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去长安俱乐部,而是折返华克。
费南舟在一面书架前驻足,随手取下本书籍翻看了会儿,笑着说:“你是文化人,看的书都这么有品。”
“您说笑了。”沈琮弯腰在茶几前倒茶。
茶水缓缓注入杯中,虽提得高,没有溅出一滴,清脆悦耳的声音如箜篌之声。
他书读得很高,年少成名,拜某金融央企一前任高层为师,也曾意气风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后来父亲被至亲之人出卖,在狱中自杀,树倒猢狲散,才知道人情冷暖,从前的叔伯翻脸的翻脸,要债的要债,不容他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
他走投无路,大雨天,跪在曾经的恩师面前求他收留自己。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恩师只能接纳他,为自己的名声也对他存有几分恻隐之心。
后来他远赴海外,以强悍的能力纵横金融市场,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四年前才回国。
认识许栀是在一个微雨天。
他受邀去母校出席一个大讲堂,迎来送往的虚假嘴脸看得他有些烦,明明已经习惯了,那日却莫名烦躁。
可能是这糟糕的天气让他想起从前,那个他父亲过世的日子,就是这样阴沉沉的。
“一杯拿铁,要热的。”耳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娇嫩却清脆,声声入耳,实在好听,像破开阴霾天的一缕阳光,驱散了他心头的湿冷和烦闷。
他回头望去,看到了一张如三月桃花般明丽娇柔的面孔。
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杏眼水灵灵的,笑起来唇边还有个小梨涡。
似乎察觉到他在看她,女孩皱着眉头望过来。
原本是不太开心的,看到他以后眨了眨眼睛,转阴为晴,笑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会儿,抬起下巴问他:“看什么啊?”
看出了她眼底的三分挑衅和四分挑逗,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一张纸币四平八稳地搁到桌上:“站在咖啡店门口,当然是在看有什么咖啡。”
许栀被噎住了,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有些生气又不好意思发作的样子,很可爱。
后来两人在一起后,他牵着她的手回头一笑,认真地说:“其实我那天在看你。”
她脸蛋红扑扑的,钻到他怀里哼一声说:“我早就知道了。”
“怎么样,在华克还适应吗?”费南舟绕到茶几一侧坐下,接过了他递来的茶,又从烟盒里拨出两根烟,分一根给他。
沈琮笑着拒了:“我不抽烟。”
费南舟也不勉强,将烟咬进嘴里,弹开点火器,侧头点一根。
眼神如深潭,透一点儿漫不经心的嘲弄,不知是在笑谁:“男人不抽烟,很难得。”
沈琮:“我女朋友不喜欢我抽烟。”
费南舟吸烟的动作微滞,稍倾,他将点火器扔到桌角,笑道:“孔令绮自己不就是个老烟枪吗?”
孔令绮是他的未婚妻,两人婚期已定,这在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谁知沈琮矢口否认:“不是她。”
顿一下,“是我前女友。”
费南舟将烟从嘴里摘下,轻掸了下烟灰。
茶水氤氲了他俊美的面孔,愈发显得眉目黑白分明,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空气里的气氛似乎沉郁了一些。
半晌,他笑着抬眼:“那你可要注意点儿了,孔令绮可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分手了还把前女友挂在嘴上,我看你是要吃挂落了。”
他这人天生气场强大,很多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沈琮却好像没有感受到这种雷霆万钧的压力,神色如常地说:“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
费南舟朗声低笑,笑过后没再追究他的僭越。
-
段宏没有再联系过她,许栀原以为事情就会这样过去了。
没想到他那个礼拜六竟然找到了她公司,开着辆超酷的科尼赛克agerar,左手一个妞,右手怀里还搂着一个,将车大喇喇停在她公司门口。
许栀都震惊了,想走他却说,她要是敢走他就在她公司门口拉横幅,让她在整个cbd出名。
他这话说得,好像她是负心汉似的。
她本来之前还挺伤心的,现在直接无语了。
她当初是瞎了眼吗?怎么招惹上这样的,这些富二代的脑子是不是构造和一般人不一样啊?
更尴尬的是,她余光里看到一男一女从斜对面的写字楼里出来,很快就到了近前。
“这是在干嘛啊?”孔令绮一脸惊讶,饶有兴致地问。
她是个精致又美丽的女人,笑不露齿,看上去极为优雅,但气场足,气势足,如迷雾一般捉摸不透。
沈琮面色平淡:“年轻人的把戏,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她却好像挺有兴趣的,说再看看。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丢人的?
