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登基第三十三天(营养液满3000加更)◎
在诸位藩王世子纷纷来到燕都时, 却有一队人,不起眼地从燕都出发,前往金陵的行宫。
长长的车队里, 最豪华的马车也仅仅是妃制, 尽管这车队里有贵妃, 更有先帝的独子。
汪娘娘独享一辆马车, 怀中抱着正熟睡的明琮, 眸中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恶意——
那个人居然还没死,还敢把她们全都赶出去?
真以为自己是宫城的主人了?!
她的想法没逻辑又没道理,只是被先帝宠了十多年,早已养出了一副不容人的性子, 但凡是她看上的,一定要弄到手,后宫谁敢招她的眼?
甚至在她没有孩子之前, 后宫都不许有孩子,直到孕子。
孩子未出生之前, 陛下就已经想好了他的名字, 不论男女, 都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让她的母家,成为赫赫有名的外戚家族,让她成为太后, 继续享受宫中的荣华富贵。
可是、陛下怎么偏偏死了……
这个孩子也没法成为她的依靠,朝中的那群狗贼,居然堂而皇之地叫人窃取她们母子的皇位……
汪娘娘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 一瞬间, 竟有一种将他掐死的冲动。
在她即将动手之际, 马车的车厢门被轻轻敲响,紧接着传来了贴身女官的声音:“娘娘……行宫、行宫到了。”
春水融化,能从燕都走水路来到金陵,速度极快。
汪娘娘如梦初醒,看着自己已经放在孩子脖子上,差点要用力的手,尖叫出声。
车厢外的人立刻焦灼地喊了两声,但没得到允许,并不敢随意进入。
原先熟睡的婴儿也被母亲的举动惊醒。
瞬间,尖叫声、婴儿的哭啕声响彻整个车队。
后面车厢中坐着方娘娘和其他妃子,由于长久不得先帝宠爱,在这郁郁深宫之中,也结出了深厚的友谊。
此时的几位正团坐在一起打马吊牌,听到外面的喧哗,有人戳了戳方娘娘:“你不去看看?”
“都出宫了,有什么好管的,说不定她还觉得我烦。”方娘娘漫不经心地出了一张牌,只叹气道,“陛下只是错估了一点,她母家在金陵附近,估计往后还有得闹。”
虽说她父母已不在了,但家族还在,在地方是一方豪强,听说时常出现鱼肉乡里的事情,先前为了几个茶园,逼死一家二十三口人,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因着宫中有娘娘做靠山的缘故,这件事在先帝时居然被压下去了。
如今新帝年幼,若想动南方的豪强还需几年的磨砺。而汪娘娘的母家,差点就能一步登天,难不成甘心就这么放弃?
“再闹又如何?”有妃子不以为意,随手端起旁边的茶盏,饮了一口茶,“他们是能直接打上燕都?真是可笑。”
不得不说,将她们迁来金陵的行宫算是最好的一步棋,若是这位还在宫城,不知道还得怎么闹呢。
“希望这位娘娘好好看顾她的孩子吧。”最后一个妃子全程默不作声,只在这时开口,说了句话,“若是那孩子有事,她的护身符也没了。”
为了不落下苛责先帝妃嫔的名声,新帝对她可是忍耐得很呢。
——
小皇帝一脸痛苦地结束今日的体育课。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太傅增加了活动的时长,在骑射之前,还需打一段五禽戏舒展筋骨。
他学骑射已经很痛苦了!现在还要加一项热身!有时候他恨不得直接晕过去算了。
但是晕过去得喝苦药。甚至他前两天才停了药。
一时间,明慕都不知道哪个更地狱。
“舅舅?”
运动之后,明璇的脸红扑扑的,她年龄小,之前因为北疆冰天雪地,又没人看顾,所以不得不在自己家玩。来了宫里以后,有这么大的地方任由她撒欢,小孩子活泼好动的天性立刻被激发出来。
现在状态看起来比明慕还好些。
他绝对不承认自己的体力比不过一个小孩,强颜欢笑道:“今天感觉如何?”
“我还好啦,舅舅快点回去休息!”
明璇眨了眨眼,和明慕打了一个招呼,随后飞快地跟上缪白的步伐——她下午还有一节课。
明慕心中叹气,等明璇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后,立刻身体一软。
立在身侧的阚英赶忙伸出手,将他接住:“郡主定是知道陛下不喜运动,才走的这么快。”
一开始,明璇在课程结束后,还会缠着明慕多说几句话,某天忽然察觉到他的脸色不对,立时心领神会,此后都是飞速离开。
明慕缓了一会,才回过劲来,哼哼说:“有些人就是不适合运动!”
比如他!
不过太傅确实是为他好,都是卡在快倒下的分界线结束,几日下来,连睡眠质量都好了不少。
阚英只笑:“可奴婢觉得,陛下多动动好。”
他最近经常露出这副傻笑的模样,连侍奉都更殷勤了些,要不是小皇帝不适应,恨不得睡觉都在龙床边的脚踏上。
明慕知道原因:那句夸奖出口后,对方恨不得五体投地,连心都给他看。
想到这里,明慕心虚地移开眼,心道可千万别叫澜哥知晓。
那日下朝后,澜哥只匆匆见了他一面,便回王府准备大婚事宜——礼部尚书则是认为,既然先帝的妃子们都已经迁了出去,那应该早些大婚,好叫宫城彻底迎来它的新主人。
所以近几日,澜哥都没有进宫。
虽没见过对方发脾气的样子,但明慕的直觉却告诉他,千万不要尝试。
沐浴之后,便是每天的处理工作时间。
今日首先看的,是藩王世子来燕都的进度。
郡王们在收到诏令之后,马不停蹄地将自家的世子送去燕都,如今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已经在各个郡王府安顿下来。
九位亲王中,以云王的响应速度最快,不过她身体不好,没有世子,只有一对双胞的姐妹,如今都送了来;其他的几位亲王,在二次下达诏令后,也陆陆续续地动身,想必过几日就能到。
唯独这位最后的汝王……
基本上将燕都的诏令置之于外,连回话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世子倒是不大赞同父亲的做法,只是做事也糊涂,莫名其妙上了一封自陈,明慕都很不愿去帮他。
如今,这位世子的选择终于送来了。
他翻开仪鸾卫的秘信,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心:“拒绝了?”
这个结果倒也在之前的预料之中,那人不是能做出决定的性格,古代人又将孝道看得很重。但是直接来信到燕都,又很果决。
只是……
明慕瘪了瘪嘴,有点不高兴,将秘信放在一边。
只是他之前和澜哥打赌过。
任君澜说那人肯定会拒绝,还问要不要打赌,明慕在外界诱惑——主要是美□□惑——下,糊里糊涂答应了这个赌。
只是赌注也很简单:取字。澜哥说,赌注便是让他给自己取字。
明慕忽然意识到还有这个。
没办法,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甚至之前,他的首要任务是求生,登基之后,也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盛朝的内务上。
一般而言,表字都是二十岁之后,由亲近的长辈或者座师来取,明慕如今才十八岁,没有到取字的年龄。
朝中臣子们都想着和陛下再亲近一些,提出取字时,陛下的排斥心便没有那么重,能欣然接受,甚至卜祯已经在家偷偷翻书,势必要取一个有祝愿长寿、健康、心随所愿的绝佳好字。
谁没想到那位异族世子另辟蹊径,直接用一个赌约换来了取字的机会。
也不怪他们没防备:时下哪有平辈之间互相取字的?自然没将那位世子当做竞争对手。
若是被那群臣子们知道,估计很想找根绳子吊死在临西王府门口。
明慕倒是不甚在乎,反正别人对他的称呼都是陛下、圣上,很少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就算取了表字,估计也只有澜哥会喊。
所以,在最开始的气闷之后,明慕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反而在想澜哥的表字是什么。
他想了半天,确保记忆中没有任何印象,反而狐疑起来:澜哥仿佛真的没跟他说过?
他们之间何时有秘密了!
明慕抽出一张金笺,气冲冲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他练字不久,一写快字就飘起来了——不过没关系,澜哥一定看得懂——随后递给阚英:“阚大伴,你着人送去临西王府。”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叫人去临西王府送东西!而不是自己跑过去!
阚英都不知道是先感慨陛下对那位异族世子衰退的情谊、还是先忧愁陛下对政务日益暴涨的热情了。
内阁今日送来的奏折也不算少,阚英看了一眼,心里倒是很不满:不知司礼监和内阁在弄什么鬼,这么多日了,居然奏疏越来越多?!
他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还是陛下登基后再封的,相当于司礼监的二把手,兼任南监管事——只是阚英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平常很少离开便是了。
根据印象,现在司礼监的掌印是个姓程的,听闻性格不好,同僚都很排斥他。
之前只是听说,现在一看,哼,果真是性格不好,不然也不至于叫陛下忙这么久。
阚英偏心起来完全不讲道理。实际上,除了十几年不上朝的先帝,就连世宗,每日都要处理四五个时辰的奏折。
他将金笺交给专门送话的小太监,自己扭身去了司礼监。
司礼监位于宫城,走过去倒也不远,和其他十一监相比,算是香饽饽中的香饽饽,不少刚入宫的小太监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个司礼监的干爹。
阚英在御前行走久了,很少有人不认识他,到司礼监时,不少职位在他之下的人殷勤侍奉:“什么风把爷爷您刮来了?”
“你们掌印呢?”阚英目不斜视,问道。
笑话,他伺候好陛下就够了,何必在宫里“拉帮结派”,惹陛下生疑?
“掌印嘛……”回话的小太监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一副怒不敢言的样子,低声道,“在里面呢。”
现在也的确是司礼监批红的时间。
阚英点了点头,直接走去里间。
身旁的小太监似乎想拦住他,有话要提醒,却被身边的同伴狠狠一拽:“今天的活干完了吗?一会掌印问起来,我可不帮你!”
那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他们这位掌印,脾气极为古怪,每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点今日需做的事,分门别类地发下去,若是今日完不成,夜晚点了灯继续干活。倘若连续半月都能顺利完成,下个半月活继续加。
不仅如此,连每日上勤时间、休假时间、甚至出恭时间都要管,饮水、用膳时间也有规定,规矩写了一大堆,贴在司礼监的墙上,日日叫他们盯着看。
因此,掌印很不得司礼监的人心,平常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孤立他,那人脾气也怪,竟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只逼着他们干活。
以往司礼监的人走出去,说不定还能收收底下小太监的孝敬,或者各宫娘娘的打赏,被掌印知道后,直接一刀切,胆敢再违逆的,直接笞二十,罚款翻倍!
要是明慕在这,说不定能在这样沉默的环境中获得一点点熟悉感——他前世996的公司就弄了一大堆奇葩考勤规矩,员工怨声道载,只能说幸好工资给的够,跑路的不多。在这宫里,居然连俸禄都只有一点点。
阚英完全不知道制定这些规矩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毫无防备地去内间敲门,立刻有两个虎背熊腰的憨人从旁间走出来,恶声恶气:“你是谁,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怎么来找掌印?”
“什么时候?”阚英第一次在司礼监感到了茫然。
在他梦中,这位掌印堪称下台最快的一个,一年不到,就被其他人联合举报,齐心赶了下去。他那时还没来司礼监,只听过几耳朵,只含糊说这人脾气怪异,难以相处。
“想见掌印得提前一天告知,你不清楚?”那太监不清楚阚英的身份,只一心跟着掌印,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和御前近侍说话,继续道,“现下想临时约见,没空!”
另一人接了他的话:“没空!”
“你知道我是谁吗?”阚英指了指自己,只觉得荒谬。
这宫城里,何曾有他都不能去的地方?
“管你是谁,谁来都不行!”那憨憨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进。
阚英被一口气堵住,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和司礼监掌印撕破脸,传出去那像什么样子?司礼监的掌印和提督打起来了?只能撂下狠话:“好好好,你们等着!”
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大的挂落!
——
之前明慕的构想和内阁及尚书商量之后,一致认为可行。
这就是作为垄断商的底气,明慕如是说。
毕竟现在又没有反垄断法,具体怎么样不还是看他们的一言堂。
有土豆的加持,良种的问题能得到一定的改善,但只有明慕清楚,这良种维持的时间不久,三年之后,会变成普通的土豆种子,没有根尖脱毒技术,土豆会越来越小、产量也越来越低。
最好有其他平替良种,诸如红薯、玉米等,或者直接上改良稻谷。
话说回来,明慕记得红薯传入国内的时间挺早的,只是一直在沿海一带,不被帝王重视,到了后期才逐渐好起来……
由于先帝喜好奢华的作风,现下进贡大多是金银珠宝,明慕登基时间不算长,需要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将这些人的送礼风格扭转过来……
干脆他直接发个皇榜,寻求天下良种,封爵位,赏金银,不知是否可行?
明慕随意将这个想法写在自制的备忘录上,放置一边,以防自己忘记。
备忘录上面满满登登写了一大堆,很多计划都需要很长时间来进行,比如户籍、税制等,也有一些现下就能看到成果。作为曾经的打工人,明慕将事情的轻重缓急倒是分的得心应手。
再者,夏季快要来临,正是海盗猖獗的时候。文书上写,大部分海盗都是沿海民众,少部分才是东瀛那边的倭寇。出现这种情况很大程度上都是百姓活不下去,才甘愿背着杀头罪名,跑去海上。
想要根治海盗,也不能急,得徐徐图之。明慕将这件事标为夏天重点。
所以良种之事,最好这两日就开始,争取在夏季时走上正轨。
正思索间,他抬眼一看,正巧见到阚英悄悄地走来身边伺候,一算时间,仿佛对方出去的时间有点长。
结合现在阚英不甚愉悦的神色,明慕顺口调侃:“宫里有人敢给阚大伴脸色?”
他说这句话只是好玩,想想也知道,这宫城的里里外外,谁敢招惹阚英?
“陛下果真神机妙算,正是如此呢!”阚英气不过,说了一句。
具体的他不大想透露:御前的人被司礼监掌印如此对待,知道的是觉得那掌印性格古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不满新帝!
想到这个可能性,阚英心头一颤,一直以来的顺风顺水让他忘了这点——这宫城内外,可有不少先帝留下的老人。虽说对他十分忠心的不多,但绝不能武断地说没有。
他心中快速盘算起来,后宫在各位娘娘离开后就清理了一遍,大部分女官被放归家,少部分跟着娘娘们继续伺候,留下的都是近两年入宫,身家干净的。内宫二十四司,能与先帝有直接交际的不算多,御马监早早地被掌握在陛下手中,唯有司礼监……
一开始,阚英只等熬够资历,顺利成为司礼监的掌印,最多不过一年,到时候上下狠狠清理一遍。没想到此时,就很有些不听使唤了!
明慕听了阚英的回答,大为惊奇:“是谁?叫朕的阚大伴这么生气?”
阚英飞速个回过神,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道:“陛下有所不知,那位掌印就是如此古怪的性格!司礼监都怨声道载呢!”
为了复述给陛下听,他特意了解一遍,专门回来,复述给陛下听。
明慕听得一愣一愣,曾经被hr狠抓考勤的经历浮上记忆,简直ptsd要重新犯了——在工位吃个苹果都以声音影响他人被批过。
“他、他还真是……”还真是古代的考勤天才啊。
明慕隐去了后半句话,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样的人,我还真有点好奇了……”
真好奇他那个死hr是不是也跟着穿来了。
“陛下只听过、笑过便算了,奴婢来同陛下说,也只是逗个趣。”
阚英心里立刻敲响警铃。
他们这些奴婢,无儿无女,不就是靠主子的怜惜度日吗?阚英的性质更为特殊,他对陛下的感情真挚而强烈,绝不希望陛下宠信别的奴婢!
“只是好奇那人脑子是怎么长的,能弄出这套法子。”
比起好奇,还是恐慌的情绪更重一点,如果正好有空,明慕说不定真的会见见那位“神人”——
毕竟再怎么严格的考勤都管不到他!
缓过劲后,明慕还想说什么,外面有小宦官快步走进来,跪地道:“陛下,卫国公世子求见。”
卫国公?
这人他倒是认识,最近棉甲的后续都交给他了,包括皇庄的棉花种子——没办法,对方毕竟是武将出身,比文官倒是更适合。
他家的小少爷明慕也见过,之前被澜哥揍了一顿……
只是这位世子倒是没听说过。
“陛下有所不知,卫国公家的世子身体不大好,常年养病的。”
不论是谁,现在能转移陛下的注意力,都是极好的!阚英简直喜极而泣,忙不迭地跟陛下介绍那位世子的消息:“奴婢听过坊间传闻,那位世子身体不大好,却想着为国分忧,去往前线呢。”
明慕听了一耳朵,重新涌上对这位世子的好奇,便让人通传,在殿中接见了这位世子。
一见,果然是身体不大好,脸色苍白,病病歪歪,性格倒是利落,他一进殿,便跪下道:“臣有一物,想呈给陛下。”
旁边的小宦官接过这位世子递来的锦盒,一路捧给帝王。
明慕打开盒子,里面是平平无奇的一段根茎,旁边摆放着极为眼熟的作物——
不是?
红薯??
巨大的惊喜蓦然从天而降,明慕都呆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登基第三十四天◎
从天而降的惊喜直接将明慕砸懵, 以至于他握着盒子,半天没出声。
大殿中寂静一片,就算卫国公世子自认了解明慕的性格, 也不由得微微胆颤——
机会只有这一次, 倘若他赌错了……又或者, 是陛下不认识这物件?
他的心思百转千回, 但在陛下没有开口之前, 自己是万万不能轻举妄动的。
“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良久,明慕终于开口了。
他语气飘忽,脚下的地板都轻飘飘的, 仿佛置身云端。
是在做梦吧?是吧是吧?怎么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东西,突然就冒出来了?
要不是顾忌着殿中还有别人,明慕估计会用力掐一下自己的脸, 确保不是在梦里。
“回陛下,此物名为番薯, 从海外传来, 只在沿海种植, 可在沙地中存活, 且产量与稻谷等相当。”
卫国公世子来了精神,细细介绍他早就打好的腹稿,娓娓道来:“陛下登基以来, 一心为民,又寻出‘土豆’,表明为高产作物, 欲要推广。臣斗胆猜测, 或许此物能解陛下之忧。”
说完后, 殿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他深深俯跪,头不能抬,看不清陛下的神态,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有没有打动陛下。
倘若不能……
“爱卿先起身吧。”
明慕直接改了称呼,叫人给卫国公世子赐座,心里欢呼雀跃,恨不得直接跳到天上去。
他运气也太好了吧!
这真的就是红薯!!
良种计划直接实现了一半!
要不是前世的经历已经塑造了明慕的性格,说不定他真的会在这种神仙日子中沉沦下去:只要说一声,或者表明自己的忧愁,立刻有人为他排忧解难,解决所有问题——
天啊天啊,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当皇帝!
明慕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关起来,都不敢去触碰其中的根茎,随后端端正正地摆在长桌的最中心,语气雀跃:“爱卿帮了朕大忙!你想要什么奖励,直说便是!”
他财大气粗得很,内库就算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够他花用。更别说如果藩王真的抄家,一大批财宝都得回归内库,所以给赏赐完全不手软。
察觉到陛下的态度,卫国公世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叫人快马加鞭从福建一带找来此物,算是走对了棋。
如今,就只差最后一步。
距离心中的理想越来越近,卫国公世子却越发淡定,心跳似乎都被压抑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陛下,臣只想前往北疆、或者沿海,为陛下分忧。”
他就差把自己想加入军营写在脑门上了。
说完后,卫国公世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成功,但是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能成再好不过。
若是不能……估计他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
明慕一句好啊就在嘴边,欲吐不吐,反而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羸弱的卫国公世子,心道这看起来还没有他会骑射。
这似乎……不大现实。
为了不背上将臣子孩子去前线送死的名声,明慕绞尽脑汁,试图思考军营中有什么适合对方的位置,随后心思微动,正色道:“爱卿,朕有一问。”
“陛下请讲。”
卫国公世子先是一顿,心中思绪复杂……若陛下直接一口应下,他反而要心存疑虑。
之前他还对父亲与弟弟的推崇不以为意,如今一见,陛下与先帝完全不同。
他回道:“臣不才,略通诗书,愿为陛下解惑。”
“朕自小在西宁府长大,更准确来说,是距离前线几百里的蒙城,自小见惯了边防军卫……爱卿认为,一场战役……或者说盛朝与戎狄、中原与草原之间持续了千百年的战争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明慕问。
战争技术在不断地迭代更新,从春秋战国的战车、战马、重骑兵,乃至于如今的火药和火炮,未来的现代化战争……由于时代发展不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在不断变化。
但于现在而言,明慕倒是认为,最重要的是后勤。
古代人少,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通,没有蒸汽机,军队辎重都要依靠人力物力慢慢地运过去……因此,良好的后勤格外重要:总不能前面打一半没粮草没箭矢没火药了,后面的物资还没开始动吧!
