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薛夫人当机立断着急忙忙地把薛闻送走。
薛闻也马不停蹄地要离开曹国公府。
两边意见出奇的一致,以至于薛闻离开的速度出乎意料的顺利。
她带着查查离开曹国公府,等过了几条街之后马车里面就剩下了薛侯府九姑娘一人。
薛闻一路在马车内好似喘不过气一般,忍不住探出头去。
上辈子出嫁之后没回来几次这个本应该最熟悉的府邸,等着后来永昶帝清算,八位开国国公本就剩下五位,其中除了曹国公府之外全部清算。
而薛侯本就站错了队,更是直接被抄家。
以至于如今看着小时候觉得大得想象不到的府邸,如今在她看来竟然小得有些可怜。
没有记忆之中庞然大物的压制,只剩下世事无常的叹息和给自己鼓励。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垂不朽的,爵位不是,皇朝不是,连皇帝都不是。
所以她不应该怕她爹,怕她那个早就得罪了如今的太子,外来皇帝的薛侯爷。
所以九姑娘一进府邸便直接到书房而去,对着薛侯最为器重的管家开口:“薛伯,就说我有急事...关于薛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要让父亲立刻回来。”
如今皇帝乃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二任皇帝,太祖皇帝独子。
朝廷建立四十余年,在官职上大多遵循前朝旧制。
官爵一共分为散、职、勋、爵,四类,她爹薛侯的侯和曹国公的国公一样是爵位,有尊贵无实权。
但不同的是,现今的曹国公不仅有爵位,还有着散官代表的身份级别,还有实际职责的职事官位在身,驻守一方,而薛侯身上只有勋官官职,若非特事特办并不需要上朝。
沈今川如今的官职,是家中荫庇来的勋官,他后来会慢慢转化为职官拥有实际职责,否则只是一个享受俸禄的寻常公子。
薛闻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这话,急着要见薛侯,是因为薛侯一不上朝,二没有公务,自然不会有要紧事。
她准备这一天准备了很久。
从前说不出来的话,如今要好好说明白。
薛伯不姓薛,但他的父亲原先跟着薛家老太爷做管家管账,后来跟着太祖皇帝起势,薛家从商便官,他就跟着薛侯,赐下和主家一般的“薛”姓。
如同长姐身边的嘉庆子,因为她母亲是忠勇之士,被赐下薛姓,将原来姓氏改名叫薛李。
这样有主家赐姓殊荣的,都是亲信。
薛伯他当然知晓大姑娘薛阮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收到了九姑娘昨夜引得夫人不满被遣送回来之事。
他也和薛阮阮想得一样,本以为只是薛夫人借机污蔑,让薛闻平白掺和进浑水里,好换成她想换成的八姑娘。
可如今看来,倒不似黄河之水泼上来,而是九姑娘和他印象中的乖巧不一样。
薛伯笑了笑,举手投足间和往日没有任何变化地将她请进了书房外间待客的厅内,安排好小厮为她奉上茶水:“那九姑娘稍等。”
被安置坐下的薛闻点点头,发了一会呆。
视线落在主位几案上的白瓷瓶,里面不似寻常插的时令花草,而是一杆梅枝。
还不到绿梅开的季节,但她的父亲会在书房每一个能够看到的角落摆上她娘最喜欢的梅。
即便她的娘亲进不来这个书房之内。
她在太阳里坐着,银朱裙子在光影交织中也显得带了岁月痕迹,步摇流苏随着她歪头而贴在面颊上,几分冰凉。
“九妹妹?九妹妹?”
再回神,一抬眼便见到了她的八姐。
薛兰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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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不过两日没见,怎么这般看着我?难不成还忍不住我了?”
薛兰苕低声笑着,坐在薛闻身侧,两人中间隔着铺着景泰蓝绫子的几案,话音亲近。
在薛夫人心中,薛兰苕是有几分小聪明会讨好她,又不要脸面给自己贴近要叫“兰花”的小宠。
没事时候能够讨她欢心,必要时刻能够帮她忙的小宠。
在薛兰苕双生兄长眼里,她是略有几分才华便不知晓天多高地多宽,自诩才女的尖酸小人,生怕一靠近她要么被劝学,要么被算计。
但在薛闻记忆,她这个文文弱弱的八姐惯常带着这种笑,她身上向来不会有太多的配饰,发间除了零星几个小花钗之外便只簪了一朵明珠形状的茉莉。
她娘爱绿梅,喜欢高洁,厌恶茉莉是油头粉面的花中小人,只会借别人势头。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她和八姐生辰只差一旬,但关系在明明并不如何亲密。
不过如今隔着悠久的岁月,她在看着八姐,才明白她八姐的好处——一个愿意将心眼摆在明面上的人,比得了便宜还要显摆自己受委屈的人好太多。
至少,她不会让人把眼泪往心底里咽下去。
“该是我认不出你才对,穿上了母亲送的锦缎衣裳,简直判若两人。”她上下环视一眼,视线赤裸,却并不让人觉得不舒坦。
阳光拂过她月白衣摆,点点碎金点缀,上头用笔墨勾勒出的兰草线条,为这衣裙增光加彩,显得不同凡响。
“翩如兰苕翠,飞袂拂云雨”(1)这首写兰品行美丽的诗词最适合她擅长诗词才华横溢的八姐。
“姐姐想必也收到了母亲送来的衣衫,何苦来取笑我。”
同为一家姐妹,她们的底细哪有不知道的。
薛夫人出身京兆郑家,薛侯为了捧她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儿都是她做主。
几个男孩要在外应酬,要笔墨费用,她都要往后延一延,摆足气焰。
更何况她们这些父亲不能操心太多的女孩,月钱晚发是最常不过,她们从前见面最多的时候都是一同在薛夫人门口等着给月钱。
从早上请安站着,到日头高升。
夏日初秋还好,无非热一些,在哪里都一样,反倒在薛夫人门口,还能蹭上些冰。
用不上,看得见也就相当于用了。
冬日里才难熬。
厨房里当差的最有油水,她们月钱本该月初发,却到下月月中都发不成,日日来,日日无,即便不催钱也不能不请安。
冬日里寒风刺骨,她们没有私房,饭菜热乎才是少见,冬衣不暖和,炭火数量不够......
