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她?”
“……算是吧。”
一捧白色的花放在坟墓前,他难得正装肃静的姿态,默默凝视着面前的墓碑。
那上面刻着“鹿岛婵叶,旁边还有小字,“子:鹿岛凛。”
“亲属吗?”
“不算是。”
然后五条悟把目光移到旁边说话的男人身上:“你是谁?”
“院里的人,”男人解释道:“疗养院的人死了,总要派个人来扫扫墓嘛,这疯女人生前又没什么亲人,倒是听她天天念叨说自己有个女儿……其实她压根也没什么女儿,唉,死前还在说自己有女儿呢。”
“她是病死的。”
“对,心病嘛,别说,这女人虽然疯,但是有钱啊,我们疗养院可是有钱人才能住的地方,听说是有大人物在上面叮嘱了要好好照顾她,隔三差五还有个白头发的小子来看呢。”
说到这,男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看旁边人的头发:“……啊……”
五条悟淡淡的瞥过去一眼,没什么情感的蓝眼睛玻璃珠一样冷冷寂寂的,男人哑了半天声,才尴尬的说道:“我才发现呢……哈哈。”
“我为她请了最好的医生。”五条悟重新看向那座孤零零立在陵园里的墓碑,声音毫无起伏:“但她还是死了。”
“节哀,”男人说:“心病,药石无医啊,她总说自己有个女儿,可哪有呢,我们也没法给她变个漂亮乖巧的女儿来,唉,我们还雇过小姑娘来骗她,她倒是人好,还给人烤小饼干吃,但一点也骗不到,她说她女儿不长这样,也没这么乖,脾气倔着呢。”
“她还怎么说自己女儿的?”
“漂亮聪明呗,成绩也好,就是脾气倔,要去做的事情就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胆子大,学什么都特别快……”
他口中的“女儿”那么活灵活现,做过的每件事都那么好像真有这么个人似的。
五条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默默听着,试图从这支零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来。
……但他失败了,他没见过那女孩快活的十六岁是怎么样的,就像因为在鹿岛凛十六岁时鹿岛婵叶死了,所以鹿岛婵叶想象不到十六岁以后鹿岛凛的生活,所以她彻底疯了。
这个女人死前还在念叨着自己的女儿,她宁愿自己成个疯子,也要说自己是有这么一个女儿的。
寒风吹过来,放置在墓碑前的白色花瓣颤颤巍巍的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去了,那个男人见他不应声,就闭了嘴,默默的扫起墓来,一滴冰冷的触感落在脸上,五条悟伸手捻起这抹冰冷,指尖一动,湿润就被摩擦掉了。
……下雪了。
时间过得真快,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是冬天了,鹿岛凛死在夏天里,而她的母亲死在冰冷的冬天里,他没想清楚这种对比有什么意义,但知道从此以后,世界上唯二记得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他是唯一一个记得鹿岛凛这个名字的人。
走出陵园时,门外立着个高瘦的身影,他微微眯了下眼,脚步缓了下来。
“……杰?”
对面人应了声,然后说:“你果然在这里。”
“……”
五条悟没回话,只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夏油杰跟上,唇角微微抿着,道:“夜蛾说,你要离开咒术界。”
他对挚友的质问一点也不意外,好像他知道对方来就是为了质问似的。
“咒术界不再需要五条悟了。”
他只是这么说。
咒术界不需要五条悟,没有那么强大的咒灵出现需要五条悟来对抗,众人压根不记得宿傩也不记得羂索的存在,这两个人在命运里已经被直接抹去,而高层多余的嚣张势力在他刚毕业时就开始慢慢被清理——现在,整个咒术界都处于异种张弛有度的和平状态。
这很好,这一定是鹿岛凛所期盼的未来。
五条悟做到了。
“……你还在做那个梦吗?”夏油杰的声音低了下去:“……鹿岛阿姨……”
“鹿岛阿姨已经去世了,但我会好好活着。”他平静的说:“我没那么脆弱,也不会有什么心病。”
……但是你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夏油杰心想。
人与人的情感是难以共通的,何况是一个他压根没有印象的人,只是作为挚友,夏油杰愿意去相信五条悟的话——也许世界上曾经真的存在过这么一个少女,她拯救了所有人,作为代价,她将在众人遗忘下孤独的死去。
他抬起头,五条悟的目光很淡,寂寂的像是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着毫无生机的光。他们刚认识那会对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对方明明是傲慢自大狂妄无理,甚至于中二。
……时间啊。
“……如果她还在,”夏油杰只能这么说:“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五条悟耸耸肩:“她为什么不希望我这样?”
“那真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我太累了,”五条悟说:“所以想停下休息,谁都会有累的时候吧?休息也不是犯罪,再说咒术界有你,我也很放心。”
“那五条家呢?”
“他们巴不得我什么都不管吧?”
