从鱼总觉得这会儿的楼远钧有点危险。明明楼远钧还是在朝他笑,怎么他总感觉背后毛毛的!

    肯定是错觉,楼师兄人那么好,他怎么能把楼师兄往坏里想?

    江从鱼麻溜坐了起来,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掀起亵衣给楼远钧看自己光洁漂亮的腰。

    “看,我就说了吧,昨天的淤青睡一觉就没了。”

    这是在力证自己昨晚没撒谎。

    楼远钧伸出手往那截白/皙紧实的腰身上掐了一把。

    江从鱼浑身一僵,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楼远钧收回手教训道:“下次再这么邀别人看你的身体,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江从鱼忙放下亵衣,嘴里哼唧道:“你又不是别人,何况我们都是男的。”他飞快下了床,跑去解决自己的晨起问题。

    楼远钧也起身穿衣洗漱,瞧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只过了一个早饭的功夫,江从鱼就把早上起来时的尴尬事给抛诸脑后,与楼远钧说起自己今天和何子言他们约在袁骞家的事。

    江从鱼积极邀请:“要不你一起去玩!”

    楼远钧道:“你约的都是你的同窗,我过去作甚?我也有别的事要忙,等哪天我们都得空了再一起出去玩。”

    江从鱼听了楼远钧这话立刻高兴起来,当场就要和楼远钧约定日期:“约在端午怎么样,到那时候我不用上课,你肯定也不用上衙!”

    楼远钧笑问:“我不喜人多,你能撇下你那么多朋友和我单独出去吗?”

    不管看过楼远钧的笑脸多少回,江从鱼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楼远钧微微侧头含笑看着他的时候,他更是连把自己送出去都心甘情愿。

    江从鱼保证道:“假期又不止一天,我可以专门留一天单独和你出去玩,你说哪天去就哪天去。”

    楼远钧应了下来:“好,那我们到时候一起过节。”

    第26章

    江从鱼带着林伯给他准备的一大堆吃的喝的前往袁骞家, 本以为自己是最早到的,到了才发现何子言已经到了。

    “早啊。”

    江从鱼热情洋溢地跟他们打招呼,还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与他们分享自己新喜欢上的茶点。

    许是因为心疼他才到京师就要去念书, 每次他回到家林伯都会让人做各种好吃的点心变着法儿投喂他。

    知道他对茶酥格外钟爱, 这次南边的明前茶刚快马加鞭送到京师,家中的御厨就用来做了龙井酥给他尝鲜。

    江从鱼自小在南边长大,闲着没事就能跑茶山上晃悠, 压根不知这明前龙井在京师有多难买,纯粹是自己吃着觉得好便拿来分享给旁人。

    何子言一入口就知道这东西又是宫里的,看向江从鱼的眼神复杂极了。

    不知怎地就想到他爹娘说的那句“江从鱼可是陛下的心肝宝贝”。

    虽然相处过后他知道江从鱼确实很好,但陛下又没见过江从鱼,怎么就对他这般好?

    江从鱼正捧着茶咕咚咕咚地喝呢, 见何子言一直盯着自己瞧,奇怪地追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何子言道:“你带过来的是新到的贡茶吧。”

    江从鱼低头看了眼清湛湛的茶水,没看出它和别的茶有什么不同, 不过入口确实茶香怡人。他笑吟吟地道:“我也不知晓, 可能是吧。”

    何子言有点酸, 这显然是东西才到京师就分了一份去江从鱼家, 别人可得不到这样的赏赐。

    江从鱼给他把茶盏蓄满了,朗笑道:“你喜欢就多喝点。”

    瞧见江从鱼这态度, 何子言没法说什么酸话, 只能与他说起昨天发生的事。

    江从鱼什么都没做,朝中就已经经历了一番风云变幻,先是沈鹤溪上书替自己的学生求公道,接着是他二叔何二国舅被重罚。

    何子言道:“听我爹娘说, 最近总有人在他们耳边挑唆,说不准我二叔那边也一样。”

    不是何子言替自己爹娘说话, 而是他爹娘真的很容易受旁人影响。

    他自己其实也差不多,入学前听爹娘埋怨多了,不也对江从鱼有很大的偏见吗?如果不是江从鱼心大,恐怕早就不乐意搭理他了。

    江从鱼哪里知道短短一天之内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何子言酸溜溜的转述叫他觉得他们这位陛下果然是个大好人。

    可惜他如今还只是个国子监新生,一时半会估摸着是没机会去面圣的,只能先记下来再说。

    眼见何子言整个人都已经泡在酸水里了,江从鱼也没再故意说些“陛下对我真好”之类的话扎人家心,而是乐滋滋地说道:“没想到有的人看起来凶凶的,背地里却护短得很。下午我要去找沈祭酒蹭顿饭,好好答谢答谢他!”

    何子言不可思议:“你去蹭饭怎么还成答谢人了?”

    江从鱼道:“这你就不懂了,你看沈祭酒他孤家寡人的,没个晚辈在身边侍奉。我去陪他吃饭,他心里一准高兴!”他还怂恿何子言跟他一起去。

    何子言道:“我才不去,我没你这么没脸没皮。”

    江从鱼也不勉强。

    等其他人也陆续到了,江从鱼一副东道主的模样招呼大伙围坐下来用些茶点。扫荡完江从鱼带来的吃食,一行人才相携前往校场。

    这时朝阳初升,袁家校场上有批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在练武,有男有女,动作俱都飒爽得很,一看便知是武将之家教出来的。

    江从鱼好奇地问袁骞:“这些孩子都是哪来的?”

    袁骞道:“都是些孤儿,才到府中小半个月,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你提的醒。”

    先皇在位时喜怒无常,袁家又是朝中功劳最高的武将,袁家满门留在京师相当于古时的质子——专门用来提防袁大将军造反的。

    袁骞兄长有意避祸,从不沾手朝中之事,只拿着恩封的爵位当个富贵闲人,后来还特意求娶了何家的女儿。

    这次与柳栖桐他们联名上书陈明抚恤遭侵吞的情况,算是袁骞兄长跨出的第一步。

    他兄长应当要振作起来了!

    袁骞道:“兄长察觉这些孩子留在家中也得不到多好的照料,便将人带回府中教养,期望他们长大成人后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江从鱼道:“这样办好!你们府中要是安置不过来,我府中也能收留一些。我那么大一个宅院空着也是空着,多养些人不成问题。”

    袁骞道:“你不如让你府上的林伯打听一下有没有需要收留的袍泽遗孤。”

    江从鱼咦了一声,奇道:“林伯也从过军吗?”

