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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李好问跑了一趟大和八年, 收获了“天文科普员”林嫱女士留给当地孩童的教具一套。

    他原本以为林嫱会故技重施,在这些“教具”圆球中留下文字——那些经由“法螺”封印的笔记。

    可谁知道,林嫱留下的竟然是“历史影像”, 李好问一伸手就能拖出来的那种。

    仔细想,林嫱这办法才是最稳妥的。

    毕竟用“法螺”封印的笔记, 也可能会被自己这种阅读天赋被点歪了的人误打误撞读出。

    但换做“历史影像”, 便是非时光术使用者绝对无法观看。

    甚至……只掌握了“瞬”或者“弹指”级别的时光术使用者,通过其他途径弄到了这副教具, 也没办法观看完整的教学视频,只能老老实实等修到“一炷香”再看。

    这便杜绝了一切“超前自学”的可能性,确保受众拥有充分的入学资质。

    此刻李好问心中,对林前辈就只有两个字评价:“佩服啊佩服!”

    将机要室的铜门锁好,李好问拖出林嫱留下的教学视频——

    他原本以为教学片中的林嫱也会给自己加点特效,cos哪位神仙, 再打个背光什么的。谁曾想林嫱是一身周正的唐人打扮,她外罩一身紫金色翻领窄袖胡服, 脚蹬黑色长靴, 衣服是便于活动的男装, 发式却是流行的女子发式, 乌云在头顶挽了一个凌云髻。

    这样一番打扮给人以十分特别的观感:李好问觉得这位前辈既风流妩媚,又英姿飒爽,且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神秘魅力。

    此刻, 她正姿态随意地坐在一座宫廷式样的凉亭跟前, 身边盛放着一朵朵碗口大的洛阳牡丹。彼时阳光正好,柔和地映在林嫱脸上, 当真是人比花娇。

    这位前辈开口开得也有些随意,她俯身捧着一朵硕大的淡紫色牡丹闻了闻, 才抬头向李好问的方向灿烂一笑:

    “恭喜你——”

    林嫱脆生生地开口,她的语速明显比在渑池时要快,不知是不是这“教学视频”有时长限制的缘故。

    “我相信你一定已经掌握了‘时光术’的基础法门,并且聪明地找到了钦天监关于日全食出现的记录。

    “在这个时代,人们还无法预测能够看见日全食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但是一旦发生了日全食,钦天监便会一丝不苟地把这些日期和地点都记下来。

    “所以我相信你绝不可能是预先确知日食的发生,在那里等着我。只可能是顺着时间的长河向前回溯。”

    李好问:林前辈判断得很准确啊!

    “现在你能够见到我,说明你已经逐步掌握了一定的‘时光穿梭’能力,能够跨越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并能够在那里停留一小段时间。”

    “而且你也必然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帮助你、提携你的人,他至少已经带领着你,帮你完成了一次穿越历史时空。”

    李好问心道:这倒没有。

    其实他自己的“穿越史”太过传奇,完全是“误入”历史,然后又被人一掌拍飞了回来。并没有什么人帮助他完成这项创举。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个人应当就是在临终之前还在提示他躲入“历史”的屈突宜。

    “但是,你这个同伴对你的帮助一定没有我林嫱对你的帮助大。”

    李好问:那必须的。

    他已经对那位身披背光,手捧星辰,于黑暗中款款而来的前辈有了很充分的了解,因此读到这句“自卖自夸”时,一点儿都不觉得突兀。

    当然了,在“教学视频”中,林嫱的自我表达远没有她在文字里那么个性跳脱。

    “其次,我需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认为,你已经能够一脚跨越十几二十年的时光,就是掌握了‘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不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林嫱的表情有些肃然。

    李好问:不是这样的吗?

    当然了,林嫱之前也提醒过,要尝试和掌握时光术的各种衍生能力,才能更好地掌握“瞬”和“弹指”级别,避免各种副作用。这个提醒对李好问的帮助特别大,因为如果没有那些能力,他在面对那伽和赵归真的时候早就死了——而且现在处理起诡务司的事务来,也不会这般如鱼得水。

    “在我看来,时光术的各级别中,摸到‘一炷香’,才算是掌握了初阶,略窥门径。”

    李好问心头微惊:这样的吗?

    他原本还以为,他现在的水平在时光术各级别中算是中等水平了呢。

    然而事实竟是,可能都还没登堂入室。

    “毕竟‘瞬’和‘弹指’太短了。仅仅达到这两个级别的人,我甚至不认为他们算是掌握了时光术。只有到了‘一炷香’级别,才算是有了质的飞跃。”

    不无道理——李好问微微点头。

    “完全掌握‘一炷香’级别时,你跨越时光的范围可以达到百年以上。

    “你将收获‘不畏寒暑’的身体素质,就像是携带着随身空调,上下五十度内自动调节……

    “嗯,空调是我那个时代的产物,你可以理解成,既不怕冷也不怕热。”

    李好问低头看看入秋后身上穿的夹衣,心想:这倒是一个颇为有用的技能。

    “而且你很快会发现,时光作用于你自身的速度会大大放缓。你的身体始终保持着最青春、精力最充沛的状态……”

    林嫱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好问忍不住走神。

    站在“历史影像”里的林嫱,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青葱娇艳,锦绣华年。

    然而算起来,这时的林嫱,至少已经在武则天身边辅佐了六至七年。

    按照记载,林嫱于垂拱年间开始随侍于天后身侧,当时她的年纪是二十一岁。然而这么些年过去,岁月竟似没有给她的容貌留下任何痕迹——真要说有影响,只能说这些年的历练令这位林大学士更加乐观和自信,这在她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人的身体素质和精神状态,真的能永远停留在年轻时那个最好的状态……同时心智水平则不断随年纪增长而增长,那真的是两全其美。

    李好问的感想是:竟然有这种好事!

    “但是,时光术的这个阶段也会有明显的副作用,比如,你可能会寿命紊乱,年纪一大把说着夹子音,又或者年纪轻轻就满头华发,满脸褶子……”

    李好问:看来我高兴早了。

    “当然了,多使用,多总结——就像我这样,完美掌握这个级别的时光术,你就也无须惧怕这些副作用。你看,我既没有说话夹子音,也没有忽老忽幼。”

    有林嫱在教学视频里亲身演示,她这番话显得颇有说服力。

    “至于使用时光术的法门,我在以前的笔记里整理过很多,例如‘瞬时穿梭’、‘先见之明’、‘为我所用’、‘昔日重现’等等。”

    “这些法门,一类是关于改变位置和状态的,比如‘瞬时穿梭’和‘瞬间位移’。

    “另一些则是关于重现历史的,比如‘昔日重现’和‘为我所用’。

    “当你掌握‘一炷香’这个级别,便将不再局限于以上两种类型,你将能够左右时间本身的运行。”

    李好问心中一动:能够左右时间本身的运行?

    那林前辈能够永葆青春,就是因为她左右了时间本身的运行吗?

    “在‘一炷香’这个阶段,你可以尝试让时间局部变慢。”

    “但你同样要记住,时间永远是相对的,它变慢的同时,你便拥有了更多机会,你的反应会变得更快,你的感知将更加敏锐,你也能更快地学习和思考,做出更加明智和理性的决策……”

    林嫱说话的这一段时间里,她手边那朵牡丹悠悠落下一片硕大的淡紫色花瓣。

    也不知道林嫱做了什么,那花瓣似乎一瞬间停在了空中。

    但它也并非完全停住,而是下落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看起来就像是停在空中一样。

    与此同时,林嫱的语速没有丝毫的变化。

    这令旁观的李好问意识到了什么,但随即又陷入了迷茫:他还不太明白该怎么做。

    “要做到这一点,你需要一个特别的契机。据我了解,这个契机对于每个人都是不一样,你需要自己去摸索。”

    林嫱手一伸,花瓣迟缓的下落速度便被打断了,自然而然地落入林嫱手心。

    “当你将这一切都透彻掌握,那么我要隆重地恭喜你!你已经掌握了时光术的第三个级别‘一炷香’,是时候考虑升级了。”

    这时候,李好问能明显感觉到他所能维持“历史影像”的时长已所剩无多,大概只能支持一分钟左右的教学视频。

    这时候林嫱从腰间摸出一枚计时器,看了看,语速竟又加快了一些:“关于时光术的第四个级别‘一盏茶’,我长话短说。先说摸到这个级别的条件。”

    “首先,还得需要有人带你穿越,而且必须跨越整整一个朝代。”

    李好问心想: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他当初误入历史又被扔回来,最远处一直跨越至远古时期。所以这个条件他应该已经满足了。

    “我曾经问过义净师父,那种短命的朝代,宋齐梁陈之类,跨越它们,算不算是‘整整一个朝代’。

    “义净师父说:当然不算。因为这里的‘朝代’,可能更接近于我们后世所说的‘时代’。它需要给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全新的气象,勃勃的生机。而它的终结则给后人留下无数丰厚的历史遗产,且令人扼腕叹息。”

    “这个‘时代’,绝非是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里帝王将相在历史的舞台上走那么一圈,留下一个烂摊子就算了的。”

    虽然李好问自信自己已经全然满足了这个条件,但他依旧被这段描述深深吸引了。

    原来这才是“时光术”的定义里所指的“朝代”。

    这么说来,李好问认为他心目中的大唐,才是完全符合这个定义的——全新的气象、勃勃的生机、丰厚的遗产……

    “有大佬能带你飞——这是先决条件。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条件——你需要独自前往一个朝代的起点,并见证新秩序的建立。这里的‘朝代’,依旧等同于我刚才说的‘时代’。”

    李好问顿时支起下巴,陷入思考。

    他隐约觉得这是有点困难的任务。

    毕竟他现在的水平是,穿越到某个十几年、几十年前的时间点,并且在那里逗留五分钟,时间到了就会自动消散。

    五分钟,怎么见证新秩序的建立?

    难道要多次跳跃吗?

    另外,如今距离他最近的开国元年是公元618年,李渊建立唐朝。距离此刻848年差了有230年。以他现在的历史回溯水平,根本就够不着啊!

    或许他可以往后看看,六十年后908年唐亡,随后中原大地经历了混乱的五代十国,到960年北宋立朝,总有112年的光景,也有点远。而且林嫱也提到过,向未来穿越殊为不易,且副作用很多,不建议尝试。

    李好问:什么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是我了。

    不过……眼前的林嫱给了他一点提示,武则天于684年临朝称制,690年改国号为大周。大周朝的建立,才是距离他最近的立朝之年。

    只不过即便如此也有158年。凭李好问目前的能力,是绝对摸不到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穿越时脸太黑了,结果穿到了晚唐。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过也并未完全失去希望——俗话说得好,办法总比困难多。

    实在不行,等他杀了赵归真,完全可以尝试再用“神律之磬”打开“时间的深渊”,看看自己能不能运气好,落在哪个时代的起点。

    他一边想着,林嫱已经开始了她的总结陈词。

    “以上就是这次我想和大家交流的内容。我在大唐每个由钦天监记载的日全食出现地点都留了一份。

    “如果大家有兴趣有能力,可以在每次日全食出现时都去把这段影响找来比照——但比照之后你会发现,它们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不建议你去白费这工夫。我在这历史上留下这么多份一模一样的历史影像,主要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我自己也是过来人,修炼‘时光术’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一次跨越十几年的时光,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去取距离你们最近的一份笔记,将其他机会留给其他的有缘人吧!

    “对了,我亲爱的学弟学妹们,”

    读到这里,李好问对林前辈这份“自来熟”的天性更有一份深刻的认识。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在这之后,关于下一次升级的提示我会藏在哪里吧!”

    “放心,等你进入了‘一盏茶’的境界,想要继续晋升至‘一刻’,我想,我们想必会很容易相见的。”

    李好问想想也是。

    毕竟林嫱生活的年代,就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的一百五十年前。他如果有所突破,掌握了“一盏茶”这个级别,穿越到林大学士的时代,当面去问问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打算将下一份关于‘一刻’的提示放在……”

    “六郎君,六郎君!”

    卓来的声音在机要室外响起。

    这个打岔干扰了李好问对“历史影像”的维持,他眼前一晃,林嫱的身影,连同她的声音,和她身边的那片牡丹花海一样,同时消散于机要室内的铜墙铁壁跟前。

    李好问赶紧收起手边的“月球”。现在已经不是诡务司办公的时辰了,卓来却特地来招呼他,听起来事情可能不小。

    “六郎君快去前头看看吧!”

    卓来也有点困惑,伸手挠了挠头。

    “前头叶参军好像要和秋郎中打起来了!”

    “这……”

    李好问无语了。

    叶小楼一向和秋宇不对付,这他早就知道。

    确切地说,叶小楼一向和所有人都不对付。

    当然,卓来除外。

    当初他们主仆二人刚刚认识叶小楼的时候,卓来认为叶小楼蛮横霸道,很是不待见这位不良帅。

    但现在叶小楼成了诡务司“自己人”了,成了自家郎君的下属,卓来便和叶小楼走得颇近。叶小楼还会时不时地点拨点拨卓来,教他点拳脚什么的。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卓来日常与叶小楼相处的机会多了,也和这叶参军相熟起来,有时说话的腔调都“楼里楼气”的。

    至于秋宇,这位太过严肃,从未有片刻工夫是不用板着脸的。卓来自然对这位是又敬又怕。

    现在叶小楼和秋宇对上,小卓来似乎不知该帮谁说话才好。

    李好问随卓来匆匆赶去前头。

    叶小楼与秋宇吵得正激烈。

    只不过对于秋宇来说,这不叫“吵”,他只是横眉冷对:“叶参军,有一件事希望你明白。鬼市是我一手打理,也是我的地盘,你没有资格在鬼市事务上横插一手。”

    叶小楼却跳着脚:“我也是诡务司的官员啊!全长安涉及诡务的我都管得!”

    这货将“官员”二字拖得老长,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已经有了正式官职,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流外官了。

    “再说了,你那鬼市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我去抓人又有什么不对的?”

    饶是秋宇的气度摆在那里,听见叶小楼说“藏污纳垢”四字时也生生地气笑了。

    李好问也觉得听不下去——他心知秋宇经营鬼市,更多时候是为了收集线索,并掌握涉及诡异的各门各派之间各种动向。

    确实,鬼市上有些交易是见不得天日的。但有些时候,这种事堵不如疏。设一个鬼市在那里,这些交易将在诡务司眼皮底下进行。如果一味禁绝,这些交易全都转入地下,反而会更难控制。

    但这时李好问一眼就见到了跟在叶小楼身后的白衣景僧,他立即猜到了这些人所为何事,便打断两人的争吵,果断开口招呼:“查克执事,你也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查克早先听了一路秋宇和叶小楼两人吵架,自觉尴尬,此刻听李好问开口,连忙为自己解围似的道:“李司丞,我在鬼市发现了那前来盗取敝寺法器的人,当即要去捉拿……”

    秋宇听到这里格外恼火:“鬼市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该先报于伙计知道的,为何要先动手呢?”

    但叶小楼却不觉得查克的做法有任何问题:“他发现了诡务司要擒拿的要犯,这等良机稍纵即逝,为何要忍耐?我看啊,别是有些人想要包庇逃犯吧!”

    秋宇黑了脸。

    而诡务司内气压骤降。

    李好问、卓来和查克都感受到了院中加速流动的空气。

    唯有那个莽之又莽,骨头和脾气一样臭硬的叶小楼,对此丝毫不惧,反而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秋宇,似乎在说:那么,难道被我说中了想要灭口?

    李好问只得出面打圆场:“秋郎中……”

    秋宇手一挥,敛了司内的气场,背转了身,露出一副“真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

    李好问赶忙看向查克:“查克执事,你们有什么发现,人捉到了没有?”

    查克面露惋惜,摇了摇头。

    但是,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举到李好问面前,献宝似的将瓶盖打开。

    虽然瓶中昏暗,但李好问有夜视能力,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只见那瓷瓶里竟然藏着一只水银小人,刚巧和李好问来了个对面对。

    那小人不知为何竟似对李好问有些惧怕,远远地躲在瓶底,四肢撑住瓶子的四壁。整个身体抗拒的姿态似乎在说:

    “你别过来呀!”

    第 102 章

    李好问一见到那瓷瓶里的小人, 手里已经抓了一把硫粉。

    这是“无中生有”——李好问瞬间便将原本放置在诡务司法器区内的硫粉拿到手中。

    然而那瓷瓶里的小小水银人反应也很快。原本它只是躲在瓶底,四肢撑住瓶子的四壁,身体尽量向后缩。

    现在见李好问这样, 水银人直接转身,抱头, 缩成一团, 用屁股对着李好问。

    李好问将手中的硫粉收回去,重新塞上瓷瓶的瓶盖, 凑到耳边听听,见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他便冲查克点点头。

    查克开始重述早先在的鬼市发生的事——

    原来这群景僧困守十字寺,既无田产,又无信众供奉,寺中也不剩多少物品可供变卖换取食水的。于是查克就利用他所知的一点点知识,在鬼市给人制作符咒, 以此暂且谋生。

    然而这日他们在鬼市的第二条街上寻觅主顾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当初在西市袭击他们的人, 也就是由水银人护着逃走的那名卖家。

    查克他们就如叶小楼说的那样, 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当场发难。

    十字寺总共有三人, 那人见自己不敌,转身就逃。查克在后面追。

    一行人就这么迎面遇上了叶小楼。

    叶小楼得意洋洋地加入陈述,道:“是呀, 本参军当即拦住了那贼子的去路, 大喊一声‘爷爷在此’。”

    然而查克却很老实地在旁纠正:“您当时说的是:‘诡务司参军叶小楼在此’。”

    李好问瞬间理解了秋宇的不满。

    秋宇低调隐忍了这么多年,暗中打理着这么一间鬼市, 就是为了让鬼市与诡务司足够的保持距离。

    一旦让人知道了这间鬼市其实是由诡务司来管理的,恐怕很快就不会有人愿意到鬼市来交易。那么相应的, 诡务司所需要的材料和情报,就断了来源渠道。

    于是李好问出面打圆场:“这也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叶参军不妨再去一趟鬼市,在那里招摇过市一番,然后就说自己是无事去逛逛的。旁人也就想不到诡务司头上了。”

    毕竟鬼市也没出过规定,说诡务司中人不得入内逛街不是?

    谁知叶小楼那是个死犟死犟的脾气,当时便开口道:“要爷爷说谎,爷爷不干!”

    李好问:……

    他还开口想劝呢,秋宇却冷着一张臭脸道:“干不干随你。反正以后我打算在鬼市门口下一个禁制,让你再也不得进鬼市一步。”

    李好问:这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而叶小楼这边,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立马改口:“那我……我去解释,我去撇清……说咱诡务司跟鬼市根本没半文钱关系,这总行了吧?”

    众人:……

    秋宇:……

    李好问:怎么好像我这小小的诡务司里,也像是古时那些深宅大院里似的,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

    叶小楼总是无脑挑衅,秋宇一言不合便要暴力镇压?

    唉,人心不齐,队伍不好带啊!

    李好问想着,赶紧岔开话题:“你们见到那方士,紧随着他追去。后来怎么了?”

    早先李好问等人在西市里狙击“水银人”的时候,就判断出操控着水银人的应该是一名方士。蒋沧的口供也证实了这一点。

    查克当即答道:“当时吾等紧追着那人出了鬼市,来到务本坊中。那人见四下里无人,便放出一个水银人来攻击吾等。这位叶参军帅气无比地挥刀劈下。那个水银人登时分裂成几十号小人,攻了吾等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说这话的时候查克始终望着叶小楼——这名执事深谙东方的“面子”之道,生怕说错了什么折损了叶小楼的颜面,所以尽量把狼狈的情景都安自己头上。

    但大家都知道那措手不及的人应该是叶小楼。

    “这时,吾主庇佑,吾突然想起了李司丞的叮嘱,取出了随身带着的硫粉……”

    当时,查克将硫粉洒向那几十个小号的水银人。这一招有奇效。还未等硫粉落在它们身上,这群小人立即扭头便跑。

    但是,在这漫天的硫粉中,有一个小人大约是搞错了方向,竟然穿过硫粉形成的烟尘,闷头向查克冲过来。

    查克曾经李好问等人提醒,事先带了一些装备在身上,见状便取出一只瓷瓶,打开瓶塞,往那小人儿身上一扣,再将瓶塞塞住,算是擒住了一个。

    再看那名放出水银小人的方士,已经跑出务本坊东面的坊门,跑得没影儿了。

    “出了务本坊的东门?”

