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家的权力变动引发巨大动荡。

    祝烨借“遗嘱”一事,向蔺楚熙施压:若是不愿归还本该属于蔺闻惜的那一份,他会不顾祝家与蔺家曾有的联姻,将遗嘱背后的阴私公诸于世,揭示蔺楚熙在其中的手段有多令人不齿。

    威胁掷地有声,毫不留情。

    蔺楚熙和他妈利用蔺老头签下遗嘱的前后,用了点非法手段,如果利益相关人不追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真要追究起来,判刑不判刑的倒是其次,与祝烨、蔺闻惜拉锯的时间越长,将会对蔺家产生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导致资产缩水。

    深思熟虑,权衡轻重。

    蔺楚熙知道自己没有本事处理如此极端的后果。

    他只能不甘不愿地,同意将蔺家的一半“还”给蔺闻惜。

    会议结束。

    蔺楚熙的一众心腹们惴惴不安,不敢吭声,怕惹火烧身。

    没人知道,愤然离去的蔺楚熙在十多分钟后,不再怨气满腹。

    他在晴空烈日下,握着手机,盯着屏幕,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多年未听到的年轻男声。

    久久,怔怔。

    心中百感交集。

    他搓了一把脸,毫无形象地半蹲在路口,对电话那头关切问他好不好的冬霁,说:“没事。”

    蔺楚熙整理思路。

    他顾不上正在淌血的手臂、手肘,只想见见多年未见的冬霁。

    蔺楚熙:“冬霁,你上完课没?我请你吃饭。”

    冬霁:“?”

    他迟疑地发出一声很困惑的“咦”。

    疑惑后,冬霁了然。

    他认为蔺楚熙是心情不好,需要有人陪。

    于是,他痛快答应下来。

    蔺楚熙没像前世那样,恣情纵欲、酣歌恒舞,常在京市酒吧一条街潇洒,连吃饭都挑那玩乐一条街的餐厅。

    这次,他挑了燕宁大学附近的火锅店。

    ……

    蔺家动荡中心的关键人物之一,蔺楚熙,并无外人猜测的窘促恓惶。

    他正在热情地捞火锅料,俊脸上爬满热气腾腾的汗水。

    嘈杂的火锅店包厢,只用一道门帘挡着,并不隔音,完全可以听到旁边几桌人的欢声笑语。

    翻滚的番茄锅底酸甜美味,鹌鹑蛋、肥牛片、海带丝等在里头浮浮沉沉。

    蔺楚熙拿着勺,将熟透的食物捞出,装小碗里,放冬霁面前。

    这期间,他一直盯着饭桌对面的年轻下属,看得冬霁面露茫然。

    他被蔺楚熙喊来吃饭。

    来前,冬霁以为蔺楚熙是要和他吐槽蔺闻惜。可人到这,他一言不发,只是看他。

    冬霁:“老板?”

    蔺楚熙晃神。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这样鲜活生动的冬霁。

    火锅水雾袅袅,浸湿对面年轻下属那张干净白皙的脸。

    冬霁有一双很容易让人轻信的清澈眼眸,一对笑起来很深很好看的唇涡。

    他像个寻常大学生那样,顶着短发,露出光洁额头。

    眼睛亮亮,鼻子翘翘。

    说话的声音温柔和缓,悦耳动听。

    没有任何一个小孩有他这么好看。

    “老板?”

    蔺楚熙应了一声,他还没作声,便听到冬霁试探着问:“您摔得严重吗?”

    他的胸口淌过暖意。

    被冬霁关心照顾的滋味,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感受过。

    放在从前,会被蔺楚熙嗤之以鼻,认为他是在虚情假意的关怀话语。当下,如潺潺清泉,将他的烦乱郁郁一洗而空。

    手臂、手肘的擦伤仍涌着阵阵痛意。

    蔺楚熙哼声:“没事。小问题。”