    袁骞道:“当然,他当年很有名,曾与我父亲并肩作战过,后来又去了西线。如今西线多年无战事全仰赖他!”

    提及这些事,连平日里话很少的袁骞言语间都添了几分飞扬意气,可见他私心里还是更偏向走武将路子的。

    江从鱼只觉自己可真是睁眼瞎,居然没看出林伯是那么厉害的人。

    可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就来给他府上当管事了呢?简直浪费人才!

    不过想到林伯头上银白的发丝,江从鱼又觉得林伯兴许是想在江府养老——要知道林伯每次看着他的眼神都好像在看自家晚辈。

    既然袁骞知晓林伯过去是什么人,江从鱼当下就央着他多给自己讲一些。

    袁骞没料到江从鱼对此一无所知,有些懊恼自己多言。

    可话都已经起了头了,他哪里抵得过江从鱼的缠磨?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都给江从鱼讲了。

    据说林伯年轻时是位游侠儿,号称江湖第一刀客。

    当时江从鱼父亲与他意外相逢、结为知己。

    听了江清泓言及天下大势以及百姓之苦,林伯满心慨然,自惭过去只知逞凶斗勇、虚度光阴,当即带上自己的刀从军去。

    林伯与袁大将军就是那会儿认识的,林伯常对袁大将军说世上读书人大多负心薄义,唯有江清泓心怀天下。

    可惜后来时局动荡,江清泓为了肃清朝野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身边聚拢的俱都是些奸猾投机之徒。

    其中有个曾因为贪污军饷导致林伯麾下士兵苦战至死的贪官也投入江清泓门下,林伯得知此事后拿着刀去质问江清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江清泓没有给他答案。

    林伯当场与他割袍断义,愤然领兵奔赴西线。

    这一去就是好些年。

    跟杀神似的杀得西戎胆寒不已。

    可就在西线将士大捷归来那日,他才惊闻江清泓已死的消息。

    江清泓死了。

    他带走了很多人,包括那个令他恨得牙痒的贪官。

    有些是江清泓死前亲手处置的,有些是先皇震怒之下当成江清泓的党羽处决的。当初那些靠逢迎先皇而出头的奸佞竟是一个都没留下,全叫江清泓处理得干干净净。

    江清泓那么聪明一个人,什么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什么生前身后名,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只希望给那些他殚精竭虑维护着的人以及他热爱着的大好河山争取来长久的清明。

    林伯得知江清泓的死讯后吐出一大口血来,直接卧病不起。等昏沉了几日再醒来,他的头发竟全白了。

    后来林伯便辞去军中职务,鲜少再出现在人前,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直至那日在国子监门前见到林伯,袁骞也觉得陛下这样有些大材小用,但想想林伯当年与江清泓的种种过往,又觉得这大概是林伯最想要的。

    江从鱼的存在大概就是陛下能将他请回京师的原因吧。

    江从鱼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知情的柳栖桐他们又明显不愿意细谈,自然无从知晓这些事。他认真记下了袁骞告诉他的过往,才与众同窗一起玩耍去!

    人是他约过来的,可不能为了自己的事让大家玩得不尽兴。

    袁家这边不是袁骞一个人住,所以邹迎他们都知趣地没留下连蹭两顿饭,下午便各自归去了。

    江从鱼骑着马儿回到家,麻溜跑去见林伯,一股脑儿把袁家收留将士遗孤的事讲给林伯听。

    “袁骞说您也有不少战死沙场的袍泽,不如您也查一查他们有没有留下没人抚养的孤儿。”见林伯有些不赞同,江从鱼劝道,“我们府中空荡荡的,我感觉怪冷清的,多收留点人挺好。何况我以后要办什么事总不能全在外面找人,您带出来的人我用着更放心。”

    林伯初听之下确实不太赞同。

    当年他辞官时便已散尽家财赠与昔日袍泽留下的孤儿寡母,轮到江从鱼这里他就只能替他看好这些家业了。

    这宅子和爵位都是江清泓留给江从鱼的,哪有拿来养活别人的道理。

    可再听江从鱼那么一劝,林伯又犹豫起来了。

    陛下对江从鱼这般看重,以后江从鱼肯定是要入朝为官的,身边怎么能没有能放心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办的人?

    林伯笑道:“好,我会把这事办妥的。”

    到时候把天资好、品行佳的安置在府中教养,别的安排到别庄去请几个先生和教头教就是了,可不能引狼入室,叫他们把江从鱼给带坏了!

    江从鱼已经知晓林伯当年的丰功伟绩,对他的办事能力自然放心得很。

    他平时要在国子监上学,给林伯找点事做也挺好!

    既然林伯答应下来了,江从鱼便说道:“我等会去沈祭酒那儿蹭饭,你就不用为我忙活了,只管准备收养遗孤的事情去。”

    林伯问:“要不要准备点礼物?”

    江从鱼道:“不用了,我要是带了厚礼去他一准要把我扫地出门。人家可是铁骨铮铮的清流,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咱可不能用这些肮脏的阿堵物去玷污他高洁的品行!”

    林伯听得笑了起来,又一路把江从鱼送出门,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

    直至江从鱼的身影消失不见,林伯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当年那封字字句句都已经刻在心底的信,不知怎地又浮现在他眼前。

    “昔年曾把酒相约,待到河清海晏、天下承平之日,必与兄长及三五好友携手同游,遍览山河胜景。可惜愚弟身有痼疾,又多行恶事,近日病骨支离,自知天不假年,终不能履约。临书怅然,惟望万万珍重!今生无缘再会,来生愿效犬马之劳……”

    林伯一拳头捶在旁边的廊柱上,而后缓缓将额头抵了上去,以掩饰自己虎目中即将落下的热泪。

    多可笑啊,那个早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的人,却一直在叮嘱他们要珍重。

    第27章

    江从鱼说要两手空空过去, 也没真那么不要脸,他决定去码头亲自给沈鹤溪挑两条最肥的鱼以表谢意。

    京师的街道热闹非凡,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叫卖声, 江从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见别人带着小孩子挑玩具他都要凑过去瞧两眼。

    遇到不认得的玩具,他还跟人家小孩不耻下问:“这个怎么玩的?”别人给他讲了,他就上手试着玩, 学得可谓是又快又好,没一会他就收获了好几个“忘年交”,个个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江从鱼哈哈大笑,把自己已经玩够了的玩具统统分了出去,径直前往码头挑鱼去。

    才到码头没走多远, 江从鱼就瞧见个老头儿提这个空鱼篓跟他走了同一条道。

    江从鱼一脸同情地看着对方。

    老头儿横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江从鱼笑眯眯地道:“我懂,我懂,你肯定是没钓到鱼对吧。在买鱼回家充数这件事上, 大江南北都是常有的事。我跟你讲, 以前总有人跟我买鱼!”