当然,良将和精兵也必不可少,但相较于后勤,培养一个胸有沟壑的将领、组织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难度要更高一些……
打个比方,把将领、士兵、后勤看作三门课,每门一百分,最后这项提分是有迹可循,并且提分最快,前面两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分”的项目……特别是在现在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只说先帝,甚至有文官不知兵、不知将,只纸上谈兵的情况。
更可怕的是,这种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
明慕耐心地等待卫国公世子的回答。
这个问题于卫国公世子而言,其实不难。
他坐在小皇帝的下首,一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的样子。
陛下看起来年龄很小,脸上犹带着少年气,眼睛偏圆,不像帝王,反而像是谁家娇惯长大的幼子,听说才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如今对方微微倾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倒是透露了些帝王的威势。
卫国公世子开始思考,这位陛下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孙子兵法》云,道、天、地、将、法,五事。”他给出一个谨慎的回答,“依臣之见,自然是将领最为重要。”
“爱卿是一个好将领吗?”明慕接着问。
“或许不输父亲。”
沉默了一会,卫国公世子淡淡道。
这也是他最不甘心的一点,分明智谋与父亲相当,却不能如父亲一般驰骋沙场,叫他如何甘心?
偏偏这副身子……
卫国公世子轻咳一声,脸色更白了,心中忽然卷上来一阵心灰意懒:“陛下有什么,只说便是,臣也不少听了。”
扯了这么久,也不见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陛下的心思,想必与父亲一样。
现在再说,意思无非是他不如父亲,甚至不如弟弟……
“朕只是在想,爱卿是只愿意调兵遣将,还是只要去军营都行。”明慕朝卫国公世子那边抬了抬下巴,意思明显,让阚英呈上热茶。
他刚才还真挺怕这人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
阚英小心地泡茶,再亲手端过来,特意看了这位“世子”一眼,心道这位还真是了不得。
这才第一面,就成功捞到了陛下的“爱卿”,要知道,迄今为止,堂上诸官也只捞到一声,作为鼓励。
要是被那些尚书知道……
阚英飞快瞥了卫国公世子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对方的心神全都集中在陛下的话语中,没有发觉天子近侍不着痕迹的打量,只追问道:“敢问陛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若是前者,恐怕帮不了你,你应该知道,你不适合去战场。”明慕摇了摇头,直白地说出来,试图让卫国公世子清楚,“战争不是一件小事,死去的人也不仅仅是一串数字,朕希望,伤亡人数能一少再少。”
平心而论,卫国公世子的身体条件真的不适合上战场,明慕没学过医,只了解一些很浅显的东西,但也能看出,对方唇色发紫,或许是心脏有问题。
这样的学生放在现代都是可以免军训的!他还叫人去战场?岂不是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那后者呢?”卫国公世子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也知道,纵马驰骋或许不是他能想的事。
自小开始,周围大夫便说他或许活不过二十,他不服输,如今已是二十二岁,还算康健,只是无法如正常人一般习武。
可他偏偏不甘心。
“若是后者,朕倒是可以给你件事情,只不过,是军中文职。”明慕解释,顺手抽出之前总结的官职表,一点点开始翻阅,“是军营守备。”
听到这个职位,守备为正五品的官职,负责管理军队总务,如军饷、军粮等,卫国公世子有些失望,不过倒也强打起精神,预备谢恩。
“你是不是不大满意?”
明慕直接了当地问。
卫国公世子没有说话,再白痴的人都清楚:帝王恩宠不能随意拒绝,就算不满意也不行。
但凭心而论,他确实是不大想管那些俗务,虽说是军备,但与前线的关系并不紧密。
“好吧。回到刚才的问题,朕认为,一营之中最重要的是后勤,也就是守备。”明慕点了点折子,强调道,“良好的后勤能带动整个军营。”
“戎狄以马上为家,居无定所,无法携带太多的物资,而盛朝固守城池,粮草充足,这便是优势之一。倘若守备工作不利,无法送去物资,便会转优为劣。
“再者,朝廷远在燕都,与西宁府相隔千里,辎重运输缓慢,若无法在约好的时间内到达,何解?若有人贪污徇私,以次充好,何解?又或者……”
明慕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最后猛灌一口温茶。
话没说完,他预备继续说下去,刚一开口,便见卫国公世子猛然站起来,道:
“多谢陛下!”
卫国公世子目光灼灼,当即跪下行礼,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似乎都能听到一声闷响:“陛下之意,臣全然了解了。”
是他之前魔怔执念,硬是要去前线不可,甚至陛下一开始提出守备都不甚满意。
但陛下给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这个位置的确最适合他:既能发挥自己的才智,又能在战场上发挥关键性的作用。
他称得上聪慧,一点就透,陛下的短短几句话就能联想到更为深远的内容。
诸如后勤二字,以往的确不被重视,所需粮草和军备都是简单估算,多了少了都是常有的事,多了容易霉烂、少了则会影响士气,又直接影响战场结果……一瞬间,无数种可能在卫国公世子脑中推演,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当然,若是守备无法获得充足的物资,一定会被将士们埋怨,但他父亲乃是卫国公,在军中颇有威望,如今还负责棉甲之事,出现短缺的可能性不大。再者,新帝与先帝不同,若出现战事,一定会准备周全……
“你、你冷静点。”
明慕还挺怕这人情绪激动的,说不定就要厥过去——他真不记得急救知识了!
“多谢陛下关怀。”
卫国公世子咳嗽了两声,很快缓过来,被阚英强硬扶起身,按回之前的位置上。
此时他倒欣然接受了:“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明慕心中松了口气,看了眼桌子上摆放的锦盒,压抑不住欣喜,小心地碰了碰。
明日就能开始培育红薯苗,进而推广,寻找良种的皇榜也可张贴。
还顺利帮臣子的孩子找到满意职位。
总归皆大欢喜。
当日下午,便有皇榜张贴,短短数日,便至大江南北。
远在县中的、被小皇帝惩罚当巡按御史的经榕,居然也看见了这一则皇榜:
“上曰:此次黄河春汛,受灾者约一百三十七人,伤者五十四人,死者三人;毁伤田亩一万六千零三十四亩,已恢复一万三千零二十一亩,受灾县皆免今年田税,损毁堤坝已重新修筑,新型筑建堤坝材料正逐渐送往江南。
为了给明年的春汛、夏汛做准备,特张贴此榜,寻天下良种,凡双穗稻谷者,皆可呈上……有功者,赏银十两至百两不等!”
皇榜张贴之后,立刻吸引了不少百姓的关注,很多人就算看完了其中的内容,也新奇地在一旁张望,不愿离开。
从没有皇榜说过这样的事情。
清楚皇榜张贴的内容后,不少百姓议论纷纷,总归而言,都是正面居多。
谁家没有田亩?谁家不种稻谷?南方多雨,被淹也不在少数!
每逢夏季,便日日忧愁,希望下雨,又希望别下大雨,除了天时,还要担心若是真被水淹了,朝廷能多久反应过来?能不能减免税收?
前几年湖广、江浙一带突然加税,民间怨声道载,只能勉勉强强凑合着活,咬牙坚持到如今。这些日子,忽然有朝廷的官员到县城、村子里面,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土里刨食的百姓说:往后九年,田税减半。
不是加税后的减半,而是加税之前的减半!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许多人都不相信,或者半信半疑,觉着这税迟早要加回来。
但今日的皇榜一出后,反而叫不少人的心放回实处——那减税的传言不是假的,陛下还说要帮他们修筑堤坝……
如今,还收集多穗稻谷,为了培育良种。
百姓或许以前不懂这任皇帝与上一任有什么不同,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如今,他们隐隐有了一个想法:
盛朝的天,真的变了。
原先对新帝不在乎的南方百姓,随着这一则皇榜的张贴,对远在燕都的陛下充满了好奇,以及微微的信任。
想必这点信任,在新政彻底推行后,会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和村中不同,在县城里,部分读书人对此不屑一顾:“只懂得用些蝇头小利贿赂愚民!”
读书人的怨气较之百姓更重,今年南方进士被无缘无故拙落了好些,而后金陵六部牵头,将几个有名的私人书院全部废除、解散,不知翻了什么罪名,居然连几位山长都入了狱——他们书院年年都能出几个进士!
有些知晓内情的闭口不言,而不知晓内情的,自然义愤填膺。
和地方豪绅纠缠得满心疲惫的经榕,特意来看皇榜时,听到此话,嘴角下撇,对此人很是不满。
倘若他再一看,便能发现此人的身份:从徽州千里迢迢奔赴浙江,为的就是来到私人书院,好考取下一次会试的功名,如今居然全毁了。
徽州健讼,简单来说,便是遇到不平之事,便要上诉。州府不行,便去省中;省中不行,便去燕都。
——
贺隋光跟着来到了宝鸡县,这处是受灾最严重的县之一,只是地处偏远。在其他县救灾时,便让人先一步传信过来,只叫县令便宜行事。
这位县令在宝鸡县呆了许久,快满九年,听说考评一直是中下:时常受灾,百姓教化不好,举人很少。
来的途中,贺隋光还在想,若是那位县令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好好整顿治下,让陛下看见他的努力,说不定下次考评便能往上一步;若是还如往常一般,这宝鸡县也该换人了。
得需要一个有能为之人,才能整顿宝鸡县的风气。
因着携带了粮草,所以行程缓慢,等到了宝鸡县前,贺隋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乎与受灾前完全没变的样子,心中默然。
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顾名思义,当陛下的一只眼,帮陛下看看这些地方有没有能用之人,若是尸位素餐者,便记上,由内阁尚书们发落。
如今,只在外远远一见,便在他心中落了下下的评价。
身后的兵吏们将载满粮食的驴车直接送往救灾点,贺隋光落后了几步,跟上了面黄肌瘦的灾民。
发放粥水的小吏脸色也不大好,语气凶得很:“别挤、别挤、人人都有!”
长长的队伍中,孩子的尖锐哭闹声响彻遍野,路边有看不清脸的灾民,骨瘦如柴,蜷缩在一起,安静得仿佛一尊墓碑。
贺隋光不忍再看。
他越过人群,直接走向最前,锅中的粥水清澈见底,锅的地步有一些稀稀拉拉的米粒,连吃饱都做不到,只能混个水饱。
这样的宝鸡县、这样的救济、这样的灾民……
县令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怒气冲冲地离开救灾队伍,直奔县衙,打算找出那个县令,好好与他“讲”道理!
一方父母官,便是如此对待自己治下的百姓吗!
陛下已经以最快速度调了粮来,只要各地县令开仓放粮,支持到燕都的人来了即可。他身负重职,一路走来,未敢停歇,甚至叫人提前送了一车粮食来。
结果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陛下殚精竭虑,不是为了养活官员,而是百姓!
可真当他怒气冲冲地来到县衙,见到破破烂烂的县衙,以及跪在大堂中间的县令后,迟疑了步子。
“想必阁下便是燕都使者吧。”
他看起来约有四五十岁,满脸沟壑,头发花白。尽管贺隋光提前见了官员任职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那表中,分明写着宝鸡县县令邵吏只有三十五岁啊。
贺隋光顿了一下:“我正是。”
“阁下想必已然看到了宝鸡县内的情况,如今是来质问的罢。”那人淡淡道,俯身往燕都方向磕了一个头,“臣无话可说,自请卸去官职。”
“堂堂一县,居然成了这副样子,你不会以为只卸去官职便能一笔勾销吧?”
贺隋光脾气不算好,最开始会试结果出来之时,同伴都劝他忍气吞声,他硬是没听,跑到北镇抚司的门口告御状。
后来脾气缓和些,也只是在陛下面前,若是面对别人,他依旧是那副死性子。
“就算下狱,臣也绝无怨言。”
说了这句话后,邵吏便如同闷葫芦一般,半天不发一语。
贺隋光只冷眼看他,道:“你是无所谓,宝鸡县的百姓,便任由你作践?”
“我没有作践他们!”
邵吏眼睛发红,低吼道,“宝鸡县没有存粮!那些粮食早就被收走了!是你们送来的粮食撑到了现在。
“陇州多灾多难,为了不叫别的县受苦,便全压到宝鸡县,叫我们做最倒霉的那一批!黄河春汛第一个淹的是宝鸡、粮食第一个没的是宝鸡……总有人要被放弃,我们就是被放弃的那一批。”
这些话憋在邵吏心中太久,如今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最后冷笑道:“就算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也有放弃的人。”
这几句话说得糊里糊涂,贺隋光正在心中思量,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反驳,声音极冷:“陛下不会。”
“陛下永远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盛朝百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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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登基第三十五天◎
邵吏的意思模糊, 若是不了解官场潜规则的,不一定会清楚他在说什么。
看似句句控诉,却连一点有用的话都没说——直到如今他还时刻记着, 万万不能说出宝鸡县如此的原因。
邵吏在此处苦熬了十多年, 此次春汛, 他算是看清了自己在上峰眼中的位置:不论如何努力, 都只是他们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只是和真正的牲畜不同,心情好了他们或许会给狗一碗肉汤,而他什么都没有。
“你若心中有怨,大可直言。”贺隋光冷静地看向对方, “或者,你在陛下面前开口。”
“你不信我,总该信陛下。陛下登基以来, 所行桩桩件件,皆是有利于百姓之事, 你应该能看到。
贺隋光仍是心中有怨气, 说话也不大好听:“陛下不会对任何一件不平之事置之不理。”
外面的灾民还需要看顾, 贺隋光没时间再和这人废话, 只叫小吏将他捆了,先塞在县衙不用的房间里,等待此处的事处理好后, 再押送去燕都。
——宝鸡县管成这样,不论背后有什么原因,这位县令都要担首责。
县丞小心翼翼地从内间出来, 给燕都的天官行礼, 他看起来与邵吏也差不到哪去, 面色沧桑,看不出真实年龄:“下官见过寺正。”
“不必,你先与我说说,宝鸡县现在是什么情况?”
贺隋光帮助处理过不少县的灾后重建事务,已然得心应手。
“如寺正所见,宝鸡县内早已没有存粮,上下人口不足七万,每年纳税不过二万零八十三石,乃是下县中的下县。”县丞小心翼翼地介绍,“如今大人带了朝廷的赈灾粮下来,这群人便有了活路,能够支撑着补青苗,或许能补上今年税收……”
“不必,陛下说了,凡受灾县,皆今年免税。”贺隋光道。
“好好好!”县丞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简直喜极而泣,“这下县内的百姓,总算能活下去大半了。”
“再有,不日陛下会送来另一种不同的作物,只是你们要记住,这些良种没有经过特殊培育,三年后会逐渐失效,所以一定不能只种植良种,稻谷也要种。”
县丞的眼睛里都有了光,殷勤地奉承几句:“大人所说,臣一定转达下去。想必清楚,这税收也是收粮食,而不是那什么良种嘛!”
有了这匹救济粮,再加上未来的良种,宝鸡县的情况肉眼可见便能好起来。
“再有,还会送来一些新型材料,用以巩固堤坝。朝中又在征集治水之策,你们放心,朝中会尽量减少汛灾之事。”
县丞欸了几声,一拍脑袋,道:“大人,邵县令善治水啊!他日前提出的治水良策,听说呈上去被陛下夸赞了!”
这些贺隋光倒是不大了解,只依稀听陛下提过一嘴,有人呈上的奏疏很得他心意。
那似乎……是知府的奏疏?
贺隋光直觉其中有异,不着声色地追问:“是吗?不过朝中治水能人甚多,待我禀明陛下后再做定夺。”
县丞担忧和自己共事许久的县令去了燕都,就直接入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于是现在不遗余力地介绍:“大人有所不知,十多年前,宝鸡县的样子更凄惨些,汛期时,几乎所有田地都被淹没,人口也只有区区五万。如今、如今已改善许多了!”
这话若是真的,那邵吏也不像个没能力管理的人。
怎么偏偏弄成这副德行?
贺隋光心中犹疑。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在配合县丞完成救助之事,二人配合得不错,很快,县中秩序恢复了一开始的井井有条。
当工部的水泥运过来时,已经和其他县相差无几,只是灾民恢复、以及田亩重整还需要时间。
“寺正,这是最后一批水泥,应该正好够这边的堤坝修理。”运送的小吏气喘吁吁,这些东西死沉,运送过来耗费了不少时间,“水泥窑选址在前边的县,去干活的百姓都算徭役,每日发十五个铜板。”
县丞在一旁听着,知道这就是寺正口中说的,陛下遣人送来的新材料?
只是为何将其称为“水泥”?
于是问道:“敢问各位,这水泥又是何物?又该如何使用?”
第一次听到“水泥”这个名字,不少人觉得古怪,又是水又是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才清楚,是加水后塑性、使用的“泥土”,知道这是陛下取的名字后,果真不同凡响。
那小吏介绍几句,末了还说:“别看这名字古怪,实际上用处真不少,陛下还说,不同县之间连通的路,也可以用这个修一修,让百姓出行更方便,某些村人迹罕至,也不至于困死在里面。若县中有需要今年服役的,也可去水泥窑干活,陛下说了,一人一天有十五文钱。”
这点钱不多,但却是意外之喜。
要知道,除却正税之外,百姓每年还要服徭役,包括力役、军役和杂役等,这些徭役都是无偿,还只限定壮劳力。但凡服徭役的家庭,都怨声载道,影响这一年的收成。
水泥窑却一反常态,不仅算正役,还给钱,这对刚刚从汛灾中恢复的百姓来说,可谓是及时雨。
再者,为了不影响后续的收成,水泥窑只暂开着一段时间,先将各处堤坝加固。后续修路所使用的水泥则是慢慢烧制,多在农闲时加快进度。
听完这些后,县丞激动地诶了一声,向着燕都的方向行了一礼:“陛下仁心。”
别的县他不清楚,但是宝鸡县的劳力不少,眼下田被淹了,想要恢复还得一段时间,正好能去水泥窑。不如说,这项规定,对越贫困、下田越多的县而言,好处要多于上县。
随后,又有医者带着发放的草药前来,帮助伤者恢复健康,又发了防疫的汤药。
一连多日,宝鸡县的都飘着难闻的艾草和醋味,地上也根据大人们的要求,收拾得干干净净,病人和健康者分开。
朝廷的一条条政策执行下去之后,百姓渐渐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脸上也没有以前的麻木神色,等他快回燕都时,县内几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黄河每逢春汛,必定会淹到他们这里,田亩受灾范围极广,几乎小半年才能缓解过来,一年收成也只有一点,只是勉强活着。就算邵县令苦心经营治水,效果也不大明显。
这次春汛来势汹汹,规模比以往更大,甚至有人都绝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管不顾地跳进水里,就此闭了眼。
谁知道,陛下居然如此面面俱到……
面黄肌瘦的难民们脸色都好看了不少,空荡荡的街上,也有不少孩子跑来跑去,落下一地欢声笑语。
贺隋光离开时很低调,是在一个深夜,叫人带着行李以及困着邵吏的囚车,预备回到燕都。
原先他只在书中读过民间疾苦,本以为自己在西宁府长大,算是见惯了人间百态,比一些不知稼樯的官员好了许多。可真正走下来,还是发现自己以前看得太少。
在这些人身上,苦难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但是陛下想要减轻他们身上的苦难。
陛下的希冀如此遥不可及,盛朝幅员辽阔,受苦受难的百姓何止一地?
他所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地配合陛下,哪怕身死也在所不惜。
离开县衙时,天已经黑了,囚车缓慢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缓行,囚车中的人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为了活着去燕都,去面见陛下,只进食少量的水和面饼,维持着最基础的生命体征。
贺隋光只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出发!”
驴车缓慢地动了起来。
等到了宝鸡县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不知谁点了火把,慢慢地亮出了前方的道路。
是百姓。
是这些日子后,重新“活”过来的百姓。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缀在了驴车后面,沉默地跟上。
远远看去,像是缀了一圈落在凡间的星子。
“你们……”贺隋光极为动容,万般情绪汇聚在心间,“夜深了,你们早些回去。”
有小孩蹦蹦跳跳地从后面跑过来,拽着贺隋光衣服的下摆,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阿娘说,晚上黑,送你们一程。”
贺隋光摸了摸他的头。
小孩跟着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地看向后面的囚车,小声说:“大人,我们县令不是坏人,可不可以不要让他坐那里面。”
“他的好坏不是我能决定的,得让陛下决定。”贺隋光一板一眼地回答。
不知道这孩子理解没有,反而说:“陛下是好人,县令也是好人。”
——这孩子甚至以为陛下是个人名。
听到这话,贺隋光心念一动,不知为何,这些人都对这位县令如此推崇。
可之前宝鸡县受灾又不是假的。
这些疑问现在不是一个孩子会知道的事,县丞似乎知道一些内情,但也闭口不言。
宝鸡县,或者说整个州府,都有让他们忌惮的东西。
只有燕都,只有陛下,能够让他们放下所有顾虑。
——
历时一个多月,从四月下旬来到了六月上旬,这场春汛终于彻底结束。
燕都渐渐热了起来,夏季快要到了。
明慕头疼的事逐渐成为了夏汛、沿海台风以及倭寇。
以往无所不利的好运气忽然在此时消失了,良种一事推行许久,也没有消息;治水的人有,但是提出的设想都是打补丁,而不是彻底重置程序。
“冷静、冷静、冷静,不能一蹴而就。”明慕在放着冰鉴的殿中走来走去,放满了冰的冰鉴散发着淡淡的寒气,却没能缓解他心中的燥热,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不能心急、不能心急……”
不顺利是很正常的事,谁在人生中没有遇到过困难呢?他以前就是顺风顺水太久了才会这么经不住挫折……
人生的路还很长……
明慕停下脚步,蹲下来,都快把自己安慰哭了。
在阚英心里,明慕简直就是水晶做的人,热了冷了都能叫陛下生病,此时悄悄叫人取了些冰下去,自己则是学着陛下的样子,陪在身边。
明慕挪了一点点,留出一个空位。
知道陛下正在为朝堂上的事情烦恼,阚英没有提起前边的事,只说宫里:“礼部都快准备好了,正在看下半年的日子。”
明慕下意识地问:“什么日子?”
