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问神
焚烧香灰的味道久久不散, 在神佛的脚下,因子虚却浑身都是杀意。
或许,他们之间就要见血了。
一只蛾子停留在因子虚的衣襟, 他讪笑:“您怎么认出来的?”
钱老的眼神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道:“听说太子远勋喜欢养鸽子,他养的鸽子都认主, 除了他只听许沉今的话,后来前太子远勋死了, 他的鸽子都飞走了, 老夫一直在想它们飞到哪里去呢?会不会和许沉今一起流放了。巧了, 这个时节, 鸽子在今年的凉都为什么会这么多?还有权持季,他怎么敢突然就到了凉都, 那是不是证明许沉今在凉都?半裁叶这个狗崽子带回来的人不是好看的就是值钱的,你这副样子丑得刻意,老夫相信直觉, 我的运气也一向不错。”
钱老弯腰:“你就是许沉今。”
因子虚:“好眼力。”
真是一种高级又晦气的识人方式。
他假笑道:“所以,您要拿我怎么样呢?若是要杀了我的话, 或许……老先生您还打不过半裁叶这家伙,不如……”
他换上了更加灿烂真诚的笑容,款款道:“不如, 大家化干戈为玉帛,您和半裁叶好好聊聊要怎么分钱, 你好我好大家好。”
半裁叶瞪了他一眼:“……”
好?好个鬼?
他不服,凭什么他要分钱给别人啊?
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是要去卖掉因子虚的, 哪能有一件商品安排自己的卖家的事情?
好在钱老并不是为了把因子虚卖了,他退了几步:“进来。”
半裁叶警觉:“不会有什么埋伏?”
因子虚却不以为然:“就一间小破屋, 能埋伏多少人?”
他絮絮叨叨着:“钱老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在下讲的?若是因为当初在下作贱于您,在下跪地叩首谢罪。”
钱老回道;“我可配不上许相的道歉,我只是想看看你成了一只落水狗的样子。”
因子虚忙陪笑着转了个圈展示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就好像是由一个又一个的补丁缝合而成,竟找不到一点的好料子,因子虚道:“那老先生现在看到了,可还满意?”
钱老道:“不满意。”
一道蛮力突然袭来,重重地打在因子虚膝关节的位置上,他吃痛,扑通一下跪到春神神像面前,喉咙里泄出一声难以自恃的呼声。
“乖乖……”半裁叶叫了一声,却被因子虚拦了下来,他对着神像合拢五指,躬身叩首,成了春神面前小小的一团。
磕一下,磕两下,磕三下……九扣九拜,一声不吭。
半裁叶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倒是知道钱老是个怪老头,但是因子虚怎么和钱老一样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钱老歪了歪脑袋,似是赞赏,驼着背走到因子虚眼前:”倒真是其智近妖。”
“先生说不需要沉今的道歉,但是沉今不敬神明,现在九扣九拜,钱老先生您觉得月神现在原谅沉今了吗?”因子虚头还抵在地上,是最恭敬的姿态:“钱老先生是不是一直在等今天。”
钱老从香案上拿了有掌那么大的两个圣杯,弯月形状,高高翘起的两端指着神像青烟。
月神半阖着眉目,像是在静观人间闹剧,又像是慈悲地窥探因子虚这半辈子。
“拿着。”钱老终于肯拿正眼看向因子虚,因子虚伸出两掌,庄严地攥紧递到手上的圣杯。
却听见钱老道:“许沉今,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去京城吗?”
因子虚静候答复。
钱老道:“当年其实我没有受到你的邀约,因为我只是一个跳悦神舞的,受邀为宫里悦神献舞的时候见过你,当时你在高堂之上用了一把软骨剑比划了一下,看样子就知道你是一个半吊子花架子,双手绵软无力,对着虚空乱戳,还以为自己风流潇洒,说是舞剑,更像花楼里的姑娘在跳舞……”
因子虚盯着钱老正正对着他的鞋面一阵汗颜,眉毛情不自禁地拧了拧,心思道:自己何德何能,当年的糗事还让别人到现在都念念不忘,念念不忘也就算了,现在当着自己的面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
到底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因子虚忍气吞声回了一句:“是。”
“但是腿法很好。”钱老突然就换了语气:“矫捷柔韧,翩翩惊鸿。”
因子虚这回倒傻了:“啊?”
他大张着口,好像难以置信,无措地眨了眨眼睛:“您说……腿法?”
因子虚那套看着好看其实一无是处只能被别人按着揍的腿法?
因子虚宁愿相信自己没有眼也不信钱老没眼瞎。
“对了,许相应该不知道吧,其实那套脚法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脚位,跳舞的脚位,悦神舞的脚位。”钱老笑眯眯的,更加意味深长的模样。
因子虚嘴角僵硬了,看来自己当年确实好傻,连这都被人糊弄了。
所以,自己这是花了重金请了一个乐坊老师?
钱老把因子虚要抬起来的脑袋摁了下去,重重地压着他肩颈上的筋脉,听他吃痛的一声呼声,讥讽道:“看来还是不够软。”
因子虚抬眸:“……”
自己命硬骨头也硬,这一下是真的疼啊。
“跪好,低头。”钱老摘了在因子虚手上的那柱香,香头袅袅,熏焦了因子虚的一小络刘海,原来就流里流气的人又多了一分脏乱,呆呆的向正在冒烟的刘海吹了一口气。
“月神在上,一求顺遂平安,二求不贪不嗔,三求挚友长乐,四求月神跟前守候服侍,愿游神随行。”
因子虚手里的圣杯高高向前一抛,落地时声音沉闷,就像是木鱼锤到了软榻,半裁叶忙跳过去,脚尖轻巧地一点,像寒江上掠过了一只雪雁,探颈子一看,满意地叫了起来,如卸重负:“一正一反,月神同意了。”
因子虚终于松了一口气,刚要拍拍膝盖爬起来就被钱老又按了下去,只好缩缩脖子:“还有什么讲究?”
真是的……
因子虚不平,如是埋怨道:还要给他使什么小绊子?
有些人就是为老不尊得厉害,一点儿也不大气。
钱老把圣杯又扔到了因子虚怀里,在因子虚错愕的眼神中同他一同跪了下来。
举头是神像垂眸注视,鼻尖是檀香燃烛不散。
因子虚皱眉,好像是还有不解,却让钱老一手揽了他的脖子,两个人重重地往下磕头。
钱老的声音浑厚,带了一点年岁的沉淀,他念念叨叨着什么,突然声音一抬,终于让因子虚听清楚了。
“小子许沉今天资聪颖,请求游神之日,悦神献舞。”
因子虚:“???”
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两个圣杯已经被钱老借力打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好几个个儿,终于落地,正是一正一反,“春神”同意了。
钱老道:“许沉今,这就是命呀。”
因子虚警觉抬眼:“钱老先生,您什么意思?”
钱老捡起了地上的圣杯:“许相向来聪明,你说我什么意思?”
因子虚咽了咽唾沫,尝试着开口,心虚道:“您要收我为徒?”
钱老笑了:“是。”
“那您要教沉今什么?沉今愚钝,又能给钱老先生您带来什么?”因子虚心里剔透,他就是一只千年的狐狸成了精,钱老这么大费周折万万不可能真是只是想叫因子虚跳个悦神舞,因子虚自觉:像他现在这副鬼样子扭来扭去的模样就是丑人多作怪,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晦气,钱老年纪大了,为什么要无缘无故为难自己的眼睛?
因子虚目光灼灼,复述了一句:“沉今能给您带来什么?”
他也想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价值是可以提供给别人的。
“教你什么叫报复。”钱老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我要助你回青云。”
“沉今无心回青云,沉今认命了。”因子虚歪了歪脑袋,像狐狸一样笑得奸诈,声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但是,子虚倒是可以竭尽全力,您要杀的是谁?”
钱老悠悠:“现在不想报复,但是以后呢?我要收的徒弟是许沉今,不是因子虚。许相啊,我不信你是这种不敢直面过去的懦夫。许沉今,老夫骑驴看戏本,咱们走着瞧。”
他拉着因子虚的小臂,一把摁着因子虚的腰,将他重重地摔到屋里开向小院的小竹门外。
半裁叶叫住了他:“搞什么?”
这两天天气不算太好,午后就卷了风,浓厚的层云掩盖了只剩一点稀薄阳光的远日。
因子虚退了一退,扶着先前被大力撞到门板上的肩膀揉了揉:“钱老先生。”
半裁叶跟进来的时候因子虚已经被钱老按到练功桩上,他的身子扭成了一种奇怪的姿势卡着,动弹不得,哭天喊地的扯着嗓子叫痛。
半裁叶眼睛一下子就热了:“干嘛呐?强买强卖!!!”
因子虚可是他行走的金山银山。
“站住。”钱老把口里含着的一勺热茶呸了出来,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这是在练,你要管他一次,老夫就给他松松筋。”
半裁叶不客气道:“人家也没同意叫你当他师傅。”
钱老悠悠:“月神同意了。”
半裁叶不服气:“月神同意了管个屁用。”
钱老还是悠悠:“既然月神同意的不算数,那你就把他带走吧,我不同意他去游神。”
半裁叶:“……”
因子虚艰难出声,恼怒拧眉:“我练,我练。”
他爷爷的,都是癫的。
“你出去。”因子虚这话是对半裁叶说的,他身子还疼得哆嗦,呐呐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身架子颤了一下,反而被钱老摁着又往下压了压。
半裁叶不忍直视,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因子虚低声道:“现在钱老先生可以告诉在下,你到底要杀的是哪个?”
钱老却笑了笑:“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况且,待你变回许沉今,我才好和你说。”
“和权持季有关吗?”因子虚警觉地套着话,谄媚着笑得眉眼弯弯,就像一只刻意讨好的狐狸,他知道现在自己唯一值钱的身份就是:权持季的男妻。
钱老盯着因子虚单薄的破口衣裳,把自己的手炉递到了因子虚手边,旺旺地烧了点名贵的炭料,借着火光挑起了因子虚稍微红润一点的下巴,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认。
因子虚道:“我打不过他。”
钱老道:“没关系,不打他。”
因子虚却笑得惨惨的:“我怕他。”
“怕?没看出来。”钱老仔细端详因子虚的脸:“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真是恶心的模样。”
因子虚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回道:“那又如何?钱老先生您要我办的事情难道还需要在下出卖色相的吗?”
这就是没放弃套话的架势。
因子虚把自己的声音拉得老长,尾音还拖了一下,没个正形道:“要是真要出卖色相的话,您老还是趁早歇着吧,权持季这个人……不够色。”
因为因子虚自己也把不清楚权持季到底是不是一个关注色玉的人,要说权持季洁身自好的话,那个在热池里动手动脚还调戏小倌的确实是权持季,但是除了那两次,权持季平素称得上是清心寡欲,寺庙里的老和尚都没他正人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样子。
因子虚道:“您到底要教导我什么?若是要教我妩媚蛊惑的技法,那还是洗洗睡吧。”
钱老用戒尺在因子虚往上面弓高了半寸的腰上重重一抽,好像是翻了个白眼:“我也不希望我门下出一个以色侍人的败类。”
冰冷的戒尺还抵在因子虚的腰上,不小的力道把因子虚的身子按压到脖子和腰腹全都紧紧贴合练功桩的地步,在因子虚气若游丝的喘/息里,钱老道:“老夫不会叫你行那不端不正不男不女的事情,老夫也不许。”
因子虚:“……”
他实在是痛得没工夫在套话了。
钱老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随钱老高兴了。
反正待出了凉都,天高皇帝远,钱老要找他也找不到。
不过……也有可能,钱老迎来的是因子虚的尸。
一个驼背教一个老流氓跳舞,因子虚忍笑,钱老似是发觉因子虚浑身上下也就腰肢向下的地方软点,其他部位筋骨皆是僵硬,对因子虚动手也尤其的狠,差点没把因子虚撅过去。
好不容易休息了,因子虚颤巍巍地举起一手,托着自己酸痛的肘节趴到桌上,好像渴水的鱼吐泡泡一样喘得激烈,很久才放平呼吸。
筋骨疲软。
以前他练那破腿法的时候可没这么累人。
钱老斜着眼睛窥他,诚心诚意:“现在看来,你这棵歪脖子树……”他拔高音量,道了一声:“悬。”
因子虚倒不在意:“钱老先生说收在下为徒,难道真是要教这什劳子的悦神舞?不如老先生早点坦白清楚,您要沉今做什么,沉今必竭尽全力。”
钱老抬眼盯向因子虚的下巴,筛下月辉的竹枝在因子虚的因子虚瞳中流转,讥诮的笑意挂在他嘴角。
因子虚这个人向来讲究所谓的利益交易,讨厌可以用利益衡量的东西突然之间掺杂上了感情,就比如现在,他和钱老明明可以把事情说开,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为什么要在可以清晰解决的事情上面冠上所谓的师徒的情份。
因子虚老老实实道:“钱老,要是把我们两个绑得太深的话,对在下是没什么所谓,但对你来说,这边不划算,万一……”他巧笑,像一只毛皮杂乱的狐狸,就算他再怎么狼狈,狡猾的狐狸还是一只狐狸,蛊惑人心的本事依旧不落。
因子虚道:“万一,没等到为先生报答师恩那日,在下就死了呢?”