    老头儿:“……”

    老头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 瞧着他那身监生服问道:“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江从鱼点点头:“对啊, 我叫江从鱼,今年刚入学。”

    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才后知后觉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上一个他嘴贱上去聊天的钓鱼老头是沈祭酒的老师, 眼前这家伙不会也跟国子监有关系吧!

    “您不会也有个在国子监教书的学生吧?”

    江从鱼忍不住追问。

    老头道:“那倒没有。”

    江从鱼听他们这么说就放心了,邀他一起去寻买鱼的船家,还跟人夸口说他挑鱼最厉害了,因为他从小就是吃鱼长大的!

    老头儿并没有拒绝江从鱼热情洋溢的邀约, 只在心中暗道:没想到江清泓的儿子居然是这样的性情。

    兴许只有自由自在地长于江湖之间,才能保有这样的热忱与天真吧。

    可是当初举世昏昏, 众生皆苦,即便弃官归隐也会看到处处都是被暴政与战乱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天地间根本容不下半个自在人。

    就连江清泓不也曾灰心失望地挂冠而去吗?江清泓也并非一开始就有决心抛下自己看重的亲朋从容赴死的,撇去学识与抱负不谈,他同样是会挣扎、会犹豫、会耽于私情的普通人。

    老头儿叹了声气。

    江从鱼听到了,关心地问:“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你也别难过,我也不是每次都能钓到鱼的,我乘船进京时就一条鱼都没钓到!”

    老头儿乐道:“船都把鱼吓跑了,你能钓上什么鱼?”

    江从鱼骄傲地说道:“我把我一个朋友钓了上来。”

    老头儿:。

    行吧,也算是让你钓到了东西。

    “挺好。”

    老头儿笑着说道。

    这种只需要担心钓不钓得上鱼的日子挺好。

    这应当也是许多人愿意牺牲性命极力抗争的原因。

    江从鱼见老头儿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边蹲下挑鱼边起了个新话题和老头儿闲聊:“您吃过新鲜鲥鱼吗?那可是我们南边才有的美味,一年就上那么一回。”

    老头儿道:“吃过,怎么了?”

    江从鱼对他刮目相看:“您肯定去过南边对吧!我听人说京师这边的人可都没吃过新鲜鲥鱼。”

    鲥鱼这东西最是娇贵,受不得半点颠簸,往往捞起来没一会它就活不了了。

    南边的达官贵人吃鲥鱼,那都是纡尊降贵地泛舟江中吃那么一口鲜。

    江从鱼还给老头儿讲了个笑话,说当年有个姓耿的京官到了他们那边,正好碰上难得的鲥鱼季,县令特意邀对方到船上品尝鲜。

    那京官吃了以后惊为天鱼,追问这是什么鱼。县令说是鲥鱼,他还不信,说他在京师吃的鲥鱼不是这个口感,而且还有股独特的风味!

    原来鲥鱼运到京师后大多已经腐臭不堪,味道那叫一个可怕。幸亏御厨颇有巧思,弄点鸡肉猪肉竹笋之类的混起来一煮,再用银盘盛起来给宫中贵人以及天子近臣享用。

    你不够位高权重,还尝不到这样的“宝贝”!

    江从鱼也闻过鲥鱼腐坏后的味道,对这种达官贵人才能享受到的“贡鱼”叹为观止。

    皇帝都吃臭鱼欸!

    这鲥鱼他们真的非吃不可吗?

    江从鱼分享完自己在乡间听说的趣事,转头一看,旁边这老头儿的脸色怎么臭臭的?他继续说道:“那京官叫啥来着?据说县令叫他耿大人!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老头儿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我姓耿。”

    没错,那笑话里的京官就是他。

    他当初第一次去南边尝到新鲜鲥鱼,愕然发现它和御宴上所吃到的进贡鲥鱼截然不同!任谁碰上这样的事,都不可能不惊愕吧?

    结果他就那么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惊讶,竟在当地留下了这么多年的笑谈,连江从鱼这样的小辈都还津津乐道。

    接收到老头儿愤怒目光的江从鱼:。

    他哪里知道讲个鲥鱼逸闻都会遇到本人啊!

    江从鱼赶忙挑好两条自己想要的肥鱼,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惹不起,惹不起。

    十几二十年前就已经当上京官的人,现在的官能小吗?

    早知如此,他就不报上姓名了!

    有了这么个插曲,江从鱼没有再在半路上瞎晃悠,提着鱼直奔国子监。

    跑得气喘吁吁。

    沈鹤溪正在树荫下拿着本书在看,见江从鱼咻地一下跑进来,不由放下书诘问:“你跑得这么急,是有狗在后面追你吗?”

    江从鱼辩驳道:“狗才不会追我,我遇到的狗都很喜欢我。”他骄傲地挺起胸脯,“从小到大我就没被狗追过!”

    沈鹤溪冷冷横他一眼。

    江从鱼压根不怕他发怒,熟门熟路地提着鱼跑去厨房,对着人家厨子一股脑儿交待了两条鱼分别要怎么吃,才又搬了张凳子跑出去做到沈鹤溪旁边去,殷勤地帮沈鹤溪把茶水满上。

    沈鹤溪道:“回去读你的书去。”

    江从鱼道:“我是来向您道谢的,您怎么一开口就赶人呢,怪伤人的!”

    沈鹤溪道:“你看起来不像是能被伤到的。”

    江从鱼不管沈鹤溪的臭脸,一个劲地说沈鹤溪当真是最最维护学生的好祭酒,回头他一定写信给老师好好讲讲。他来到这国子监,感觉就跟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沈鹤溪道:“看得出来,你确实当成自己家了,整个国子监再没有比你更自在的人。”

    江从鱼只当没听出沈鹤溪话里的嘲讽,改为向沈鹤溪打听朝中有没有姓耿的大官。

    沈鹤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从鱼把自己在码头上干的好事囫囵着讲给沈鹤溪听。

    沈鹤溪:“………”

    你这惹事的能耐可真不小,怎么不把天也给捅个洞?