“您大婚的日子啊。”阚英笑眯眯地说。
明慕脚下一滑,差点倒到地上。
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都快成婚了。
上辈子明慕有一对很幸福的父母,在良好家庭氛围的熏陶下,他不自觉提升了他对另一半的要求——最起码要真心相爱。只是二十多年,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
猝死穿越到这个王朝,他居然要成婚了。
不得不说,这间好消息算是冲淡了今日的种种不顺,明慕焦灼的心情总算有所缓解:“今日政务处理完了,我去临西王府。”
算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对方了。
阚英没有立刻应下,反而思考了一会,道:“陛下,贺寺正今日便要回燕都了,陛下是先接见他,还是直接……”
“去见贺隋光吧。”明慕想起之前对方寄过来的奏疏,上面的内容写得很详细,足以让他了解当地的情况,还有宝鸡县的县令……
对方说其中或有隐情,必须要来燕都,对方才会说。
明慕今日为一直没有进度的各项事焦灼,才会忘了今日是对方回来的日子。
阚英诶了一声,立刻下去准备,务必让贺隋光一回燕都,就直奔皇城。
明慕没等多久,便见人将贺隋光引来,身后跟着一个骨瘦嶙峋,手中配着镣铐的老人。
“这位便是……宝鸡县县令?”
文书上不是只说他三十多吗?怎么看起来……年龄这么大了。
明慕疑惑地喊人赐了座。
不过现在倒不是问的时候。
因着系统的缘故,明慕在贺隋光面前更为亲和一些,此时倒是没顾什么君臣虚礼,细细询问对方一路上遇见的事情,而贺隋光也知无不言。
一番奏对下来,已经快过了一个时辰。
明慕叫人送来新一轮的茶水以及糕点,指了指简单的点心:“爱卿尽可尝尝。”
这不是那些常见的、一块一块的点心,而是一个小碗,里面是细腻的、软绵绵的食物。
“这就是陛下的良种?”贺隋光知道,这或许就是那枚种子种出来的东西,不知道陛下想的是什么,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他拿起旁边的勺,舀了半勺,轻轻送入口中。
口感很细腻,与如今的常见的那些食物截然不同。
“怎么样?这是朕叫御膳房弄出来的土豆泥。”明慕眉目微挑,语气都快飞起来了,“这个不仅能当主食吃,还能当饭吃,不挑土质。”
他的手指从土豆泥转向了旁边红彤彤的炸物上,又道:“这是红薯条。土豆放久了会发芽,有毒,但是红薯不会,晒干之后能存放许久。”
他兴冲冲地将两样作物介绍完,随后期待地看着贺隋光吃完之后的表情:“感觉如何?”
“口感极好。”贺隋光给出肯定答复,休息一会,又道,“此二者又能饱腹、又能储存,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种。”
和系统出品的土豆不同,红薯还是没有经过培育的原始种,吃起来有些噎,甜度也不高,但是将其作为应急储备粮倒是不错。
“只是可惜,我还想改良稻谷。”明慕的语气有些低落,“只是皇榜放出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消息。”
稻谷改良需要的时间更长,并且耗费的精力更多。
听说木薯的饱腹感也很不错,产量客观,只是那玩意不好处理,容易使人中毒,只在南方部分地区有种植,可以作为储备目标。
或者,他应该转移目标,先弄出简易复合肥……?
之前听阚英说,民间农家肥倒是很常见,只是不好处理,效果也不稳定。明慕倒是知道简单氮磷钾的合成方式,比如氨肥,原煤燃烧后的含氮杂质通过硫酸溶液,就能形成硫酸氮,也就是氮肥。磷的获取要难一点,在没有工业化基础的古代,往往需要大量的人体尿液或者动物骨骼……
明慕的眼神逐渐放空。
要是他能带来一个化工厂多好!如果说格物基础,古代还有一点,但是化学基础,那是彻底的零啊!
话说现在是不是西方的文艺复兴时期?
他完全可以让人去欧洲抓……啊不是,是请,请几个化工人才过来,狠狠压榨,提升一下盛朝的理科水平,为后续的发展留下基础。
他的思绪飘得越来越远,以往这时候,都有阚英及时将他唤回来,可今日,他面前是贺隋光,对方肯定是不会贸然戳醒小皇帝的。
大殿内安静极了。
“陛下的良种,会分给所有百姓吗?”
安静的氛围被这粗嘎的声音打碎,或许是许久没有开口的缘故,邵吏的话听起来宛如砂纸在地上磨过,很刺耳。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幸之前小宦官上茶时,顺带拿来了他的那一份。
他快速拿起茶盏,润了一下嗓子,动作局促不安,有些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刺到小皇帝。
之前只听说换了新帝,没想到居然这样小……偏偏比那些脑满肥肠的高官更懂得民间疾苦。
这处文华殿,装饰并不繁复,一切以简洁为主,甚至称得上空荡。若是他们不来,或许陛下根本想不到用点心。
邵吏之前去上峰家中,只是一任知府,家中便处处奢华,香气从门口一直到内院,来往的丫鬟都穿金戴银,宛如富贵人家的小姐。
陛下坐拥天下,却并不无限制地扩张物欲,反而处处为百姓着想……
邵吏只觉得,自己那颗宛如死去的心,又活了过来,一下一下地跳动。
陛下和他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或许和他说,真的能解决困扰已久的问题……
“唔——”
明慕因着对方的声音回过神,刚才聊天他也有如,都快忘了殿中还有一个人:“朕记着你,你是邵吏,宝鸡县的县令。”
这时倒是记得用自称了。
他想了想,说:“贺寺正的折子中说,宝鸡县的状况不大好。这件事朕想听你完完整整地说一次。”
明慕的态度温和,并不咄咄逼人,这也是他给邵吏的最后一次机会——
倘若这人依旧一言不发,那只能等仪鸾卫的调查结果回来,再给他判刑了。
“臣叩谢陛下。”
邵吏离开位置,结结实实地跪下,行了大礼。
他的声音并没有被那杯茶滋润,依旧粗嘎,但心态却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若说之前他一心在见到陛下后求死,现在则是突出这些年的委屈与辛酸,再听陛下的命令。
不论陛下是要继续用他,还是就此斩首、流放、弃官不用,他都绝无怨言。
再次开口时,却从很远之前开始讲起。
“陛下可曾知道一桩建和三年的旧案?那时黄河春汛,一如今次。陇州知州因为办事不利,被内阁以罪论处,流放千里。而当时的通判,如今已升任为知府。
“为了不叫此类的事件再次发生,他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叫全州备着一个县,但凡遇灾,所需的粮食、人口皆从那处县取来,补养其他县,以此达到只损失一县,保护其他县的目的。一开始,这一县还是轮流来,各位县令心照不宣。
“臣当年初至宝鸡县,对此有所不忿,向知府提出异议,还写了治水奏疏,以表黄河水患可以治理。可他扣下了那封奏疏。
“并且此后,只将宝鸡当做补养县,如今,正好十一年。”
说完,邵吏不禁泪流满面,深深叩拜:“臣深知当年之过,甘愿受罚,可百姓无辜,不该遭此劫难,多年困苦,还望陛下还百姓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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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登基第三十六天◎
邵吏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 仿佛过去的十一年只是一瞬,变成了弹指一挥间。
偶尔深夜梦回,他也曾思考过, 他当年是不是做错了?假若他当年也同意这个心照不宣的决定, 是不是不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过去的是发生了就无法更改, 不论他再怎么努力, 都不能走回头路。久而久之, 邵吏也就认命了。
可他能认,百姓不能认。
“啪嗒——”
明慕听得浑身战栗,手中的茶盏忽的掉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最后碎裂。
这不就是吸血包吗!
十多年,整整被吸了十多年……明慕简直不敢想象宝鸡县的惨样。
怪不得每年的黄河都在变道,但损失的都是宝鸡县, 燕都不论怎么拨款补救都毫无用处。
甚至贺隋光的折子中提到这处地方,还说较之前有所长进……这样都能有长进?太强了吧……
这位是真正的强者。
明慕简直要肃然起敬了。
“你说的事, 朕绝对会弄个清楚。”
他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这件事涉及陇州上下大大小小所有官员, 并且此类现象很有可能往外扩散……朕一定会弄清楚。”
明慕已经语无伦次了, 同样一句话他重复了两遍, 话出口后都没有反应出来,反而在心里飞快地点了几个人:
专案组、这事一定要弄专案组!一定要弄清楚!
古代的交通不发达,偏远地区的消息很难传出来, 直到后面通讯快速发展,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若是一地大员铁了心要隐瞒一件事,真的很难发现。
为了避免此类情况, 武官、御史等都有直接上疏的权力, 但偏偏这件事, 被上下这么多人隐瞒了十多年……
其中涉及的官员不下百位。
明慕心中凛然。
他倒是没有怀疑对方的话。因为没必要说这么明显的谎话,若真的没问题,倒也不难盘查。
“爱卿舟车劳顿许久,恐怕早已累了。”明慕怜惜地看向邵吏,对方若不是憋着这口气,说不定都撑不到来燕都,道,“你现在燕都安顿下来,养好身体,朕派太医去你府上,后面这件事还需要你的帮助。”
邵吏目光瞬间被泪水模糊,他低着头,没叫陛下看见他的狼狈,只重重磕头:“臣谢陛下荣恩。”
这步棋,他走对了。
等这二位退下之后,明慕揉了揉额头:“阚大伴,别的事暂且放下,朕预备开恩科。”
古代科举大致可分为三种,一种是常科,也就是三年一次的那种;第二种是制科,只靠几门,选拔专门的人才;最后一种就是恩科,因为皇家恩典特地加开的会试①。
一年开展两次科举,类似的情况并不多见,但没办法,假若陇州乃至整个盛朝全部梳理下来,肯定能抓住不少人……朝中缺官啊。
阚英想了想,问:“陛下是要现在昭告天下吗?”
“不,这件事不能太早露出端倪。”明慕摇了摇头,“若是现在,说不定就得叫那群人发觉不对。”
甚至整个专案组的组建都得悄无声息,防止走漏消息。
“仪鸾卫、南监,朕预备叫这两个为主要构成。”
文官势力错综复杂,不能提前透露,防止走漏消息。
必须要纯臣、孤臣,和其他人没有牵扯的。
越想越头疼,明慕叹了口气,往后一倒,正好靠在椅子的靠枕上。
因为需要长时间伏案,所以明慕叫人弄了靠枕和坐垫,打工的时候能舒服一点。
事情越来越多,逐渐堆积起来了。
休息了一会,明慕没觉得放松,反而更疲惫了。
他闭着眼,身边似乎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手轻轻搭上他的额头,缓慢地揉按,逐渐舒缓若有似无的头痛。
对方身上飘来的浅淡藏香表明了他的身份。
“澜哥。”
明慕喊了一声。
“你先休息,小囝。”
明慕只觉得自己被人抱起,然后彻底沉入充满藏香气息的怀抱中。他将脸全都埋进对方怀里,闷声闷气:“今天是想去看你的,结果临时有事,抱歉。”
“不要说抱歉。小囝很忙,是我应该来找你。”任君澜继续为明慕按着额头,小囝幼时受过苦,虚不受补,一定要慢慢调养。
只是他总觉得自己年轻,对自己的保护并不上心,以至于积劳成疾。
任君澜看了眼桌子上的奏疏,对阚英示意。后者虽看不惯这位异族世子,但也认同对方的做法,悄悄叫人把桌子上的折子全都搬走了。
明慕全身心都放在任君澜身上,居然没发现。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念:“最近好累,感觉晚上都睡不好,也不想吃东西。”
御膳房每日都在钻研如何将菜做出花来,只是明慕心中有事,实在吃不下几口。
天气也不很热,殿中已经早早用上了冰鉴,颜太医来把脉后,说陛下心火过重,最近在喝极苦的药,饭桌上也端上了凉菜。
这些只是治标不治本。
今日这件事,无疑是火上浇油,原本焦灼的心情重新加码。
明慕感觉今天也要睡不好了。
这些事不是代码,按部就班地敲上字符,等待系统上线,获得应当的工资,或者奖金。他身处高位,每一个决定都直接关系到最底层百姓的生活。
虽然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但明慕总是想,为什么他不能一口气全部改变?
“好难熬啊。”他的声音很轻,近乎于无。
“小囝是不是很久都没关注西宁府那边了?前些日子,酒馆老板还托肖姨给我带信,问你今年夏天有没有新酒。”
因为这句话,明慕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了过去。
他睁开眼睛,想了半天,摇了摇头:“夏天其实可以泡青梅酒,但西宁府的青梅很少,专门去运会增加酒的成本,倒是没什么必要。”
“现在回想,那段时间倒是很轻松,虽然担心那一家子,但是起码不会这么烦心。”明慕躺在任君澜的腿上,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对方的下巴。
前世好像有个说法,说这么看是死亡角度,若是连这个角度都能抗住,说明颜值能打。
明慕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澜哥几个角度看起来差不多,还是好看的。
“只有他们,没有我吗?”任君澜轻轻捏了捏明慕的腮肉,细腻柔软,几乎不想放手。
不过他记性倒是好得很,又要开始阴阳怪气,“臣以为,能在陛下的回忆中占据一席之地……”
“好了好了,当然是有你的。”
明慕倒是不觉得疼,只觉得痒痒,眉目流露出笑意,握住对方的手,不叫他乱动:“只是还没说到那边……”
“行,陛下说吧。”
任君澜维持这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盯着明慕。
被这么盯着,明慕反而说不出话了,总有种奇怪的羞耻感……
他恼羞成怒地坐起身,推开任君澜,哼哼着:“说什么说,不说了!”
再一扭头,打算用工作麻痹自己,最近事情多,可轮不上他在这谈情说爱……
……他的奏疏呢?
明慕一转头,发现书桌上空空一片,还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出现错觉了。
“你、你们……?”他狐疑地看向任君澜,又看向站在大殿侧边的阚英和小宦官们,沉下脸,“怎么这样,快点放回来。”
任君澜摇摇头:“你什么都想扛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我怎么有心思休息呢?澜哥,你知道吗……”明慕不免焦躁,一件件事和山一样压着他,每个季度都有重点,如果不在现在弄完,等到夏季来临,就没有精力继续跟进……
任君澜沉默地看着明慕,将人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背,等明慕说完,整个大殿又静了下来。
胸腔里那颗不停乱跳的心似乎缓缓地安静下来了,明慕抬头,原先黑白分明的纯澈眸子染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惊慌,低声急促道:“我、我做错了吗?”
他觉得,既然自己有超越时代的见识,自然要承担大部分的责任。
“难不成那些官员都是摆设吗?”
任君澜缓缓开口,感受到怀中单薄少年的战栗,几乎叫他不忍开口。
假如……
假如他能早一些做梦就好了。
只需再提前一天,就能先接走小囝,将人藏在王府里。若燕都有人来,大可将其驱逐……让小囝永远接触不到那边。
假若他喜欢改善民生,西宁府自能让他随意施为,上下一心。他大可提出让西宁府自立,自去过他们的神仙日子。
怎么会如现在一般,叫小囝陷于泥沼,整日焦虑不安?
每日午夜梦回,任君澜都只恨,为什么只差了一天。
“小囝,你心有沟壑,想法与众不同。”任君澜缓缓开口,“可你是帝王,若事事自己担着,你会累死。”
“怎么会……我又不是傻子。”明慕不服气地嘟嘟囔囔。
任君澜只苦笑,是啊,怎么可能呢?
偏偏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
“我将那些折子送去内阁。” 任君澜强硬开口,“小囝,他们当官的时间比你的年岁还要久,只要你给一个方向,他们能处理好。”
“可是……”
明慕有点不服气地抬头。
这话倒是没错……毕竟卜大人起码当了五十年官,他活了两辈子都没有这么久。
“可是他们不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明慕振振有词:“况且只是最近才忙,又不是天天这样忙。”
越说他越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才是有道理的一方,张牙舞爪地去锤任君澜,叭叭地说:“你不能这样!”
只是不论他怎么闹,任君澜都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甚至看了眼时间,预备去用晚膳。
被抱起来、脚下悬空的时候,明慕小小地尖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攀到对方身上,嘴巴一张,又要开始叭叭。
只是话没出口,就被堵住了。
这是澜哥第二次亲他,刚开始还算生涩,后面倒是渐入佳境。
只是让明慕有点害怕。
他往后退,对方便追上来,牙齿轻轻叼着他的唇肉。
好像小狗。
似乎发现明慕思绪飘远,任君澜有些不悦,加深了这个吻。
那点轻微的、暧昧的水声,在耳边不停回响,占据了明慕的全部思维。
他羞耻得全身都蜷缩起来,脸颊滚烫,不用说,肯定全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将他松开,掌心控住明慕的腰,腰身只细细一把,一手就能握住。
这姿势叫明慕不能退后半点。
“我能。”
任君澜的碧色眸子中头一次显露出明晃晃的侵.略.感,如同草原上的孤狼,要将伴侣叼入自己的领地,永远不叫对方离开:
“小囝,我能。”
“澜哥……”
明慕茫然地喊了他一声。
这样的澜哥让他有点陌生。一直以来,不论别人怎么说,他都以为对方是再温和不过的君子。
今日这番,有点超出预料了……
“澜哥,我在很认真地讲道理,你不能这样!”明慕嘟嘟囔囔的,表情倒是严肃,“不能这样,一言不合就亲我……”
“是我冲动了。”
任君澜认错倒是很快,只是后半句话就不大中听了:“但我不改。”
他的态度太理直气壮,明慕一下子语塞了。
“小囝,你不要骗我。你已经很久没休息好了,对不对?”
“只是……只是这几日。”
一下子戳中了要害,明慕微微撇过头,不敢去看对方:“只是这几日。我会好好注意身体的。”
“不止。这几日过了,下几日呢?明年呢?”任君澜一针见血,“只要有事,你就不会停,反而一直一直地努力。
“所有的官员都可以为你分忧,或者说,他们巴不得为你分忧。”说到这里,任君澜某种闪过一抹嘲讽,转瞬即逝。
就算不愿意,他也有很多方法叫他们“愿意”。
“你只要将事情安排给合适的人就可以了,小囝。”
明慕渐渐被他说动了。
他承认,自己近日的做法的确有问题,不仅劳累,事情反而越来越多。
很多时候他不清楚底下的流程,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还会弄出事倍功半的不良成果。
他想了想,慢慢地开口:“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们合不合适……就比如那个血包,贸然安排下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不得不说,有时候小囝的想法单纯到发笑。
要是用后世的话来说,任君澜是非常典型的封建时代上位者思想,此时只嗤笑一声:“小囝,你坐拥天下。”
他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你现在立刻下手谕,将他们全部拿下,都不会有人敢违逆你的命令。就算第二天就要上刑场砍头,他们也得歌颂恩德。”
明慕有点震惊:“这……”
“不过我理解小囝的想法,你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也不愿让一个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也想让百姓看清你做的努力,好叫他们更信任你,可否?”
明慕点点头:“澜哥了解我,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方法惊世骇俗,前无古人,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并且叫任君澜来评价,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
人心鬼蜮,小囝这么想,并以身作则地约束自己,别人可不一定。
不过他不会打消小囝的积极性,小囝愿意做什么,他就奉陪。
任君澜的底线就是对方的身体。
“别人可不如你,他们的……嗯……思想境界没有你这么高。”任君澜找不出合适的形容,干脆用了以前在西宁府时,小囝说过的一句怪词,“只有你一个人在前面努力,岂不是要累死?”
“再者,你将事情条条框框都安排好了,别人只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却感受不到你的深意,下次故技重施,犯同样的错误,岂不是白费功夫?
“依我看,先叫他们给你弄个解决方案出来,你只需最后点头,既能锻炼他们,又不至于叫你太过劳累……”
任君澜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见明慕若有所思,他便知道小囝是听进去了。
有时候,他也不免感慨小囝的性子,虽说单纯、不骄矜,但能听进别人的话,真正做到了那句古语“三人行,则必有我师”。
琢磨了半天,明慕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犹疑着问:“……那我只把控大方向?”
任君澜点点头。
明慕慢慢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思考起几件事应该交给谁。
之前的确有不少折子上奏,请陛下不要过度劳累,将事情分发下去,之前的棉甲和水泥不就如此吗?
只是这些,都被明慕当成了客气话。
笑话,哪有下属真的想多干活的?当年他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痛骂策划好嘛!
