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孤
玄鸟族竟还剩了遗孤?
月尘卿感到很是新奇。
那年, 他可是用一小节指骨做引,亲手将往日声势浩大的朱雀山脉烧了个烟销灰灭。
狐火是玄界三大灵焰之一,就算最普通的狐族子民随意吐出的一口狐息, 也要比人间用于炼铁的凡火精粹数十倍。月尘卿作为狐族之尊, 他的狐火更是足以焚天煮海的存在, 只要出手,全无意外,一切全看他想不想做绝。
那一次, 月尘卿自认做绝了。
奈何朱雀山脉比青丘大了接近一倍, 地势复杂,他也不能确定当年是否还留下活口,或许真有那么一条漏网之鱼苟活到现在, 也未可知。
月尘卿拾起这片火红细羽, 夹在指尖细细捻磨,目光玩味,似乎念及什么往日痼疾, 长睫冷垂。
——
彼时。
年少的月尘卿浑身挂着妖物黏糊糊的鲜血,抬步迈出禁制。少年一头漂亮的银发满沾着污血,黑红腥臭,他抬手欲将脸抹干净,却越抹越脏, 最后索性认命地收了手。
子夜高天,连鸟鸣声都歇了。
结界外空荡一片, 无人迎接,只有冷寂的月光照在月尘卿身上, 他抬眸望望那轮弦月,仿佛这轮月亮是唯一陪着自己的友人。
不过他也早习惯了, 哪一日不是这样,每天结束这场长达九个时辰的折磨,只有一轮月亮在这儿等他。
狐后不允许任何一位侍者在此接应,进去时他一个人,出来时,依旧形单影只。
形单影只也好,正巧,他也不愿让人瞧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挂了一身血的糟践模样。
月尘卿拢了拢已成了血皮子的外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寝宫走去。
他的衣袂滴滴答答,淌了一路血点子。不多时,就有许多血蚁前来吸食,连成一路密密麻麻的黑线,诡谲万分。
夜空中刮起绵绵雪絮。
“娘娘,奴婢带件干净大氅给少主披上也好,天气这么冷,少主一身湿地从禁制出来,免不了要着凉……”
嬷嬷正苦口婆心劝着,上官素堇斜过去一眼,嬷嬷立即噤了声,弓起身子,胆怯不已。
“战场上,难道有人能在卿儿力竭衰颓的时候扶他一把?”
上官素堇垂眸,优雅地整理护甲,声线冰寒如霜,“若总幻想着有这么一个依靠,在战场上如何能做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她垂眸的样子像极了月尘卿,无论是眼头下勾的妩媚弧度,亦或是眼尾那一抹殷红,甚至连睫毛勾翘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和小少主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嬷嬷自知浅薄,从不敢妄自揣测上意,平日里伺候狐后何尝不是恭恭敬敬,主子说什么都照做,不敢有一句违逆。
只是这一刻。
望着狐后美艳的脸,嬷嬷忽然感到万分不解,心底甚至潜滋暗长地升起几缕愤怒来。
娘娘对小少主究竟缘何能无情到这个地步?
就算是对待别人的孩子也不见得能残忍到这般程度吧,把人昼夜不分地关在尸山血海中磋磨,几乎像是对待仇家余孽,就算是犯了大罪的重犯,也落不到这个下场啊!
嬷嬷沉默着,想起多年前小少主三岁前的光景,那时候和现在,活脱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地。
小少主三岁前,狐主狐后可是十分疼爱他的。
那时,月尘卿可以放肆地与兄弟嬉闹玩耍,即使滚得满身泥尘,上官素堇依然会笑盈盈地将他搂在怀中,用方绢拭去他鬓角细汗,再往小少主嘴里喂一颗青葡萄。
当初嬷嬷还年轻,她守在上官素堇身边,两手稳稳地捧着冰鉴,狐后就这么一颗颗从她手中的冰鉴里捻出葡萄喂进小少主嘴里,母子二人有说有笑,舐犊情深。
先狐主也是十分爱小少主的。
那时,嬷嬷总能见到小少主骑在狐主肩头,月玄临就这样背着小少主四处走走看看,俯瞰整个青丘的壮丽景色。
路遇王臣,月玄临也并不会将小月尘卿放下来,似乎并不在意臣子觉得他过于溺爱月尘卿,依旧稳稳地将他托在肩上,嬷嬷都看在眼里。
只是,这样熙熙融融的风景,在小少主三岁之后就断了。
玄鸟族图谋将青丘全族祭天复活朱雀骸骨的消息传入了青丘,王庭大震,一时间人心惶惶,嬷嬷整日伴在上官素堇身边,自然也知道些许。
那时的境况,说是双足鼎立,实则玄鸟族比青丘强大得多。玄鸟族尊上赫连彧根骨超凡,乃是万里挑一的天级变异火灵根,三百岁就迈入了生死境,堪称无人匹敌的天纵奇才。
在玄界,向来有一重境界一重山的说法,随着修为愈高,境界与境界之间俨如天人之隔,跨境挑战更是天方夜谭,甚至有可能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月玄临与上官素堇皆为灵海境,生生比赫连彧低了一境,纵使二人联手,都不一定能与之决出雌雄。
青丘陷入前所未有的灭族危机,但,不幸中的万幸,青丘也出了位天生根骨超凡的小少主。
月尘卿的根骨与年轻时的赫连彧不相上下,甚至略高一筹,若说赫连彧是千年一出的鬼才,那么月尘卿就是万年难遇的神骨,天生为战斗而生。
只是时间紧迫,战备在即,纵是天才,也需要成长起来的时间。
可月尘卿最缺的就是时间。
就算是拔苗助长,他也必须迅速成长为一柄大杀器,这关乎青丘的生死,全族的存亡。
于是,月玄临与上官素堇不得已做出决定——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月尘卿训练成一尊杀神。
月尘卿生来怕血,那么就将他丢进血海里。
这是最简单,最快,也是唯一的法子。
月尘卿第一次进血牢时,不过也才相当于人间孩童的八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又生来怕血,平日里不小心划破指头都吓得心脏怦怦跳,却就这样被无情地丢进了血牢。
禁制之内,血浓如海,一浪浪鲜血裹着残肢断臂扑天盖地而来,外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小少主从血牢第一次出来,干呕战栗,几欲濒死,嬷嬷急得团团转,捧着少主平日里最爱玩的小陀螺,想要偷偷去接应小少主,却被狐后派人拦住。
嬷嬷被暗卫带走,带来的小陀螺滚落在地,沾了一圈污血,骨碌碌滚到昏迷的月尘卿手边。
月tຊ尘卿被污血迷了眼,于蔽目的黏滑中努力睁开一条缝,却看见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只父皇亲手削的木头陀螺在满地污血中滚来,成了一只血疙瘩。
他的心在那一刻焚成灰烬。
狐后罚了嬷嬷十三鞭。
嬷嬷便再不敢去了,怕连累小少主,让小少主受更多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嬷嬷看着少主一点点在尸山血海中长大,小时候玻璃珠似的亮晶晶的眼眸一点点磨去了光,气势凌厉如枪,不会笑,也不会哭,真正成了一尊无情无感的杀神。
“那嬷嬷现在怎么样啦?”游景瑶歪头问。
月尘卿瞳仁往她身上偏了偏。
“开战前就走了,”他道,“我亲自安葬的。”
游景瑶点了点头,安抚地在月尘卿手背上拍拍,眼神却无声无息瞟向漆匣中那一片炫目的红羽,愁绪如麻。
《青丘诗》还剩最后一卷,在这个节点,贯穿全文的玄鸟族与青丘的渊源再次浮上水面,就是用爪子想想都知道,这片羽毛之后必然牵扯着全文最后的高潮点。
她现在已在局中,没了通晓剧情的先知,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月尘卿忽然颇为好奇地瞥向她。
小犬妖思索事情时神情凝重,一张包子脸都沉肃下来,脸上带着与稚嫩容貌不符的深谋远虑,像小孩子故作老成,要操心起大人的事似的。
月尘卿指骨抵着唇边,望着她俨乎其然的表情,心觉有趣。
他自己都没这样严肃,游景瑶倒是先为青丘费神起来了。
看着游景瑶鼓鼓囊囊的腮帮,月尘卿不自禁地要伸手去戳碰一下,只是指尖即将触到她脸颊的那一刻,游景瑶耳畔无端响起已经很久没有吱声的机械音:
【滴滴!检测到宿主已完成剧情线90%,现发布剧情任务(八)!】
【宿主需要接近反派,探索反派身上的弱点,为大结局决战做好准备。】
游景瑶瞳孔一缩。
接近反派?
系统说话很有分寸,发布任务向来都会给出必要的信息,从不会说多余的话,若只给了这一句,说明这短短几十个字的的信息点已经足够丰富。
月尘卿的战力如今在玄界已经是巅峰的存在,玄界众生无不望其项背,目前根本无人能与他一战。
可是要扳倒这个反派,竟然还需要游景瑶前去埋伏在他身边,去搜集反派身上的弱点,这岂不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月尘卿若是和这个反派正面对上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游景瑶双眸涣散,如今玄界……当真有这么一位强横到没边的反派吗?
脑中窜过一束电流,游景瑶猛地转向月尘卿,月尘卿要去碰她脸颊的手霎时滞在了空中。
“……瑶瑶?”他眸中浮起一层不解与惊惘。
游景瑶迅速攥住他的手腕,指向一旁漆匣中的红羽,急匆匆地发出了三连问:“那片羽毛是谁的?是不是玄鸟族的?玄鸟族是不是还有遗孤?”
月尘卿愕然:“瑶瑶,目前还未确认。”
“去查!”游景瑶的声线前所未有地凌厉,“一定要把这个遗孤揪出来,他会威胁到青丘的安全!”
“瑶瑶,先冷静,本尊在九幽大陆都布了眼线,这么多年都未曾查出什么端倪,说明玄鸟族就算有遗孤数量也不多,威胁不到青丘的。何况这片羽毛如同稚鸟一般嫩……”
“不!”
游景瑶打断,将头甩得像拨浪鼓:“如果这片稚羽只是一道障眼法呢?”
月尘卿被她严肃的神色刺了下,满目散漫徐徐收起。
游景瑶从不会说这般话,她那张整日叽里呱啦小嘴今天竟不胡说八道了,关心起玄鸟族遗孤的事情来。
游景瑶扳着月尘卿的膝盖,整个人压到他面前,字字铿锵道:“如果是此人刻意留下一片带血的嫩羽,让你觉得他此时还羽翼未丰,不足为敌呢?”
月尘卿眉头一压。
她说得……竟然有几分道理。
他终于稍稍崩起神经,认真地俯身听:“瑶瑶有何见解?”
“如果是青丘百年前被灭族,只剩你一个人,你会不会卧薪尝胆,寻找时机报仇?”
“玄鸟族如果真有遗孤,他不可能不报灭族之仇。就算知道你战力无双,此人何尝不会拼了命也要试试四两拨千斤?”
游景瑶不苟言笑,义正严辞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把青丘扳倒,那就是天大的喜事;若不幸身死,反正玄鸟族也就剩他一人了,为族人报仇而死,他定然觉得自己死得也不冤。反正对于一个疯子来说,算计青丘,算计你,怎么都不算是赔本的买卖。”
月尘卿原本只是不想压游景瑶的兴致,才肯好好听她说话,谁知听完她这番话,一对眸子竟双双涣散。
刚才他是怎么了?竟然觉得这片羽毛无足挂齿。
这可是仇族余孽,怎能放任自流,连游景瑶这只小犬妖都知道的道理,他竟然给轻飘飘地略了过去。
定然是身居高位多时,远离战火太久,连最基本的警惕和危机意识都被磨钝了。月尘卿神色凝重地垂了眼,似在思忖,指节捏得咯咯响。
游景瑶趁他若有所思之际,飞身下床端来那方漆匣,捧到他面前,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对月尘卿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在不防患于未然,之后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听我的,把这个人查出来。”
周旋
……
游景瑶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
自从大婚之后, 她每日不是发呆,就是在角落里“哗哗”地翻阅着那本《青丘诗》,恨不得从空白页上生生看出几个黑字来。
好多天过去了, 原著也没有出现半点提示, 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扑腾, 不知所厝。
这是月尘卿命中最后一次大劫,虽不知是否会有性命之危,但只要想到有一位潜匿在暗中的反派正在琢磨着对月尘卿下手, 要谋害他的性命, 游景瑶心里就好像有千万只爪子在挠。
不得不说,这玄鸟族遗孤藏得真深。整本书前头那么长的篇幅都没有此人的踪影,到最后才突然跳出来, 像是条藏匿于深涧的毒蛇, 又像一柄潜伏在暗处的利箭,随时都有破弦而出的危险。
游景瑶心烦意燥地合上了《青丘诗》,在偏殿内来回踱步。
系统要她接近反派, 可几天过去了,月尘卿那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她现在连反派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又该如何接近?