那一刻许栀觉得自己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肆意观赏。
其实那时候和沈琮分手的时候,她试想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沈琮放弃她?
也暗搓搓阴暗地想过,不就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吗?
见到孔令绮本人,许栀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样貌、身材、气质……人家样样不输给她。
她输得彻底,偏偏这无声的较量中,人家压根不认识她。
当看戏,当消遣,而她是表演的小丑。
许栀脸皮跟针扎似的。
她不打算让人看笑话,直接打了报警电话。但因为闹得太难看,事后被商修平叫了去,让她处理好自己的私事,这样实在太有损公司的形象了。
许栀垂着头听训,没有任何的话可以反驳,也不好反驳,走出他办公室的时候,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下雪了,扯絮似的绵绵不绝,偏落地又是缓慢的,仿佛悬浮在灰蓝色的半空中。
许栀站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冷,拿出手机来准备打一辆车。
可看那长长的队伍她就心塞了,感觉等到半夜都不一定能等到,犹豫了会儿,抬步往回走。
回头却瞧见了一个熟人:“费先生?”
费南舟和沈谦正从电梯里出来,看到她笑了一下。
许栀连忙站直了,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可能不太好看。
“费先生……”沈谦侧头请示他。
“你先走吧。”
沈谦应声离开。
“还没吃饭?”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许栀本能地又抹一下眼眶,声音涩涩的:“正打算去吃。”
岂料他说:“走吧。”
她没反应过来。
然后看到他又无奈地摇头:“我也没吃。”
夜晚的cbd灯火璀璨,格外繁华,雪停后人流明显减少,车流却是不息,街道两旁多了很多铲雪的清理工人,也有自发出来铲雪的。
冬日昼短夜长,抵达餐厅时已经华灯初上。
这家餐厅在某知名酒店的顶楼,整面整面的玻璃和钢筋构建,站在上方俯视底下,行人如蚁车水如龙,有种俯瞰众生的傲然感,也让人脚下发软,心生畏惧。
可对面人神情自若,举杯浅啜,衬得面色发青的她格外显眼。
许栀怀疑他是故意整她,竟然挑了这靠窗的位置。
“怎么,不喜欢西餐?”费南舟抬眸问她。
许栀摇头:“我……我有点恐高。”
他都笑了,似乎觉得她是真的很好玩。
不过她的情绪显然不高,费南舟问:“心情不好?”
许栀很轻地“嗯”了声,忽然就很想要找人倾诉:“费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怎么说?”
“我好多人追啊,但都是见色起意,每一段感情都好失败。”
“很多人追?”他轻笑。
她误以为这是对她魅力的否定,强调:“当然!”
他敛了笑,无声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眸光深邃,认真瞧一个人时不知道有多么霸道,有种难以言说的厚重力量在里面,压得人心里紧张。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心怦怦乱跳,等了会儿他却别有深意地笑道,“嗯,是挺漂亮的。”
既有少女的纤细轻灵,又发育得格外好,腰肢纤细,胸部饱满,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又带着些许青涩的甜,清冷中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娇矜,有种天真无邪的性感。
素面朝天的样子竟也赏心悦目得很,甚至越素五官越是惊心动魄得美,仿佛最精美的工艺品,不需要多加修饰。
许栀察觉到他有别于平日的强烈目光、分外专注的凝视,莫名的有一些不安,举起酒杯灌一口。
她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看出我心情不好的啊?很明显吗?”
“平时坐下就是胡吃海吃风卷残云,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架势,今儿个坐下都半个小时了,盘子里的东西都没怎么动。”
许栀脸色涨红,很小声:“我哪有啊?”
他微微一笑,不再打趣她,将手边的一份甜汤递给她:“多少吃点儿,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睡一觉,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他的话云淡风轻,却莫名地叫人信服,特别有力量。
许栀觉得心情好像没那么糟糕了,乖巧地接过来,一口一口吃起来。
“费先生,你也遇到过特别困难的时候吗?”她还挺好奇的,悄悄地看他一眼,“你这样的人,应该……”
“我怎样的人?”