    李好问随手拉出一幅长安城坊图的历史影像,看了一眼便道:“往平康坊去的?”

    李好问这一手震惊了查克等人,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幅坊图在眼前慢慢消散,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啊李司丞……我们当时专注对付那些小人儿,没留意那个大的。”

    李好问有点无语:这大概就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的现实版了吧?

    而这时,他忽然察觉面前那个已经被塞上瓶盖的小瓷瓶里传来刮擦声。

    这声音极其细微,但李好问的感知已经异于常人,因此能想象出那个小人此刻正蹲在瓷瓶里,伸手使劲儿刮擦着瓶壁。

    他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李好问赶紧将硫粉放在一边,再次将瓷瓶打开,望着里面那个小小的水银人,沉声道:“只要你不伤人,我便不会用硫粉洒你。”

    那小小水银人点了点头,便慢慢地从那瓶子里爬了出来。

    它扬起头,似乎向东北方向感知着什么。

    忽然,“啪嗒”一声——

    这小小的水银人冲着李好问就跪下了。它做出捶胸顿足的动作,似乎在无声大哭。

    而诡务司里包括秋宇在内,人人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好问略一思索,突然明白了什么,道:“不好!我们快去平康坊。”

    说着他点人:“秋主簿、李协律、叶……叶参军随我来。查克执事你先回去吧,此事恐怕有危险。”

    然而查克颇有义气,拍着胸口说:“此事因为我十字寺而起,再危险我也要和诡务司一起去。”

    李好问没有再坚持,伸手将瓶子递过去,将那小小的水银人装入其中,顺手就装在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一枚荷包里,让这小人和遮摩遮利做起了隔壁邻居。

    “事不宜迟,诸位,我们赶紧出发。”

    叶小楼却问:“要叫上姜有年那老小子吗?”

    姜有年是万年县的不良帅。以前叶小楼和他是平级。但现在叶小楼加入诡务司,升任参军,已经能够使唤万年县的不良帅了。叶小楼本就是个极其爱好脸面的人,自然不愿意错过这种机会。

    但李好问摇头:“来不及了。先找到人再通知万年县吧!”

    叶小楼顿时一脸错愕:等找到人?难道李司丞已经知道人在平康坊了?

    *

    大约一刻之后,李好问一行人已经抵达平康坊。李好问径直越过那“未成丁者不可入内”的石碑进入三曲,向各家青楼询问是否见过那名方士。

    询问的方法也很简单——他一伸手,便能复现出一幅那方士的历史影像,从西市那次遭遇战那里拖过来的。

    “今晚有见过这人过来吗?”

    李好问沿着三曲,一家一家地问过来。

    第一次见到这凭空出现的真人图卷,还栩栩如生的,被问到的青楼管事都是一脸懵,看向李好问,心里嘀咕:这年纪轻轻的小郎君使的不会是什么妖术吧。

    然而李好问身后有左右护法:左边是不苟言笑的秋宇,一张冷脸能够冻死人;右边则是趾高气昂的叶小楼,一见到有人将眼光转来,便大大方方地亮出腰牌:“少废话!诡务司查案!”

    对方便也不敢不答。

    就这样,李好问一路问到一座高大华美的青楼跟前,再次从虚空中复现历史影像——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负担。

    门口的鸨母迟疑着点了点头。

    而叶小楼扬起脸望着这楼宇上高挂着的招牌,感慨道:“不会吧!”

    这楼不是别家,正是倚云楼。

    李好问手一挥,历史影像消失,细问那鸨母。对方小声小声地回答道:“刚来没多少时辰,点了楚凤魁的名,高价要了陪夜。”

    李好问心道不好,赶紧向叶小楼那边看去。

    果然见到叶小楼瞪着双眼,神色紧张,似乎那对眼珠子马上就要瞪出去了似的。

    鸨母也认得叶小楼,赶紧补充:“但是莲娘始终拖延着没有去,那边便也没有催。”

    也就是说,人还留在倚云楼里没离开。

    叶小楼一听到这里,立即喜笑颜开,双眼放光。

    秋宇从旁瞥了叶小楼一眼,露出满脸的不屑。

    但李好问已完全顾不上自己司内两名同僚之间明里暗里的不合,他急忙问:“现在人在哪里?”

    这时楚听莲已经得到消息,亲自赶来倚云楼门口。她见到李好问这么一问,已经知道事情紧急,当即道:“李司丞快随我来!”

    一行人立即紧随楚听莲的脚步,进入倚云楼,径直沿着阶梯前往二楼。

    距离上次到访时,倚云楼里已经大大变样了。当初因“大青面”的出现而对这座青楼造成的损害已完全修复,楼内一片华彩,雕梁画栋,已全看不出曾经那般狼藉模样。

    李好问、秋宇、叶小楼、李贺四人都是闷着头向前走,但查克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也不太了解“青楼”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是一味新奇,左看右看,只觉双眼不够用。

    “就是这里!”

    楚听莲为众人指点,并且面不改色地解释。

    “我将他带到这里,就借口要准备一下,便离开了。楼内规矩,我的客人,除我之外不用旁人招呼,所以并无旁人进过这间屋子。”

    李好问点点头,立即凑上前,倾听里面的动静。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危险预感”,好像是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但空气中明明没有任何特别的气味。

    想了想,李好问转身,向众人比了个手势,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条帕子蒙在脸上。

    这帕子是诡务司特制的,在薄荷等草药的汁液中浸润过七七四十九天,气味清凉芬芳,能够令人时时保持清醒。

    见李好问如此,人人照做。连查克都将领口拉高,在脑后系紧。

    唯有叶小楼,从衣袖中取出帕子之后,顿了顿,将手中的帕子朝楚听莲那里递去。

    楚听莲忙又推了回来,自己取了一块自己日常用的香浸帕子,蒙在脸上。

    叶小楼悻悻的。

    李好问凑至门边再听了片刻,便不再犹豫,手腕轻轻用力,“喀嚓”一声,便撞断了门闩,推开了房门——

    这次楚听莲用来“留沐”的静室,与上次李好问遇见“大青面”的那间并排,隔着两间屋子,规模相当,内部的装饰也一样华丽。

    李好问一瞥眼见屋内正中摆着条案。那条案上一如既往地陈放着数十枚精美无比的漆盒漆碗,里面则盛着色彩缤纷的点心。

    条案两侧,一边是用来温酒的红泥小火炉,另一边则放着一柄琵琶。

    倚云楼,凤魁用来待客的雅室,依旧豪奢、精致、风雅。

    然而在条案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氅衣里的人,此刻正仰着头,双眼望着天,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微张,亮晶晶的口涎沿着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耳后。

    除此之外,这屋子里,到处滚着大大小小的银白色圆珠,亮闪闪的。

    楚听莲好奇,刚想低头伸手去捡,已经被李好问伸手拦住:“别碰那东西。有毒。”

    楚听莲顿时明白:这不该是她逗留的地方。这位凤魁飞快地退出这间雅室,并且带上门,亲自守在门外,不让旁人接近。

    李贺富有经验,他默不作声地取来一柄笤帚,迅速将那些银白色的小圆珠扫至一处。这些小小的圆珠一旦聚在一起,就会迅速融合成为大一点的圆珠。

    李贺将这些圆珠都扫在一起,聚成几枚直径半尺的大圆球,然后再找来瓷瓶将其一一装载,最后在瓷瓶里覆盖上一层清水,总算是将这些危险的水银都封存起来了。

    而李好问等人的注意力,则都聚焦在屋内那名仰头坐着的男人身上。

    他们已经进屋这么久,那个男人一动不动。从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半点人还活着的表征。

    这时,李贺悄悄地溜出门,找到楚听莲:“楚凤魁,里面的毒素暂时处理好了。只不过这间屋子你们以后暂时不要使用,里面的食物也别吃了。这几天最好敞开窗户透透气……”

    楚听莲已是满脸惨然:“我们倚云楼竟是如此命运不济?这才刚刚开张没两天……”

    前些日子受了重创之后,倚云楼的声望还在慢慢恢复,一时也急不来。

    然而这全楼都是要吃饭的,总不能天天寅吃卯粮。

    若非如此,楚听莲也不会贸然接下这要“留沐”的客人了。不为别的,就是对方的钱给得足够多。

    可是现在……

    李贺看了看楚听莲低头泫然欲泣的模样,安慰道:“没关系,这案子我们先不声张,悄悄地查。”

    与此同时,雅室内,叶小楼正要扯着嗓子开口。不知为何,他的嗓子突然就哑了,改为悄声悄气地道:“这人肯定是死了!”

    秋宇也陡然将音量放低,几乎完全用气声对李好问道:“要不要通知万年县?”

    既然有人身亡,便是刑案,必须有万年县参与,不能诡务司一个衙门便“私了”。

    李好问当即悄悄地道:“悄悄去通知吧!”

    这时,屋内几人才同时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秋宇便伸手指了指站在门外的李贺。

    李好问顿时点头了然。

    唯有叶小楼还在挠头,摸不着头脑。

    秋宇当下上前查看那人的状况,先给了定论:“已气绝。”

    然后一项项地检查此人的特征:“成年男子,年纪无法判断……

    “基本可以确认是个方士。他的手指粗而短,右手指缝里有糊丹炉用的黄色炉泥。左手掌纹里混着少许红色丹砂。

    “腰间别着两枚符箓,衣袖内装着两枚丹药,还有两枚解毒丸。

    “此人已气绝,但肢体柔软,皮肤富有弹性,气绝应当还未超过半个时辰……”

    李好问顿时觉得腰间荷包一动,但这回可不是小红鱼遮摩遮利在翻身了,而是装着水银小人的那个瓶子。

    李好问连忙将瓶子取出,拔出瓶塞。

    那银白色的小人从瓶子里一跃而出,环视一周,见到了仰面朝天死在原地的方士。

    它突然一跃而起,然后趴在地面上,高高举起右臂,奋力捶地。

    李好问皱眉:他觉得这个小小的水银人似乎并非是在哀悼“主人”的死亡。

    这时秋宇已经检查完黑衣方士随身携带的物品,从这人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人形金属,大约是铜铸的,表面黄澄澄的,被磨得很亮。

    “这大概就是这名方士控制水银人的基础了。如果水银人不受控制,他就可以操控这个铜人,将水银都吸附于其上。那水银人便相当于失去了自由。”

    李好问顿时回想起自己以前上学时所学的,汞和金属能产生置换反应,生成汞铜合金、汞银合金什么的。

    他并非化学专业,这些内容委实是记不清了。但可以大致想象,这名方士举着铜人向到处四处乱跑的水银人们一挥,这些已有灵性的小家伙们便身不由己,被迫附着于铜人之上,徒呼荷荷。

    从而李好问渐渐能确认自己的判断:面前“呼天抢地”的小小水银人,确实不是因为“主人”的死亡。而是为了它那些“同伴”。

    于是,李好问很好心地指指之前李贺用来封存水银的大瓷瓶。

    就见那水银人“嗖”地一下跳起身,冲着一枚瓷瓶就奔了过去——只有一枚手掌高的水银人,忽然张开双臂,奋力抱住那大大的瓶子,将脸颊贴在瓶身上,显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第 103 章

    当小小的水银人抱着大大的瓷瓶依依不舍的时候, 李好问正在与秋宇和叶小楼两人商议。

    “能看出此人的死因吗?”李好问比较关心这个。

    秋宇的声音平铺直叙,陈述事实:“不能确知,但他看起来身上没有任何伤处。”

    而叶小楼也同样不是干仵作的料, 叹着气道:“估计得送去万年县的殓房才能知道。”

    一想起殓房那味儿,叶小楼的脸色就情不自禁地发绿。

    秋宇却道:“这倒也未必。”

    说着, 他转脸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自己也明白:对于这种悬案, 他确实拥有别人没有的优势。

    于是他转头望跪坐于雅室一角,正沉默无言的楚听莲:“楚凤魁, 这人是什么时候到倚云楼的?”

    楚听莲略略回想,答道:“戌时初刻。”

    李好问想了想,觉得这个时间确实能和查克的口供对得上。

    于是他又问:“楚娘子,你能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此人的准确时间吗?不需要时刻,能想起来一个细节就行。”

    楚听莲闻言,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 道:“这位……客人叫了陪夜之后,楼中假母就将他引来了这间雅室。而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拒绝待客的理由, 所以磨蹭了一会儿……”

    听到这里, 叶小楼的目光不由得炽热, 目光炯炯, 聚精会神地望着楚凤魁。

    然而楚听莲根本就没留意叶小楼,只顾自己回想:“当时正好厨房里的鸭花汤饼刚出锅,奴就亲自送了进去, 又借口还有其他酒肴, 就又出来了。”

    李好问能理解楚听莲为何心存抗拒,又为何不得不接这客人。

    “那次就是奴最后一次进这间雅室。之后便再也没来过。这里几间都是雅室, 向来不得打扰的。因此楼里其他人也都不曾接近。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位客人独自一人……”

    李好问听楚听莲提到鸭花汤饼——那是一种用鸭肉熬成的高汤作为汤底, 再下入汤饼(面条)的夜宵点心。倒确实是趁热吃最好。

    他探头看看案上——只见案上那碗鸭花汤饼没被动过,汤水已经微凉,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花,里面的汤饼也已全坨了。

    他当即凝集心神,心中假想这碗鸭花汤饼滚烫滚烫,热气腾腾时候的样子。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身体未动,周遭的环境却已经发生变化——秋宇、叶小楼和李贺都不见了。而楚听莲窈窕的背影则出现在李好问的视野里,她正低着头,手中提着一只黑漆托盘,正在往门外走。

    李好问凝神关注几案后面坐着的男人——那名方士。只见这方士并未看向楚听莲,而是正低着头,衣袖微摆,似乎是在发抖。

    而他用来裹着全身的青色大氅下方,各处都泛着银白色的光芒,李好问猜测那些是受这方士控制的水银小人们,全都藏在那件大氅下方。只要这方士一声令下,就能对对手发起攻击。

    这次他选的是“瞬时穿梭”,穿回过去的时间仅有“一瞬”。

    因此雅室里的同伴们根本没有发现李好问“穿”了。

    但李好问发现,李贺有可能是注意到了,此刻正望着李好问,面带不解,伸手挠头。

    李好问确认道:“确实,楚凤魁进入这间雅室的时候,人还活着。”

    楚听莲一下子难过地伸手捂脸:她大概觉得,虽说李司丞愿为她撇清,可这次怎么又是倚云楼逃不了嫌疑?

    “楚凤魁莫要紧张,我刚才只是确认一下你的话。”

    李好问又看了看雅室内的众人,提前打招呼:“各位无须太过惊异,我可能会消失一小会儿。”

    他打算用“一炷香”的时间,好好探查一下,楚听莲离开这间屋子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的身影刚刚消失,马上又出现了。

    叶小楼顿时“呵呵”两声,用他那一贯的欠揍口吻道:“李司丞,您这一来一回的,好‘快’啊!”

    然而李好问脸色古怪,没有直接将叶小楼怼回去。

    刚才他是在汤饼变凉的过程中随意找了一个时间点跳回去——令他惊异无比的事发生了。

    他回到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也在那里。

    另一个“李好问”,正隔着摆满美食美器的几案,与那名方士对面对坐着,背对着李好问。

    见到这样令人惊讶的场面,李好问当即将“一炷香”上溯历史改成了“瞬时穿梭”,马上返回当下。

    秋宇的眼神立即便冷了下来,紧紧盯着李好问,将他看得莫名有点儿心虚。

    但李好问没有在意秋宇的眼神,他自己凝神略考虑了一下,道:“各位,这次是真的消失一会儿。请各位为我护法。”

    说毕,李好问的身影当空消失。

    楚听莲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诡务司这位司丞竟这般神出鬼没——毕竟就算是郑兴朋当年,似乎也没有达到这个水准。

    她忍不住上前,向李好问“消失”的那个位置伸出手,似乎想验证一下,一个大活人,是不是真的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叶小楼却认真担当起了“护法”的重任,拦住楚听莲,冷声道:“楚凤魁,请你不要靠近。”

    楚听莲有点失落,“哦”了一声。

    然而秋宇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法器,双手一拧之后,便开始滴滴答答作响。

    叶小楼闻声,仿佛浑身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小心!”他拉上楚听莲的手,作势就要跑。

    秋宇却冷冰冰地道:“这不是‘回溯之轮’,这只是一枚极其简单的计时器——按照我的猜测,当这计时器的滴答声停歇的时候,李司丞就会回来。”

    正如秋宇所言,这次李好问再次使用时光术,沿着这间小小雅室里的时光溯游而上,回到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前。

    这一次,案上那碗鸭花汤饼没楚听莲刚端来时那么烫了,水汽不再那般旺盛,而浸在汤汁中的汤饼也随着时间过去而吸收汤汁,更饱满了些。

    李好问的身体出现在静室正中,摆满各色精巧美食点心的几案对面。

    而那名将身体裹在黑色大氅里的方士,此刻抬起脸,看了李好问一眼。

    此人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年纪,脸颊瘦,微须,皮肤粗糙,眼神也略有些浑浊。

    现在他脸色苍白,额角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双手明显地不断颤抖。

    看见李好问身上的浅绯色官袍,方士怔了一下,突然道:“长官救我!”

    “你自己也预料到了?”

    李好问平静地问。

    通过数次穿越回去与屈突宜“聊天”的经历,李好问已经完全意识到了:只要他不试图挽救对方的性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不会被屏蔽。双方还是能好好交流的。

    就在他自己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李好问听见背后有一点细微的动静。

    如今他的感知已经比他人好了很多,听方位便知道这是自己之前使用“瞬时穿梭”的能力,穿到了这个时间点,刚好撞见自己与这方士面对面“谈心”。

    但这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带来任何不良影响。

    那名方士显然没有注意到这倏忽而至又瞬间消失的人影,只管自己颤声出口:“是的,在诡务司插手十字寺的事之后,我就预料到了。”

    “我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

    这名方士随即又抬起脸,满脸扭曲地望着李好问:“可是……诡务司为什么非要过问十字寺的这件案子?不过是寻常的教派之争,诡务司又何必横插一手?”

    李好问平静地回答,“如果你们方士与其他派别起了争执,有人来将你用来炼丹的丹炉抢走,将你能够操控驱使的水银人抢走,你希不希望我们也诡务司横插一手,为你做主?”

    方士顿时喘着粗气道:“如我玄谷子,是不会轻易与其他派别起争执的。方士不问世事,不染红尘,唯求炼出金丹,飞升成仙……”

    李好问只觉得滑稽:老兄,你说你不问世事,不染红尘,可你现在坐在一座青楼里啊!

    但时间有限,李好问不再与此人闲扯,单刀直入地问:“玄谷子,你为何要帮助赵归真的人打劫十字寺?”

    “为了钱!”那道号玄谷子的方士断然回答,“活了一百二十岁,我心中只有三件事:钱、道、长生。”

    这名方士自称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岁,但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有钱就可以修道,修道就能长生。”

    “谁想到竟被赵归真拖下水,掺和到了这件事里。若不是他给了足够的钱,而那理由又打动了我,我才不会……”

    李好问一怔:“他那理由打动了你?那是什么理由?”

    这方士看起来是一个极度自我,只知道一心修炼的人。李好问并不觉得赵归真能凭一个“崇道抑佛”的借口,就打动这样的人为他做事。

    再说了,他们这次联手打劫的是十字寺。景教非但不能与佛家同日而语,自身也仅剩一座相当破败的寺院,三个无法招揽新来信徒的景僧。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理由,竟然说动了这不问世事的方士,让他也参与其中呢?