何况要接近反派,岂不意味着她要离开月尘卿身边,月尘卿绝不会允许自己亲身去作卧底, 如何从他身边脱身又成了一项恼人的问题。
太多问题纷至沓来,游景瑶百感交心, 太阳穴突突地跳。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一人手捧一束墨梅花材躬身步入殿内,游景瑶不用抬眸都知道是绫香来了, 谁知,绫香见着殿内游景瑶时竟然吓了一大跳:
“娘、娘娘?”
游景瑶正僝僽着, 被绫香这一声喊吓了一跳:“绫香?你这么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绫香素来是几个侍女里性子最稳重的,说话向来,只有年纪小些的酒寻才会大呼小叫,因而绫香刚刚那一声喊才会把毫无防备的游景瑶吓了一遭。
绫香两只眼睛瞪得硕大,似乎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看看身后,又看看殿内的游景瑶,手中那几支红梅险些要掉在地上:“娘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游景瑶八竿子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我不在这儿在哪儿?”
“娘娘,您不是方才跟尊上去晴方湖赏雪去了吗?”绫香惊疑得声线都扭曲了,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外,“就刚才,奴婢还见您挽着尊上的手离开紫云榭呢,难不成是奴婢眼花看错了……”
什么?游景瑶惊诧到发笑,“绫香,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呢?我什么时候约尊上去赏雪了?”
等等。
游景瑶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一股莫名寒意从脊背直窜心头。
下一刻。
芋色人影一霎瞬移至游景瑶身后,掏出一块满浸迷药的方绢,将游景瑶唇鼻死死堵住。
游景瑶激烈挣扎起来,后知后觉想起要屏住呼吸,却已经为时已晚。
迷药入鼻,她眼前一黑,彻底瘫在了身后“绫香”的怀中。
那人望着她彻底失了气力,将虚若无骨的游景瑶揽在怀中,食指轻佻抬起她的下巴,冰冷地打量起怀中人来。
这就是,青丘新上位的狐后?
大婚之时他远远地瞧过,今日还是第一次细细端详,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还算入得了眼。
赫连炀讥诮一笑,tຊ两指点在她耳后,将一缕灵气灌入游景瑶经脉中。
这缕灵气用于探测她的修为,赫连炀不失警惕,不忘唤出护体真气加身,生怕这样的探测会令他遭到反噬——低级修士贸然去探高阶修士的底子极易受伤。
随着灵气进入游景瑶身体,赫连炀整颗心都吊起来,随时做好抽回灵气的准备,却在游走至游景瑶丹田时,整个人大吃一惊。
这狐后……竟然没什么灵力?!
怎么可能?
赫连炀瞠目结舌,月尘卿娶了个废物回来作青丘的女主人?
他还以为起码也得像上官素堇一样有灵海境修为呢,谁知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丁!
若不是那一日亲眼看着月尘卿娶了游景瑶,他真要怀疑自己是否捉错了人。
赫连炀眸中荡起恼意。真是浪费了他方才这么费心的伪装,早知道得手这般容易,他何苦还扮成侍女混进来,分明就是直接强抢也能办到的事。
他强压怒火,摸出一道灵符点燃,绯红气机鱼贯而出,裹住二人身形。弹指后,偏殿内人踪俱灭,临走时还不忘将那束带露墨梅安安好好地插在那粉彩长颈瓶里,一副平静无事的模样。
……
再睁眼。
游景瑶意识到自己苏醒,四肢立即应激似的挣扎起来,马上感到四肢已被什么东西紧紧禁锢住。
艰难地抬头一看,原来竟被捆在了一方石床上,四肢被人用红绸牢牢禁锢住,将她整个人呈“大”字形五花大绑了起来。
游景瑶全身流动的血都凉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将她像个小鸡崽似的捆成这样?
这是多怕她跑了。
这石头床十分粗糙,继续挣扎只会把手腕脚腕磨到脱皮,游景瑶知趣地停止了扑棱,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转向一边,打量起周围环境来。
这里是一方石洞,外壁和顶部挂满了妖冶的钟乳石,如同一柄柄倒悬利箭,钟乳石甚至还在滴答答渗水,水珠染上红光,乍一看像鲜血在淅淅沥沥地掉下来,很是骇人。
光看着就觉得风水不好。
游景瑶打了个寒噤,在不远处瞧见了一套桌凳,材质看上去并不华贵,就是最简单的木头桌椅。
有家具。
游景瑶心头掠过一丝万幸,有家具好,起码能说明这里不是专门关押她的牢笼,还有一线生机,再细看,家具也有使用痕迹,这里当真是反派的巢穴。
只是,这个反派的老家竟然潦倒成这个模样?
游景瑶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能和月尘卿一战的角色竟然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洞里,她还以为最起码也得是什么幽冥地宫,森罗宝殿,结果竟然是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根本不能作为正常住处的水溶洞。
一个家徒四壁的大反派,真是第一次见。
游景瑶差点要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笑出来,正艰难地憋着笑,石洞深处忽地渐渐现出一抹黑影。
出来的是位少年。
月光透过地洞狭窄的缝隙倾斜而下,几缕落在少年苍白如玉的脸上。他五官妖艳,黑发映着雪白肌肤,唇瓣却异常鲜红,一头绸缎般漂亮的青丝用羽冠束成高马尾,发梢尖尖随走路的步伐一晃一晃。
游景瑶感到出乎意料,反派竟是个年纪尚轻的美少年?
少年走路如同幽魂,轻如飞羽,分明是在行走着,却不发出半点声音,飘在空中似的,耳畔只有钟乳石上落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声,叫人心悸。
他里头穿着殷红妆缎狐肷褶子里衬,外面套了件银色短打,衣袂满绣奇异的黑色图腾,恍若密密麻麻的细羽。
游景瑶一瞬就联想到了漆匣中那片羽毛,心想,所谓的玄鸟族遗孤估计就是眼前这家伙了。
原本以为这反派定是什么鸢肩豺目的邪恶长相,却未曾想到这反派看上去不过才十七八岁,年轻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游景瑶忽然开始怀疑,他真有能与月尘卿一战的资格吗?
不能轻敌,游景瑶咽了口口水,决定率先出声:
“小公子,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这么绳捆索绑的,这样真的好吗?”
黑发少年步伐一顿,瞳仁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游景瑶喉头又紧张地滚了好几下,见那少年脚步微滞,赶紧乘胜追击,她艰难地朝旁边那套木头桌凳扬了扬下巴:
“小公子,这个小凳子看上去好生可爱,我想坐那儿!我们坐下来喝点茶好好聊聊怎么样?”
赫连炀不可置信地抽了抽眼皮,双眸往游景瑶指向的那只“可爱”的小凳子瞥了瞥。
那只小凳子确实是他亲手做的,但是。
这个狐后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被牢牢绑在自己的刑床上,手脚都被死死缠住了,竟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是不是嫌命太长?
想到游景瑶就是他最恨之人的爱侣,赫连炀眸中即刻浮现狠戾之色,一对红眸幽幽转向她,目光几乎要将游景瑶灼出一个洞来。
“狐后,你不会以为,自己现在还有能与我谈判的资格吧?”他声线阴柔得不像话,如同毒蛇嘶嘶吐信。
游景瑶一哽。
这个反派好像不吃她对付月停萧的那一套。
黑心莲还可以顺顺毛,若是真恶人,那可就棘手了。
赫连炀手中拖拽着一条晚霞般迤逦流淌的红绸,宛如从画中走出的魅影,缓缓朝她走来。
游景瑶大脑转得飞快,各种保命的法子在眼前飞窜。
月尘卿之前送她的金桂小弓现在储存在她的灵田中,但想要拿它和人家硬抗是不可能的,自己现在被五花大绑,动都动弹不得,何况弓箭本就是远程兵器,在这狭小阴冷的地洞里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正面打不过,只能用下流法子了。
她决定祭出压箱底的绝招——胡说八道!
只见妖冶少年停在她面前,指尖轻触红绸,红绸灵蛇般舞动起来,最后半截轻柔地缠绕在游景瑶脆弱脖颈之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剧烈收紧,断她性命。
“你说,若是我把你杀了,”他咧嘴一笑,洁白密齿映着鲜红的唇,“月尘卿会不会发疯?”
话音刚落,红绸收紧,游景瑶剧烈地咳。
“你……杀我……他不会有反应的。”
“哦?”赫连炀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翘头长靴踩在石床身旁的石块上,低头对游景瑶讥诮地笑,“他那么爱你,当着玄界众生的面迎你为后,他会对你的死漠然不顾?”
“咳咳,你不信?”游景瑶脸色泛白,“你凭什么认为,你捉到了真的狐后。”
赫连炀唇畔邪戾的笑容忽然一顿。
他没想到游景瑶会这么说。
死到临头,原以为游景瑶会说些诅咒他,亦或是她和月尘卿生死情深、至死不渝的话来恶心恶心他,结果现在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猜猜,你是不是制作了一个冒牌货,伪造成我的模样,现在正陪在月尘卿身边?”游景瑶抵着喉间涩意,边咳边说,“你可以玩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月尘卿又为什么玩不得。”
“什么意思?”
赫连炀猛地攥住游景瑶脖颈上的红绸,血红眸子瞪大了一轮。
他谋划百年,终于得到了青丘大婚这百年难遇的机会,赫连炀伪装成侍女潜入紫云榭,又精心筹备了一个替代品送到月尘卿身边,甚至还派人特地去西部禁制频繁攻击青丘结界以分散月尘卿的注意力,这次行动不容半点差池。
游景瑶却说他抓错了人?!
游景瑶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赫连炀为了听她继续说下去,不得已松开了缠住她脖颈的红绸。
“说!”赫连炀以一个俯身的姿势锁住游景瑶,恶狠狠地瞪着她。
“不是只有你会掉包,”游景瑶顺了顺气,勾唇一笑,天真纯美的脸上溢满了诚挚,“我根本不是狐族,更不是什么狐后。”
“小公子,你抓错人了。”
赫连炀闻言顿觉荒谬,险些笑出了声。
游景瑶一对狐耳,一身狐息,说什么不是狐族?
把他当傻子来耍?
他再没心思再听游景瑶胡扯,眼中杀机毕现,谁知下一秒,游景瑶忽地心神一动,顶在头上那两只纤薄狐耳裹上一团气机。
赫连炀手中动作一顿。
只短短两息,灵气散去,两只狐耳竟然摇身一变,幻化成了一对圆钝的犬耳。
“小公子,可瞧清楚了?”游景瑶当着他的面,又强调似的晃了晃自己的犬耳,杏子眼水汪汪地对着他,“看清楚我是什么种族了没?”
赫连炀手中红绸脱力一松,万分震惊地看着那tຊ对耳朵,被抽走魂魄一般愣在那里。
这是……犬族?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是犬族?
赫连炀伸手要去拽游景瑶的耳朵以确认真假,游景瑶躲不开,只好任他掐在手中又捏又看,疼得龇牙咧嘴。
真是犬耳,真是犬耳,他几乎癫狂地握住游景瑶的耳朵,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无法接受。
世上再没有比赫连炀更了解月尘卿的人,他恨了月尘卿一百年,就琢磨了月尘卿一百年。月尘卿此人就像天生没长情丝一样,向来无情无爱,冷血入骨,连父母薨逝都没掉半滴眼泪,唯一在意的只有青丘。
这么一个以青丘为命的月尘卿,绝不可能迎进一个修为又低、还是外族的狐后,就算天塌了地陷了也绝无可能。
眼前这个狐后,难道,真的是假货?