    沈鹤溪道:“是有一个,礼部尚书就姓耿。”

    江从鱼:。

    他如今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礼部尚书是干什么的他还是知道的。

    很不巧,他们国子监隶属于礼部,而他们如果是想靠科举晋身,同样也要到礼部贡院考试。

    好消息,耿尚书确实没有在国子监这边当学官的学生。

    但坏消息是,整个国子监和科举考试都归人家管!

    江从鱼小心翼翼地追问:“他老人家记仇吗?”

    沈鹤溪瞥他一眼,说道:“你要是不背后说人,就不用担心这种事了。”

    江从鱼道:“我哪里知道会遇到他本人,明明只是我们那边口口相传的笑话而已。”

    沈鹤溪道:“各地风土人情皆不相同,也都有只在当地才有的土产,外人不知道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因为这种事便去嘲笑别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你要是一次失言就被嘲笑个十几二十年,你能高兴吗?”

    江从鱼被问住了。

    这事要是落到自己头上,那确实挺难受的。

    只不过笑话这东西大多都是有点缺德的,不缺德的都不好笑,他从小这么听人讲了,自然也这么对人说。

    江从鱼虚心受教:“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不这样嘲笑别人了!”话落后觑见沈鹤溪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才继续请教道,“那我现在怎么办?耿尚书会不会一直生我的气?”

    沈鹤溪说:“耿尚书不是记仇的人。”

    他这话其实也就糊弄江从鱼,耿尚书是秦川人,年轻时脾气最是火爆,也最爱以牙还牙。后来受的挫折多了,他才不得不收敛了些许脾性。

    只不过朝中这些活下来的老臣,当初大多是被江从鱼他爹明贬暗保给护下来的。他们即便嘴上不提,心里头也大多还念着几分旧情。

    只要江从鱼不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愿意出面保他的人可以说是多不胜数。

    正是因为江从鱼在京师走上几步就能遇到个他爹的故交,沈鹤溪才对江从鱼要求得更为严格。

    这孩子才十几岁,好奇心重又年轻气盛,最容易行差踏错,过于宽纵反而是害了他。

    要不然杨连山这么容易心软的人怎么会对江从鱼那般严厉?无非是爱之深,责之切。

    缘分这东西还挺奇妙的。

    沈鹤溪与江清泓曾是“北张南杨”这一辈中公认的最出色的弟子,却阴差阳错地没有任何交集,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

    他当初因缘际会之下结识的是杨连山,与他成为知己好友的也是杨连山,所以江从鱼在他这里是杨连山的学生。

    他不会让江从鱼在自己眼皮底下行差踏错。

    江从鱼哪里知道沈鹤溪的用心,只觉得沈鹤溪这人虽然老爱板着一张脸,但人还怪好的,不是那种不愿意听你说话的臭脾气。

    他开开心心地在沈鹤溪这边蹭了饭才离开。

    第28章

    江从鱼回斋舍的路上遇到几个同窗, 与他们一路聊回去,却听有人埋怨秦溯那批人不仅狗眼看人低,还爱学他们做事。

    他们结伴读书读报, 秦溯那边也跟着学。

    江从鱼笑着宽慰道:“这些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 哪有我们做了人家就做不得的道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许多人一思及那些人的态度还是如鲠在喉。

    他们的出身是不如那些官宦子弟高,可他们也不用一见面就把“我看不起你”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吧?

    叫他们怀疑他们家里是不是小人得志才侥幸当了高官, 要不然他们家的儿孙怎地这么没教养?

    江从鱼对自己偶尔遭人白眼的事不甚在乎,只觉得“不遭人妒是庸才”,可他不能叫其他人也不放在心上。大家都才十几岁,凭什么要忍受对方的无礼对待?

    他一路上认真聆听着众人的想法,并没有再劝他们别在意。

    待到回了自己的斋舍, 江从鱼就坐在那儿思量起如何处理这些不明不白的矛盾来。

    许多事其实都是堵不如疏的,没有叫哪边一味忍让的道理,不能把邹迎他们的志气都给磨没了。

    何子言几人回来见他用老僧入定的姿势坐在那儿, 觉得古怪得很。

    何子言坐到自己床铺上问他:“你在做什么?”

    江从鱼想得差不多了, 听到何子言的叫唤后便睁开了眼, 笑嘻嘻地说道:“想你呢。”

    何子言现在早习惯了他的不要脸, 骂道:“别整天胡说八道。”

    江从鱼也不胡咧咧了,乐滋滋地朝袁骞几人招手, 摆出一副“共商大事”的架势邀他们一起坐下说话。

    等到同寝几个人都坐下了, 江从鱼才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众人听完俱都有些意动,纷纷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动员完同寝的人,江从鱼又跑去敲本斋其他斋舍的门,一口气把本斋的二十余人都给鼓动了。

    还是学正巡查时察觉他们这边还有人在说话, 特意进来教育了他们一通,江从鱼才终于乖乖回去睡觉。

    翌日的骑射课上, 江从鱼找机会和秦溯聊上了。

    主要是问秦溯愿不愿意每个月一起组织各斋效仿前人来搞“夺席谈经”,也就是就着各类问题相互辩论,胜者可以把对方的坐席给夺走,这样输了的人就得站着当看客了,出局!

    要是光是辩论觉得不够过瘾,还可以加场蹴鞠之类的比赛热热身,争取各有所长的同窗都有表现自己的机会。

    要是办得好了,还可以集思广益组织更多别的活动!

    秦溯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弄这个?”

    江从鱼道:“即便我不说,你应当也是能感受到的,即便同在国子监读书,许多同窗还是相互看不顺眼。”

    “我觉得与其让他们私底下结怨,倒不如摆到明面上来,多给些机会让他们认真较较劲。”

    “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一心想着要打败对方,兴许会更有动力去学新东西呢!”

    江从鱼囫囵着把自己“堵不如疏”的观点讲给秦溯听。

    秦溯对身边的人是怎么个想法心知肚明,他虽然不太赞同他们对待那些寒门子弟的态度,却也没什么办法去改变所有人。

    他听着江从鱼的打算,不知怎地想到这事若是叫他父亲知道了,说不定又要请家法。

    毕竟他觉得无法可施、决定放任自流的事情,江从鱼却想着要把它转化为催人上进的利器。

    许多时候人之所以能咬牙坚持,不就是因为要争那么一口吗?