钱老道:“老夫不怕,我知道你惜命。”
因子虚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下其实不惜命,在下就是活着的执念太多了,想要赎罪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一直苟延残喘罢了。钱老先生,信不信我?”
钱老笑眯眯的:“信,那你相不相信,除了死和苟延残喘。老夫可以给你准备另一条轰轰烈烈张张扬扬的路。”
他拍了拍因子虚的肩膀:“老夫是真心要收了你。”
因子虚似乎是不信:“为什么?”
钱老玄乎乎的,说出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因子虚:“……”
这又是和谁学的,怎么拿因子虚自己用来敷衍别人的话敷衍因子虚?
第052章 邀舞
很久以前是因子虚在故弄玄虚, 现在被别人学了个十成十。
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现报。
因子虚是说不过钱老了,只能打着哈哈一笑而过。
钱老躬身,从下面看向因子虚的躲避一样的视线, 灰溜溜的瞳孔好像是探究一样竖了起来, 直勾勾的瞧,又起了话头道:“许沉今, 您还记得前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因我而死。”因子虚一愣,他的声音突然就小了, 抿起的唇缝不自然地一抬, 扯出了个不自然的笑容:“所以呢?”
怎么所有人都要问这样的问题?
因子虚瞟了瞟钱老, 语气悠悠:“凭着远勋的前车之鉴, 您怎么还敢和在下扯上关系呢,就不怕死吗。”
“太子的死你就悟出了这个?”钱老哈哈大笑起来, 用力往因子虚后脑勺上重重一拍,讽道:“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
钱老这不留情的一巴掌下来后,因子虚脖子脱节似的, 他尖厉地喊疼,却见钱老突然逼近的脸, 吓得因子虚纤细睫毛一颤,情不自禁瞳孔一缩。
钱老的脸上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两鬓虽白, 眼神却依旧神采奕奕,蹙眉一松, 瞧着因子虚时似笑非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
因子虚禁不住愣怔, 问道:“那在下应该悟出什么?”
钱老答道:“该悟出你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别老是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想法呢安装在别人身上, 谁也没有窥探人性的本事。大家的想法都不会是一模一样的,你自己认为和你作一场师徒情分,老夫会亏了,可老夫不这么认为,小子,老老实实的,别打扰我的决定,老夫偏要当你的老师。年纪也不算老,天天哀春叹秋,就怕你还没有我活得久。”
“许沉今,我想,我愿意,这就够了,光你什么事?你只要做好你的徒弟职责就够了。”
因子虚沉默了:“……”
或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钱老说的就是对的。
因子虚学一手打打杀杀的功夫不如别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悦神舞的天分却是一顶一的,几天下来,手上的动作已经有模有样,戴上悦神的狐脸面具的时候,远远望去倒有两分唬人。
他皮肤白皙,骨肉亭匀,恰到好处的皮肉线条在薄薄的纱衣下影影绰绰,抖袖抬腿,翩翩然如谪仙下世,这两天天气回暖,城中河潺潺,但还下雪,雪点稀松,人站在雪景中并不寒凉,随水漂流的花灯将冷色通通变成闹声,门外的炮声和孩童嬉笑分明在告诉因子虚——“年到了。”
因子虚呆呆地看向镜中眼眶赤红的狐脸面具,由着钱老烧红了两块铁片,将因子虚乱蓬蓬的头发拉得直络络的,乖顺地垂到胸前,衬得玉白的颈子更加莹润,发端还温热着,灼人。
“倒还是风韵犹存。”钱老满意地扔了手上烧红的铁片,将他扔到晾凉的酒水里,噼啪响,还冒着白汽。
他挑眉不太正经地笑了一声,佝偻的背部笑得更弯了一点,就像……因子虚不道德地想:就像笑成了一颗球。
半裁叶急急地冲了进来,脱了衣服在门外把雪抖干净了,扯着因子虚:“我的乖乖,你好了没有?该出发了。”
因子虚一撩衣摆,在钱老的监督下烧了三柱香,恭恭敬敬九跪九拜,他直起身来拿了钱老手上的两个圣杯高高一抛,空中划过两道圆润的轨迹,圣杯落地时,正是一正一反,因子虚披了钱老备好的红色外褂,抬了腿:“出发了。”
巷子口的祭车已经候着,憨厚的老牛连成一排,牛耳上系着一团红艳的绣球,两边拿锣铃鼓的人早就准备好,稻草编的雄狮下面是两个裸着上半身的汉子,游行的姑娘穿着不同样式的喜庆红衣裳。
因子虚一脚蹬了阶梯,轻盈的把自己丢上祭车,锣鼓和呐喊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脑海,带着香花,舞者和祝福的祭车终于缓缓启航。
凉都一年有四个时节要游神跳悦神舞,但是约定成俗,除夕这天的游神最为盛大,大街小巷闹声不断,从城西出发的队伍一直不停,每家每户的门前都会路过,最后出城,游神的队伍依次跳过火盆,寓意着“神归家”。
每个时辰要走到哪里都有提前的约定。
因子虚朝半裁叶使了一个眼色,吊在歪脖子树梢上的黑色人影开始朝着许氏的祖坟飞奔而去。
终于准备完毕,因子虚抖了抖袖子,腰肢像后一歪,矫捷的腿用力一蹬,在不大的祭车上恍如锦鸿,宽松又沉重的红色衣料将他的身子骨头撑得宽厚,雪落到他肩上消融,远远望去竟真的有了神明那样庄严的架势。
游人不停地往祭车上投掷瓜果,他在万家的祝福中沐浴着迟来的温暖。
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像盛夏的大雨迅猛地砸到地上,因子虚的力道越来越重,情感的宣泄到了顶峰,他衣袂翩飞,这舞蹈的动作如痴如狂,洒脱豪气。
跳一会而已,跳得再好也不过如此,要难的是不眠不休,从晨光微醺跳到霞光漫天,跳到长灯永明的夜晚,因子虚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动作。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钱老相信神明。
有个说法,游神就是请神上身,被神上身的悦神者一举一动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神明的。
就像因子虚现在这样,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样不知疲倦般行动着。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大街小巷反而更加热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涌动,城中河道是一艘又一艘挂着红灯笼的尖角灰蓬船,因子虚好像立于众生之间,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向自己祈求风调雨顺。
可他到底不是神明,他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戏子罢了。
背负着所有人的愿望,最后一事无成地离开,就和以前一样。
敌对许沉今的人死了,攀附许沉今的人也死了,许沉今一心扶持的太子自刎了……
都死光了,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因子虚这个可悲的虚假神明。
因子虚留目望去,人头攒动,他当过街老鼠当惯了,习惯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眼睛耳朵一顶一的灵,再加上权持季这个人身高腿长,在人群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因子虚看到权持季的那一秒,心里就在叫嚣着大事不妙了。
他挑了挑眉毛,心道:权持季这厮竟然真的来了。
权持季一身绣着繁密花纹的玄色长衫,外罩起花八团倭锻的料子裁的罗缎,身侧还有挂着那柄沉甸甸的大刀,幸好包裹严实。头发慵懒的用一根玉著胡乱一束,身上的肃杀之气淡了三分。
再加上权持季手边牵着的庄琔琔,竟然显得权持季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了起来。
因子虚皱了皱眉,心里唏嘘道:“原来人靠衣装马靠鞍是真的,要是权持平素也能像今天一样装得这么明媚阳光,因子虚这不至于一见到他心里就发虚。
游神的队伍就要出城,满眼的火红孔明灯荧荧。
权持季把手中的花灯送到庄琔琔怀里,顺便伸出一只手,手上是一块红布包着的白玉:“喏,压岁钱。”
话音刚落,重重的打更声敲响,月已高悬,漫天的孔明灯在同时缓缓地升天。
又是新的一年了。
人海在一瞬间就沸腾了起来,闹哄哄的,喜庆的,熟悉的。
权持季忍不住低头,嘴唇轻轻抿了一下,这才压住了情不自禁从喉咙里吐出来的一声——“书生。”
这一夜和那时一模一样,恍惚间权持季觉得书生还在自己身边,正在用那双深情款款的桃花眼注视着他,还会挽着权持季的手,慢悠悠的在满是爆竹纸屑的长街上看人来人往,会笑出明媚可爱的小小虎牙,然后眯眼喊他——“凸碧”。
万众瞩目中,因子虚手中的花球顺着他的臂弯滑到他的肩头,衣褶厚叠成一团,花球在这纤细的肩臂上却稳稳当当,终于,随着因子虚的动作而流动的花球到了他的另一只手边,他将花球高高举起,小巧的下巴微扬,睥睨似的向下一撇。
虽然因子虚动作不慌不忙,但他脑子里已经乱糟糟地炸开了花。
从刚才因子虚就发现了权持季一直盯着他球,球在右边他往右瞟,球在左边,他的眼珠子也跟着一起滑到左边。
权持季的表情比等着叼骨头的小狗还虔诚,这孩子真的好喜欢这个花球啊。
若是让因子虚和权大狗,啊呸,权持季跳一段,因子虚半条命都能没了。
不是他因子虚不想可怜权持季,只是可怜了权持季谁又来可怜可怜他啊。
许是俩人互相观察的目光太过露骨,轻易就对视上了。
权持季还在怔怔,因子虚眼神躲闪。
带着火红流苏穗子的花球被张扬的抛起,因子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权持季案板上的一块肉,权持季那狩猎一样的神色让他的手筋轻轻一抽,像是害怕了。
不能,不能让权持季靠近。
不能让权持季拿到花球。
祭车上的舞者姿态优雅,一脚将球高高踮起,柔韧修长的腿骨肉亭匀又不缺力道,他灵巧地凌空翻了个身,衣襟挣得凌乱,因子虚大力出奇迹,在翻飞衣料的遮掩下,花球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抛到了权持季对面的方向,他就不相信权持季还能踩着人山人海飞过去把花球抢了。
“球!!!”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叫了一声,人潮浩浩荡荡地朝着花球的方向涌动,拉着祭车的老牛受了惊,因子虚站不稳一般颠簸了一下,再眨眼,他迷迷糊糊的抬了脑袋。
若他没有看错,祭车上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好像是的。
因子虚晃了晃脑袋,面前的不是权持季和庄琔琔是谁。
“你们……”因子虚终于看清楚了。
权持季的肩膀宽厚,正用一臂捞着庄琔琔的小腿,庄琔琔的手上还有神牛角上系着的红色大团花。
因子虚原来还在纳闷,这么好端端的牛就受了惊,原来权持季见到因子虚抛了花球却压根没跟着人潮去抢那个花球,反而借着人群之中的空隙,捞住庄琔琔,两步靠近祭车,从牛角上借了力,一把把自己和庄琔琔抛上了祭车。
因子虚在大为震惊的同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权持季这是又打算来闹哪样?
闹!哪!样!