诱饵
“大婚之日我在场, 你分明就长这副模样。说,是你现在戴了面具,还是大婚当日的真狐后戴了面具?!”
游景瑶担心赫连炀要上手去撕自己的脸, 连忙开口:“当然是真狐后戴了面具, 你仔细想想, 是狐后伪装成我,还是我伪装成狐后,哪一种法子更相像、更安全?”
她努力说得沉静, 仿佛要将这场瞒天过海的大戏演到实处。
赫连炀闻言, 危险地睐了她一眼,本想上去撕扯游景瑶脸皮的手无声无息地收了回去。
那还用说。
当然是狐后伪装成她这个“假”狐后更安全。
若月尘卿真要故意做戏,使什么掉包之术, 大婚当日就不会让狐后以真面目示人, 他会让真狐后戴上现在这个假狐后的面皮,在万千宾客的目光下与自己拜堂成亲。
反正都是一张脸,狐后的真面目自然是隐藏起来更为稳妥, 假狐后的脸露了也就露了,不打紧。
听她一言,赫连炀愈发相信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假货,越想越恼,气得一把捏住游景瑶的脖颈, 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浮凸:
“冒牌货还敢自报身份,不怕我现在就拿了你的命?”
游景瑶被他钳住咽喉, 咳了两声,脸上笑意却分毫不褪:“你不会杀我的, 你若想杀我,我早就没命与你周旋了。”
赫连炀怒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笃定我不会杀你?”
游景瑶说:“首先, 你对我的身份还不确定。”
“其次,就算我不是真狐后,你也不会杀我,因为你也无法确定我在月尘卿心中的重要程度。你这么了解他,怎会不知道月尘卿对手下向来宽厚上心?若是月尘卿为了营救我这一枚棋子,也要以身犯险来寻呢?”
赫连炀眉尾一抽。
的确,月尘卿护着青丘的每一个子民,游景瑶即使是狐后的替死鬼,再怎么说,也是他的手下。
以赫连炀对月尘卿的了解,月尘卿不是没有可能来救人,游景瑶是真狐后还是假狐后,都有或多或少的地位。
多少能作一个合格的诱饵。
他思索两息,唇畔勾起抹讥嘲的弧度:“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他都肯让你作真狐后替身了,你不过只是个死士而已,死不足惜。”
游景瑶入戏了,满嘴荒唐话说得更加逼真:“重不重要,那得试试。”
她要营造出月尘卿真的会来的架势,这样一来,赫连炀才不敢随意动她。
先苟着,才能寻到一线生机。
“况且,你捉狐后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了她让月尘卿痛苦这么简单吧?你是不是在此处设下了什么机关灵阵候着月尘卿,待他被消耗到无力一战之时,再亲自动手?”游景瑶揣摩着问。
赫连炀眼皮翕动。
被戳穿了。原本应该气急败坏的,他骨子里却漫出一阵诡异的感觉,生生把本来应该窜上来的愤怒压了下去。
这女人怎么把自己的心思猜得这么准。
谋划了这么久的计策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挑出来,阴险成性的习惯就这么被人轻易戳中,像是一箭中靶似的,赫连炀心中竟泛起丝丝缕缕类似于痛快淋漓的情绪。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懂他在想什么。
是,游景瑶说得不错。仅是杀死狐后,杀死月尘卿的此生挚爱,还远远不够。
他要月尘卿为救狐后来到这里,自投罗网,步入他亲自设下的七杀阵中,被阵法一点点磨去灵力,由万年一遇的神骨变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然后再将他一刀一刀凌迟,内丹剖出来碾碎,虐杀至死。
只有这样,才能报灭族之仇,
黑发少年念及百年前的血腥场景,眉眼间浓重的恨意几欲溢出,又提前预设了月尘卿被自己剖丹挖心的场景,唇边勾起抹嗜血的冷笑。
游景瑶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赫连炀的神色,见他脸上风云变幻,愈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他果然想要以自己做饵,引月尘卿过来,估计还在此处埋下了什么机关陷阱,磨得月尘卿没有一战之力的时候再动手。
实在阴毒,游景瑶暗自打量他,无声咂嘴。
半晌。
赫连炀满目阴险地松了手,重新恢复了华贵的仪态,甩甩手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游景瑶:“猜出了又怎样?你活不了多久了。”
待月尘卿死了,杀她,不过是顺手的事。
只是。
现在他抓来的这个狐后,貌似真的是个假货。
赫连炀已经不确定月尘卿是否会来了,他心中定然烦闷至极,却又不愿在游景瑶面前破防,依旧还要保持镇定无虞的模样。
游景瑶看着黑发少年自觉清高转动手腕的作态,一时间有些微妙地想笑。玄鸟族只剩这一位孑遗,距离真正灭族岌岌可危,他还认为自己是高贵的朱雀后代,摆出无懈可击的模样,却依然能隐隐看出露怯。
此人和月停萧几乎是个对照面。如果说月停萧是自信过了头,甚至可说得上桀骜自恃,自负到没边,那赫连炀就是又卑又亢,分明顾影惭形,还要假装气骄志满。
游景瑶望着他的眼神忽地一软。
对待自卑之人,不能用强横手段,你越强硬,他越反抗。若真要找出个薄弱点来,还得来柔的。
赫连炀正目光阴沉地思考着其他计划,却听得石床上五花大绑的小妮子忽然甜丝丝地开口唤他:
“小公子,我想如厕,你这儿哪里能方便方便呀?”
赫连炀冰冷如刀的视线剜向她,颇觉荒谬,就像一个已经上了断头台的人还叫嚷着要吃香喝辣似的,十分可笑。
他不作搭理,将手中迤逦拖地的的红绸宝贝地收到袖中,背过手就要离开。
游景瑶心头一凛,急得大叫:“你不让我如厕,我可要就地解决了!”
她看着赫连炀方才好像很爱惜这些红绸,赶紧抓住这点,追加道:“我倒是不介意就在这儿方便,但是待会儿弄脏了你这些漂亮红绸可就不好啦!”
黑发少年离开的步伐一顿。
随即,恼怒地攥紧了拳。
游景瑶知道自己戳对了地方,抿唇等待。
只见赫连炀身形在原地颤抖几瞬,心中暗骂游景瑶多事,又无计可施,只好转过身来朝她一挥袖。
红绸得了灵智似的骤然松开,哗啦啦掉落在地。
束缚解开的那一刻,游景瑶就像提线木偶忽然被剪断了傀丝,阔别已久的气力回到四肢,又麻又酥,好比盲眼数年的人重新复明那样舒畅。
她大喜过望,从石床上吃力坐起,正欲下地,另一根红绸又激射而来,打圈锁住了游景瑶的左手腕。
游景瑶惊诧抬眸。
“别想逃出去,”黑发少年侧眸,露出一小半红色瞳孔,“你逃不出我的秘阵,劝你最好识相。”
游景瑶举手想作投降状,左手被缠得抬不起来,她只好举起另一边手,拇指摁着掌心,作出四肢朝天的发誓状:“我识相,我不逃,只是你扯着我的手,我怎么方便呀?”
“管你怎么,戴着。”
赫连炀冷冷抛下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转身消失在洞穴深处,马尾末端勾起的发梢一晃一晃,如同无声地示威。
游景瑶看着左手腕上裹了三圈的红绸,气急败坏,瞪着他的背影,心想。
这家伙,还是个走火入魔的臭病娇。
……
隆冬。
雪絮纷飞,宛如仙子落了一袖琼瑶碎玉,纷纷扬扬,铺陈而下。
银装素裹中,橙衣少女擎着把漂亮小伞,姿态端雅地与月尘卿同行,两人朝晴方湖中央的湖心亭走去。
月尘卿垂眼看着她,唇边带着抹与平常无异的宠溺弧度,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好奇。
小犬妖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以前游景瑶要带他去哪里都是扯着月尘卿往前跑的,月尘卿会顺从地让出自己的袖子,tຊ让小家伙扯着往前一路飞奔。即使她跑得太快,连带着月尘卿也有点踉跄,他仍旧没有半句怨言。
今天游景瑶出奇的没有拽他,也没有催他走快点,连他的手臂也不挽着,乖乖地不急不慢地走在一边。
月尘卿望望她发顶,心想,难道是成婚之后,越来越注意保持狐后端仪了?
倒也算是好事。
来到湖心亭,亭中玉几上已经摆上了数盘碧玺琉璃果碟,水头新鲜的果子堆成小山,旁边架着壶热气腾腾的暖茶,估计是侍女提前备好的。
游景瑶提着裙摆,拉开椅子坐下。
月尘卿等她先入座,才不疾不徐地坐在了对面,手肘撑在案台上,指尖抵着脸侧,似笑非笑地问:
“终于舍得补下午茶了?”
游景瑶痴痴地望着月尘卿,好像在望着苦恋已久的天上人,一时竟忘记回答。
月尘卿第一次见游景瑶这副模样,挑了挑眉:“怎么不说话?”
游景瑶霎时回过神来:“臣妾是该早些给尊上补上的。”
月尘卿听着“臣妾”一词时表情一愣,第一次听着这个新鲜词汇,不知拨动了哪根神经,竟是朗声笑了出来,“瑶瑶今日怎么如此拘谨?”
此刻,裹在游景瑶外皮之下的苏璇玑霎时慌了手脚。
炀公子没教她要怎么与月尘卿相处,把她送进来之前,只是简单说了句“听说狐后性格活泼,你演得像些”,就再无下文。
苏璇玑自幼涉足细作之道,历经数年磨砺,已是此道中的佼佼者,数年来的细作生涯早已让她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伪装本领,埋伏在什么人物身边都能如鱼得水,演什么像什么。
然而这次不同。
这是苏璇玑生平第一次触及地位如此尊崇的人物,这位是当今玄界的无冕之君,更是她心中爱慕已久的人。
多年前,苏璇玑曾见过月尘卿一面。那时他乘着云辇自高空掠过,风拂窗纱,露出一角冷峻清绝的侧颜,苏璇玑不过抬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便入了魂。
情愫深埋心底不知几载,终于命运垂青,她等来了一次靠近月尘卿的宝贵机会,本以为靠着多年的经验也能扮演得天衣无缝,谁想一开口就漏了破绽。
只是,苏璇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她自称臣妾,有错吗?
难道狐后平日里,对着玄界共主月尘卿自称“我”?
坊间传闻,月尘卿对狐后的宠爱举世无双,苏璇玑每每听闻都思绪难平。人说君主无情,对后宫妃子只能宠,不能爱,月尘卿这般至高尊主怎会不懂得这般道理,所以苏璇玑一直怀疑此事真假,谁知今日只不过窥见冰山一角,她忽地信了一半。
虽然心有不甘,苏璇玑也不得不承认。
单从一个“我”的自称来看,那宠爱之情也确非空穴来风。
月尘卿俯身凑近了些,温柔直视苏璇玑的双眼,低声哄道:
“在王臣面前恪守礼数就好,在我面前无需过分束缚。婚前如何自在,婚后亦当如是,可好?”
苏璇玑赶紧点点头,心头乱麻缠绞,回过神来,迅速用灵力切断了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两息过后便恢复了正常。
“尊上说的是。”
折翼
……
蜃牢渊。
溶洞地宫。
游景瑶被这根红绸攥着, 用剩下那只能活动的手艰难地如了厕,绸裤都没提整齐,又被扯着步步走回了地洞中央。
她只得攥着裤头万分恼火地往回走, 越想越气不过, 抬手狠狠地打了左手腕上那条红绸一下。
扯着红绸的赫连炀感受到了这段波动, 眉尾一挑,紧接着就听到那边传来她的抱怨:
“你急什么急呀?我裤子都没提稳,你还怕我光着腚跑了不成?”
赫连炀端坐在地宫中央的一块嶙峋石山上, 慢悠悠地顺过这条红绸, 回她:“我不怕你跑。”
“不怕你猴急什么?”
