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黑色阿斯顿马丁,倒顺车牌号有点扎眼。
上回被撞的是一辆双座超跑,今天是中型suv,很随性地停在户外泊车区。
周屿程打开驾驶座车门,姜洵在他身后谨慎地问:“我坐哪里呀?”
他回头:“坐车顶?一会儿还能看星星。”
顿了顿,姜洵一本正经地摇头。
懵得怪可爱的。
周屿程嘴角弯起浅弧,很好脾气地,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车门。
见她还站在那儿,他一只手臂搭到车门上沿,站姿散漫地等了片刻,挑起眉梢揶揄:“给我当司机?”
姜洵的视线越过车顶落过去。
微风伴着初起的霓虹,拂过他漆黑短发,几缕发梢自由摆动着,像她起伏不定的心跳。
上车系好安全带,周屿程一脚油门驶离imax影城。
车里有很淡的香味,中控台上乱糟糟堆了两三盒烟,有的没开过。
姜洵默不作声,两只食指相互绕过来,绕过去。
周屿程单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臂搭着窗沿,懒洋洋目视前方。
车速不算慢,冷风从驾驶座车窗灌进来,姜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周屿程短发迎风,侧脸跟长了眼似的:“冷也不说?”
姜洵挠了挠掌心:“不是很冷。”
“是吗。”周屿程仍看前方,胸腔里闷出一阵低笑,“刚那一下,敢情是被热的。”
姜洵把自己绕进去了:“那......也不是。”
后知后觉地,听见一声提醒音。
车内暖气已经打开,窗玻璃也升了上去。
姜洵两只食指扣了个结,抿唇吸了吸鼻子。
钟谭里大得奢靡,车子开了几分钟暂没绕出去,她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接人。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望着远处一幢半成的商业楼,眼里藏不住惊喜,倾身指给他看:“你看那个没建完的大楼,好像一只大蟑螂。”
车里安静两秒,周屿程兀地笑了。
姜洵不知他在笑楼,还是在笑她。
她不好意思地靠回座椅,指节摸了摸鼻尖:“不像吗?那两根须须。”
周屿程嘴角噙笑,灯绿几秒后踩下油门:“这儿的蟑螂有那么大只?”
姜洵眉心一蹙,颇不堪回首地看向他:“这里的蟑螂是很小,但你没见过南方的蟑螂,它们都好大只的,还能飞。”
周屿程神情微动:“你是南方人?”
“嗯!我十五岁来淮京上学,妈妈陪我一起。我老家在扬城,离运河很近的。”说完,她轻轻咬了下唇。
拥挤的十字路口,周屿程单手转动方向盘,话里淡淡的兴味:“今年大一,正好待了三年?”
“嗯。”她垂眸,“三年了。”
车子停在国际大剧院门口,一个拎着尼龙大包的女生站在路边冷得跺脚,身上就一套舞蹈练功服跟一件毛衣外套。
远远地看见车来了,谈亦晓立刻跳下台阶跑过来。
姜洵正纠结着要不要换座,谈亦晓已经弯着腰探窗。
“哦,有朋友啊。”她淡淡看了眼姜洵,又看周屿程,拇指朝后指了指,“那我坐后面咯。”
周屿程撑着额头瞥她一眼,揶揄里听得出超乎寻常的熟稔:“随你,后备箱也不是不行。”
谈亦晓钻进后座,啪地关上车门:“你好烦。”
周屿程掉转车头,掀起眼皮瞧了眼后视镜,哼笑:“炸药包,谁又给你气受了?”
谈亦晓把怀里的包往旁一甩:“还能有谁!脑仁芝麻大的家伙呗。今天挑刺说我摆肩幅度小,拜托!跳《昭君出塞》又不是《一代天骄》,谁把胳膊当锤轮啊?就她那悟性还梦想成首席,她要是成了首席,我就是未来的舞协会长好吧!无语死了,这么个奇葩也能考上央舞,真是拉低我的水平线,得亏我脾气好,要不然——”
“你脾气好?”周屿程冷不丁打断。
“干嘛,我脾气不好吗?我都没扇她。”
周屿程驶上高架,加速超了一辆奔驰,语调沉了几度:“你少给我惹事。”
“......”炮仗顿时打蔫,“哦,知道了。”
姜洵全程无言,莫名觉得暖气开大了,闷得她心口酸。
“我们学校好烦,形势与政策要写五千字的小论文,你有没有之前写过的啊?借我抄一抄。”
周屿程充耳不闻。
谈亦晓哼了声,倾身趴到驾驶座后面,靠近他耳朵控诉:“无情无义!我要曝光你的罪行,看还有没有女孩子——”
“你嘴巴缺个胶?”周屿程冷声打断。
谈亦晓又被他慑到,弱弱“嘁”了一声。
接着看向副驾驶,很有礼貌地问:“漂亮小姐姐,你有写过的吗?”