权持季只见对面的舞者柔弱的缩了缩脖子,脑袋一歪,好像在诧异权持季为什么突然蹿上祭车,看着悦神舞者那清瘦的身段被月光勾勒,大红的衣服,身材莫名让权持季想到了书生,那个被权持季哄骗着穿红袍被血衣的书生。
凉都的水土好像养人,在这里权持季总能发现很多和书生相识的身影,比如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倌,又比如面前这个红衣的悦神舞者,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相似还是因为只见故地重游总是睹物思人,见到谁都带着一点书生的影子。
舞者向后靠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畏畏缩缩红着眼睛的兔子,可是对方突然站直审视的姿态又分明像一只狡猾灵动的狐狸,权持季想:或许凉都人的传说确实是真的,除夕之夜月神会附生在舞者身上,与你共舞。
权持季真的希望都是真的,因为他有一个只能向神明述说的愿望。
“下去。”红衣的悦神舞者声音好像有一点的不自然,带着一点尖利:“祭祀高台,神明为上,若是无事,这儿由不得你们放肆。”
“嗯。”权持季捅了捅耳朵,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直直地盯着因子虚脸上扣着的狐狸面具,目光灼灼,言简意赅:“有事。”
有事?
因子虚不得不承认,他在权持季面前就是一只被追赶的过街老鼠,当权持季用这样幽深的眼神望向他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心惊胆颤。
若权持季不够聪明,他怎么做到年纪轻轻就成为功高震主的小将军。
钱老都可以通过筋骨认出因子虚,那么权持季呢?
因子虚疑心权持季认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什么事?”
幸好因子虚早有准备,袖子里藏着迷人眼睛的药粉,脚上还可以抖出一把雪亮的刀刃,他就不是什么坦坦荡荡的人,最喜欢的就是玩阴招。
因子虚全副武装,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事情。
他听见权持季真诚地回了一句:“要跳舞。”
因子虚:“???”
空气突然就变得安静了,迟迟不见涌动的样子。
跳舞?
好幼稚。
真的就只是友好和谐地大手牵小手跳舞?
权持季有病!
简直是浪费因子虚的表情。
但是,就算权持季的目的真的这么单纯,因子虚也不想和他挨在一起,万一露出了什么马脚,因子虚可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老命,不够权持季折腾的。
因老板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把权持季这个扑街仔赶下去。
“花球。”因子虚垂头无比端庄的姿态:“规矩是要有花球。”
哈哈哈……
因老板恶毒地挑了一挑眉,心里分外地小人得志,心道:权持季,你就麻溜地滚下去吧。
他在凉都呆了好些年,什么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就没有抢到一次花球,因子虚就不信权持季能把球变出来。
想到这里,因子虚极目远眺,要看看花球到底花落谁家。
眼前的景象却让因子虚突然脸色大变,嘴角抽搐了一下。
花球所在的一边正在人挤人,凭空冒出的侍卫挤成一团,张牙舞爪间,有一个汉子振臂高呼:“主子,我抢到了。”
那个扯着嗓子一边叫唤一边恍如护孩子一样把花球抱到腹部像怀胎十月一般死死护着的汉子正是戴三七。
有时候万恶的主子就是喜欢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比如……权持季。
因子虚不耻:让自己并肩作战的属下帮自己抢花球,权持季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大材小用,不明事理,胡作非为……让权持季死了算了。
戴三七献宝似的,小碎岁挤过人山人海,兴冲冲地将花球捧到头顶,声音雀跃,小孩显摆新得的玩具都没他兴奋。
因子虚:“……”
他何德何能,竟然看见了一个自己比自己还狗腿的人。
因子虚鄙视他!
“大人,大人……”
瞧着戴三七的呼声一声比一声亢奋,叽叽喳喳,慷慨激昂。
因子虚:“……”
他想把戴三七那不值钱的脑袋打烂。
要是戴三七是个女子,他一定非权持季不嫁,绝对是权持季身后最聒噪忠诚的小女娘。
眼前的忠仆看得因子虚心里“暖暖的”,很想死。
第053章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俗话说得好,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车到山前必有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
关键时候, 这些破诗带给因子虚的精神力量……压根没有……
因子虚怅望灰天,夹紧尾巴做事, 深吸一口气,好像是没死心一样将手伸到了庄琔琔面前, 五指并拢, 邀约的姿态:“小公子, 来吧。”
他就不相信了, 难道这么有童心的人能是权持季?
他家才六岁的碧螺春都对抢花球许愿没兴趣。
权持季言简意赅:“琔儿不想要。”
因子虚诺诺地挣扎一句:“他没说他不想要。”
庄琔琔真诚:“我不想要。”
因子虚:“那你们都不想要?”
权持季坚定地反驳:“我想要。”
因子虚忍无可忍,声音就像无奈, 却又无力:“你不想要。”
权持季要不要脸啊?因子虚怎么想得到权持季真的这么幼稚!?
权持季好像一点也不羞耻,又复述了一遍:“我想要。”
因子虚抓狂,脱口而出一句:“我不想要。”
话音刚落, 戴三七把大刀往前面一比划,吓唬因子虚道:“我管你想不想要, 罗里吧嗦干什么?不是有花球就可以吗?你到底能不能?”
因子虚真的很惜命,小肉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能……”
但是能是能想是想, 这两个的概念是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他心里骂骂咧咧:狗腿子的世界果然是没有道理可谈的。
权持季怎么能有那么多的狗腿子,但叫更因子虚难过的是自己可只有一条命, 因老板可惹不起权持季。
“三七,退下, 不得无理。”权持季喝退了正在振奋的戴三七。
那之前还在优雅作舞的悦神舞者好像是愣了愣,看向了权持季朝他伸出来的手, 不知为何,因子虚觉得熟悉,那掌纹沟沟壑壑,在一些老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就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杀神命。
因子虚甩袖,折起的衣褶在权持季手中划过,就像是淌过了一团温柔似水。
权持季在高台之上,舞者绕着他赐福,百姓的目光落在他的头上。
这些祝福既像是高高挂在他头上的冠冕,也像是悬于头顶摇摇欲坠的宝剑。
因子虚的小臂突然往前一探,抓住了权持季的脖子,高高扬起的脖颈上有小巧的喉结正在缓慢一滑,小腿“啪”一声前伸,勾了权持季的腰身,因子虚浑身伸展,大红的衣裳被甩出,从高处望去,好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他们融化在了“牡丹”的花蕊里。
终于结束这磨人的舞蹈,缓慢前行的牛车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
因子虚看向虔诚跪下的权持季,伸出一手放于他的发旋上,好像是一个长者对幼童赐福。
事实上,这样的姿势并不合理,权持季是将军,因子虚是废相,尊卑贵贱,一目了然……
但是无所谓,他向来不守规矩,因子虚总要借着一点神明的名义向权持季占个便宜,不然总是他对着权持季战战兢兢也太可怜了一点。
“汝有何愿?”
权持季的目光一直是幽深晦暗,野性浓厚得在他的眼眸中化不开,因子虚很少见到权持季目光灼灼的样子,那眼神太天真,因子虚恍惚觉得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一个稚童。
权持季垂眸低声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多年以前和多年以后在这一刻闭环,权持季终于满意了,他又回到了高台,神明脚下,讲述着一模一样的愿望,上次神明没有听见,那这次呢?
神明听见了吗?
因子虚乍一听,嘴唇抽搐了一下:“……”
不禁怀疑道:难道权持季还在对自己假扮的小倌念念不忘?
最终结论:权持季想男人想疯了。
但是能在权持季嘴里听见和凸碧一样的话语,到底还是分散到了因子虚的注意,好像心脏里有一根线断掉了,牵扯出一连串的回忆。
莫名地,除了凸碧,因子虚还记起了沈问。
当年他任教沈府,成了沈问的夫子。
沈问的年纪并没有比因子虚小上多少,但是举动还保留着孩童的习惯。
比如,小孩子一开始都会讨厌夫子。
凸碧是这样,因子虚是这样,沈问也不能免俗。
对于当时年纪尚轻的因子虚,沈问一开始就是不屑:一个许沉今,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才学上的名声,还有好几年压根没参加任何的考试,能教些什么?
直到,他发现:因子虚根本懒得理他。
许沉今向来不是什么有闲心哄小孩上课的人,凸碧要呆在家里不去学堂,许沉今一个犯懒,打着哈哈就答应了,更别说沈问厌学,许沉今还乐得清净。
况且,许沉今来到沈府教书的目的可不是为人师表的热情在熊熊燃烧,对孩子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许沉今此番是为了太子远勋前来游说当时的国公沈老。
老子当然要比小子重要啊。
于是沈问不屑地等着给许沉今一个下马威,却见血衣仙人样貌的夫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行动间两袖生风。
“倒是赏心悦目。”沈问突然觉得他的夫子是这样的,好似也不错。
然后……他的夫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路过,朝着他爹点头哈腰,说谎都不打草稿:“刚刚才在下去见过问儿,真真是聪慧喜人,颇有先生你当年的风范,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问儿将来大有可为。”
许沉今不要脸地编造出他如何与沈问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成为忘年之交,从此不单是师生,更是并将作战的好朋友。
确定两个人压根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的沈问:“……”
许沉今这个人呐:卿本佳人,奈何长嘴。
小孩子总是多一窍的叛逆心思,许沉今越是懒得搭理他,他越要热脸贴冷屁/股。
端茶送水屁颠屁颠的。
如果他遇到的是别人,早就被夸成天上的月亮,亮晶晶的星星,谁家能找到他这样的乖学生?
但偏偏他遇到的是许沉今。
一直被捧着,习惯被照顾,习惯被偏爱的许沉今。
沈问竭尽全力要让许沉今看见他,可因子虚的目光好高远。
终于,愿望变成了执念。
因子虚想起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沈问交谈的时候,是沈问端出了一罐菌子鱼汤,汤体乳白,菌子和瑶柱在里面熬得软烂,入口满齿的鲜甜。
他终于抬眼看向了面前已经比他还要高的沈问。
因子虚只比沈问大3岁,但他面对沈问时却可以自然而然地拿出一个夫子的架势。
许沉今微微歪头托着腮,两腿轻轻一晃,眯着眼睛笑道:“小子,抬头,我看看你。”
月影皎洁,亭外鸿燕点水,不知不觉就落了雨,许沉今捂了捂袖子,笑出两点虎牙尖尖,道:“大雨和鱼汤,这是极美的。”
又倾身去把罐子汤的盖子拢上,罩住了鱼汤上涌动的白气。
没了那白气,沈问看因子虚就看得更加清晰,许沉今纤长睫毛上凝结的一点水珠也清晰可见。
许沉今就是玉人,再怎么看都没有一点的瑕疵。
因子虚道:“天色不早了,在下有伞,便送你回去吧。”
沈问明明有小厮接行,却还是低下了脑袋:“好。”
因子虚抱起还炽热的汤罐,被烫得呼出一口气。
沈问看了他一眼:“别拿了,待会叫小厮给夫子送过去。”
因子虚却摇头:“这可是你亲手做的菌汤,在下可不能假他人之手。”
沈问一怔:“……”
这菌汤不是他做的。
而是府里请来的厨子。
因子虚却没发现,仿佛哄小孩一样:“谢谢你,我很喜欢。”
要是凸碧这家伙熬了一锅汤,没得到因子虚的几句称赞,他可是会挑着眉毛阴阳怪气这:先生是吃腻了我的吃食还是厌了我?食肆里新来的姐姐又好看又贤惠,还烧的一手好菜,先生要去找她吗?