    但李好问听不到答案了。

    就见那名方士忽然扬起头,张大了嘴,脸上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他脸上的肌肉不断痉挛,看起来就像是在颤抖。他的肩膀不断抽搐,但整个人依旧盘腿正坐在几案跟前,僵直不倒。

    有许许多多的小水银人从他的大氅里,衣袖里抖出来,满地打滚。

    从它们的姿态来看,这些小家伙们一个个的也都非常痛苦。

    就在此刻,一枚小小的水银人突然从李好问的衣袖里爬出来,一跃至地面上。

    李好问顿时感到震惊:这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枚小小的水银人是什么时候爬进自己衣袖的。

    还有……是什么时候水银人也能跟着他一起穿梭时光?

    然而这小小的水银人根本就不管李好问在作何想法。

    它面向身边那些痛苦的同伴,似乎在召唤它们,又似乎想要拯救它们而不得其法。

    这小小的水银人都只有一个大致的人的形态,脸上根本没有五官这样的细节。

    但不知为何,李好问似乎觉得自己能看懂这小小水银人脸上的表情,能看见它正张开了嘴痛呼求救:“能救救我的同伴们吗?”

    但那名方士首先没救了。

    此人眼神渐渐涣散,脸上和身上的肌肉忽然一松——

    一枚黄铜小人从他大氅的衣摆中落了下来。

    瞬间,在地上到处打滚的小小水银人们全都变成了水银珠,到处滚来滚去。

    此刻这雅室的木地板上唯独还立着一个小人。它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剧变,似乎整个“人”都呆住了。

    曾经被方士控制的水银人都变成了纯粹的水银,唯独这枚被李好问从“未来”带到此处的水银人安然无恙。

    这时,李好问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在他的潜意识中,遮摩遮利的鱼尾已经扬起,马上就要翻身。

    于是他向那小人一伸手:“总能想到办法的。”

    那小人恋恋不舍地望向在四周滚来滚去的水银球,最终竟然主动爬回了李好问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荷包里——这是连瓷瓶都不需要了。

    随即李好问的身影在这间到处滚着水银珠子的雅室里完全消散。

    等到他再次出现的时候,雅室内滚来滚去的水银珠已然被全部收拾了。

    “刚好一炷香!”秋宇收起了那枚不再滴答作响的计时器。

    叶小楼与楚听莲都是面露吃惊:他俩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好一阵,又这么凭空重新出现的。

    倒是李贺,完全不在意李好问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只管自己在研究方士留下的那柄铜人和装在瓶子里的大批水银。

    李好问伸衣袖擦了擦鼻子里流出的少许鼻血,道:“此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会被害。但他就是在我们面前这样死去的。至于死因……我真的没看出来!”

    “没有任何人靠近,也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但是死状十分痛苦……”

    说实话他挺郁闷的。

    好不容易掌握了时光术,能够回到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以为这是名侦探的大杀器——然而这次他就算是回到了过去,也实在是没能看出对方的死因。

    感觉现实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于是,李好问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返回三十分钟前,所见所闻和与对方的交谈都重复了一遍。

    秋宇与叶小楼都是神情凝重,李贺依旧神在在的根本没听。而楚听莲眼珠一转,已经意识到此事事关重大,自己不便置喙,便在一旁紧抿着嘴旁观,一言不发。

    听到最后,秋宇沉思了片刻道:“你将他死时那一刻的情景拖出来。”

    这对李好问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难度了。

    于是他一伸手,便将那一刻的“历史影像”拖了出来,呈现在静室内。

    这下室内的情形很诡异——几案跟前还端坐着那名方士的尸身。尸身另一边的空气中,则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景象,这幅景象里一模一样端坐着那名方士。只不过这方士正当濒死,神情痛苦,额角青筋暴起,比他们眼中的“真实”尸身还要骇人。

    楚听莲脸色苍白了几分。但是这名凤魁竟以惊人的毅力忍住了任何想要冲出去呕吐的冲动,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间静室里,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秋宇则将这幅景象仔仔细细地观摩了一番,转头对李好问道:“将他反过来。”

    秋宇说这话的时候,叶小楼并没有过多吃惊的反应。想必之前他在长安县时协同诡务司一起办案,见过郑兴朋用这种“办案”方法。

    李好问依言,将拖出的历史影像转过一面,影像中的方士背对着自己。

    这对他来说一点儿都不难,毕竟他从历史中拖出的景象都是三维立体的,可以随意转动,放大缩小。

    而初次见识这种手段的楚听莲则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一时间连恶心不适都给忘了。

    秋宇伸手指向那方士的头顶:“能将那边的影像再放大一点儿吗?”

    李好问先将那影像向自己拖近了一点儿,以方士的身体中部为轴,将他的头顶向自己这边拉近,然后轻轻松松地放大。

    方士死时头顶的细节便尽数显露——

    当时他的身体依旧裹在那件青色的大氅里,但没再戴着兜帽,因此露出了头上的道髻。道髻上插着一枚青玉簪。

    这簪子质地上乘,令李好问不由得回想起这方士自述的人生“三件套”:钱、道、长生——必须说,这人将确实将自己的生活质量保持的不错。

    然而,秋宇伸手一指:“那里——他的发髻旁边。”

    李好问这下也看清了,只见那方士发髻下方,有一个金黄色的小点。如果不是他已经将这幅历史影像放大,根本就看不见。

    “还能再放大一点吗?”秋宇追问。

    李好问点点头:“能——”

    这时他已经将这幅历史影像维持了十几个弹指了。若是换做以前,他只能勉强维持一小会儿。然而现在却还有余力将影像放大。

    于是,李好问伸手,就像是后世人们缩放触屏上的图像似的,继续将那个金黄色的小点放大——

    “天啦!”

    身后传来李贺的惊叫声。

    李好问等人都猝不及防,被这一嗓子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发现李贺也和他们一样,正紧盯着李好问拖出的那幅历史影像,双眼发直。

    “李协律知道这是什么?”秋宇沉声问。

    “是……是吸髓蝉!”

    李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尖细而飘忽。

    秋宇听见“吸髓蝉”三个字,顿时一跃而起,片刻间来到了那名方士尸身背后,小心地检查对方的后脑,甚至还伸手敲了敲。

    半晌,秋宇满脸寒霜,抬头对李好问道:“确实是吸髓蝉……此人的脑髓,全被吸光了。”

    第 104 章

    原本李好问也认为:修炼“时光术”一旦入了门, 破案便易如反掌,他也基本上要告别“推理”、“侦探”等一类人类智慧的代名词了。

    然而这次他不仅亲自返回“过去”查看,甚至还拖出了死者身亡那一刻的历史影像——却完全没能看出死者的死因到底为何。需要秋宇和李贺指点, 才能发现端倪。

    李好问在心中暗暗感叹:这一行并不好干,可不能掉以轻心。

    当听说那“吸髓蝉”已将玄谷子的脑髓全吸干了之后, 叶小楼板着的一张脸脸色发青, 而李好问也觉得自己胸腹之间极不好过,很有点儿想吐。

    然而李贺却全然没有这种困扰, 这位诡务司知识面最广博的人开口便说道:“吸髓蝉是上古时招摇山深谷中所出的妖虫,曾为祸一时。后为句芒所诱捕,便销声匿迹。其后只在春秋、东汉、晋时等区区几个时期曾有史记载。①”

    “据说这吸髓蝉极是鸡贼,它靠近人后脑之时绝对无声无息,将口器戳入人脑时也不痛不痒,几乎难以察觉, 但一旦开始吸髓便令人痛苦难当,直到将脑髓吸尽为止……”

    雅室内, 人人脸色苍白, 都有想把隔夜饭吐出来的冲动。

    李好问:能不能不要描绘得这么详细?

    楚听莲也是脸色难看, 但还是小声地开口:“难怪半个时辰之前二十九娘总说她听见有蝉鸣声, 明明这天气也不甚和暖。”

    楚听莲话音还未落,叶小楼忽然道:“坏了!”

    “什么坏了?”

    叶小楼伸手摸着后脑,道:“上午我去过一趟长安县, 听范南那小子提起过, 说长安县这两天也总能听见知了叫唤……”

    范南是叶小楼在长安县当不良帅时带过的不良人,叶小楼进入诡务司之后这个年轻人便被提拔成为“代理”不良帅。

    李好问心念一转, 已知就里。

    他也跟着一跃而起,道:“蒋沧!”

    兀自正坐于玄谷子尸身一旁的秋宇回头, 脸上写满不屑,对李叶两人给出四字评价:“一惊一乍!”

    李好问:啊这……

    秋宇说的有道理。

    虽然他们对于那“吸髓蝉”的特性一无所知,但既然长安县那边也已响起蝉声,那他们无论如何紧赶慢赶,恐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于是李好问不再那般着急,而是任由秋宇安排李贺与楚听莲一道留守倚云楼,等着与待会儿赶来的万年县公人对接。

    秋宇只叮嘱李贺,等万年县来人之后要求他们“悄悄地查”。李贺只重复了一遍,整个倚云楼似乎都安静了,无论是唱曲儿的歌姬还是前来吃花酒的豪客,竟然都改成了轻声轻气,主打一个温柔。

    李好问心想:有李贺在此,倒也不怕这案子给倚云楼带来太大麻烦。

    将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李好问、秋宇和叶小楼三人乘着纸马,赶去长安县。

    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但范南等人一直都守在长安县廨舍跟前,一见到叶小楼,立即迎了上来。

    叶小楼劈头盖脸便问:“早先爷爷送来那个姓蒋的,现在怎么样了?”

    范南是叶小楼一手带出来的人,对这位上司一向心存忌惮,不由得放低了声音,眼睛盯着鞋面,道:“……死了。”

    叶小楼顿时暴跳:“当时爷爷怎么叮嘱的,要看好了他……是怎么死的?”

    那范南原本低着头,这会儿依旧有些胆怯,但却抬起眼,心虚不已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皱眉。

    “牢……牢头儿说看到李……李司丞,不知怎么地就直接出现在姓蒋的那间牢房里……那姓蒋的就大叫,然后……就死了……”

    李好问惊愕不已地指着自己:“我?你们看清了,是我?”

    叶小楼呵呵一声,对范南道:“牢头儿铁定是多喝了二两猫尿,看走眼了。我这位上司,哪来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

    范南:“不止是……牢头儿。我,我也看到了。”

    李好问顿时一皱眉。

    他忽然明白了——

    早先在倚云楼,李好问又一次使用“时光术”回到过去,结果正好撞见另一个“自己”与那玄谷子对面而坐交谈。

    事后证明,这是两次分别进行时间回溯的后果。

    既然蒋沧死在长安县这里,他也肯定会想办法回溯时间,与还活着的蒋沧见面。但在长安县这里,撞见“自己”与那蒋沧身处同一牢房的,不再是自己,而是牢头儿、范南等那一批不良人。

    这边李好问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叶小楼依旧完全不得要领,依旧在与范南等人掰扯:“是几时见到的?……这绝不可能!那时李司丞和爷爷我在一起,我们都在平康坊倚云楼……”

    长安县的人个个脸色精彩。

    这时秋宇清了清嗓子,转过脸来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本能的一阵紧张,那种被教导主任紧紧注视的感觉陡然又来了。

    “知道错哪儿了吗?”秋宇凉凉地发问。

    李好问郁闷极了,果然是教导主任啊!竟然还和在校时一样,自己不仅要承认错,还得迅速总结出错哪儿了。

    “这个……”

    秋宇叹出一口气,眼神里颇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随即转身,对范南冷声道:“长安县里有多少人见到李司丞进到关押蒋沧的牢房里去的?范帅,去将人全部请来!”

    范南难得被人尊称一声“范帅”,走路都飘,连忙将所有相关的人都唤了来,聚在秋宇面前,等待与李好问对质。

    谁知根本就没有“对质”这种事,秋宇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用右手二指轻轻拈着,举向空中。

    那枚符纸无火自燃,瞬间化为一道青烟。

    李好问站在秋宇身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金色的“忘”字从那道符纸里飞出,迅速变大,笼罩了范南等人头顶。

    “忘字如风去,往事不留痕。”秋宇寒声念诵道。

    范南等人莫不是一怔。李好问留意到他们双眼黑色的瞳仁中,各自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小字——

    “忘!”

    李好问连忙将身边还在口沫横飞的叶小楼往后一拉,免得这位也受这“忘”字符的影响,将所有的前因后果都给忘却,到时候自己还得给他补课。

    没过多久,范南等人突然眨眨眼睛,似乎是恢复了神智。他们也不太明白为何会突然聚在这里,但毕竟公务在身,只是彼此对视几眼,就各自回各自地地方去了。

    “咦,叶帅,怎么来了?”范南看见叶小楼,连忙热情地打招呼,“是不是离了长安县还有些不习惯,总想回来看看?”

    叶小楼顿时傻眼。

    李好问连忙在一旁用力拽着叶小楼的衣袖,自己则出面向范南打招呼:“上回送来贵县那个姓蒋的人犯,我们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范南一转头,见到县里的牢头儿也在,连忙让对方将蒋沧提出来,随后满脸堆笑地向李好问告罪:“李司丞要提审人犯,打个招呼就行,何必亲自过来提人?”

    叶小楼直到这时才渐渐醒悟过来:“范南,原来你,你已经……”

    就在叶小楼口中那个“忘”字要脱口而出的时候,李好问又重重地拽了拽叶小楼的衣袖——如今大家是同一个衙门的同僚,李好问也不好意思帮助叶小楼修闭口禅了,只能以此暗示,希望叶小楼能自行悬崖勒马。

    但叶小楼话还未出口,长安县大牢的动静已经传来。

    “不好……大事不好……”牢头惊白了脸,气喘吁吁地奔来,高声道,“范头儿,那姓蒋的人犯死在了牢里。”丝毫没有意识到,同样的消息他已经禀告过一次了。

    “走走走!一起去看一看!”

    李好问连忙打圆场,和秋宇一道,推着兀自没整明白的叶小楼往前走。

    众人便跟着那牢头儿一起去了关押蒋沧的监牢。

    那是一个单间——诡务司的要犯,在长安县多少能得到点优待。

    但是蒋沧有些特殊,他本身会穿墙术。所以长安县给了他“额外”的优待,在他左右手腕上分别上了一道镣铐,镣铐的另一头连在牢房的栅栏上。

    李好问等人进入监牢的时候,长安县的狱卒们全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两侧,一来怕上头怪罪,二来又怕蒋沧这诡异至极的司法波及他们。至于蒋沧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不起,他们好像都记不起来了。

    监牢内,蒋沧已死。

    只见他端坐在监牢内,系着镣铐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着腿面上,似乎正与人对谈。

    但他的死状与倚云楼里那玄谷子一模一样,仰头向天,长大了嘴,脸上肌肉扭曲,眼里都是惊惧。

    长安县的人喊来了仵作,仵作上前,先去摸了脉,确认此人已死,然后又翻来覆去地检查,忽尔大骇,转头对众人道:“不知死因,这人浑身没有任何伤处。”

    就在这时,叶小楼抱着双臂,沉声道:“你去检查他脑后发髻处,是不是能找到创口?”

    那仵作依言去找,继而大骇:“真的有创口……好家伙,这人犯的脑髓,似乎都给吸干了!”

    长安县众人又是骇异又是钦佩。

    范南拍拍叶小楼的肩膀,满脸崇拜地道:“叶头儿,你这才刚去诡务司没几天,已经成了和狄公一样的神探,竟然料事如神。你是怎么知道这名人犯是伤在后脑?”

    叶小楼还算清醒,被这一通猛夸,并没有多少欣喜,也没有答范南的话。

    李好问则开口道:“此案涉及诡异,因此请交给诡务司处理。各位请暂且回避,我与秋郎中、叶参军还要在此观察观察,请切勿打扰窥伺。”

    范南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手下的牢头仵作和不良人,其中还有一两个对此案颇感好奇的,被范南眼色一使,也忙不迭地离开,不敢在此处逗留。

    李好问将手放在腰间的蹀躞带上,感受了一会儿小红鱼遮摩遮利的翻身,随即一伸手,拉出了那些带有栅格的时间。

    叶小楼忙问:“你……你真的跑回过去,去问那蒋沧的口供了?”

    李好问没有回答。

    但是秋宇冲李好问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叶小楼解读这白眼的意思是:你这不是废话吗?长安县那么多人都做证来着。

    叶小楼顿时不敢再问,只小声嘀咕:“万一这位突然又改主意了,那长安县的人还能看见他吗?”

    秋宇硬梆梆地答道:“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更改——”

    他冲李好问的方向努努嘴:“所以李司丞就绝不可能改主意。”

    此时的李好问正在时间栅格里观察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的情形。

    通过这么多次“时光回溯”的尝试,李好问逐渐意识到:他应该好好地利用起那栅格里的视野。那几乎是一个全知视野,他可以从中窥见目标时间点上,目标地点附近的状态。

    比如三刻之前,蒋沧还活着,没有躺倒在屋角的茅草铺位上,而是站在牢房正中,来回踱步,口中也在长吁短叹着,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个时间点吧!”李好问想了想,向那个栅格纵身一跃,同时留下一句话:“两位请稍候,我去去就回。”

    他的身影当即从秋宇和叶小楼两人视野内消失了——

    出现在蒋沧面前。

    三刻之前——

    蒋沧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李好问会这般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你——”

    这年轻人惊了半晌,忽然道:“你也会穿墙?你是茅山一脉的?”

    李好问摇摇头:“我这法门和茅山道术没关系!”

    他使用时光术时,跳跃的不仅是时间,也包含了空间——无论有多厚的砖墙,多密的栅栏,只要落在他视野之内的地点,他都能抵达。

    更不必说,这一次回溯时间,李好问的出发点本就是这座监牢内。

    说着,他转到蒋沧斜后方,向对方脑后看了一眼。

    这动作多少有些怪异,蒋沧缩了缩脖子,也跟着转过身,面对李好问。

    “你有没有预感到什么危险?”

    李好问想了想问道。

    蒋沧听他这么问,心头发毛,忍不住向背后看了看,才转过脸面对李好问,壮着胆子答道:“你来了才是危险!”

    李好问心想:自己正是得到了对方死讯才赶来的……嗯,自己某种程度上确实就是“危险”,是“死亡代言”。

    蒋沧并不是那么硬气的人,琢磨着觉得李好问似乎有营救自己的可能,便道:“既然知道我有危险,那还不快把我放出去?”

    李好问却只道:“不急,先坐下说话!”

    蒋沧见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双膝着地,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间单人囚室的正中。

    李好问坐在他打横处也屈膝坐下,开口道:

    “你既然作奸犯科,买凶抢劫十字寺。将你关在这里几天,难道不是正理?”

    “什么作奸犯科?”蒋沧不依不饶地道,“赵真人说过,那十字寺是外来……”

    蒋沧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李好问一个箭步蹿至他身边,高声问道:“你见过赵归真?他现在在哪里,是何状态?”

    蒋沧万万没想到提一下赵归真就会让李好问如此激动。

    他连忙颤声解释道:“不是我亲耳听到,是听我周师兄转述的。”

    李好问:原来还是那个周贤。

    他忽然记起那个名叫玄谷子的方士也说过:赵归真提到过,他们打击十字寺,确然有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

    “快说,赵归真说了什么,才驱使你们去打劫十字寺的?”

    蒋沧顿时一脸的不屑,道:“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你竟然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景寺、佛寺……都是外来的和尚。外来的和尚拜的是外来的神,所以会……”

    说到这里,蒋沧突然将手伸向后脑。

    他的话语从中一窒。

    接着蒋沧的脑袋以一种十分诡异的角度缓缓扬起,以45度角看向空中。

    李好问心知不好,脚步一错,连忙转到蒋沧身后,看向此人的后脑——

    他依稀能见到个金黄色的影子,可是却没法儿看到准确位置。

    而蒋沧的牙格格地咬紧,脸颊肌肉扭曲虬结,随即他的忍耐到了极限,张口便是狂呼。饶是如此,他还在以余光望向李好问,连这余光里也充满了恨意。

    但是这恨意维持不了多久了。

    蒋沧脸颊上的肌肉再也无法紧绷,最终他连将嘴合上都做不到,眼神终于一点点完全涣散。

    大约是这里的动静打破了这牢房里的沉寂,很快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牢头快步跑进来,劈面看见正待在监牢里的李好问。

    那牢头不笨,一看监牢的门锁还好好的,转身就跑。不一会儿,范南带着几个不良人一起冲了下来。

    范南一冲到监牢外,便惊呼一声:“李司丞!”