“就是单纯地……在玩弄你。”他似笑非笑地传音过去,咬字阴戾,仿佛在对笼子里精心饲养的蛐蛐说话。
游景瑶一滞, 滔天愤怒直窜心头。
她甚至都能想象出赫连炀说话时是一副什么讨打模样, 俘虏就俘虏了,还要拿她取乐子,小犬妖愈发气愤填膺, 拽着裤子加快脚步往里跑。
赫连炀这个变态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茅厕建在了整座地穴的最远处,徒步去行个方便都要走好长一段路。游景瑶好不容易走回到地宫中央,也就是方才缚住她的石床所在的地方,一抬眼, 竟看到了这样一幕。
赫连炀弯着脊背,正在一处嵌入石壁的洞穴旁边忙活着, 左右手扯着两块方角,像是在铺床。
游景瑶屏息仔细观察, 见那个石头洞方方正正,估计是他自己凿的, 长宽恰好能容纳他自己的身体躺进去,看上去非常逼仄,像石壁上凿出了一口棺材。
再细看。
她望见石洞里铺了一床被褥,赫连炀方才忙活,就是在整理床榻。
游景瑶忽然整个人滞住。
这是……一张床?
他竟然睡在石壁里头?
游景瑶一开始都没注意到墙上竟然嵌了一方床榻,她不是没猜测过赫连炀入夜在哪儿休息,还以为他可能住在哪条穴道深处的卧房里,哪想到,人竟然睡在凿出来的一个方洞里头。
这绳床瓦灶,瓮牖绳枢的,她忽然觉得连家徒四壁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赫连炀的处境。
赫连炀慢条斯理地铺好床,手心燃起一团灵流,将周围湿淋淋的水汽烤干,空气中弥漫一股被褥强行被烘干的棉絮味道,不算好闻。
游景瑶挥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
他余光注意到小小一只犬妖定在远处,走近也不是,走开也不是。
赫连炀眼眸转了转。
苍白双手覆上襟口,骨节突起的长指活动起来,开始一颗一颗解里衬的盘扣。
看清他在解扣子的游景瑶:“???”
做什么?
睡在大厅也就算了,连更衣都要在这里进行?!
找个没人的角落更衣很难吗?!
就那么一晃神,赫连炀已经褪下了里衬,当着游景瑶的面,一掀手,殷红衣裳半落至腰间。
风光初泄那一瞬。
游景瑶遭雷劈了似的迅速背过身去,双手死死捂着眼睛,倒抽一口凉气——
好险!
娘亲说,看到脏东西眼睛是要长疮的,幸亏她方才反应够快,什么也没看到!
游景瑶心疼地摸摸自己幸存的眼睛,在心里大骂赫连炀变态,气得几欲跺脚,那边似乎感受到了,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
“怎么,有什么不敢看。”黑发少年背过身,只留下半面侧颜对着她,“是嫌我身上伤痕恶心?”
游景瑶背对着他,依旧死死捂着双眼,心道。
你丫在这不分场合宽衣解带,还好意思反问。
她咬牙回道:“男女授受不亲而已。”
他嗤了一声,自顾自地脱衣。
“分明就是不敢看。”少年簌簌地褪下外袍,“不愧是冒牌货,月尘卿的真狐后哪会像你一样胆小如鼠。”
游景瑶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了下,无名之火直窜脑门,赌气的念头一上来,就收不住了。
什么胆小?什么不敢看?
不就是伤吗,她见得还少?
游景瑶将脸上小手一摘,愤怒地扭身过去。
只是这一回头。
她看到,背对自己的那个人满背殷红,整片后背血肉模糊。
游景瑶方才没来得及看到赫连炀的身上的情状,这下突然瞧见这么血腥的一幕,瞳孔狠狠一缩。
那是怎么样的伤,连她也说不明白。
这几乎不能算是一块完整的后背,整个背部都是沤烂腐败的模糊血肉,凸起的蝴蝶骨中央生了许多肉芽,肉芽上,有什么类似断掉的羽毛一样的异物插在其中,一根根,一片片,密密麻麻,看得人神魂俱悚。
赫连炀分出一丝余光观察着游景瑶的反应,见她已经完全被吓得成了一尊雕塑,唇边浮现一抹预料之中的戏谑微笑。
“很恶心吧。”
他说着,伸手生生折下了背部一片刚刚长出来的嫩羽,鲜血瞬间顺流而下,游景瑶又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赫连炀将那片羽毛捏在指尖,眸中闪过一丝类似厌恶的情绪,羽毛转瞬焚成灰烬,化作点点星火,消散在半空中。
游景瑶揪紧了衣摆。
“你,是在,折自己的翅膀?”她声如蚊蝇地问道。
赫连炀红如玛瑙的眸子极缓地转向她,披上了一件拖地外袍,深敞的襟口之下,雪白锁骨直晃人眼。
“翅膀?可笑,”他忽然笑了,“这也能唤作翅膀。”
游景瑶牙齿都在打战,依旧忘不掉刚才他亲手折了自己刚要长tຊ出来的羽翼,又毫不留情焚成灰烬的画面。
自折羽翼,这是件多么血腥可怖的事。鸟族怜惜羽毛,与狐族怜惜尾巴无异,连人族都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可赫连炀方才折自己羽毛的动作这样爽利,这样熟稔,恍若半点也不怜惜自己身上长出的羽翼。
游景瑶没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羽毛分明很美啊。”
赫连炀脸上笑意一僵。
黑发少年不可置信地定在原地,像被施了什么定身术。
过去几息,一股诡异的痛觉忽然涌上肺腑,刺得他一颗心酸酸麻麻。
……美?
方才她看见了自己最不堪的伤口,沤烂流脓,崎岖不平,长着无数溃烂的肉芽,这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恨不得用刀全都剜掉的东西。
游景瑶没有半句嫌。
望见了,也不躲。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赞他的羽毛很美。
这个字,怎么好像离自己很远似的,虚幻得不存在一样,多少年没有人用“美”来形容他了。
赫连炀于神魂震颤中兀自一笑。
他这活在阴暗地底的蠹虫,还能和这个字沾上边么?
一个连赫连炀都觉得诡异的想法涌上了心头——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犬妖见着这么一片糟践败羽也能夸得出美,若是看见他曾经那副完整的羽翼,得被惊艳到晕过去吧。
从前,他也觉得自己的羽翼很美。每一片都红得耀眼,缀满细碎金沙,灌注灵力的时候还会燃起烈焰,小时候,赫连炀最喜欢扑腾着这对翅膀在父皇母后面前晃来晃去,像只骄傲的小鸟崽子。
他曾觉得拥有这样一对属于朱雀后嗣的羽翼是无上荣耀。
可是那一战之后,什么都变了。
整座朱雀山脉在战火中焚成灰烬,父皇战死,年仅五六岁的他被母亲斩断了双翼,套上水灵罩,丢入深渊。
落入寒涧的前一刻,赫连炀亲眼望着母亲被吞噬在滔天的紫色狐火之中,他心中最后一点童真崩碎开来。
年幼的赫连炀顺流而下,漂到了一处寨子里。
此处唤作云梦泽,是鹿族的地盘,但,很不巧,鹿族是狐族的盟友。
救起赫连炀的是位鹿族阿嬷,当阿嬷疑惑地抚摸着赫连炀背上断翅的伤痕,神色复杂地问这伤来由的时候,赫连炀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往后,他都得捂住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了。
他在乱葬岗找了具还没腐化的尸体,取了那人头上的鹿角,用术法按在自己头上,从山寨逃了出去。
为了看上去更像云梦泽子民,赫连炀每天都会摘掉自己刚长出来的羽毛,戴上那对死尸头上割下的鹿角,伪装成一个朴实的鹿妖。
每拔下一根羽毛都是在损伤身体,日复一日,赫连炀脸色常年泛着病态的苍白,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要报仇,须尽快提上日程。
与月尘卿正面对战,赫连炀毫无疑问没有半点胜出的可能,要杀月尘卿,只有一个办法——
用阵。
灵阵师无须正面对敌,只需布下一个足够强大的灵阵,就可以将强大的敌人困在其中,将其折磨到半死不活,再一举击杀。
云梦泽盛产灵阵师,九幽大陆最有名的灵阵师,十个里面鹿族占了四个。据说连青丘第一灵阵师月长风都曾千里迢迢来鹿族取经,云梦泽的阵术底蕴可见一斑。
赫连炀便有了计策,披着伪装在鹿族疆域四处游历,耗经数十载,终于寻到了上古诛神阵的残卷——
此阵名唤“七杀”,创阵的人估计是下了死心,将此阵设计得天衣无缝,直至现在都没有破阵之法。
此阵一成,江翻海倒,掀天揭地,连上古真神都在此阵之下形魂俱消,用来对付月尘卿绰绰有余。
捉住了四两拨千斤的杠杆,复仇曙光近在眼前。
赫连炀靠着天生的阵法天赋硬生生将七杀阵残卷补全,复原了这上古凶阵。
此阵强是强,只是布阵需要时间。
赫连炀修为不高,布阵耗时更长,七杀阵需要三天才能成型,他派出苏璇玑这个细作就是想要拖住月尘卿三天。
三天后,待七杀阵成形,整个蜃牢渊都会被阵法裹在其中。
到那时,月尘卿纵能通天入地,只要踏入此阵,就是死局。
记事簿
若说蜃牢渊这边还算得上打得火热, 那么紫云榭这头,简直冷清得有些不像话。
今日是苏璇玑伪装成狐后的第二日。
偏殿外,雪色覆压, 冷冷清清, 偏殿内却是一派暖色, 宝篆轻烟,燎出一缕缕桂花熏香。
妆奁前,苏璇玑落寞端坐, 指尖触摸着蝉兽面皮与自己本身皮肤那一道若有似无的分界线, 望着铜镜出神。
镜中女子生了一对黑葡萄似的杏子眼,秋眸剪水,稚气未脱, 目光流转间露光荡漾, 本该是年轻的少女神态,只是这片面皮罩在苏璇玑的面颊上,一对眼睛却好像无端失了光芒, 美则美矣,竟是怎么也掩不住目光下的疲惫与空洞。
这是弥补不了的落差。她什么都能伪装,能与仇敌礼数备至,言笑无缺,可唯独只有一种神态装不出——游景瑶的天真, 纯净,她演不出。
苏璇玑静静地描摹着镜中人的眉眼, 心中再一次思索,这张面孔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究竟是什么人才可以在规制森然的青丘活得像只野蝴蝶,连面对她心中那轮高悬的月, 都能笑吟吟地抛去客套的自称,一口一个“我”和“你”叫得这样亲切。
就仿佛,月尘卿与她并不是玄界至尊与尊后,而是凡间世俗里的一对小夫妻,柴米油盐,无忧无虑,乐得自在。
可她呢?
自小在情报台打杂,稍稍长大了些就被送入谍楼,几十年间辗转在天眼、惊云阁、秘影楼等数个情报组织,为不同的主公效力,脸上的面具换了又换,吞下不知多少颗变声丹,在不同人物面前,作态千变万化,有时甚至要伪装成男人。
算算,一年到头,苏璇玑以真身示人的时日加起来,两只手就数得清。
这就是细作,是无依无靠的断根芦苇,随风摆的野草,自始至终都是孤独一人,没有靠山,没有倚仗,甚至没有个可靠的东家。
在谍楼的时候,前辈曾劝慰她,有时也不必多么羡慕那些地位崇高的角色,他们不一定有我们好过。
苏璇玑以前深信不疑,可是今天,她心中这没有依据的信仰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推翻。
的确,身居高位者大多深陷权斗,后妃要辅佐夫尊,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月尘卿的狐后竟是例外,她身居高位,竟也能活得像个孩子,在月尘卿面前也不需要半分伪装,当真,好让她妒忌。
一道蛊惑的声音飘过脑海。
“若是能戴着这副面皮,与月尘卿长相厮守,你可愿意?”