    冬霁还是不放心。

    他悄悄下单了附近药店,买了点擦伤用的药膏和绷带。

    蔺楚熙特别不喜欢向外暴露自己的脆弱。

    冬霁了解他这点。

    任务前五年,蔺楚熙有过肠胃不适,却不得不参加酒局的时刻。聚后离场,四下无人,吐得昏天地暗,胆汁都快吐干了。

    那时,冬霁是他的知心下属,是蔺楚熙愿意展露脆弱、非常认可的同盟。

    冬霁搀着他,给他买解酒药,送他回家。

    怕他半夜又吐,身边没人。

    冬霁在沙发上,陪他睡了一晚上。

    ……

    番茄锅底,当然不是蔺楚熙喜欢的口味。

    他更喜欢川味麻辣,配着冰凉啤酒,爽得毛孔舒展。

    可眼下,同桌吃饭的是小孩,蔺楚熙点单时不加犹豫,挑了番茄锅。连鸳鸯锅都没选。

    点的料,都是肉菜均匀,营养均衡。

    蔺楚熙到火锅店时,打量周围环境,说实话挺后悔:这家店油渍渍,环境不太行,还不晓得卫生条件过不过关。

    本想换店。

    再一瞅,冬霁早就在门口排好了号。

    学生们热衷吃的火锅店,便宜大碗,味道不错。

    每逢节假日,人多得排长队。恰好周五,两人桌根本没座。

    冬霁六点来排,拿了号,等到六点四十分才吃上饭。

    蔺楚熙看着冬霁举着号码,眼睛闪闪亮亮,很得意告诉他,再等两桌就能吃上饭时,他根本就说不出要换地方的扫兴话儿。

    坐上桌,点好餐。

    下锅烧熟。

    味道不错。

    蔺楚熙没那么嫌弃这平价火锅店的环境了。

    他给冬霁盛饭,给冬霁捞菜捞肉,全程都没怎么顾得上自己。

    冬霁越吃越慌。

    他看着堆成小山的碗。

    总觉得对面坐着的老板蔺楚熙这副架势像是“有求于人”。

    对了下剧情线,冬霁心有猜测。

    该不会是蔺楚熙想要让他参与蔺家权力圈的变动,劝他暂放学业,全心协助他吧?

    上一次十年任务里,也有这么一遭。

    不过,并不是蔺楚熙主动请求,而是系统将“反派冬霁”需要做的任务一一陈列,要求他必须参与。因此,在蔺楚熙被蔺闻惜大煞威风,颜面扫地,被迫让出蔺家一半权力时。『冬霁』格外“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地主动提出要帮蔺楚熙。

    蔺楚熙只试探着说了一两句,『冬霁』便顺杆儿爬,真挚诚恳地应下,要做他的拥趸。

    ……

    蔺楚熙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冬霁碗里够多了。这才顾得上自己,他吃不太习惯番茄锅底,还好有蘸料可以弥补。

    辣碟满上。

    肥牛片滚一圈,倒也不输川味火锅底。

    吃时,不忘看冬霁。

    忽地,蔺楚熙眼皮子一跳。

    他看着吃得嘴唇红红的年轻下属——冬霁吃饭时特认真执着,眼睛又亮又圆,对食物有着奇迹般的热爱与虔诚——操了!他看起来真的好单纯。

    当初他怎么就找了个九岁小孩当“间谍”。

    他妈的。

    他这可是犯法了,比搞他老爹遗嘱还要恐怖的犯法行为。

    要九岁小孩去和成年男的同居。

    操。操。操。

    蔺楚熙无声咒骂自己。

    他满脑子都是污言秽语。

    骂他自己的。

    最初,蔺楚熙安排冬霁到蔺闻惜身边,抱的目的可不是单纯清澈的“同住”,而是更坏的、更糟糕的,与暧昧男色有关的恶劣想法。

    蔺楚熙身上刺挠。

    他浑身不得劲,满心涌着不安愧疚。

    蔺楚熙开始食不知味。

    满脑子乱想时,他忽略了冬霁若有所思看他的表情。

    冷不丁地,冬霁开口。

    “老板,你约我吃饭……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冬霁对可能到来的,重新踏入剧情的契机,接受良好。