她抿一下唇,眼睛滴溜溜乱转:“还是不说了吧。”
“话都出口了,怎么还收回呢?”他煞有介事道。
“那我真说了,你可不能生气啊。”
“我有这么小气?你说吧,但说无妨。”
她悄悄瞄他一眼,还真说了:“看着很有礼貌,实际上骨子里不太瞧得起人,自大又傲慢……”
他都笑了,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神逐渐锋利。
许栀头皮发麻:“说好的不生气呢?”
谁知他下一秒冁然,端起高脚杯跟她碰了一下:“我逗你的。”
许栀说:“不要老是吓我,胆儿小。”
费南舟抿一口酒,浅浅一笑:“看出来了。”
他虽这样说,其实并不这样认为。
其实他的脾气不怎么样,要求高,对别人高对自己更高,达不到他的要求在他眼里就是废物,一点也不忍,手底下的人被他骂得像狗一样是家常便饭,杭家泽、费南希那几个小辈看到他都是躲着走,只有她好像不怎么怕他。
许栀:“你还没说你呢?”
“说我什么?”
“你有没有遇到过特别难过的坎儿?”她今天是真的很想拖个人聊一聊。
酒精上头,很多平时憋在心里的话都忍不住宣泄出来。
她托着腮,认真地看着他说:“像你这样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应该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吧?”
他笑了一下,反问她:“你是这样想的吗?”
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继续看着他:“不是吗?”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这个道理你懂吗?站得越高,肩上的担子就越重,一旦摔下去,失去的将是普通人的千万倍。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必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承受更大的压力,必须一直往前,不能停。我爷爷刚退的时候,也感觉天要塌了。新旧交替,从前的容光不复存在,如果不能控制住局面,我不再是一呼百应的公子哥儿,以后各界也没人再给面子……”他虽这么说,面上仍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
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或者说,他不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显露于人前,轻易窥不到。
他是天之骄子,是不能输不能败的。
许栀忽然遗憾自己没有见证过他的全部,她每次遇到他都是他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时候。
“之前是跟你开玩笑的。”后来酒过三巡,他跟她说了实话,“白天在公司的事儿,我也看到了。”
不过他没跟那些人一样出来围观。
许栀握杯子的手晃了晃,没想到自己的丢人范围这么广。
“……我那时候是不是很丢人?”
“不知道,我没多看。”他浅笑,呷一口酒。
许栀忽然就有些感激:“谢谢。”
他笑意加深:“谢什么?”
她红着脸,不知道是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还是真上头了。
“别喝了。”他算是看出她酒量确实不怎么样了。
她把酒杯往自己怀里一揣:“就要!”
他忍着笑,有点无奈:“一会儿你喝多了回不去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你吗?你不会不管我的吧?”
她眼睛里满满的信任和依赖,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像撒娇。
费南舟哑然。
他也发现了,她这人惯会见风使舵,心里能感受到谁对她好的,就开始上房揭瓦,平时又怂得很,典型的两面派、小滑头。
可能是喝多了,她后来还开始说胡话,他只好一只手控制着她去柜台那边付账,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上了车人还不消停,扑腾个不停。
平时瞧着还挺文静,这会儿滔滔不绝的,拉着他问她是不是真的很失败,一个劲儿地问他是不是男人都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费南舟笑而不语,抬手按下车窗:“这没办法说,我没有玩多人行的爱好。”
许栀实在是看够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刺道:“只要费公子想,别说两个,就是四个五个那也是大把排着队往上冲的。”
车里有些安静,气氛也有些怪异。
冷风灌进来,许栀的脑袋清醒了一些,自己好像造次了。
沉默、又是沉默……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要过去的时候,他终于抬起眼帘瞟她一眼,要笑不笑的回敬了她的打趣:“这里面也包括你吗?”
许栀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瞠目。
晦暗的天幕里,他的眼神像一束强光,牢牢锁定她,有别于平日的幽暗灼热,颇为耐人寻味。
不知何时他将后座的隔音玻璃升上去了,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栀悄悄去看前面的司机,司机目不斜视,好像根本听不到。
她心里却更加紧张,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年长者的撩拨,点到即止,却引人浮想联翩。
半晌,她回头看他,他半张脸沉浸在阴影里,偶尔被窗外飞掠而过的灯光照亮一瞬,半明半寐的,看不真切。可仔细看,似乎又和往常一样平静。
他什么意思啊?
许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