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江故的目光,曹肆诫看到了那个站在聚锋楼顶的人。
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蒙住了面孔,与其他杀手并无区别,但他站在那里,遥遥望过来一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曹肆诫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是听那些杀手放狠话的时候说,今夜有无碑境的高手前来助阵,本以为一剑杀了赵护卫的那个就是,如今看到这个人,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无碑境的强悍,真的是不可言说的。
聚锋楼承载了凛尘堡五百年的基业,是曹家矿场的命脉所在,里面存放着矿洞分布、开采进度、工匠名册、冶炼方术和账目往来等等秘档,楼中遍布机关,设有重重守卫,可对方仅派出了一人,便直取了凛尘堡的心脏。
浓重的无力感吞没了曹肆诫,此刻他才意识到,凛尘堡彻底沦为了他人的掌中之物。
面对如此强敌,他孤身一人,又有何胜算呢?
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瞎子在这儿。
拂开扫在脸上的蒙眼布条,曹肆诫看向江故,讥诮地说:“没错,无碑境高手,想带我走,你要跟他比个高下吗?”
虽然这么问了,他却是不抱任何期待的。在看到那人的瞬间,他就认定自己要命丧今日了,能与家人死在一处,也算是种解脱。
不料江故淡淡道:“克林国的廖振卡,无碑中级而已。”
曹肆诫:“……”
什么叫无碑中级而已?这人怎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等等,他竟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身份?
他真的不是瞎子?
难道自己遇上的是位了不得的隐世高人?
曹肆诫心中澎湃:“你、你真的能与他一战?”
江故不动声色。
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曹肆诫决定孤注一掷,将自己拄着的棍子还给江故:“好,那我们就拼死……”
话未说完,只见江故抡起圆棍,顺势挑进曹肆诫的腰带,把圆棍当扁担,把他当货物一般担在肩上,飞速撤离。
曹肆诫大惊:“打不过你装什么绝世高手!”
江故提气纵跃:“不能输了气势。”
曹肆诫被他堵得肝疼,不由嘲道:“也是,根据多罗阁的测算,只有魔教主君姬凭戈能力压克林国的廖振卡,你算个什么,听都没听说过。”
***
两人一路往凛尘堡大门掠去,到达淘沙河边时,廖振卡也即将追到。
江故脚下不停,径直往踏上渡河的绳索。
曹肆诫反应过来,当即轻叩腕间机括,弹出一个精巧的银质滑轮,牢牢锁在左上方的绳索上。江故足下轻点,让两人位置调换,由曹肆诫操纵滑轮,自己则抱住他的脖子,空出手来以圆棍防御。
有滑轮相助,两人渡河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到达对岸。
此时廖振卡出手了。
他甩出一条长约三丈的绳镖,镖尖闪烁着寒光,直逼曹肆诫而来。
江故横棍而挡。
叮!
两方兵器的金属部分相接,擦出一阵火花。
廖振卡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动作,绳镖被弹开,利刃直奔他们所依附的绳索,同时另有两道气劲追至,刹那间,淘沙河上的三根绳索俱断!
银质滑轮骤然松懈,曹肆诫急忙伸手,却还是没抓住断索。
眼见二人即将坠落河中,江故旋棍绕住廖振卡正待收回的绳镖,拉紧借力,向前窜出数尺,再猛地一松,够到了另一端的断索,就此荡到了对岸崖壁。
廖振卡不察,被他们得了逞,绳镖缠回腰间后略略沉吟。
圆棍抵在崖壁上卸去冲撞之力,江故挟紧曹肆诫,拉住断索攀了上去。双脚落地,曹肆诫惊魂未定,就看见死状惨烈的四具尸体。
扯掉他们的蒙面布巾,曹肆诫不禁皱眉:头骨碎裂,脸都变形了。
“我杀的。”江故道,“快走,不要松懈,他们还有后手。”
“这里我熟悉。”曹肆诫凝神四顾,拉着江故继续逃亡,“跟我来,咱们走矿洞!”
江故任他拖拽,回头瞥了一眼远处的廖振卡。
对方止步于岸边。
***
淘沙河中暗流汹涌。
瓦尼拉赶到廖振卡身旁,见那两人脱逃,正要绕道去追,被廖振卡拦了下来。
他很不甘心:“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们?”