    不知是不是眼前的这副情形太过骇人,范南等人都不敢上前。只仗着监牢的门锁还未被损坏,隔着牢门,远远地望着监牢里的情形。

    李好问的身形却在一点点地消散了。

    此刻他回想——其实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那只金黄色的蝉,既没看见它飞进来,也没有看见它事先藏在蒋沧的脑后、发髻里……反倒是对方死的时候才发现,发现时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忽然想到:这或许也是“失去的永不复返”原则的一种表现形式,防止自己出手干预。

    等到李好问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秋宇和叶小楼身边时,他心中不禁十分烦躁——

    毕竟蒋沧在这里关了好几天。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好好问问他赵归真说过什么,那个妖道究竟以何等令人信服的大道理,让周贤、蒋沧、玄谷子这样的人一个个地俯首帖耳,供他驱使。

    不行——李好问还是觉得心有不甘。

    他自觉还有点余力,便没有在意叶小楼好奇且惊异的目光,再度拖出了带有栅格的历史。

    这次,他选了一天之前。

    这是确定无疑的——蒋沧在这一整天里,都好好地活着,待在这长安县的大牢里发呆。

    但是李好问来到一天前的蒋沧面前,这位竟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仿佛李好问根本不存在。

    就连李好问伸手在他眼前晃动,甚至伸手指去戳戳他的身体……蒋沧也完全无知无觉。

    待到李好问待到“一炷香”的极限,再也留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恍然大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时光术的原则“失去的永不复返”中“失去的”,不仅仅是指“失去的”挚爱亲朋,还包括“失去的”机会。

    既然他第一次没能从蒋沧口中问到答案,那么以后无论他再努力回溯多少次,都无法再从蒋沧口中问到了。

    当李好问的身影再次凝结在长安县这座低矮阴暗、气味难闻的囚室之中时,他非常诚恳地向秋宇致歉:“秋郎中,我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第 105 章

    李好问看看在监牢外探头探脑的范南, 转头向秋宇坦诚:“秋郎中,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他错在,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 便贸然回溯时间,因此错过了探查真相的最好时机。

    一旦错过机会, 他即便再想要回溯历史, 想要另起炉灶,重新探寻, 也于事无补——按照“时光术”的基本原则,失去的永不复返,他也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除此之外,他还让长安县的不良人们留意到自己的行迹,为诡务司惹来了不该惹的麻烦,逼得秋宇动用“忘字”符。

    这个教训足够深刻, 足以让李好问铭记于心。

    但李好问还是觉得有一件事不妥。

    他转头看向范南:“范帅,请你先带兄弟们回避片刻好吗?”

    范南“咦”了一声, 然后被灌了迷汤似地走出去, 一边走一边招呼长安县的牢头儿和不良人:“听见了没, 李司丞叫我范帅了!”

    他只是个“暂代”不良帅啊!

    叶小楼抱着双臂, 冷脸看着昔日自己的小弟一脸幸福与自豪地带人离开,忍不住对李好问那种隐形的“亲和力”有了些认识。

    但李好问待到这监牢里只剩下秋宇、叶小楼和蒋沧的尸身时,却向秋宇拱了拱手, 肃然道:“秋郎中, 今日之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行事莽撞。但郎中适才以一个‘忘’字诀抹去长安县不良人们的记忆,我也觉得有些不妥。”

    秋宇不动声色。

    叶小楼却扬了扬短短的蚕眉, 一双眼圆溜溜地盯着李好问,似乎惊异于李好问竟然为了长安县这么一群流外小吏的“记忆”,直接批评司内资历最老的秋宇。

    说好的亲和力满满呢?

    “今日之事,虽然我被范南他们看见出现在牢狱中,但我完全可以向他们解释,倚云楼的楚凤魁等人也可以为我作证。”

    “但秋郎中一个法诀就直接抹去了他们的记忆,对于我诡务司来说,确实是方便至极。但如果,确实是我犯下的过失,甚至是我误伤的人命,秋郎中也要这般帮我‘抹去’证据吗?”

    这是李好问最重要的坚持之一:即便是诡务司,也不能随意滥用法器和符咒的力量。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更要避嫌。

    李好问一番话,叶小楼在旁听得眉飞色舞,差点伸手鼓掌,唯恐天下不乱。

    他觉得李好问就差直接指责秋宇:如果你杀了人,是不是也会这般做手脚抹去证人的记忆?

    然而秋宇一如寻常地不动声色,只是缓缓开口:“确实……”

    竟然认可了李好问的话。

    “但是李司丞,你需了解一件事:有时忘却是一种福祉,也是一种保护。”秋宇一字一字,说得缓慢且用力,“忘却而愉快地活着,要远远胜过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李好问听着默默点头,表示受教。他似乎意识到秋宇刚才用那“忘”字诀还有些特别的用意。

    是啊,如果曾经那些痛苦能轻松忘却,就如一场逝去的梦境般了无痕迹……

    秋宇继续:“至于李司丞适才说的,诡务司的术法不得滥用,这一点本司中人事先已受到节制:这‘忘字’符,只能在本司至少两人在场,司外还有第三人在场的前提下方可使用,以防止本司中人滥用术法!”

    “李司丞若是还不知晓这一点,不妨去问问章詹士和李协律。”

    李好问:等等,本司两人以上在场,司外还有第三人在场……

    他转头看向叶小楼。

    叶小楼也似乎悟到了些什么,正转脸向他看来——

    李好问顿时意识到那座叶姓“火山”马上就能喷发。

    “不过,本司过去没有武职,所以司内设下这道禁制的时候并没有将武职也涵盖在内。所以本司这条禁制的文本其实是:司内至少两名文职在场,另外还要加上一名‘其他人’。所以今日之事,并不违反司内目前的禁制。”

    说到这里的时候,秋宇的声音里终于出现几分尴尬。

    而叶小楼听得也快要暴跳了:什么,老子竟然是“其他人”?

    李好问赶紧打圆场:“既然如此,司内禁制需要赶紧修改过来才是。今日之事,叶参军,你也千万记得将你的证言说与章詹士或是李协律听,一定让他们在案卷里记清楚。”

    李好问深知这道理:力量不能没有约束。而且约束必须规则的形式存在,不能由着力量拥有者随心所欲。诡务司这个屠龙的勇者,不能最终成为恶龙。

    这回,秋宇和叶小楼齐齐向李好问拱手应是,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这两人第一次同时向李好问的意见表示无条件的服从。

    接下来李好问问秋宇:“这吸髓蝉如此危险,是否会伤到这牢里的其他人?”

    秋宇摇摇头:“下官早先在平康坊问过长吉,长吉说是不会。

    “每一只吸髓蝉只能吸食一个成年人的脑髓,之后便需返回地下以便繁育后代。但吸髓蝉的繁育只能在招摇山。”

    “只能在招摇山?”

    李好问能确定,长安周边可没有哪座山叫招摇山的。

    “是。据说它需要招摇山中一种极其稀有的土壤。若是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它无法钻入这种土壤中,这只蝉就会死去。”

    这下李好问明白了:“在这长安城中,这吸髓蝉就只是杀人工具而已。”

    秋宇摇摇头:“也不一定,若是能从招摇山中将这土壤带出来在长安就地培养……”

    李好问与叶小楼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脑,似乎生怕这种邪异的虫子在长安城被大规模培养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爬到了自己头上……那就太可怕了。

    这边叶小楼立即行动起来,命令长安县的人清扫县衙的每一个角落,从地下的殓房到衙署内的树梢,务必杜绝有金色的蝉留在衙中。

    范南他们看见蒋沧的死状,又听叶小楼添油加醋地一说,个个吓得丢了魂。哪怕是平日最懒怠收拾清扫的衙役也忙得地动手清理,将多年没有好好打扫过的囚室监牢殓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秽物全部聚拢在院中,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一枚吸髓蝉就轻易推动了长安县的“讲卫生,树新风”活动。他在裴县尉那里了结了交接案件的一应手续之后,再次与秋宇商量此案。

    秋宇认为这定是赵归真所为:

    今夜死的一个方士玄谷子,一个茅山小道蒋沧,都是十字寺一案的直接当事人,且都受过赵归真蛊惑。赵归真拥有“杀人灭口”的直接动机。

    李好问这边,要说这两起案子两桩人命与赵归真无关,打死他都不相信。

    但是他再细想,又觉得赵归真灭这两人的口,实在是没有必要——蒋沧与玄谷子似是都对赵归真的近况一无所知。

    但除了赵归真灭口之外,李好问也再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可能性了。

    他忍不住懊恼地拍拍头:说好的掌握了时光术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呢?

    正当李好问左思右想的时候,一名万年县的不良人匆匆赶来。这人正是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的手下,名叫曹三。

    “我们姜帅派我来问问李司丞,平康坊倚云楼那件案子,该如何处理。”

    就这么一番话,曹三完全用气声说出来,李好问等人非得屏息去听才能听清楚。

    李好问顿时笑道:“曹老兄,出了平康坊,就不必这么‘悄悄地’啦,我们李协律本事再大也管不着你了。”

    曹三这才小心翼翼地试着吐气,振声——音量恢复正常。

    李好问忍不住想象:倚云楼李贺那里,到底发生了啥。

    “长安县这边手续已经结了。”李好问算了一下路径,“两位请再辛苦一下,我们再跑一趟平康坊吧!”

    秋叶两人都没有异议。

    只是范南等长安县的人将叶小楼送出来的时候都是满脸羡慕,估计人人都在想:现如今叶帅有福气了,进倚云楼那样的地方总算不用翻墙了。

    *

    李好问返回平康坊,确认万年县的人过来倚云楼确实是“悄悄地”办案。

    除了那间雅室所在的二层楼半边全被封住之外,倚云楼其余地界一切照旧。虽有万年县的公人在此巡视,但平康坊的老客大多不以为意。

    须知平康坊此地特殊,万年县所辖五十四坊,几乎有一半人力是成天耗在平康坊这里的。财货失窃案、打架斗殴案、人口走失案……每天这里没个一两起,这里就不叫平康坊了。

    但今夜,平康坊里的人还是留意到,倚云楼这里的动静稍微大了一点儿。

    等到万年县的人将玄谷子的尸身从楼里抬出来,装上大车拖走的时候,围观的长安百姓大多感叹:“流年不利,倚云楼流年不利啊!”

    倚云楼那件“案发”的静室内,楚凤魁垂首正坐于末席。她上首是李好问、秋宇、李贺、姜有年等人。诡务司和万年县正在商讨案件交接的一些细节问题。

    楚听莲心情郁郁,默默垂头。她始终能感受到一道炽烈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楚听莲自然知道这道目光来自叶小楼——她对此并不讨厌,可也不打算回应。

    “楚凤魁!”

    楚听莲一惊,察觉竟是李好问在叫她的名字,连忙应声,抬起脸。

    面对这个比自己还要略年轻一两岁的诡务司司丞,楚听莲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当初她就是在这间静室……不对,是隔壁的隔壁那间静室里,被对方喝破自己对郑兴朋的心思的。

    总感觉,这个年轻人虽然脾气很温和,从不高声大气,也不爱使唤人,但他的眼光却总是能看穿一切似的。楚听莲在他面前总是觉得莫名心虚。

    却听李好问道:“楚凤魁,你能再将那名方士来时的情形说一遍么?我们再听听有什么遗漏的。”

    楚听莲当即开口,将玄谷子踏入倚云楼那一刻起,自己的所有观察,从头至尾都讲了一遍。

    李好问忍不住与姜有年等人交换眼光。

    他们倒也不是觉得楚听莲说得啰嗦,而是她确实是观察入微。

    当然,对于一名青楼凤魁而言,察言观色什么的都是基本功,是吃饭的家伙。

    可是在姜有年这等富有经验的不良帅看来,这小小女子,眼光确实敏锐,竟然留意到不少常人根本观察不到的细节。

    楚听莲说完,李姜等人又问她几个问题,然后便自顾自商量后续。

    楚听莲心中落寞,但也不显,只是沉默地盯着地面。

    又过了一会儿,姜有年将一应事务与诡务司交接清楚,带着曹三等人起身告辞。楚听莲也浑浑噩噩地起身相送。

    却听李好问在她身边温和问道:“楚凤魁,近来倚云楼中大家生计如何?”

    楚听莲微有些诧异,一抬头,刚好看见李好问身边的叶小楼,此刻像个鹌鹑似的,红着脸,闭着嘴,缩在李好问身后。

    楚听莲直觉是叶小楼拜托李好问代为询问自己的情况——

    毕竟,叶小楼之前就在倚云楼出过糗,当着楚听莲的面,愣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倚云楼近来的生计嘛——经过上次“大青面”的事,倚云楼元气大伤。她这边筹措了所有能够动用的钱,好容易将楼内的各处破损修整了,又鼓足勇气重新待客。若说生意,那真是一落千丈,和以前的倚云楼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又出了吸髓蝉致人死命的事,虽然诡务司压住了消息不让外传,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保不齐多久消息就会泄露出去。自古同行相轻,三曲里的竞争对手想必也都会争着上来踩上一脚。

    楚听莲心里叹着气,面上却扬起笑容:“多谢李司丞垂问,倚云楼上上下下,日子还过得去。”

    李好问指了指门外那几名百无聊赖的乐师,微笑道:“凤魁算是与我等共患过难的,着实不必如此疏远。其实我这么问,是想请问凤魁有没有心与我诡务司合作。”

    “合作?”

    楚听莲的心跳顿时加快,扬起脸望着李好问,眼中神采毕现,双眼陡然亮了起来。

    “嗯,确切地说,我们是想请楚凤魁定期将平康坊和倚云楼内的所见所闻,报到我们诡务司来。”

    “原来是想要我们倚云楼当诡务司的消息耳目。”楚听莲一点就透。

    “是!”

    李好问微笑点头。

    “诡务司会给倚云楼一些报酬。”

    他这可并非突发奇想,这想法早已萌生。

    平康坊是长安城里最神奇的一处所在,这里汇聚了来自三教九流、四面八方来客,几处青楼里混杂着全国各地的口音,每天都有无数消息在此传递——当然,这些都未必涉及诡务。但是李好问认为,既然吴飞白和十字寺都预言了两三年内就可能会有大事发生,那为什么不事先做点布置,在平康坊留一道眼线?

    这样一来,既可以弥补诡务司的人手不足,及时得到平康坊的情报,何乐而不为。

    而且楚听莲身为凤魁,一来可以过问倚云楼上下大小事宜,二来她本身便是目光敏锐,注重细节之人。因此在李好问看来,楚听莲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次李好问没有事先与秋宇商量,秋宇此刻情绪稳定面色如常,似乎觉得这点小事,李好问又是司丞,拥有足够的权限,自己决定就好了。

    “真的?”

    楚听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

    李好问点点头:“真的。但前提是,楚凤魁对此事要守口如瓶。”

    楚听莲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点头,忽然又问:“李司丞对我倚云楼的生意还有什么可以指点的?”

    这……李好问心想:他也不懂青楼生意啊!

    但当他的眼光在这静室内的几案上转了一圈之后,还真的想到了一个主意。

    “别的我不太了解,但是倚云楼的吃食,做得真是太精致不过了,堪称一绝。若是别的生意还没有起色,楚凤魁其实可以在这‘吃’上头做做文章。”

    倚云楼的精美点心,李好问上次来时就印象极其深刻,当时还想问能不能打包呢,结果被那大青面全祸祸了。

    这一次也是,李好问面对那碗鸭花汤饼时,就觉得这汤饼不能摆,就该趁热的时候吃。

    结果他时光穿梭回去见玄谷子的时候真的闻到了那鸭花汤饼的味道——真是香极了。

    所以,资深吃货李好问对倚云楼厨子的水平非常认可。

    他给楚听莲的建议也是基于这一点出发——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外卖送餐服务,但是倚云楼完全可以搞起来;偌大一个平康坊,每家厨子的水平参差不齐,必要的时候,倚云楼也可以主动帮忙,避免资源浪费嘛。

    李好问没有多说,但他看见楚听莲的眼神再次亮起来,心知对方懂了。

    于是他招呼诡务司的人告辞,离开倚云楼。

    夜色笼罩之下,平康坊三曲更是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热闹非凡,到处回荡着歌声与笑声,一派升平景象。

    然而李好问刚刚迈出几步,忽然他硬生生地回过头,就像是脑袋被人扳了向后转似的。

    此刻就站在他身后的叶小楼,正好见到李好问双眼泛红,眼球充血,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浑身都在微微轻颤,叶小楼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你……李、李司丞,你这是得了羊角风吗?”

    李好问却根本不理会他,身形一闪,瞬间在叶小楼面前直接消失,立即出现在距离他数十步之外的人群中。

    入夜之后,平康坊内热闹非凡,三曲内摩肩接踵,人潮汹涌。

    的确有人一晃眼便见到李好问身形消失,又或是一晃眼见到李好问突然出现,这种环境里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你……”叶小楼大急,却不敢再骂上司“有病”了。

    “让一让,诡务司在此办差!”无法像李好问那样瞬间“穿过”人群的叶小楼只能用起笨办法,扯开嗓子大吼。

    这一招还真管用,人群顿时让开一条缝隙,刚好能够一个人通过。

    叶小楼刚刚抬腿,就见秋宇轻飘飘地抢在他身前,抢先向李好问的那个方向追去。

    “我去……连这都要争?”

    叶小楼一面腹诽秋宇,一面抬脚赶紧追上,却突然一个急停,险些撞在李好问身后。

    只见李好问定定地立在平康坊三曲街道正中,背着手,凝眸,侧耳,似乎正用全身心在感受着什么。

    秋宇站在他身后,张开双臂,无声无息地为李好问在汹涌人潮之间打开一片空间,让他不受打扰。

    叶小楼好奇地凑近,想听听李秋二人在说什么。

    秋宇:“你真的感知到了?确实是在这平康坊?”

    李好问:“确然无疑……”

    叶小楼: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秋宇:“绝对不能有所行动!这里是平康坊!”

    此刻的平康坊歌舞升平,汇聚着了成千上万的普通人。

    “是的,必须暂时忍耐!”李好问似在自言自语。

    但是,叶小楼分明能从李好问身上感受到冲天的杀意与怒气。待叶小楼看清李好问时,才发现这位诡务司司丞竟将自己的嘴唇咬破,留下几道深深的血印,想必忍得无比辛苦。

    叶小楼实在忍不住了:“你们二位在说什么?”

    秋宇眼神森森地望着叶小楼:“李司丞感受到了‘神律之磬’。”

    叶小楼算是那次“承天门之劫”的半个亲历者,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神律之磬”,但是他多次听人提起这件乐器的“凶名”,一时间也惊白了脸。

    第 106 章

    在感知到“神律之磬”的那一刻, 李好问似乎被割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完全情绪化的自我,狂怒如潮,惟愿找到那枚上古法器, 将持有法器之人千刀万剐,方能暂时填补心中被挖空的那一大块。

    另一个自我却异常理智, 不断告诫阻拦——

    “我根本无力对抗‘神律之磬’。

    “还没从十字寺那里借来哪件‘天’字号法器。

    “在这里贸然发难, 只会给平康一带成千上万长安百姓带来灾难。

    “我是一个大唐的官员,而不仅仅是一个朋友, 一个晚辈,一个……复仇心切的人。

    “这世界里……我已没有再犯错的资格。”

    最终他彻底冷静,周身不再热血如沸,只默默立于原地,感受着属于那上古法器的气息于平康坊中逐渐消失,彻底不见。

    就在这一刻, 人群中忽然传出惊呼声。

    “快看!空中——”

    一时间,挤满了人的平康坊三曲街面上人人抬头, 向夜空中看去。

    李好问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红顶仙鹤悠然展翅, 于空中飞过。那仙鹤背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怀中抱着一只竹笙,正吹得起劲。

    三曲街面上人人鼓掌,叫好声连绵不绝。

    “这是……”

    李好问刚刚经历了紧张刺激的“追踪神律之磬”环节, 陡然遇到这副奇景, 还有点转不过弯。

    “多棒的幻戏师啊!”

