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小太监121
扶桑通常都会睡到自然醒, 今儿个却是被澹台折玉叫醒的。他将眼睛眯开一条细缝,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迷迷糊糊地问:“你要喝茶吗?”
“喝什么茶, ”澹台折玉道, “该起床了。”
扶桑扭头往帐子外面看,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禁茫然道:“起床?天都还没亮呢。”
“已经五更天了, ”澹台折玉道,“马上就亮了。”
五更天,也就是寅时,哪怕从前在宫里扶桑也都是卯时才起,而现在他都是辰时才起。
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睡惯了懒觉,突然让他起个大早, 实在是起不来。他翻到澹台折玉身上,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无意识地撒娇:“还早呢, 再睡会儿嘛……”
晨起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澹台折玉哪经得住他这样厮磨, 却又不舍得将他推开,只能一边隐忍一边哄劝:“朝雾和流岚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你要让她们等到什么时候?”
扶桑性子柔善,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听他这么一说,纵使再不想起, 也只能哼哼唧唧地起来了。
穿衣洗漱完,都云谏不请自来, 扶桑只当没看见他,不理不睬地走出卧房,帮着朝雾和流岚摆早饭。
起得太早,扶桑和澹台折玉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放筷了。
天蒙蒙亮时,李管事带着几个小厮过来,那几箱行李如何抬进来的,还如何抬出去。
这厢正忙着,都云谏又来了,带着柳翠微来辞别,扶桑拉着柳翠微去了后院,单独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想说的早就在近日的相处中说过了,只能说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老生常谈,两个人都努力保持微笑,不想留在彼此记忆中的最后印象是一张哭丧的脸。
“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扶桑边说边探手入怀,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我原本打算等到了鹿台山,彻底安稳下来,再给爹娘写信,可又怕届时会有诸多不便,便提前写好了,想麻烦你帮我捎回京城去。”
柳翠微接过信封,觉得有些份量,不由笑问:“你写了几页纸?”
“十来页,”扶桑道,“我有许多话想对爹娘说。”
离别之情混杂着思念之情,他蓦地有些绷不住,眼圈泛红。
柳翠微道:“我若是生孩子死在半路上怎么办?”
一句话就将扶桑的眼泪吓了回去:“呸呸呸!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柳翠微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旋即又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信送到。”
扶桑道:“地址我夹在信封里了,收信的人是我师父赵行检,你把信交给他,他自会转交给我爹娘。”
柳翠微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等到了京城,她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扶桑的爹娘。
她对扶桑早已知根知底,她知道扶桑他爹是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他娘是皇上跟前的掌事姑姑,虽是奴婢,却都是有头有脸的奴婢,没几个人敢轻易得罪——若非爹娘能耐强干,扶桑又怎么可能养成这副烂漫无邪、不谙世事的性子?
更惹人嫉妒的是,扶桑离了爹娘之后,又有太子将他当宝贝似的宠着护着,就连都云谏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即使对他垂涎三尺也不敢轻易染指。
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而扶桑则全然相反。若能通过这封书信让她和扶桑的爹娘搭上关系,对她有利无弊,也不枉和扶桑相交一场。
柳翠微把信收进怀里,笑吟吟道:“等我在京城安顿下来,也会给你来信的,以后咱们就鸿雁传书,别断了这份情谊。”
扶桑亦是含笑点头:“好,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话音刚落,蓦然觉得这两句话有些熟悉,瞬息之后才想起来,这话是去年生辰那日春宴对他说过的。
而今经历了诸多变迁,才领悟这世上的亲情、爱情、友情都不能够长存,然而莫可奈何,还是不得不怀着一份美好的期许,因为只有心怀期许,才能长觉喜乐。
以一个拥抱结束这场仓促的话别,扶桑和柳翠微踅回前院,见君如月和薛隐在院里站着,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黑,一个温润,一个冷峻。
扶桑记得澹台折玉说过,薛隐将会子承父业,投军守边,想来他以后就要跟在君如月身边做事了,以他的本领,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待澹台折玉和都云谏说完话,一行人出了漪澜院,沿着杨柳岸向前徐行,扶桑抱着玄冥走在最后。
柳翠微身子不便,身份也尴尬,便没跟着,她和朝雾、流岚一起停在漪澜院门口,目送他们。
走出去一段,扶桑在转弯处驻足回首,望见柳翠微伫立在熹微晨光之中,抬手朝他挥舞,他也腾出一只手用力挥了几挥,到底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又急忙抬手擦去,不想让人看见。
一径出了君府,门前停着三辆马车,车前车后各站着几队护卫,约莫百十来人,整肃威武。
马车已不是来时的马车,护卫也都从禁军换成了龙骧军,不变的唯有扶桑和澹台折玉。
红尘滚滚,过客匆匆,难免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
君北游携家眷为澹台折玉送行,都云谏同君家人站在一边,君如月和薛隐同澹台折玉站在一边。
扶桑抱着玄冥,落后一步站在君如月身侧,没留心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目光在君北游身后的几位女眷身上流连片刻,他轻轻扯了扯君如月的袖子,等君如月偏头看过来,他凑过去悄声问:“那个穿紫衣的姑娘是你大妹妹,对不对?”
君如月往那边瞅一眼,又冲扶桑笑一笑,却没给他答案。
该说的都说完了,君如月将澹台折玉抱上马车,等君如月下来,扶桑再抱着玄冥上去。
车内依旧铺着松软的被褥,被褥上铺着玉簟,玉簟上搁着几只软枕,还有一张叠起来的锦衾。
扶桑放下玄冥,脱了鞋袜,光着一双白白嫩嫩的玉足爬到澹台折玉身边,挨着他靠在软枕上,一时也没话说,他发呆,澹台折玉便陪着他发呆。
等车轮辚辚地转动起来,扶桑才从离愁别绪中抽离出来,他歪靠在澹台折玉肩头,懒懒地问:“一百里,得明天下午才能到罢?”
澹台折玉道:“今天就能到。”
扶桑诧异:“这么快?”
澹台折玉道:“就是为了一日之内抵达,才这么早动身。”
扶桑疑惑:“这般着急做什么?”慢慢悠悠地走了几千里,就剩最后一点路程,怎么突然急起来了?
澹台折玉话音带笑:“为了尽快收到另一份生辰礼。”
扶桑才不信呢,显然他从筵席上回来之前就安排妥当了。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当作一份礼物送给澹台折玉,话也已经说出去了,没法反悔了,但在木已成舟之前,心里难免还是存着一份纠结与矛盾。
他既盼着快点到鹿台山,趁早把秘密说出口,他就不用再左思右想备受煎熬,可与此同时又希望在路上拖延两天,因为他不敢确定澹台折玉知晓他的秘密后会是何种态度——这无疑是一场冒险,比当初决定代替棠时哥哥流放还要巨大的冒险。
扶桑半晌不出声,澹台折玉低头看他:“困了?”
