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宫宴一出,如今谁都知道皇帝抬举赵思洵的原因,自然,那些羡慕嫉妒的眼神就全然不见了。之后不管赵思洵再得到多大的恩典,只要一想到他这质子的身份,便只剩下幸灾乐祸。
赵思洵没理会这明里暗里的奚落,他正忙着搬家。
是的,王府修建好了,他能离宫开府出去,再也不用住在狭隘逼仄,还人多眼杂的地方。
哪怕这府邸住不了多久,但好歹是夷山王的排面。
望帝对他的表面功夫堪称完美,这府邸宽敞精致,一点也不输给两个兄长,入府那日,更是送来了数不尽的赏赐,不需他自己花一个铜板,直接就能带人入住。
当然,得益于他的牺牲,两位兄长也是颇为大方,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简直是花团锦簇,也是烈火烹油。
“露露,这院子光线最好,前面还有一个湖,风景漂亮不说,谁来都一览无余,给你住好不好?”赵思洵带着妹妹在王府里溜达,顺便熟悉熟悉环境,“正好,下面给个挖个密室,引进活水,以后你就不用再跑城郊去练功了。”
“那哥哥呢?”
赵思洵轻轻一叹,“明知故问,我住不了多久,以后这地方就归你,你想改成什么样都行。”
赵思露垂下头,没有说话,这几天,只要一想到就要跟赵思洵分开,后者一去生死难料,她就默默地流眼泪,甚至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一睡着也是做噩梦。
如此之下,人立刻就憔悴起来,甚至嘴角起了一圈燎泡,看得赵思洵心疼。
若说他最大的牵挂,就是这个打小在身边的妹妹。
“别怕,露露,哥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平安回来。”见赵思露不说话,他干脆抬起三根手指对着天发誓,“你看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对不对?”
可这能一样吗?赵思露咬了咬唇,忽然道:“哥,你能不能跟父皇求求情,让我跟你一起去。”
“啊?”赵思洵闻言一惊,接着立刻摇头,哭笑不得地说,“胡闹,我这又不是去游山玩水,那危险重重的地方,我自个儿都护不过来呢,你要是去了,不得分心照顾你?”
赵思露却是不服气,“怎么胡闹了,我去是为了保护你呀!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对付谁?”
赵思洵:“……”他瞬间被噎住了。
赵思露于是抬起下巴,哼哼两声,“要是你身边有大皇兄和三皇兄那样的高手护着,我自然不会给你添乱,可你没有呀!好歹我也是一名高手,三水长老说,如今我奋力一锤就是宗师也不敢冒然接,比你强多了!”
赵思露越说越觉得可行,既然改变不了赵思洵入庆为质的事实,那么她就一起去,想动赵思洵,就先踏过她的尸体,她有这个决心和觉悟!
“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这回能不能轮到我来保护你,哥,求求你,答应我吧!”那双因为辗转难眠而变得憔悴的眼睛,此刻闪闪发亮,带着热切,让赵思洵根本无从拒绝。
因为赵思露说的没错,作为一条游离权势之外的咸鱼,他的身边没有以一当十的武林强者。
这个世界太玄幻了,居然有功法内力这玩意儿,谁能想到北寒这样一个草原霸主会因为忌惮天下第一大宗师叶雪山,就这样被一人一剑阻挡在天山之外二十年,直至后者死亡,呼延默战败叶霄才伸出爪牙剑指中原!
他一点也不怀疑,随着各国太子进入大庆,这些武林高手也定然暗中跟随。大宗师见不到,那宗师级别的在背后坐镇定然少不了。
朝堂上的阴谋诡计赵思洵或许能应付,但这真正的血雨腥风,明刀明枪,他找谁来抵挡?
赵思露吗?
小姑娘武学天赋是好,但也不过十五岁,离宗师的境界还差了不少,赵思洵怎么舍得?
他累死累活,各种周旋算计,为的不就是让这个妹妹过得好一点?
都说穿越带着主角光环,可他都过了十七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要命的事情先砸头上?
难不成他其实也是武学天才,只是还有奇经八脉二十四穴没有被打通?
那请问指点他成为龙傲天的隐士高人在哪儿?
临走前他找个山崖跳跳,是不是能捡个速成神功秘籍来傲视群雄?
毕竟张无忌也是大器晚成。
赵思洵碎碎念了一通,越想心里越难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试问一个男人要那么好看做什么?是能倾城还能倾国?
他的悲愤声不知不觉地传出来,只是太轻了,赵思露不知道是听岔了,还是没听懂,不禁纳闷道:“哥,你说什么?”
赵思洵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重重吐出来,抹了一把脸,将那些异想天开的金手指给挥散,眸光微沉:“露露,也许我之前一直不争不抢,做错了。”
他看着妹妹困惑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坚定道:“人善被人欺,从今天开始,你无需再藏拙了,而我也该争取我能够的到的东西。”
“所以……”
赵思洵唇角往上一勾,声音放轻却无端令人心惊,“手上没人没关系,我去要就是了。”
“你打算问谁要?”