    李好问身边,一个年轻子弟踏上前一步, 将双手拍得通红,满眼欢喜赞叹。

    原来是幻戏!——李好问恍然。

    幻戏在唐代非常流行。据传在玄宗时, 朝廷曾邀请著名的幻戏师入宫表演,开过一场“幻戏大会”,至今仍有人传诵。在民间,优秀的幻戏师也有大量拥趸。这些李好问在研习唐代文娱史的时候就曾读到过。

    但是,李好问眼巴巴地见着那年轻男子乘鹤缓缓从天而降,竟看不出任何“幻”的成分,明明就是真的。

    被这奇景所吸引,平康坊三曲中的人越聚越多,渐渐地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那名男子所乘的仙鹤在三曲上空盘旋,眼看就要落地。素质良好的大唐人民硬生生在三曲街道中央让出两丈见方的一片空地,作为那乘鹤之人的“停机坪”。

    “多谢各位!”

    那仙鹤悠然落于地面,鹤背上的那名青年施施然起身,穿着白色布袜的双脚踏在地面上。

    三曲一带灯火通明,刚好照亮了那人的面容。只见那人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模样,面目极为英俊,眉如墨画,鬓如刀裁,而且肤色极白,竟是一位无比出色的青年郎君。

    他落地之后,左手持笙,右手抱住了载自己落下的那只鹤,笑眯眯地道了一声:“化形!”

    “腾”的一声,他手里的鹤瞬间变成了两只木制的鞋子。那名青年随即舒舒服服地将它们放在地面上,表情愉悦地双脚蹬上。

    周遭登时响起震天价的喝彩声——

    “好!”

    “好厉害的戏法,好厉害的幻术!”

    “我竟看不出他究竟是怎样办到的!”

    “……”

    然而那刚刚落地的青年却面露错愕,似乎对这些评论完全摸不着头脑。李好问几乎能脑补他的内心戏:怎么回事……戏法是什么?幻术是什么?

    就在此刻,几个用金银线绣成的荷包从人群外扔进来,一个个都沉甸甸的,落在了那青年怀中。

    “接着!”

    “演的好幻戏!爷爷赏你的!”

    乘鹤而至的青年依旧一头雾水,但辨不清那些荷包的来路,只能一枚枚接在怀中,完全不知道要道谢。

    “没别的幻戏了呀?”有人大声惋惜。

    “那——散了散了!”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三曲正中,人群渐渐散开 。

    李好问却觉得这人乘鹤抱笙的样子有点眼熟,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转头想要寻找李贺,却发现李贺这次压根儿没从倚云楼里跟出来。此刻自己身后就只有脸罩寒霜的秋宇和满面惊异的叶小楼。

    这时一名醉醺醺的书生刚巧从李好问身边经过,这位刚才应当也是目睹了这青年从天而降的全过程,一边走一边大声吟诵道:“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李好问顿时想起来:是的,刚才他脑海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就是仙人王子乔。

    这个王子乔是古代有名的仙人,传说他本是周灵王的太子姬晋,极得周灵王宠爱,但却在二十岁时突然得病身亡。

    周灵王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哀痛欲绝。臣子们为了劝慰这位伤心的父亲,便造出了太子“驾鹤登仙”的故事,说与周灵王听。久而久之,这个故事就真的成了神话,而王子乔则成了仙人,以驾鹤抱笙的形象出现。

    这位著名的太子后来又有些关于鸟和鞋子的传说存世,说他的鞋子能够变成大鸟,又或是他所乘坐的大鸟能够变成鞋子……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名从天而降的年轻人,听见身边有人念诵这一句诗之后,当即冲四面八方招招手,笑道:“小仙便是王子乔!”

    周围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原来不止是幻戏师啊,原来还科斯泼雷了古仙人!”

    “好也——”

    于是,更多盛着铜钱的荷包朝王子乔纷纷飞去。

    李好问则扶额:“科斯泼雷”是武则天的年代传下的说法,他哪里会不知道这也是林前辈的杰作——就是cosplay的意思。

    但见王子乔再没有什么新的表演了,人群便继续散开,去别的地方找寻别的乐子。

    这边王子乔愣了半天,忽然出声挽留:“各位,请别走啊!小仙还有事想要请教。此地可有歇脚暂住之所?”

    还没走的人闻言都愣了愣,半天才醒悟王子乔不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呵呵,你收到的这赏钱,铁定够你在倚云楼里住一宿啦!”

    有人好心地指点这王子乔。

    “看你还能吹笙,许是还能在倚云楼里找到乐师的职位。”

    周围人便一阵哄笑。

    长安百姓的心思并不坏,倚云楼最近生意不怎地,平康坊的老客们也不怎么愿意上门。但是指点他人上门,老客们这边绝对是没问题的。

    至于倚云楼最近的那些坏运气么,老客们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助人精神,都更乐意推荐他人上门。

    “倚云楼!”

    王子乔一扭头,正好看见身边就是高达数层的富丽楼宇。

    他轻声将楼前悬挂的两联诵出:“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①。好诗,这一联极妙!”

    念罢,这王子乔一抬脚,竟真的进倚云楼去了。

    李好问抬脚想要跟进去,却被秋宇拦住了。

    “此人不像是对倚云楼有恶意。既无恶意,诡务司便不该主动干涉。”

    李好问沉默了片刻,反问:“刚才那王子乔的手法,难道不曾涉及诡奇?”

    叶小楼:这题我会!他马上接话:“这算什么诡奇,能做到这一点的幻戏师多了去了,像是本朝的那些大幻戏师,张果、罗公远……”

    李好问反问:“你都见过?”

    叶小楼挠挠头:“这倒没有。”

    秋宇在旁提醒:“李司丞,你既已将那般重要的差使给了倚云楼那名凤魁,何不就此事试她一试?”

    李好问沉吟不语。

    不知为何,他还是对那位面相好看得要命,却又看似完全不晓世事的“王子乔”不大放心。

    正好这时候李贺从倚云楼里拖拖拉拉地出来,李好问便将李贺拉到一边,两人头凑着头商议了一会儿。李贺最终同意,用他那“言出法随”的本事给倚云楼下一个极其简单的禁制,以确保楚听莲一干人的安全。

    至于其他,就都要静待明日了。

    李好问这才率领诡务司一干人离开平康坊。

    临走时他回想今日之事,最为紧要也最为可怕的自然是那“吸髓蝉”接连杀死蒋沧和玄谷子的事。

    其次是“神律之磬”的出现。

    在他看来,“神律之磬”在平康坊的出现一定程度证实了“吸髓蝉杀人”之事与赵归真有关。

    至于最后出现的这个“王子乔”——李好问直觉:总不可能完全没关系吧?

    *

    第二天,丰乐坊诡务司里,壁挂钟敲了九下。

    李好问听见廨舍大门那里有动静,抬眼一看,只见老王头引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人进来,迎面先撞上了叶小楼。

    叶小楼咕哝着:“诡务司不是不让直接报案?”

    老王头很老实地说:“这位不是来报案,说是诡务司的‘合作方’?”

    “合作方?”叶小楼伸手拽了拽幞头不明白。

    而李好问一眼就认出了女扮男装的楚听莲——今日她换上了一身穷酸书生的装束,衣衫宽大,用青布帽子遮盖住一头的秀发,脸上也稍许做了些化妆,装扮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李好问心里有预期,肯定猜不到一大早访客竟是这位。

    叶小楼便完全没看出来,直到楚听莲拱手自报家门道:“敝人姓楚,名亭连。”

    “楚亭连?”叶小楼满面狐疑地将这名字连续念了两遍,突然间恍然大悟,顿时将脸涨得通红。

    面对“楚亭连”,叶小楼不仅说得出话,还能盘问指责对方两句。

    可一旦想通对方就是“楚听莲”,叶小楼愣是憋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好问:还是那句话,叶参军你是凭自己本事单的身。

    楚听莲女扮男装到今日到诡务司来,送来的是一份关于“王子乔”的报告。

    她将那王子乔如何“抱笙乘鹤”降落在平康坊三曲,又是如何进倚云楼的,从头至尾细细地讲了一遍,详略得当,要细节有细节。

    李好问一听,忍不住也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倚云楼中的人,刚开始时,真的将那王子乔当成是来寻个职位的乐师——没办法,谁让对方抱着一柄竹笙的呢?

    倚云楼中也确实缺乐师。因此楼中的鸨母格外热情,向那王子乔细细解释,在楼中奏乐,工作时间是几点到几点,每月的薪水是多少钱,食宿全包,可能还有奖金……

    但当王子乔听明白,在这倚云楼中,是自己奏乐给他人听,然而他人掷来的赏钱乐师可以全部收下的时候,对方的脸色渐渐就变了。

    楚听莲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当时,那王子乔郎君便借口要在楼内转转看看,我们也没拦着他。”楚听莲说道,“但是,不知怎地,这位王郎君就和另一位老者站在一处攀谈。我等都从未见过那位老者,但都莫名觉得很有些眼熟……”

    “从未见过,却很眼熟?”

    李好问重复着这自相矛盾的话语。

    “嗯,是的。然后那位老者向我等自报家门,说他姓管,名仲。”

    李好问一惊:“管仲?”

    他第一个想法是:重名了吗?

    管仲乃是春秋时齐国的丞相,世所闻名。难道是唐代有人起了和他一样的名字?

    但李好问望向楚听莲,觉得这位凤魁经过此事,神情既奇怪又有点尴尬。

    他突然明白了:“真的是那位管仲?!”

    楚听莲脸颊粉红,轻轻颔首:“奴以为确实如此。”

    李好问完全震惊了——这又是超出他理解能力的一项事实。但昨夜,类似的讯息他也同样收获了一件,所以此刻李好问纵使十分愕然,也不得不接受。

    被王子乔叫出来的那位“管仲”,其实是被像楚听莲这样的女子们祭拜供奉的“青楼之神”。

    这或许是因为,春秋时齐国重臣管仲是史上第一个设置“青楼”,并对其进行庇护的官方人物,因此世世代代受这些青楼女子们香火供奉。

    然而……王子乔进了倚云楼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把青楼之神给叫出来?

    李好问赶紧问:“那管仲是怎么说的?”

    “管仲要我等一切按照王郎君的吩咐,将他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就行。他自会保佑我等生意兴隆。”

    李好问:这……

    他想了想又问:“那‘管仲’是何模样?楚凤魁觉得他的衣饰打扮有什么特点没有?”

    楚听莲挑了挑眉,道:“与楼里供着的管仲画像十分相像,但细看去,并不是如今的式样,似乎要古意盎然一些。”

    李好问明白楚听莲的意思:神仙的画像也都是“与时俱进”的,唐人画的“管仲”,自然穿着唐人常穿的衣饰。

    而楚听莲提到衣饰不同,李好问忽然觉得:昨日那王子乔也是,衣饰并非是唐代规制,宽袍大袖的,似乎能追溯到更久远一些的时代。

    想了想,李好问便介绍楚听莲去李贺那里,口述王子乔和管仲的形象与衣饰,让李贺都画出来,然后再请李贺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何朝何代的衣饰。

    楚听莲起身往典籍库去的时候,叶小楼竟还魂不守舍,坐在李好问身边发呆……

    但楚听莲在李贺那里没有逗留太久,半个时辰之后就出来,向李好问告辞。

    临别的时候李好问当面称赞:“楚凤魁心细如发,有你在平康坊做我诡务司的耳目,对我们来说真的方便了很多。”

    楚听莲盈盈笑着,向李好问行礼:“李司丞客气了。昨日一番话,倒真令莲娘受益匪浅呢。”

    李好问看向楚听莲,见这女郎虽然做男子打扮,但她浅笑盈盈,神情振奋。显然昨天那一番交谈,楚听莲从李好问这里得来的建议显然很有启发性。

    这时,吴飞白刚好办完一件“丁类”的案子,回到诡务司中。

    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吴飞白眼中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李好问便给吴飞白介绍:“这位是倚云楼的凤魁楚莲娘,如今正与本司合作。”

    吴飞白闻言,顿时神采奕奕,亲热万分地向凤魁问好,然后问:“倚云楼可愿为我诡务司介绍一些生意?”

    楚听莲顿时听傻了:“啊?”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吴飞白:眉清目秀一男的……

    吴飞白却锲而不舍:“占卜、算卦、测字、看相、风水……只要有这般需求,我诡务司都能做……”

    楚听莲顿时舒出一口气,连连拍着胸口,表示自己刚才想岔了。

    而李好问不乐意了赶紧拦:“可不能这么说!”

    他诡务司也是要脸的,虽然司内很需要经费,可这毕竟是大唐衙门,不能就这么“开诚布公”地做生意!

    然而楚听莲却表示:“莲娘懂了。李司丞、吴协律……几位静候好音便是。”

    说毕楚听莲告辞。

    吴飞白目送她远去,这才满脸是笑地转向李好问:“楚凤魁冰雪聪明,想必能不露痕迹地多给敝司介绍一点‘丁类’案件。”

    李好问抬眼看看这位“吴神棍”,忍不住扬起嘴角:“看来吴协律郎如今对自己的占卜水平十分自信!”

    吴飞白正春风得意着呢,突然“咔”地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大变。

    “李司丞,下官,下官……”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万难再说下去。

    李好问哪儿还容他推脱:“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可以帮本司丞占卜一下‘那件事’了呢?”

    吴飞白顿时如同挨了晴天霹雳一般,哭天喊地地道:“别啊……”

    “吴协律,”李好问强忍住心中的好笑,继续一本正经地道,“本司丞不会对你提出格的要求,但是你似乎也并没有尽全力啊!”

    吴飞白正哭丧着脸,闻言忽然又是一愣:“我没有尽全力?”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古怪,似乎在说:是的,我确实是没有尽全力,但尽全力的话我会很尴尬。

    此刻,李好问回想起昨晚自己与妈妈和妹妹的对话,现在看看吴飞白的反应,心里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于是他故意板着脸道:“吴协律,你看起来似乎不甚愿意尊重女性。”

    吴飞白顿时抓瞎了:“我怎么就不尊重女子了?刚才那位楚莲娘,我可是对她敬重得不得了不得了啊!”

    李好问没有丝毫放松,而是步步紧逼:“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子的能力远胜你我,法力高强之辈也是比比皆是。你我做不到的事,她们,未必便做不到。”

    吴飞白便知再也瞒不过了,软绵绵地起身:“李司丞,你需要我占卜什么?”

    他听李好问说完之后,十分僵硬地颔首:“我去……我去布置祭坛。”

    李好问点头,吴飞白转身。

    过了一会儿,卓来轻手轻脚地摸到李好问这边,小声地问:“六郎君,为啥这吴协律布置祭坛要去……要去茅厕前面呀!”

    第 107 章

    诡务司公廨一角, 吴飞白表情古怪地在茅厕跟前布置了一座祭坛。

    他在茅厕前设了一套箕帚,并为这套箕帚着衣簪花,然后在一旁设起供案, 并点烛焚香,自己对着供案虔诚行礼, 口中念念有词。

    卓来在一旁看得张大了嘴。

    “六郎君……吴协律郎这是在请神吗?他……他难道是在请管茅厕的厕神?是嫌卓来将这边打扫得不够洁净吗?”

    其实诡务司早就安装了抽水马桶, 不用卓来怎么打扫,茅厕这边一直相当洁净, 没有异味。

    李好问连忙摇手,打消这少年自怨自艾的情绪:“不是——你想想,吴协律在本司一向是做什么的?”

    卓来:“……吃闲饭的?”

    紧绷着一张俊脸的吴飞白也忍不住侧目。

    李好问连忙纠正:“是占卜。吴协律在本司负责占卜。咱们大唐门有门神,灶有灶神,占卜也有占卜之神。”

    他说着看了看茅厕跟前的祭坛,又解释道:“只不过这位神明因为很特殊的原因, 不得不住在茅厕里……”

    卓来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望着茅厕惊呆了。

    吴飞白这时已经将祭坛设得差不多了, 伸手便去掂那套着衣簪花的箕帚。

    “李司丞, 待到这箕帚变得异常沉重, 便是请到了紫姑神。”

    李好问素来知道古代有请神附体之法, 只是没想到,这位“占卜之神”的附体之物竟然是箕帚——真是接地气啊!

    但这种才是真正的民间信仰。若是这位神仙的附体之物选的是什么和氏之璧、隋侯之珠,反而不可能成为家喻户晓的紫姑神了。

    吴飞白掂过那套箕帚, 道:“越来越沉了。紫姑神降, 诸人恭迎。”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自己脚一软, 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

    李好问惊了一下, 连忙伸手要去扶,却见吴飞白猛地让开了他的手,以袖掩面,声音幽幽地道:“我的苦,无人能懂……”

    李好问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

    他与卓来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二人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几许心惊。

    那吴飞白本就是男生女相,平日里还喜欢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但毕竟不是女装大佬,平日还是以男子的面貌说话、行事。

    但就在刚才,吴飞白这么一跌一叹,他那周身的气度情态已经活脱脱换成了是个女子——这甚至不是可以模仿得来的,而是天生如此。

    李好问赶紧上前,端端正正向“吴飞白”行了一礼,问:“您就是‘占卜之神’?”

    吴飞白将袖子挪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幽幽望着李好问,看了半晌,方才柔柔地笑道:“什么‘占卜之神’,我只是厕神罢了。”

    旁边卓来直了眼珠,这小小少年大概也在想:原来在厕所跟前祭祀的,就真的是厕神……

    李好问心里斟酌了一番该如何对答,有了七八成把握时才开口道:“我曾听闻家中女性长辈言道,当女子们祭拜时,您就会作为占卜之神显灵。”

    吴飞白冲李好问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带着一点狡黠:“确实如此!”

    “但你们这些须眉男儿,何时重视过小仙我这点点浅薄的法力?在你们面前,我就只是厕神而已,连请降时都只能降在用来清扫茅厕的箕帚上。”

    糟糕!——李好问忽然觉得,他应该事先提醒一下吴飞白,对这位女神仙多些敬意与礼遇的。

    而吴飞白只是按照世间俗礼布置祭坛,打算将人家神仙请附在打扫卫生的工具上。

    结果诡务司中灵气浓郁,硬是让人家神仙附在了吴飞白身上。整个过程,确实……不大礼貌。

    但事已至此,悔之已晚。李好问硬着头皮说出请求:“事关天下苍生,我等诡务司中人,恳请紫姑显灵,助我等一臂之力。”

    吴飞白又将袖子举了起来,这次是遮了半张面孔,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李好问,看了半晌,忽然双眼微眯,带着几分笑意道:“世间之事,莫不讲究个礼尚往来。若是你能助我解开心结,我自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解开心结?

    李好问一边飞快在脑海中搜索有关紫姑的一切信息,一边开口答允:“只要是我们这一方力所能及的,必定会鼎力相助。”

    吴飞白放下了衣袖,露出一张清冷的脸庞,眼眸幽深,盯着李好问,半晌方道:“你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

    李好问迟疑:难道是……想要离开厕所?

    他既不知道,也不瞎猜,索性“捧哏”,直接摆出倾听他人吐槽的态度:“您的心结是?”

    “唉!”