……
沈问费尽心力没等来因子虚的关注,一碗鱼汤而已,一罐鱼汤罢了……许沉今的关注方向为何总是这么飘忽。
沈问攥紧了因子虚的衣袖,心中的执念更甚。
却抓到了一手的湿润,水顺着轻薄的面料蔓延濡湿了因子虚的全身。
原来因子虚的半边身子都淋了雨,沈问自己和两人中间的汤罐却完好。
他要比因子虚高,这一幕显得滑稽。
因子虚道:“明日早些过来,一直耗着你也不是个事,来教你一点真本事。”
他目光坦荡:“你应该也看出了,教你不是我的本意。”
他的本意是在沈国公面前刷个眼熟。
因子虚不要脸,但他的那张脸过分美丽。
因子虚又笑:“但是缘分在此,能教些什么就是什么吧。”
可因子虚那时后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是凸碧,缘分这东西是玄学,有正缘有孽缘。
而沈问,就是孽缘。
沈问学了因子虚的才学,也学了他那时的心狠手辣。
……
祭台上三尺有神明,因子虚觉得自己正在被审判。
庄琔琔突然有一种自己很碍眼的感觉,自己家先生和悦神舞者之间的氛围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们好像在这一场共舞中了结了彼此的执念。
因子虚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下一秒,变故横生。
凉都午夜常常静谧,偏偏除夕是个意外,漫天的烟火炮竹一直不歇,喧嚣的味道久久不散,在绚丽烟火之中的黑烟并不明显,但权持季可以察觉。
因子虚知道,失火是衙内该管辖的事情,权持季可不用亲力亲为前去救火。
他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自己的花球会被权持季这个假正经抢了。
周围的人群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因子虚皱眉看向权持季。
明明一舞完毕,对方却没有要跳下祭台的心思,好像是早有预料。
因子虚诺诺提醒:“仪式结束,官人可以下去了。”
权持季却看向远方的滚滚而来的黑烟,叫了戴三七一声,吩咐道:“把琔儿送回去。”
权持季又看向了因子虚:“城外危险,我陪你出去。”
权持季的眼睛眯了起来,像要藏住什么不坦荡的心思。
弄死黑七的时候,他也是笑成这幅如花温柔的模样。
因子虚大事不妙:“……”
对于权持季突如其来的温柔体贴因子虚简直要抓狂。
权持季真是个古里古怪的人,笑眯眯夺人性命。
因子虚想:他应该瞧出来了。
果不其然,因子虚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面具歪了一角,露出了两丝乱蓬蓬的胡子,他猛地抬了眼睛,果然看见权持季依旧似笑非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鞘的刀安好地挂在他的腰上,但是刀鞘已经落到地上,还缠着两络因子虚的胡子。
哦……真的叫权持季看出来了。
听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想来刚才就是权持季趁着悦神舞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的用刀尖掀了那小角的面具。
因子虚就说嘛,权持季怎么可能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要知道,因子虚在权持季面前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不想死。
因子虚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朝权持季勾了勾手指头,做出了一副弱小可怜的模样,慢悠悠地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
扣在面上的面具微凉,描绘得粗糙的线条近看并不赏心悦目,但是幸好因子虚面上还扣着这个面具,让权持季看不出他面具之下阴沉的脸色。
祭车缓缓,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被城外的大火吸引着注意,甚至,因子虚可以听见火景那边的喧闹。
因老板袖口有迷人眼睛的药粉,脚上的靴子可以甩出一口雪白的刀刃,他知道半裁叶已经回来,正藏在暗处关注着权持季和因子虚。
因子虚一声令下,半裁叶就可以从天而降把因子虚带走。
因子虚这个人不正派,他喜欢逗弄小孩,还喜欢在危急关头犯个贱。
比如此时,他竟还能和权持季谈笑风生。
因子虚一手托着花球,声线因为刚才不断跳跃的舞步而显得有些不稳,声音没装好,比刚才要粗糙一点,倒显得他说活的时候莫名带上了一点神性的味道。
“听官人许的愿望,看样子是还有人要寻?”
权持季皱眉看向了因子虚:“是。”
“什么人?”
权持季瞥了他一眼:“良人。”
因子虚反而笑笑:“敢问先生找的到底是一个良人还是在下这样的贱人,或者说,都不找,你寻的可是一个哑巴?”
不怕死的人还有心情去挖苦别人。
目光在那一刻碰撞,因子虚呼叫了一声:“半裁叶。”
可是权持季的刀已经落到了他的脖颈,虚虚地抵着。
第054章 不舍吗?
因子虚还是笑, 刀在颈上,他恍如儿戏一样,还扇风点火:“先生, 你当时咬着我的胸口说要我跟了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权持季了然, 他早就怀疑因子虚就是那个哑巴,如今得了证实, 不由一声冷笑:“因老板吧因老板,你该玩得多开心?只可惜, 要把自己玩死了。”
“现在就可以动手了。”因子虚眯眼:“权持季, 你在等什么?是不舍吗?”
对峙, 屏息, 因子虚倒真希望权持季是色令君昏。
他深喘,看向刀刃, 语气悠悠:“等什么呢?难道……在等我跪下?”
他真诚:“那也不是不可以。”
此时已经出了城门,权持季终于出声,满意道:“等什么?自然是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再杀了你。”
“凉都人都信奉月神, 要是让太多人瞧见了……”权持季倾身,声音毛茸茸阴恻恻的, 就像是在咬牙切齿:“我怕因老板这舌灿莲花的一张嘴能骗出全城百姓的唾沫星子来把本官淹死。”
周围抬着簇拥着祭车的敲锣打鼓的人都停下步子,半裁叶也从树梢一跃而下,顿时数十把刀齐飕飕地指向权持季。
“巧了, 在下也在等,在下可不能叫城里人看见悦神的队伍其实是一伙土匪。”因子虚嘚瑟:“先生该不会以为我就没有什么后手吧?”
但抵着脖子的刀并没有如因子虚所料被收回, 反而更逼近了一点,血液落在脖子上, 感觉温热,身子却寒凉。
因子虚挑了挑眉毛:“先生是要和我现在就一起死吗?”
权持季的手臂微微一逗, 指向了因子虚的脑袋,翘起的嘴角弧度明显:“因老板为什么会觉得是我们一起死,我的刀插透你的脑袋甚至都不需要一秒。”
因子虚冷冷:“他们的刀划破你的脖子也不需要一秒。在下并不想和先生闹得这么难看,或许先生给在下行个方便才是最好的选择。”
“先生不是要找许沉今的尸体吗,放在下走了,在下保证,许沉今的尸身会有人送到府中,先生只管静候佳音,但是……”因子虚突然笑声诡异,他捧着小腹,抬眼一片阴狠:“若先生今日不放过在下,先生这辈子都找不到许沉今。”
权持季怒极反笑:“许沉今的尸体就是你藏起来的是吗?”
因子虚:“……”
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半裁叶此时有一点傻:他的乖乖不就是许沉今吗?那把许沉今的尸身送到权持季那里是什么意思?
空气冷寂肃杀,迟迟不见涌动的姿态,刀尖逐渐被因子虚的体温烘得温热,祭车不紧不慢,人群对峙间最终是因子虚先叹了一口气:“先生怎么这么从容不迫呢?倒是吓到在下了。”
温柔讨好的架势,因子虚歪了歪脑袋:“先生,在下不懂你。”
权持季冷淡:“数人围攻的场面我见惯了,因老板还是老实等死罢了。”
“我可以死,但不能是现在。”因子虚的脸色惨白,被抵着的脖颈微微颤动。
原来没有乱糟糟的头发遮着时,他的脖颈可以这么细嫩修长,看样子就像是一只饮泣仰颈的白鹅。
因子虚伸手弹了弹正架到他的脖子上面的刀刃,反而指尖多了一道口子,泌出两点血珠。
他是最奸诈的狐狸,拿捏人心的本身一套又一套。
因子虚道:“先生一定觉得像在下这样的贱人一刀杀了太便宜在下了,在下活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毕竟权持季有虐杀的恶趣味坏习惯。
权持季被戳中心事,却无所谓,毕竟因子虚活该。
因子虚出谋划策:“先生现在一定很苦恼,要是没忍住一刀杀了我的话怎么办?如果能把在下带回去折磨就好了。所以,戴三七是不是去叫救兵的?”
因子虚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发疼了:“只可惜衙内那边都被火势吸引了注意,戴三七的动作太慢了。不如还是一刀杀了在下好了?然后在以一敌百把这里的人全部杀光光。”
“先生有这样的本事。”
权持季:“……”
完完全全,一清二楚。
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呢。
原来,在老狐狸的眼中,他犹如赤/裸。
权持季挑了挑眉,眸中幽光愈来愈暗,慢慢的杀意好像大风呼啸吹来的黄沙,分分钟可将人淹没,最终窒死在这个少年将军的压迫感里。
他躬身,高大身形罩住因子虚的头顶,压得低哑的声音一字一顿,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因子虚的脑门上:“因老板,有时候,太聪明的人会死的很快,又聪明又没眼力见的尤为是。”
因子虚很没眼力见的拍了拍权持季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在下来找死了。”
他低头看向了权持季的腰际,大块的繁密的花纹绣成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用的是太医院的样式。
因子虚道:“想必先生带着军中拷问细作用的药,好像叫一秋毙,听说那药吃起来辛苦非常,让人生不如死,不到三个月就会七窍流血,没有解药的话夜夜辗转反侧,暴毙而亡,不得好死。”
他目中精光一闪,像是老谋深算,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找死,而且是一种并不舒服的死法。
因子虚道:“不如就给在下吃了吧,在下这个人不忠不孝,这种死法对我来说,刚刚好,只求先生让道,临死之前,让在下可以……痛苦地完成一些该了结的事情。”
半裁叶人都方了:“……”
什么意思?他没听懂。
权持季也没懂:“你……”
但是无疑的,因老板给他出了一个完美的主意。
他不是多疑的性子,但面对的是因子虚这种老狐狸,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因老板连喻白川的药都可以搞到,要搞到解药应该也不难吧。”
因子虚忙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唏嘘道:“瞧瞧,瞧瞧,先生对在下真的是一点信任也没有呀,先生军里才有的药,先生难道不清楚在下有没有本事拿到吗?”
“好。”权持季一手拿起锦囊里的药瓶子,取了一颗黑乎乎的小药丸放在靠近刀柄的位置,然后刀锋灵敏地一抖,那颗药丸稳稳当当地停到了刀尖上,正对着因子虚的鼻尖。
权持季阴狠:“因老板,一口闷下吧。”
因子虚把自己的面具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下巴,胡子和苍白的嘴唇。
他低头,竟然张口从刀尖上把药丸叼了过去。
半裁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制止,可是迟了:“别吃!”
因子虚是个狠人,有毒药他是真吃啊。
半裁叶扶着因子虚:“乖乖,吐出来。”
因子虚的嘴角被刀刃划破了,血液一点一点染红他惨白的唇色,滴到了他的胡子上,看起来就像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
可权持季是个混帐,他得寸进尺,伸手捏住了因子虚的下巴,笑意然却不达眼底。
他命令道:“张嘴。”
还带着血锈味道的手指一点不留情面地捅进因子虚的口径,好像要直达他的喉管,扳指在嘴里剐蹭,生生在里面都刮出了血,权持季好像要将他的嘴搅烂还不解恨,因子虚的眼圈通红,喉咙里泄出低沉的痛呼,手不自觉地攀上了权持季的小臂。
可怜兮兮,明明难受透顶还要笑着讨好,声音含糊不清:“先生……我真的……咽下去了。”
权持季哈哈大笑了起来,抽出自己的手嫌弃的擦了擦。
他是恶趣味的猎手,喜欢看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崩溃的样子。
权持季恶狠狠道:“药好吃吗?因老板知不知道,军中这样的药有两种,一种就是你刚刚说的一秋毙,还有一种叫一日毙,因老板怎么就相信了这个药不是叫人一天内就暴毙的那种。”
因子虚道:“药……不好吃,是苦的。”
权持季突然就恍惚了。
因子虚今天穿的这身衣服像是他为书生裁的那身血衣。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因子虚的身量和书生那么像。
可是没办法,他不是那种会因为一个故人就昏头了的人。
权持季的骨子里面就是一个杀神,偶尔的心软哪里做得了数。
因子虚就该死。
胡说八道不知底细的人活着是一个威胁。
权持季把自己还沾着因子虚唾液和温度的手指收了回来并拢着,按道理来说,他应该用因子虚的衣服揩揩肮脏的指尖,可他失了神,由着手指风干。
莫名想起自己对阳长说的一句话——“因子虚的牙还算干净。”
那样满口喷粪的嘴里为什么这么湿滑,叫人思绪不宁。
可能是权持季自信:吃了那药,因老板必死无疑。
人对于将死之人总是要多两分善意:“是一秋毙。你还有三个月。”
权持季见因子虚捂着胸口,是药效开始发作了。
“够了。”面具上没开留给嘴巴的口子,血就顺着面具的轮廓留下来,只有一滴,剩下的都凝固在因子虚乱糟糟的胡子里,权持季到底看不出他实际要更加痛苦。
祭车上的因子虚一跃而下,一个酿跄跌到前面,火盆上的烈焰灼烧掉他的小角下摆,被耽搁的祭祀队伍在因子虚的带领下依次跨过火盆,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最后是凉都百姓投掷到祭车上的纸元宝。
火盆上的烈焰越来越大,渐渐地火盆也兜不住这炙热,纸灰漫天飞舞,迷人眼睛,那烈阳叱咤,终于将权持季和因子虚一行人等分开。
祭祀的队伍渐行渐远……终于完成了祭神的仪式。
“神归家”了。
第055章 侍寝奴隶
绵延的火光后面, 因子虚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纸灰飘到因子虚身后,带着刀的祭祀者还远远地举刀防止权持季反悔。
因子虚终于离了权持季, 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胸口, 一口老血好像在腹腔内翻涌,在一边噤声的半裁叶连忙控住了他的下巴, 催促道:“你还不快点吐回来。”
他似乎是难以置信:“你不会真的吞了吧?”