    光是这种处事态度,他便又不如江从鱼了。

    别看他身边同样聚拢了不少人,实际上这些人大多都有自己的想法。之所以明面上以他为中心,不过是看在他有个首辅爹的面子上。

    于是他遇到难题的第一想法便是逃避。

    江从鱼却完全不一样,他胆子大得很,有什么想法就迫不及待要去付诸实现。

    仿佛从不害怕遭到拒绝。

    江从鱼说完后正等着秦溯的答复,却见秦溯神色有些惘然,不知正想着什么。

    江从鱼忍不住喊了他一声:“秦兄?”

    秦溯回过神来,朝江从鱼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笑:“你的想法很好,我会好好与他们商量的。”

    江从鱼得了秦溯的应允,只觉这事肯定能成了。他击掌笑道:“到时候我们每斋选一个人出来不参与谈经,只负责参与审题、报题、裁判等等杂事,你觉得如何?”

    秦溯点头。

    江从鱼是说干就干的性格,当即拉着秦溯往沈鹤溪的直舍跑,口中说道:“走走,我们这就去与沈祭酒说一声,若是没有沈祭酒同意,这事儿怕是办不成!”

    这也是江从鱼拉上秦溯一起去的原因,他怕光是自己去的话沈鹤溪又让他滚。

    喊上秦溯就不同了,他俩交好的人加起来约等于一大半新生了。这么多人的意见摆在这里,沈鹤溪总不能不答应吧?

    秦溯向来被家里严格管教,平时走路都跟用尺子量过似的,常年在人前保持着最佳的仪态,何曾像江从鱼这样动不动跑来跑去。

    可这会儿他人被江从鱼拉着,江从鱼又在前头跑了起来,他便只能也迈开脚跟着跑。

    两人一路到了直舍外,都不由得停下来喘了会气。

    尤其是秦溯。

    他平时本就跑得不多,在家中又时常挨家法,身体自然不如江从鱼健朗。

    江从鱼见秦溯形容狼狈,只觉自己罪过大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快点过来找沈祭酒,一不小心跑太急了。”

    秦溯好脾气地说道:“没事,我不要紧。”

    两人相携入内,寻到了沈鹤溪。

    沈鹤溪见两人一同进门,心中微微讶异。不过想到江从鱼那对谁都自来熟的性格,又觉得他跟谁凑一起都不意外。

    说不准见到了皇帝,他都能跟对方称兄道弟!

    沈鹤溪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问江从鱼两人来做什么。

    江从鱼又把自己的想法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还直接上升到自己为了整个国子监着想。

    要知道一成不变地死读书是最可怕的,等以后出了国子监遇到亟需解决的事,难道还能抱着书找应对之策吗?还是得创造机会让大家把平日里学到的东西都用起来。

    能够学以致用的人才,才是朝廷最需要的人才!

    江从鱼张嘴就是一通叭叭,把自己这个提议讲得无比重要,全程都让旁人没法插嘴半句。

    沈鹤溪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话,才转头问秦溯是怎么个想法。

    秦溯既然都跟着过来了,自然只会拣好处说。他才学本就不差,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有着江从鱼缺乏的斯文守礼。

    这分明就是长辈们最期望教养出来的谦谦君子。

    沈鹤溪虽与秦首辅没有私交,却也觉得秦首辅把儿子教得很不错。见江从鱼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由拿秦溯敲打了这小子几句,叫江从鱼多向秦溯学学。

    江从鱼才不管那么多,听沈鹤溪应下以后便眉开眼笑起来。

    “要不您先给我们出个议题,我们回去好绕着这议题让大家做做准备。”江从鱼积极提议,“万事开头难,头一回要是没办好,往后想再好好办可不容易!”

    沈鹤溪沉吟片刻,给江从鱼两人出了句《论语》里的话:“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江从鱼不到十岁就被逼着把科举必背书目倒背如流,一听这句就知晓出处了。

    古来注解《论语》的人都不少,里头每一句话都被人反复揣摩过,并且按照自己的理解衍生出许多释义来。

    像这句话中的“周”和“比”就很有说头,各家有各家的说法,辩论起来可就热闹了!

    江从鱼猛夸沈鹤溪给的议题,夸到沈鹤溪瞧着有点不耐烦了,才赶紧招呼秦溯开溜。

    风紧扯呼!

    江从鱼的嘴巴是闲不住的,等出了直舍又忍不住跟秦溯埋怨:“怎么大人都爱把两个人摆在一起比较?你有你的长处,我也有我的长处,哪里能像他们那样比?”

    秦溯听得脚步一顿,接着又迈步跟了上去,面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

    是啊,哪里能那么比较。

    江从鱼也就随口嘀咕一句,等回到校场后见正好有马空了出来,他便打了个唿哨,勾得那马自己朝他走来。

    他朗笑一声,跃上马背,朝秦溯挥挥手当是作别,径自迎着日光弯弓射靶子去了。

    秦溯抬眸看了眼江从鱼自由自在飘在空中的浅蓝色发带,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有了沈鹤溪的应允,江从鱼当天就开始挨个斋去与人说起此事,拢共十一个斋愣是被他带着何子言他们走了一遍。

    有遇到秦溯已经动员好的斋,江从鱼也不觉尴尬,笑盈盈地与别人聊了一会才走。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见江从鱼这般态度也都生不出恶感来。

    新生们年纪都小,哪有不爱玩的?得知以后每个月都有丰富的课余活动可以参加,各斋自然都踊跃地选起了本斋的负责人来。

    那股子热闹劲弄得连老生们都有些鼓噪起来了。

    新生办得,老生怎么办不得?当即也推出几个愿意出面的人去向学官开口。

    这番变化自然瞒不过楼远钧,毕竟这称得上是江从鱼的丰功伟绩:他竟凭着一己之力带得整个国子监都热闹起来了!

    楼远钧现在没让人每天当面汇报江从鱼在做什么,他不久前才说让人不要天天上报,哪里好马上改口。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命人改为用类似起居注的方式把江从鱼每日做的事都记录下来,这样他随时都可以查阅。

    楼远钧没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他自己的一言一行不也被起居郎记得清清楚楚吗?

    临近休沐日,楼远钧便把这一旬的记录拿出来翻看,了解一下江从鱼的近况。

    第29章

    有些事情吧, 兴许还是不看的好。

    楼远钧幼时为了尽可能多读书,练就了一目十行的好本事,江从鱼一旬的行程翻下来, 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用了短短小半炷香。

    可光是这走马观花地一翻, 楼远钧就知晓了江从鱼在国子监的日子过得有多热闹。

    这家伙跟这个好,跟那个也好,连夜里想到有什么话要对人说, 都能跑过去与人家说上半天,根本憋不到第二天才讲。有时说着说着便与人家挤在一起睡了,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就连过去一个多月里与他没什么交集的秦溯,近来似乎都开始跟他交好了。

    这秦溯……

    楼远钧眸光微顿。

    秦首辅在家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他是知晓的,可臣子的家事不归他管。

    只要对方不是德行有亏, 做事又尽心尽力,他即便觉得秦首辅对待儿子过于严苛也不可能对此说什么。

    别人怎么教儿子,根本不是外人能够插手的。

    尤其是对秦溯他们这些把孝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读书人而言, 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老是挨打应该好好反省自己!

