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晓若有所思地观察眼前的情形。
他只能听懂周夜声一个人说的话。周夜声跟警察对话时没法儿抽出空来再跟他解释一遍，基本情况都得靠他自己猜。
一般人听到“异能者”三个字都会像听到外星人一样震惊，相比之下区区“校园暴力”根本就不够看的。没想到他关注点还在后者，警察轻咳一声，立功心切的想法收敛了些，严肃道，“根据我们的调查了解，这件事情可能是一场误会。”
“被打伤的几个人强行诓骗同学借贷，又威胁索要。夏洲先生得知这一情况后，为同学伸张正义。您的学生此时正好路过，误会夏先生欺凌弱小，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被夏先生当成高利贷的同伙打伤了。”
“……”
章元镇臊得满脸通红，头垂得低低的。
“虽然这种伸张正义的方式不提倡，但同学之间的事，还是私下解决比较好。作为对同学们心理伤害的弥补，医药费我们会三倍赔偿。”
要解决这种小麻烦，律师到场就完全足够，并不需要夏洲亲自来跑一趟。西装革履的男人适时开口，“海大这么好的学校，考进来也不容易。档案里留底是会影响前途的，小同学可要好好考虑清楚呀。”
警察又紧跟着说，“那么移交异管院的事……”
章元镇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咄咄逼人的两边夹在中间瑟瑟发抖。
他读书多年还未出校园，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对警察和律师这样的职业天然就怀着敬畏心。到警局就被训斥了一通，又麻烦教授过来捞他，心里后悔得要死。
“移交异管院需要校方出面，而不是我个人的配合。”周夜声斟酌了一下，看他的样子，警察说的八成是真的，“但你们怎么证明他是异能者，只凭学生的证词吗？”
小树林里是监控盲区。除了那个指认他的学生，并没有其他证据。
异能者之所以无法统计，就是因为他们不激活异能时完全和常人无异。连通用版本的生命监测系统中的评级也和普通人类一样，同属于a级。
只有送去异管院用异能检测系统照一遍，才能确认他是异能者。但如果没有他是异能者的确切证据，只靠几句不知真假的证词，程序上又不能强行把他送进异管院。
事情陷入了僵局。警方显然希望周夜声出面做中间责任人，签署许可协议，强制送人入院。可同样显然的事实是，周夜声没打算配合。
这样下去就只能任由他把学生保释走人了。只是警局怎么愿意轻易放弃这个立功的机会呢？异能者那么稀少，能逮一个是一个。
“如果您不配合的话，我们只能申请调用脑机，读取在场学生的记忆画面了。”警方加重语气，显露出些许威胁的意味，“到时候证明了您的学生是异能者，周教授，您可能要被定包庇罪的。”
“是么？”周夜声说，“那定我的罪吧。”
“……”
能读取记忆并播放画面的脑机设备哪是随便就能申请到的。真那么容易早就用上了，警察还在这跟他费什么口舌。
这事儿拖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周夜声是不着急。
就是他这个见义勇为的学生，肩膀抖得快哭了。
形势再次陷入僵局。虞晓举起自己的玻璃水壶灌了一大口，左看右看，最后有些同情地望着面前快哭鼻子的孩子，叹了口气。
【小章鱼，你闯祸了。】
【要我帮忙吗？】
章元镇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猛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膝盖都在发软。
周夜声察觉异样，敏锐地转头。
下一秒，一直只属于两人的语音频道，兀地加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章元镇泪眼汪汪地望着虞晓，目光中溢出虔诚的祈求。
【救救我，王。】
**
还得是我。
虞晓矜持地颔首示意，湿润的嘴唇抿了抿，啵地抿出一只泡泡，闪着微弱的光芒飘了起来。
和精神体的构成相同，这只泡泡在普通人类的眼中完全隐形，毫无阻碍地飘到交涉的警员面前，碎成光点，没入他的身体。
“……”
他一脸凝滞地宕机了两秒，望着周夜声的眼神从空白变成公事公办的客气，“周……教授？是来保释您的学生吧，来这边签个字就可以了。”
旁观的律师正要诧异，另一只泡泡飞进眉心。他同样卡壳了两秒，“周……先生，那就这样谈好了。三倍赔偿金稍后我会打入您学生的账户里。”
什么东西这么好用。
周夜声暂时顾不上探究，轻咳一声提醒，“还有别人看见了。”
【带我去见那个乱说话的孩子。】
“应该的，应该的。在场的几个学生都还关在审讯室里。”警察客气地笑着说，“走之前和他们道个别吧。”
虞晓高傲地点头。
忽然有机会小露身手，鱼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周夜声和章元镇跟在他身后，都像是成了他的小弟。