滔天疲惫压上心头,如同海浪扑岸,苏璇玑将这荒谬的想法倏然掐灭。
多年细作经历,已将她一身硬骨磨了个尽,苏璇玑何尝没想过一辈子戴着这副面具待在月尘卿身边。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给她钱,她这辈子就得为谁效力。
如今赫连炀出钱买了她的命,她的丹田里还卧着那只夺命的驭魂蛊,主公在那头勾勾手指,她就要魂消玉殒,没有半点争辩的余地。
这样朝不保夕的她,拿什么去争取活命之外的其他东西。爱情?没有什么比这更奢侈。
苏璇玑自嘲垂眼,触摸脸颊的手指堪堪收回,起身出去。
时值年暮,到了清算一年事务的时候。
新年近在眼前,紫云榭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苏璇玑身披雪绒锦氅,拨开珠帘踏出门槛,便见着外头侍女来来往往,端着簸箕成行成列地走动着,瞧着便很是热闹。
瞧见苏璇玑走出来,酒寻赶紧拍拍身上尘灰,撑开把纸伞小步奔过来:“娘娘,您要去哪儿?奴婢跟您去,别淋着雪受凉了。”
苏璇玑缓缓将瞳仁转向酒寻。
这似乎是狐后身边最得意的小侍女之一,行事妥帖,却又带着些隐隐约约的活泼气劲。人说奴像主子,从酒寻身上也可见一斑。
“我想见见尊上。”苏璇玑道。
酒寻没多想就应了声“好”,半秒不出,又回过神来急忙改口:“娘娘,尊上这几日忙着处理公务,现在估计在议事厅与左右相大人商谈事宜呢。”
苏璇玑了然:“那本宫去书房tຊ等他。”
酒寻低头应声,毕恭毕敬撑着伞,扶着苏璇玑的手去了书房。
在狐后住进偏殿之前,月尘卿的书房原本是一处谁也靠近不得的地方,堪比禁地,连洒扫侍女都得向月尘卿提前报备,才得在暗卫眼皮子底下进去打扫,一刻钟之内必须打扫干净退出来,停留多一分钟都不允。
虽说月尘卿的书房都是青丘机密,但极其重要的都会锁进秘匣中,再用术法封印,摆在桌上的都是无关轻重的东西,因而游景瑶可以随意进出。
于是关于书房便多了项不成文的规定,除了月尘卿之外,只有狐后能随意进出,谁也不得阻拦。
苏璇玑抬手推开碧玺镂空檀木门。
他的书房窗明几净,鸡翅木桌角堪堪立着一只花瓶,瓶口斜插着一束花,只有两种颜色,紫的鸢尾,黄的桂枝,参差错落拼在一起。
苏璇玑一滞,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搭配。
先不论紫色与黄色相冲,鸢尾与桂枝完全是两种格格不入的花材,硬是插在一起,好似在打架。
连她这个细作都晓得一点花道,负责瓶供的奴婢连这点基本的知识都不懂得?
苏璇玑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微嗔,本能要上手去整理瓶中花材,捻掉一些横生枝叶,抬手之时,却忽然望见自己袖口处绣了一圈小巧俏丽的桂叶纹样。
她愣愣抬眼,念及寝宫内也是满当当的桂花熏香,这才注意到狐后竟然如此喜爱桂花,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桂花若代表游景瑶,那么……
苏璇玑在书房内左右看了看,果然瞧见书房角落那几扇屏风中,鸢尾开了个漫山遍野。
她哑了声,一瞬感到难以名状,低头瞧瞧那“乱七八糟”的花材,鸢尾没皮没脸地勾缠着桂花枝,桂枝的叶子毫不留情地拍在鸢尾脸上,像是在你一拳我一掌地嬉闹。
只是单纯地望着这束花,苏璇玑竟能在脑海中补全月尘卿与游景瑶相处的日常,生气勃勃,活色生香,每日都过得有声有色。
苏璇玑收回了要整理花材的手。
书房内只有她一人,此刻,作为一个细作,她竟然丧失了半点再去翻箱倒柜寻找信息的念头,心头只有滔天的疲惫,将她裹得透不过气。
静默伫立许久,苏璇玑终于迈了迈步子,坐在方桌旁一张雕螭六方凳上。
月尘卿的书桌略微凌乱,想来应该是今早翻找什么东西之后没来得及整理,折子堆在一起,书简又推到一边,中间一沓细宣散了满桌。
苏璇玑静静望着,在满桌密折和散页中,瞧见下方好像垫了个什么本子,不像是公文的包材。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陷在纸张中的薄本抽了出来。
本子封面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看上去,就是极为简单的随身簿子而已,甚至有些朴实,与满桌金丝折笺颇有几分格格不入。可苏璇玑捧着它,心脏忽然莫名跳得厉害。
指尖捻着薄本,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回到紫云榭的第一日。”
“七日闭关,从霰雪峰领回来只小犬妖,安置在偏殿了。”
犬妖?苏璇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第一句就叫她浑身血液有倒流的趋势。
她脑袋转了好几个轮回,才不得不接受狐后有可能是犬族这件事。
如果真是,那这消息瞒得实在太密不透风了,别说外界没有半点风声,连专门收集密辛谍报的苏璇玑都不知晓。
她心头滚过一团火流,将本子拿近了些,接着往下看。
“她要一座带花的大秋千,明日去善花司要些新鲜花材。”为了加深记忆似的,还在下面划了好几道,墨痕凌厉干练。
再往下。
“小犬妖约本尊去晴方湖饮什么下午茶,不太想去。还叫我穿什么素净衣服,不想穿。”
“但她要做瑞雪裹……”此处停顿,墨痕一点一点,像是一边思忖,一边踌躇地轻点着笔尖,一行小黑点过去,又见着下半句:“去就去一次。也无妨。”
紧接着下一页,他的字迹龙飞凤舞起来了,张牙舞爪地,全然不像前头那样隽秀:
“游景瑶居然骗本尊,不来也就罢了,竟和三弟在一起围炉煮茶,气煞我也。”最后一个字笔迹叉得快要飞出去了,苏璇玑看着看着,莫名咯笑了声。
“明日泛舟。”这里折了个角。
下面又是龙飞凤舞的张狂字迹:“本尊今日特地用了桂花味道的梳头水,为何她扯着三弟同舟?!早知不来。”
每次看到这样失控的字体苏璇玑都忍不住发笑,接着翻阅,后头全是这样潦草的大笔走书:
“她要大哥三弟的香囊,不要我的,气。”
不知是不是太过愤怒,竟是连这个“气”字都写错了,胡乱用斜线划掉,重新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气煞我也!”
小小一本簿子,苏璇玑见得最多的就是“气煞我也”四个字,后头还复现了许许多多次,偶尔也会有那么几行写得工工整整的小字,似乎写的时候心情很愉快:
“今日她喊我名字,好听。但被右相听到了,本尊颜面尽失,下次定不许她这么无礼。”
“送了她一把小弓,本尊亲自刻的‘瑶’字,她竟说那字丑。不过学射箭的时候很听话,一下午过去已能箭箭中靶,猎场上可自保。”
“她要三弟的噬心狼,不要我给的四星魔蝠。”这行字笔锋都勾不起来了,各个字像垂着脑袋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这一页之后,几个硕大无比的字迹映入眼帘:
“要成亲了!”
“今日本尊试穿婚服,不让她看见,当日见着才惊艳。这婚服做得蛮漂亮。”
“怎么还有二十八个半时辰?”
“她试妆不让本尊瞧,生闷气。难道是之前本尊试婚服也没让她看,在与本尊赌气?”
“急。烦。”
之后的内容甚至连不成一段话,都是细细碎碎的字词,拼不在一块儿,看着像是大婚前夕那一夜,心急如焚的月尘卿对着这本小簿子胡乱涂鸦而成,即使满页都是意义不明的图案,苏璇玑竟然也能从中看出满满的期待与喜悦,似乎自己就是那个急切的新郎,迫切想要牵到心爱之人的柔夷。
她唇边勾着抹笑,顺着这一连串的字符期待地往后看,翻开下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四个冰冷的黑字:
“她逃婚了。”
驭魂蛊
苏璇玑神色一滞。
逃婚?
狐后……什么时候逃过婚?
苏璇玑迷惘地往后翻动簿子, 谁知后头却是一片空空如也,再无任何字迹,心头无端泛起不安。
听说成亲当日, 狐主狐后的拜堂环节似乎因事推迟了几个时辰。由于侍女们将宾客伺候得妥帖, 鼓瑟笙歌轮番上演, 因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成亲大典无声无息地推迟了几个时辰,更没有人去猜想这段时间之内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难道这推迟的几个时辰竟是因为狐后逃了婚?
苏璇玑执行任务前得到的信息太少,如今对着这些只言片语根本无法推出其中关窍, 指尖在“她逃婚了”这四个字上轻轻摩挲, 眉头紧蹙。
不对,有哪里不对。狐后逃婚这么紧急的事,月尘卿当即哪还有心思拿出簿子来记下?
况且, 之前狐后唤月尘卿一声名字, 他都开心得一板一眼记下,成亲这么欣喜的事,月尘卿竟然没有继续记录。
一根白线穿过大脑。
苏璇玑反应过来, 霎时触电般地转过了身。
只见门边无声无息倚了一袭颀长人影,没有半点温度的紫眸盯在她身上,神色微恹,视线蕴着丝丝缕缕的死意,像在打量一个死物。
“尊、尊上……”
苏璇玑双瞳缩得几乎只剩眼白, 本能要躬身行礼,却意识到手中还拿着月尘卿私密的记事簿, 一时间放桌上也不是,继续攥着也不是, 手足无措,额角冷汗涔涔。
败露了。
看见月尘卿眼神的一瞬间, 苏璇玑就已明白自己再也没有遮掩的余地,拿着这本簿子的她,好比一.丝.不.挂地站在了月尘卿面前。
好歹也是细作多年,从无败绩,这次竟是以这样一个万般愚蠢的方式轻易被撕去了伪装。苏璇玑忽然眼神空洞地勾了勾唇,脸上那张不属于tຊ自己的面皮僵硬得凸起几道纹路,如同镜子碎裂一般寸寸崩开,与游景瑶相似的最后那点灵动情态也沉了下去,完完全全成了另一个人。
空气寂如死水,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月尘卿半字未吐,尊者威压自他身上朝外一轮轮扩散开来,如金钟镇压,重重压迫着着苏璇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从内到外生生碾碎。
这是在逼她开口。
捂着剧烈疼痛的丹田,苏璇玑咬牙抬眸,开口第一句,竟是询问:
“尊上是何时发现的?”
说出口的一瞬间,苏璇玑真佩服自己命数已尽,还能挤出这缕勇气来问问题,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败。
月尘卿冷然望着她,动也不动,似在思考还有没有回答的必要,过了两秒才开口:
“昨日,你见我的第一面。”
第一面。
苏璇玑指甲陷入掌心。
果然与自己想得半点不差。
昨日,苏璇玑举着把雪绒纸伞,要去找他一同品下午茶,却在月尘卿走近的那一刻忽然慌了手脚,不知是该挽着他,还是该牵他的手。
原来那一瞬的慌张早就被月尘卿捕捉到了,只不过那时苏璇玑初见心上人,满心沁在欢喜中,略过了这致命的破绽,根本没有注意到月尘卿在望着她的第一眼就已发觉不对。
原来太过亲密的爱侣,连一双手放错了地方都会察觉。
苏璇玑颇觉可笑地嗤了一声,抬手将鬓发拨至耳后。
也怪她太鲁莽。往日接手任务,她都要将任务对象的性格细细打听清楚,可这一次,输在爱慕心切,仅仅只是得了赫连炀的一句“狐后性格活泼”,苏璇玑就生生迎了上去。
变声丹,蝉兽面皮,易息散,研究了这么多年的细作伪装,都抵不住月尘卿的一眼。这该是她执行过的最差火的一次任务吧。
月尘卿贵为玄界共主,不可能看不破一个细作的伪装,苏璇玑早已做好了被认出、被处死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场戏的谢幕竟会来得这么快——计划好的三天,竟然第一天就被认出了皮下真身。月尘卿之所以没有当即戳破,估计是着手暗暗调查了一段时候,今日得了结果,便毫不留情地来揭穿她自以为是的伪装。
苏璇玑不卑不亢地抬眼望他,瞳仁下一片泛白,颇带着几分穷途末路的绝望,以及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的坚决。
月尘卿居高临下,倦慵抬手,紫玉扳指闪烁精光,一片足足有半人高的幻色狐火瞬间在紫云榭周围暴燃而起,千万血线由窗牗外迸射而进,将整座内殿瞬间化作酆都炼狱。
清冽幽诡的声音飘进她耳朵:“猫族细作,是玄鸟族遗嗣雇的你?”