姜洵回神。
“......有。”上周刚交了一篇,她拿起手机翻找,“不过我是大一的学生,题目不知道跟你们的——”
“巧了,我也大一...对对对,就是这个题目,差不多的。咱俩加个微信,你发给我,放心我不会全抄的!”
两人加好友发文件一气呵成,谈亦晓按着手机乐不可支:“我就说,还是女孩子好。”
相互介绍添备注的时候,谈亦晓嘶一声吸气,想了想:“诶?是不是有一首诗,怎么说来着......哦!‘洵有情兮’!”
姜洵指尖一顿,点进了对方朋友圈。
背景是谈亦晓和杜宾犬的温馨合照。
杜宾是周屿程养的那一只。
“嗯。”她关闭屏幕,指尖紧扣音量键,“是那一句。”
“真好,名字也这么漂亮,不愧是国画系的。诶对了,你们课多不多啊?我们可以一起逛街,你知道泡泡玛特那个联名......”
周屿程直视前方,眉眼倦倦的,似乎对女生间的话题毫无兴趣。
夜色落幕,车子到达竹园子街,街口许多卖水果的摊贩。
“在草莓摊那儿停吧,我走回去就行。”姜洵垂眸解开安全带,语气轻得像憋着什么委屈,“小路不好倒车的。”
周屿程照她说的做。
姜洵下车关门,只跟谈亦晓说了再见,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家去。
周屿程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明白。
车子停在路边,他拿起手机打字:“到家给个回复。”
消息送达,他抬起的视线漫不经心穿过玻璃,远远看见米粒似的背影。
小姑娘披散的秀发被风吹乱,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无动于衷,加快脚步消失在转角。
周屿程看了会儿,手机突然往仪表台上一扔,置气得耐人寻味。
谈亦晓腾地警惕起来。
不知他为什么脸色大变,反正她不想莫名其妙蹚他的雷,迅速拨了个电话。
“闻铮,过来接我...周屿程啊?他车坏了...哎呀坏了就是坏了,真没被撞!”
姜洵回到家,周屿程的消息她一直没回。
晚上吃饭,林燕芳又炒了盘黄鳝,趁她不注意夹她碗里:“上回不是说要换平板吗?你表姐公司抽奖中了一个,正好给你,最新款呢,还配了只笔。”
姜洵面无表情把黄鳝夹回去,埋头吃米饭,腮帮子鼓鼓:“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那牌子的最新款少说七八千,人家又没用过,给你你还不领情?”
“不要!”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饭,鼻子突然就酸了,“我不要,别人的。”
林燕芳错愕了一瞬,恢复嫌弃口吻:“不要就不要,你委屈个什么劲儿。”
姜洵始终低着头,不知不觉尝出饭的一点咸味。
是啊,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明明从来都没拥有过。
之后几天,仿佛某种情绪宣泄,姜洵网购了一些她从没尝试过的衣服。
地址没填家里,填的学校快递站。
傍晚下课,苏禾陪她去拿快递,回宿舍路上问她买的什么。
她神情低落,说是新衣服。
“正好正好,后天有局,跟我一起去。”苏禾挑眉,“大名鼎鼎的seabed,必须带你去浪一回。”
“seabed?”姜洵恍神,总感觉这个名字耳熟。
“去了就知道。你不是心情差嘛,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愿说那我只能带你去玩咯,有啥过不去的,一杯酒全都解决了。”
姜洵垂眸沉默。
经过体育馆前的空地,学生们三五成群玩滑板,耳边嬉闹声不断。
她的思绪就像那些经滑轮扰动的光影,万般轨迹。
周屿程没再给她发过消息。
好像除了短暂的交集之外,她与他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就像今晚,哪怕她很努力地尝试新风格,身上的衣服还是与她原本的气质相违。
妆太浓,裙子太短,露肩毛衣的设计太过放纵抢眼。
打车去钟谭里的时候,司机师傅多看她一眼,她都害怕自己哪里不对劲。
苏禾诧异:“姐姐你照过镜子吗?美字怎么写你还记不记得?底子这么牛,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好吧,秒杀全场易如反掌!”
姜洵将信将疑,下意识用无名指碰了碰嘴唇。
指腹一抹柔媚的红。
晚上九点过,寸土寸金的钟谭里愈加灯火璀璨。
那些星点散在夜色里,有种抓不住的虚幻遥远。
seabed伫立在霓虹中央,风格强烈一如杯中苦酒。
作为钟潭里商圈开业不到半年的新夜场,seabed外围一圈金碧辉煌的淮京古城,选址和装修一等一的阔绰。
二层私人区,朗姆酒甜而辛的气息无形散逸。
周屿程坐在远处的围合式沙发中央,深黑色毛衣柔软宽松,迷离光线照下来,缀满深浅斑斓。
桌上烟盒骰盅交错凌乱,他按着手机自顾抽烟,打发了几只要来给他点烟的法式美甲手。
虽说他兴致不高,但依旧会跟酒肉朋友碰几杯,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闷闷笑一会儿,眼角眉梢漾着轻浮又疏离的浪荡。
“我车可改了好啊,花了这个数。”贺司比了个手势,半吊子自信,“下回咱俩比试比试,你让我半圈?”