况且良种、夏汛等性质特殊,若是拖延糊弄,到时候死的可是千百上千的人,以至于一直犹豫不决。
现在一想,这和讳疾忌医有什么区别?他不是机器,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干。
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连日来强压下去的疲惫终于浮了上来,下意识打了个哈欠。
然后贴上澜哥的侧颈,呼吸渐渐平稳。
就这么睡着了。
——
金陵,行宫。
南方很快就热了起来,贵英已经去宫里伺候的十多年,早已习惯燕都的气候,如今重新回到南方,居然有些不适应天上的太阳。
她低下头,能听见宫内传出来的、若有似无的话语声。
“叫他们……接回……”
“……此法……?”
“一定可行!”
唯有最后一句听得最清楚,但吓得贵英一个激灵,再不敢凝神去听。
今日娘娘的伯娘来行宫拜见,此处没有燕都那样多的规矩,很快便接见了她。而后,娘娘屏退下人,只独身与伯娘念旧。
一开始,贵英不放心让娘娘独自带着小殿下相处,之前在路上马车差点发生了意外,若不是有个小宫女冒冒失失地去敲娘娘的车厢门,恐怕小殿下已经……
若是小殿下不在了,娘娘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行宫里其他被娘娘得罪过的妃嫔,都恨不得吃了她。
自己这个跟了娘娘十多年的女官,难不成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之后,她跟得格外紧了,就算吃了教训也不敢离开。
可在殿外收了半天,她的思绪被不断飘来的话语声吸引,忍不住想,娘娘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小殿下已经被封了亲王,等长大之后,就能回封地,到时候娘娘也能跟着去,下半辈子当一个舒舒服服的太妃,岂不是很好吗?
都到了行宫,难道娘娘还想着回燕都,争夺大位?
又等了半个时辰,里面终于喊了人,送伯娘离开行宫。
贵英是贴身女官,一般不负责这样的小事,偏偏汪娘娘今日专门点了她。
女官柔顺地行礼,去给伯娘引路。
到了行宫门口,伯娘忽然牵住这位年轻女官的手,拍了拍,笑道:“你倒是个不离不弃的好孩子,若我们家娘娘有什么话,得麻烦你递出来。”
说完,又抹了抹眼睛,像是拭泪:“娘娘父母去得早,要是还在,指不定得心疼成什么样。”
递个消息不算大事,反正这里不是燕都,贵英很快应下。
此后每日,她都会在午膳后来到行宫门口,对面会让她转递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家乡的糕点,有时候则是单纯的衣料钗环。
只是布料都是旧的,整齐是整齐,倒像是被人穿过。
“这是娘娘母亲的旧物。”对方如是说。
约莫过了七八日,这日起来,贵英只觉得额头发烫,全身无力,像是有人在脑中重重敲了一枚楔子,又闷又疼。
她生病次数不多,但南边气候不一样,没适应过来,生了病,倒也寻常。甚至一开始因为行宫生病的女官、宫女太多,医者那边都有制成的药丸,不舒服吃一粒就是。
只是现在贵英身上没力气,缓了半天,才等到一个小宫女进来,张了张嘴:“……水、药。”
嗓子哑了,几乎说不出话。
贵英只见那小宫女呆滞地看着她,手上端来的盘子蓦然落地,发出清晰的脆响。
下一秒,她的尖叫立时响起:
“天花——天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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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登基第三十七天◎
天花?哪里有天花?
贵英迟钝地想。
如今天花乃是绝症, 若是得了天花,整个区域都要封锁……活下来的人也十不存一。若是得了天花,基本就被判定了死刑。
她不是普通的高热吗?怎么会是天花?
贵英低头, 去看自己的双手, 原先白皙的双手忽然多了许多红疹, 难看极了。
果然是天花。
她像是被烫到了, 猛然收回双手, 不断地想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接触了感染源。
一路上都好端端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叫她染上这种病?
贵英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最终回想起娘娘伯娘叫人递给她那些东西时,都只叫一个人过来, 那人浑身被衣服紧紧包裹着……还戴着帽子,不叫人看见阵容。
……还有那衣服、被人穿过的衣服……
她想要尖叫,但是因病损伤的嗓子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只有胸腔里一阵一阵的悲鸣。
——她一心为娘娘,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行宫出现天花这件事如同风一般席卷了整个行宫。
不少娘娘们都吓得叫人关上宫殿, 不必说, 为了不叫天花扩散出去, 整个行宫都得封锁。
她们说不定都会死在这。
“那人疯了?现在是要干嘛?一个人死不够, 要整个行宫陪她下葬?”
消息传递过来的时候,她们几个人聚在方娘娘这里喝茶聊天,来了行宫后, 的确宁静,但有些宁静过头了。
所幸之前她们习惯了这种生活,说说话, 喝喝茶, 一天也就过去了。
现在得知这个消息, 做什么都没心情了,都在害怕自己也染上这病:“她就算不考虑自己,难道不考虑她的孩子吗?”
“先冷静,行宫先封锁了,以后进出都到我这来拿牌子。”
盛朝妃子们都是从民间选秀,不少女子都有在家管理的经历,在宫中磨砺多年,这项能力不退反进,其中以方娘娘为佼佼。
她倒是没着急,先管控乱成一堆的宫女太监们,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发下去,再叫人拿了她的印章,写了一封表,着人送去燕都,尽快让陛下知道这事。
“这可是天花之症,陛下不会不管我们了吧……”
有妃子惶恐道。
“只是让陛下知道罢了,如今出现天花症状的只有一人,好好控制,不一定会蔓延到我们这边。”方娘娘格外冷静,“你们先回自己的宫殿中,好好管束自己宫中人,万不可出去。”
“行宫内也有太医,是本地的良医,面对天花急症,一定有自己的法子,我叫他们尽快开始行动。”
她的话似有一种魔力,安抚了不少人的情绪,渐渐的,几位妃子都听她的话,回了自己的宫殿。
而方娘娘独坐在桌子前,面前的表纸放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写。
虽说刚才冷静发号施令,但实际上,她心里也没底。
那可是天花……
若是她上表,有没有可能传到陛下呢?
或者说……那位的目的就是如此,让她们上表,最后染到陛下身上……
方娘娘悚然一惊,收了上表的心。
但叫她们自行处理,方娘娘又没有这样的决心,甚至她都不太清楚,这病究竟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如今那个病人是在行宫之外,还是行宫之内?
“去请太医。”
方娘娘收了笔,对外道。
行宫内各殿都封锁了,只有方娘娘宫里的宫人能够自由走动,贵英的房间更是有人专门看管,最开始发现的那个小宫女也被严密关了起来。
太医叫宫人先用燃烧的艾草为各个宫殿去除污秽,病人换下来的东西都得全部烧掉,最后掩埋。又要熬煮防疫的汤药,供行宫众人服用,最后,还要通知金陵的惠民药局,让外面提前做好准备。
为了防止疫情传播,传话都是大声大声喊,几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饶是如此,都不能确定一定不会传播出去。
方娘娘独自在宫殿里焦灼,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消息传去燕都。
另一边的汪娘娘,却在无声地大笑。
现在的她和疯子没什么两样,头发散乱,曾经的美貌在经历先帝驾崩、孕子、迁居行宫这几件事后枯萎大半,而偏执程度,也一日比一日更深。
本来……她应该是当上太后,在宫内享受快活日子的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汪娘娘感到一阵恍惚,回过神后,她轻轻抚摸着襁褓里面的孩子,难得露出了温柔母亲的一面,轻轻地给他唱着歌。
歌是江南的民间小调,先帝说过,最喜欢她身上的江南气质。
汪娘娘唱着歌,扶了扶发髻上的凤钗,心想如今一来,那小皇帝又要如何破局呢?
若是行宫有人向燕都传信,她的那位家仆一定会跟上,直至燕都,将这天花病毒洒满一路。可惜玉清观不在了,不然还能帮她散播谣言,说新帝无德,才会叫天花肆虐。
若是不传信……她倒要看看,让先帝遗腹子染上天花,究竟是不是仁君所为!
再者,也不用担心本地官员会贸然报信,最多在折子上提一句,还得千拖万拖,才会递到陛下面前去。
治下出现天花肆虐,明年的吏部大计,定然会评一个下下,然后发配到岭南、琼州一类的地方,这和流放又有何异?
若真递了上去,内阁也会千方百计地压下,这登基首一年就出现黄河春汛、天花疫情,岂不是意味着,那新帝就是个灾星,根本得位不正?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更好了。
你想当仁君,想获仁义之名,想比先帝更好,可上下官员,和你不齐心啊。
——
有关天花的奏疏,以八百里加急的趋势,紧急送往了燕都。
经榕近日正在江浙一带当巡按御史,路过金陵时,想到之前的“表扬信”,简直气得牙痒痒,直接过去和金陵六部“商量感情”。
打、不是,商量到一半的时候,有小吏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过来,隔着老远,不敢靠近:“各位大人!行宫出了天花!”
行宫,那不是先帝娘娘们住的地方嘛!
经榕啧了一声,整理了一番衣服,拍去不存在的灰尘:“那位汪娘娘还是不死心,真是何必,等亲王殿下长成,自有她的荣华富贵可享。”
他身处燕都官场,朝堂斗(互)争(殴)经验极为丰富,金陵这几位倒是养尊处优,完全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现在几个被打得凄惨的金陵尚书互相搀扶着爬起来,看起来还是不大服气,只是在正事面前,齐齐忽略了私人恩怨:“此时应尽快上疏,我们预备写一份……”
“先等等,叫我这位御史写,奏疏能不经过内阁,直接上到陛下的案头。”经榕倒不是不信任燕都的同僚,只是从内阁一来一回,没有他这样直接。
——再者,也到了给陛下写请安折的时候,再将这些日子的见闻好好和陛下说说,等回燕都时,陛下可别真忘了他。
“你们先盯着几位豪强,特别是汪家。”经榕细细讲解,“只将天花困在行宫一带,万不可再传出去。”
金陵尚书们点点头。
虽然官职上他们平级,但是燕都乃是国朝中心,燕都的官自然比地方要稍高半阶。
再者,他们养尊处优久了,虽说做了个与众不同的梦,但干活的利落程度,还是不如燕都的官。
“依我之见,或许有药材商会囤积药材。”那金陵的几位官员立刻商量起来,“得请调兵,万不可伤民。”
“惠民药局的医者们也尽可活动起来……”
“当务之急是不能动乱。”
几人很快商量好注意,各自分了工,执行去了。
而经榕眼珠一转,没有走常规的驿站路线,而是将奏疏送去了金陵的仪鸾卫——他们有军马,一路上畅行无阻,若有闲杂人等,能先抓后审,在北镇抚司,同样设立了诏狱。
虽说金陵的仪鸾卫威名不如燕都,但在江南一带,也足以震慑大部分人了。
他们去燕都,路上的人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有人跟着?就算跟着,民用马匹也跟不上训练的军马速度。
不出半日,便能远远甩开。
因此,在发现有仪鸾卫奔袭前往燕都时,城中的汪家虽虎视眈眈,但终究没敢让那个天花病人跟上去。
他们可不能保证对方一定供不出他们,若是被仪鸾卫盯上,下了诏狱,估计再见不到以后的太阳。
娘娘重要、殿下重要。
可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命啊!
——
明慕睡得特别好,从半下午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朝前,沉沉的睡眠将他的身心完全修复。
醒来后,外面还是黑的,只有留夜的蜡烛,那点微弱的光在透过床幔后,只留下了一点点。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很快恢复了清醒。不是因为半夜睡不着第二天的强打起精神,而是头脑清明,浑身都充满了活力。
只是……
鼻尖不是常闻的花香,而是熟悉的、沉默的藏香气息。
怎么……
他好像……
躺在澜哥身边啊?
明慕动了动手脚,很快发现身边的确躺着一个人,只是床铺太大,醒来后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像是感受到身边人的乱动,任君澜很快翻身过来,将明慕抱在怀里,含糊地说:“别闹,小乖。”
明慕:“……!!!”
真是的,澜哥怎么总喜欢叫他稀奇古怪的称呼!
小囝这个称呼是以前肖姨喊的。因为他幼时身体不好,总是生病,那边的传统是用一个框子把孩子框起来,这样就不会叫阎王收走。
很多小孩都有这样的乳名。
只是等长大后,很多人会觉得用孩子名很不好意思,所以渐渐只用大名,认识他的基本都喊明慕。
在照顾澜哥的那段时间,肖姨只漏嘴了几次,偏偏是这几次,叫澜哥听见了,以后再没从他嘴上下来过。
有时候被别人听到也很难为情……明明他都十八岁了,和还没长大一样。
今日倒是不需要上朝,明慕倒是不介意再陪澜哥躺一会,只是想到自己新增了一个奇怪称呼,就有点不服气。
他难得露出孩子气,悄悄地贴近任君澜,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整对方才好。
假如有那种水性笔就好了,直接打开在澜哥脸上画圈!现在的毛笔还需要磨墨,倒是麻烦得很。
还没等明慕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察觉对方又一动,将人再一次圈入自己怀中,更加密不可分。
明慕没想挣扎的,澜哥的动作不重,他这么靠着也挺舒服。
但是很快,他就感到有什么东西顶在腿根位置。
明慕:……?
明慕:!!!!
等等!
他扭动着身子想要逃离。和澜哥成婚后,他肯定是下面那个,也做好了躺平任*的准备……
但是、但是现在也太早了!
他才成年,还没有做好准备!
明慕下意识地忽略了前世的二十六年,只催眠自己刚满十八岁,轻手轻脚地打算滚到一边去。
昏暗的床幔内,能看见一个鼓包奋力往一边扭动,只是没拉开距离,另一个鼓包快速跟上,二者又合为一体。
几次下来,后面那个鼓包似乎有点不耐烦,用力将前一个鼓包抱在怀里,再怎么挣扎也不见动摇。
至此,终于平静。
等天亮了,任君澜也悠悠醒来。
小囝乖巧地躺在他怀里。
察觉到这一点后,他的心中满满当当,愉悦的情绪快要满溢出来。
在那个梦刚结束的几天、甚至半个月内,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眠,但凡睡着,便会不断地重复梦中的场景,反复惊醒。
直到再次来到燕都,见到活生生的,会动、会笑的小囝,晚上睡眠才好了些,起码能睡一个整觉。
昨晚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次。
小囝身上是很清淡的花香气息,他不喜熏香,殿中只有天然花卉,行走坐卧时不免粘上了一些,香气并不浓烈,反而怡人。
在梦中,似乎都是清新淡雅的香气。
“小囝?”
任君澜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低头凑过去,就想去亲明慕。
下一秒,被毫不留情地踹远。
明慕从他身上翻出去,一句话都不说,看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只留下呆愣的任君澜,躺在床上,目光诧异。
他睡相似乎没那么不好?
之所以爬到明慕床上,是因为对方拽着他的衣服不放,剪下来也没用,仿佛认定了,只要这个人。
没办法,在简单洗漱后,两个人一齐躺到床上。
……总不能是现在就厌烦了和他睡觉?
任君澜想不清楚,干脆起身,随意披了一件衣裳,走到外间。
听到身后的动静,明慕浑身一紧,道:“你们先下去。”
几位伺候的小宦官应喏,陆续离开宣政宫。
确保附近没人后,明慕深吸一口气,回头面对任君澜,瞥了一眼后,又飞快收回目光,跺了跺脚:“你怎么出来了!快点回去!”
“真是、真是……”
小皇帝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倒是脸红了一大片。
任君澜听话地缩回内殿,看了身上的衣服,虽不齐整,也不至于见不得人啊?
他心中茫然极了,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叫小囝一夜之间厌了他?
“小囝,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贸然出去,但确保声音传了出去,紧接着又问:“就算是死,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胡说八道什么!呸呸呸!”
明慕一掀帘子,步子重重地走进来,活脱脱的一只臭脸小猫:“什么死不死的!”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任君澜摊手,很无可奈何的样子。
明慕没正眼去看他,只扭过头,耳根红透了:“你、你自己看嘛!”
他的语气太过含糊,任君澜愣了半天,才发现身体的异常。
“这有什么,不是很正常吗。”
任君澜态度自然,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异常,甚至反问道:“难道小囝以前没有过吗?”
说着,他伸手要去抱明慕,一副要检查恋人身体的样子。
明慕眼疾手快地躲开:“我、我当然也有……!”
这谁会没有啊!
但是,谁、谁会去蹭别人啊?!
只站在这,他就觉得腿根有些异样,就算有柔软的丝绸隔着,都感觉蹭红了!
只是这种隐秘之事不好说出口,明慕都快气哭了,握着拳头邦邦揍人,骂道:“你不知廉耻!坏蛋!”
任君澜:“?”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他梦中不觉有异,难不成做了什么冒犯之事?
“臣先道歉,或许是陛下在身边,叫臣忘乎所以了。”任君澜当机立断地道歉,任劳任怨地供小囝发泄。
总不能叫小囝气坏身体。
随后他又做保证,“……成婚之前,臣绝不再碰陛下了。”
任君澜本以为这招以退为进能叫小囝对他心软,没想到对方居然一本正经地点头,还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任君澜:“??”
不是?
“你先将自己打理好,我先去用早膳。”
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明慕又从内殿离开,吧嗒吧嗒的脚步逐渐远离,看来是真的将他丢下不管了。
任君澜:“???”
不是???
若在现代,估计他会立刻上网发帖:
一觉起来,恋人好像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
用过早膳后,那道四百里加急的折子直接送到了明慕面前。
“尚书们可曾见过了?”
被开解了后,明慕也清楚,光凭他一个人是完全行不通的,一定要集思广益。
他之前陷入了死胡同,偏偏少有人能开解他。
肖晓自请去了偏远之地练兵——他如今手下管着不少人呢;能说两句话的贺三元还在修整;澜哥在配合礼部,准备大婚。
要是继续钻牛角尖,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鬼样子。
“这封是金陵仪鸾卫带来的,没经过内阁。”阚英观察着小皇帝的神色,小心答道。
一夜过去,陛下的脸色果真好了不少。
不阻拦那位异族世子倒是对的。
以后陛下疲乏了,尽可叫他来,缓解陛下的心情倒是不错。
明慕全副心思都在手中的奏疏上,凡是加急,都是要事,正如先前的春汛。
打开后,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天花二字。
天花?
明慕总算想了起来。
他前世时,这种病毒已经灭绝了,只在几个实验室还有样本留存,现下突然看到天花疫情,差点没反应过来。
随即,明慕立刻严肃了神色,问道:“现在可有牛痘接种?”
疫苗是克制天花的第一措施,天花原始病毒来势汹汹,但若是接种了牛痘,就再也不会得天花。
正是依靠疫苗接种,天花的死亡率才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消失。
“牛痘……?”
阚英脸上充满了茫然。
明慕又问:“那人痘呢?”
人痘出现的时间比牛痘早,是古华夏发明的重要防疫措施,虽说还有一定的危险率,但已经降低到千分之一。
阚英继续茫然。
好吧,看来这个也没有。
明慕暂时放弃了接种疫苗的做法,反而念了好几条防疫措施,又道:“召集南方那边的医者,封锁行宫及附近,万不可叫天花传出来。”
阚英诶了好几声,一句句记住。
天花在此时仍是烈性传染病,让人闻之色变,唯有陛下,倒是不甚恐惧的样子。
就在明慕思考哪里能找到天花疫苗时,一只手伸过来,抽走了他手上的奏疏。
“天花?”
任君澜现在倒是收拾得很得体,衣服规规矩矩地穿着,发冠握在手里,没等头发整理好便走了出来,此时头发散落下来,能看见明显的卷曲弧度。
这也是混血血统的表现之一。
以往他都梳着小辫掩饰。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我不都种了太平苗?”任君澜将折子合起来,递回去,“你忘了?”
明慕:“啊?”
什么?
太平苗?
那是天花疫苗?
他是听说过什么太平苗,每个西宁府的人都要去接种,钱大人一开始还不情不愿,后来某一天突然带着一家子去了药局,回来烧了几天。
后来肖姨知道了,气得在家骂了钱大人半个时辰,重新带着明慕去,硬是赶在那年的尾巴种了“太平苗”。
现在跟他说,那是天花疫苗???
明慕又快被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惊喜砸蒙了。
“澜哥!”
明慕猛然站起身,在任君澜脸上吧唧亲了一下,眼睛闪闪发亮:“我最——喜欢你!”