扶桑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他确实困。
澹台折玉柔声道:“那就睡会儿罢。”
扶桑便横着躺下来,脑袋枕着澹台折玉的蹆,面朝着车门的方向。
车门没关,只垂着一道门帘,门帘被风拂动着,忽明忽暗地晃眼睛,扶桑便翻个身,面朝着澹台折玉的小腹,差一点就要貼上去。
澹台折玉:“……”
扶桑又开始用他的纯真折磨他了。
再忍忍罢,最多忍到明天,这半年来他忍了多少,就要奉还给扶桑多少——不,加倍奉还。
澹台折玉伸手推开想往扶桑身上踩的玄冥,玄冥张嘴咬他的手,但只是轻轻地咬,不疼不痒。
等玄冥老实了,澹台折玉展开锦衾,盖到扶桑身上,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凉意的。
出城后道路不再平坦,马车颠簸得厉害,扶桑就被颠醒了。
这回是真的在赶路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慢吞吞地走,故而颠簸一刻不停,书也看不了,棋也下不了,扶桑和澹台折玉只能无所事事地干坐着。
玄冥也被颠得不得安生,一直叫唤,扶桑就抱着它,让它好受些。
等到晌午停车休息时,扶桑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下车时站也站不稳,直接从车上跌了下去,幸好君如月接住了他。
君如月半搂半抱,关切道:“没事罢?”
扶桑可怜兮兮道:“我快被颠死了。”
君如月莞尔一笑,扶着他走到一棵大树旁,让他先靠着树休息。
薛隐上车把澹台折玉抱下来,放在轮椅上,而后推着他往无人处走,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扶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心想,这还是澹台折玉第一次在荒郊野外做那种事,实在不雅,也不知堂堂太子殿下放不放得下面子。
君如月从中间那辆马车上搬过来几张矮凳和一张小方桌,在一片平地上摆好,然后扶着扶桑坐到凳子上,他坐在扶桑旁边,低声道:“原本商定五月初三启程,殿下突然改主意提前到了今天,昨晚又让我把两天的路程压缩到一天。扶桑,你知道殿下为何如此着急去鹿台山吗?”
扶桑一头雾水:“我也不知缘由。”
澹台折玉说是为了尽快收到另一份生辰礼,明显是随口敷衍他的,他才不信。
澹台折玉到底在急什么呢?一天两天的又有什么分别,干嘛非要受这份颠簸之苦?
等薛隐推着澹台折玉回来,君如月拎来一个八宝提盒,往小方桌上摆满菜肴,虽然只能吃凉的,但依旧美味可口。
扶桑和澹台折玉都没吃多少,以防下午颠得肚里难受。扶桑把四处撒野的玄冥召唤回来,喂了它几块蒸牛肉和小半碗清水,凑活一顿了事。
吃完午饭没有耽搁,继续赶路。
又马不停蹄地颠簸了好几个时辰,他们终于在深夜赶到了鹿台山脚下。
第122章 小太监122
一下马车扶桑就吐了, 他这一路饭没怎么吃,水也没喝几口,根本吐不出东西来, 只是打干哕。
君如月一手揽着他的腰, 一手给他拍背,等他不吐了, 扶着他坐到一块石头上, 又解下水囊递给他,让他漱口。
薛隐先把轮椅放到扶桑旁边,而后将澹台折玉抱下马车,小心翼翼放在椅上。
数名兵士手执火把,为他们照亮。
澹台折玉担忧地看着扶桑, 火焰的红光照在他脸上,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但肯定是苍白的。
其实走到半路澹台折玉就后悔了,后悔不该这样急如风火地赶路, 平白让扶桑遭受颠簸之苦。可又不好朝令夕改, 只能狠狠心,一条路走到黑。
君如月问:“殿下, 是现在上山,还是等天亮?”
澹台折玉反问:“行宫离得远吗?”
君如月道:“行宫坐落在半山腰,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又是夜里,走过去约莫得一个时辰。”
澹台折玉又问:“薛隐,离天亮还有多久?”
薛隐仰观天象, 须臾后道:“三个时辰左右。”
澹台折玉思忖片刻,又看了看扶桑, 道:“那就原地休息,等天亮再出发。”
君如月命人传令下去,士兵们便开始忙着拾柴点火,自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照亮。
周遭栖息的鸟兽被惊起,鸟语人声,这片幽寂的荒山野岭一时间热闹起来。
扶桑稍稍缓过劲儿来,仰视面前的鹿台山,可惜天太黑,看不出这山究竟有多高,只看到一个崔嵬的轮廓,宛如一只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怪物,令人望而生畏。
后背蓦地被触碰,扶桑吓得一抖,扭头撞上澹台折玉的目光,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扶桑急忙露出笑脸,道:“我没事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澹台折玉轻轻摇头:“我还好。”
扶桑左右看看:“玄冥呢?”
澹台折玉道:“谁知道又去哪里撒野了。”
扶桑不免有些担心:“应该不会被野兽抓走罢?”
澹台折玉轻笑道:“你未免太小瞧它了。”
玄冥浑身漆黑,一到夜里就隐身了,野兽看都看不见它,更别说抓它了,而且玄冥矫捷得很,爬高上低、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岂是那么好抓的。
君如月搬来矮凳和小方桌,摆在扶桑和澹台折玉面前,薛隐拿来吃的喝的,摆在小方桌上。
天气变热,做好的菜肴无法长久保存,中午一顿就吃完了,眼下只能将就吃些干粮蔬果,配着桑落酒——前晚澹台折玉尝过此酒后很是喜欢,叮嘱君如月多带些,君如月便带了满满一车,足够澹台折玉醉生梦死一段日子的。
扶桑忽然站起来,轻咳一声,看着君如月道:“二公子,麻烦你跟我来。”
君如月跟着扶桑来到马车后头,扶桑忍着羞窘,先改口喊了声“月哥哥”,然后悄声道:“我有些内急,可这里太黑了,我不敢一个人……”
“知道了,等我一下。”君如月走向附近看守马车的士兵,接过对方手中的火把,回到扶桑身边,“走罢。”
两个人沿着山脚下的小路走出去八丈远,周遭才彻底没人了,君如月朝扶桑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扶桑把手放到他手中,被他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草丛里,不过很快就停了下来。
君如月绕着扶桑转了一圈,用脚把及膝的杂草踩倒,踩出一小片平地来,道:“好了,我去旁边等你,不用怕。”
扶桑感激道:“谢谢你。”
君如月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小路上,背对着扶桑,将手中的火把举得高高的,这样就能照得远些。
山风吹拂着草木,窸窸窣窣,影影幢幢,实在教人害怕。
君如月挺拔的背影和他手中摇曳的火光令扶桑稍感安心,他解开腰带,裤子褪至膝弯处,刚蹲下便一泄如注,幸好脚下是草地,不会弄出太大动静,否则他要臊死了。
完事之后一身轻松,扶桑站起来,提上裤子,系好腰带,突然起了顽心,他蹑手蹑脚地向君如月靠近,就在他伸手准备去推君如月的后背时,君如月猛地转过身来:“嘿!”
扶桑想吓人,反被吓得叫出声来,后退时又被杂草绊了脚,身子一仰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君如月箭步上前,长臂一伸就勾住了扶桑的腰,往前一带,扶桑就撞进了他怀里。
扶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君如月英俊的笑脸,扶桑松了口气,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他本就貌美无瑕,笑起来更是勾魂摄魄,君如月恍惚以为自己捉住了一只山间妖魅,险些低头亲上去,幸好一阵风吹醒了他,他慌忙松开扶桑的腰,后退一步,问:“你没事罢?”
扶桑笑着摇头:“你是不是早就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君如月道:“在战场上,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不留神就会送命,我在边关磨练了这么多年,眼力和耳力早练出来了。”
“你在边关待了多少年?”