    所以楼远钧得知秦溯在家中的处境后, 也只是从这件事上窥见了秦首辅的另一面而已。

    这位看似为人谦恭、事事周全的秦首辅, 脾气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又或许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太多的期望。

    秦首辅的亡妻乃是将门之女,岳家曾在秦首辅最落魄的时候帮扶过他不少。

    可惜后来他岳家因为功高盖主被先皇判了个满门抄斩。

    这满门抄斩杀的人可比江清泓的诛九族要多, 因为江清泓被株九族时先皇已经几近失势, 在各方运作之下大多数受牵连的人都被办成了“株连”里的“连”,保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性命,只判了个流放或者罚没为官奴。

    而在那之前的满门抄斩,那可是连家中的奴仆都不放过的。

    秦首辅在这件事上倒是表现得有情有义, 岳家一家的尸骨都是他去收的,当时不少人都不敢沾手, 唯有他不顾自己会不会被牵连前去料理岳家的后事。

    还坚决不答应妻子的和离请求。

    那时候朝野之中一片赞誉之声。

    可惜他妻子还是很快就病故了,只留下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

    楼远钧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戒,脑海里回放着江从鱼与秦溯他们往来的一幕幕。

    哪怕只是再粗略不过的几句记录,也能勾画出那个少年意气飞扬的模样。

    如果他是秦溯,他是会喜欢江从鱼,还是会嫉恨江从鱼?又或者是爱恨交织,既想靠近,又想远离。

    楼远钧很喜欢揣摩人心,可一想到除了自己还有不少人也这样关注着江从鱼,不知怎地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提笔写了封信,命人送到江家去。

    ……

    这日江从鱼趁热筹措了国子监内第一场“夺席谈经”。

    沈鹤溪给的议题早都传达下去了,不少心里有鬼的人听到这句话后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大意是君子是周全的、公正无私的,能够把能团结的人都团结起来一起办事;而小人则正好相反,烦闷是狭隘的、喜欢比附的,他们热衷于与利益一致、臭味相投的人结党营私,并极力排挤那些与他们立场不一致的人。

    这句话明摆着是在敲打他们啊!

    他们以前的种种作派是不是都被沈祭酒看在眼里?

    当然,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比起连续九天闷在斋堂中苦读,那肯定是举办这种多斋联动的热闹活动更有意思。

    江从鱼也是这个想法,可惜他全票当选本斋负责出去沟通联络的“头人”,没办法下场参与这次夺席活动了,只能在边上眼巴巴地瞧热闹。

    那可怜劲都直接写脸上了,看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表现得愈发积极,生怕自己丢了本斋的脸。

    有人的坐席被夺走了,也不算特别懊恼,还特意问出对方观点的出处才依依不舍地退到边上当看客。

    有些本来就没敢报名上场的人则都在暗自感慨同窗的机敏与博学,有些事例和观点他们也是知道的,可他们却从没想过还能用不同的角度来围绕议题进行阐述!

    这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不仅让参与者感觉酣畅淋漓,连旁观者也觉获益良多。

    现在他们只想回去狠狠多读几本书,争取自己下回也能报个名去露把脸。

    读书,读书!

    这场热热闹闹的夺席谈经才刚结束,天就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江从鱼只觉这场雨让初夏的闷热一扫而空,来得好生痛快。他哈哈笑道:“不如我们跑回去,当是冲个澡!”说罢不等别人反应,他已经第一个跑进雨里去了。

    致知斋的其他人见状只是愣了一会,便也跟着跑了出去。也不知谁先在雨里嗷了一嗓子,一群小年轻就迎着大雨怪叫起来,吵得学官在廊下震怒地呵斥:“安静,安静,鬼叫什么!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

    回应学官的是更热闹的雨声、脚步声、欢呼声。

    原来是其他斋的人居然也忍不住跟着跑了起来。

    学官站在原地怒了一会儿,也慢慢露出了笑容。

    真是一群管不住的小兔崽子。

    江从鱼闹腾了半天,想到马上就休沐了,回到家说不定又能见到楼远钧,于是一散学便冒雨归家去。

    林伯见江从鱼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赶忙叫人去备热水给江从鱼洗个澡,口中不赞同地说道:“可以等雨小了再回来的。”

    江从鱼没敢和林伯说他这已经是换过一身衣裳了。他转开了话题:“今天雨下得这么大,明天应该就不会下了吧,我们约好明儿去韩家蹴鞠呢。”

    这也是上次休沐说好的事,上次去的是袁骞家,当时提到大家一起玩蹴鞠,韩恕便说可以去韩家,韩家正好有球场。

    难得韩恕主动开口,江从鱼自然极力促成,当场就把其他人都给约上了。

    林伯道:“四月的天气哪里说得准,要是下雨你们就一起读书好了。”

    江从鱼点点头,见林伯没说楼远钧在,便知道楼远钧没来。他有点失望,但也没说什么。

    等到林伯在他换上干爽衣裳后把楼远钧的来信拿来,江从鱼就高兴得不得了。

    信上只写了短短几句话,应该是楼远钧百忙之中抽空写的。楼师兄他这么忙,还记得写信与他说一声,可见楼师兄心里记挂着他!

    江从鱼这么想着,马上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地给楼远钧写了长长一封回信,表达自己收到这封信的欢喜。

    大意是,我知道哥哥爱我!我也爱哥哥!

    他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跟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京师人不一样,说话主打一个从不藏着掖着。

    江从鱼写完信拿起来回看了两遍,觉得没什么毛病,便把它折好塞进信封里让林伯帮忙送去。

    林伯瞧见江从鱼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能作罢。

    江从鱼很容易就把自己哄好了,既然今天没法和楼远钧夜谈,他便挑了几本书窝在那里翻了起来。

    他也在白天那场激烈的辩论赛上收获了长长的书单,别人都看过的,他也要看!