周屿程挑去一眼,语调松散含笑:“半圈抬举你了,多让你一圈。”
狐朋狗友起哄:“屿程都让你了,那我押你赢!”
“你他妈真敢押啊,爆冷局千年等一回!”
众人笑,又朝远处喊:“陈大少爷!你他妈的裤腰带松了!”
包厢中央一个空旷平台,陈炎昭跟几个辣妹绕着平台玩捉迷藏,戴着眼罩你抱我我抱你,时不时鸡猫子鬼叫几声,衣服脱得就剩那点布料。
上不了台面的艳色消遣,不如同许源那个小学鸡pk消消乐。
说来也奇怪,周屿程最近老觉得烦。
前几天被催着交了一份市场分析报告,老师又开始安排分组讨论事宜,群里消息不断,他索性静音。
这会儿拿起来翻了几下,发现某个聊天框已经掉到了最底。
突然闷得很,他撂下嘈杂的纵色局,出去透透气。
包厢外就是宽阔的复式跃层,靠着围栏能看见整场的微醺嘈杂。
原本漫无目的,直到他的视线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同样长度的微卷发,一模一样的侧脸。
只是两个肩膀不怕冷地露着,在昏暗光线里白得晃眼,裙子短到要拿手去遮,连笑都不自然。
周屿程微眯起眼,淡淡吸了口烟。
姜洵第一次来酒吧,被头顶的音响炸得心慌。
这个“联谊”酒局不知是谁撺掇的,来的都是京大艺术类里最能嚯嚯的那几个,见着姜洵跟见着猫似的,非要逗那么几下。
“姜洵,还以为你是乖乖女诶,没想到校外是这个风格。”
“好反差,哥哥现在心动还来得及吗?”
“排队去吧,我先追!”
...
姜洵局促地笑了笑。
卡座周围有人来往搭讪,有人喝醉了撒泼打诨,有人靠着光线迷离的灯柱纵情接吻。
她静静看了会儿,收回视线。
回过神时他们已经莫名其妙争了起来。
“真不会照顾人!大冷天喝什么冰的?哥哥给你点杯热红酒!”
苏禾机警,反手把杯子一扣:“说好的啊!不许逼我朋友喝酒!”
姜洵怕扫了一桌人的兴,妥协道:“喝一点也没关系。”
“来嘛来嘛!喝点儿,苏禾你别跟人家妈似的!”
“闭嘴!”苏禾朝那男的扔了个骰子。
刻有几何花纹的矮玻璃杯递了过来,杯中液体被夜场光线映得斑斓剔透。
姜洵饮下一小口,冰凉感蔓延舌尖,随之泛起的是灼烈苦涩。
半杯酒下去,一众男生心满意足,小题大做地鼓起掌来。
姜洵皱着眉放下杯子,众人起哄让她再喝一杯,苏禾一个骰盅扔过去:“不喝了!今儿我就是她妈!”
有苏禾护着,姜洵没再沾酒。
但方才喝下去的那口,高度酒精已经慢慢起效,她脸颊有点烫。
桌上出格的酒局游戏开始进行,精神杀伤力不亚于酒精。
姜洵借口要去卫生间,暂时离开卡座。
通往二层私人包厢的旋梯下方有一块昏暗地,隔绝了斑斓光线,只剩噪耳乐声隐隐鼓动耳膜。
去卫生间时路过那个地方,姜洵一晃眼看到熟悉的身影。
穿酒红色抹胸裙的女人推开要来索吻的年轻男人,却被他扇了一巴掌,声音清脆讽刺。
一番拉扯,红钞如雪散,飘飘然落在她脚边。
男人染着灰蓝发,十足纨绔子弟的模样,伸手在女人脸上拍了拍,挑着冷笑说了些什么。
姜洵心一紧,走上前轻轻喊了声:“杜昕然?”
杜昕然靠着幕墙撩开长发,丝毫没有被撞破现场的尴尬,反而莞尔一笑:“你怎么来啦?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禽兽很多的。”
音落,男人突然掐住杜昕然:“老子是禽兽,你是什么?捞金陪睡喜欢劈腿的贱.货?”
姜洵被吓到,冲上前扯开那人的手:“放开!我报警了!”
“报警啊?”男人不可思议地笑,“报啊,警察来之前老子把你们玩儿烂!都是婊.子是吧,待会儿跟谁回酒店?那人付钱玩儿双的是吧?行啊!老子给十倍,尝你们第一口鲜!”
姜洵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的手已经拽上她胳膊,疯了似的往外拖,容不得半点挣扎。
跃层之上,玻璃栏旁的半截香烟火光一闪,被狠狠折断。
陈炎昭刚出来就看见一个转瞬的背影:“周屿程!你上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