“五六年了。”
“一定很辛苦罢?”
君如月笑了笑:“一开始很苦,但习惯之后就不觉得苦了。”
两个人边聊边往回走,回到落脚处,君如月用水囊里的水帮扶桑洗手。
四个人像中午那样围着一张小方桌,吹着小风,闻着草木清香,听着虫鸣鸟叫,边吃边喝,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扶桑和薛隐都是滴酒不沾的,只有君如月陪着澹台折玉对饮,但也不敢多喝,两三个时辰之后还要爬山呢。
玄冥玩够了就自己回来了,扶桑把它放在腿上,将又香又脆的胡饼掰碎了喂它,它也吃得津津有味——就是不挑食,才吃得这么胖。
吃饱喝足,扶桑和澹台折玉回到马车上,小睡了两个时辰,天刚蒙蒙亮就被君如月叫起来爬山。
薛隐背着澹台折玉,扶桑紧随其后,君如月跟在扶桑后面,小声道:“你要爬不动了就告诉我,我背你。”
扶桑想起逛街那天君如月的豪言壮语,会心一笑。
第123章 小太监123
昨儿个天不亮就起了, 紧接着颠簸了一整个白日和大半夜,睡那区区两个时辰根本不足以让他恢复精神和体力,扶桑只觉得头重脚轻,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才沿着崎岖山道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感到吃力了,但他怎好意思让君如月背他, 只好咬牙硬撑。
周遭的景色也是昏昏蒙蒙的, 山雾缭绕,露华如水,越往上走雾越浓、露越重,阴寒袭人,仿佛一夜之间入了秋。
石阶上覆满青苔、落花和败叶, 极易打滑,扶桑时不时就要打个趔趄, 幸好君如月时时关注着他,总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反复几次之后, 君如月终于忍不住道:“我背你罢?”
薛隐背着澹台折玉,却甩开他们一大截, 隐匿在迷雾之中,瞧不见踪影。扶桑不想耽误行程,只得点头同意:“那就辛苦月哥哥了。”
君如月背过身去,微微屈膝:“上来。”
扶桑伏到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好了。”
君如月双手挽住他的膝弯,站直, 转身,拾阶而上, 步伐稳健又轻盈。
扶桑不由感叹,人与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薛隐和君如月的身形不像都云谏那般魁梧雄健,看似竹清松瘦,却遒劲郁勃,仿佛积蓄着无穷的力量。
扶桑道:“你若累了就放我下来。”
君如月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在抵达终点之前扶桑都别想从他身上下来,先前说过的,他要一口气把扶桑背上鹿台山的山顶。
不用看路,扶桑才有闲心看看风景,然而视线却被高树密林和雾霭流岚遮挡,目之所及皆是葳蕤蓊郁,氤氲旖旎。
那些绿树十有八-九都是苦楝,或高或矮,或粗或细,密布在山道两侧,遮天蔽日。
山下的苦楝花已经衰败了,山上的苦楝花却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色小花挂在枝头,犹如紫色云霞,触手可及。
山风吹拂,枝摇叶摆,落英飘飖,如雪似霰,扶桑伸手去接,笑着感叹:“太美了,像仙境一样。”
君如月道:“等会儿日头出来,云蒸霞蔚,景色更美。”
可没等日头出来,扶桑就歪在君如月肩头睡着了。
当暾出东方、照破烟岚,君如月想叫醒扶桑,到底没忍心,反正往后他就住在山里,什么美景看不着,唯有一点可惜,陪他看景的人不是自己。
扶桑实在太困倦,这一觉睡得很沉,等他悠悠醒转时,霎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眯缝着眼看清了君如月的侧脸,他陡然一惊,猛地直起身来,险些从君如月身上跌下去。
“醒的正是时候,”君如月偏头看他,眉眼含笑,“行宫已在望了。”
扶桑惭愧至极,忙道:“快放我下来。”
君如月放他下地,转身面对他,面不红气不喘,话音里带着几分得意:“我没骗你罢?”
扶桑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指的什么,不禁哑然失笑,旋即冲他竖起大拇指,嗓音微哑:“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君如月粲然一笑,俊美无俦,扶桑一时迷了眼,呆呆地看他须臾,倏地转眼向前瞻望,只见草木萋萋,杳无人迹,便问:“殿下他们呢?”
君如月道:“应该已经在行宫里了。”
因为扶桑睡着了,所以君如月刻意放慢了脚程,那些搬运行李的士兵全都超过了他们,他俩早就被甩在了最后。
扶桑将目光放得远些,果然在层林叠翠间望见了行宫的一角,飞檐斗拱,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他莫名感到熟悉,就像……就像把皇宫里的一座宫殿搬进了深山里。
扶桑不免好奇,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才能在这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里建造这样一座贝阙珠宫?那位林姓梓人,真乃天纵奇才,教人叹服。
日思夜盼的终点已然近在眼前,扶桑的心情难以言喻,他打起精神,笑着道:“我们也快些过去罢。”
二人并肩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行宫门口,两扇髹漆大门夹在两丈高的围墙之间,看起来并没有岁月的痕迹,显然是最近才修缮过的。
门上嵌着一块石匾,其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无名殿。
四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向君如月行礼,而后推开大门,放他们进去。
进门便是一片宽阔的庭院,院子中央矗立着一株巨大的松树,约莫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高峻挺拔,枝繁叶茂。
左右两侧坐落着数间房屋,正中是个穿堂,扶桑和君如月从穿堂过去,竟是别有洞天——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水池,池水来自左侧的瀑布,瀑布挂在一面五六丈高的悬崖上,涓流不息,水声潺潺,并不会觉得吵闹。
一座曲折向上的廊桥悬在水池上方,拾级而上,走到廊桥的尽头,便看见了沐浴在阳光之中的澹台折玉,扶桑笑着唤了声“殿下”,快步朝他走去。
第124章 小太监124
一座长约十来丈的廊桥将前殿和后殿连结起来, 前殿依山傍水,后殿则坐落在与瀑布等高的悬崖上,悬崖边缘修葺着半人高的玉砌雕栏, 凭栏而立, 俯瞰崖下那片圆形水池,空明澄碧, 犹如一方水镜, 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前殿院里那株高耸的松树。
后殿的庭院比前殿还要宽敞得多,严丝合缝地铺着青石板,平整如砥,完全可以用作演武场了——扶桑几乎可以想象出百年前澹台云深在这里舞刀弄剑的情景。
房屋却只有两间, 看形制是两个大通间,中间也有个穿堂, 穿堂后面连着条小径,小径两侧种满翠竹, 蓊蓊郁郁, 生得比屋顶还高。小径尽头有座八角亭,匾额上亦刻着三个鎏金大字——无尽亭。
无尽亭的后面即是陡峭的石壁, 上面爬满了各种野生的草木与花朵,虽杂乱无章,却有种自然之美。
扶桑在无尽亭徘徊片刻,踅着小径回到穿堂,左右两边各开着一道小门,门上垂着两幅绣帘, 左边那幅绣的是丹枫呦鹿,右边那幅绣的是雪梅双鹤。
他循着说话声进了右边那道门, 看见一男一女,身着布衣,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正忙着归置行李。二人倏地看见他,虽不知他是谁,单看衣着形貌,也猜得到是个小贵人,急忙躬身行礼:“见过公子。”
扶桑快步上前,扶他们起来,轻声笑语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殿下身边的奴婢,我叫扶桑,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男子道:“我叫何有光,她是我媳妇安红豆。”
原来是对夫妻。
这对夫妻与他爹娘一般年纪,扶桑不由感到亲切,笑盈盈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们有光叔和红豆婶,可以吗?”