因子虚吐了吐舌头,向他展示空空如也的口腔, 还点评了一句:“不好吃, 真的, 巨苦。”
半裁叶:“……”
现在是点评毒药好不好吃的时候吗?
他死活想不明白, 因子虚看样子这么机灵一个人,有药他就真的吃?怎么一点后手也没留。
还没想明白呢, 那狐狸脸的面具掉落,因子虚失了力气,滑倒在他的臂弯, 一口血溅上了半裁叶的脸,那血还是温热, 因子虚却觉得好冷好冷。
“出发。我等不起了。”因子虚推开了半裁叶,抹了抹唇上沾的血,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肝的叫花子模样:“你干什么愁眉苦脸?死得是我又不是你, 你要哭丧啊?”
半裁叶抹了抹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眼角湿润了。
枯木要逢春, 夜色渐浓,待天明之际, 就是新春,野火烧不尽的春。
半裁叶就没见过因子虚这样的人, 明明是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竟然就这样面不改色地吞下毒药,明明处理个伤口都会疼得哭爹喊娘,现在却可以笑着说:“没事。”
出了凉都后,没有通关文书能走的都是野径,偏偏因子虚这厮还着急了,天天催命一样。
半裁叶沉默了几日,看因子虚日日咳血,眼神越来越晦涩,脑子一抽,突然……他觉得不想走了。
因子虚活不久了啊。
自己能和因子虚再呆多久呢?
为什么他要带着因子虚,把因子虚换成银子呢?
半裁叶的任务好像失败了,他保护的货物……要死了。
他突然大步追上前面骑马的因子虚,将人一把拽了下来:“赶路很累的,要是难受,就……别走了吧。我可以养你,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不好?”
因子虚就像他的那只猫一样。
他舍不得他的猫这么痛。
因子虚却面不改色:“不好。”
半裁叶自信心受挫了:“为什么?”
因子虚捻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真诚道:“因为你看起来……水性杨花。”
半裁叶不服:“那你呢?”
因子虚这个人很不要脸:“在下是人见人爱,没办法的事。”
“我说认真的。”半裁叶并没有如因子虚所料翻一个白眼,反而离得和因子虚更近,眼观眼,鼻顶鼻,最后呼出来的一口白气吹到了因子虚的脸上。
“哦。”因子虚的后脑勺被磕到树墩子上,蚂蚁爬上了他的脸。
他这几日忙着赶路,更加懒得收拾自己,头发乱蓬蓬的,刘海遮面,破了好几个口子的衣服让虫子有了可乘之机,被咬了好几口。
有时候,这些突如其来出现在因子虚生活中要求因子虚回应的感情对因子虚来说就像是这些缠着他的苍蝇一样烦人,偏偏因子虚还要装出一副笑脸,因为没了半裁叶,他又该怎么到京都。
因子虚伸手,在半裁叶的脑门上重重的弹了一下:“你真是饿了,什么都吃得下。”
半裁叶:“因老板,我真的是认真的。”
因子虚:“你太小了。”
半裁叶:“我只是长得显小,我都冠礼了。”
因子虚贱嗖嗖的:“你为什么会以为在下说的是你的年纪。”
半裁叶:“……”
这么侮辱人……
突然之间,他不说话了。
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和因子虚不合适了。
谁治得了因子虚那张嘴,谁才能和因子虚谈关系。
半裁叶:“……”
因子虚表现得太狐狸,总让半裁叶忘记他是一个三更半夜爬起来咳血的病秧子,他不由好奇:“这么急着去找沈问,找到了又能怎么样。都要死了,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算了,还要轻松点,难道是他有解药?”
因子虚总是笑笑:“是,见到他了,就解脱了。”
半裁叶一拍掌心,表情阴转晴 ,语气雀跃:“原来如此。”
他就知道因子虚还有后招!
因子虚:“……”
小孩子,真好哄。
和碧螺春一样好哄。
想当年他在凉都听到太子要倒台了的消息时,当下就准备好了进宫,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见到凸碧时却犯了难。
这家伙带着去好像也不错,会洗衣服会做饭的。
凸碧冷漠着眼神看因子虚像打量所有物一样扫视着自己,以为是他脑子里又挤进去了什么麻烦的奇思妙想。
先生一向不让人省心,天天招猫逗狗的。
“先生收拾东西要去干什么?”凸碧端出了不悦的架势,一手靠着桌子,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拿了因子虚的小包袱掂了一掂,横着眉毛等着因子虚说话。
一个小孩,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却俨然一副管天管地的样子。
因子虚此行前路忐忑,要是一步走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凭着私心,凸碧也不能跟着他。
小小年纪就被因子虚害死了,那可如何是好?
桌边是小小的窗子,屋外的翠竹借着方寸的空隙在寂静屋内探着枝丫,不见阳光的那一片竹叶,颜色总要惨淡一点,没有屋外的好看。
因子虚的目光在看见那发白的绿色时暗了一下。
他是个没良心贪玩的,由着凸碧呆在他的旁边,
但他知道,这儿不是凸碧该呆的地方。
因子虚弯腰,凸碧抬眼,可以看见因子虚存在感明显的下睫毛。
许沉今面如敷玉,凑得再近也看不见一点的毛孔,总是扎眼,让人情不自禁目光跟随。
“我要去……继承家业。”因子虚说话的调调总是不正经,边说边笑的样子要比别人少两分威严。
凸碧“哦”了一声,伸手去探因子虚的额头,冷道:“又癔症了?”
“明天,送你去学堂。这回是认真的。”因子虚没有笑了,睁着眼睛瞧着凸碧,忽得伸出手,落到凸碧的额头上。
那是冰凉的,二月天的雪早化了,他的掌心怎么还是凉的呢?
“已经给你准备了学堂,是最好的夫子,包食包宿,每月都给你月钱。”
凸碧目光灼灼,好像是下定决心:“先生说过,我只要好好学就不用去学堂。”
他不明白,因子虚怎么就变卦了。
因子虚择了空落落的梅枝插到细嘴的茶壶口上,蜿蜒的枝丫莫名为这里生出了一份儒雅的味道。
凸碧问:“干什么?”
因子虚道:“清谈,考不赢在下,你就去上学,怎么说怎么骂都没用。”
权持季不懂因子虚到底耍的什么花样,但是书生一旦露出那样的神色就是不好糊弄的征兆。
可是,若是睁着眼看着书生义无反顾的离开,凸碧会疯掉。
他们已经待在一起三年了,见证了一年又一年草长莺飞,于古桥上相见,于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
凸碧问他:“那要清谈些什么?”
他以为会是像以前一样聊人生聊理想聊路过的小猫小狗。
因为书生喜欢诡辩,喜欢抓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嘻嘻哈哈的乱说一气,书生的清谈就好像是村口的老头老太太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可是,因子虚这回认真了。
他拿了一本书,问道:“我们这回来辩一点有用的东西可好?”
凸碧一开始可能以为因子虚还像之前一样没个正形。
他在凉都的日子里书是一点也不看的,道理是一个没讲的,科举是懒得去的,大儒先生是搭理都不想搭理的,因子虚好想给自己打一个大嘴巴子,他这种人就是喜欢懒散。
但是,他又不是真的没学问。
反而,许沉今很聪明,是当时赫赫有名的神童,别人都以为许沉今会一步一步,连中三元。
但是因子虚走了奇奇怪怪的路子,跑到穷乡僻壤里忙着游山玩水。
考试的时候屁股没办法老老实实呆上多久就罢笔睡觉。
好的文章要凤头,猪肚,豹尾。
因子虚考试时做的文章就是凤头……然后没了,胡说八道乱说一气。
因为他的任性,因子虚每次都是刚刚好考取罢了。
大家都说许家的那个天之骄子不过如此,因子虚却自以为他睡得很舒服。
凸碧连许沉今的姓名都不知道,只看见放榜的时候书生看都不凑过去看一眼,他以为书生就是个半吊子,再加上书生这副鬼德行,谁能想到书生要和他辩一些高级的有哲理的东西。
凸碧还在吹着冷风:“先生,别玩了。”
因子虚把手头上的书册子往座子上一砸,顺势在被胡乱翻开的书上圈了两个字。
凸碧定睛一看,书生圈的是“策论”。
因子虚学的最好的就是策论。
他说道:“我们就来辩一辩,策论这东西到底能不能治理好朝政。”
凸碧不假思索:“可以,书上说的就是策论厉害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轻飘飘地夺人性命,历来为人将相者,都会一手好策论。”
因子虚:“……”
他失算了,嘴慢了。
他原本的观点是欺负小孩,他要说可以的。
但是……没关系。
因子虚可以诡辩。
只见那个手上还在逗弄梅枝的少年突然从齿间泄出了一声轻笑,满是嘲讽的意思,因子虚向来很能装出一副玄乎乎的样子,这些年来荒废的书业还能帮他很好地招摇撞骗。
因子虚大咧咧的竖起他的大腿放到椅子上,坐姿奔放,看起来倒是真的有几分大文豪的洒脱大气。
他并不文艺地说个一句:“狗屁。”
“学策论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他们都是乱说,策论到后面就是要算计人,你不来算计别人,别人就要来算计你……”因子虚博览群书侃侃而谈,讲了一个又一个例子,历来文人相轻,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比后宫里的妃嫔都要混乱。
可是那些讲自己的策论多么多么伟大多么多么牛逼的人,能一辈子不被人算计的又有几个?不就是一次又一次树倒猢狲散罢了。
“所以,政事要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搞策论,你不来搞我,我不来搞你,老庄所说的无为而治。”
一边说因子虚一边脑子里叽叽喳喳地讽刺:无为而治个鬼,怎么可能无为得了,压根痴人说梦。
这个世界上不在乎自己所得的人哪里会有这么多?
人都是有欲望核心的,谁也不是完全的利他主义,反正因子虚做不到不去算计别人,所以他不是圣人。
虽然因子虚自己都不服自己的观点,但是胡说八道哄骗小孩还是要的。
因子虚总结道:“那些学策论的人都说自己可以窥探人心,可是人心又是怎么能看得懂得呢?”
因子虚看向凸碧的眼神突然就变得晦暗不明,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就像是小碧螺春你呀,对我的想法是我观察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的吗?”
他看凸碧低了头,不再言语,以为是被自己舌战群儒的英姿飒爽折服了。
因子虚洋洋得意,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心道:小样,还不是被我拿下了。
书生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笑盈盈的:‘好嘛,你没答上来,收拾收拾准备去上学吧。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更久。你就在这里等我来。’
可是那时的因子虚压根没有意识到:他那时并没有把凸碧说到哑口无言,这是……他无意之中点中了某人的晦暗心思。
权持季确实对因子虚有想法。
那是无法宣泄出口的爱意,是大江在胸口决堤却还要保持沉默的痛苦。
凸碧没说出话来。
他认了命了。
因子虚不知道权持季一直在思考,他要什么时候离开书生,他要什么时候放下对书生的执念。
书生的一颦一笑让他乐不思蜀。
终于,在这一次的交谈里,他的执念消失了。
他和书生有缘无分。
书生走了,他没有按照书生的想法去学堂。
权持季选择了不告而别。
后来的因因果果……谁也不知道。
……
半裁叶带着因子虚风风火火地赶路。
自从他被因子虚哄骗了沈问那里头有解药,他是眼神也有光了,走路也有劲儿了,带着因子虚就是一声风驰电挚。
一路上叽叽喳喳,开朗得很。
因子虚从来没见过比半裁叶还热闹的人,只要一见到半裁叶这一张嘴,他就觉得吵了。
偏偏半裁叶叽叽喳喳而不自知,还像一条粘人的狗一样天天对着因子虚叫呱呱。
终于到了京城,满目都是繁华,留目看去,城门都要比凉都城门两倍要高,厚实的墙体就像是一座监狱一样
因子虚仿佛又闻到了那一阵不自由的风的味道。
兜兜转转,他又来了这一座监狱。
半裁叶插了插腰,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赫然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就差昭告天下,他把许沉今送回来了!!!