    好书都是引人入胜的,江从鱼看到夜深人静还有点舍不得放下,还是林伯过来催他睡觉,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

    等躺到床上去,江从鱼有点睡不着,裹着薄被来回滚了两圈,总感觉空荡荡的。想到有楼远钧陪着睡的那两晚,他忍不住暗自感慨: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转念一想,他楼师兄都二十一岁了,早该谈婚论嫁了,哪能天天来陪他睡呢。

    只是柳师兄最近比较忙,他才接替柳师兄来陪伴他而已,现在他都已经适应了一个多月了,不能再一天到晚惦记着两个师兄来陪他。

    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再当那种离了师父或者师兄就睡不着的小孩儿。

    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江从鱼这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很快便把自己给劝睡着了,睡梦中还抿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瞧着乖得很,丝毫看不出醒着时会那么能闹腾。

    一觉醒来,江从鱼发现外面是大晴天,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林伯一直在旁边守着江从鱼吃早饭,江从鱼喊他一起吃无果,只得改为问起收留遗孤的事办得如何了。

    他回来后似乎没见到新鲜面孔。

    林伯答道:“已经陆续接了一些过来,不过还没带回府中来,暂时先安置在庄子里头了。”

    林伯顺嘴与江从鱼提起他名下有两个御赐的庄子,一个适合避暑,一个适合猫冬,等江从鱼得空了可以过去看看。

    江从鱼暗自咋舌,以前只知道富贵人家有好几个住处,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有了。他遗憾地说道:“可惜老师和里正爷爷都不愿意跟我来京师。”

    要不然他就可以带他们享福了!

    林伯建议道:“往后府中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匀一份给他们送去。”

    江从鱼连连点头。

    吃过早饭,江从鱼便出门往韩家去了。

    韩家的球场确实修得很好,又大又宽敞,一行人今儿都换上了适合踢球的衣裳,开开心心地在偌大的球场上追逐那小小的鞠球。

    江从鱼踢了一轮,瞥见旁边有人跃跃欲试地等了半天,很痛快地退下来换对方上场,自己则一屁股坐到边上喝水。

    他正仰头把皮水囊的水往嘴巴里灌,忽地见到高处的凉亭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哪怕隔了老远,江从鱼也一下子把人认了出来。

    那是他楼师兄!

    也不知他在上头看了多久,莫不是刚才就在看他踢球?

    对了,楼师兄在给韩统领当幕僚,出现在韩家很正常。

    江从鱼心中一阵鼓噪,哪里还坐得住?他推说自己要去下茅房,一溜烟往凉亭的方向找了过去。

    第30章

    韩家宅邸占地颇广, 球场设在低处,凉亭则在高处,看似离得不远, 实则得穿过长廊、曲径以及桃林。

    韩统领乃是禁军之首, 掌着皇城安防,职责紧要得很。江从鱼怕自己乱闯惹祸,溜出一段路后瞧见有个仆僮侍立在那儿, 便先跑过去问清楚那亭子该怎么走。

    对于自己上去做啥,江从鱼这家伙张口就来:“我看上头可以瞧见整个球场,想上去看看。”

    那仆僮不疑有他,不仅给他指了路,还说要领他过去。

    江从鱼忙道:“不用, 不用!我自己过去就成,别耽搁了你别的差使。”

    说完他已钻入曲径之中,眨眼间便不见人影, 根本不给人追上来的机会。他也没心思去琢磨人家跟不跟, 只担心自己去晚了, 楼远钧就不见了。

    凉亭外是片桃林, 四月桃花已谢尽,唯有一只只小桃在枝叶之间冒头。

    江从鱼一路跑过去, 远远却见亭中空空荡荡, 瞧不见半个人影。

    江从鱼只觉巨大的失落朝自己涌来。

    他一脸郁闷地往凉亭走去,想确定里面是不是真的没有楼远钧来过的痕迹。等到迈步走入亭中,当真没见着人,顿时有些蔫头耷脑。

    难道是他心里头太惦记着楼师兄, 一个错眼看差了,他的楼师兄本就没有出现过?

    江从鱼正要叹气, 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他还没回头,已经有一只手把他勾了过去。

    江从鱼惊喜回头,却见楼远钧整个人正好隐在亭柱后,从亭外看的话身影恰好被挡得严严实实。

    难怪他刚才没看见!

    江从鱼一颗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是跑太快才这样,还是太高兴了才这样。

    楼远钧轻笑一声,掏出帕子替他擦颈边的汗。如今他做这样的动作已经很熟稔了,仿佛他们这样相处再理所当然不过。

    江从鱼也没觉得不对,只磨牙质问道:“你是故意躲着看我笑话的吗?”

    楼远钧哄道:“我没与人开过这样的玩笑,你要是生气的话,我随你怎么罚都行。”

    江从鱼一听,忙说道:“我没恼你,就是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正难过着呢,没想到你是在逗我玩。”

    楼远钧心想,逗你玩确实挺有意思,方才你那模样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猫小狗似的。

    只不过楼远钧也知道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不然江从鱼真的要生气了。他笑道:“你没恼就好。”

    江从鱼问道:“你今天也要帮韩统领做事吗?”

    楼远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对的,所以我是悄悄到这上面来看你的,不能叫旁人给发现了。”

    他还顺势把江从鱼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好叫两个人的身影齐齐隐没在亭柱之后。

    初夏本已有些燥热,但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雨,不远处的桃林送来阵阵带着木叶清香的微风,两人挨在一起也不会太热。

    可江从鱼却感觉自己心跳不太对劲,呼吸不太对劲,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只觉有一团火从心里一直烧了起来,烧到他耳朵都有些红了。

    楼远钧却犹觉不够,还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是不是太热了,你耳朵都热红了。”

    江从鱼顿觉耳垂被楼远钧的手烫了一下。

    他脑子有些乱,不太能理清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只隐隐觉得自己和楼远钧的亲密似乎与旁人不太一样。

    他跟柳师兄他们都挺亲近,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心慌意乱过,仿佛更进一步的话心里那把火就会瞬间燎原。

    这不太像哥哥弟弟的感情,倒像是——

    不等江从鱼琢磨明白,桃林之外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

    “江从鱼!”

    江从鱼猛然回神。

    他有些慌乱地睁圆了眼,对楼远钧道:“是何子言来找我了,你在这里躲着,我去把他引走。”

    江从鱼还惦记着楼远钧说的“不能叫旁人发现”呢。

    楼远钧见江从鱼难得地慌了手脚,终是没有逼迫太紧。他松开了捏着江从鱼耳垂的手,笑着说道:“好,我好好地躲着。”

    江从鱼掏出颗糖纸包着的桂花糖塞楼远钧手里,飞快说道:“这是我最近吃到的最好吃的糖,你尝尝看能不能尝到甜味!”