    吴飞白幽幽一叹,将形状姣好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让一旁看着的卓来背心直发毛。

    “妾本是寿阳人,姓何名媚,字丽卿。因素来爱着紫衣,有个小名叫做‘紫姑’。”

    李好问不禁肃然起敬:妈妈说得不错,这位真的是一位有名有姓的女子。

    “妾自幼曾读书知文,后因父丧,家计堪忧,便嫁做伶人妇。垂拱三年,寿阳刺史李景见妾起意,害妾夫后纳妾为侧室。

    “然而刺史之妻既妒且悍,将妾身杀于厕中……”

    吴飞白的嗓子本就尖细,还特地捏了几分,说出来的话又是极骇人听闻的内容。

    一旁的卓来直接被吓着了——这少年双手掩口,努力将惊呼声拦在口中。

    “……天下女子们怜我,不愿我如此这般枉死。因此我这一点点残魂便凝聚在厕间,不得散去。年岁渐久,市坊之间便渐有传言,道我是‘厕神’。

    “又因我确有几分掐算的本事,天下女子们如要占卜算卦问农桑之事,也会聚来我这茅厕之前。渐渐的,我又得了的‘占卜之神’的名头,于卜算一道,确实又有了些神通。

    “然而,这世上却无人知我心中痛楚,一股浊气始终萦绕在心间,无法解脱,于是只能日日蹉跎于这茅厕之间。”

    说到这里,吴飞白又用力地瞪了李好问一眼,柔声问出口:“你是这诡务司的……”

    “敝姓李,忝居诡务司司丞一职。”

    “你应该已知我心结为何了吧!”吴飞白语气里多添了几分凄然。

    一旁卓来听得目瞪口呆:这……听了一大串,还是根本听不出吴协律的心结是啥呀!

    李好问却似乎胸有成竹一般,向吴飞白一拱手,道:“敝人明白紫姑神的苦楚与冤屈,听闻紫姑痛陈,敝人几乎能够感同身受。”

    吴飞白苦笑着摇头不信,但李好问很坚决地道:“敝人亦有母亲与妹妹,她们任何一人若蒙此冤屈,我都必然寝食难安,唯有令仇人伏法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所以请您相信我,我一定能帮助您,解开你的心结!”

    说着,李好问转脸看向卓来:“快去请李协律过来。”

    卓来一个激灵,转身便往典籍库跑去,不一会儿便带了李贺赶过来。

    李好问当即取出随身佩戴的诡务司司丞令牌,将其交给李贺,又交代了好几句。李贺闻言,领命匆匆去了,留下李好问与“吴飞白”在这茅厕跟前,相顾无言。

    “紫姑神,您意识不散,一直萦绕在自己不幸殒命的所在,甚至能够成为人人敬重、祭祀的神明。但您一定也很想知道,当年那些曾经侮辱你,杀害你,手上沾满了鲜血的人,他们的下场如何吧?”

    吴飞白顿时垂下双臂,径直站起身,睁圆了双眼,直直地望着李好问。

    “你真的能找来?”

    “是的!”

    李好问一举双手,将手中卷册上贴着的标签展示给“吴飞白”看:“这是大唐刑部案卷!垂拱三年,是尊驾遇害的那一年,对不对?”

    “吴飞白”大约没想到世间真会有人把她的“后续”从故纸堆里找出来,默然一阵,忽然眼中精光毕现,似是看到了某种她一直期待,却始终没有等到的东西。

    李好问展开案卷,手指在那些记录上迅速摸索。

    “找到了,寿阳刺史夫妻谋害何氏女一案。”

    他坦坦荡荡地将案卷递到了吴飞白手里,让这位自己看。

    “寿阳刺史李景,以权谋私,杀人夺妻,罢官夺职下狱,判斩监候。其妻赵氏悍妒,非但不念其夫之过,反而怪罪何氏,将其缢杀于厕……”

    这位“吴飞白”,当真从这白纸黑字上读到了关于“自己”的故事,忍不住双手颤抖,热泪盈眶。

    “……判赵氏绞刑,秋后行刑!”

    李好问沉稳地道:“你看看这案件上面盖的大印,这是从秘书省取来的真实档案。当年曾经迫害于你的刺史夫妇,确然已经伏法。”

    “真的如此,真的如此!”“吴飞白”涕泪纵横,捧着案卷的双手也在轻轻颤动。

    “可是,”他却突然生出些疑惑,“百多年前的事,李司丞,你如何一查便能查出来?”

    李好问微笑答道:“这是因为敝人也读过关于你的故事,内心平白便生出无限不平与不甘,所以特地查过此事,读到那有罪之人都受到了律法的严惩之后,我心中的这些不平才渐渐消去。”

    “我想,若是这段后续能够解开我的郁闷,那想必也一定能解开尊驾的心结。因此才赶紧请敝人的同僚,快马加鞭赶去秘书省——”

    其实,李好问并未事先去秘书省查阅案件,但他事先知道有寿阳刺史李景这样一桩案子。

    垂拱三年,林嫱成为武则天身边大学士的第二年。

    她在自己的笔记中详细记录了与女皇一起大力推动大唐社会变革的过程,而这件“寿阳刺史夫妇案”正是一件典型案件。因此林嫱在自己的笔记中对此案着墨颇多。

    借李景一案,可以整肃官场,制止以权谋私滥杀无辜之风,也可宣扬生命无贵贱之分,刺史是官,一样也得为他暗害的伶人偿命。

    而从重处置李景之妻,也是借此警告天下那些有权有钱的“正房”们,有错的从来都不是身份低微无法为自己做主的弱女子,要闹去找那些色胆包天的老色胚去……

    李好问详细读过林嫱那几年的笔记,对这起案件印象很深。

    但此前,当“吴飞白”刚开始提要求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有往这件案子上想,直到这位自报家门,说是寿阳人,姓何——李好问才联想到了这件案子。

    于是,不必李好问再查证什么,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找人去将相应的案卷调出来就行。

    “吴飞白”圆睁着双眼,将手中的案卷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很难想象,这枚附在吴飞白身体上的魂魄,竟然已经是这世间女子们心中认定的“占卜之神”了。

    不过,这位神仙以“紫姑”之名流传于世,受人供奉,一百多年后,世间竟没有多少人将她与那位在茅厕里被杀害的“何媚”联系起来。也就没有人在祭祀时告诉她真相——当初害她家破人亡的寿阳刺史两口子,都已经受到惩处,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李好问柔声对“吴飞白”道:“紫姑神,当年你遇害之事,曾经为全天下绝大多数的女子所同情,她们都希望你不要永远被困在被遇害的事实里。

    “她们认为你是法力强大的神明,在占卜方面尤其如此。

    “她们用这种信念形成的愿力支持着你,让你等到今日,有机会解除自己的心魔。

    “而我乞求你帮忙之事,正是与她们有关的……你也不希望这些信任你,曾经帮助了你的女子们,因为诡务司无法占卜某些事项而受到损伤吧!”

    说到这里,李好问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在刚才的一番话里,自己偷换了不晓得多少个概念。

    但至少听起来还挺令人动容。

    “呜呜呜!”

    吴飞白依旧哭个不停,却啜泣着开腔。

    “你……你需要我帮忙占卜什么?”

    李好问大喜:有门了!

    “我要了结一段诡务司与赵归真的恩怨,因此将会选用一件神级法器,以对抗赵归真手中的‘神律之磬’。但是这些神级法器的副作用极其可怕,因此我想事先占卜。”

    “你……呜呜呜,”吴飞白还在哭,“你想占卜自己使用这些法器,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不,我想要占卜的是,我心中所想的那一件法器,它的副作用会不会伤及其它无辜的人。”

    为了对抗赵归真,李好问早已将自己豁出去了。

    因此在他心内,“不可承受的后果”,是指长安一城中的百姓们受到任何损伤。

    “呜呜呜”,吴飞白一边哭,一边向李好问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白皙而修长,指尖轻轻一错,便有一股青烟袅袅,笔直地腾向上空。

    “呜呜……你试着去想自己手持法器的样子……”

    李好问心神一凛:他也没见过那几件法器啊!

    不过好在查克向他详细解释过那些法器的样貌与功用。于是他开始在心中默想,自己有可能从十字寺借到的那三件法器。

    他首先想的是“严寒之镜”,这件法器的副作用是可知的。因此这也算是李好问偷偷“测试”一下由紫姑神“赞助”的占卜活动,看看究竟靠谱不靠谱。

    就在他心中想象自己手持一枚圆形、形制古老的铜镜时,李好问发觉眼前的青烟一抖,突然幻化做千万道雪花,仿佛有寒风扑面,这些雪花陡然颤动着向李好问面前席卷而来。

    刹那间,李好问耳边尽是北风怒号,这风声怒号之下,似乎藏着百千万人的哭声。

    曾经将一整座山峰冻成极寒之地的“严寒之镜”啊!

    李好问心中瞬间想到了很多:他原本想过,毕竟严寒之镜的弊端已知,就是会变冷。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想个办法,将赵归真引到远离长安城的地方,比如说,终南山;或者干脆到最冷的地方去,雪域昆仑、冰封北境……

    但现在看来,他的计划还是有不妥的地方:第一,严寒之镜释放严寒的范围是不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很多,终究逃不过大规模伤害;第二,万一赵归真先找到了自己,在城内发难——他这好不容易借来的神级法器,究竟是用还是不用?

    “嘤,”吴飞白已经止了痛哭,此刻抽抽搭搭地开口,“要不要……换一枚……”

    李好问连忙在脑海里撤去了对“严寒之镜”的想象。

    神奇的是,他这边一旦“断了念想”,吴飞白手心袅袅升腾着的青烟立即恢复了正常,成为笔直向上的一条。

    接下来,李好问想象的是“共振之碑”。

    他在心中描摹勾画这座石碑的时候,就已经犯了难——那座石碑的规模太过巨大,他究竟应该将它带到哪里?

    总不能真的让这枚石碑压垮整座十字寺吧!

    吴飞白抽噎着继续:“换,换一枚……这个无法,无法占卜……”

    李好问心道:的确。毕竟他自己也无法想象这“共振之碑”的使用场景。要人占卜也的确是强人所难。

    于是他迅速在心中将手中所持的法器切换成一枚短杖——

    “背叛之杖”,能让墙头变幻大王旗的神器。

    话说,晚唐这个时代本身就是轮番上演各种“背叛”的大舞台,几个藩镇你方唱罢我登场,天子、权宦、朝臣,两两之间轮番上演“背刺”好戏,始终未曾消停。

    但是,像“背叛之杖”这般,能让“神律之磬”那样的神级法器也能“背叛”掌握它的人,仅凭这一点,这枚法杖在诡务司内就足够被归类为“天”字号法器了。

    只不晓得这件法器那所谓的“第二层”,究竟是什么。

    然后,李好问眼看着吴飞白手中的青烟笔直飞上天空,然后又从另一边笔直地降了下来。

    这道烟气突破了物理定律的束缚,在空中直接掉了个头向下——这种情况,非“急转直下”四个字不可形容。

    李好问愕然望向吴飞白,听见对方的情绪渐渐回归正常。

    “倒是绝不会像您所担心的那般严重,”吴飞白向李好问这边看来,“但也绝非像您所想的那样简单。”

    李好问诚恳望着吴飞白,希望对方能够给自己多提供一些灵感。

    “它其实很公平……”

    说这话的时候,吴飞白的嘴唇轻轻颤抖,随即有一丝谄媚逐渐出现在他的唇角。

    “李司丞,那个……下官为您占卜的结果如何?”

    紫姑神已经离开——现在在占卜的这个,已经是吴飞白了。

    第 108 章

    吴飞白眨眨眼睛, 望着李好问,脸上堆满了谄媚笑容。

    随后他看看身边的祭坛,又看看那对被彩绸围起, 簪着绢花的箕帚,伸手去掂了掂, 然后又摸摸自己的脸, 突然恍然大悟,骇然道:“李司丞, 李司丞……难道紫姑,紫姑刚才降坛了?”

    李好问:是呀,不仅降坛,而且还降在了你身上。

    他将刚才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最后叮嘱吴飞白,日后再也不要轻慢紫姑, 也不可再请其附在箕帚上了。

    吴飞白听得浑身不自在,四下里看看, 又走动了几步, 觉得周身没有哪里不对劲的, 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好问问他可记得发生了什么, 吴飞白点头,表示他模模糊糊的有些感觉。

    随后,吴飞白将他刚才为李好问占卜三件法器的经过都想了起来, 顿时手舞足蹈:“我可以了?我能占卜神级法器了?自身也没有受到损害?……没有没有!……”

    这人自问自答, 眼见着兴奋无比。

    忽然,吴飞白似乎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但这都是因为紫姑神的法力啊!否则我一个小小的术士……这种机会怕是可遇而不可求。”

    李好问瞥了瞥他, 笑道:“那早先因为对方是女神又是厕神,所以死活不肯设坛的又是谁?”

    吴飞白一张俊俏的面孔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仿佛天然生就两套花色。

    “好啦,”李好问终于有点儿不忍,在同僚们都凑来看热闹之前安慰吴飞白,“想必你刚才已经与紫姑神建立了一点点联系,将来只要心诚,再想请总归是请得来的。只是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尊重人家,在占卜的能力上,紫姑神比你强太多了。”

    吴飞白连连答应,终于流露出喜色——这从今往后,他可再也不仅仅是一名“简单的”占卜师了。

    他不用李好问再提,主动将祭坛和箕帚收起,且认认真真地将司内茅厕打扫了一遍,抽水马桶都刷得干干净净。口中一直念叨着“厕神保佑厕神保佑”,要是条件允许,他真想搬来茅厕边上住着了。

    李好问自己回转机要室,将刚才从紫姑神那里得到的占卜结果回顾一遍,做出决定,将自己要选用的那件法器名字写在一封给查克的信上,然后让卓来送到十字寺去。

    那边很快就会按他的要求准备祭坛,并且通知自己过去取那件借用的法器。

    办完这件事,李好问将双手手臂枕在脑后,放空头脑,长叹出一口气。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接下来就是要找到赵归真。

    比找到赵归真更为重要的,是为他这次复仇找一个对决的地点。

    李好问曾经设想过,与荐福寺一起合作,设一个局,将崇道抑佛之心最切的赵归真引出来。

    但后来他在平康坊感知到了“神律之磬”,大致能锁定赵归真的方位。

    再加上早先李好问没能从十一面观音那里借到可供使用的法器,于是他暂时放弃了与佛门合作的想法。

    这世上,一辈子都不对付的敌人很多,但能一直合作的朋友却很少。

    上次李好问在平康坊内感知到“神律之磬”以后,李好问那颗急切复仇之心反而被压了一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平康坊引爆赵归真这枚“大杀器”。

    在那样人口稠密的地方双方斗法,绝对会是一出灾难。

    李好问就算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要顾念楚听莲这样与诡务司有合作关系的人,和其他成千上万的无辜者。

    于是,李好问去找了一张长安坊图来,首先先把平康坊涂黑了,随即发现仅仅涂黑了平康坊还不够,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统统得涂黑。

    上次他与赵归真在承天门前的那次交手倒是没有伤及无辜。李好问按照这个思路,将承天门、西内苑、兴庆宫这三个地方先圈了出来——如果天子李忱有机会看见这张坊图,估计会当场吐血,然后命金吾卫将李好问拿下,西市问斩。

    所以李好问又勉为其难地将城外东面的龙首原、城东南角的曲江池,以及城外南边的乐游原也圈了出来,作为备选方案。

    除此之外,李好问又找了来自鬼市的案卷——鬼市那边,自从他发布悬赏以来,虽然“天字号”法器一直都没有明确的消息,但是关于那些修道之人莫名失踪的消息,却是源源不断。

    这些消息送来,自有秋宇处理——这位诡务郎中自会将这些消息按照区划分配给长安县和万年县的人去查。如果确有其事的,便发给五千钱的赏钱,算是千金市骨,鼓励鬼市的人继续找寻此类消息。

    当然,秋宇也遇到过故意把修道之人绑了藏起来骗悬赏金的——秋宇的处理也很直截了当,在鬼市所有的入口处下了禁制,永远再不许此人踏入鬼市半步。

    骗赏金的家伙们一个个都叫苦不迭——为了区区五千钱,便永远失掉了“鬼市”这么个珍稀法器和材料的重要来源,还在所有同行们面前失了信誉,不可谓得不偿失。

    那些确有其事的“失踪事件”,再由长安县和万年县的不良人去巡查,竟还真的破获了两起劫持和人口失踪案。

    算是歪打正着。

    李好问不免感慨:悬赏的力量是无穷的。

    只不过,这些案件暂且都与赵归真无关。

    既然找不到与赵归真有关的失踪案,李好问便大胆猜测——目前赵归真唯一有可能的“附身”对象,便是周贤。

    在之前与那伽相关的一系列案件中,诡务司掌握了周贤的画像,李好问便打算将这画像交给两县和楚听莲,请他们在长安城中暗中寻访,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正忙着这些的时候,章平神秘兮兮地到机要室来找李好问。

    “李司丞,这个……区区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法术,就想拿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好问一怔,连忙道:“欢迎之至!”

    章平是什么人?可是能够穿墙逃跑的高人啊!他虽然自谦说“上不得台面”,但李好问想到的就只有“实用”、“接地气”一类的形容词。

    于是,章平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几个纸人。

    “这是……”

    李好问顿时双眼一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纸人替身?道门中似乎颇多人修习这种术法,可以让这纸人变为自己的模样,也可以以此为替身,避开对本体的伤害。

    “它能变幻成我的模样吗?”

    李好问接过章平递过来的一枚,好奇地问。

    章平顿时额角有汗,讪讪地道:“我……下官当初学这法术时就没怎么学到家,因此下官裁出来的纸人,就只能变成下官的模样……”

    懂了!李好问很理解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直面危险的人越少越好!这一次的事,如果连诡务司也受到攻击,章詹士用这纸人替身就好……”

    李好问话都还未说完,就见章平双手乱摇:“不不不,李司丞,这绝对不是我怕死。到了给郑司丞、屈突主簿复仇的时候,我若还置身事外,那我还算是人吗?但这个纸人,它能……唉,这个……李司丞,您感受一下它!”

    章平抓耳挠腮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李好问只得伸手用力捏住这纸人。

    他顿时觉得有一股暖流,随着自己与这纸人的接触,正汩汩涌入自己的身体。

    “是能量!”

    李好问随手拖出一道带着栅格的历史,他最远能见到三十多年前的过去。而且如此挑战自己的极限,李好问丝毫没有头疼、耳鸣、耳鼻出血等常见症状。

    “这纸人里蕴藏的是……”

    李好问心想:难道是时之力?

    章平赶紧澄清:“就是把纸人贴在‘充电区’里能获得的那种。”

    诡务司内有一口井,是林嫱时代留下的,一向被人称作“充电区”或者“加油站”。诡务司外出用的纸驴纸马,每每能量耗尽,就贴在井沿贴上一夜,立即能“电量满格”,绕长安城再跑上个十圈不用草料。

    李好问一听便知就里,但心中稍稍有些失望:可惜不是时之力。

    当初遮摩遮利那一口,是硬生生将他的时光术境界提升了几个级别,所以才能对抗那伽那样的神话生物。

    然而此刻从指尖传递过来的能量却也不假——它虽然不是“时之力”,但是令李好问周身暖洋洋的,感觉自己能量充沛,能够绵绵不绝地使出各种时光术的应用,而不会感觉疲累。

    “如果这纸人的能量耗尽,往咱们‘充电区’一贴,是不是也能像纸马那般,重新‘充电’?”

    章平连连点头,表示这纸人的用法和纸驴纸马是一样的。因此李好问外出的时候,可以考虑随身带上几枚备用。

    李好问顿时冲章平咧嘴一笑:“不愧是章詹士啊!”

    现在他想明白了,这纸人绝对是好东西!

    揣在身上就能给自己不间断提供能量,能量用完了以后还能搁“充电区”现充。

    这不就是一堆纸做的充电宝吗?

    而且看章平的意思,必要的时候,章平还能让这纸人变作自己的模样。

    自打进了诡务司,李好问经历了几回战斗之后,心里也有了些粗浅的认识:有些时候,决定输赢的就是看谁的底牌多。

    李好问想象自己揣了一包充电宝在身上,而这些充电宝必要时还能故布疑阵。在敌人眼中,就是左一个章平跑过来,右一个章平跑过去……

    章平从李好问眼里看见了真心实意的夸奖,一时笑得眼角全是皱纹,连声谦虚道:“李司丞别那么见外,就叫我老章好了!”