这几日他看着因子虚的表情越来越热情,好像对着的是一座会走的,闪闪发光的金山。
因子虚白了他一样,眼睛往天灵盖上一翻,好像是无语了,提醒道:“我们没有通关文书。我两个是黑户,黑户……”
然后,半裁叶的下巴抬得更高了,如果他有尾巴,他都可以把尾巴翘上天:“谁还没有个文书?这就给你看看我们黑市的本事。”
因子虚眼睁睁地看着半裁叶把手伸进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了文书。
通!关!文!书!
竟然真的有,真的是邪了门了。
“你为什么会有?”因子虚吓了一跳,原来就他自己是一个黑户。
说好的黑市怪盗呢?
怎么能有这么正派的东西。
半裁叶揣了揣自己的袖子,挑着下巴得意洋洋,嘿嘿笑了一声,两颗虎牙尖利,就像是一只猫着腰的橘猫:“那是钱老的。”
因子虚又怒了:“为什么给你不给我”
说好的他才是钱老的好徒儿呢?
半裁叶瞥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得意,幼稚孩童的架势,喉结欢快地一划,叉着腰,伸手在因子虚脑门上弹了一下:“这又不是他给我的。”
因子虚觉得他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就像是一个明知故犯还出来显摆的小屁孩:“那怎么来的?”
一说到这个,半裁叶就来劲了。
拿起通关文书在因子虚面前晃了一下,高高一抛:"我可是怪盗啊乖乖,这当然是偷来的啊。"
因子虚沉默了。
虽然这有一些不道德,但此刻: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像半裁叶这样的偷子。
因子虚点了点头,赞赏似的拍了拍半裁叶的小肩膀,然后一派说教的口吻:“下次可以把凉都城门的通关文书一起偷了吗?不过这样钱老要上京了又要怎么办?”
“没翻到。钱老那里有两份文书,我只偷了一个。”半裁叶用自己的肩膀碰了碰因子虚,摊了摊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架势:“要是被发现了,掀了我一层皮都是钱老仁慈了。”
“怕什么?跑远点不回去了不就行了。”因子虚并不在意,耸了耸肩膀,一副无所鸟谓的样子,挑了挑眉毛,话语里是理所当然的老奸巨猾:“他一把老骨头了,能追多远?”
“哇。”半裁叶深表赞同:“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反正都喜欢欺负老人。
两人心照不宣的挺着小胸脯对着哈哈贱笑,一点也没有偷东西的羞耻心。
排到城门的队伍缓缓的移动,因子虚还在半裁叶租聘来的快脚马上晃着腿脚,半裁叶就在前面牵着马头上套的笼头和缰绳。
话说,就是这么奇怪。
在高头大马上的因子虚一身破浪,草鞋这两日走烂了,还可以看见他张扬的大脚趾裸露出来,看起来比乞丐片子还要狼狈,偏偏衣着烧包华丽的半裁叶就像是马夫一样鞍前马后地照看着因子虚。
滑稽,很滑稽。
凉都再繁华也不及京都的万分之一,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空气里永远都是纸醉金迷的味道。
启朝这两年来明明内忧为患,可是依旧偏安于一隅,好大的风声划破了长空,却惊醒不了沉迷贪欢的世家贵族,明明东西南北都在开战,户部却一直拖着粮食军饷,然后不停地割地赔款,这就是什么呢?因子虚自有定论:这就是温水煮青蛙。
明明内里都烂透了,可是在这里,因子虚看不见一点战火纷飞的痕迹。
奉安城位处于启朝边界的位置,它的地理位置不讨好,它的环境也不适合因子虚和喻白川这样身子骨不结实的人久居,可因子虚总是觉得在奉安城,他可以看得更加清晰。
而京都有太多温柔乡酿造的朦胧屏障了,因子虚看不清。
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
半裁叶拿出了在他的怀里捂热的通关文书,门口打扮的一丝不苟的士兵开始查看。
两年前改了政令,现在一封通关文书只能给一个没有黑户的良民使用,其他的随从就只能作为奴隶进关。
通关文书都有各自的标号,代表的是申请文书者的姓名,查关卡的士卒可以借着这个来查看。
半裁叶对着官兵从善如流地说着,胡编乱造的本事和因子虚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说,因子虚是他新买了的奴隶。
官兵疑惑:“粗使奴隶坐在马上?这么高的礼遇?”
半裁叶真诚道:“不是粗使奴隶。”
官兵更疑惑了:“那是什么?”
半裁叶一本正经:“侍寝奴隶。”
官兵的眼神在因子虚的身上流连,试图找到因子虚外貌上一丝一毫的闪光点,但是毫无疑问,他失败了,小小的脑袋里挤满了大大的问号。
第056章 天赋异禀不行吗?
因子虚无语:“……”
但他还是坚强的耸了耸肩, 搔首弄姿,试图彰显他现在很难看得出来的魅力。
他在心里已经把半裁叶大卸八块了。
这天下还没有开放到断袖成为一种潮流的地步,虽然有钱又有闲的大人们大都喜欢自己悄悄地养着小倌, 但他们所养的小男孩都是秀丽如女子。
阴柔多娇的样式要受欢迎。
面前的因子虚则与受众广泛的那款驴头不对马嘴, 他胡子拉碴,一言难尽, 身上脏乱得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还坐着白马, 显得他更乱了, 活脱脱破烂堆出来的老流氓一个。
“就像……”士兵肯定地点了个头, 心道:就像是刚刚释放出来的囚犯。
所谓富贵人家的少爷公子常常出一些痴情的种子, 但是再怎么奇葩,也不能找一个因子虚这样的的吧。
简直是叹为观止!
还得是活得久好, 这真是活久见。
眼看着落到因子虚身上的目光越来越狐疑,一道一道,就像看猴一样。
虽然因子虚有自知之明, 他这副样子确实和一只长毛猴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因子虚就喜欢被人这样打量。
所以, 因子虚贱贱地说了一句:“别打量了,是因为在下身材好不行吗?技术好不行吗?叫得好听不行吗?天赋异禀不行吗?”
官兵们尴尬了:“……”
他们的目光确实露骨,但是你小子就不能装个傻吗?
“可疑人士。”他们依旧没有放过因子虚两人, 反而开始认真查阅文书登记。
这两日,雄海那边的来使不安分, 是雄海国可汗的老二,还是当年首战就和大启名将赵明德打得难解难分的英豪。
这家伙向来没安好心, 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近来京中鬼鬼祟祟的常常是外来奸细, 守关的将士被下了死命令,断不能让可疑人等贸然进入。
因子虚捂脸不忍直视,对着半裁叶咬牙切齿。
心中恨恨:都怪你。
好好的,说自己是什么粗使奴隶多好,偏偏说是一个侍寝奴隶。
这谁可以信?
半裁叶和因子虚眼神交流,一个握紧了缰绳,一个跨开了步子,都做好了一溜烟儿直接闯进去的打算。
空气变得安静,干臊……心脏的跳动声响放大,紧张地加速。
目光交汇,因子虚悄悄做了个手势。
三秒!
三秒后,闯进去!
三,二……
“一”还未数出,气氛又变了,不再剑拔弩张。
面前的士兵们和对完了文书,对着半裁叶细细地询问道:“你是因子虚?”
你是因子虚?
“哈?“因子虚愣了一下?
他开始不解,通关文书里面登记的为什么会是自己的化名。
难道是……钱老?
胸口开始一酸。
为人父母者为孩子准备了户口,又有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钱老为因子虚准备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怪不得半裁叶说,钱老那里有两封通关文书,原来,有一份是属于因子虚的。
到了这个关头,事情反而变得好办了,官兵们提出的问因子虚对答如流。
因为……这是钱老专门为因子虚准备的身份。
好不容易过了城门,算是有惊无险。
因子虚抓住了半裁叶的袖子:“为什么。钱老会拿到到通关文书,甚至……甚至他有本事给在下准备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答案不言而喻,钱老在朝里有人。
半裁叶和因子虚对视一眼,无数的想法在这一眼的对视里交流,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知道钱老对因子虚上心了。
原来真正的师徒……会是这样的吗。
半裁叶好奇问道:“不过,乖乖,你为什么会起因子虚这个化名?”
因子虚默了一下:“你可以直接翻译一下。”
因子虚,因子虚…
因为这都是子虚乌有,都是假的。
所以,“因子虚”是个假名,许沉今也没打算这个假名能有什么大的底蕴。
但是现在,钱老给它落了户了,他可以变成个“真实存在的人”了。
有些东西越想越乱,尤其是情分一类,剪不断理还乱,脑子生疼。
只想了一会儿,半裁叶先放弃了。
说好的大家都是黑市的黑户人。怎么钱老还能和朝廷里的某位大官扯上关系,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半裁叶哼哼唧唧地撅起个嘴,不高不兴:“所以钱老给你准备了这个身份和通关文书是要和你一起上京城干什么?这可是一个吃人的地方,好端端地教学生可不用到这里来。”
因子虚能想到才怪了,钱老这个人,嘴严。
算了,还是正事要紧,半裁叶可没有忘记因子虚吃了权持季那种歹毒的药:“先走吧。我们去见沈大人。”
因子虚:“……”
他这个人也嘴严,半点没和半裁叶说此次他不是来投奔沈问的,而是来寻仇的。
半裁叶现在还在恭恭敬敬地叫着沈问沈大人,对方的形象在这个怪盗眼里熠熠生辉。
因子虚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在不爽:“我们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做。”
半裁叶好奇:“什么?”
因子虚笑得眉眼弯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狡黠的狐狸不过如此:“你说,我们怎么可以空着手去?”
只可惜,半裁叶是个心思大大咧咧的,没听出因子虚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反而捻着下巴,觉得还是挺有道理的,现在因子虚的地位对于沈大人来说就好比一个打秋风的穷亲戚,空着手去登门拜访确实不太好。
他点了点头,表示你说的对。
因子虚也面带渗人微笑,幸好他的胡子拉碴,什么也没叫半裁叶看出来。
然后……
半裁叶僵硬地笑着,眼睁睁地看着因子虚把他带到了一个寿材铺子里面。
半裁叶嘴角抽搐,目瞪口呆:“乖乖,你确定吗?”
谁家好人的伴手礼会是一个红艳艳的大棺材?
继主张烧了自己家的祖坟后,因子虚再一次叫半裁叶叹为观止。
半裁叶结结巴巴道:“你们这些做过官的……真奇怪。”
因子虚还在挑着棺材的样式,皮笑肉不笑,胡说八道逗小孩:“怎么奇怪了,这个就和送房子一个道理,只不过你送的是死人要用的房子,这有什么奇怪的吗?送不起活人用的东西就送死人要用的东西。万一……沈问明天就用上了呢?”
倒是真希望沈问明天就可以呆在他送的棺材里,因子虚会放礼炮庆祝。
半裁叶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就像是生吞大蒜一样的表情,若有所指道:‘怪不得乖乖你会去卖棺材了。’
谁懂?因子虚他真的很爱棺材啊!
原来,因子虚那样就不是苟且之举,而是兴趣所在。
因老板自己不知道他在半裁叶眼中成了什么样的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观看着各种款式的棺材。
描红的,默黑的还有镀金的,都是吉祥如意的款式,沈问怎么能是喜丧呢?怎么能吉祥如意呢?怎么可以拥有一个体面的棺材呢?