搞定一切后，他带着两个小弟大摇大摆地出了警厅。
怪不得没有人见过人鱼，周夜声这时完全能理解了，“你应该不是第一个上岸的人鱼吧。”
即使被发现了人鱼的身份，也能轻易用这招修改甚至抹去对方的记忆。只要不造成太大范围的暴露，要隐藏自己就很容易。
【当然，我的族群在千百年前就很流行到人类大陆上游历。只是在我传承到的记忆里，那些朝代的人类文明和现在有很大不同。】
【我的母亲很多年前就上岸过……】
【可惜我没来得及听她讲一讲见闻。】
周夜声想到他说的海洋之心，上一任王去世之后才会转移到新王身体里。
这样说来，人鱼女王已经过世了。
【她去年刚刚过世。】
【或许是遭遇了不幸，海洋没有把她带回我身边。】
虞晓叹气。
她才六百岁，在人鱼种群中还很年轻，却死在陌生的陆地上。
周夜声不擅长安慰，只能尝试转移话题，“那……你是去年才成为王的。”不知不觉中已经接受了这样离奇的设定。
【我认为一个合格的王应该有更丰富的阅历，所以上岸来看看。】
【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生物强大到杀死了她。】
“那个……”章元镇害羞地说，“今天太谢谢您了。还有周教授，那个，我能不能请你们吃个饭啊。去吃很贵的餐厅也可以！”
为了来捞他，他们午饭都没怎么吃好。一个穷学生能去吃什么很贵的餐厅，周夜声随手指了指路过的广场咖啡厅，反正也过了饭点了，随便应付几口就行。
虞晓模仿电视广告上看过的姿势，捏着小瓷杯优雅地喝热拿铁，把便宜的咖啡豆喝出了皇室专供的既视感。
周夜声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杯子是陶瓷的，不要吃。”
他舔了舔嘴唇：“喔。”
章元镇犹豫地看着两人，欲言又止。
“怎么，有勇气学英雄伸张正义，没勇气承认？”周夜声要笑不笑地说，“你周末要约我出去谈的私人问题是这个？”
“是的……等等，周教授，”他后知后觉，“你早就知道了？”
周夜声在警厅里表现得那样淡定，开口就帮他推脱，并没有任何感到惊讶的过渡反应。要么是毫不怀疑他，要么是早就发现了他。
他们在学校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周夜声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对他完全信任。那就只会是后者。
“我真的不想去异管院。听说那里都是异能不稳定，要被强制监/禁起来的恐怖.分子，还会自相残杀。”他苦着脸说，“我就是只普普通通的小章鱼啊。”
“我绝对不会靠异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今天就是路过，一时冲动热血上头了，才想着管闲事的。”
从前他只是个不起眼的普通人，性格不起眼，能力也不起眼，读博不过靠着点死学的劲头。
如今乍然活得了强大的能量，难免会有种“天选之子”的错觉，才会在发现疑似校园霸凌的事件时想要当一回英雄，见义勇为。
谁知道被现实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还差点把自己坑得前途断送。
“我果然还是应该当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吧。”他捧着柠檬水，沮丧地说。
怎么会呢？
王有话要说。
【你很善良，懂得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弱小的同学。】
【小章鱼，你并不普通。】
来自海洋的认可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章元镇感激地抬起头，下一秒又被教训。
【今天上午偷偷溜进教室里来捣乱的是你吧？】
【不可以影响周周教课喔。】
“我没想捣乱的，我就是看周教授那么亮……心里总惦记着，又有点好奇，就总忍不住想过来看看。”章元镇害羞地瞥周夜声，“就想，想碰你一下试试。”
“……”
“结果什么都没干就挨了一巴掌！我吓死了！”
他拆掉手上的绷带，在异能的加持下，断裂的手骨早已愈合。手背上却还印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是在教室里被虞晓扇了一巴掌。
他真的差点被吓死，不是因为挨了这一巴掌，而是那两句温柔的威胁。
获得章鱼异能后，他身上觉醒了一部分海洋适应性，也听得懂人鱼语。他激动地比划，“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刚开始适应当小海鲜的人来说是多大的冲击吗！”
虞晓的声音哪怕再温柔，在他这种半人半海鲜的异能者听来，都像是过去的平头老百姓走在路上忽然从天而降圣旨到。