    他得了李好问的认可,竟像是个刚入司的年轻小吏一般兴奋,道:“既然这纸人有用,那下官就去多做一些,都放在‘充电区’备用。”

    李好问从善如流地道:“有劳老章。”

    章平顿时老怀安慰,赶紧去找材料剪纸去了。

    这时候卓来来报:“上回那位楚郎君又来了。”

    然后这少年既好奇又八卦地问:“为何叶参军一见他就脸红,说不出来话?”

    李好问闻言便知楚听莲来了,正好要拜托对方在平康坊留意那周贤的踪迹,所以赶紧取了一幅画像,卷在袖内,关闭机要室,往前边去。

    却听跟上来的卓来问自己:“叶参军是喜欢上了那位楚郎君吗?”

    李好问刚想夸自己的小跟班:卓来,你懂的真多。

    就听卓来万分疑惑地问:“可是楚郎君是个男人啊?”

    李好问险些石化。

    这才想起来,因为平康坊有“未成丁者不得入内”的规矩,卓来此前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倚云楼,也没见过楚听莲做凤魁打扮。

    “那……叶参军是不是有那传说中的‘龙阳之好’?”这卓来竟然还风雅得很,掉了个书袋。

    李好问连忙让卓来把注意力转到别的事上去:“去看看今儿廊下食吃什么!”

    卓来最喜欢干这个,连忙应了一声跑开。

    李好问自己去见楚听莲,见面先寒暄:“楚……郎君,如今生意可好?”

    这一次楚听莲眉宇舒展,不带愁容,应当是生计不愁。

    果然,她学着男子模样行了一礼之后,浅笑着回答:“托李司丞的福,倚云楼如今的生意尚好。”

    这……李好问哪敢居功,连忙道:“想必是管仲的功劳。”

    楚听莲顿时面色有点古怪,憋了半天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

    看来还真是管仲的功劳。

    李好问便将周贤的画像塞给对方,将请倚云楼在平康坊里找人的事说了。

    楚听莲将周贤的画像看了又看,似乎想要将对方的容貌牢牢记在心中。随后她问过李好问,确认这画像可以由她带去倚云楼之后,才将画像卷起,小心翼翼地收在袖中。

    李好问又问起平康坊最近有无人口失踪案。

    楚听莲答:“因此前庆云楼的事,万年县对于人口失踪查得很严,据我所知近来没有此等案件。”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那王子乔如何了?”

    楚听莲抿了抿嘴,垂了眼帘。

    李好问敏感地察觉出楚听莲对此人有几分厌恶。

    “那王子乔这两人都在倚云楼中暂住。他……他是个很风雅的人。”

    “你不喜此人?”李好问很好奇地问,语气里没有其他探寻之意,仿佛是一位熟人,一位认得很久的老友,在八卦闲聊时,想知道楚听莲对某个人的态度。

    楚听莲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道:“都是倚云楼的客人,谈不上喜不喜欢。”

    但她很清楚:李好问说中了。

    楚听莲知道——对方厌恶自己,自己当然也讨厌他。

    王子乔自己是一位技巧非常了不得的乐师,他吹奏竹笙的技巧纯熟,整个倚云楼乃至整个平康坊都无人能及。这一点,换来了倚云楼中多数人的真心佩服。

    但是若将王子乔与当年的罗景比较,两人之间的分别一望而知。

    罗景置身平康坊的青楼之中是如此自在,几乎让楼里的娘子和小厮们都认定他就是她们之中的一员。

    但是王子乔望着她们的眼神,虽然礼貌而克制,但楚听莲知道,那里面藏着满满的嫌弃。

    他和她们,本就是天差地远的人。

    这已不是能用“优越感”来形容的傲慢态度——他甚至不愿意低头俯视她们。

    当然,楚听莲很可以理解:青楼里这些本就是人尽可夫的卑贱女子,早已不耐烦去想贞洁为何物。

    可是楚听莲却又气不过:既然如此,这人为何还要住在倚云楼,还要让这些“不干净”的女人去服侍。

    您都自称是“仙人”了,去餐风饮露不行吗?

    每每想到这里,楚听莲都很想将楼里那些雕金描银的器皿都砸王子乔脸上去。

    当然,她也是有分寸的。

    毕竟这两日倚云楼生意突然转好,与这人不无干系。

    楚听莲为了一楼上下着想,犯不着去得罪对方。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坐在对面微笑相迎的李好问,想起刚才那挠着头说不出话的叶小楼,满脸好奇之色的卓来……楚听莲还是能明显体察到诡务司诸人的善意——李好问即便身为司丞,也从不觉得自己这些人低他一等。

    “那王子乔,如今还用‘本仙’这个自称了吗?”

    李好问一问起这个,便觉得好笑。

    楚听莲摇摇头:“刚开始他一直如此,我们也一直顺着他说,后来他被楼里的其他客人笑了,便再也不这般说,也不许我们这般称呼他了……”

    李好问免不了为王子乔点蜡:如果那位真的是仙,却因为凡人的嘲笑而不得不衣锦夜行,那这位王仙人的心理素质就确实有点堪忧了。

    “对了,我今日来见李司丞,是为王子乔王郎君带一句话。”

    楚听莲深吸一口气,说出她的来意。

    “王郎君请您去倚云楼与他相见。”

    楚听莲说完这话,略有些担心地望着李好问——她深知王子乔其实也未将李好问等诡务司诸人也放在眼里。这世间一切人等,都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但李好问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似乎一无所察,很爽快地便答允了。

    隔天他就在倚云楼里见到了王子乔——

    一名小厮将李好问引至二楼最末端的一间雅室。雅室门口,放着王子乔的一对鞋子,是寻常松木做的木履。

    李好问低头进屋,只见这位曾一度以“仙”自称的年轻男子谨守古礼,正坐于倚云楼雅室的尽头。

    然而李好问还不知道,对方特意请自己来见,究竟是什么目的。

    第 109 章

    午后, 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的常安坊内,一名职业抄书人正坐在自家小屋内,就着窗外投来的光亮抄写整理古本的《异仙传》。这种讲述神仙鬼怪故事的小说话本在市面上很有销路, 抄书人整理之后就会送到刻印坊印成书册发售。

    “……众异而具巨网以笼之,因堕, 众聚而视之, 乃王子乔之尸①……”

    抄书匠刚刚写到这里,忽听外头院墙上“啪嗒”一声, 似是有什么重物掉下来了。这抄书匠连忙停了手,将手中墨笔放下,起身出门查看。

    与此同时,平康坊,倚云楼内。

    一名专司端茶送水的小厮捧着一个大漆盘,盘内装着倚云楼特制的各色点心, 向王子乔与李好问所在的那间静室走去。

    忽然,那小厮就见静室门口横着一具身体, 一动不动。小厮凑上前去, 认出那具身体正属于已经在楼内住了两日的王子乔。但王子乔此刻却七窍流血, 仰卧在静室门前, 一动不动。

    那小厮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喊都喊不出。他手一松漆盘便掉了,里面各种精致器皿盛着的点心乒乒乓乓地掉了一地。

    刚刚还好端端坐在室内与人对谈的客人, 现在就变成一具横在门前的尸身。

    小厮吓得屁滚尿流, 根本顾不上收拾,也不敢乱喊乱叫, 转身便去寻楚听莲去了。

    常安坊内,那位整理古籍的抄书匠收拾好了被猫猫撞落的簸箩, 返回书桌前,看了自己刚才记下的,也不免吓了一跳——怎么意思全变了?

    他赶紧将“王子乔之尸”的那个“尸”字补全,写成一个“履”字,然后认认真真地写下去:“众人取王子乔之履,置于室中,覆之以敝篚。须臾,则化为大鸟而鸣,开而视之,翻飞而去。①”

    倚云楼里,楚听莲跟着那小厮匆匆赶到静室跟前。那小厮已是傻眼:哪里有什么“尸体”,此时此刻,放置在静室跟前的,只是王子乔的一双鞋子而已。

    楚听莲顾不上责怪那小厮,她连忙压抑心中的慌乱,上前轻轻敲着静室的门户,而后柔声询问:“王郎君可好,李司丞可好?”

    就听里面李好问回答说,一切都好。

    楚听莲顿时长舒一口气,回头看向那名闯了祸的小厮。

    她并没有去计较那小厮闯下的祸、打翻的点心……这位倚云楼的凤魁此刻心中正回想着那天王子乔出现时的情景:潇洒仙人,驾鹤而至。

    她有十足的把握:这位王郎君应该是个幻术师没跑——只是,这么瘆人的幻术,竟然当着倚云楼一个十多岁小厮的面施展出来……楚听莲对王子乔的评价顿时又低了几分。

    雅室内,李好问正坐面对王子乔。

    这是倚云楼最大、最豪华的一间雅室,是个套间,里面是寝居,外面是会客的花厅。此前这里装饰得金碧辉煌,绮丽无边。但王子乔入住之后,便命倚云楼的人将室内各种装饰全部拆去,只留下最俭朴的用具。

    好好一间青楼豪华套间,现在素净得如同雪洞一般,除却分隔寝室与花厅的重重幔帐,。

    而王子乔就坐在厅堂的最末端,双手互握,放于腿面上,端着架子昂着头,嘴角上钩,望着李好问的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视。

    但李好问丝毫不怵,他对此人的来历背景很感兴趣,而且来之前也特地做了功课。

    “太子晋?”他问。

    王子乔咧嘴一笑:“没想到本王子的名号,在千载之后,凡尘俗世还有人能记得。”

    李好问忍不住嘴角微抽:他这只是试探,对方竟然直接应了。

    他口中所说的“太子晋”,乃是周灵王的儿子,姓姬,名叫姬晋。相传是一位极为贤德的太子,但英年早逝,逝去之后便被人传说是驾鹤成仙去也。成仙之后,世人才以“王子乔”称之。

    李好问听王子乔亲口应了身份,又仔细打量了王子乔身上的服饰衣冠——楚听莲早先将之形容得一丝不错,而这副行头,由李贺确认,乃是汉代衣冠。确切地说,还是东汉的。

    一位春秋时成仙的王子,身着东汉衣冠,坐在唐代长安的平康坊青楼中?

    如果不是李好问见过的怪事足够多,此刻也要怀疑人生的。

    顿了顿,李好问继续问:“尊驾从何处来?”

    王子乔仿佛就在等着这个问题,当下铿锵答道:“来自白玉京。”

    李好问一阵无语:李太白那一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可真是养活了好多附庸风雅,亦或是招摇撞骗之士啊!

    可是白玉京始见于唐人的诗,春秋时成仙的王子,却说自己来自白玉京……这又该怎么解释?

    “尊驾来此何为?”

    李好问赶紧避开“白玉京”这个敏感话题。

    “来劝解你与赵归真道友,平息事端,以此积攒功德。”

    王子乔施施然笑道。

    李好问当时就回了四个字:“此事免提!”

    当初他眼睁睁看着屈突宜护着自己,死在赵归真面前。这个仇这个恨他绝对无法放下。而且这还没算上郑兴朋那一份的。

    如果他能因为王子乔一句劝谏就放下大仇不报……那,一定是因为王子乔自视太高,又看低了诡务司中众人的决心。

    谁知,在他直截了当拒绝之后,王子乔的态度来了个180°的大转弯。

    “那我便愿助你!”

    李好问:什么?我真没有听错?

    这世上竟有这么没有原则的人……仙?

    瞬间就转换立场,主动提出要帮自己?

    “我知晓赵归真的致命弱点在哪里,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但是,我要你从十字寺借来的那件法器作为报酬。”

    “不……不行!”李好问被王子乔这直截了当的画风给突然带跑偏了,拒绝起来也同样斩钉截铁,毫不委婉。

    “十字寺的那件法器,讲明了是借。我绝不可能就此将其据为己有,更加不能转交他人。”

    这不是逼他大大地得罪景教的人吗?

    虽说景教如今在大唐已是式微,偌大一座十字寺内也只有三名教众。

    但李好问也不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对方。

    “若是就此做一名背信弃义之人,我为之复仇的那人泉下有知,也绝不会乐意。”

    李好问说得斩钉截铁,相信对方不会再怀疑他的底线。

    “那……不要那件法器也行。”

    对方的态度又拐过一个U形弯,改口道,“你若是战胜了赵归真,夺下他手中那件神级法器,那我就要你那件战利品。”

    李好问:就冲王子乔这份始终转来转去的态度,他就认为此人无法合作。

    赵归真虽然疯狂,但是他的目标大体可以判断。

    “神律之磬”若是落在此人手中,不仅难以控制,还会变得难以预期。

    于是李好问肯定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能拿下赵归真的十足把握,因此也不能承诺你什么。”

    这就是直接拒绝王子乔了。

    “那就没的谈了。”王子乔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顿时一垮,“没有我,你恐怕连赵归真的去向都无法获知吧?”

    “这个不需要阁下操心,我自有办法。”

    李好问淡然答道。同时他又屏气凝神,感知了片刻,确定倚云楼内没有任何与“神律之磬”有关的气息。

    至少赵归真不在倚云楼。

    随后他迅速向王子乔告辞,快步走出这间静室。楚听莲一直在静室外候着,见到李好问出来,立即装作恭送的样子,陪伴他一道出门,同时低声将适才楼内小厮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静室之内,等到李好问出门,王子乔那对本就扬起的嘴角竟然再度向上扬了扬,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重重帷幕。

    帷幕之后,寝室内有一个二十五六岁、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安静坐在那里,气息全无,仿佛一具尸体。就算耳聪目明如李好问,也没能感受到此人的存在。

    但如果此刻楚听莲入内,自然能察觉这位就是李好问给她画像,拜托她在平康坊内打听的“周贤”。

    王子乔看了看周贤,又向李好问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嘴角再度倨傲地上扬——

    “两边押注,真是有趣啊!”

    *

    李好问离开倚云楼,旋即迅速赶往诡务司。

    现在他还顾不上顺着楚听莲提供的线索去追索王子乔的身份。倒是王子乔的话提醒了李好问一件事:赵归真此人是有致命弱点的,而自己对赵归真尚且研究不透。

    他返回诡务司之后,先去了机要室,关闭铜门。片刻后,机要室内已是空无一人的状态。

    李好问偶尔出现在机要室里,便会取来法螺,让法螺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整理刚才与人对谈之后得到的思路。整理妥当之后,他又立即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此来来回回,大约有大半个时辰的工夫。

    其间李好问甚至使用了一枚章平送给他的“充电宝”纸人,以确保他有足够的能量前往特定的时间点,见他想见的人。

    终于,法螺将手边几张纸填满。

    李好问手指轻触纸面,对这结论稍显满意。

    但他马上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当即皱起眉头。

    片刻后,李好问起身,关上机要室,然后去找寻李贺。

    “李协律……长吉,长吉!”李好问面对匆匆迎出来的李贺,“有什么法器或是符箓是能够缩地成寸,将我在最短时间内送往千里之外的?”

    李贺皱起那两道本就连在一起的眉毛:“往千里之外去?”

    李好问点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验证。”

    李贺当即伸手,使劲戳向自己的额头:“让下官想想哈……”

    而此刻天色已晚,到了下衙的时候。

    李好问的小跟班卓来坐在诡务司门口的石阶上,托着腮看丰乐坊里人来人往。

    这少年极其郁闷:“郎君也真是,这儿也不能跟着去,那儿也不能跟着去……卓来还能算是随身大管家吗?”

    当然了,卓来也很清楚,李好问之所以不肯带他去平康坊,是因为那块“未成丁者不得入内”的石碑。他距离“成丁”还有两年,目前并不具备去逛平康坊的资格。

    可是……眼看着司内各人都在奔忙,卓来就总觉得自己好像没用似的,挫败感严重。

    这时已是饭点,章家大姐打开门,朝诡务司这边望来,似乎是想要招呼最近不着家的章平,好歹回家吃个饭。

    她一眼看见卓来,便热情招呼:“卓小哥,你们司丞是不是又在忙顾不上你?”

    卓来却没有搭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某处。

    章家大姐见他出神,便没打扰,自去招呼张武他们一家三口。

    不一会儿,赵兰娘路过章家门口,与章家大姐打招呼。她有些好奇地问:“刚才我看诡务司门口坐了个少年,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章家大姐抬眼望了望雾气朦胧的丰乐坊。

    入秋之后还没怎么大冷过,但不知为何,今晚丰乐坊里雾气弥漫,隔了数十步便只能看清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章家小娘子们没有经历过那个紫雾弥漫的夜晚,只当这是寻常天象,心里并不怵,于是章家大姐笑着回答:“那是李司丞身边的卓小哥,常常坐在这边等李司丞下衙。我刚才看他往东边去了。”

    赵兰娘对卓来的去向颇为关心,心里又存了一两分好奇,于是按照章家大姐指点的方向跟了过去。

    只见丰乐坊中街道上一片雾气,而街角确实有一个人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赵兰娘连忙上前,伸手搭在少年肩膀上,同时开口轻声唤道:“卓小哥!”

    就见卓来周身不动,但忽然回过头,双眼盯着赵兰娘,将她吓了一大跳——因为卓来的周身都一动不动,唯独他那脖子就像是僵硬的轴承似的,脑袋一转,就反过来正对着赵兰娘的脸。

    赵兰娘惊呼一声,向后退了好几步。

    只见一片晦暗的雾气中,卓来那对灰蓝色的双眼此刻亮亮的,泛着柔和的蓝宝石光芒,这光芒似乎能够穿透迷雾。

    *

    诡务司内,李好问丝毫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从李贺处借来了一只“纸船”——看来诡务司是个极其环保的衙门,交通工具和充电宝都是用纸做的。

    李贺将那只巴掌大小的“船”迎风一扬,那船便成了一只真实大小的乌篷船,停在诡务司中的石板地上,也并无多少阻力,就仿佛泊在水中一般。

    李好问忙迈步进入那只小舟,准备让这件交通工具将自己带去千里之外。

    晚间,诡务司司内也起雾了,雾气弥漫,宛若海天一色。

    “船开棹进一回顾,万里苍苍烟水暮②。”只听李贺那尖细的声音在司内响起,那只纸船便仿佛行驶在雾气弥漫的水面上。

    李好问让那只纸船自行顺流而下,而他在心中默想着李忱的容貌,尤其是那次回顾元日,见到李忱做皇子时的模样气质,考虑将其作为自己回溯时空时的“支点”。

    拜托了,李博士——我需要验证一件事,验证了就好。

    随即他当真觉得船身开始随着水面波浪轻轻起伏,再看周遭环境,只见河道纵横,两岸烟柳茫茫,河面上是不少与自己所乘一模一样的乌篷船,船上一只又一只的灯笼,隔着轻纱似的暮霭,正自忽明忽暗。

    李好问当即拖出了带有栅格的历史,按理,每一格中所现的视野,应当就是自己身周五十里之内的大片空间。

    李好问望着这些空间中出现的崭新地形:这里已再见不到长安城壮阔的城郭,整齐划一的街道与里坊。这里只有天然而成的柔山媚水,和分布于其间的小小村落。偶尔还可听见佛寺晚钟声声,回荡于这宛若水墨画一般的暮色之中。

    李贺没有吹牛——他在短短几个弹指之间,就让李好问赶来了江南。

    李好问闭目,再次回顾了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和事先选定的“支点”,随后便向这栅格中纵身一跃……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好问才完成了搜索,返归诡务司。

    他此刻又是体能耗尽,并且用掉了四枚纸人“充电宝”。因此,李好问在下衙返回敦义坊之前,先去将纸人和纸船都贴在“充电区”那口井里“充电”。

    他向老王头道过别,迈出诡务司大门,此刻已是雾气散去,晚凉天净,月在中天。

    李好问一眼就看见了立在丰乐坊街道正中的那个少年身影,随即伸手一拍后脑:要命,怎么又将卓来给忘了?