“还能有谁,咱爹难道不该派人保护我吗?”赵思洵冷笑道,“我的命再不是命,若一到大庆就屁咯儿,他也别想好过!”
咸鱼不翻身,鲤鱼才能跃龙门,想摆脱困境,只有奋力一跃!
可话虽如此,该怎么要,什么时候要,却是一门学问。
以望帝自负且多疑的性格,若是赵思洵直接开口求,给定然会给,可结果一定不会让他满意。
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后者主动给,愧疚地给,这就需要赵思洵耍点手段了。
*
王府刚刚搬迁,高山正带着下人进进出出忙活,帝王的赏赐加上各家送来的贺礼琳琅满目,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能用的一一摆放出来,不能用的就收进库房里,一直忙到深夜高山才稍稍喘口气。
他是夷山族特地送进宫给赵思洵的玩伴和护卫,正纳闷着这么长时间后者竟没找他,结果一进寝殿,就见到赵思洵正挽着袖子翻箱倒柜,将一口口堆叠的箱子打开,地上全是翻扯出来的衣裳物件,于是纳闷道:“殿下,您在找什么?”
赵思洵抬起头,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问:“高山,我那只埙看见过吗?”
“埙?”
“就那个三水长老给的陶埙。”赵思洵想了想,“我记得你收进这里了,我怎么找不到?”
高山嘴角一抽,忙将赵思洵扶起来,送到桌边坐下,倒了一盏茶递给他,“殿下,那可是云霄宫的信物,您留着要当传家宝,属下怎么敢随便放置?我给收到暗库里了,要不要去取过来?”
赵思洵一边喝茶一边催促,“快去快去。”
“那您稍等。”
高山不一会儿就拿回来了,赵思洵坐在桌前,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就着烛光仔细看着手里的埙。
陶制,灰白色,因为年代久远,表面已经有了些细细的裂纹,甚至还有不小心磕破的地方,若非底部的云霄二字,就这磕碜的破埙,收破烂都没人要,也不知道拿去云霄宫人还认不认?
不过幸运的是,这玩意儿还能吹,更幸运的是,赵思洵会吹。
他玩笑道:“我要是真吹这玩意儿,你说能不能把云霄宫的人给招过来?”
中原武林四大门,不及天山一雪剑。世间传言多是夸张的说法,但口气也忒大了。
不过对于赵思洵而言,不管是望帝还是云霄宫,只要能引来一个,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埙的音色深幽,婉转,延绵,无端有种凄凉之美,若是吹得好,甚至还能吹出一种空谷回荡的岁月感,共鸣之中令听者明明不哀却伤,特别符合赵思洵如今的心境。
于是他拿着这只古旧的埙,坐在王府最高的屋檐上,夜半寂寥无声,就着一弯弦月,吹出一曲接一曲的哀愁,倾力表达着他的孤独悲哀和惶恐迷茫。
夜深人静,酣睡之中,突然传来丝丝缕缕的曲调,绵长悠远,淡淡哀婉,并不吵闹,甚至对助眠有所奇效,但就是容易引发不太美妙的梦,那些被刻意忘记的幽怨遗憾,那些想见却再不能见的人齐齐伴随着埙乐入梦而来。
而那些还未入睡,却听着这宛转悠扬之声,怔愣出神,等一曲结束,忽然抬手摸一摸脸颊,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高山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对着月光吹埙的赵思洵,眼眶难以抑制地湿红起来。
他是夷山之难中被圣女带进山躲过杀害的幼童之一,曾亲眼看见过那惨绝人寰的屠杀,几乎所有的青壮男子都死了,将夷山族的辉煌和传承几近断绝。二十年来,所有幸存的族人都在盼望恢复往日繁荣,然而扛起这项使命的却是年幼的赵思洵。
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好像在他代替母亲接过族人生存的重担之后,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别看今日搬进王府,来往宾客众多,可那些贺喜之声中的幸灾乐祸,谁听不出?然而赵思洵却弯着嘴角,眼眸带笑,彬彬有礼又客客气气,仿佛真的没一丝怨怼,如同以前那般让等着看笑话的都觉得自己无趣,然后没人事般带着赵思露欣赏府邸,似乎对一切游刃有余。
可事实上,他内心不痛苦,不悲哀吗?但又能与谁能说?
似乎只能寄于这只埙了。
高山一路陪伴,在今夜那埙声之中,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他每每替赵思洵思索,都觉得前路太难,太艰难。
赵思洵吹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气息不稳,已经酝酿不出那种凄凉之感后,将埙一收,利落地收工从屋顶翻下来。他一落地,发现底下不知何时站满了手下,一个个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伴随着还未止住的抽泣,可见是狠狠哭过一场。
不是所有的夷山族人都跟随着三水长老前往封地,还有些武艺尚可的留下来,成为赵思洵的下属。今日受埙声的影响,过往伤痛和对赵思洵的心疼齐齐翻涌上来,就比较凄凄惨惨了。
高山还狠狠地擤了下鼻子,婆娑着眼睛看他,“殿下,您受苦了!”
赵思洵:“……”这效果未免也太好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