他尾音半挑,分明是疑问句,却用着平直的陈述语调,分明心中已有了答案。
苏璇玑想开口说些什么,字句在吐出唇边的那一刻,忽然被扼住嗓子似的瞪大双眼,喉头滚动不已,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制着她的唇舌,无法吐字,苏璇玑目眦尽裂,最后狠狠地呛咳了一声,逆血上涌,一缕血线顺着唇角垂直滑落。
她猛地扣住心脏。
这是驭魂蛊作效的标志,蛊虫埋在丹田内,只要察觉到她有半点要暴露计划的念头,就会瞬间啮断她的经脉。
……赫连炀是真没想要留她一条生路,用了两只这么烈的蛊虫,方才苏璇玑只不过想说两句无足轻重的话,就遭到了如此严重的反噬,现在两根手筋已被蛊虫生生切断了,她的左手几乎已经全废。
看着面前人无端呕血,月尘卿几分诧异,刚要有所动作,苏璇玑忽然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光速撕下脸上面具,连带着一头栗色发丝也随之剥落,露出了原本极其少见的齐耳短发。
苏璇玑眼皮一抬,瞳仁瞬间收成两道属于猫族的短直竖线,腰间弯刀横贯而出,化作两道银色闪电破空刺来!
月尘卿微微侧首,指尖一勾。
这一勾之间,万钧之力凝聚,书房中万千血线仿骤然收紧,苏璇玑眼眸顿闪,往后倒退,真气催动到极致,在血线栅格中翻旋飞窜。
锋刃般锐利的血线越收越紧,她翻手甩出双轮弯刀,斩断数十条血线,嗜血快意与不舍之情交杂,指尖夹住一片锐色左右横砍,硬是辟出一道空隙,直指月尘卿咽喉!
月尘卿身形凝滞,就在锋刃即将触及咽喉的瞬间,袖中弹出一道纤细到几乎不可见的指劲,击中苏璇玑虎口,手中锋片失去控制,呼啸着向一旁飞去,“哐当”一声刺入书房墙壁,墙面登时龟裂开来。
又一次缴械!
苏璇玑心头骤紧,双足反蹬,一个倒翻,发丝如黑绸般翻卷而过,指缝间银针毕现。
月尘卿眼眸半眯,似乎对她一次次毫无作用地突袭感到厌倦不耐,些微侧身,淬毒银针在发间直贯而过,下一秒,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苏璇玑的身后,一指点住她颈后死穴。
苏璇玑双眸一瞪,双腿登时脱力,整个人虚脱跪地。
半条废掉的手坠在一旁,苏璇玑只得用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臂撑住身体,面上闪过早有预料的无奈,冷汗尽数落在地面。
她本就没有抱着能刺杀成功的期望,刺客之强,在于暗中伏击,就算她如今是九幽刺客榜第一人,和月尘卿正面交锋也没有半点胜算,顶多过几个回合就要败下阵来。
之所以还要发动这向死一击,不只是因为那只夺命蛊,更是因为当初与赫连炀定下的规矩,如若任务失败,苏璇玑就要执行第二杀手计划,直接刺杀月尘卿。
显而易见,连最后反扑也败了个彻底。
月尘卿长身玉立,望着地上半跪的苏璇玑,薄唇微翕,不带丝毫温度地吐字:
“游景瑶在哪里。”
苏璇玑回头,双眼满含血丝地瞪着他,那哭不哭笑不笑的难看神情犹如即将上刑场的要犯,带着不畏死亡的漠然和永不低头的决绝,一副倔骨头模样。
月尘卿视线渐沉,先是瞥了眼她唇角那一道血线,又在苏璇玑耳后瞧见了一片黑色蔓生的枝杈,眸底即时掠过了然之色,下颌轻抬:
“驭傀蛊?”
此蛊他百年前早就领教过了。当年玄界战场上,玄鸟族不知多少死士被下了这种巫蛊,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只知杀戮的傀儡。这些浑身长满了黑色枝杈的士兵拼杀起来犹如武僵,刀剑砍在身上也浑然不觉得痛,俨然已不能称作是人。
苏璇玑面上故作轻浮的笑意一滞,短发自耳后泄出,遮住丹凤眼尾。半晌后,才咬牙点了点头。
月尘卿不作犹豫,踱到她身前,翻手撕出道裂隙,从中撩出一只玉瓶,当即揭开顶盖。
里头是一颗莹白丹药。
丹药周身萦绕着异色幻息,清香四溢,苏璇玑不过无意间吸入一缕,全身真气就隐隐有被净化的趋势。
竟是全玄界都难寻到一枚的鸾翥涤蛊丹。
苏璇玑双眸圆睁,仰首去看月尘卿,竖瞳展开,逐渐有恢复圆形的趋势,像是浑身戒备、毛发尽竖的猎猫瞧见了活命的希望,须臾之间,姿态都柔软了下来。
“服下,然后回答我。”月尘卿用灵流裹住丹药送到她手边。
苏璇玑吞了口带血的唾沫,终是接过丹药,认命地放入嘴中。
丹药过喉,入体即化。
耳后的黑色枝杈慢慢消退,肌肤重新恢复光洁莹润,苏璇玑忽地用力咳出一口心头血,两只百足小虫于黏腻血渍中爬出,没爬几步,就断了气。
“多谢尊上相救。”苏璇玑沙哑回道,知道月尘卿此时要听的不是自己的道谢,下一句立刻接上,“狐后此时在蜃牢渊。”
月尘卿立即起身。
苏璇玑早料到他要立即动身前去,猛地攥住他的衣摆,破声劝阻:“尊上,炀公子在那里设下了七杀阵,那是上古诛神之阵!”她说得太急,污血堵在嗓子,捂着小腹一边咳嗽一边哀求,“尊上,不要去……”
月尘卿侧目。
七杀阵。他曾听阿兄提起过,那是上古三大凶阵之一,乃魔域先祖所创,混沌时期六界未分,仙魔交战,不少上仙神君皆殒命于此阵之中,死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真正消弭于世。
后来,六界逐渐有了壁垒,上古混沌时期的各种神器与阵法皆不见踪影,青丘望天阁倒是留存着一些阵法残卷,不过那些残卷的tຊ品阶都不高,没有一个能比肩七杀阵,可见七杀阵的珍稀程度。
此人竟能寻到七杀阵法,倒也实在出乎意料。月尘卿摁了摁眉心,能从防卫森然的青丘悄然带走游景瑶的人定也不是什么平庸之辈,这七杀阵不像是噱头。
无暇思考太多,月尘卿纡尊俯身,无声拂去苏璇玑攥住自己衣袂的手,下一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诛神阵也好,诛魔阵也罢。纵是罗刹地狱,刀山剑树,本尊也非去不可。”
苏璇玑闻言,满目哀切霎时降了温,满眼写着不可置信。他,真要为了狐后去送死。
月尘卿背过身,摊开手,掌心卧着一颗银光闪闪、圆卜隆冬的平安锁。
游景瑶曾说这轻飘飘的小锁能保平安,那时他觉得尤其可笑,因而结契那日,月尘卿吻着她苹果似的脸颊,暗自心想,从此之后定要让她过上安安稳稳快活的生活,平安无虞,不必寄希望于一只银锁,有他在,就能护她一世周全。
月尘卿垂了眼睫,长指合拢,将小锁紧紧攥住,像是捧住少女圆鼓鼓的脸蛋,眸底掠过一线决绝。
瑶瑶聪明,定能和此人周旋一阵,说不定还能逃出来。如若不能,就算她半只脚已迈进了阎罗殿,他也要将她毫发无伤,安安稳稳地带回来。
七杀阵
……
这一夜过得难捱。
躺在冰冷的刑床上, 半边手臂还被赫连炀用红绸缠着,游景瑶根本睡不着,在梦乡临界数次徘徊, 始终没有陷入熟睡。
她烦躁地闭着眼, 双拳紧握, 以一副要干架的姿势干躺着。
游景瑶一直自觉睡眠质量奇佳,随时随地只要眼睛一闭就能厥过去,今夜竟万分清醒, 太多事缠在心头, 一闭眼,就在思忖月尘卿那边的状况。
红绸那头,一夜都没怎么动, 那少年似乎睡得很香。
想到这个混蛋能心安理得地睡得这么舒服, 游景瑶又是一阵急火攻心,越想越憋屈,终于没忍住, 将眼睛试探地睁开一条缝。
这一看才发现,原来左手的红绸竟已经坠在地上,软沓沓地延伸至暗处,那头俨然没有人再牵着。
游景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下意识回头。
一缕月光透过穹洞斜射而下, 洞穴深处,血池旁站着个人。
那人背着身, 月光恰好打在他雪白的手腕上,他正在一圈一圈地解开腕上缠着的红绸, 随着他解开红绸的动作,空气中的血腥味有愈来愈浓的趋势。
游景瑶屏息观察, 直至最后一圈红绸解开,一道深深血痕赫然映入眼帘,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伤口溃烂,似乎反反复复被撕裂,从未痊愈过。
赫连炀将长长红绸甩落在地,双指并拢,燃起一道锋刃,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手腕上那道旧伤划开,鲜血霎时汩汩涌出,喷泉一样泄入下方血潭。
他动作熟稔得惊人,仿佛放血这个可怖的动作只是家常便饭,游景瑶看得心跳都停了。鲜血注入血池的那一刻,整个洞穴瞬间变了颜色,头顶嶙峋参差的钟乳石无端染上一层妖冶诡艳的光晕,恍若受到滋润之后的餍足。
游景瑶双目圆睁。这神经病在干什么?
血池周围连贯着数道凹槽,那殷红的鲜血就顺着这些蛛网一样的凹槽流向四周,看不清最终流往何处,只知道赫连炀在用血润养着什么,而且,似乎已经不止一天了。
她心头大颤,慢慢挪动身子下了刑床,本凭直觉地溜到了门边。
透过石门,游景瑶抬头望天,瞳仁顷刻缩成两点——
深渊之上,一面圆形光阵遮天蔽日,将整座蜃牢渊包裹在内。阵中闪烁着种种意味不明的图案,从枭蛇鬼怪到魑魅蜮孽,万千欢喜佛放荡肆意地以牲畜一般的姿态媾合着,残肢断臂拼接成繁密图腾,煞气冲天。
一阵彻骨凉意自脊背窜上,连带着浑身血液都结成了冰。
“好看么?”
虚浮得像是妖魂的阴柔声音幽幽飘来,“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夫君准备的大礼。”
游景瑶脸色苍白地转过身。
血池旁,赫连炀慢条斯理地将伤口重新一圈圈缠好,红绸映得他肌肤更为森白,恍若一具身披红袍的白骨立在那里。
“这是什么?”游景瑶指着门外,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
赫连炀歪头,眼尾荡漾着空冥疯狂的柔光,极其温柔地应她:“七杀阵呀。”
七杀阵……
游景瑶的灵魂都要脱窍,只剩一颗心在空壳似的身体里空白无序地砰砰跳动着。
她知道此阵。
《青丘诗》作者曾写过另一本姊妹篇,与这个世界是同一世界观的不同时间线,讲述的是混沌时期六界未分之时,各方交战不停,仙魔大战绵延数百年,战火不休局势混乱的背景。
七杀阵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魔族曾在仙魔大战中使用此阵,将仙界七名神君困在其中绞杀至死,灭了仙族战力极高的七位神君,导致仙族底蕴大损,一蹶不振许多年,七杀阵也因此入选上古三大凶阵之一。
它威能无匹,只要入阵就没有再生还的可能,连上古真君也毫无还手之力,灵魂湮灭灰飞,再无轮回。
游景瑶浑身不受控地战栗起来,原来如此,七杀阵成型需要三天,为免夜长梦多,赫连炀这几日一直在用鲜血浇灌阵心,促使其加速成熟。
方才她抬头一看,整个七杀阵似乎已经成型了。
月尘卿的修为是很高,但他再强,还能强得过灵气充沛的上古时期的真君们么?何况七位神君联手都攻不破七杀阵,月尘卿若是一人入了阵,后果怎堪设想?