薛兰苕没有亲娘,薛闻有母亲,但尊卑入骨,常在口中念叨愿她能化作青石板,好让夫人走路舒适些许,更不会管女儿死活。
所以,同年龄几个姐妹之中,她们两个诡异的同病相怜。
月钱延迟,衣裙陈旧都只是其中一事,在旁人看来侯府小姐不会饿死,不会冻死,这些算不得什么,都是小孩小题大做。
唯有身处其中的她们才知晓这些小事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们幼时漫长的一日增加了多少本不该有的苦难。
“九妹妹,我跟你说一句实话,我探听母亲意思,长姐那里恐怕不好。”薛兰苕靠近,坦然开口。
“我想嫁给沈公子。”
薛闻不惊讶薛夫人更中意薛兰苕,但她没想到薛兰苕会这般热衷,还会跟她主动提起。
“原先八姐你不是正在和韩国公二房的第三子还有葛伯公家长子......”她记得上辈子薛兰苕嫁的也是韩国公府家的公子。
“男未婚女未嫁,只在宴会上见过几面,借着长辈送过些东西,又不是送过定情信物来订约婚娶。”
“更何况,韩国公家公子他本就与爵位无缘,有些说头的只有对他有些偏心的母亲。”
“一个卖弄着清白高尚的品行,实际上家里有两个通房在侧伺候;又为了没有好色之名,将好好的姑娘家,名字给成酉鸡和戌狗;更为了皎洁名声,断了两个通房做妾的念想。”
“一个道行高的伪君子而已。”
“而葛伯公家那个,自己是个混不吝,还想着娶贤良淑德的妻子来敲骨吸髓,贪恋女色,孩子都有了好几个,还自持尊贵不让认祖归宗,不肯给个名分也不肯给些钱财。”
“恶心玩意。”
若没有沈今川,她选韩国公家中子嗣也算门当户对,情理之中。
可有了沈今川,她当然要最好的。
“可长姐......”薛闻欲言又止,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九妹,咱们在家里的价值比不上几个兄弟们,所以才会被忽视。”
“你我都清楚,外室也好,妾室也罢,继室也好,元配也罢,都不过为了点念想的好日子而已,我要做什么,我清楚明白,在哪都是斗,那我也在最高的地方斗。”
薛闻手上玩着帕子,搓得那帕子在手指尖溜溜地转。
确实,归根结底,她和八姐想要的并不一样,讨厌的也不一样。
八姐能说出这种外人不知晓的辛秘,自然有她的手段。
而八姐在父亲书房内说出这话,便是让父亲知晓的一种手段,她堂堂正正地阳谋,说出自己想要的,没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原先八姐确实嫁到韩国公府,可后来被永昶帝清算抄家,韩国公被赐死,她只来得及找到八姐的孩子,但八姐不知所踪。
若按这样的结局,嫁与姐夫,不会被外事所累,那确为一门好亲事。
毕竟从前,她也曾视这桩婚事为救赎。
“既然八姐有成算,那妹妹便祝八姐旗开得胜,一路顺遂。”
“只不过,曹国公府需...”薛闻刚一开口就被一根纤细手指抵住唇瓣,花香清新宜人。
“知你心底纯善,想要把了解的事情告知于我,但每一个人看待事情都不一样,我需要用我的眼睛来看来听,你的视线或许会影响我的判断。”
“你不需要担心,路上荆棘也好,泥泞也好,我选了就不会后悔。”
“人生,就是要活好多个一瞬。”
薛兰苕走后许久,薛闻才从她话中回过神来,属于茉莉的馥郁香气还在鼻尖。
她想,世间万物,各花入各眼。
有人觉得茉莉乃是花中小人,有人觉得它形状如明珠。
正如她视为砒霜,她视为蜜糖。
不论作何选择,她都祝愿她们两个都能如愿以偿。
——来补偿幼时腹中饥饿,黑暗中分吃点心,如同老鼠一般的两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