提到五条家,五条悟的唇角浮上一抹讥笑:“他们大概想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里去治一治脑子。”
也是,好不容易五条家盼到一个六眼,结果六眼是个脑子有病的疯子。
夏油杰对此无话可说,只能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我都不知道你是那种想去别的地方走走的人。”
他笑了一下,但没有对这段话作出别的评价,甚至没有说话,寒风刮的很厉害了,他的白发上也覆了层薄雪,他想起很久之前和你也一起来过墓园,之后他在你醒来之后又单独来了一次,看管墓园的老头从前从来不和他搭话,但那一次和他搭话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什么?】
【结婚啊,你和小凛这孩子在一起很久了吧?应该结婚了,她是个可怜孩子……上次我还问她呢。】
【……她怎么说?】
【她说没想这么远,但你作为男人就不得不想远一点,这种事情不能让女孩子家家提吧?真是的……】
【欸?我不是——】
【——那孩子虽然不记得我了,可我还记得她,她是个好孩子,你也是,这么多年一直替她扫墓。年轻人,时间短着呢,现在不珍惜以后早晚会后悔的。】
他听了一会,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求婚的话,她会同意吗?】
【嘿,你这话说的,她肯定是喜欢你的,这么多年来也就你来拜过她妈妈的坟墓了。】
他想说那也不是对方带他来的,是某一次他自己偷偷跟过来的,但他想了想,没反驳,只是说:【那太好了,结婚的时候您也要来哦。】
老头很高兴:【会邀请我吗?】
【那当然了,我们会的。】
他把衣领往上竖了竖,觉得有些冷,风太刺骨了,刮的脸疼,旁边的人撑了伞,但很快又合上,伊地知的车停在路边上,两个人坐进去,五条悟的目光空空的望着窗外,看起来漫了一层透明的水汽,夏油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猜到大约是想起了关于那陌生女孩的事情。
……夏油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关于那女孩的一点点印象。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他觉得自己会羞愧,他忘记了自己的朋友,忘记了对方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有五条悟记得,这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该做的事情,比起五条悟他又差了一截。
……但他无论如何怎么努力的去回想,也不记得曾有这样一个人。
在五条悟的口中,她是英雄。
五条悟从来没承认过谁是英雄。
车到了,目的地是学校,学生们在操场上,今年意外收了个叫做虎杖悠仁的少年,那孩子活泼的不得了,但在体能方面意外的很出色。
夏油杰走过去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转过头才发现五条悟没跟上来,他只是远远的站在另一边,疏离又冷漠的看着他们。
“悟……?”
对方点点头,就算是应下来了,又看了一会几个学生,他就转过身,朝别的地方走去,大概没开无下限,只是在原地站了的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肩头就覆上薄薄的一层白色,夏油杰想叫对方过来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举起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五条老师心情不好吗?”学生们问。
“啊……大概吧,他失去了一个很爱的人。”
很爱的人。
五条悟没有很爱的人了。
冬天,这一片的花丛都枯了,长廊上挂着的藤蔓怏怏的搭在架子上,只等来年春天时再焕发生气,他坐在廊间的长椅上,盯着外面那一片干枯的枝叶。
他记得那年夏天,你跑过来,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他没有闭着眼睛装睡,但也没有看你,那天很热,他其实是逃课了,因为和杰吵架,夜蛾又罚他,他心里很不痛快,你停在长椅边,气喘吁吁,对他说:“你又生气。”
“没有。”他板着脸说:“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在不在校内呀。”你说:“怎么了?我不能来找你吗?”
“你想当和事佬是吧?”
“……欸?”
“每次你都偏心杰!”他一下子就生气了,脸转过去,看都不看你:“这一次不是我的错!是他先动手的!”
“我没说是你的错呀……我不是来当和事佬的,你看看我嘛。”
五条悟不看,他生气呢,他生气的时候谁也不看。
但指尖被小心的勾了一下,是很柔软的触感,温热的体温像岩浆一样一下子把五条悟烫的一惊,他吓了一跳,迅速扭过头去,装作自己是在防备的说:“干什么?”
其实防备的话他就该开无下限。
但他没有,他装作自己防备讨厌的表情,生气的皱着眉,好像这样自己就是真的防备讨厌一样。
“给你糖,草莓味的。”
掌心间被塞了一颗塑料包装的糖纸,虽然五条悟不挑,但他这时候吃的东西大多是五条家精挑细选送过去的,他没见过这个牌子,好奇的捏了一下,但下一秒就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把头一扭,板着脸说:“我才不吃。”
但手指却悄悄握紧了,把糖藏在手心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草莓味的糖,在指尖捏了一下,塑料糖纸被捏的滋滋啦啦的响,很快他又拆开,扔进嘴里,那股草莓的甜味立刻充斥进口腔——不夸张的说,五条悟日常用的东西都能够把生产这款糖的产线买下来。
……但他再也买不到那年夏天草莓味的糖了。
多有钱也没有用。
多厉害也不行。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雪还在下,无下限开了,细细的雪丝在快落到白色头顶上时又无力的靠着看不见的透明防罩滑了下来,他干干净净,一点雪也冰不着他。
在那段记忆里他是不怎么开无下限的,但现在就没必要了。
因为不会有人从身后冲过来,窜到他身上突然的把冰冷手伸进他的脖子里,然后附在耳边问他是不是特别凉。
再也不会。
他的前路空空,没有阻碍,也没有她。
………………
【夜色已经暗了,风也在这种幽幽的环境下静默下来,他坐在天台的栏杆上,有一种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错觉
但事实也是如此,他伸出手来,向旁边摸索,她已如幻影般消失了,好像刚刚的一切对话都只是他一个疯癫的梦。但他知道不是,这个世界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的,他曾经握住过那只手。
“我会记住你的,我不会忘记你。”
“不被相信也好,被当做疯子也好,我都不在乎,我会永远坚定的对所有人说,我喜欢你,鹿岛凛,你是真实存在过的大英雄。”
“你从来不是我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