二人忙不迭道:“可以可以。”
扶桑道:“你们忙罢,我随便看看。”
他方才猜得没错,这间屋子果然是个大通间,以一座黄花梨多宝阁作为隔断,分成两边。
靠近穿堂的这边是书房,紧贴着后墙立着一面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挨着书架摆着张书桌,也是用黄花梨打造的。前墙上开着一扇巨大的花窗,窗下放着一张罗汉床,坐在床上,透过花窗,便可将山间美景尽收眼底。
多宝阁的另一边是卧房,靠着后墙摆着一张大床,一袭碧纱帐自梁上垂下来,将整张床笼罩其中。前墙上同样开着一扇花窗,和那边的花窗对称,两扇花窗之间开着一对槅扇门,这便是正门了。
扶桑从正门出去,却见澹台折玉和君如月还在凭栏远眺,他走过去,打破沉默:“玄冥呢?我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它。”
以防它在山里乱窜,玄冥是装在笼子里被人拎上来的。
君如月抬手指向前殿里那株松树,因地势差异,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松树蓬大虬结的树冠,他道:“刚才还看见它在那棵树上追松鼠,这会儿不知跑去哪里了。”
“松鼠?”扶桑一脸惊奇,“我还没见过松鼠长什么样子,和老鼠长得像吗?”
“不像,”君如月道,“比老鼠可爱多了。”
扶桑十分好奇,兴冲冲道:“我下去看看,一会儿再上来。”
扶桑从廊桥往下走,水池里的波光有些晃眼,没走几步便停下来,手扶着栏杆,扭头问君如月:“二公子,底下的池子里有鱼吗?”
山风拂动着月白的衣袍,吹乱了乌黑的长发,将束发的红发带吹到前面来,那飘飘荡荡的一抹红迷了君如月的眼,让他一时忘了澹台折玉就在身边,直愣愣地看着扶桑明媚的笑颜,道:“应该有罢。”
扶桑的目光流转到澹台折玉身上,道:“殿下,我们以后可以钓鱼吃。”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继续拾阶而下。
目送扶桑走远,澹台折玉才悠然开口:“这两天辛苦你了,安排好相关事宜你就回去罢,不必再来向我辞行了。”
“是,”君如月郑重其事地行礼,“殿下珍重。”
该说的早就说过了,此刻无需多言,君如月自行离去。
澹台折玉抬头望天,正好有群鸟从头顶飞过,遨翔自得,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羡慕。
第125章 小太监125
前殿屋后修着回廊, 踅着回廊就可以绕到前院去。
扶桑立在廊边观水,想瞧瞧水里是否有鱼,看了半晌只看见鱼苗两三只, 可能水边太热, 大鱼都躲去深处纳凉了。
浮光跃金,晃得他眼晕, 扶桑用力眨眨眼, 沿着回廊往前走,想看看池水流往何处,刚绕过后墙,他就“哇”了一声,拔腿往前跑了一段, 来到了让他发出惊叹的那件物事跟前——一架水车!
他记得书上说,水车高数丈, 上载巨轮,巨轮在急流的冲击之下转动, 倒挽河水, 灌溉农田。
眼前这架水车却很矮小,上面的圆轮比马车的车轮大不了多少, 此处的溪流并不湍急,却足以驱使这架小型水车徐徐旋转,低水高送,先倾倒进水槽里,再从水槽流回溪中。
这里又没有农田需要浇灌,为何要放置一架水车呢?
正疑惑, 就听见君如月的声音:“是不是头回见这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扭头看着君如月朝这边走来,扶桑道:“在书上见过, 叫水车,是种引水装置。”
“没错,用它来取水,十分轻省。”君如月道,“行宫之所以建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有水,吃水用水都很方便。”
原来这架水车是日常取水用的,扶桑左右看看,发现靠墙放着一截竹槽,是用一根手腕粗的竹子一劈两半制成的,他拿起来打量少顷,而后将竹槽的一端搭在水车的水槽上,另一端搭在栏杆上,如此便把水引了过来,哗哗啦啦地浇在回廊上,缺个水桶接着。
君如月恰在这时来到近前,以手接水,随意地洗了把脸,又接了满满一捧水,递到扶桑面前:“你尝尝。”
扶桑正有些口渴,他先把竹槽移开,然后低下头,就着君如月的手啜饮两口,抬头时双眸晶亮:“甘冽又清甜,好喝。”
君如月也低头喝了几口,将剩下的水往外一泼,道:“这是从山顶流下来的山泉水,自然纯净,乃是煮茶的一等好水,常有文人雅士遣家仆上山取水,还有山脚下的村民取了水送到县城里去售卖。”
扶桑将竹槽放回原处,道:“别人费心劳力才能喝到的好水,我随随便便就能喝到,岂不是占了好大的便宜。”
扶桑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给君如月:“擦擦脸罢。”
君如月接过去,帕子还没沾到脸就先闻见一缕淡香,等擦完了脸,他展开帕子细看,蹙眉道:“这上面绣的是……鹌鹑?”
扶桑赧然:“是鹧鸪。”
“喔——”君如月拖长了声调,做恍然大悟状,紧接着吟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①”
扶桑解释:“长路漫漫,时间无处消磨,我便跟着翠微学刺绣,绣得不好,扔了又可惜,只好凑合着用。”
“绣得不好么?我觉着还挺别致的。”君如月一本正经道,“我正缺条手帕,不如送给我罢?”
扶桑慷慨道:“只要你不嫌弃,只管拿去。”
君如月直接将帕子塞进怀里:“那我便不客气了。”
“你觉得这座行宫怎么样?”君如月问,“和你想象中差别大吗?”
“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扶桑由衷道,“我还以为历经百年风吹雨打,这里会很破旧,没想到丝毫没有破旧之感,反而有种古朴雅拙之美,尤其前后殿之间的悬崖、瀑布、溪涧、廊桥,更是清奇俊秀、风光旖旎,我太喜欢这里了。”
君如月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想,他似乎毫不在意对自由与繁华的失去,无论周遭的环境如何变换,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鲜妍明媚的模样,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烦恼,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能汲取到一点弥足珍贵的快乐。
当扶桑偏头看向他时,君如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投向远方,道:“自从澹台云深不知所踪之后,这座行宫一直有人看守和维护,故而不显陈旧。你方才在后殿见过的那对夫妇,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在他们之前,是何有光的爹娘,再之前是何有光的祖父祖母,他们何家人从百年前就担负着守护行宫的职责。”
扶桑道:“何家的先祖和澹台云深肯定有些渊源。”
君如月道:“你可以问问何有光,兴许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往事。”
扶桑对澹台云深的故事太有兴趣了,立刻点点头:“等熟悉了我再问。”
“以后就是何有光夫妻俩照顾你和殿下的衣食起居了,洗衣做饭、洒扫庭除之类的杂事皆由他们负责。”君如月道,“我问过殿下要不要再添两个奴婢,可他说喜欢清静,不想被打扰,所以只能这样了。”
扶桑不由想到了修离,如果有修离在就刚刚好,可惜……他轻扯唇角,道:“还有我呢,很多事我也会做,我会照顾好殿下的,你放心罢。”
君如月笑了笑,接着道:“你有任何需求,都只管告知守将周醒,周醒是我的人,我会特别叮嘱他,满足你的一切需求。”
扶桑心怀感激,道:“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只是殿下每天都需药浴,药不能断。”
君如月道:“你写份药方交给周醒,他自会派人下山采买。”
扶桑蓦地又想起件事来:“还有,我在两个月前写了封信给我师父,请他老人家寄些按摩用的松节油过来,若是哪天送到你们府上,请你尽快派人送到这里来,我等着我。”
君如月道:“我记住了。”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两个人都没话可说,唯有溪流琤琮。
又默了默,君如月道:“我该回碎夜城去了。”
“这么急?”扶桑诧异,“不在这儿住一晚吗?”