    楼远钧只觉手里多了样小东西,而怀中则骤然一空。

    江从鱼转眼间便跑出老远,快步迎上了快要穿过桃林来找人的何子言。

    随着亭外的交谈声渐行渐远,楼远钧看向了自己手里的桂花糖。

    他倚着亭柱剥开糖往嘴里送,只觉糖化开后一如既往地粘腻。

    至于江从鱼所说的好吃和甜,他却还是尝不出来。

    楼远钧收起了手中薄薄的糖纸,一时想,楼家人多半是畜生,而他也姓楼,大抵不会成为例外;一时又想,他给过江从鱼远离他的机会,可江从鱼非要说爱他。

    爱。

    这对楼远钧而言是最陌生不过的字眼,江从鱼却能随随便便写得满纸都是。

    既然江从鱼本就有那么多,那他哄走一点应当也不算过分。

    他想要……不是给皇帝的,不是给师兄的,而是给他本人的。

    最好是能只给他一个人的那种。

    楼远钧这么想着,竟觉嘴里的糖当真有了一丝丝甜意。

    他待在原地等那颗小小的糖彻底化开了,才转身离开。

    ……

    另一头,江从鱼正拉着何子言往回走,嘴里问道:“你怎么找来了?”

    何子言道:“瞧见你一个人在别人家乱跑,我当然要跟过来看看。”

    江从鱼道:“我才没有乱跑。”

    何子言冷哼:“你没乱跑怎么绕到这边来了?”

    江从鱼道:“我就是远远见到这边有个亭子,想过来瞧瞧。”

    何子言不放心地道:“我怎么感觉刚才亭子里不止你一个?你莫不是勾搭了人家韩家哪个女眷吧?仔细韩统领打断你的腿!”

    考虑到江从鱼才刚到京师没多久,本质上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何子言挺担心他着了旁人的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从鱼听得心头一跳,不知怎么还真有种与人私会被人抓包的心虚感。

    可转念一想,他只是去见自家师兄而已,哪能说是私会呢!

    江从鱼道:“我哪是这种人?我老师从小就教导我不能唐突女孩儿,我遇到女孩子都规矩着呢,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怕回去后挨老师打。”

    何子言更加不放心:“你这可不是自己不想,而是被人管束着才不敢逾越。现在没人管你了,你说不准就放纵自己了!”

    江从鱼瞠目结舌,没想到何子言还能这么凭空污人清白。

    他瞧见韩恕也找了过来,便跑过去要韩恕给自己主持公道:“阿恕你快来评评理,何子言他非说我要勾搭你们家女眷,你们家哪来的女眷?不带他这么污蔑人的!”

    韩恕听得一愣一愣,没反应过来江从鱼和何子言又在闹哪一出。

    何子言涨红了脸。

    他本就只是担心江从鱼行差踏错,现在听江从鱼这么一嚷嚷,他也发现是自己多想了。

    韩家哪有什么女眷,韩统领不仅没儿没女,连媳妇都没娶。他把韩恕接来就是为了让他当嗣子的,自己根本不打算成亲。

    考虑到家里一堆糙汉子,韩家连个丫鬟的身影都看不到,江从鱼上哪跟女孩儿私会去?

    何子言道:“你别嚷嚷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胡乱怀疑你。”

    江从鱼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何子言都认错了,他自然没有穷追不舍。

    何况他还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

    旁边的韩恕敏锐地捕捉到了江从鱼的心虚。

    韩恕定定地望向江从鱼。

    江从鱼接收到韩恕投来的目光,一下子察觉韩恕应当猜出了自己刚才去见了什么人。

    他特意落后了何子言几步,凑过去与韩恕说悄悄话:“我就是去和我楼师兄说了几句话,没耽搁楼师兄办正事的,你别跟你舅舅说。”

    韩恕微微一顿,点着头答应下来。

    别说江从鱼只是让他瞒下这点小事了,就算江从鱼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会一口应下。

    江从鱼只觉自己帮楼远钧把擅离职守来见他的事糊弄过去了,高高兴兴地招呼韩恕两人快快回球场上去。

    说不定有人累了需要他们上场替补!

    说着他自己率先往回跑,没一会便又回到场中跟人抢起球来,瞧着跟没离开过似的。

    到下午大家要散场了,韩恕才单独留下江从鱼,犹豫着说道:“你那位师兄的身份似乎很不一般……”

    江从鱼想到楼远钧提及的“罪人之子”,忙说道:“他都与我说过的,你以后别去打探了。”

    韩恕一怔。

    江从鱼道:“我与他相交又不是看身份的,每个人都有不想被旁人知道的事,他要是知道我们这样私下打探会不开心的。”

    韩恕说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多问。”

    江从鱼赶紧解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韩恕朝他露出一个笑脸:“我知道,你只是不想任何人伤心难过。换成我自己,我也不希望旁人知晓我过去的事——若非有舅舅在,我都不知道我认贼作父那么多年。”

    韩恕生父早年是入赘韩家的,总觉得韩恕姓韩,不能给自己延续香火。

    后来他生父见岳父去世,大舅哥又失踪多年,便找了机会与情人一起合伙害死韩恕母亲,虚情假意装了一年便把情人和小儿子接回家。

    自那以后,他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三口,韩恕则是个任他们打骂的出气筒,在家里的地位连畜生都不如。

    韩恕小时候不知晓是怎么回事,还想着获得生父的认可,打也受着,骂也受着,再苦再累的活都老老实实地去干。

    即便这样,那对夫妻还是觉得他很碍眼,活全给他干,饭不给他吃,连他读书识字都只能躲在窗外偷听偷学。

    如今回头一看,他那时候真是太傻了。

    那对夫妻侵吞了他外祖父留下的家业,他却毫不知情,还一直期盼能被他们接纳,在他们面前摇尾乞怜了那么多年!

    见韩恕脸上既愧又恨,江从鱼忙宽慰道:“那又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

    韩恕“嗯”地应了一声,说道:“舅舅已经查明了他们谋害我和我娘的实情,往后他们再也没机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江从鱼特地与韩恕多聊了一会,聊到韩恕眉目渐渐舒展开,他才放心地别过韩恕准备归家去。

    不想才出了韩家,江从鱼就看到有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许是听人说他出来了,车中之人撩起车帘朝他轻轻一笑。

    “要不要载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