游景瑶激忿填膺,望着洞穴深处那一袭颀长黑影,心头涌起万千绝望与悲愤。
《青丘诗》整本书已完全被改写,连游景瑶这个女主角也不能确定结局是悲是喜,现今剧情已经完全脱缰,往未知的地方疾驰而去了。
既然不知道结局,那么,月尘卿和她都有死亡的可能。
游景瑶几乎要哭出来,这一刻,她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希望月尘卿不要来了。
只要他活着,就算自己身死,说不定还有机会读档重来。但如果这个笨蛋真要来救她,若是月尘卿在剧情中身亡,游景瑶肯定会被直接抹杀。
游景瑶闭上眼,双手合十。
无论如何,请抛下她吧,不要真的傻到来寻她了。
赫连炀远远地看着少女竟开始祈祷起来,莫名发笑,笑得手腕上刚刚凝结的伤口一瞬崩裂,鲜血顺着红绸蔓延而出。
“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做些无用功夫了?”
对面不答,少女兀自将脸深深地埋入合十的手掌,姿态虔诚,泪光润湿眼睫。
赫连炀斜眼望着游景瑶月光下祈祷的侧颜,嗤笑了几声,喉头无端涩哽起来,原本心中坚信的某些事忽然荡起了涟漪。
不是说这是假狐后么?
她又在这么泪眼涟涟地祈祷什么。
赫连炀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一轮小小的衣影,瘦弱娇气,看上去和“狐后”这个伟岸高雅的词语搭不上边的少女,忽然有那么一刹那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辉,像是真的与月尘卿有羁绊。
他转瞬否决了这个荒唐的想法。游景瑶是什么模样,他短短一天已经感受过了,完全没有半点规矩,言谈举止尤为粗鄙,浑身乡野味道,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入得了月尘卿的眼,不过是个粗陋的冒牌货而已。
夜色下祈祷的少女一袭素色,眉眼低垂,像极了悼念亡夫的小娘子,楚楚可怜。
月尘卿的魅力……当真已经到了连一个异族手下也为他牵肠挂肚的地步?
赫连炀眸底忽然漫出难以言说的疯狂和欲念,心神一动,手腕红绸如蟒蛇般激射而出,瞬间与游景瑶手腕上那断掉的半截连成一体。
游景瑶尖叫一声,毫无防备被红绸捆住手腕,扯到了他身前。
“你做什么!”
那一张森白的脸近在咫尺,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玩味地研磨着她的面容,唇畔含笑。
赫连炀抬起她的下巴,鸦睫半垂地打量起游景瑶,摩挲着她软嫩的下颌,一字一顿道:“你心悦月尘卿?”
游景瑶眼中满溢仇恨,只是直直瞪着他,闭嘴不言。
“其实你倒也没那么不堪,虽然粗鄙,倒也还算有几分灵气,”赫连炀拇指摩挲着她软嫩的下唇,“月尘卿死后,可愿跟着我?”
游景瑶当即张口去咬他的手指,赫连炀躲避不及,被犬牙生生撕开一道伤,拇指霎时渗出大颗血珠来。
“再说这种屁话,我tຊ咬也咬死你,信不信。”游景瑶眼底凶光几乎将他射出两个洞来,唇畔两道虎牙闪烁着精铁一样的利色。
她顶着两个稚嫩少女的发髻,面容也这样天真圆润,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竟然真有那么半点荒唐的震慑力,赫连炀竟然真的被短暂的唬住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都觉得可笑。
这么贞烈。赫连炀松手放开了怀中人,却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手腕一翻,红绸铺天盖地激射而来,将她整个悬捆在顶壁的钟乳石丛中。
游景瑶惊呼一声,嘴巴转瞬被红绸死死缠住,堵住了全部声音。
黑发少年浮空悬起,绸带一样的青丝如同水中海草蜿蜒浮动,飘到她身边。
赫连炀在她耳边轻笑,如同魅女将猎物吞吃入腹前的温柔蛊惑:“若我,偏要你呢?”
游景瑶咬牙切齿,什么也说不出,只得死死瞪着他。
一双手已经不由分说地绕过她的腰,开始松她身后的绸结,游景瑶像跳虾似的挣扎起来,震得手腕脚踝的红绸都抖起来,那些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脏话来到嘴边,全都变成了闷堵的“呜呜”声。
完蛋。
真要被反派侵犯,这本书得烂尾吧。
她越挣扎,黑发少年眼尾那抹秾丽就愈发浓稠,殷红的色彩如同藤蔓般爬上眼尾,连带着给她宽衣解带的动作也愈发粗犷起来。
游景瑶在心里大声呼唤系统:系统!你在哪里!再不出来,我要失身了!
这段时日来像死了一样的系统闻讯诈尸一秒:
【系统提示,目前剧情并无特殊情况,请宿主稍安勿躁,继续任务。提示完毕。】
电流声消失,游景瑶整个人呆滞成半截木头。
她就快被脱得只剩条肚兜了。
还特么是正常的任务走向?!
桃粉外袍堪堪落地,紧跟着薄如蝉翼的素净里衫被扯落,香肩半露。
秀色可餐的少女就这样横陈在面前,赫连炀受了刺激似的眼尾鲜红,眼神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肌肤,目光灼热而狂乱,猛地扣住她的腰。
游景瑶口中小兽凄鸣般的“呜呜”声骤然变大,黑发的少年的利齿即将落在她脖颈。
“呲啦——”
天空中忽然传来类似血肉撕裂的巨响,恍若一颗巨大无比的眼球缓缓掀开了眼皮,洞口漫入刺目的鎏金光芒,刺得游景瑶一瞬闭上了眼。
下一刻。
天穹之巅横亘的眼球轻轻一眨,瞳孔迸射出万千幻色狐线,一霎风靡云涌,雷奔电鸣,坠掷在包裹蜃牢渊的七杀阵上,发出惊天动地之响。
死局
赫连炀眸色骤冷, 满目讥诮一霎结霜。
来了?
他收回钳住游景瑶后腰的手,活动了一下手腕,发出森然的关节脆鸣声。
游景瑶失神蹙眉, 滔天酸涩后知后觉涌上鼻尖。
她太了解月尘卿了, 这笨蛋一定会来。月尘卿连尸山血海的磨砺都熬过来了, 从小就在生死界限这根悬索上走着的,怎么又会惧怕七杀阵。
蜃牢渊外,万千狐火如流星坠落, 连绵不绝地轰击着阵壳。溶洞震颤, 地动山摇,倒悬的钟乳石纷纷脱落,刺入地面, 激起一片尘灰。
尘灰滚滚中, 游景瑶伸长脖子去瞧。
洞口之外,一团炫目光晕悬浮于高空,光晕后面, 赫然挂着一只硕大恐怖的眼球。此刻,眼球暴凸无余,密密麻麻的光柱从瞳仁中央迸射而出,如同万千箭雨携催城灭世之势扑来。
她恨不得把头探出去看,远观许久, 才艰难地在光晕中寻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月尘卿立于眼球前方,双臂平展, 身后九条巨大的狐尾呈扇形展开,映得整片夜空亮如白昼, 望之几乎将自己燃成了一团火。
他竟然在疯狂地燃烧自己的修为,不顾一切地攻击着阵壳, 每一次催动狐火,都是在肆意疯狂地燃烧他一日日、一年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底蕴,几乎自毁一般地发动着连绵攻势。
看着这一切,游景瑶如冷水浇背,整个人冷了个透。
赫连炀站在洞口,望着上方岿然不动的阵壳,嘴角勾起一抹佞笑。
“七杀阵已熟九成九,即使还差一点点,你也休想从外面攻破它。”
七杀阵无愧是上古凶阵,月尘卿如此焚天融地的攻击也没能将阵法撕开哪怕一条口子。狐火落在上面,不过泥牛入海,转眼就变成一丛丛炫目的烟花,毫无作用。
游景瑶彻底失神。七杀阵成了九成九,她……真的还有翻盘的机会么?
见攻势无效,月尘卿双目燃成了两道璨金的火焰,狐尾再次猛震,眼球中迸射出更为粗壮的光柱,几乎像是激光切割钢铁一样猛烈锯剺着半圆的阵壳,空中爆开一片剧烈刺耳的金石激鸣声。
可一刻钟过去,七杀阵依然完好无损,嵬然不动,甚至像是吸收了不少月尘卿的战力似的变得更为强悍刚韧。
赫连炀见状,唇角几要拉到鬓边,双眸满含血丝,扬眉色飞。
月尘卿,你也有束手无策的一天?
他或许修炼一生都无法能与月尘卿一战,但这上古凶阵呢?连大成仙君都只能在七杀阵下乖乖伏诛,月尘卿充其量不过小小玄界共主,修为离混沌时期的真君神仙们差得可不是一阶二境,想要攻破七杀阵,简直痴心妄想!
又是一刻钟过去,硕大眼球中迸射的光芒逐渐有熄灭的趋势,光柱直径变得越来越细弱,化为一道道金色的弦,看上去随时都要崩断。天上又传来了血肉蠕动的声响,金色眼球缓缓阖上了眼皮。
光芒彻底黯灭,攻击停了下来。
游景瑶像被五花大绑的鹌鹑一样探颈去看,原本吧嗒吧嗒往下掉的眼泪凝在了眼眶里。
这傻瓜终于收手了么?
也好。知道七杀阵攻不破,就快回家去吧,不要再浪费修为做无用功了。
她垂眸,抽了抽鼻子,开始念起后事。
如果真没有读档重来,任务失败,或许会被传送至惩罚世界,至少不至于被直接抹杀,还算是有个后路。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再也见不到月尘卿了,还有青丘的大家,宫姐姐,长殿下,讨厌的傻叉月停萧,口嫌体直的元霜,还有绫香、罗烟和酒寻……
游景瑶不住地吸着鼻子,想抬手去抹眼睛,两只手臂却被锁得死紧,只得老实作罢,任由泪水混着清涕糊了满脸。
须臾之间,短暂的寂静被蓦然打破。
七杀阵壳传来溃烂之声,像是纸屏被火焰燎出了一个洞,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游景瑶如遭雷击,再次望去——
夜幕中,一道浑身裹着火焰的人形徒手撕开了血色禁制,好像漫步云端似的,自空中一步一步地闯了进来。
游景瑶灵魂出窍。
月尘卿……主动入阵了。
七杀阵的性质像是非牛顿流体,你要从外面去敲打它,攻击得越用力,它越刚硬,就是跟你反着来。但若温和地探进去,它就会温柔地接纳,没有半分阻力。简而言之,七杀阵要从外面打破几乎不可能,但是如果主动入阵,就不会受到什么阻碍。
这本就是一处只进不出的深渊,更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赫连炀看着月尘卿竟然如此果决地入了阵,脸色骤变——
不好,七杀阵还差最后一点才成型,月尘卿现在入阵,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将月尘卿杀死。
赫连炀立即霎时反手捆住游景瑶,以丟铅球的姿势将她整个人甩出洞口。游景瑶天旋地转,原本在这里就没吃过一顿好饭,胃难受得很,被这样粗鲁地一扯一拽,几乎要吐出来。
她被数根红绸捆着甩到了外头,强忍着胃部翻涌,堪堪睁眼,望见那一袭满身金焰的人影正裹着毁天灭地的气机正朝她疾速飞来。
又一根红绸“唰”地紧箍住她脆弱的脖颈,身后传来音调扭曲、甚至还在发颤的警告:
“月尘卿,胆敢再踏进一步,我要你亲眼看着你心爱之人被我折磨而死!”说着,脖颈间红绸猛然收紧,游景瑶喉间当即溢出断续不清的呜咽。
那团金光登时滞在半空中,不再前进。
赫连炀攥着红绸的手青筋突起,鼻尖沁出冷汗,双眼死死盯着身形莫辨的月尘卿,抬起另一只手,朝手腕上毅然咬了下去。
利齿割破手腕上一圈又一圈红绸,短帛坠地,他牙尖抵住那道刚刚愈合的伤,毫不犹豫将刚刚愈合的伤口狠狠划开,一霎鲜血淋漓。
浓稠血液顺流而下,沁入石板,如同藤蔓朝四周蔓延开来,像是神话中以血绘制的图腾,蛇形缠绕,极速成形。
赫连炀眼尾那一抹殷红变得tຊ万分稠艳,浓墨重彩,远观之下,眼睛仿佛生生拉长了几倍,几乎斜飞入鬓,原本及腰的黑发在短短两息内长至脚踝,四散飘飞,活生生成了堕化的妖鬼。
月尘卿脚下随之生成一道更小的禁制,将他锁在那一处,动弹不得,低眸看了看赫连炀,眼神冷然如霜:
“消耗剩下所有的寿命,只为困住本尊一炷香?”