君如月倒是想,可澹台折玉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不得不走,勾唇笑道:“不了,回去还有许多事忙。”
扶桑道:“那我送你。”
送到门口,一道门槛隔出两个世界。
君如月道:“等得空了,我会来看望你和殿下。”
扶桑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却让君如月怦然心动。
顿了顿,他状似随意道:“你要是闲来无事,也可以给我写写信,跟我说说你在这里的生活。”
扶桑仍是笑着点头:“好,我会的。”
君如月动了动唇,还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略显牵强地笑了笑:“……那我走啦。”
扶桑“嗯”了一声,笑着道:“一路平安。”
君如月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潇洒转身,大步离去,一次也没回头。
扶桑目送他走远,才转身走进院子,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扶桑走到那棵松树下,仰着头在虬枝峥嵘间寻觅半晌,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瞧见松鼠的踪影,应该是被玄冥吓得躲起来了。
何有光和安红豆夫妇俩从穿堂走过来,问他在看什么,扶桑答:“我在找我的狸奴。”
何有光道:“它上后殿去了。”
扶桑哂然一笑,这小东西跟他玩捉迷藏呢。
“该准备午饭了,”安红豆道,“殿下有没有什么忌口?”
扶桑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这一路上从来没听澹台折玉说过不喜欢吃什么,炊金馔玉长大的人却一点不挑食,特别好养活。
“别放姜就行。”扶桑说了一个自己的小要求,又道:“以后只要殿下没说想吃什么,你就看着做,你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安红豆还以为那位殿下对饮食的要求定然非常精细,生怕自己粗浅的厨艺无法令主子满意,听扶桑这么说,她深感意外之余,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嗳,我知道了。”安红豆笑得小心翼翼,“那个,你赶紧上去罢,殿下找你呢。”
扶桑便一溜烟地跑了。
一口气爬上廊桥,还有点喘。
看见轮椅在栏杆旁放着,澹台折玉却没在上面坐着,扶桑带着疑惑走进屋里,只见澹台折玉在书桌后坐着,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澹台折玉抬眼睇过来。
“二公子要走,我送送他。”扶桑走到书桌旁,“你怎么把轮椅落在外面了?”
“以后都用不上它了,”澹台折玉道,“让人拿下去劈了当柴烧罢。”
“啊?”扶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用不上?”
话音刚落,便看见澹台折玉一只手扶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扶桑惊怔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刹那间,喜悦排山倒海般袭来,化作汹涌的泪,瞬间将他淹没。
第126章 小太监126
澹台折玉两步走到扶桑跟前, 伸手将他搂进怀里,轻笑道:“我就知道你要哭。”
话一出口,他蓦然也有几分哽咽, 尾音带着些喑哑。
扶桑原本还强忍着没哭出声, 当澹台折玉以站立的姿态抱住他,他再也忍不住, 嚎啕大哭起来。
玄冥被哭声吸引过来, 急得喵喵叫,站起来扒扶桑的腿。
未几,何有光也闻声跑来,还没进门就看见主仆二人抱在一起,霎时进退两难, 恓恓惶惶道:“殿下,出、出什么事了?”
澹台折玉摆了摆手, 何有光便慌忙退下,直到他走下廊桥, 还能听见响亮的哭声, 回荡在这片山谷之中。
安红豆就在桥头等着,拉住丈夫问:“咋了这是, 才刚还眉开眼笑的,怎么一上去就哭成这样?”
何有光凝着脸不作声,安红豆急道:“你倒是说话呀。”
何有光扭头仰望着后殿的方向,明知那俩人听不见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瞧着那位殿下和扶桑的关系不太简单,虽然扶桑说他是奴婢,咱们可不能真把他当奴婢对待, 就算是奴婢也分个三六九等呢。”
安红豆狐疑道:“你是看见还是听见什么了?”
“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何有光拉着妻子行经穿堂, “往后就把扶桑当半个主子,言行举止都谨慎些。”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不觉得他像个奴婢,”安红豆道,“可也不大像个主子,有点说不清……你听,不哭了。”
扶桑有很多话想说,所以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澹台折玉的脸,磕磕绊绊道:“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澹台折玉拉着扶桑走到书桌对面,并肩坐在罗汉床上,山风从镂空的花窗吹进来,熏染着苦楝花的清香。
澹台折玉伸手拨开一缕黏在扶桑脸上的头发,又顺手帮他擦了擦眼泪,才缓缓开口:“大概两个月前。”
扶桑又是高兴又是气恼,胆大包天地在澹台折玉肩上捶了一下:“你竟瞒我这么久!”
有三种情况,澹台折玉是不许扶桑在身边的,一是出恭时,二是入浴和出浴时,三是拄拐锻炼时,这些时候都是都云谏在旁服侍。
所以扶桑一直不知道澹台折玉拄拐锻炼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也不敢问,他以为一旦有起色澹台折玉就会立刻告诉他,因为澹台折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多么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万没想到澹台折玉会瞒着他。
澹台折玉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动手打他,感觉十分新奇,不禁莞尔一笑。
扶桑又捶他一下,带着哭腔控诉:“你还笑!”
澹台折玉急忙将唇角抹平,认真解释:“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眼睛暗中盯着我,只有我一直做个断了腿的废人,那些想杀我的人才能高枕无忧,放我一马,所以我才秘而不宣,就连你也蒙在鼓里。如今我们到了行宫,这里是只属于我和你的世外桃源,再也没人暗中监视我,我一刻也没耽搁就向你坦白了,难道你感觉不到我迫切的心情吗?”
扶桑抽了抽鼻子,猜测道:“所以……你这么着急来行宫,就是为了尽早把这件事告诉我?”
虽不尽然,但也可以这么说,澹台折玉厚着眼皮点点头:“没错。”
扶桑即刻便原谅了这场长达两个月的欺瞒,甚至善解人意道:“幸好你瞒着我,我若是早就知道,肯定会说漏嘴,我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澹台折玉笑道:“不生气了?”
“我才没有生气,我高兴得快疯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来,扶桑边抹泪边道:“我功德圆满了,哪怕今日死去也无憾了。”
“休得胡说,”澹台折玉薄有愠色,“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没忘。”扶桑立马摇头。
“你答应过我什么?”澹台折玉非让他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声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澹台折玉双手捧住他湿漉漉的脸,看着他哭红的双眼,沉声道:“说到就要做到,在我死之前,你不许死,知道吗?”