真正的海洋生物想必更是把他奉若神明！
“等等。”周夜声打断他的激动，“你说的好奇是因为什么，我……亮？”
“是的！”章元镇的眼神忽然肃然起敬，“教授，你真的太亮了。”
虞晓深以为然地跟着点头。
周夜声：“你也能看到？”
“是喔。”
“不过我以前就完全看不到。”章元镇又说，“是前些天我发高烧醒来，再回学校之后才发现的。所以应该是只有异能者能看到。”
【你自己不知道吗？】
【看不见精神体，怎么发现小章鱼呢？】
“只是种模糊的预感。”周夜声顿了顿，疑问的句式说成陈述语气，“你早就发现我不正常了。”
虞晓点点头。
“那是什么？”他的心跳剧烈起来，连同语气也变得急促，“我身上有什么？为什么会亮？”
【是你的精神体喔。】
章元镇意外道，“教授，你自己不知道吗？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他故意放出来装逼，吸引同类的。
周夜声听懂未尽的语意，多少有些无语，“我不知道。我跟你……跟你们并不是同类。”
“你不是异能者？”章元镇小心地问。“可你明明都能发现我诶。”
他没有回答，又问虞晓，“怎么才能把我的精神体收起来？”
太亮了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像在黑暗丛林中行走时随身携带个光芒万丈的靶子——不，他就是靶子本身。
是运气好，他身边遇到的第一个异能者只是个没多少杀伤力的小章鱼。
虞晓摇头。
【不知道，我天生就会。】
章元镇也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发完烧忽然就会了。”
“……”
周夜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起来有些低落。虞晓和章元镇对视一眼。
【每个生命的精神体都是他的原始形态，我们也不例外。】
【你想看吗？】
周夜声抬眼望向他，半晌，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虞晓笑起来，露出整齐细白的牙齿：“喔。”
他悠闲地坐在露天咖啡厅的椅子上，依旧捧着咖啡杯。赤金色的霞光冲天而起，精神力笼罩广场，隔绝更远处的窥视。
浩瀚的精神力量外放的瞬间亮得人睁不开眼，数秒后周夜声才看清。
飘浮在他的头顶的精神体形态是一尾数十米的巨型人鱼。
人鱼甩动长尾，从广场上升起，游曳于湛蓝天际，乳白云朵像拍出的浪花，如同遨游在一望无垠的蔚蓝海洋。宝石般闪耀的鳞片和古老的纹路布满全身，金红色鱼尾摆动如神明的裙纱，威严与美艳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像古老的东方传说里存在的元神。周夜声久久难以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仰望震撼人心的美丽。
“还有我，还有我。”章元镇微红着脸，不太熟练地放出自己的精神体。
一只巨大的蓝环章鱼盘踞在遮阳伞顶，垂下的八条腕足有数米长，粗壮有力，带着剧毒的黏液。
跟人鱼比起来不太够看，但在渺小的人类面前出现已经相当恐怖了。
广场上零星的游客惊慌失措，离得近的咖啡桌更是被打翻一片狼藉。游于天际的人鱼俯冲下来，甩尾挥散了一大群失忆泡泡，没入惊慌的人群。
“我试过了，监控是拍不到精神体的。”章元镇小心地收敛起精神力量，震撼又崇敬地望着人鱼回到虞晓身体里，“不愧是王啊。我要是能有这么厉害就好了。”
【精神力是会随时间和阅历增长的。你还是个宝宝呢。】
“唉。”章元镇脸更红了，“哪儿呀……我在人类里也早就成年了。人类寿命太短暂，跟您没法比。”
人鱼族恐怖的精神力也和漫长的寿命密切相关。虞晓点了点头，然后发现这两个只活到他零头的人类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讲居然都比他成熟。
他蓦地想起，自己这趟上岸除了增长阅历，还背负着另一项重要使命。
人类中存在着可以与海洋沟通的异能者，已经令他意外，而章元镇的精神体是小章鱼，理应属于海洋多过陆地。
又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善良，具有正义感……虞晓越想越满意。
【小章鱼，你想不想给我生个宝宝？】
【不过要等到我进入成熟期之后，我现在还不能让你受孕。】
“……”
周夜声刚从震撼的精神体形态中缓过神来，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对，但阻止已经来不及。
章元镇也没反应过来，表情空白。两人在面面相觑中，一起听着他用天真烂漫的语气说。
【因为我现在还没有长出[哔——]，还不能[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