说完,他带着这个消息,急匆匆地准备找内阁商量。
独留任君澜一人在殿内,抹了抹刚刚被亲的地方,良久,发出了一声傻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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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登基第三十八天(营养液满4000加更)◎
内阁的两位阁老来面见小皇帝时, 还在忧愁天花一事。
天花凶险,于幼儿更甚,若拖延为重症, 几乎九死一生。再者, 至今尚无有效预防天花的方式。
虽说出过花之人不会再得, 已有人收集天花患者身上的痘种, 试图让健康人染上轻症, 及时治愈。但是此类痘种毒性较强,无法把控,因此只在开国初研究过一段时间,后续便搁置了。
若有医户一直对原始痘种进行研究, 未尝不能研究出如西宁府“太平苗”一般,安全好用的痘种。可若是真研制出来,也只会给物质嘉奖——还很有可能被一层层克扣, 子孙依旧是医户。
久而久之,许多医户都没了心气。
更有甚者, 本朝亦有帝王死于天花。
“陛下。”见到陛下后, 卜祯打起精神, “陛下的提议, 桩桩件件,都十分完善。臣家人已出过花,如今已去信, 准备陛下所说的蒸酒精露……”
如今临时在金陵附近接种疫苗肯定是来不及的,明慕耐着性子和他们多讨论了几句,时下已经有“热蒸”“洁净”等概念:在处理病人的伤口前, 需要使用被热水烫过, 并在太阳下暴晒的巾帕, 在使用时,也会注重双手的清洁。
自从此举推行后,伤口无故溃烂的情况便少了许多。
陛下所说的“蒸酒精露”,是只在蒸酒时,收集最上滴下来的酒露,此类酒露的酒气更甚以往,极为辛辣,口不能饮,不过陛下说,用清露擦拭物体表面,便能阻绝天花的传播,如此一来,这方法就算耗费极多的人力物力,也值得一试。
“这倒不急。我问你,你可知道西宁府的太平苗?”
激动之下,明慕连自称都忘记了,双目明亮,不等对方开口,自己便噼里啪啦一顿说了:“澜……临西王府的世子说,西宁府早早就有了太平苗,家家户户都需接种,今日我才知晓,原来那就是天花苗!”
一瞬间,卜祯也惊呆了——同样是被这天降的惊喜砸晕。
“陛下、陛下所言……”
他语气发抖,缓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陛下,天花苗不是小事,那位世子说得确实为真?”
“自然!”
明慕拍着胸脯打包票。
他叫人送来了茶水,又搬来桌椅,好叫卜祯休息。
对方的年龄几乎和他爷爷一样了,前世时,明慕爷爷早就退休,每天拿个折叠椅去小区门口看人家打牌,完全就是一个快乐养老的老人家。
可在现在,卜祯大人还得在内阁工作,辛辛苦苦地为盛朝工作……
明慕想,他是不是应该完善一下退休机制了?
既然有退休,是不是能有社保?不过现在没有互联网大数据,想要推行社保还有点为时过早……
“大人先喝口茶,莫急。”明慕亲自将茶杯塞到卜祯手上,“您知道,我幼时是在西宁府长大的,的确接过太平苗,印象中只是烧了几日,身上出了些疹子!”
“陛下的话,臣自然是深信不疑。”卜祯苍老而浑浊的眸子中闪过一点水光,长久以来的为官生涯让他快速掩饰了这点脆弱,“其实早就听闻,前朝已经有了相对安全的预防之法,只是可惜,后面在战乱中遗失了。
“本朝开国时,太祖的确督促医者重新钻研,但一直没什么进展,本以为……”
本以为天花之预防,到这已经是最后了。
可没想到,西宁府早已有了安全稳妥的方法,并且大规模地接种。
说来惭愧,由于历代帝王对西宁府的防备态度,很多人对西宁府的事知之甚少,就算安排了官员去那边,基本是一辈子呆到死的程度,很少再回到盛朝中原腹地。少部分官员能够回来,下一个任职的地方也是偏远之地。
代代消息不流通,先帝尤甚,因着临西王立世子只上了一道请安折,没有请立折,也就是他私下里立了世子,所以先帝极为生气,在那段时间,西宁府几乎从盛朝消失了。
卜祯仔细回忆片刻,临西王府上的折子不多,早先年倒是真的提到过太平苗一事,只是当时朝中无人关注。
他忽然有些羞愧。
陛下登基以来,对西宁府那边的态度已经改变,更是忍辱负重,不惜迎娶那位异族世子,不就是希望让朝堂众人渐渐接纳那边,最终合为一家吗?
作为首辅,更应该忧陛下之忧,主动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却拖延至今,等到陛下提醒了,才想到这点。
卜祯心中羞愧更甚,站起身后再次行礼:“陛下之愿,臣皆已明白了!”
明慕:“……嗯?”
他不就是希望推广太平苗吗?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太平苗一事,臣会尽快配合陛下,昭告天下,尽快弥补西宁府与盛朝之间的隔阂。”卜祯语速极快,已经打好了腹稿,“再者,之前听说陛下想要开恩科,此次科举,定不会再出任何问题。”
正是如此!
明慕很快将刚才一闪而逝的异样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补充:“还有,邀请南方医者共同克服金陵天花之疫,若有表现突出者,亦可享受后两代正常科举的待遇!”
他暗戳戳地打算以医户为突破口,逐渐消除延续几百年的户籍制度——大可不必如此条条框框,将人圈住!
若说一开始,卜祯还不甚理解陛下此举的深意,户籍制度可称为盛朝的根本,若没有此举,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
可经过天花苗一事,他逐渐明白了陛下的想法。虽不知西宁府那边对户籍是否有了一定更改,且说盛朝,因为奖励不足,所以医者大多只关注一些常见病症,开的方子不说能治好,反正总归吃不死——因为不论如何,世世代代都只能干这个活,想要改变职业十分困难。
想要学习缪白父母的做法,将独生孩子过继去别家,也不是不行,只是条件十分苛刻,在边防之地有操作余地,但是在盛朝腹地,若是有轻举妄动,很快便能发现。
且看宫内的御医,身处皇家,可大部分世袭的医术都不算精通。
在这种前提下,无怪乎天花苗的进展如此缓慢了。
卜祯只觉得,自己仿佛隐约明白了陛下曾经提过的“社会活力”是个什么意思。假若医者不研究疾病、军士不奋力作战、匠户懒懒散散,整个盛朝,可不就停滞不前了吗?!
而被戎狄入侵,进而灭国,已不远矣!
他被这个猜想陡然吓出一身冷汗。
梦境中的景象,原来在此时、甚至开国之时就有了苗头!
“陛下之言,臣皆已明了。”卜祯正色道。
明慕用力点头,还想多说几句,却见人家匆匆告退,立刻回去准备干活了。
独留下他一个人。
在这空荡荡的殿里。
虽说已经准备好了将事情下放,自己把控大方向即可。
可突然之间没事干了,似乎有些寂寞如雪啊……
休沐之日,连课都停了一天,是希望这天能让陛下好好休息。
而在这日,除了那种加急事件,基本都会放到明日处理。
明慕坐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撑着脸看向外面,眼睛没有焦距,茫然地发着呆。
忙久了,突然闲下来,居然有点不适应。
文华殿后面就是文渊阁,专门收纳皇家藏书,粗略估计,越有近五万本。
他在前面发呆,去往后面看书的明璇自然也见到了。
小孩吧嗒吧嗒的细碎脚步逐渐靠近,最后学着舅舅的样子,在台阶上坐下,陪着舅舅发呆。
最近舅舅变得好忙好忙啊。
明璇不由得靠近了一些,小小的身体快紧挨着舅舅了。
只能在读书时见到舅舅,活动之后,又要抓紧休息、用午膳,下午开始处理政务。若是舅舅能和她一起用午膳,其实也还好。
可舅舅说,他吃的都是素菜,不适合小孩子,让御膳房每天给她开小灶,基本不忌口。
她是小孩,所以没关系。如果这样的菜色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帝王的饭桌上,就不合适了——国丧还未过呢。
所以,这是近些日子,明璇头一回和舅舅近距离接触,恨不得这样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只是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没过多久,明璇就看到了不远处跟过来的烦人身影——是舅舅身边,那个总是阴魂不散的世子。
对方施施然过来,心情愉快地坐在了明慕的另一侧。
一大一小,像是两个拱卫国王的骑士。
发呆结束后,明慕正欲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他心中一软,轻轻给了明璇一个拥抱——明慕前世在育儿书里面看过,适当的肢体接触会给幼崽安全感。
虽然那时连恋人都没有,但明慕已经开始学着如何当一个好家长了。
也正是那段记忆,能让他更好地照顾明璇。
“好像很久没有和阿璇聊天了,舅舅要先和你道歉。”拥抱结束之后,明慕认真开口,“因为舅舅没有很好地平衡工作和生活……”
明璇喜欢别人将她当做大人看待,而不是当做小孩子糊弄,所以她很喜欢和舅舅聊天,此时追问道:“什么意思?舅舅。”
和明慕相处时间久,已经习惯对方时不时蹦出的陌生词汇,仔细一想也能琢磨明白,最后全部归咎成陛下生而不凡,所以有些奇思妙想很简单。
但这些词汇或者句子,对明璇来说就有些深奥。
明慕伸出手,掰着手指跟她算:“你看,人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睡觉要三个多时辰、吃饭要大半个时辰、行走坐卧也需要分一点,最后留下的是可以让我们自由支配的时间。”
明璇点点头,这回她听懂了,也伸出自己的手,学着舅舅的样子,开始算着。
“这些时间,我会分一些给前朝的事,最后一点则是让我休息,比如和阿璇聊聊天、出去走走之类。
“只不过,前一段时间,前朝的事情太多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我有八个时辰都在想那些事。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自然,也没时间休息了。”
明璇立刻瞪大了眼睛,拽着舅舅的衣袖不放,小手也收了回去:“好可怕,舅舅一定很不舒服。”
“对呀。”明慕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所以阿璇可不能学舅舅哦。”
“舅舅也是,不重要的事交给别人就好了。”明璇扑到舅舅怀里,分享自己的经验,大眼睛依赖地看向亲人,“有很多课业我不喜欢,都交给欢喜和欢乐。”
欢喜和欢乐是明璇的贴身近侍,大约十岁上下,陪着郡主读书用功,等在长大一点,就能封为女官了。
身边的任君澜发出一声嗤笑。
明慕立刻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
“你有多少不喜欢的课业?都交给近侍?”任君澜撑着脸,懒洋洋地点出这孩子话语里面的漏洞。
也就明慕傻、好糊弄,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样。
明慕也渐渐回过味来,脸色渐渐严肃。
“只有一点点啦,舅舅你看,我特地来拿书看呢。”明璇瞬间反应过来,不应该现在透露。
或者说,透露给舅舅可以,舅舅很好。但是不能在那个坏大人面前透露。
“不可以顾左右而言他哦。”明慕轻轻点了明璇的脑门。
自知躲不过去,明璇瘪了瘪嘴,有些不高兴:“那些课业太简单了,不想写!”
有那个时间,她还不如多读几本书。
明慕刚想说下次写作业的时候先给他看一眼,如果真的是那种简单的就可以不做,话还没出口,就被看出意图的任君澜暗.示.性.地捏了一把腰身。
于是刚要出口的话转了个弯:“下次可以把作业拿过来,我们一起‘工作’,好吗?”
明璇听完,眼睛一亮,用力嗯了一声。
如果是和舅舅在一起,写一些讨厌的课业也可以!
讨论完这件事,明慕又想到了另一件,道:“过几日,或许会有一些哥哥姐姐们进宫读书。”
只是这读书,肯定不是缪白太傅带着,只是点几个翰林学士教书而已。
要是一股脑全放到国子监去,说不定会出现仗着家世与众不同,欺凌别人的事件——毕竟藩王在封地一向肆无忌惮。
在宫里,有他这个皇帝压着还好。
等过些时日,看清品性后,就能依次分活下去。
反正明慕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想不干活就白吃白拿?没门!
而至今都没有明确表示的藩王,也可以洗洗睡了。
“如果你想,可以和他们做朋友,不过要注意保护自己。”明慕捏了捏明璇的发髻。
明璇点点头,依赖地躺入舅舅的怀中。
她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了。任何人都不能再欺负她。
“今年端午小囝错过了。”任君澜慢悠悠地说,“我听说那日,城外还有龙舟比赛。”
明慕和明璇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宫了,此时听到外面的见闻,纷纷发出一声惊叹:“哇……”
怪不得,上个月阚英给他腰间佩挂了五彩绳,殿中的花卉也改成了艾草,持续了好几天才取下。
以前在蒙城也有类似的活动,只是西宁府少水源,没有长河,龙舟总是不够尽兴。
本以为来燕都会看到与众不同的光景,结果错过了。
明慕心叹可惜。
“只不过,近日还有一场比赛。”任君澜吊足了胃口,面对着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眼睛,才慢悠悠地说出来,“臣日前打听过,就在今日。”
“舅舅!”
明璇不喜欢任君澜,当然不会向他请求,反而拽住了明慕的袖子,撒娇似的开口,语气透出明晃晃的向往:“阿璇好好奇啊。”
北疆是没什么娱乐的,以往这时候小孩会换个五彩绳,吃一个灰粽,就算过节,大人更是没心思的,因为马上就要下田干活。
明慕先将明璇抱到一边,低声道:“舅舅先和他商量。”
明璇用力点头。
转过身,看见任君澜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慕定了定心神,压低声音:“你想要什么?”
相伴数年,他对澜哥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每次用“臣”这个称呼时,就说明他有要求要提!
“陛下可冤枉臣了。”任君澜叹了一口气,很伤心的样子,“臣别无所求,只想对早上的事道歉,恳求陛下不要忘了臣。”
语气幽怨,像极了被恋人抛弃的凄惨鳏夫(未婚版)。
不过龙舟比赛倒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昨日特意进宫,就是想约着一起去逛。
明慕:???!!!
“你怎么还记得这事!”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问。
任君澜一脸无辜地盯着他:“臣只是对冒犯陛下之事道歉,陛下不高兴吗?”
这话说得,茶香四溢。
明慕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大婚之前,难不成还指望我和你睡一起?”
任君澜面色一僵,显然戳中了他的想法。
先退一步,自然是为了更好地进一步。
只是明慕“狠心”极了,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哼了一声:“想都别想!”
虽然昨晚的睡眠质量的确很好……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大婚后做比较好。
之前他专门问过礼部的进度,或许八月中旬就能准备好。
按理说,帝王大婚需要准备一年半载,整个六礼流程繁琐而漫长,礼部也不是只有一件事需要筹备,明慕还预备加开恩科。
但大婚这事格外不同。在古代,往往成婚之后,才被认为是能够承担责任、光耀门楣的大人。再者,各地亲王和郡王之子来到宫城,需要有人管束;节日宴饮,也需要人操持……
今年圣寿撞上了春汛,所以没有大办。中秋夜宴,总不能还这么糊里糊涂地过?
为这这事,礼部上下简直忙得团团转。而陛下这边也大开方便之门,成亲所花费的金银,皆从内库出。
“啊……”
任君澜立刻失望地垂下头。
好像小狗。
昨天的奇怪想法在此时又冒上心头。
明慕念中学的时候,新搬来的邻居养了一条很好看的德牧,和网络上的形象不同,还挺活泼的。
有时候邻居遛不过来,会暂时拜托给他照顾。
“……好啦,我问过礼部,准备进度已经很快了,你那边走到什么流程了?”明慕不自觉对任君澜心软,小小声地安抚,“太平宫都给你收拾好了,若是有不喜欢的地方,我叫人再改改。”
“小囝最好。”
任君澜忽地压下来,将小囝抱在怀中,声音闷闷的:“已经在纳征了。”
也就是送聘礼。再有请期和亲迎,便能大婚。或许都等不到八月。
明慕想了想,道:“聘礼你看了吗?有一件东西是母妃留给我的,原先预备给我未来的妻子。”
现在倒也没差。
任君澜立刻想到聘礼中与众不同的一枚镯子,之所以能这么快锁定,是因为那枚镯子的圈口很小,是给女子用的,他骨架大,得把手砸了才能塞进去。
他想过这个应该有特殊意义,不然不至于送来,也想强行塞进去,来讨小囝的欢心。但他属于小囝,不会做出主动伤害自己的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总算商量好出宫这件事,换了常服,又备好马车。
车厢平平无奇,没有任何代表身份的花纹,车夫也换了一身衣服,完全看不出是天子身边的红人。
燕都之外,正好有一条长河贯穿东西,龙舟比赛正是在此处。
穿过宫城,马车晃着铃铛,哒哒哒地往城外走。
路过通政司时,却听见外面似有冲突,明慕打开车窗往外看,正好见到通政司门口,正有官吏正挡在门口,不叫一个着方巾的读书举子进去。
“暂且停下。”
马车适时地停下脚步,打了个响鼻。
明慕回忆片刻,通政司一向不引人注意,只负责内外奏疏和臣子、百姓的申诉,从前朝开始设立,但本朝时,已无实权,只作为清淡衙门。
用现代的部门进行比喻,大概是□□局和办公厅的结合体。
那边的争执还在继续。
举子道:“你们凭什么不接受我的讼纸?”
官吏回道:“已经结了的案子,不适用京诉范围,若你执意想递状纸,得先去牢里呆几天。我见你是读书人,恐怕受不了苦,才好心提醒你!”
举子又回:“莫说几天,就说几十天,我也呆得!这天大的冤屈,我不信没人能管!”
他们吵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听了全程。
“又是读书人?”明慕喃喃自语,“上一个路过的,也是读书人。”
他这算什么?读书人帮扶圣体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登基第三十九天◎
京诉, 俗称告御状。
对,没错,那种在戏文里面极为常见的情节:主角受了极大的冤屈, 躲避当地贪官污吏的骚扰, 一般会在这时接受一个隐姓埋名大官的帮助, 最后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敲响鸣冤鼓, 最后皇帝判案,惩罚贪官污吏,赏赐金银珠宝,皆大欢喜。
当然, 这只是戏文。
实际上,京诉是一件很难的事,有很多类型不允许京诉:比如民事纠纷, 只有涉及到人命或者七大罪,并且被地方三司全都受理之后, 对结果还有不满, 才能京诉……况且, 不论符不符合京诉的条件, 告官者得先坐牢①。
归根究底,京诉算是民告官嘛。
“你们……”
明慕打算叫澜哥和明璇先去看龙舟,自己则是在这边问几句, 等处理完了,再骑马追上他们。
燕都中有规则,若要纵马, 必须在规定的道路上, 且不能冲撞到两边商铺、百姓。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学习, 明慕对自己的纵马技术还是有信心的。
只是他一回头,一碧绿一深黑的眸子同时看向他,似乎察觉到明慕的目的,齐齐散发出幽怨的气息。
明璇直接抱住明慕的胳臂,泫然欲泣:“舅舅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啦……”明慕耐心安抚她,“只是说几句话,立刻就回来!”
“通政司按照流程做事,既然是京诉,想必他自己也知道代价。”任君澜握住明慕的手,掌心滚烫,却不容逃离,“通政司既不愿意接他的状纸,肯定是不符合京诉的要求。”
“这样的案子,直接打回地方了事,小囝,你不要因为个人情绪打乱整个衙门的工作流程。”任君澜道,“要是因为他,耽搁了真正重要的事,又如何?”
明慕犹豫地坐回去。
这话说得也是,不同的衙门都有自己办事的流程,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一眼就能看出。假若他贸然打乱,似乎也不大好。
“那人衣着光鲜,可见家底颇丰,不算孤苦伶仃。”任君澜又道,“再者,他找上通政司,说明对京诉这一流程极为熟悉,要坐牢也是自己的选择。”
听起来仿佛冷血,可他就是这样的人。
任何人都别想在他面前烦小囝。
“可是……”
明慕想到之前见到贺隋光的样子,那个年轻人对燕都的这一套完全不懂,凄惨地倒在北镇抚司的门口,一副快要冻死在寒风腊月的样子。要不是帮了他,哪来今次的贺三元?
“通政司的条件不算艰苦,他是读书人,说不定明日便能出来。”任君澜说完,见明慕还在犹豫,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冷声道,“快走!”
马匹立刻哒哒哒地重新走起来。
等远远地离开通政司,任君澜才放开手,叫明慕重见天日。
“你也太夸张了!我只是在想能不能更改京诉流程!”明慕被松开后,立刻瞪他一眼,“看都不让人看!真过分!”
明璇符合点头:“就是就是,真过分!”
任君澜都快被他们俩气笑了,特别是明璇,刚刚两人还同仇敌忾,现在居然反水这么快。
在简单的谴责之后,明慕倒真的开始构思起京诉要怎么优化了。首先负责的内容不用变,依旧是以刑事案件为主,在此基础上加上监察,比如觉得本地官员有贪污一类的举动,可以直接放进“意见箱”……
之前他不就在想如果“外包”这一法子弄出来,该如何监督吗?现下不就有好方法了?让百姓盯着,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限的!
此外,这个意见箱下发之后,任何人不得在通政司以外的地方私自打开意见箱,确保只进不出……
现在这个设想还很粗浅,具体的内容填充还是不能想当然,得多找几个地方试点一下,确保行之有效。
这个工作量肯定不能加在别人身上,自然是叫通政司继续负责,他们以前过的似乎很闲的样子。虽然很不道德,但明慕决定好叫他们忙起来。
明慕从马车的暗格中找到金笺,以及之前叮嘱阚大伴准备的炭笔,简单写了一些自己的构想,盖上印章,打开车窗,让随行的小宦官送去内阁。
等做完这一切后,便听到任君澜开口:“看来是臣逾矩了,陛下一心政事……”
明慕:“那我回去?”