各个阶级要用的棺材都不一样,不可僭越。
因子虚要拿的是现货,已经没有挑选的空间。
他越看越觉得沈问配不上,越看脑子越烦,干脆随手一指,又叫了两个伙计抬了一个大棺材就走。
一路气氛阴间,伙夫也是狐疑,就看见因子虚抬着那空棺材,大街小巷地逛着。
问他要把棺材抬去哪里,因子虚却冷漠,笑了一声,还是大街小巷地逛着,连半裁叶都看不懂了,忙捉住因子虚翻飞起来的一角袖子,却捉到了因子虚袖子上的一个大窟窿,愣是没拦住因子虚。
百姓的本质就是凑热闹的长舌妇,没有人不喜欢看热闹,因子虚终于看见了围着街头的看戏的众人,他满意一笑,吩咐道:“抬到沈府吧。”
因子虚这个人披着乱七八糟的刘海时丑的出奇,但这时候的他就好像是一副藏着好多秘密的样子,走在大街上有一种戏剧的味道,更别提因子虚还带着那口红艳艳的大棺材。
大家都说人固有一死,这是无法变动的规律,善终也是五福之一,那代表善终的红色棺材招摇过市,可买棺之人却希望他不得好死。
因子虚自嘲地笑了一笑,他和沈问到底还是到了这种分外眼红的地步。
明明沈问也算是他教导出来的孩子。
棺材要被抬往侧门时被因子虚伸手一拦,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声:“正门。”
半裁叶:“……”
他是看不懂了。
因子虚这举动不像是要送礼,反而像是……带着怨念的羞辱。
达官贵人们大多有一些奇怪的癖好。半裁叶忍了一路不吱声,就是觉得万一……这是他们之间的小暗号呢?
但是,那红艳的棺材招摇地停在沈宅两只圆滚滚的石狮子面前时,半裁叶终于觉出了问题。
“乖乖,你这到底是?”
守着的家丁早早就来赶人,推推搡搡,围观的人也越来越闹,因子虚立于人山人海,形容破烂,像一个疯子。
家丁骂骂咧咧出来,推搡着看热闹的人群,偏偏因子虚还贱贱的:“你家大人呢?不过来看看?”
惹了一声怒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这里找事。”
那没见识的家丁半句话都没问,锄头不由分说地朝着因子虚的面门砸过去,是要人头破血流的架势。
因子虚抬了抬头,眸子里是波澜不惊。
锄头带动的热风砸到因子虚的脸上,他刘海一扬,瞳孔往地上淡漠地一瞟,平静无波。
半裁叶一手挡在因子虚面前,他的瞳孔一缩,一记肘击打在家丁的腹部。
本就不友善的氛围更加雪上加霜,他们三个保持着这样的站位,带着方巾小土帽的家丁吃痛,骂骂咧咧,一瞬间,沈宅的家丁粗使奴隶们都一拥而上。
半裁叶一手护着因子虚,一边来来回回的打,一边骂骂咧咧地叫。
寡不敌众,就要被打出去了。
半裁叶忍无可忍,歇斯底里问道:“乖乖,你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一驾马车挤过拥挤堵塞的人潮,马车的篷子上挂着莲花形状的吊坠,伙夫一下放下马车就加入了战局。
家丁都是没功夫的家伙,因子虚这样的半吊子也能与他们打个有来有回。
伙夫们却是习武之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因子虚干趴下了。
半裁叶分身乏术,双拳难敌四手,在因子虚被摁住脑袋后不久也一时失神,叫伙夫制服。
脸被重重的摁到地上,因子虚的腮帮子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沉闷地“咚”了一声,沙地重重摩擦,他的舌头顶了顶腮帮子,细皮嫩肉疼得紧,却冷笑了一声。
马车上的人探出一双手来,关节骨骼明显的腕子被官服衬着,无端生出了几分威严的架势:“哪来的贱民闹事”
因子虚不屑,心道:好大的官威。
他的脸还贴在地上,明明是一个低下的屈辱的姿势,他却哈哈大笑,笑得腹中隐隐作痛,抬眼挣扎地扭了扭脖子,玉白颈子青筋抽搐,艰难转动,因子虚终于让自己的头颅可以抬高一寸,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我的小饭桶,你叫谁呢?”
就这一句。
车内的人猛地起身,珠帘还在晃动,沈问就一步作两步冲到因子虚面前,推开了伙夫,大声咒骂:“滚开,别动他。
只有他的夫子才会用这么恼怒的语气叫他饭桶。
那目光灼灼落到因子虚身上,让因子虚恶心透了。
沈问和以前相比容貌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眉眼狭长,薄唇覆舟一样的形状。
可是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以前还能装,现在怎么看都藏不住他阴郁的味道,就像是一条躲在暗处里随时会咬你一口的蛇。
因子虚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单薄的身子骨上找不出一块好地方,他抖了抖自己长长的袖子,好露出自己的腕子。
“夫……夫子”沈问错愕,在他的想象里,许沉今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样子,衣衫褴褛,卑贱如泥。
他的夫子本该玉叶金枝,永远玉叶金枝。
因子虚终于把自己的手从袖子里探了出来,对着还算是明媚的阳光照了照。
他太白,一点儿血迹在皮肤上都明显。
那玉指葱青,指关节处却都磨破了,渗出血珠子来,酸疼。
沈问的眼神晦暗,怒意顿起,伸出腿来狠狠地在刚刚摁住因子虚的伙夫身上招呼,这样尤不解恨,大声吩咐:“把他拖下去,杖罚二百。”
“这青天白日的要杀人了?”因子虚嘲讽开口,朝沈问勾了勾手指:“沈大人要是把他杀了,那可就是折煞在下了,你过来。”
沈问急不可耐地走到因子虚的面前,眼里好像是落了星光,疯癫了的模样,一声一声地喊着:“夫子,夫子……”
当因子虚的巴掌落到沈问脸上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瞳孔失焦,脸上火辣辣一片,很快就高高肿起。
因子虚没收一点儿力道,打了一下后还觉得不够,又把自己的袖子撩得更高,衣褶挂于臂肘,露出了一整节的小臂,他扬手,重重地把自己的掌砸了下去。
这一回,打是打下去了,收却收不回来。
沈问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颊上,笑得病态:“夫子,你终于回来了。”
在一边的半裁叶情不自禁地咽了咽自己的口水,被这诡异的现象弄得脑筋凌乱。
因子虚好像是厌极了沈大人。
越被打越开心的沈大人应该是有那什么大病。
“撒手。”因子虚的嘴唇不带感情的翕张着,面无表情地阴阳怪气道:“瞧瞧在下给沈大人挑的棺材,喜欢吗?”
他麻利地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嫌弃地擦了擦,自顾自往院子里迈着步子,吩咐:“怎么?不把在下给你的棺材抬进来?”
半裁叶欲跟上因子虚的步子,没想到拦住他的不是沈问,反而是因子虚。
因子虚瞧了他一眼,突然虚弱的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他这副样子,笑得比哭的还难看。
因子虚没和他说话,把自己的脸转向沈问:“给他一笔钱,你觉得在下值多少就给他多少,立刻送他衣锦还乡,听见了吗?”
家丁伙计一把架起了半裁叶。
这回骂骂咧咧的变成了这个怪盗。
半裁叶依旧是没反应过来,两条腿扑通扑通地蹬来蹬去,大声咒骂:“乖乖,你不仗义啊!!!”
……
因子虚没理他,他低眉顺目地跨进门槛,好比温和地走入地狱。
沈问还在身边候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因子虚的一举一动,像是在打量什么稀世珍宝“夫子……”
因子虚就好比是沈问童年时就一直垂涎的一块糕点,因为时间酿造出来的执念,这块糕点对他的诱惑力越来越烈,简直要叫他疯魔了,不……已经疯魔了,早就疯魔了。
是许沉今教他要抓住喜欢的一切东西,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
那他要的是许沉今,不行吗?
“别叫我夫子,沈大人。”因子虚冷淡拂了缚袖子,抖出雪白的小臂,示意沈问把身侧的侍从打发走,待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突然说了一句:“邹念是不是你杀的?”
又是一声:“是不是?”
沈问开始捧腹大笑起来,笑意越来越狰狞,好像一直乱咬人的疯狗,他啐了一声,可悲可叹道:“夫子的眼里果然从来就没有问儿。”
“自知之明是好东西。”因子虚依旧这副没心没肺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半点不顾沈问的表情,继续质问:“邹念是不是你杀的。”
第057章 小嘴叭叭
“是。”沈问歹毒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捧着肚子笑意狰狞,笑得牙床都可以让因子虚看见,他仔细地回味着:“夫子可知道, 邹念这个婊子都成了千人骑万人睡的官妓, 还敢和问儿说,夫子是不会接受问儿的, 夫子会娶一个女人,会有孩子。”
沈大人的笑声嘎然而止, 声音阴狠了起来:“夫子记不记得, 那个婊子说要嫁给你。所以问儿一刀一刀捅碎了她的胞宫, 折磨凌辱, 谁叫她生了这么大逆不道异想天开的愿望。”
因子虚冷笑:“为什么?为了逼我回来?沈问,你玩的够脏啊, 你手上还有谁?”
沈问捏住了因子虚的肩膀将他摁到椅子上坐着,踱步来到因子虚的身后,隔着圆弧状的椅子背靠拥抱因子虚入怀, 手心轻轻的把着因子虚的下巴,附身, 唇接近他的耳朵,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好像是蛇吐出了分叉的毒芯子。
“夫子, 我怕你忘了回来,只能这么干了, 不只是邹念,不止是凉都, 在所有夫子可能呆着的地方,对了, 我还在凉都找到了夫子带走的尸体,好笑不好笑?我杀了夫人亲近的所有人,一个两个……夫子这回真的好迟钝,怎么现在才发现,要是夫子早点过来,那就会少死两个人了呢。”
“你……”因子虚因为愤怒而颤抖,可他现在拿沈问无可奈何:“无耻。”
“我回来了,你如愿了,你手上还有谁?放了,听见了吗?”
“没有剩下人了,都杀光光了。”沈问无辜的耸了耸肩膀,摊手道:“我把他们都杀了,可还是没等来夫子,最近还为此苦恼了好久。”
因子虚聪明啊:“所以,我和权持季的那个狗屁的婚约也是你动的手脚唆使的吗?为的就是借着权持季做借口来找我?在下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喜欢当红娘呢?”
果不其然,他听到了沈问肯定的答复:“是,我和圣上身边的李公公有点交情。因为夫子一直不回来,这才出此下策,问儿怎么会让权持季那个莽夫染指夫子,夫子放心。”
因子虚推不开越来越逼近的沈问,只能仰起脑袋,避免和沈问这个恶心下作的东西脸贴着脸。
他的喉结艰难地滑动:“那现在找到我了,你要拿权持季怎么办?”
“无所谓。”沈问邪性的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会把夫子藏起来,他永远都找不到夫子,就让权持季永远回不来朝廷吧。”
“在下真想啐你一口。”因子虚笑了一声。
沈问却低头:“那夫子便啐吧,问儿……甘之如饴。”
因子虚向来不是说说罢了。
他恶狠狠地一啐。
满意地看向了沈问,笑得见牙不见眼。
沈问的脸颊上一片湿热,他好像是被因子虚啐爽了。
病态的笑意放大:“夫子开心就好。”
可在看见因子虚的笑脸时,沈问的笑容却凝固了。
因为因子虚咧出来的分明是一口血齿。
而自己脸上的湿热不是因子虚啐的唾沫,而是他啼的血。
“血……”沈问惊慌失措了:“为什么会咳血?”
因子虚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是一秋毙,解药怕是只有权持季有。”
“在下再教你一课小饭桶,无论如何都要再作一手准备,哪怕让自己受点苦。”
沈问似是不信,铁钳一样的手死掐着因子虚腮上的软肉,齿关合不拢,血和唾液一同延下,因子虚眼神发狠。
沈问靠得很近,眼睛瞪大,瞳孔缩成了极小的一点,看起来极为恐怖,他用死活平缓不下来的语气急促地问道:“是他?是权持季逼你吃的?!我要杀了他。”
因子虚口齿不灵便,手还推搡着沈问的胸口,只能嘟嘟囔囔:“我……自愿的。”
他挑了挑眉,满是得逞的模样:“权将军喂我的,嘴对嘴喂。”
最后的一句话简直是杀人诛心,因子虚弯眼似在回味什么,道:“毕竟……在下是他的男妻。”
“你!”沈问把因子虚的脑袋一把抢到自己的面前,眼睑通红,他又怕又怒又疯又恼:“夫子,你放过问儿吧。”
“乖一点,不行吗?”沈问的手上青筋暴起,妒嫉在脑中汹涌,掐着因子虚的力道又重了一分,好像要把人生吞活剥。
控着因子虚两腮的手换了姿势,无名指和中指插到他的唇间,夹住因子虚滑腻柔软的舌头来回摩挲。
“唔……”唾液完全收不住。
沈问的表情疯狂而愉悦,说出来的话叫人遍体生寒:“你们亲了?夫子的舌头要是说不了气我的话就好了,可是若夫子没了舌头,又该怎么和问儿唇舌交缠……”
话音未落,因子虚舌根一痛,眼角通红,高高地扬起脖子,被折辱疯了,推搡的手把住了沈问的脖子毫无章法地掐着,舌头可怜兮兮地被沈问拖到嘴角。
“问儿才该是和夫子……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人。”沈问恶狠狠地咧齿,尖尖的牙径直要奔向因子虚的唇舌。
他们的呼吸已经交缠。
唇快要碰上唇。
下一秒,变故横生。
因子虚的眼无意识地向上一翻,喉间又一甜,大股的血溅到沈问脸上,身子再没力气控制,脑袋重重地向后一栽,砸到椅子被靠上。
沈问怔了一瞬,撕心裂肺:“来人!!!”