眼泪流个不停,可扶桑没办法,心潮起伏得实在太厉害,完全不能自已,他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泪眼朦胧道:“我们都不要死,我们要活着,好好活着。”
扶桑的眼泪化作一场倾盆大雨,下在澹台折玉的心里,将一颗心泡得又酸又涨又疼,他情不自禁地亲了亲扶桑的额头,而后将扶桑抱在怀里,温柔得无以复加:“好了,不哭了,再哭下去眼该肿了。”
扶桑哭得头晕,根本没意识到澹台折玉亲了他,又抽噎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泪,在被他哭湿的肩头蹭一蹭,抬起头来,腔调软绵绵的:“都云谏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我是第二个吗?”
“薛隐是第二个。”
“那我是第三个?”
“第三个是君北游,第四个是君如月,所以……”
“所以我是第五个。”扶桑轻轻一笑,“第五个也很好,因为我是十月初五生的,所以我很喜欢‘五’这个数字。”
澹台折玉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在自我安慰还是真的这么想,只觉得扶桑现在的样子很可爱,说的话也很可爱,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去吻他,柔声道:“你治好了我,让我重获新生,恩同再造,我该怎么报答你?”
许是话本看多了,扶桑的脑海中瞬时浮现出“以身相许”这四个字,他速速将这个荒唐的念头赶走,然而那一刹那的神色变幻却没逃过澹台折玉的利眼,澹台折玉凑近了盯着他水灵灵的眼:“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想。”扶桑矢口否认,然而白皙如玉的面庞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像被春风吹红的桃花,“你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我已经别无所求。”
“当真别无所求?”澹台折玉盯着他问。
扶桑当然是有所求的,可他说不出口,只能违心地“嗯”了一声。
澹台折玉没再追问,转而问起别的:“你说还有份生辰礼,到了行宫就给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拿出来了?”
澹台折玉刚告诉他一个秘密,正好他也说个秘密作为交换,可眼下光天化日,扶桑哪好意思袒露自己的身体,只能扭捏道:“你别急嘛。”
澹台折玉却道:“我很急,急得不得了。”
扶桑扫他一眼,复又垂下眼帘,声如蚊蚋道:“等晚上……晚上就给你。”
只是听见“晚上”这两个字,澹台折玉就隐隐地有些血脉偾张。
他现在已经不经撩到了这种地步,满脑子想的都是些腌臜事情——不,应该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才对,虽然他还未曾亲身体验过,但他想象得到,万卷书毕竟不是白读的。
第127章 小太监127
“你恢复到什么程度了?”问了一堆无足轻重的问题, 扶桑才想起来问最要紧的,“快起来走几步让我瞧瞧。”
澹台折玉便听话地站起来,边在扶桑面前走动边道:“正常走路基本没问题, 只是还不能跑跳, 上下阶梯也有些困难。”
扶桑看着他走路的姿势,除了略显迟滞外, 已和正常人无异——他没能亲眼见证澹台折玉慢慢好转的过程, 突然之间澹台折玉就大好了,纵然此刻亲眼目睹,也还是觉得不够真切,如坠梦中。
扶桑过去牵住澹台折玉的手,拉着他从侧门出去, 穿过夹在两片翠竹之间的青石小径,来到无尽亭, 在亭中的石桌旁落座,才缓声道:“既然还没彻底康复, 那药浴和按摩就还得继续, 但不必再像之前那般频繁,改成两日一次即可。”
“三日一次罢, ”澹台折玉道,“我不想让你太劳累。”
“一天闲到晚,也就忙那一个时辰,有什么好累的,”扶桑笑道,“而且往后空闲时间更多, 更应该多找些事做。”
“那就两日一次,”澹台折玉面带微笑, “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扶桑眨眨眼:“我为何要后悔?”
澹台折玉敛目一笑,并未作答。
小小竹林在山风中摇曳,婆娑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树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扶桑闭上眼睛,呼吸吐纳,感受着清风拂面,沸腾的心绪才总算趋于平静,只觉神清气爽,他笑着感叹:“山里确实是避暑胜地,只要不站在日头地里,就丝毫不觉得热,更不觉得闷,夜里睡觉用不着扇扇子了。”
澹台折玉道:“等太阳落山,你就会觉得冷了。”
“我宁愿冷着也不想热着,”手肘支在石桌上,扶桑双手托腮,天真烂漫,“我喜欢冬天远胜过夏天。”
澹台折玉道:“我也是。”
“真的吗?”扶桑眼睛一亮,为了这微小的共同点感到高兴。
“嗯,我喜欢雪。”
“我听说嵴州九十月份就会下雪,一直下到来年三月,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嵴州甚至有过八月飘雪的记载,但那是几十年也难遇一次的奇观。”
“等到大雪覆盖山林,天地之间惟余莽莽,定然壮美非常,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扶桑抓住澹台折玉搭在桌边的那只手,眉飞色舞道:“殿下,我实在太喜欢这里了,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我们得谢谢澹台云深,他在百年前建造了这座行宫,让百年后的我们得以栖身于此。”
他的快乐通过眼神和话语传递给澹台折玉,澹台折玉的胸腔里便也溢满了快乐的情绪——他和扶桑一样喜欢这里,自今而后,尘世的纷纷扰扰再与他无关,只要扶桑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确实得谢谢澹台云深,”澹台折玉的目光温柔似水,与扶桑洋溢着快乐的目光纠缠在一起,“谢谢他给了我们一个家。”
扶桑蓦地怔住。
家……他又有家了,而且是他和澹台折玉的家。
他又想哭了。
不行,忍住,他今天已经哭得够多了。
“澹台云深也算是你的先祖,”扶桑道,“你既来到了他的故地,是不是该祭一祭他,聊表心意?”
“言之有理。”澹台折玉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到时在院中摆上供桌和祭品,祭天地,祭神灵,祭先祖。”
扶桑点点头:“那我得跟有光叔和红豆婶说一声,好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澹台折玉轻轻挑眉:“这么会儿功夫,你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扶桑嘿嘿一笑,洋洋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还知道有光叔的父辈和祖辈都是这座行宫的守护者,或许有光叔会知道一些和澹台云深有关的事,等我和他们熟起来,我就探听探听。”
澹台折玉了然道:“君如月跟你说的?”
扶桑“嗯”了一声,忽然问:“殿下,你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澹台折玉指着被竹子遮掩的房屋道:“这两间屋子坐西朝东,背朝西,门朝东,这间在南,这间在北。”
南边那间就是囊括了卧房和书房的大通间,扶桑指着另一间道:“北边那间我还没进去看过,我们过去看看罢。”
澹台折玉也没进去过,于是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过去,掀开绣着丹枫呦鹿的门帘,迈步入内。
这也是个通间,以一座竹制八扇屏风作为隔断,屏心饰以漆绘的花鸟图,分别是杏林春燕、杨枝黄鹂、菡萏白鹭、芙蓉山雀,工致风雅。
进门先看到一个足以容纳两人共浴的大浴桶,浴桶两侧分别立着摆放沐浴用品的置物架和搭衣服的龙门架,靠窗还摆着一张坐榻。
屏风的另一边则简单得多,只有个木马子①,旁边也有个置物架,上面放着一沓草纸和两本书。
显而易见,这间屋子一半是浴房,另一半是恭房。
正门两边也开着窗,但不是隔壁那种既漏风又漏光、几乎占了半面墙的大花窗,而是普通的槛窗,故而这边不如那边明亮。
从正门出来,南面以山为墙,墙根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走过去一瞧,竟是个宽约三尺、长约一丈的沙坑,里面平平整整地铺着细沙,扶桑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刚好埋住他的手指——刚入碎夜城那天,扶桑提醒过澹台折玉之后,澹台折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君如月,君如月即刻派人去办,修个沙坑也不费什么事,半日功夫就弄好了。
“玄冥!”