任君澜:“……还有心思能陪臣出来,臣真是不胜荣幸。”
后面半句阴阳怪气立刻扭转。
只是依旧臭着一张脸,不甚满意的样子:“这些小事,你说个口谕不就行了,何必在马车上写字?仔细眼睛!”
明璇也点头控诉:“舅舅还说叫我不要在马车上看书!”
“只是写几个字,一会不就好啦。”见两人都不甚理解他的举动,立刻解释道,“我这叫工作留痕。”
也是前世的经验之一吧,不论上级或者同事叫你做什么,一定要通过邮箱,甚至聊天记录都不打靠谱,俗称工作留痕,在避免自己背锅的时候有奇效。
特别是口头传递,简直是不靠谱中的不靠谱。刚出来上班的时候,明慕因这个吃了不少亏。
推己及人,明慕除非特别紧急的时候,才会叫人口头传话,饶是如此,都要附上随身的信物,以示证明。
他简单解释几句,确保任君澜和明璇能理解他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明璇抬头,好奇地问道。
“确保他们做事顺利,不偏离目标;再者也是对自己的保护,不会叫人乱扣锅。”
明璇又问:“这难道不是最基础的嘛,我要她们写功课,都是说被发现了由我承担。”
明慕但笑不语。
他总不能说先帝就不喜欢“工作留痕”,叫下属背锅的吧?
只是不好在小孩子面前讲长辈的坏话,明慕决定先按下,等她再长大一点,形成自己的是非观之后再说。
——天知道,他看到那么多奏疏简直头都疼了,很多地方都只写个模棱两可的句子,要是干得好,就是先帝的功劳,如果干得不好……那这位官员就得倒霉了。
说话间,他们总算到了目的地。
为了赚钱,主办方很有一手,在河边临时搭建了高台,让百姓拥有更好的观景视野,假若是不希望别人打扰的达官贵人,也能单独订一个清净的高台。
虽是匆匆搭建,但与酒楼包厢几乎无甚区别。
此时还未正式开始,但两岸的百姓已然不少。
明慕和明璇第一次来这么热闹的场所,好奇地趴在窗户往外看:“好多人!”
“舅舅!我看见龙舟了!”明璇指着远处的几个小点。
外面走来跑腿小二,专门送来名茶与点心,又道:“几位客人请放心,今日一共要赛三场,午膳之前,会为几位送来酒楼的菜。”
他一口气点了几个有名酒楼,又道:“假如有忌口,客人们可提前告知。”
一般这番话都轮不到放在客人们面前说,都是和下仆对接。
只是这回的客人仿佛……没什么见识?
小二没读过几本书,找不到好的形容词,只在心里默默嘀咕。
这家的主人特意叫他进来学一遍,估计是想讨别人欢心。
果不其然,其中的一位少年惊叹一声,真情实意地说:“你们老板真有头脑诶。”
另一位倒是微微黑了脸。
小二见多了,立刻反应过来,原是这位公子,想要讨另一位公子的欢心。
只是大约能叫他笑一笑,而不是出言夸赞。
“这等小事,也值得你夸一句吗?”
这话听起来酸极了,比老板珍藏的香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敢再听,叫人搬来冰盆后就立刻出去。
“只是顺口一说。”
明慕对澜哥时不时的阴阳怪气都要麻木了:“我不夸,难道当着人家下人的面吐槽吗?”
见任君澜还是不大愉快的样子,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叫这人不放心。
也就是应激?
明慕心中叹气,拿着杯子倒了杯茶,推到任君澜面前:“好啦,刚才是我冲动了,下次……”
任君澜侧过头看他,幽幽道:“还有下次?”
“……绝没有了。”明慕强行扭转后半句,保证道,“下次出来玩,绝对不会想那些。”
他就差指天发誓了。
任君澜不好在别人面前亲亲他,小囝一定会发火,哄都哄不好,只能捏捏小囝的脸:“我只是希望,能让你放松些。”
明日他们便要分开,小囝要处理政务,他得回王府准备大婚,身边也没人能帮忙盯着他,下一次休沐要半个月后。
假如小囝又将自己累倒了,他都不能第一时间知道。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就算去看自己特意安排的比赛,任君澜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找了个时间空档,拽来明璇,打算和这孩子谈一谈。
在面对别人时,明璇立刻没了在明慕面前天真可爱的样子,平淡地问:“有什么事?”
这是明璇性格使然,倒真不一定是对他有意见。
任君澜道:“你在宫里,多盯着他。”
明璇点了点头:“一定。”
这番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不一定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嘱托完后,任君澜稍稍放了心。
从日上三竿到天已落晚,今日的比赛才算结束,明慕在外面用了晚膳,眸子晶灿,脸色也因激动而显得红润:“真有意思!”
古代的娱乐还是挺丰富的,只是明慕先前在宫里,不是次次都能赶上。
当然,其实宫里也能组织,不说别的,就说这河道,宫城外就有一圈。
只是明慕始终觉得没有民间好玩。
“你既喜欢,等夏日我们便去河北行宫,那边比燕都凉快,又方便打猎。”任君澜眼眸含笑,一一为他介绍,末了还说,“又不会影响你处理政事,行宫与燕都类似,你叫他们全都跟去。”
明慕早就听得心驰神往,几乎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没有了,恨不得快快到夏日。
在话语出口的前一秒,他及时冷静下来,没有贸然做决定:“这个还需从长计议。”
“等几件要事解决,我们再去也不迟。”明慕在心里略做了一个规划,又道,“而且我们可以一直在那边呆到秋狝。”
他的行动力很强,既然决定了要将事情下发,明慕就不会再收回来,只在心里默默盘算:
其余的事倒是好安排,只是宝鸡县那边,特别需要一个名号响、镇得住场子的人,一开始是打算让东门亭去的,毕竟他对仪鸾卫比较熟。
但金陵天花疫情一出,燕都和金陵的两方仪鸾卫需要对接,那东门亭这位指挥使最好下江南,去金陵,宝鸡县的专案组需要另选人选。
得和帝王够亲密、性格又能镇得住场子,最好叫那群人感受一下什么叫恐惧……
“我想到了!”
霎时间,一个人名瞬间崩到了明慕脑海中。
紧接着,他就感到自己的脸被捏了捏。
“想到什么了?”
明慕:“刚刚一直在想,宝鸡县一事让谁负责最好,现在终于找到合适的人……”
任君澜捉住他话语中的重点:“你又在想政事?”
明慕强行转移话题:“行宫诶,我都没去过!”
不过说起行宫……
其实明慕也很想去江南看看——古代的江南诶,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奇。
还有西北、西南、沿海……在前世当社畜的时候,明慕其实都去过。只是那时候都是节假日出游,一眼望去,哪里有什么景色?都是人。
直到此时,明慕才察觉出当皇帝的好处来:起码出去旅游的时候,不会有人跟他挤。
经过一天的充足休息,第二日早朝,明慕称得上精神百倍。
见到神采奕奕的小皇帝,站位稍前的官员们总算放了心。
不枉他们连夜去找临西王府的世子来救场。
想起对方,他们简直恨得牙痒痒,分明对方在听完之后早有意动,偏偏叫他们一个个全都答应加班,起码牺牲往后三月的休沐,等夏日结束后才可喘息。
不过能叫陛下多休息几天,这点牺牲,仿佛也不算什么了。
随后默契地将大婚的消息压至最后。
因着太平苗一事,朝中的气氛倒是很高涨,只一天便交出了数份防疫方案,桩桩件件都考虑齐全,在金陵附近的经榕被抓了壮丁,被同僚们安上了总管的头衔。
这工作效率简直了,仿佛昨晚连夜加班的。
这还是第一次,大部分人都这么积极,以往每日打卡的御史也不再念叨什么劳民伤财,反而极为配合。
简直像换了一批人。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明慕非常及时地提供了情绪价值:“大家都用心了,等金陵结束,朕让诸位多休息一日,凑个双日休,如何?”
能多一天假自然是好的!
特别是某些被压榨了休息日的尚书们。
各位朝臣复又打起精神,充满干劲!
在早朝的最后,礼部尚书赵忆远出列,只道:“大婚事宜已在筹备中,钦天监所言,七月初二为上吉,合陛下的生辰,诸事皆宜。”
她的这句话宛如在平静的水面砸下了一块石头。
“陛下大婚?可未经过选秀……”
“敢问娘娘是何人?来自何处?”
朝廷里的诸位官员像是嘎嘎叫的鸭子,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对这件事极为震惊,只是没人提出国孝未出,不得成婚这种话。
笑话,原先的太子们十五六岁便要准备成婚,等到继承帝位,后位早已有了人选,能够直接册封——顺道一提,先帝便是如此,只是他不喜皇后,不出几年便病逝了,而后汪氏盛宠,与中宫无异,只是缺少一道册封罢了。
按理说,明慕在十五岁时,也应着手选秀大婚,只是先帝不喜幼弟,一直压着没提,以至于拖到了登基后。
要是从选秀开始,起码要耗费半年多。若陛下先前有了心仪之人,此时要迎娶倒也正常。
只是他们之前从没听说过有这号人啊!
硬要说与陛下亲近的,除了朝堂上的诸位尚书,便是那位……临西王府的世子?
一想到那位异族世子,不少人眼神都灰暗了:
“陛下!后位人选还需三思啊!”
“临西王府拥兵自重、狼子野心,如今派世子前来,不可不防……”
总之,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任君澜绝对不能登上后位。
明慕没有说话,而是等待诸位都发表意见后,才慢悠悠地开口:“诸位以为,这太平苗来自何处?”
有人颤悠悠地道:“……西宁府?”
明慕点头,板起一张脸:“前些年的会试,故意将西宁府的学子刷下去,难道你们以为我不提,就是不知道?
“大家本都是盛朝子民,何必单独分一个西宁府?早在开国之时,若没有临西王,盛朝能否创立还未可知。”小皇帝知道,想要在短时间内消除这些人心中的偏见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先循循善诱,“世子有什么不好?朕见他好极了。”
说完后,明慕的脸颊微红,幸好位置高,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本以为这番充满了“恋爱脑”的发言能让朝臣稍微改观——起码叫他们知道,是自己偏要迎娶临西王府世子!是他偏要!
没想到,这句话反而叫这群人的误解更深了:
看看、看看!
为了盛朝百姓,陛下不惜以身饲虎,主动将那异族世子迎上后位。
陛下是这样好的陛下……
一时间,朝堂上的氛围更加悲凉了。
明慕浑然不知自己的话居然起了反效果,退朝之后,让阚英去司礼监:“去约司礼监的掌印,就说我有事,要见他一面。”
说完,明慕特地写了金笺递过去。
阚英顺从地接过,抹了抹眼角,泫然欲泣:“奴婢是哪里做得不好,叫陛下嫌弃了吗?”
“怎么这么说?”明慕显示一愣,随后看向自己刚递出去的金笺,心里觉得好笑,“放心,我不是让他到身边伺候,而是有另一件事。”
他疯了不成,才叫一个管考勤的到自己身边全天候待命?
阚英大松一口气。
也是陛下宽厚,又不习惯有人伺候,所以登基以来只有他一个近侍。实际上,但凡宗室,身边总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也不会特意信重某一人,为的就是叫他们平衡,不让自己被蒙蔽。
但陛下心性坚定,做事都有自己的判断,或许因为年少的经历,更能理解百姓的苦楚,与只在书本中读过“稼穑之艰难”的宗室们极为不一样。
在心里又一次感慨陛下后,阚英利落地拿着金笺去了司礼监。
他还不信了,难不成那人见到陛下的手谕后,还能将他拒之门外?
还真能。
阚英拿出金笺,道:“这可是陛下的手谕,你们也不能通融?”
铁塔般的太监守在门口,闻言只是摇了摇头:“自然是可以的,大人只需再等半刻钟。”
他指了指墙上更新后的规矩:“再过一刻钟,便是掌印的休息时间,到时候自然会接见。”
真是好大的官威!
司礼监已经叫这人牢牢掌握在手上,就算他贸然参加事务,一时半会也撼动不了对方的地位……
况且,就算真的把对方赶下去,这活还得叫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接受——他可没空,要伺候陛下的。
思来想去,居然是维持现状更好。
正思量间,那位姓程,名正真的司礼监掌印终于从里面出来,看起来瘦而阴郁,脸色白得像鬼,见到阚英后,道:“是陛下找我?”
阚英点了点头,阴阳怪气一句:“程掌印好大的威风。”
程正真并未理他,只是整了整衣服,迈步向外走去。
对这位新帝,他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今陛下终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当然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而他的愿景也很简单,只希望能将自己的“规矩”扩张至整个盛朝……
程正真苍白的脸颊上显出浅浅的红晕,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倘若叫明慕知道他的想法,估计只能评价一句:有些人真的是天生考勤圣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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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登基第四十天◎
程正真几乎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陛下面前。
此时正是帝师还未来、小皇帝还未开始上课的一段空档。
见到人后, 明慕本打算多说几句,却见对方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 声音并不尖利:“陛下有何要事, 直接吩咐就是!”
他恨不得向陛下剖明自己的真心:“奴婢定是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明慕被这阵势唬了一跳, 愣了一下:“也、也不用这么夸张。不过今日之事, 确实需要你用心去做……你可知,宝鸡县?”
程正真记性不错,近些年帮助先帝处理过不少的奏章,很快就从记忆中提出这个名字:“陇州春汛?”
“正是如此。”明慕点点头, 简单说了邵吏的事,“朕欲将这件事交给你……”
虽然不知这人从哪里学的一套古代考勤方法……不过从之前阚大伴的经历,较真倒是真的。
再加上司礼监掌印的名头, 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得给一两分钟面子,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是天然的对立面, 倒是不用担心二者会联合……以此蒙蔽。
思来想去, 还是要培养心腹。
之前明慕在吩咐人做事的时候, 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他实在不是当领导的料子, 叫人干活时,很少出于上下级的心态,都是同事之间。
甚至刚登基时, 他都不觉得自己需要心腹。
可不得不说,老祖宗的智慧还是有道理的。朝中能称得上是他心腹的臣子只有寥寥几人。肖晓自澜哥来了之后,仿佛彻底放飞了, 如今不在燕都, 跟着出去练兵;贺三元倒是文官, 只是资历太浅,贸然提升到寺正已经算跃迁,他总不能再封,将人加个高官头衔,继续送到陇州——那岂不是昭告天下,他觉得那里有问题吗?
仪鸾卫和南监天生站在他这边,只是分身乏术,不能分裂成十个。
……行了,打住。
明慕收回乱飘的思绪,问道:“你可愿意?”
“陛下的命令,奴婢没有不愿意的。”程正真幼时没念过书,只在入宫后去内书堂念过些时日,说话很有些混不吝的意思,“只是陛下希望奴婢抓住他们的罪证,还是……就地正法?”
倘若要抓住罪证,倒是难了点;若是后者……很不必费心思。
“当然是抓住罪证,带回燕都审讯啊!”明慕睁大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瞳孔里透出一丝不解,却很快想通了程正真的想法,正色道,“不许捏造罪证!不许私自处刑!一切低调!”
“总之,朕是让你去为宝鸡县的百姓和县令伸冤!”
明慕都不知道他在胡乱说些什么了。
——这简直给他短短的执政生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好吗!
以前在影视剧里面看过,什么官员残害忠良、捏造伪证,几十年后忠良后代为家族伸冤,一路闯到京城,杀了贪官,叫昏君下台……打住!
他可不要当昏君!
明慕再次严肃地强调:“这可不是儿戏!”
程正真观察了半天,确定陛下不是在说违心话,是真的叫他“按照流程”走。要是自己私自用些手段……说不定回到燕都,第一个被处罚的就是他。
前后两任帝王截然不同的态度让他感到有趣。
“陛下的话,奴婢自然是听的。”程正真的脸色和鬼一样。
很少有人知道,先帝在时,他是最好用的一把刀。
那时仪鸾卫有了异心,只有南监还牢牢掌握在先帝手中,不敢偏移。他作为当时的提督、南监的掌事,着实做了不少“脏活”。
本以为新帝登基后要将他们这些老人全都清理干净,但对方人手不够,居然叫他躲过,在司礼监当起掌印了。而后,他以为以后的乐趣就是折磨司礼监的同僚,此时却找到一条截然不同的新道路。
除了将他那套方法发扬光大之外,似乎也能学学戏文里面的“正面人物”,干些真正的、干净的活计。
程正真忽然有些想笑。
先帝费尽心思清修、想要留下一个清名,但满堂诸公,无一不盼着他早死;这位陛下初时不显,偏偏手段雷厉风行,居然被朝堂上下一致推崇。
要是先帝泉下有知,说不定能被气活过来。
而他,于国于民,也能做些实事。
“奴婢保证,那些证据都是干干净净,绝不存在任何虚假伪造。”
说完,程正真重新磕了一个头。
等人走后,明慕的心还在砰砰直跳,他有些不安地拽了拽阚英的袖子:“我是不是不应该用他?”
“陛下没错,这天底下的人,都该叫陛下物尽其用。”阚英理所当然道。
见到那人对陛下的恭敬态度,原本心中的气倒是稍微消了一些——要是那人面见陛下还不恭敬,就该去南监走一趟了。
明慕:“……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贴身侍从,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只是现在到了上课的时间,明璇和太傅也都过来了,明慕只好先压下心中的千言万语,专心听课。
他倒是不觉得阚英的思想有问题,归根究底,是这个社会造成了他的认知错误。如果想彻底改变,得从底层做起。
总之任重道远,他还要继续努力。
今日上午的课程结束后,明璇先去用午膳,等午睡后再去文华殿做课业。倒是,明慕也在文华殿处理政务——家长的以身作则是儿童教育中的重要一环,明慕如是说。
最好再加一点亲子互动,如果今天结束得早,可以一起做做手工,或者种花,上次的实践课就很不错嘛……
“陛下。”
明慕忽然听到太傅的声音。
缪白没有离开,仍旧站在原地,犹豫许久,道:“陛下近日,似有烦忧?”
说完,太傅叹了口气,正色道:“陛下可知,天地君亲师?”
这句话当然不算陌生,是儒家典籍中的经典语句,明慕前世就听说过。
他有些纳闷地点头:“自然是知道的。”
大意是说,天地君亲师都是儒家祭祀的传统象征,代表敬畏天地、孝顺亲长、忠君爱国以及尊师重道①。
而这也是当代文人的朴素价值观。
“臣是希望陛下知道,师者与学生往往脱不开关系,特别是如陛下而言。”缪白见小皇帝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干脆挑明,“也就是说,臣既然接受了帝师之位,便天然是陛下的心腹。”
明慕:“……!!!”
见小皇帝一脸诧异,仿佛才反应过来时,缪白苦笑道:“好吧,臣再说得直白一些。”
“陛下在分配政务时,似乎将臣排斥在外了。”
说完,缪白似乎有些伤心地低下头。
明慕立刻坐立不安,急忙解释:“不是这样的,只是太傅每日要教导我和明璇,已经很忙了,所以没想着再打扰你……”
他越说越心虚。
不想打扰太傅是真……没想到太傅也是真啊!
“太傅,我、我下次一定……”
明慕说完,忽然发现这句话简直太耳熟了,前不久才说过一次。
完蛋,他也要变成那种随口承诺的渣男了!
“不必下次。”太傅摇了摇头,道,“在开始授课前,臣见陛下找了司礼监的掌印,那位可不算善茬……陛下心有沟壑,臣并不阻拦。只是程掌印这人是双刃刀,能伤人,自然也能伤己。”
“陛下是预备叫这刀赤条条地出去吗?”
“太傅的意思是……?”明慕隐隐约约猜到缪白说这番话的目的,“是希望能去监督他?”
缪白点头:“正是。”
若是别人,她不会如此忧心,就算叫阚英出去,为了陛下的名声,定然会约束自己,不敢乱来;但程掌印此人,自先帝时掌握南监,隐隐有压过仪鸾卫一头的意思,并且因为自己的身份,做起事来很不顾章法,颇有一种疯意。
这样的人,陛下登基后居然没能处理……
甚至不知为何,又将这人叫了出来。
缪白既然看见,便不能坐视不理,叫这人污了陛下的名声。
上书房内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缪白看了眼似乎左右为难的陛下,先退了一步:“陛下启用他,心中有数?”
明慕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给太傅。
他之前一直忽略了:由于古代“师长”的特殊地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傅是他天然的、不需要发展便能直接纳入的心腹。甚至和太子太傅不同,明慕已经是皇帝,和太傅彻底绑定。
缪太傅之前官职确实不高,但因为是国子监司业,可以说国子监都是她的学生,就算入朝为官,也有这么一份师生之情。而对方与武官的关系似乎也不错,可谓是文武兼得。
越想,明慕的眸子越亮。
他之前不放心让其他文官去,不就是怕上下勾连,最后查不出东西吗?可太傅完全不必担心——对方一定是站在他这边的。
再者,单纯叫程掌印去地方太过显眼,得有一明一暗,互相配合,才能不叫人看出来,顺利的收集罪证!
明慕想明白后,立刻兴冲冲地开口,将之前宝鸡县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之前我想着让能镇住场子的去调查,可听太傅所言,单独叫程掌印去的确不大适合……”
“所以?”缪白神色轻松,双眸含笑。
“所以,请太傅帮我!”