身为千代境的武者,瓦尼拉的手臂被曹肆诫的狗咬得血肉模糊,这个仇还没有报,让他面子往哪儿搁!
廖振卡道:“不急着杀,围山就行。东西没有找到,留曹家一个活口,自有用处。”
头领都发话了,瓦尼拉只好听命。
想了想,他还有一事不解:“大人,曹家小子身边那人是谁?我已杀了那小子的护卫,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廖振卡摇头:“我也不知。”
瓦尼拉道:“那家伙杀了我们十几个人,极其嚣张,不过再怎么厉害,他也绝不是大人您的对手,下次碰面,定要取他狗命!”
回忆起方才种种,廖振卡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说:“我与他交手,没有胜算。”
瓦尼拉犹在拍着马屁:“那当然,大人您可是……嗯?”
没有胜算?
廖振卡不再言语,转身重回聚锋楼。
瓦尼拉以为自己听错了,能让一位无碑境说出“没有胜算”,那得是什么人?
***
四十天前。
无月之夜,星辰主宰了整片天幕。
刻漏中的泉水缓缓流泻,格叉与关舌上升,漏箭随之下降,显示子时将过。本该静谧安宁的清琼山上,那座精巧华丽的楼阁内却还亮着灯火,其间人影绰绰,忙碌往来,像是在筹备和等候着什么。
这里便是多罗阁。
多罗阁遗世独立,但名震天下。
传言阁主能窥天道,可勘命数,乃当世奇人。
然而想见他一面难于登天,钱财名利一概入不了多罗阁的眼,最多只能算个添头,阁主全凭自身喜好挑选客人,索要的报酬只有一样,名为“因果”。
说白了,就是待所求之事了结之后,回多罗阁“还愿”即可。
因而无论贫贱富贵,在多罗阁眼中一视同仁。
世人皆赞阁主的侠义之道。
拜谒过他的人说,多罗阁主拥有知晓万象的神通,听他一席话,便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凡是受过他指点的,必能气运亨达,所有苦难迎刃而解。
不过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每次他为人批命,都隔着厚重的黑色幕布。
此间的神秘莫测暂且不提,眼下多罗阁中的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他们知道,这将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原因无他,阁主早在三个月前便已预言,今晚子丑相交之时,便可观见星群陨落之景。
故而此时无人入眠,大家纷纷搬来蒲团软垫,又摆上瓜果点心,坐在那观天台的高处,准备好好赏一赏这难得一见的“星陨如雨”。
阁中弟子不多,也就三四十人,这会儿大多清闲,自是聊了起来。
某个新晋弟子往头上盖了个笸箩,紧张地问:“那么多星星掉下来,师兄师姐你们不怕吗?砸到脑袋可怎么办?”
旁人笑道:“有甚好怕的,如此奇异的天象,一生也见不到几回,纵给砸死了也甘愿。”
那新晋弟子被吓着了,按着头上的笸箩就想跑:“我、我年纪小没活够,我可不甘愿,要不我还是回屋里去吧。”
他这副胆小模样又惹得众人调笑。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若真要砸你,这笸箩挡得住?那屋顶也挡不住呀!”
“且放宽心,阁主说没事,那肯定没事,咱们就当看个乐子罢。哎哟!瞧瞧!那儿是不是掉下来一颗了?”
“岂止一颗!好些都掉下来了!跟落果子似的。”
“老天爷!当真要掉那么多星辰?”
新晋弟子原本还想躲藏,但见那些掉落的星辰都远在天边,怎么也不像是会砸到自己头上的样子,渐渐也不再害怕了。
身边的师姐塞给他一颗饴糖:“瞧见没,这不好好的么,哪里就要砸死人了。别人的话信不得,阁主的话还信不得吗?”