    自从离开锦绣市,再回到京市。

    冬霁没有机会介入剧情。他通过和蔺楚熙的电话,了解到了蔺家的动荡,知悉剧情的快速发展。

    他挺喜欢大学生活。

    但要是蔺楚熙开口要他暂放学业……

    冬霁想,其实也不是不行,他不用怎么上课就能修满学分。毕竟,有上一次十年任务的努力学习,他对专业课的了解远超同级学生,期中、期末考试并不需要费太多心思。

    那一点点,微妙的酸涩,被冬霁抛之脑后。

    他看着蔺楚熙,歪着脸,很安静,很执着地看他。

    只等蔺楚熙说出那一二句,想让他帮忙,利用蔺闻惜对他的“特殊情感”,让他在蔺家争权中获得更大利益的话。

    冬霁等啊等。

    他没等到,只等到蔺楚熙极艰难地,挪开视线。

    他听到年长者闷声说话,混在火锅店里的嘈杂环境音里,不那么清晰,浑浊含糊。

    “冬霁。冬霁。”

    蔺楚熙鹦鹉学舌般,重复地喊了几遍他的名字。

    他在水雾寥寥中,看到冬霁那双明亮的眼。

    冬霁耐心地听。

    他向来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十年任务的前五年里,他是体贴入微、知情识趣的好下属;虽说后来,冬霁送他进监狱,可蔺楚熙在法庭大骂他时,他依旧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甚至没主动要求法警拦下。他只是平静地、死水般听着。

    还是蔺闻惜那个贱人在旁听时,冷着脸要求法警出动,维护现场秩序。

    蔺楚熙咽了咽唾沫。

    他不擅长道歉。

    上辈子,他知道冬霁的年龄真相,以为蔺闻惜在和他开玩笑。

    直到,他拿了尸检报告。

    除却碳14仪器分析,还有尸检拆骨,将冬霁拆得七零八碎,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骨龄报告。

    证明“冬霁死时,只有十九岁”的事实。

    牙齿磨损程度极低。

    骨骺闭合、耻骨联合的检查。

    都证明了他们相识时,冬霁的年幼稚嫩。

    冬霁墓前,蔺楚熙曾与蔺闻惜狭路相逢。

    他听蔺闻惜低声对墓碑开口。

    “冬霁,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候你那么小。”

    蔺楚熙冷笑,讥讽他在人死了以后装模作样。

    蔺闻惜看也不看他,他送了花,答应下次再来看他。

    蔺楚熙抱着手臂。

    他在冬霁墓前,久久伫立,不吭一声。

    他不擅长道歉。他从没道过歉。

    可后来,他还是对着已经死去的,死时年华正盛的冬霁,闷闷道:“抱歉。”

    抱歉什么呢?

    蔺楚熙歉疚深深。

    他恨过冬霁对他的背叛,可当他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忽然间,懂了冬霁为何背叛。

    让一个孩子去和成年男人同居。

    他被冬霁怨恨,再正常不过。

    悔意匍匐于后来的每个深夜,如虎视眈眈的恶兽,将他扑咬得鲜血淋漓。

    蔺楚熙知道自己是个烂人。

    可他没想到,自己能烂到、贱到、低劣到,让一个小小的孩子掺合到他亲手筑造的权力场里。

    “我真不是人。”

    冬霁听到蔺楚熙喃喃自语。

    他满脑子问号,本能地瞪大眼睛,困惑道:“……什么?”

    年长的,英俊的,很好的。冬霁很喜欢的大人。

    倏忽,红了眼眶。

    冬霁一下子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抓纸巾,要给他擦眼泪。

    蔺楚熙湿着眼眶。

    “sorry啊冬霁,我真不知道,我真不是人!”

    大庭广众,蔺楚熙不是蠢人。他不会说出冬霁藏着的秘密,他怕冬霁的秘密被发现,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刻,他和厌恶至极的同父异母兄长有了共同的默契。

    也让他像个被蔺家动荡惹得精神不佳,开始发癫的人类。

    冬霁不懂他说的话。

    他只是看他,看他强忍着男人泪,心里慌张酸涩。

    他只能小小声地哄他:“老板,你别哭啊,你心情不好吗?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蔺楚熙含泪,他对自己的恨意更甚:他妈的,居然让冬霁宝宝说出要陪他喝酒的话来!

    蔺楚熙,你他妈的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