这些日子顺风顺水久了,明慕被养出一点小脾气,特别是在较为亲近的长辈面前,若是人多还好,人少时,语气就有点撒娇的意味。
“之前我都没想到这里,只想尽快派人去解决……还是太傅有先见之明。”明慕离开座位,轻轻拽了拽太傅的袖子,“如今我亡羊补牢,不知是不是为时已晚?”
“自然不会。”缪白摇了摇头,眸子温和,“陛下可想好了此行明面上的理由?”
“就说去监督水泥窑和堤坝。”明慕早就想好了,快速在心里过了一个流程:
也就是说,此行可分为表里两个队伍,表是太傅,以监督之名前往陇州,起码下次,明慕再不想听到堤坝损坏导致淹没田地一事;里则是程掌印,调查宝鸡县一事。
在事件结束之前都用这个借口,防止地方在察觉到燕都的目的后快速销毁证据和证人,甚至反咬邵吏一口。
很好、完美无缺!没有任何缺点。
明慕总算放了心,简单说了一遍:“太傅觉得如何?”
“陛下所想,自然是极好的。”
缪白宛如哄自家的子侄,耐心地给予鼓励。
陛下登基的时间不长,手段还算稚嫩,但问题倒是想得全面。
至于有不足之处……便说春汛之时都没叫帝师和掌印来地方,如今春汛已经结束,还特地叫人过来,岂不是欲盖弥彰?直说了这里有问题?
只不过没必要打击陛下的信心,行事时低调些即可。
这件事总算彻底敲定,当天缪白他们就得点几个人手,收拾东西出发。
离开之前,明慕特地写了谕旨——这比金笺的优先级高许多——对太傅道:“太傅以安全为主,最好到了后,去调兵。”
陇州的兵不能轻举妄动,但是那边距离西宁州近啊!
明慕已经打算快马叫西宁州那边配合了!
想到那位异族世子,太傅脸色微微凝重,算是接下了陛下的好意:“臣领旨。”
陛下既喜欢,一切都好。只是……她不大相信那位世子会一心一意地跟在陛下身边。
不说别的,在梦中最后,陛下自刎时,却不见那世子的踪影。
真是古怪。
——
事情解决分明是好事。
但明慕的心情总是不安稳,刚坐下来没多久,又忍不住站起身走来走去,又叫阚大伴拿来的舆图,展开铺在桌面上:“我总觉得有不完善的地方。”
“奴婢想不到有哪里不好。”阚英拿来舆图。
这话是实话,陛下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硬要说不完善的地方,也就是陛下天高皇帝远,有所欠缺情有可原,只能叫太傅那边随机应变。
明慕的脸色不算轻松,仔细看了陇州附近的地方,点了几个兵备道:“一会我写几封信,叫他们配合太傅的行动。”
说完,那股隐隐的不安感才有所缓解。
要是有电话就好了。
遇到什么事,能够直接打电话。
明慕叹了一口气,直接席地而坐,右手撑着脸,神色郁郁。
“舅舅?”
明璇迈着步子走过来,坐在明慕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撑着脸:“舅舅在为什么事情担心?还是昨天吗?”
昨天……?
明慕回想了一下,倒是想起通政司的意见箱那事。
有了意见箱,能不能发展一下古代的邮政系统?现在倒是有一套驿站,但主要是针对燕都与地方之间的官员交流,比如邸报,百姓之间的寄信主要依靠来往的商贩,不算方便。
如果要完善邮政系统,首先得将路修好。
明慕找来之前画的路线图。
县与县、县与府城、省城等地方的必经之路肯定是要重修一遍,很多地方都是土路、小路,出行很不方便,明慕在西宁府时,常常听到在荒郊野外发现尸体的传言。
如果能安排公共交通就好了。但是现在没有合适的动力来源。马车不适合多人出行,因为马是重要的战略资源,良马牢牢地掌握在官府手里,民间都是驽马,价格不低,成本较高,不符合明慕对公共交通的要求。
如果选择驴车、牛车等,要么是拉力不够,要么是速度慢,并且大型牲畜也是很重要的生产资源,只用来拉车太浪费了。
好想有蒸汽机……蒸汽机的扭矩很大,运载力超强!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很多矿场会选择蒸汽机。
但是明慕真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做。
或者,他直接去逼问系统?
……总之,路还是要修的,想致富、先修路,这句话绝对没错。
明慕凝重地在计划本子上写下“修路”这件事。
“舅舅?”明璇见到这两个字,疑惑地戳了一下,“修路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啦,现在官道不算全面,百姓出行不方便的。在某些偏远地方,人烟稀少,难以走动,可能很多人一辈子都被困在村子里,根本出不来。”
“这不好吗?”
明慕戳了戳明璇的脸,摇了摇头,很严肃地说:“不好哦,被困在原地意味着失去了以后的无数种可能。”
明璇还是不大明白的样子,却乖巧地点了点头,记住这两个字。
舅舅努力的方向也是她以后要努力的方向。
——
金陵城内。
自传信去燕都,已有十日。
按理来说,燕都的来信早就应该到了,之前的表扬信可是在奏疏上去后十日,便从水路一路而下,很快到了金陵。按理说,天花疫情,应该是八百里加急,来往绝不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
金陵尚书急得嘴巴旁长了燎泡,房间里满是艾草熏过的特殊气味,自己口鼻处牢牢带着绢布,说话都含糊不清。
行宫内的疫情倒是控制住,没有外传,可行宫之外,却多了不少出现天花症状之人,一时间人人自危。
在发现苗头之后,他们联合地方的惠民药局,安排好人手,选了城中得过天花的人作为助手,将天花患者单独放在某一地方,不许人进出。
此外,还有免费的艾草发放,用以熏蒸房屋,免除疫气。
饶是如此严密,每日还会有新的天花病人出现,很多百姓害怕亲人进了药局之后,直接被放弃,然后死去,所以家中出现发热病人,都只瞒着不上报。
因此,城中兵役每日都要挨家挨户地搜寻一遍。
“你别老是晃来晃去,没得烦人!”经榕烦躁地摆了摆手,“你有那个时间,不如想想,城中那几个大户怎么解决,我看就是他们家里私藏病人。
“你只盯着百姓,不管大户,也难怪百姓心中不忿。”
他逼逼赖赖讲了半天,末了加一句:“你还是盛朝的官员,还得了陛下的嘉奖,干活还这么不利落。”
絮叨半天,重点就是最后一句——经榕早就看不惯金陵的这帮人,明明只是在这养老,却能得到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份嘉奖,这怎能不气?
至于城中天花之疫……经榕对陛下有着盲目的信任。
只要如今盛朝的皇帝还是明慕,就绝不可能放任天花不管,说不定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
“你一点不着急?”那官员忍不住问。
“我急?哼哼,陛下洪福齐天,说不定就有天花苗从天而降,彻底解决天花。”经榕还哼了两句词,斜了那官员一眼,“你浪费时间干着急,现在还好,要是陛下回过味来,指不定叫你滚回家吃自己去。”
“你懂什么,汪家在本地盘根许久,家里那位娘娘又生了皇子,以后少说也是亲王……这只是投鼠忌器,连陛下也不敢对先帝遗孤如何,我们又能怎样?”那官员道。
如果只是个普通皇子,就算对妃子的母家施压也不算什么,陛下就算对妃子再怎么偏宠,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天花疫情不管?先帝那么……的一个人,在遇到天花疫情时,也难得硬气一回。
可偏偏那孩子是先帝的遗腹子,轻不得重不得,干活的是他们,可背负“不敬兄长”“欺辱遗孤”名声的,是陛下啊。
若是叫这句话写在史书上,他们干脆也别活了,直接一头碰死。
“你说得那句话,要是真的就好了……”那官员喃喃道。
经榕制定好接下来几日的安排,如药材来源、药汤发放、城中粮食等,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反问道:“你说哪句?”
“就是那句,若是天降天花苗就好了。”官员叹了口气,预备回去处理接下来的事物。
刚坐下,屁股才挨着凳子,外面就有马匹呼啸而来。
“大人——燕都来信!”
送信的官吏连马停都等不及,从马背上翻滚而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急促道:
“陛下安排来的人手,已在金陵城外了!还带了天花苗!”
【作者有话说】
收到了野生鱼雷,好感谢TVT,打算加更但是没写完,等我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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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登基第四十一天◎
经榕:“???”
官员:“???”
还是经榕先反应过来, 急忙追问:“你说什么?天花苗?哪来的天花苗?你不会说的是宫里那种?那可不行!用了的人十之五六会高烧、出痘,其中又有二三人挺不过来,怎么能用!”
“大人, 当然、当然不是那种。”官吏气都不顺, 话也说不利索, 性急的经榕等不及, 给他灌了一杯温茶, 润了干哑的嗓子。
官吏这才继续说:“陛下说,这是太平苗,是西宁府那边的,极为安全。西宁府那边, 早已家家户户都用上了。”
“陛下呢?陛下之前也用上了?”经榕追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满面笑容地回头, 用力拍了拍金陵同僚的肩膀:“你看!我就说陛下洪福齐天!这天花苗,不就从天上掉下来了吗?”
西宁府与盛朝互不往来许久, 只每年军费和三年一次的会试会有些交际, 其他时候, 两方几乎不交流。
若不是陛下……他们或许这辈子都不清楚, 那边已经有了安全的天花苗。
“太平、太平,这名字真是好。”那官员忍不住拭泪,忍了半天, 浊泪流了满脸,“陛下……”
他说不出话,只跪地, 向着燕都的方向狠狠磕了几个头, 随后又站起身, 只打算配合,不做他想。
“大人,陛下正是叫人去西宁府取太平苗,这才耽误了时间。”官吏一身狼狈,从怀中拿出陛下写的金笺,多日奔波,这笺纸倒是没怎么皱,上面字迹清晰。
官员接过金笺,看了其中内容,道:“……请南方名医,但凡来的,往后两代可正常科举?”
“是呢,在春汛那会,因着时间紧迫,只通知了北方的州府,也是后两代正常科举;而后陛下觉着南北得平衡,莫要在闹出南北不和的案子,还想着如何平衡,如今……唉,不说了,只请大人定夺。”
官员点了点头:“如今情况特殊,我这就去写公告,叫人在金陵周边宣讲。”
“太平苗也得保存好,先为幼儿接种……至于那些豪强,既然不愿配合,那就不用配合了。”经榕慢悠悠地点出来。
天花出来后,各个粮铺、药铺都闭门哄抬价格,被兵役们强行敲开了门,按照没涨价前的价格写了欠条。
金陵的养老部门难得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之后更是搜找天花病人,行宫不能贸然进入,也是请其内的宫人熏艾草,搬运天花病人,日常喂药。
“再者……殿下那边,也得快些接种太平苗。”经榕斟酌着开口。
两位官员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
若是养在其他娘娘膝下,倒还好,接种太平苗不算难事;怪就怪在汪娘娘的性子……不一巴掌把他们抽出来都算好的。
偏偏身份特殊,轻不得重不得,唉。
——
暂且不提那些烦人的问题,太平苗的事情一出,百姓并没有第一时间相信,反而半信半疑。
太平苗简直闻所未闻。
还是那个西宁府出来的。
难道会是好事?
倒是后面那个,消息如同风一般卷出去,很多明哲保身、原先不愿意来金陵的医护,纷纷收拾了东西,打算去闯一闯。
若是已经过了天花的,更是求之不得,巴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飞去金陵,有医者摸了摸自家孩子的脸:“以后不必避着读你那些圣贤书,只拿出来!以后考中状元也好,叫你娘扬眉吐气。”
说完,简直是兴高采烈地收拾了东西,恨不得下一秒就去金陵。
至于两代之后?有些人两代能发家,假若他们家到重孙子那辈还是念不出东西,不如跟着她学医。
这事不仅利于后辈,太平苗一事更是有利于所有百姓,倘若真是安全的天花苗,以后竟不必管此病了!
相比外面的欢欣鼓舞,汪娘娘宫里却是一片凄风楚雨。
地上满是被砸碎的瓷器碎片,明琮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哭闹的声音尖锐。
只是这次,再没有人过来哄他,甚至所有宫人都害怕地躲到宫外,不敢来招惹发疯的汪娘娘。
“明琮、琮儿,母妃只有你了……”砸碎了宫殿里的东西,汪娘娘赤着脚走到婴儿面前,没有修剪的指甲直直地戳上婴儿的脸。
哭闹声瞬间更大了。
“外面的人都想害你,只有母妃一心一意地为你打算。”汪娘娘心中恨极,连同母家、其他妃子、官员乃至燕都的那位陛下全骂了个遍,“这么小的一点事都做不好,燕都又不是铜墙铁壁!”
“还有那群死官,先帝在时,要个东西、要点钱,都推三阻四,只一味哭穷!原来在这等着,新帝登基后,就迫不及待地摇尾乞怜了……
“伯母还和我保证,一定下死力,保我的琮儿登基……居然就是这么个帮法!可恨我困在行宫,不能出去。”
她心中愤愤,忍不住落泪:“为何我这样命苦,分明诞下了陛下唯一的子嗣,却沦落到行宫……被那康王欺辱。”
大人和婴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不堪入耳。
方娘娘还没走进去,远远的就听到里面的哭闹声,立刻停下了步子,揉了揉额角,简直哀叹:
这事怎么又轮到她头上了!
还好陛下给的多,又愿意恩泽母家,不然,她真的不想趟这滩浑水。
方娘娘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重新迈开步伐,往那宫里走。
只是一走到门口,就被满地跪着、瑟瑟发抖的宫人,以及宫殿内的一地狼藉唬了一跳。
“一个个和木头一样,里面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收拾,万一伤了殿下如何是好?”
方娘娘指使着宫人团团转,总算让殿内能看了一些。
“妹妹就算担忧这天花之症,也得看顾好身体,免得病倒。”方娘娘捏着鼻子说了一堆客套话,立刻示意身后的医女上前,“给殿下种太平苗吧。”
“你们想干什么?!”
汪娘娘紧紧抱着明琮,目光警惕地盯着这群陌生人:“你敢下毒暗害殿下?你胆子不小!”
“回娘娘话,这不是毒药,是陛下特地叫人送来的太平苗,能预防天花。”医女不卑不亢地行礼,“臣女来了金陵,立刻来了行宫,是为了保护殿下的安全。”
她来自西宁府,一路迢迢来到金陵,是为了更多的百姓,以及为西宁府正名。
陛下说了,太平苗来自西宁府这事,一定叫盛朝的人都知道,以后西宁府和盛朝之间,不应再有隔阂。
所以她心甘情愿地来到金陵。
“滚!”
迎面而来的,是一杯还装着水的茶盏。
医女急急忙忙往旁边退了一步,汪娘娘身体虚弱,这茶盏没砸到人,只重重摔在地上,碎成数块,里面的茶水也蔓延一地。
“娘娘这是?”
西宁府远离燕都久了,又因为地处边疆,风气开放。
谈论皇位都不觉得如何,更何况一个行宫里的娘娘?
“娘娘是不愿意?”医女问了句,半天没得到回应,倒也点点头,背着医箱决定离开。
“诶,姑娘……”方娘娘倒是喊了一声。
医女行了礼,道:“娘娘,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这位娘娘和殿下,而是城中的百姓,他们家中或许有更多孩子。于我来看,普通百姓和孩子,和这位殿下,都只是患者,没有高低之分。”
太平苗的接种在西宁府推行已久,就算是当年的世子殿下,也是在合适季节,与普通孩子们一起接种的。
“……行,行,咱们也没必要热脸贴这个冷屁股,走,我送你出去。”
方娘娘对这姑娘的爽利很有好感,干脆连自称也不用了,带着人往行宫外走。
行宫之外,金陵城内,幼儿们已经排着队,先进行了太平苗的接种。
虽说有百姓心里疑惑,但如今被关在金陵城内,也没了别的法子,只期望这“太平苗”能安全。
他们之前听说,有些痘苗危险得很,就算接种了,也容易死。
只是这次,那些孩子们只烧了几天,便恢复健康,浑然看不出接种过天花苗。
这、这可真是……
“敢问医者,我、我们接种这苗,需要多少钱?”有百姓恍惚地问。
“要什么前?这笔银子尽让陛下掏了,不收你们的钱。”医女忙忙碌碌,“记着,三天后,大人们要来接种。”
“诶、好。”
那人像是踩在云端,晕晕乎乎地回去了。
原先的天花病人也被不少西宁府的医者接收了,他们都接过太平苗,再适合不过。
西宁府对天花的研究颇深,只是对重症患者,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用些药,尽量缓解。
行宫里感染的几位也得到了妥善的照顾,贵英烧了多日,体温渐渐降了下来,身上的痘也渐渐消退。
可见,她这次是熬了过去。
“姑娘要是醒了,先用些粥水,养养身体。”有人递过来一碗温热的粥。
用了半碗粥后,贵英才有了力气说话:“你们……”
“我们是医女,姑娘不必害怕。”那人的手很稳,轻轻地拍了拍贵英的后背,像是在哄家里的孩子,“姑娘已经熬过来了,以后再不必害怕天花!”
贵英慢慢地嗯了一声,泪如雨下。
——
金陵的防疫行动如火如荼,奏疏很快传回了燕都内。
明慕见了来龙去脉,感叹了一声:“真聪明啊。”
“什么什么?舅舅在夸谁?”
明璇刚迈步进殿,便听到了这句话,放下书本哒哒哒地跑过来,挤在明慕身边。
她和明慕亲近惯了,龙椅也坐得,并不觉得冒犯。
明慕更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甚至给她让了位置,分出一半奏疏:“你看,是之前天花一事。”
“我记得,舅舅那几天都忙昏头了,巴不得自己也去呢。”明璇依偎在明慕身上。
明慕:“……阿这。”
他扭转了话题:“当时只是想尽快解决,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早先金陵的豪族囤积物资,居高不下,是官员们动了兵才叫他们拿出东西,如今满城的人都种了太平苗,偏他们没有。
“后来急了,巴不得献上物资,只为了顺利种苗。”
明璇拧着眉:“只是这样?就这么原谅了?”
“那阿璇觉得如何?”明慕问。
“自然是叫他们献上全副身家!”明璇理所当然道。
明慕:“……哇……阿璇你的想法……和经榕好像。”
折子里面就写了,经榕原先预备叫这群人交出一半,几番讨价还价下来,狠狠地将这群地方豪强挖了一层肉。
这还没完,更有数件经年旧案被翻出来,重新平反,依律斩首、抄家。
经此一役,金陵的豪强全被削了。
而南方豪强,又以金陵为主,其余地方绝不敢如此嚣张的。
明慕将其中的事挑拣几句,除去太过血腥不适合给小孩听的,剩下的重新组织语言,讲给明璇听。
说完,他心中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不知多少,只是燕都的影响力有限,暂时顾及不到整个盛朝。如今金陵那边改了往日养老不作为的作风,能让我稍微放心……”
“舅舅。”明璇学着明慕之前的样子,拍了拍舅舅的后背,“以后会越来越好。”
明慕嗯了一声,轻轻抱了一下明璇,一触即离。
陇州那边还未来信,倒是急不得。
下一封奏疏来自通政司。
近日为了“意见箱”那事,以往不引人注意的通政司终于忙了起来,奏折不断,都是为了敲定其中的细节。
由于刚建立了新程序,还需要内测,明慕打算现在燕都周围试点,又根据道路的通畅程度,纳入了周围的州府。
不仅百姓,就连六部、都察院等地方的内部,都设置了意见箱,若是对上官有意见,也可畅所欲言。
当然,都是匿名版。
每隔一段时间,都有通政司的人上门去收这些意见箱。有些里面是空的,有些倒是斗胆写了一些意见,比如午饭很难吃、上官太过苛刻等……
后面这句,是从刑部的意见箱里面翻出来的。听说拿出来之后,刑部尚书季肃的面色黑如锅底。
放在百姓里面的意见箱倒是很少,就算放了,也很多是空白的废纸。但凡上面有图案的,都被拿来细细研究过。
有些的确出现了不大不小的意外,都是些小事,比如田产争夺、抢水一类,涉及本地大事的倒是很少。
因为意见箱布设的时间短,就算有人想投信,也会先观望一阵。明慕倒是不急。
只是今日折子里面的内容,倒是和意见箱无关,反而和之前那位投状纸的举子有关。
看到这里,明慕坐直了身子,心里涌上来一阵愧疚。
那日想出了“意见箱”,又想出了京诉流程优化,偏偏将这举子忘到脑后了……
他真该死啊!
先看看这人的诉求……
明慕下定决心,如果实在合理范围内的,他一定得帮忙。
往下一看:“该举子为余林书院等伸冤……”
余林书院?什么?
明慕只觉得这名字熟悉,翻开备忘录,往前多翻了几页,终于找到了——
“不是?余林书院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明慕还以为自己记忆出现错乱了,但是私人书院后面画了勾,说明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舅舅?”
明璇正在一边做课业,听到声音,疑惑地抬了头。
她的记忆比明慕好得多,立刻想起了私人书院,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舅舅,是之前的事出现变故了?”