扶桑一喊,玄冥就颠颠地跑来,扶桑把它抱起来放在沙坑里,道:“以后你就在这里屙屎撒尿,不许在其它地方乱拉,知道吗?”
玄冥淘气却乖巧,自从学会使用沙盆之后,就从未在屋里或者车上乱拉过。
“喵~”
玄冥用前爪刨了几下沙子,两条后腿往下一蹲,当即就摆出排便的姿势。
扶桑赶紧起身,拉着澹台折玉扭头便走。
第128章 小太监128
安红豆麻利地做好了三菜一汤一饭, 由何有光端上来,摆在无尽亭里的石桌上,三菜分别是灼八块、竹笋炒腊肉、香蕈炒黄花苗①, 一汤是花生绿豆汤, 一饭是白米饭。
玄冥的午饭则是两只烧麻雀,麻雀还是何有光现抓的。
从昨天到现在, 扶桑和澹台折玉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两个人早已饥肠辘辘,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并对安红豆的厨艺交口称赞。
玄冥却不甚满意。从扶桑捡到它那天起,它每顿饭必配一碗鲜羊乳,有吃也有喝。可今儿个却只得到一碗清水, 玄冥就有些不高兴,直接将水碗打翻了。
扶桑把玄冥抱起来放在腿上, 边抚摸边道:“这里是深山,上山下山都不容易, 我不可能让人每天费尽辛苦给你买羊乳, 再说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断奶了。”
澹台折玉失笑:“你跟它说这么多, 它又听不懂人话。”
“我觉得它偶尔能听懂。”扶桑双手捧着玄冥胖乎乎的脑袋揉一揉,又低头用鼻尖蹭蹭它润凉的鼻头,软声道:“我们玄冥有灵性得很,是不是?”
玄冥也不挣扎,乖乖地任他揉蹭,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澹台折玉看不得扶桑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这般亲昵, 哪怕是只狸奴,他垂眸敛目道:“不如在行宫外头养只母羊, 专为玄冥提供羊乳,反正山里多的是草,也不必费心喂养。”
扶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等何有光上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扶桑问他是否可行,何有光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在鸡舍旁边再搭间羊棚就是了,我出去砍柴时还可以顺便放羊,只不过我说话不管用,还得由你去跟外头那些守卫去说,由他们去操办。”
扶桑点点头:“好,我去说。”
君如月走之前放下话,守将周醒会无条件满足他的任何需求,等他写好药浴的方子,再去找周醒。
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吃饱了就开始犯困,先睡个午觉再说。
扶桑和澹台折玉回到房间,先用凉茶漱了口,而后脱了外衣,钻进碧纱帐里,上了床——不是君府里那种造型繁复的拔步床,而是一张普通的平板床,左右俱无遮拦,只有床头有张黄花梨靠板,雕着些简单的吉祥纹——这张床倒和清宁宫里澹台折玉睡过的那张床差不多,但不如那张床宽敞,二人并肩平躺着,便不剩多少空余了。
风从花窗灌进来,吹拂着碧纱帐,如烟似雾。
风声,水声,鸟声,全都恰到好处,不仅不会觉得吵闹,反而有助眠的作用,两个人才喁喁地说了几句话,就相继睡着了。
一觉睡到日暮黄昏,把这两天缺的觉补了回来。
扶桑先醒,透过朦胧的碧纱帐,看着幽暗的房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片刻后才想起来,他和澹台折玉已经住进行宫,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
澹台折玉还在睡,扶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洒在扶桑耳后的皮肤上,热热的,痒痒的。
扶桑想拿开搭在腰上那只手,刚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只手蓦地收紧,使得两副身躯贴得更紧,澹台折玉在他耳畔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喑。
“醒了?”扶桑偏着头问。
澹台折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该起了,天都快黑了。”
“起来做什么?”
扶桑想了想,道:“看落日。”
澹台折玉短促地笑出声来:“看落日得爬上山顶才行,这里只看得到日出。”
“这样啊。”扶桑语气淡淡,倒不觉得失望,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再陪我躺会儿。”
“好。”
澹台折玉刚睡醒时的嗓音带着点儿喑哑,非常惑人,就算他让扶桑去摘天上的星星,扶桑也会一口答应。
扶桑睁着眼,看着屋里迅速地暗下去。
天黑了。
今天晚上,他就要向澹台折玉袒露身体的秘密。
一想到这个,扶桑立时忐忑起来,心如鹿撞。
第129章 小太监129
每每想到这件事, 扶桑就忍不住瞻前顾后、踌躇不决,一边自勉自励一边打退堂鼓。
正暗自纠结,忽然从一片静好中传来玄冥的嘶吼, 吓了扶桑一跳。
玄冥不会随便发出这种彰显愤怒的叫声, 扶桑自然要出去看看,趁机从澹台折玉身边逃离, 以免被他察觉自己的心神不宁。
一出门就打了个寒噤, 天黑以后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季节,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瑟瑟发抖。
还没点灯,天上也没月亮,四下昏昏。
扶桑循着玄冥持续不断的怒吼声走到南面, 看见黑乎乎的一团蹲在沙坑附近,正要开口喊它, 蓦地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他脚边,发出一声轻响, 弯腰捡起来, 是颗小石子。
扶桑走到玄冥身边,见它仰着脑袋往上看,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发着幽幽的光,扶桑也跟着抬头——
后殿坐落在一片悬崖上,这片悬崖似乎是人工凿出来的,形似一把展开的折扇,南北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壁,犹如两堵围墙, 和边缘的雕栏一起,将庭院、房屋、竹林和凉亭围拢其中。
沙坑就紧挨着南面的山壁, 山壁上长满了野草、藤蔓和低矮的灌木,那个惹得玄冥吼叫不止的小兽就躲在一株灌木后面,扶桑看不清是什么,不由地有些怕,他胆子还没玄冥大呢。
扶桑弯腰抱起玄冥,后退几步,扭头想喊澹台折玉过来瞧瞧,却先看见了廊桥上的何有光,忙道:“有光叔,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那是什么动物。”
廊桥两侧的围栏上安置了二十多盏风灯,何有光正忙着点灯——何有光夫妻俩在这座行宫里住了十几年,但他们从来只在前殿生活,夜里也只点前殿的灯,只有每年除夕之夜才会把行宫里所有的灯都点上。因为平时从来不点,今儿个也没想起来要点,直到天黑透了才猛地想起来,如今后殿住着人,该把廊桥和后殿的灯都点上。
何有光急匆匆地将廊桥上的风灯一盏盏点亮,就剩桥头的两盏还没点了,忽听扶桑喊他,急忙提着一盏红纱灯朝扶桑走去。
何有光高举着灯笼往山壁上照了照,旋即欣喜道:“十五!”