撒开笸箩,新晋弟子嘴里裹着甜津津的糖说:“说下星辰雨就下星辰雨,半点时辰都不差,咱们阁主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
看热闹的人在聊天,也有正经人在做事。
观天台的四个方位都有两名弟子在守着,每个方位的案几上铺着一块布帛,上面绘制着对应方位的星图,一人提灯看天,及时报数,一人躬身描画,详细统计。
少顷,身穿浅黄色罩衫的青年负手走到南方,沉声开口:“井宿,南河附近,掉落五颗,不是四颗,仔细些,不要漏数。”
观测弟子应声修改:“是。”
待他们调整后,那青年又去了其他方位指点。
见新晋弟子好奇张望,他身边的师姐解释:“你刚来不久,还不熟悉吧,那便是阁主身边的侍者甘棠君了。”
新晋弟子讶然问:“四面八方那么多星辰掉落,他看得过来么?全都数得清?”
师姐道:“甘棠君博闻强识,最是严谨细致,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不过他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也不是面面俱到的。你细瞧着,那些掉落的星辰大多在南面,西面也有不少,东面和北面则未落几颗,所以他也只需要重点关照南面和西面两个方位即可。”
“嗯……确实如此,师姐你也好厉害!”
“我?我可差得远了。”那师姐闲来无事,就爱逗弄一下这样懵懂的小师弟,“你还没见过水荇君和红苕君呢,那两位姐姐也是阁主近身的侍者,各个都很有本事,你见到了可要恭敬点,不要冒冒失失的。”
“水荇君、红苕君,他们长得美吗?比师姐你还好看吗?”
“你个半大小子,嘴巴倒是挺甜的。”师姐笑着夸了他一句,继续说,“水荇君喜穿绿衣,负责打理阁主的衣食起居,还要统管整个多罗阁上上下下的内务,看着温柔婉顺,实际上颇有手段,阁里没有不服她的。
“红苕君喜穿红纱,风风火火的,很是爽快爱笑,那些上门来求咱们阁主窥命的,都要经过她这一道关,什么人她都能应付,什么人她都敢得罪,她若不肯放行,那些人就算在清琼山下磕破了头都没用。”
“真了不得。”小弟子好奇心重,又问,“我听说咱们阁主从不面见那些外人,可是真的?多大的官也不见么?”
“不见,都不见。”师姐说,“别说什么达官贵人了,当今圣上亲自来求,也没见着咱们阁主的真容。”
小弟子吓得嘎嘣一声咬碎了饴糖:“圣上也来过?”
师姐哂然:“来过啊,怎么没来过,还来过两次呢。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位还是储君,第二次是北地入侵,也来问过。据说咱们阁主按照惯例只隔着黑布与他说了话,对饮了一盏茶,那位离开的时候却是补行了祭天的礼。”
小弟子更是激动了:“老天爷,连圣上都不得见,那我们这些弟子可有福分见见阁主?阁主不是从不出门吗,天天待在阁里,总有机会能见的吧?立功得赏可以见到么?或者让我偷偷瞧上一眼也行呐。”
“想得美。”师姐点点他的眉心,“阁主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们这些打杂的哪里见得着。放眼望去,整个清琼山上能见到阁主的就只有水荇君、红苕君和甘棠君三人。什么偷偷瞧上一眼的浑话,可千万别让水荇君听了去,仔细你的皮!”
“好、好吧……”
正是一轮星落如雨,漫天璀璨的银线划过,惹得众人惊叹。
就在此时,红纱女子领着一位身穿官服的客人走来,口中埋怨道:“三个月前不就与你们司天监说过了,这天象躲不开避不掉,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怎地又来问了?”
那官员刚爬上山,又急又累,拢袖擦着脸上的汗,喘着气说:“可、可我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陨星啊,现有的历法也没推算出这星象,这、这总是要谨慎些的,万一是个什么征兆,陛下问起来,我们司天监也不好交待啊。”
“你们不好交待,与我们阁主又有何干了?”红纱女子怒斥,“司天监每旬都派人来找我们阁主问天祈地,这还不够,大半夜还要来烦!若不是阁主早有预料,让我今日对你们通融些,我才懒得理你!”
“哎呀,不愧是多罗阁主,当真料事如神,胸怀天下……”那官员急忙奉承。
“废话少说,早问早了结,快些随我来。”
“多谢红苕君!”
路过观天台正中,甘棠分神瞥了他们二人一眼。
红苕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手:“你忙你的。”
望着那袭红纱渐渐走远,小弟子讷讷吞下饴糖,暗道今晚真是长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