她手上的权力依旧不算多。
明璇倒是很冷静地开始盘算手中的筹码,她能管的只有庆华宫,因为舅舅特地嘱托过,所以宫内的大小宫人都很听她的话。
又因为庆华宫的特殊地位,能直接连通宫外,舅舅给她安排了几位年龄稍大的侍读,都住在宫外,让她能知道外面的消息,算是初步的班底。
假如真的有人要为那件事翻案,她倒是能将燕都的水稍微搅浑……不,还是看舅舅的态度。
几个念头瞬息而过,她乖巧地看向明慕,看不出心思。
“阿璇还记得之前我们在通政司门口见到的举子吗?今日我才看到,他是为私人书院那事京诉的……因着不符合旧例,现在还在关着。”
说到这里,明慕有些头疼:“假若他撤诉,便能从通政司的牢狱出去,但是他硬是不肯,说是要为那些人讨个公道。”
说到这里,明慕忍不住想吐槽:这有什么公道可以讨?金陵的文书都送过来了,其中桩桩件件详细得很,都有人证和物证。外人见着这些书院光鲜亮丽,每年都有进士,虽排名不高,但那都是进士啊!
除了一些历史悠久的大书院,余林书院等便是民间第一。大书院进入的门槛很高,学子们必须有资质有天赋,通过考核才可进入;余林书院等不拘学子资质,甚至高中之人有多年未曾考上的。
多年下来,已经成了不少平凡学子心中的圣地。
为了不影响朝廷过往会试的权威,对外的说法是书院对学子擅动私刑——调查后确有其事。
明慕甚至有些头疼了,这还只是不管不顾地呈现到面前的,可见江南心中有怨愤的学子不在少数……只是没有呈上来罢了。
要不道歉吧?
他突然想着。
游戏上线之后,如果出现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一定是先发公告滑跪,然后叫程序加班弥补bug,再发一波奖励……
说实在的,盛朝的公信力在普通百姓面前……可以说没有。既然如此,不如不破不立?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道歉等于滑跪,弥补bug是未来的公平公正,发奖励是……开恩科?
其实最好的时机是刚发现就立刻道歉,只是当时错过了时间……现在也不错。
明慕想好后,立刻提笔,写了金笺,叫来小宦官:“送去内阁,让卜大人看看,朕觉得不错,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程掌印离开了,司礼监的活顺理成章压到了第二把手的身上,也就是阚英。
因此,对方这几日都披星戴月,只为了早些处理司礼监的事务,甚至不叫陛下疲惫,自己承担了大部分活计,堪称痛并快乐着。
小宦官嗯了一声,领了金笺,快步走远了。
“舅舅有办法了吗?”明璇立刻问道。
明慕将自己想的方法大致说了一遍,感慨道:“要是一开始就承认错误好了。”
明璇睁大眼睛,一副不理解、甚至世界观都被动摇的样子:“舅舅……你、你是皇帝,为什么要向、向别人道歉!”
明慕:“……?”
总感觉他的教育还有哪里不完善的地方。
“阿璇,这又不是大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明慕试图安抚有些激动的明璇,“那个,既然及时发现之前做的事情有所不足,能及时补上也不错嘛……”
当时他才登基,很多事情都摸不清楚。现在回看,当时的方法的确有些想当然,后面成功也是糊里糊涂的,金陵的六部还主动帮他压制了私人书院……
如今经过了不少历练,明慕自认为成熟了一点,甚至能似模似样地感慨:“唉,我都不能和过去的自己共情。”
“可是做错的不是舅舅!”明璇瘪了瘪嘴,难过得要哭出来,“明明是先帝、是那些官员的错,舅舅做了弥补,怎么还要道歉……”
她说着说着,泪珠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这一瞬间,明璇想到了以前的自己,明明做错事的不是她,却被强压着道歉。母亲很忙,对她的关心虽有,但是不多,父亲更是很少回来。
遇到事情,因着母亲急于出去,简单地判了对错,叫她道歉。当时明璇只觉得是天大的委屈,自那之后,她的性格越发孤僻,不愿意和别人交流。
如今舅舅也要如她一般,要为没做过的事情道歉了。
“我们阿璇受了什么委屈?告诉舅舅。”
明慕立刻放下笔,将小外甥女拢在身边,轻轻给她拭泪,“舅舅一定给阿璇主持公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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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登基第四十二天◎
明璇摇摇头, 没有说出当年的事,声音哽咽,只道:“我、我只替、替舅舅委屈……”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甚至当初, 明慕第一次见她时, 都没见哭得这么狼狈过。
他顿时心软一团, 怜惜地拍拍明璇的背, 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当初太医说过,明璇心气郁结,不利寿数。他想过怎么开解,但阿璇每天都是快快乐乐的样子, 若是贸然提出,岂不是戳她伤疤?
可是又找不到能让阿璇痛快纾解的方法,她小小一只, 就已经很会隐藏自己情绪了。
明慕总是心疼。
如今算是误打误撞,算是解了一点她心中的积郁。
等明璇慢慢地停住哭声, 很快, 脸被热热的巾帕擦净、敷上眼睛, 缓解了痛哭之后的酸痛。
热敷了一会后, 又拿来了淡香的脂膏,细细地抹在脸上。
“怎么样?好点了吗?”明慕手中还沾着脂膏,关切地问。
明璇又想哭了。
她扑到舅舅怀里, 闷闷地点头:“我好多了,谢谢舅舅。”
紧接着,明璇感到有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像是想把那些不好的情绪全部驱散。
“舅舅, 你不委屈吗?”她抬头问, “分明不是你的问题……”
“是有一点,但是没办法呀。”明慕的心情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或者说,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刚登基的时候,看到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他真的有种恨不得一头碰死的冲动,宛如一件满是破洞的华服,他连穿针引线都不大会,要如何缝补这件衣服?
可是不补不行啊,这件衣服要为无数人遮风挡雨,宗室里面,除了他,便是一个才五岁的稚子和一个未出世的遗腹子,盛朝能压在谁的肩头呢?
要是让内阁辅国,倒不是不行,但等下一任帝王长成起码要十多年,这么长时间,能保证内阁一心为国,始终不变吗?
就连明慕,都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以后一定能保持初心:这么长时间,他也不是没可能被万人之上的帝王生活迷惑,学着先帝的样子肆意享乐。
所以,明慕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约束自己——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样想着,他张了张口,没吐出字来,最后露出一个苦笑:“好吧,我也说不出鸡汤啦。”
“舅舅?”明璇听不懂什么叫“鸡汤”,歪了歪头,“舅舅是饿了吗?”
“不是。”
明慕摇摇头,非常认真地思考一阵:“之前和阿璇说责任,阿璇理解了吗?”
明璇点点头,逐渐理解明慕这么做的原因,涌上来的情绪渐渐平复,只是听起来还有不忿:“那直接说……说大舅舅好了,和小舅舅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轻,嘟嘟囔囔的。
“怎么说呢……皇帝往往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个整体,一个笼统的概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慕尝试比划,然后说,“再者,之前我的处理方式的确有问题,以至于拖到现在弥补,不知直接大大方方的,承认错误,绝不再犯。”
其实现在或许是坦白的最好时机,明慕费劲心思,积累了一点政府公信力,就算将之前的努力全都耗费掉,也要彻底解决这件事。
“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或许内阁会否了我这个说法。”
明慕将明璇散落的发丝整理到耳后,轻轻地开口:“但是舅舅很开心。阿璇是关心舅舅,才愿意为我哭,是吗?”
明璇有点不好意思。
她埋进明慕怀里,嗯了一声。
舅舅真好。
特别特别好。
她有种预感,就算舅舅知道她真实的性格,知道阿璇不是一个乖小孩,还会喜欢她的。
——
内阁的折子很快返了回来。
他们先是对明慕的构思大为赞赏。中间一段倒是写:目前倒是能够断定,类似的言论在南方学子中广为流传,若是继续掩饰,只会叫人失望,不如直接不破不立,重新设计会试的阅卷过程。
再者,流言喧嚣甚广,背后未免没有推手,请陛下彻查。
最后一段,则是内阁和礼部的联名,一致要求将错处揽在自己身上,不愿意叫陛下趟这次的浑水。
“真是的,他们也糊涂了。”
明慕点着灯,顺道看了这最后一份折子,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阚英已经从司礼监回来了,正点着灯,不叫陛下伤着眼睛:“陛下只看完这份,便休息了。”
明慕嗯了一声,撑着脸,沾了朱色的墨水在后面补上:“君臣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下岂有臣子做主而君王不知的道理?”
他先摊着,放在桌子上晾干墨迹,明日一早直接送去内阁。
距离夜间入睡还有一会,明慕闷闷不乐地抽出旁边备着的书,预备翻几页再去睡觉。
太傅近日不在燕都,他不能因此松懈学业,反而要时时巩固。
明慕要看的有很多,除了圣贤书,还有先代批阅的折子、某些大案的卷宗、近年来的邸报。
今日看的这份卷宗还有几页就完了,明慕翻完后,放在一边,道:“明日将这本送去郡主那边。”
有些案子看完后很有意义,其中也没有少儿不宜的内容,明慕就会在看完后送去明璇那边,等她看完后,二人再讨论一下,交流观念。
有时候和明璇对话,几乎让他以为,对方是一个思维清晰的成年人——根据前世上网的经验,有些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说话都很混乱。
阚英应了一声,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的意思……确定是明璇郡主了?”
他说得含糊,第一遍明慕还没听明白,下意识啊了一声,直到第二遍,才清楚对方的意思。
“是呀。我觉得阿璇很适合……”明慕放下书,难得对亲近之人敞开心扉,“我只是担忧,会不会累着她,叫她受委屈。”
当皇帝简直折寿啊……
阚英被噎了一下,后面的话差点全忘光了,良久才缓过来,续上了后面的:“……只是奴婢觉得,郡主的年龄,与陛下之间是不是太近了……”
前朝为避免储君之乱,不立储君,争斗反而更厉害些,亡国也有内乱的原因;本朝以嫡长子继承制为主,若无嫡子,便是长子,若二者皆有,才会出现事端——先帝与大公主便是如此——少了许多储位争夺之忧,饶是如此,储君与帝王之间,也常有争夺。
亲子尚且如此,更何况甥舅?
“那不是挺好的,我能提前退休。”明慕还挺开心,甚至在畅想退休之后在全国旅游的美好日子了。
不过这话只是说说,想要达到明慕的理想状态,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而且明璇还需要培养。
阚英不说话了。他发现陛下说这话居然是真心的。
“……到那时,奴婢也随着陛下出宫,一直伺候陛下。”他憋了半天,说了这样一句。
“直接放你出宫不好吗?”明慕桌子下抽出暗格,里面放了几张地契,“之前在内库里看到几个庄子,感觉很适合你,打算让你养老的。”
内库里面都是皇家庄子,有专门的人负责种地,世世代代是帝王家的奴仆,宫里的人过去不会被歧视,反而会被尊重。
一直以来,太监出宫后的赡养生活都算不上好。有权有势的年轻时捞一笔钱,还算活得痛快;若是那种没权没势,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小太监,几乎与等死无异了。
昏黄的烛光中,阚英见到少年天子的眼睛,眸中坦然、纯粹、坚定。
他抹了抹眼角,声音忽的有些哽咽:“奴婢不去,奴婢要一辈子伺候陛下。”
御案上的奏疏在第二日一早就发到了内阁。
在见到陛下的御笔亲批后,几人面面相觑,饶是多读了圣贤书,一时间都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其实这算是一个认知误差。明慕在前世接受了许多系统性的历史知识,从更发达的社会从前往后看,就很容易形成固定印象:在皇权至上的古代,很多事情不仅仅是臣子有问题,而是端坐之上的帝王有问题。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岳飞和十二道金牌。
所以会试事件,明慕主动承担了责任:毕竟也算是他监管不力。
假若当时在看到那份画圈的名单折子后,多问几句,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在古代,或许有臣子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点,就好比之前先帝的要求加税,在勉强周旋之下,只加了两地的税收。但还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观念。
好比这事,他们肯定不觉得是陛下有错。反而是陛下用心补救,甚至因为某地举子的京诉打算彻底推翻重来,再不留一点疑虑。
“我们真的要如折子上一般,把陛下也加进去?”
礼部尚书赵忆远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
三辅许蕴和急忙摇头:“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莫要胡言乱语!”
两人齐齐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卜祯,期望这位首辅能给出个决断。
“我以为……”
沉吟半晌,卜祯终于道:“……不仅要加,还要加个大的,将责任都推卸过去。”
许蕴和:“???”
赵忆远:“???”
二人齐齐道:“卜大人,最近身体如何?可曾在吃药?”
言下之意就是你没事吧?
卜祯:“……”
他只是老了,还没糊涂呢!别真当他听不出来!
“先前陛下的做法,你们知道吗?”他问。
赵忆远道:“听过,陛下后来说,是欲扬先抑,先黑后白……”
词句倒是熟悉,只是用在这不免陌生,可细细想来,似乎、似乎有点意思?
“所以,你是打算同样的事再演一遍?”许蕴和疑惑道,“若是起了反效果,你又如何?”
“如今金陵一带已大范围种太平苗;水泥等物已经逐渐运去,修筑堤坝;更有免税一事……陛下的威望已经初显了。”
卜祯幼时家境贫寒,现在虽身处高位,但对民心的把握极为精确。
“可是叫这事显露出去,不正损伤了陛下的威望?”
卜祯摇头:“陛下如今登基几年?”
另两人对视一眼。
几年?只有五月!不满半年!
“你们都清楚,陛下登基与会试只是前后脚,出现问题与当时尚不亲政的陛下有何关系?”卜祯捋了捋胡须,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难道百姓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自然便会辩驳;既然辩驳,自然相信自己辩驳出的道理!”
要是叫明慕听到这番言论,估计真以为自己捡到鬼了——这什么新闻学传媒圣体?!
只是他现在不在这,听不到卜祯的高谈阔论:“江南识字者众,往日见到朝廷邸报,都不会轻易相信,若是见到离谱的公文,一定会谈论此事,进而辩驳出‘真相’。如今金陵六部不再装死,有些能为,若舆论有失控之势,也能及时引导。”
看看,连控制舆论都学会了。
两人将信将疑:“这方法会有用?”
卜祯点了点头:“陛下之前的做法精妙,我只取一段,化而用之。”
听起来……的确有一两分的道理……
但是……
“……风险太大。”
两人最终摇了摇头。
他们始终以求稳为上,不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
卜祯退而求其次:“这也无妨,倒是有另一道方法。”
“先放出些似有似无的传闻,再贴出公文澄清罢。只一点,如陛下所说,公文下笔一定要……精确、不带有个人感情因素。”
卜祯学出明慕的话,想了想:“陛下果然有道理。”
若是通篇“情绪色彩”严重,若是他,或许只会欣赏文采,而不是确信内容了。
“只先报给陛下罢。”
硬要说,赵忆远和许蕴和两人,自然是想稳妥求上,不愿冒险。
卜祯只是有些可惜,摸了摸胡须,顺便将自己的设想也一并交上去,只不过并不期望批下。
等陛下阅过回来,前面二人的计划没有明示,却在最后卜祯的设想上写了一句:“可行”。
卜祯一笑:“陛下果真是少年心性,喜欢剑走偏锋。”
他立刻给金陵同僚以及曾经的学生们写信。既然陛下选择了他的方法,自然要做到尽善尽美。
——
太平苗的接种有条不紊,金陵一带已经接种完毕,逐渐往周围府城扩散。
之前囤积粮食、药材的豪强们,为了太平苗,不得不付出大半身家,就这样,种苗时间还遥遥无期。
汪家简直要急疯了。
其家的家主根本吃不下东西,问身边的家仆:“那个人,处理了吗?”
“处理了,连同尸体和用过的东西,全都扔了烧了。”家仆低声道,“老爷,您放心,绝不会出错。”
“不会、不会,你看看都成什么样了?!”汪家主指了指外面,一脸头痛,“我汪家废了那么多的钱财,又没了娘娘做依仗……”
那位殿下倒是能作为他们未来的依仗……那也得等殿下平安长大啊!如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要如何为他们求情?
“那太平苗,也不知是不是噱头,那些愚民居然如疯了一般推崇。哼,那小皇帝只是恐惧自己的帝位不稳,弄出这事好收买民心……我看他要如何收场!”
那家主在房间里喋喋不休。
家仆喏喏不敢言。
虽说按照如今的形势,先倒霉的是他们才对。
“那刘家、赵家,原先只是跟在我们汪家身后吃剩饭!今次天花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将原先囤积的粮食、药材低价售出,亏了多少银子?”
想到这事,他忍不住继续骂骂咧咧。
比起这件事,更叫他心恨心焦的,便是金陵六部,居然真的因为这件事,高高抬手,放了那些人一马。
而他,因为之前的药材囤积,就算交付了许多钱,也毫无用处。
说道最后,他都开始怨恨行宫内的娘娘了:“娘娘,如今娘娘不知在过什么舒心日子,我们尽心尽力地为她筹谋打算,甚至不惜找来了天花病人……结果我们大难临头,娘娘居然连个消息都不传出来!”
任他怎么在房内无能狂怒,也挽回不了大厦将倾的颓势。
很快,外面有人敲了门,不等开门,便有一队训练有素的官兵从门口冲进来,外面也有人将汪府团团围住。
立时有兵役冲开书房的大门,押住汪家主,又将府内的话事人全都抓住,控制在一起。
领头的正是金陵的刑部左侍郎,他找出单子对了一圈,确保人都齐了,道:“本官接到状纸,金陵的天花之疫与你们有关,并呈上一应物证,既如此,便与本官走一趟罢。”
“等等,大人,草民冤枉!”
这罪肯定不能认,若是被其他人知道天花是从汪家传出去,让娘娘利用,这剩下的大半身家连同家人的命,得全交代了!
汪氏家主嘴巴一张就在喊冤。
“是否喊冤,自有刑部定夺,堵嘴。”左侍郎挥了挥手。
兵役们将一连串的人堵了嘴,困住手脚,绑了出去。
至于家眷等,暂时困在府中不得出,有经验老道的刑官负责问话。
刚出了门,汪家主被拖拽着往前走,见到被兵役阻挡在外的百姓。
那些百姓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甚至可以说面无表情,只眼神中透出浓烈的恨意——
这段时间,官府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若有什么仇怨,现下便是解决的最好时间。
因着这事,金陵的百姓陷入一种诡异的狂热中,状纸如同雪片一般飞往了金陵刑部。
金陵刑部简直遇上了百年未有的忙碌。
不仅如此,周围的县令、县丞等全都被抓过来充壮丁,每天如火如荼地重审各个案子,涉及人命的案子更是重中之重,之前被积压的宗卷也被翻了出来。
此外,行宫中有位大病初愈的女官直接举报,说本次天花疫情是汪家传出来的,她正是第一位受害人,拿出了之前二人来往的证据。
——自汪娘娘心情越来越差,时不时将气发泄在女官身上后,贵英就心有惴惴地做了一些准备。
她本以为这些永远都用不上。
可这次,在苏醒后,她心甘情愿地将所有证据拿了出来,除却天花这事,还有之前与玉清观观主交流的切实书信。
这些东西无疑坐实了汪娘娘确实与下毒之事相关。当时只是疑虑,没有切实证据,只能将人迁出宫。
如今能证实之前的猜想,便将汪娘娘隔绝,抱了明琮给方娘娘暂养——谋害陛下,就算有先帝遗腹子这块挡箭牌,也护不了她。
汪家更是自身难保。
那些曾经的案子全都被翻了出来,他们下手狠绝,正如之前的茶园,便是满门都没有留下的直系血脉,只能将抢夺的财物归还旁系。而侥幸存活于世的,都获得了补偿。
虽然这补偿,可能大多数人都不想要。
有些人试探性递上了其他豪强欺压的状纸,也期望能找个公道。
他们本不抱希望,像这种大厦倾颓的家族,一般都是得罪了燕都的什么人,才会连根拔起。
而其他的豪强,与当地官员沆瀣一气,基本没有动的可能。
这次偏偏不一样。
饶是忙得焦头烂额,还有刑官拿了状纸,跟着出来:“走吧,我们跟你们去一趟。”
“大人……我、我们……”
那几个百姓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引来刑官,一时间诚惶诚恐。
“这次情况特殊,下次还是先交给当地的县令,若县令不管,再交到州府。”那刑官一路科普,“陛下说,以后要在各处县设立意见箱,都是匿名,你们若是走正常的流程没作用,便可直接投进意见箱,那个由通政司管,直接上到金陵,不必害怕。”
自古以来便是民不与官斗,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新鲜的说法。
有一人低声开口:“……是陛下的要求吗?”
“正是呢,这次太平苗,也是陛下联合西宁府,一起送来的。”那刑官感慨一声,道,“陛下虽登基不久,但心中确实是挂念百姓的。”
经过这么多事,这句话终于在南方百姓心里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以至于卜祯决定发挥他的新闻学特长,开始散播流言时,说了不到五句,便被周围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地赶了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编排陛下的不是?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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