山壁上的小兽紧跟着发出“噫噫”的叫声,仿佛在回应何有光。
扶桑道:“有光叔,你认识它?”
何有光道:“它是一只金线狨①,三个多月前,我上山砍柴时发现了它,当时它肚子上插着一支箭,已经奄奄一息,我瞧着实在可怜,就将它带回来救治,好在它命大,那么重的伤都撑了过来。我捡到它那天正好是上元节,所以就给它取名叫十五。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十五就自己走了,毕竟山林才是它的家,不过它隔三差五的还会回来看看我,每次来都会给我带颗野果什么的,是个特别有灵性的小家伙。它上次来看我还是半个月前,我还担心它是不是又遭遇了不测,现在看它好好的,我就可以放心了。”
扶桑道:“它是不是喜欢吃松萝?”
“没错,你怎么知道?”
“在医书上看到过。”
松萝又名女萝、云雾草,生长在深山老林或高山岩石上,难以采摘,故而珍贵。书上说,有种“状如猿,白面黑颊,多髯而毛彩斑斓”②的狨猴喜食松萝,跟着这种猴子就能找到松萝的踪迹。
何有光手里的灯笼照着,扶桑才看见地上散落着好多小石子——显而易见,这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用石子砸玄冥,玄冥才会这么生气,即使扶桑抱着它,它还是不住地发出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呜”声。
十五待在山壁上不下来,扶桑也不看清它到底长什么模样,只好抱着玄冥回屋去,以免玄冥冲上去和十五打架。
第130章 小太监130
扶桑抱着玄冥回到房中, 却不见澹台折玉,想来是去隔壁了。
他现在能站能走,日常生活都可以自理, 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离不了人。
转变来得太突然, 扶桑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而另一个剧变也即将在今夜发生, 想到就心慌。
何有光将十五撵走, 跟着扶桑进了屋,先把屋里的灯点上,再去点外面的。
雕栏上也安置了五六盏风灯,从南到北依次点亮之后,何有光站在北面山壁之下, 扬声唤道:“扶桑,你来一下。”
扶桑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恰好在这时从侧门进来,扶桑把玄冥往他怀里一塞, 然后从正门出去, 走到何有光身边,问:“怎么了有光叔?”
山壁上楔着一根细铁杆, 杆头上悬着一只风铎①,铎舌上系着一条五色编绳,长长地垂落下来,随风轻舞。
何有光抓住编绳,轻轻扯动两下,风铎随之发出两声清响, 在山谷中回荡,犹如水面上荡漾的涟漪。
“前殿和后殿相距太远, 要是用喊的就太费嗓子了。你要是有事吩咐,就敲两下这个,我和你红豆婶听见响声就会立马上来。还有,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也敲两下,你红豆婶才好准备早饭。”
“好,我记住了。”
“那我先下去了,晚饭一会儿就好。”
“你等一下有光叔。”
扶桑快步回房,找出一串药包交给何有光,交代了几句药浴的事,而后凭栏而立,目送何有光下桥而去。
月黑风高,天昏地暗。
雕栏和廊桥上的数十盏风灯散发着暖黄的幽光,宛如一个个小小的月亮。
除了这座行宫是有光亮的,周遭的一切都被漆黑如墨的夜色吞噬殆尽,扶桑看着、听着、感受着,不禁生出些许遗世独立的寂寥与萧瑟,白日里的欢欣雀跃倏然沉淀了下去。
正怔怔出神,肩上蓦然一沉,一转头就看见了澹台折玉的俊颜,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祇,澄明,雅正,皎洁,如霜如雪,如圭如璋。
即使已经在他身边待这么久了,他还是能让扶桑一眼倾心,怦然不止。
澹台折玉将披在扶桑肩头的氅衣拢好,淡声问:“不冷吗?”
扶桑微微一笑:“有一点。”
澹台折玉便从后面拥住扶桑,双手环住扶桑的腰,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顺便为他遮风。
扶桑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什么寂寥、什么萧瑟霎时都烟消云散了,欢欣雀跃重新浮上来,伴随着幸福与甜蜜,溢满他的胸腔。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许久,扶桑忽然开口:“好奇怪。”
“嗯?”
“明明是第一天来这里,我却有种感觉,好像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此生的归宿。”
“可能是你太喜欢这里了,也可能……”
“可能什么?”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轻笑:“可能你上辈子在这里住过。”
扶桑想了想,道:“那我应该是山里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只麻雀,一只松鼠,一只小猴子。”
澹台折玉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是人?”
扶桑道:“反正是虚无缥缈的事,就胡思乱想嘛。”
澹台折玉又笑了笑:“好,随你。”
扶桑跟他说起那只名叫“十五”的金线狨,因为他刚才错过了。
听完,澹台折玉道:“狨猴确实是种灵兽。我曾在书上看过一则故事:有个男子在山里抓到一只小狨猴,带回家中戏耍。母猴追踪而来,苦苦哀求,男子却不肯放过小猴,甚至将小猴吊起来活活打死。母猴悲痛不已,自高处一跃而下,就这样摔死了。半年后,男子染病而亡。①”
扶桑义愤填膺:“这个人太坏了,死有余辜。”
“万物有灵,善恶有报。”澹台折玉道,“有光叔是个善良的人,他会有好报的。”
“有光叔”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扶桑听着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没过多久,何有光就端着晚饭上来了。
夜凉如水,晚饭摆在了屋里,一荤一素配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吃完以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扶桑把碗盘送下去,省得何有光还得再跑一趟。
玄冥跑在他前头,它太胖了,在木质阶梯上跑出“咚咚”的声响。
下了廊桥,经过穿堂,循着抄手游廊走到前殿唯一亮着光的那间房,果然就是厨房。
何有光和安红豆早就吃完饭了,一个在烧水,一个在煎药,见扶桑端着碗盘走进来,夫妻俩都有些惶恐,何有光急忙起身,从扶桑手中接走碗盘,赔着小心道:“这种粗活怎么能劳动你,你敲两下铃我就上去收拾了。”
“就几个盘子碗,又不重,顺手就拿下来了。”扶桑转而对安红豆道,“红豆婶,你做饭真好吃,就连殿下都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是扶桑擅自添油加醋的说法,其实澹台折玉只是说了句“味道不错”,他的言辞总是蕴藉含蓄的。
“是、是么,”安红豆愈发惶恐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吭吭哧哧道:“我……我随便做的,殿下不嫌弃就好。”
扶桑在暖烘烘的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药煎好了,他打算帮着何有光提水上去,可何有光死活不让:“我和你红豆婶来回两趟就搞定了,你端着药就行了。”
“红豆婶提得动吗?”
“她力气大着呢,你等着瞧。”
何有光找来三个水桶,灌满热水,他一次提两桶,安红豆提一桶,两个人在前面大步流星,扶桑端着一碗药跟在后面,反而走得小心翼翼,怕药洒了。
准备就绪,澹台折玉自去隔壁浴房里泡药浴,他现在不用人服侍,扶桑就待在书房里翻书,可心里七上八下,什么都看不进去。
半个时辰后,澹台折玉穿着中衣回来,换扶桑去洗澡。
平时扶桑洗得很快,今儿个却磨磨蹭蹭地也洗了小半个时辰,才裹着外袍回到北边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