    他快步赶上卓来,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肩头,诚心诚意地道歉:“真是对不住,今天又耽搁了。你在章詹士家吃了晚饭没有?”

    就听卓来笑道:“吃了吃了,六郎君我们回去吧!”

    说来也怪,卓来说话的时候,李好问耳边响过一声刺耳的夜枭悲鸣,令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与此同时,卓来身体不动,唯有颈项转动,让脑袋转过来,平静地面对李好问。

    那张脸上,血红色的两个眼窝空空的,不见那对极其熟悉的灰蓝色眼眸——

    “卓来!”

    李好问大叫一声,猛地惊醒,方才惊觉是一梦。

    “好问!别怕!”来自崔真的惯例是温柔关怀。

    李好问只觉得额头上的汗迅速涌出,但人到底是清醒了。

    “阿兄又梦魇了。”来自十五娘的惯例是略带点刺耳嘲讽的大实话,但让李好问马上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他一手捂住突突乱跳的心口,一边翻身坐起,细细回想,从下午去平康坊见王子乔开始,然后是在机要室的一番静思,时不时回溯时光搜索细节;此后李贺送他下江南确认某段从不为人知的历史;然后他返回诡务司之后与卓来会合,两人一起回到敦义坊。卓来还特地给他留了半个古楼子……

    “好问,你怕是病了!”

    崔真伸手,掌心温热,贴在李好问额头上。

    李好问没什么感觉,他以前也有过精分人物与自己有身体接触的体验,但那感觉和他自己伸手摸自己的额头完全一个样儿。李好问猜测那其实是自己在测自己的体温,但凭空想象出温柔的母亲崔真女士,无微不至地在关心自己。

    瞬间李好问已经想起他到底要做什么——昨日已通知了十字寺,和查克说好,今日十字寺将设祭坛请景教之主赐下那件“背叛之杖”。

    这件事不能耽搁。

    于是李好问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有什么状况,略梳洗便去了十字寺,找到查克,直接拿到了那柄短杖。

    第 110 章

    终南山中升平观。

    二十五六岁光景的屈突宜右手两指夹着一张符箓, 口中念念有词,那张符箓瞬间自行燃起。但那火焰太过盛大,点着了他刚刚蓄起的山羊小胡子。

    一阵七手八脚地扑灭了胡子上的火焰, 屈突宜又好笑又可惜,随意开口, 问身后那个渐渐凝出实质的身影:“你看起来很真的喜欢回溯过往啊。”

    李好问迟疑片刻, 终于说了实话:“回到你这里,能令我感觉到, 我其实并没有失去你这样一个朋友……”

    屈突宜伸指将胡须烧成的灰尽数抖落,然后回过头冲李好问粲然一笑:“但你不觉得,相较于留恋过去,守住眼前重要的人和物,会更重要一点吗?”

    李好问低头,在心头默默地重复:“守住眼前重要的人和物……”

    他任自己沉浸在这份回忆里, 直到——

    “李司丞,李司丞!”

    十字寺景僧查克的声音将李好问从追忆中唤醒。

    “这就是吾主赐下的‘背叛之杖’。”

    这名白衣僧人双手捧着一枚两尺来长的枯枝, 毕恭毕敬地递到李好问面前。

    头回听说这“背叛之杖”的时候, 李好问将它想象成了一枚手杖似的物品, 但现在看起来, 它只是一段深棕色的干枯木枝,形象上更接近西方传说中的魔杖。

    但这枚短杖落入手中,李好问心中立即生出了与对方的一点点感应——

    “第二层……”

    他意识到这绝不是一枚简单的法杖, 也绝非挥一挥就能让对方的强势武器掉头背叛的作弊神器。它自身似乎就是一层以“背叛”为名的严密伪装。

    “背叛之杖”, 不会也要“背叛”使用者吧?

    这时查克谄笑着凑过来:“李司丞,祝一切顺利, 这法器用完,请千万赶紧还给我们十字寺啊!”

    李好问点点头:这个自然。只要还给十字寺, 自己就不必为其担着风险了。

    “不过,”查克欲言又止,“您使用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那个……毕竟是敝教弥失诃被他自己的弟子所背叛时诞生的法器。”

    “查克执事,当谜语人可并不厚道。”李好问故意板起脸。

    查克顿时愁眉苦脸地道:“这叫我怎么说……大概就是,心里总不畅快,毕竟,毕竟……”

    李好问心底稍稍生出几分感应,点头道:“我明白了。”

    是负面情绪侵染。

    他并没怎么在意:人生在世,谁还没个情绪糟糕的时候了?不都是自己调节,一点一点扛过来的吗?

    然而当他将那柄干枯的短杖揣入怀中,转身离开十字寺的时候,心情立即坏了起来。当日紫姑那句“预言”一直在他耳畔回荡:

    “不会是你想的那样……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李好问立在十字寺跟前,心中迅速回顾他的整个计划,并未发现太大的漏洞。

    但他还有另个一对手:赵归真。

    那位同样可能早早算计好了一切,而自己对对方的计划却一无所知。

    “相较于留恋过去,守住眼前的人和物,会更重要。”

    李好问隐约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什么非常重要的,否则屈突宜说过的话就不会一直在心头旋绕了——但就是想不起来。

    查克满怀担心地目送李好问走向义宁坊坊门,身影消失在往来人群中,忍不住伸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低声默默为这位年轻的大唐官员祈祷。

    李好问出了义宁坊坊门。卓来牵着纸马纸驴,正在这里等他。

    见到李好问,卓来双眼一亮,快步迎上:“六郎君……”

    “李司丞,请留步!”

    义宁坊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李好问回头,看了那少女一眼,疑惑地道:“娘子认得我?”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衣襟上绣着一条金色的小蛇。

    李好问一见这服饰立即想起来了:“是了,娘子认得我,我却没见过娘子的真容。”

    叫住李好问的少女正是赵兰娘,早先她曾经夜闯敦义坊的李宅,只不过那时曾以黑布蒙面,是以她能认出李好问,而李好问仅能凭衣饰认出她。

    “李司丞,我们执事命我来提醒你!”

    李好问顿时记起眼前的少女出身于成员全都是女子的“炼石宫”。

    他刚想问对方要“提醒什么”,却见到赵兰娘突然拔出佩剑,挽出一个剑花,向一直紧跟在李好问身后的卓来刺去。

    此刻,卓来一双蓝色的眼睛却正死死盯着李好问,眼中流露出几分嗜血的邪异,并且张开了双臂,正向李好问扑来。

    “住手!”

    李好问刚刚出声,想喝止赵兰娘那凌厉无比的一剑,就见那个“卓来”忽然“啊”的一声,化为一道黑烟,瞬间消失不见。

    李好问心头一震:方才明白刚刚心头那种古怪从何而来——

    身边那个嘴碎无比心肠却极好的小跟班不见了,这段时间跟着自己的,一直都只是障眼法而已。

    就在他努力思虑周全,做好一切计划的时候,对手却悍然动了他身边的人。

    一时间,挫败感达到最顶点。

    这一场大战,还未开打,他便已经输了……李好问,你真没用啊!

    李好问心头一震,猛地低头看向他怀中的那枚“背叛之杖”。

    那是一枚几乎浸透了人类一切负面情绪的短杖,不消说,自己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影响,才在一瞬间连挣扎都不想挣扎就想要直接放弃。

    但李好问对此事先做了准备,毕竟“背叛之杖”凶名在外,李好问也并不是全无准备。

    于是他伸手,又从怀里取出了早先他向荐福寺借神级法器时从那里讨来的香花。

    此刻香花早已变成了干花。

    所幸“背叛之杖”实际上也只是一枚枯枝。

    干花遇到枯枝,未必便会有什么玄妙的化学反应。但李好问做完这件事,将干花与枯枝一起放入怀中时,他内心因为卓来而起的那些担忧、惶惑、自责与自我怀疑……渐渐都消了,头脑恢复冷静,心头一片清明。

    卓来的去向,李好问要查起来并不难,回溯时间一帧一帧地细看便是。

    而且,对手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是暴露了行藏。

    只不过,卓来的安全他无法掌控,令人无比挂心。

    “多谢娘子适才提醒,不知贵宫执事是否愿意再指点我那小跟班的去向,好让我尽快找到他。”

    李好问向黑衣女子行礼。

    赵兰娘却让开了他这一礼,脸色黯然,摇了摇头。

    她心里在想:执事娘子是真的关心李司丞,但就是不肯直接出手帮他。

    当然,执事娘子也是信任他,能够妥善应对这点挫折。

    但以赵兰娘的聪慧,早已隐约意识到一点:执事娘子与李司丞两人之间,似有一张窗户纸。一旦出手相帮,这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了。

    “不打紧!娘子保重。”李好问神色不变,依旧向赵兰娘道了谢。

    他并未就此离开义宁坊,而是转身又返回十字寺。

    查克还未为李好问祈祷完,就又见到了他,难免惊异万分,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吐火罗语,才反应过来切回汉话,向李好问打招呼。

    就见这位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向查克团团一揖,行了个礼,微笑着开口询问:“您是来自吐火罗吗?与那边的族人依旧有往来吗?可否帮忙去信查一查卓来的身世?哦,卓来就是我那个小跟班,他从小就是孤儿……”

    李好问告诉查克:卓来是开成元年被人遗弃在西市一家常有胡商往来的货栈里的,被人发现时身上只有一张纸条,写明了生辰年月,是吐火罗人这样的信息。

    查克听说是这样举手之劳的小事,当下满口答应。

    却听李好问道:“我和卓来最近都可能会遇到危险,甚至遭遇不测。但这是卓来最大的心愿,虽然他日常不说……所以,我想拜托执事,得到消息之后就送去诡务司。我与卓来,无论生死,都会感激执事。”

    查克听着心头猛地一跳,这才彻底明白李好问为了这次的事,确实已经不怎么在乎生死。

    但却又偏偏牵挂着这等对同伴来说无比重要的小事。

    眼看着李好问转身,一步一步向义宁坊外走去的孤独身影,不知为何,查克忽然觉得李好问的身影渐渐高大起来,心头一热,竟然有想要去帮忙的冲动。

    “不,我不能去帮他!”

    查克自言自语:“毕竟他手上有‘背叛之杖’啊!”

    执掌“背叛之杖”,就意味着必须像独狼一般行动,绝不能有他人相帮,甚至不能再使用其它额外的法器。

    因为你不会知道“背叛”将来自哪里。

    查克就算有心想与李好问站在同一阵营,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

    丰乐坊。

    李好问返回诡务司,第一件事是回溯时间,细细查询卓来的行迹,判断他是何时何地被何人掳走,对方又是何时在自己身边下了障眼法的。

    随即他告诉司内众同僚:

    第一,卓来失踪了;

    第二,计划照旧,但行动提前。

    卓来在司内人缘很好,诡务司众人包括老王头在内,对这小家伙都十分关切。秋宇与叶小楼都想要马上出门搜寻,却听李好问告诉他们,一切按原计划进行,而且——

    “我独自一个人去。”

    秋宇冷着一张脸,总共只说了四个字:“万万不可。”

    对方是赵归真,手中掌握着一件天字号法器,另外还可能掌握着卓来的性命,令李好问投鼠忌器。

    诡务司众人岂有坐视他们的长官单枪匹马前往的道理。

    李好问思索片刻,点头同意:“那就请秋郎中和长吉同去。请两位务必留意彼此的状态。”

    “背叛之杖”的弊端是会让同一阵营中任意一人甚至是法器在十二个时辰内“背叛”。

    但李好问认为,如果他身边有两位同伴,至少能彼此牵制,早早发现端倪也能想办法规避,或许便能将“背叛之杖”的弊端规避个七七八八。

    秋宇和李贺立刻答应了。

    叶小楼在一旁听见,顿时不乐意了,抱着手臂道:“爷爷也要去。”

    李好问:“不行!”

    多去一人,便多一份“被背叛”的风险。

    同时诡务司的防卫力量便减少一份。

    叶小楼伸手摸了摸鼻子,发现自己当场被李好问拂了面子之后,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论资历,论本事,他都及不上秋宇和李贺,甚至比自己年纪还小点儿的李好问,叶小楼都自愧弗如。

    一时间众人散去,各自准备。

    章平率先跑去库房,一阵翻箱倒柜:他早就给李好问准备了一大堆或许派上用场的法器和符箓,另外还有一叠纸人“充电宝”,都是要给李好问带上的。

    这时候叶小楼走进库房,左右看看,满眼新奇。

    章平却依旧在忙,尽管早有准备,他也还在四下找寻,看看还有什么能给李好问捎上的——毕竟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叶……叶参军,恕我没工夫招呼你……”

    叶小楼却并不介意,仿佛自己第一次来,只是随意看看罢了。

    “我说,章詹士啊,久闻诡务司这里有不少效用非凡的法宝与灵药,有什么是能让旁人瞧不见的?”

    章平不假思索,张口就答道:“有啊,横三纵五……‘隐身蜜浆’!”

    叶小楼顺着找:横向第三排,纵向第五位。

    “这种灵药口服可以隐藏身形,一瓶下去大概能隐身六个时辰……”

    章平说到这里忽然听见抽屉响动的声音,他一愣,忙转头看去,叶小楼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章平顿时向那横三纵五扑去,只见那抽屉里原本只剩一个瓷瓶,现在也还只剩一枚。但这瓷瓶塞子被拔去,横倒在抽屉底部,抽屉里却并没有浆液流淌得到处都是。

    章平一声喟叹:怎么我好像又给司里闯祸了?

    “哐当!”

    就在此时,诡务司库房门口处摆放着的一个水桶被莫名打翻。

    章平伸手揉了揉眼睛,果然,他看见几个水渍形成的脚印不断出现,一个接一个,迅速向外……

    *

    平康坊,倚云楼。

    王子乔正斜倚在矮榻上,手肘支着凭几,正伸手将一枚碧绿如玉的葡萄递入口中,嚼了两口,只觉得汁水四溢,清香满口,满意至极,因而笑了两声。

    一旁端正跪坐着的楚听莲低眉顺眼,手中正捧着几份当日发布的报纸。

    这位楚凤魁识文断字,因此时不时会为楼中客人提供“读报”的服务。

    “吾昔年居于尘世,未入仙班之时,凡间可还没有这般好东西!”

    王子乔又举起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对着光看了一阵,看够了才送入口中。

    楚听莲心道:又在吹牛!

    当初这葡萄头回给端上来的时候,对方可是问都没问就直接揪下来往口里送的,从没见过葡萄的人哪里会吃得那么爽快?

    但王子乔每每吹嘘自己是春秋时就成仙的人物,楚听莲也不晓得这葡萄到底是何时传入中土的,因此也不好去戳破他这层牛皮。

    于是,楚听莲低眉,柔声问:“王家仙郎,可要听莲娘给您念念报纸上的趣事?”

    王子乔显然对此并不在意,随便地点了点头。

    于是楚听莲伸出一对纤纤素手,捧着面前的报纸,有选择地阅读其上刊载的消息。

    然而,她读的报纸其实是“平康坊特供”,这些报刊上刊载的有些内容,与在长安城里正式刊行的那些报纸并不完全一样。

    甚至这报上还有些文章,是做了特殊标记的——这就是在提醒楚听莲,最好能将这些内容念给“重要的”客人听到。

    这些“平康坊特供”报纸,虽然只能在平康坊的青楼里找到,但若是有人起心想要比对,却不会有什么破绽。毕竟平康坊里这些报纸全都印得一模一样,而且也没人会生出心思,要将这统一排版统一印制的报纸相互比对。

    楚听莲视线迅速在报纸上扫过,心中已经有数。她先不露声色地念了两篇没做标记的报道,然后就将《大唐新闻》上一篇做好标记的“豆腐块”念了出来:

    “天子下令彻查五月廿日勤政务本楼之事。”

    王子乔原本还支着耳朵等着下文,楚听莲却已翻过了一页,朗声念起了别的。

    王子乔一时惊愕:“没了?”

    楚听莲点点头:“没了。这大约就是世人常说的‘字越少,事越大’。”

    她伸出一枚葱管似的手指,轻轻搭在下巴上,假装回想:“五月二十日,勤政务本楼……五月二十日,究竟是什么事呢?”

    这时王子乔不再倚靠着凭几,而是直起身体,端正坐于案前,掐指推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有趣。”

    ——有趣?

    楚听莲心头一抖,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了破绽。

    却听王子乔笑道:“这世上竟有这么心有灵犀的对手,竟会想到一起去。”

    楚凤魁低头不做声,假装事情与她全然无关。

    “莲娘勿要关心那些,再挑些有趣的念来便是。”

    说着,这位自称是“仙郎”的家伙,偷眼向身后帷幕重重的内室看去。

    那间内室里还有另一人——这是楚听莲今日午间才从楼内小厮那里得知的。她想要往诡务司送消息的时候,诡务司那边已经将“平康坊特供”都送过来,并且隐晦通知她一切小心,除非诡务司主动联系,倚云楼这边,就只管闷声做生意,就当从来没有过“合作”这回事。

    此刻,就连楚听莲也能察觉:帘幕微动,而原本默然待在内室里的那个人,已然不见了。

    王子乔转过脸来,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低眉垂目的楚听莲,笑道:“莲娘不妨先叫人准备车马,待会儿说不定要有劳你外出,跑一趟。”

    *

    暮色降临,将兴庆宫前的几道人影拉得老长。

    李好问依旧在与看守宫门的金吾卫打交道。

    自五月二十一日郭太后在此地过世之后,兴庆宫中已经没有皇族之人这次居住。但不知为何,看守宫门的卫士们坚持,没有得到圣人手谕,又或是宫中太监总管亲临,长庆宫的宫门都不可能为诡务司而开。

    李好问在一旁听秋宇与金吾卫统领争辩,便明白秋宇不是屈突宜,拉关系行方便这种事,屈突宜擅长,如果章平在此应该也行,但是秋宇不太行。最后的结果没准是御剑硬闯。

    但李好问心里记挂着卓来,不想与这些人多费口舌,于是一伸手,仿佛从虚空中直接拽出了什么似的。兴庆宫门前的金吾卫们惊愕向他看来时,李好问的身影已经直接从宫墙之中穿了过去。

    这是当年见过章平使用“穿墙术”之后,李好问直接“为我所用”了一把。

    他穿墙进入兴庆宫之后,又从门内慢慢走出来,冷眼看着那几个金吾卫。

    “不如几位就向上头回报,说我等是穿墙入内的吧!一切责任,自由本官一人承担。”

    李好问这么说,对方金吾卫也知道,今日是万万拦不下诡务司这一行人了。

    却听远处街道中有车马声传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各位长官且慢!”

    却是楚听莲的声音。

    车马一面疾驰,这名倚云楼凤魁一面探出身体,向李好问等人大声招呼:“诡务司诸位长官,且慢。”

    她用了较为含糊的称呼,免得暴露自己与诡务司的密切关联。

    但眼看就要敲更鼓了,楚听莲竟然离开平康坊,且准确无误地追到兴庆宫跟前来,本身就透着极不寻常。

    李好问果然住脚,向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

    秋宇也假做完全不清楚楚听莲与诡务司的联系,冷着脸站在原地。

    倒是经常出入平康坊的李贺迎了上去,在楚凤魁的花车前头停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便取了一只匣子,向李好问这边赶过来。

    李好问接了那巴掌大的匣子在手中,心头忽然一紧。

    此刻他满眼晃来晃去的,都是昨夜梦中所见的场景。不知为何,他生怕打开这匣子里盛的就是卓来的一对血糊糊的眼珠。

    这或许是“危险预感”的另一种形态?——李好问迟疑着,托着匣子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一时间两旁的金吾卫也有些发愣:刚才还这么大本事的诡务司司丞,此时此刻,托着一只来路不明的精巧匣子,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不敢打开?

    “李司丞!”秋宇沉声提醒。

    李贺歪着头,抿嘴望着那匣子并不说话。这位忽然伸出手,从李好问手中抢过匣子,打开了,再递到李好问面前——

    里面是一枚御赐的令牌,如有人想要持此牌进入兴庆宫,无人可以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