赫连炀咧嘴大笑,一口森白的牙齿密密麻麻:“一刻钟,足以。”
月尘卿抬眸望了望那面圆阵,在众多七窍流血也要媾合交欢的欢喜佛中,瞧见了一块极小的、还在蠕动生长的缺口。
七杀阵还差最后一点点才能成型。
游景瑶紧咬着封住口舌的那块红绸,艰难地发出声响:“七杀阵还没闭合,快走,快走!”可话到嘴边依然是模糊至极的“呜”“啊”,像小哑巴在努力发声。
月尘卿只单单听着游景瑶发出来的声调就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叫他赶紧走。他远远地望着小犬妖,唇边勾起抹极浅淡的笑。
走不了,他也不会走。
三百多年来,他一直不清楚活着的意义。或战死沙场,或得胜凯旋,所有一切不过只为守护青丘,仿佛守护青丘便是他拖着这副躯壳苟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一切却因小犬妖的出现而改变。
少女眨巴着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凑近,攥着袖子要抹他鬓边的冷汗,月尘卿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恍若朽木迸出一簇簇坚韧有力的新芽,转眼绽出密密麻麻的小野花。
因此。
活也好,死也罢,哪怕骨化形销,魂飞魄灭,只要与小犬妖在一起,他全都作陪。
赫连炀望了眼天穹上那一处肉芽般慢慢生长的豁口,又看了看禁制中动弹不得的月尘卿,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感涌上心头,刺激得他浑身过电般抖动,嘴角一抽一抽,只想笑。
谁又能想到,当年高高在上的青丘狐尊,现在只能在瓮中束手待毙,任由他随意摆布呢?
那年践踏朱雀山脉之时,又曾想过今天会落得一个这么潦倒的境地么?
赫连炀全身正在发生异化。五指生出鸟爪一样锋利的甲片,头顶涌出根根白发,他却毫不在意,即使因为失血过多加剧了魔化的速度,也丝毫不能湮灭这志得意满的近乎毁灭的欢喜。
“月尘卿,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一百三十七年?”赫连炀出声,音色如同乌鸦,呕哑嘲哳。
月尘卿冷眼看着一介活生生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去,变得愈来愈像妖物,没有作声。
满脸长出鸟羽的男子将可怖的脸转向月尘卿,另一只手依然紧紧攥着可以随时随地了结游景瑶性命的红绸,拿在手中炫耀似的晃了晃:
“月尘卿,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你爱的人在我手中,连你的生杀予夺也全凭我念!当年你灭我朱雀全族,可有想过今日会折在我这个孽种手里,有这引颈受戮的一天?”
“你一定很后悔吧,当年焚烧朱雀山脉的时候竟没查看仔细,留下我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哈哈哈哈……”
赫连炀近乎失心疯地大笑了半刻钟,白发已经长到了腰间,青葱少年蓦然变成垂垂老者,满面皱纹深刻如壑,五官在浮夸表情的撕扯下几乎要龟裂开来。
所有的费心谋划在这一刻终于实现了,他终于可以决定月尘卿怎么死。
嵌在凹陷眼窝中的混浊眼珠滴溜一转,荡起一缕邪火。
月尘卿可不配死在诛仙阵下。
他要月尘卿死于他一生中唯一的弱点,死在游景瑶手里!
赫连炀侧目看向手中鸡崽一般脆弱的游景瑶。
游景瑶心头警铃大作,下一刻,她佩戴在无名指上的储物灵戒已被吸到了赫连炀手里。老者将其一掌拍碎,灵戒碎片荡漾出一片扭曲气浪,又探出苍老嶙峋的鸟爪,于空间裂隙中抽出一把弓箭来。
月尘卿送她的金桂小弓被赫连炀攥在手中,游景瑶立即手打脚踢地挣扎起来。
赫连炀玩味地拨弄着这把玩物似的弓箭,目露精光,在她耳边幽幽吐气:“若你用这把弓了结月尘卿性命,我可以饶你不死。之后我会将你毒哑,为我玄鸟族延续后嗣,这恩赐你可接受?”
游景瑶死死瞪向他,嘴唇却被红绸缠得极死,全身搐动。
方才月尘卿燃烧了几百年的寿命攻阵,如今他已修为大减,实力不敌魔化的赫连炀,更破不了赫连炀燃烧余下所有寿命催发的禁锢阵。
被禁锢阵锁在那三寸阵心的月尘卿,活生生就是一道人形靶子。
捆住双臂的红绸松了松,金桂小弓被灵流裹着送到了游景瑶手里,游景瑶接也不是,不接,更怕赫连炀直接毁了她的小弓,于是伸手直接抢了过来,满眼泪花地抱在怀里。
月尘卿目光染上悲戚。
“瑶瑶,将我射杀,我死后,狐印传于你,它会完全认你为主,到时你可借着狐印逃脱出去。”他在心底悄悄对她传音,声气柔和。
月尘卿极少有这样温言劝阻的时刻。游景瑶眼泪颗颗滚落,落在红绸上,溅出一朵朵透明的小水花。
她还学不会真气传音,无法和月尘卿交流,只能拼命地摇头,依旧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赫连炀旁观这至死不渝的爱情愈感恶心,反手一勒,将她脖颈的红绸收得更紧。
游景瑶一阵晕眩,干呕两声,眼前一片雪花噪点。
都到生死关头了,说好的破局之处呢?
系统不是说总能找到反派的弱点吗?
她握紧手中这把木质小弓,头脑转得飞快。
要拿这把弓去攻击赫连炀无异于天方夜谭,张弓搭箭需要时间,再快也得好几秒,赫连炀却可以瞬息取她性命。
此路不通。
“再犹豫,我就拿你先祭阵!”赫连炀厉声道。
游景瑶浑身战栗,双手颤颤地举起金桂小弓。
月尘卿唇畔绽出逾越生死的微笑。
“瑶瑶,搭弓吧。”琉璃眸底荡漾着摄人心魄的微光,蛊惑着心爱之人举起利箭刺入他的心脏。
游景瑶紧咬下唇,满腔倔强如洪水决堤,如他所愿,将手中弓箭对准了月尘卿的心脏,指尖拉出一道纯金长箭。
赫连炀冁然而笑,得逞之意不遮不掩。
月尘卿眼中悲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催促与鼓励。就在金桂箭即将离弦的那一刻,游景瑶忽然反手握住箭端,猛地刺进了自己的肋骨。
在赫连炀震惊的目光中,游景瑶一勾嘴角,唇畔绽开一个鲜见的堪称狰狞的笑,溢满寒气的鲜血顺着胸口血洞汩汩流出,浸透雪白襟口,一路洇湿了捆住她脚踝的红绸。
半空中传来一道虚浮、细弱又万分坚定的声音,恍若云蔽皎月,杨柳扶风:
“你…怕不怕冰藤?”
冰藤元气以血为引,将他所操控的红绸被寸寸冰封,赫连炀大惊,本能要将红绸全部收回,可为时已晚,只那么一眨眼间,冰藤已顺着红绸爬上了赫连炀的身子。
攻势反转,他反被自己禁锢在了原地!
这红绸皆以他心头血所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割舍,可如今情况危急,赫连炀已被逼到绝路,不得不狠心去斩断红绸脱身。
电光石火间,游景瑶唤出全部冰藤之力,将金桂小弓对准了赫连炀。
时间在此刻凝结。
少女睫毛上结了层白霜,眼尾掠过一线决绝——
嗖!
长箭如电飞出,拖出一道寒霜光尾,下一刻,谁的咽喉爆裂开来,空中绽出一朵绚丽的血雾之花。
老者倒飞出去,被死死钉在墙上,冰藤余威尚在,万千冰刺由内而外接连暴出,生生将他尸体戳成了筛子。
直至双瞳彻底变得灰白,赫连炀也没有阖上眼皮,带着不甘心的神情被终结了姓名。
小小身躯自半空中坠在地上,唇边溢出一道血线。
炼心一箭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身子像被掏了个空。游景瑶摸了摸肋处突出的半截箭柄,侥幸笑笑,心想,差点忘了还有冰藤这玩意。
她咬牙忍着疼,心底欢喜一秒,如此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一道刺耳尖鸣自虚空横来,犹如高压锅在极限压力下发出的尖锐呼啸,抑或飓风穿透厚重石壁,紧随其后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七杀阵,这一刻,成了。
见此变故,游景瑶心头刚生出的一丝火苗转瞬熄灭。
月尘卿望着滔天而起的阵圈禁火,眼底霎时掠过冰寒,在七杀阵的包裹下艰难吐字:“瑶瑶,逃,别进来!”
可下一刻,游景瑶竟用弓身做拐杖,撑着自己颤颤起身,随即裹着一身寒气摇摇晃晃地踏入了阵心tຊ。
月尘卿的脸一瞬间褪尽血色。
像是从天而降的精灵,她顶着那对染血的犬耳,浑身裹着金光,在玄黑煞气的包裹中一步步走近,步伐之坚定,亦如他撕裂阵壳以身入阵时那样毅然。
那一瞬,他心想,游景瑶身上这股倔劲,与自己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既见南墙,也毫不犹豫要去撞。
“明知是必死之阵,为何还要进来?”月尘卿几乎出不来气,一把将她压进胸膛,眼泪无声打湿她栗色的发,少女发旋上冰凉一片。
游景瑶抬脸望他,即使脸色苍白到极致,却依然绽出一个含泪的、温暖如旭的微笑,将同样的话术还给了他:
“明知是必死之局,为何还要来寻我?”
小犬妖这个时候还在顶嘴。
极致的爱与滔天心痛交织袭来,月尘卿神魂俱颤,只想将她揉进心脏,融进骨血,带进忘川,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与她厮守纠缠。
可七杀阵下,连神明也要形消魂灭。
他再没有轮回了。
熔丹开始,月尘卿的七窍慢慢渗出鲜血来,灵力防线生出一个个溃烂的洞,连带着对身体的控制也脱了力,狐尾倾泻而出,铺满了阵心。
月尘卿眼底涌出一丝丝骇人的殷红,望着她的眼波依然柔和,用发颤的狐尾怜惜地圈住游景瑶。
游景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地抱着他的狐尾,不知该如何是好。
尖锐喧嚣中,月尘卿借着抱她的姿势,忽地点了游景瑶的静言穴。
游景瑶骤然睁大双眼。
做什么,这个关头还要让她变成小哑巴?
月尘卿静默地蹭了蹭她的脸,用最后的力气,在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平安锁。
少女刹那明白了什么,一对眼珠几乎瞪得要凸出来,眼泪愤而决堤。
他咬破指尖,在平安锁上画了半个带勾的圈,随即将满含全部修为的金色狐印灌注进去,翻手套在了游景瑶脖颈上。
戴好的那一刻,小平安锁悬浮而起,在半空中上下跃动,璀璨金光透过平安锁镂空的纹路四射而出。
月尘卿做完这一切,再次俯身吻了吻她的唇,又爱怜地捏捏她的脸颊,蜻蜓点水似的轻柔。
他的脸在黑影中愈来愈模糊,银发倒悬,如同午夜盛放的白昙,丝丝花瓣向着天,拉出一道道诡异的长线。
黑影温柔地想去摸摸她的脸,五指却触及一片虚空,自嘲而幻灭地笑了笑。
“瑶瑶,我想,再听你说一次那句话。”
他的唇瓣几乎化作两道波浪,如同妖娆鬼魅在喃喃絮语。
“说,天上地下,四海八荒……”
静止穴在这一刻自动解开。
游景瑶哭着去抓那团黑影,失声吼道:“最喜欢你!”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别走……”
她大声地又重复了好几次,以为这句话能有什么特殊的作用,能拉住他离开的手,却丝毫不能消减月尘卿身形愈来愈透明的趋势,像断线的风筝悠悠飘荡,越飞越高。
小平安锁颤得几乎要崩裂开来,流苏发出声声脆响,游景瑶疯了似的伸手去够他的衣摆,可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全部灰烬般燎去。
如一场盛大凄美的梦境,即将在此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