他跪于地上,头还枕着因子虚的膝盖,终于崩溃:“大夫,大夫……”
……
因子虚醒了,眼睛在眼眶内轮了好几圈,这才可以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药香盈盈满室,和血腥味道掺杂在一起,闻起来就觉得难受。
因子虚吸了吸鼻子,对着正背着身子劳碌的太医葛丰正嘻嘻笑了一下,明明都没有力气,贱人模样依旧不改:“在下见到了您,就好亲切。”
“我见到了你就晦气。”那老头一身墨绿的长褂,腿挺短的,裤腿子更短,明明是大夫,身子骨却不轻盈,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憨态可爱的大肥鸟,在因子虚记忆里葛丰正好像是只有待在家里才会穿的这么随便。
因子虚“哟”了一声:“看样子,辛苦你了。”
“我见过你那个宝贝乖徒阳长了,按道理来说,凭着他这样子的好天分,怎么会天天闲得发慌跟着权持季乱跑,这年头太医院已经这么舒坦了吗?”因子虚坐了起来扭了扭自己的肩膀:“你对阳长怎么看的?”
“没了你,太医院是要舒服很多。”葛丰正一巴掌抽到了因子虚的身侧,差一点就要打上因子虚了:“我是服了你的,许沉今,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鬼样子?”
“老是打人是不好的,阳长已经和你学坏了。”因子虚歪了歪眼睛看向葛老干巴巴的手,还是贱人模样:“在下是这样了,葛老这些年也明显见老,怎么还在干呢?以前可是老说自己要打包袱一走了之,其实,在下也理解你,你知道的实在太多了,知道太多的人容易死。”
葛丰正:“……”
或许因子虚还是这样安安静静地死掉比较妙。
想起因子虚,葛丰正就头疼,说这家伙有病决计不是在骂他,而是他真的有病。
当年在高堂之上初见许沉今,他意气风发,泼墨一样飘逸的发高高的束起,发辫里还有两簇用银发扣别住的小辫儿,额头光洁明亮,桃花眼笑意盈盈。
他是新晋的状元,是户部尚书排行老二的嫡子。
许沉今抿唇,高谈阔论,正是少年风光,口口声声全是鸿鹄壮志。
葛丰正毫不怀疑,许沉今就是一个风光齐月的玉人,出口成章的才子。
印象的转变是在一年太后设中秋晚宴时,许沉今却在御花园里逗着蝴蝶,见到葛丰正,这位年轻的大人笑眯眯地露出可爱的梨涡,问他:“呀,葛大夫也出来透风吗?”
葛丰正对这个年轻人没留什么心眼,看着他就像在看徒弟阳长一样,点点头:“是,太闷了点。”
许沉今的笑容那叫一个花容月貌:“在下在席上见到了见手青这一类的菌子,在凉都,这东西炒不熟可是要吃死人的,供奉到这里的吃食都是五花八门,有沉今见过的,有沉今没见过的,我怕死。凉都人都说,红伞伞,白杠杠,吃完一起躺板板,要是在下真的吃了这不干不净的东西,葛大人会救活沉今的吧。”
葛丰正还觉得这个容貌乖巧可爱温柔似水的年轻大人杞人忧天的样子真可爱,遂拱了拱身子,拍了拍胸脯:“当然。”
许沉今的笑容突然就变得恶劣了,眸子里闪过一份亮色,眉毛微微扬起,笑意不达眼底,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怀好意。
然后,下午就传来了许沉今就中毒的消息,吃菌子中毒。
葛丰正:“……”
他就不该把许沉今当阳长看,阳长要是养成了许沉今这样就废了。
葛丰正火急火燎的跑过去,好不容易把因子虚的命抢了回来,面前的年轻人却一点也不正经,还和他形容那盘毒菌子到底有多口感顺滑,简直叫人食指大动。
葛丰正:“……”
有人在太后的中秋宴会上中了毒,当然要找一个说法,最后那罪名落到了贵妃的贴身奴婢身上。
可葛丰正分明记得,贵妃马氏背后的人是阁老,而阁老连日弹劾太子远勋。
许沉今这一举动就是不安好心,在宣战罢了。
有一些人看起来一副柔弱无骨文人样子,一出手就是疯子附体。
一个刚刚进了翰林的院士,圣上的面都没有见过几面就来玩这一手。
葛丰正在那时就笃定:许沉今是个大祸害。
葛丰正见过许沉今所有狼狈的样子,连他都以为许沉今这么能搞事的一定没两天活头了,但是他没死。
“你是故意的吗?吃了一秋毙就是等着我来吗?”葛丰正挠了挠脑袋上浓密但花白的头发:“我的头真的要痛死了,会被你弄疯的。你就没想到,万一来的不是我呢?”
因子虚抱着一团被子来抵住下巴,微微一笑:“必须是你,因为沈问那个饭桶需要嘴严的,而你,我的朋友,你的嘴就是一头老牛,很犟,拿把铁锹都打不开。但阳长就没有学到你这个优点。他的嘴巴就和那个……”
因子虚生动形象地形容到:“就和那个没系着牛肠裤腰带的棉裤口子一样,漏风。”
“那你现在就像一个没打好补丁的裤子,不仅漏风而且破烂。”葛丰正的说法比因子虚还要生动形象,他护犊子:“你见过阳长那小子了?他怎么样?你有没有给他气死?”
“没有。”因子虚回想了一下:“在下把他打昏了。”
“你……”葛丰正:“……”
两人的久别重逢,却是闹心。
“阳长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可他又是无知的,我从小带着他,他是我养在手心上教导的,就因为这个,阳长看不清形势。他不知道世界上会有人连药都吃不起,就连一匹马他都不计代价地砸了那么多的名贵药材。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大夫可以救下但患者依旧死去的例子。”
因子虚捅了捅耳朵:“现在还有这么赤城的心性可是不可多得的,你不用担心他这个问题,但凡他嘴巴严一点,他就可以管着后宫妃子那些皇嗣生养,我天,前途无量,一生荣华富贵……”因子虚灵性地说了一句:“但是他嘴巴漏风。”
葛丰正屹然一副踩了狗屎的表情:“你千辛万苦的回来找到我,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就为了在这里和我说我的徒儿嘴巴漏风?”
因子虚爬了起来,这回老实了:“我想把沈问弄死。”
“你要回来?”葛丰正一撩下袍坐了下来:“如果你要回朝廷,那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接了圣旨和权持季那小子拜堂成亲。”
“那要是我不要呢?”因子虚歪了歪眼睛,那怎么办
那可如何是好呢?
他和权持季之间可太复杂了。
“我怕和他拜堂成亲了,他要弄死在下。”因子虚混不吝的扮了一个鬼脸,没个正行地歪倒在软榻上,乌泱泱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看起来就叫人疑惑,他又抽了什么风。
葛丰正可不惯着他:“你可不用怕,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气氛变得低沉,葛丰正把药罐子放在因子虚面前晃了晃:“你就要死了,你以为我真的就是活死人肉白骨?一秋毙我就治不好,你还是要找权持季。”
“没事,在下料到了。”因子虚一点都没有作为一个贱人的自知之明,反而洋洋得意:“你信不信,权持季给我下了毒的时候都不知道我是许沉今。”
葛丰正大为震撼:“……”
他发现了盲点:“所以你还干了什么?他都不知道你是许沉今还这么恨你,连死一个痛快都不给你,下了一秋毙这么歹毒的毒。”
因子虚打着哈哈含糊过去,像是一只杂毛狐狸一样眯了眯眼睛:“因为他心眼小,他就说他是个童子鸡,他还不乐意了,但他真的是啊。”
葛丰正见惯了因子虚胡说八道的样子。
许沉今这个人呐,不认识他的人都说他能言善辩,只有他身边做事的人才知道,他啊,那一口流利的口齿靠的就是大街小巷里胡诌,连说书先生胡说什么怪力乱神都没许沉今这一张淬了毒的小嘴能编。
他这张嘴呐,明明一直叭叭叭个没完没了,但是全都是废话,不该让你知道的东西就是不让你知道。
总而言之,葛丰正的嘴严靠不说,许沉今的嘴严靠乱说。
好在权持季和因子虚怎样关他葛丰正什么事?
在圣上面前办事,谁还不是一个利己主义。
葛丰正在乎的也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想当初许沉今捏着葛丰正的家门命脉叫葛丰正吊着那个叫喻白川的的狗命,被沈问囚禁的那段时间了还用他的妻儿威胁葛丰正给他通风报信,最后许沉今被喻白川带走了,葛丰正废了老大功夫才瞒过了沈问,叫沈问不知道许沉今的出逃他也出了一份力。
葛丰正是真恨许沉今呐,这个惹是生非的家伙。
这两年来,他还是被因子虚威胁着,喻白川药方子里的那几味药材都是他定期拿过去的。
明明都是一个被贬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葛丰正还是在害怕他。
因子虚手上有自己的把柄,这正是一件叫人心里发麻的事情。
“我为什么还要帮你,我巴不得你就这样被药死了才好。”
因子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觉得葛丰正想得没错,权持季之前说的也没错,他呢,就是一个大祸害。
蛇虫苍蝇,过街老鼠,要不他手里捏着一点东西,凭他惹是生非的本事,能过到现在都可以载入史册,成为奇迹了。
因子虚道:“再帮我一次。”
葛丰正抽走了因子虚捏着的属于他的一角衣料:“我现在可没有把柄在你手上了,这些年来没断掉喻白川的药就是我高风亮节了。”
其实,他早就自由了,没断掉喻白川的药就是大发慈悲了。
喻白川不像许沉今这样天天忙着找死,所以他也乐意喻白川可以活。
但是许沉今嘛,还是死了算了。
因子虚小小的脑袋大大的忧伤,他叹了一口气:“原来这么不待见在下呀?”
“只可惜。”因子虚笑了一声,顽皮的笑意点点:“在下好像又有把柄了。”
因子虚再说了一个名字:“庄琔琔。”
他躺了下去,就像是一种嗜足的狐狸在得意洋洋地摇摆着身后的尾巴:“庄琔琔不是权持季随便捡来的孩子吧,他的身上流着的可是皇室的血脉。”
葛丰正彻底傻住,他是没想到时隔多年,因子虚都在奉安城这样远离朝堂民风粗疏的地方呆了那么久,还是一副万事皆知的样子。
“你还有眼线?“
因子虚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着:“庄琔琔可是已死的陈嫔之子?当年听说她小产,孩子没保住,母子双亡,太好笑了,其实是你把陈嫔费劲全身力气生下来的孩子换成了死婴,由此瞒过耳目,后来,你从阳长口中知道权持季在找一个与他有缘的养子,就把庄琔琔送到了权持季那里,并借着阳长与权持季交好,了解这孩子的信息。陈嫔在还没入宫之前和葛老先生您的关系好像不错。”
“可是关系再好也没用呀。”因子虚弯腰给自己套上了鞋子,话里的意思叫人不寒而栗:“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第058章 玩死
葛丰正认命了, 手筋抽动了一下,肉乎乎的脸阴沉,眉间还用力拧出了一个肉疙瘩, 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要怎么做?”
葛丰正的手里还攥着一根有食指长的银针, 他已经想好了,若是许沉今提了天方夜谭的要求, 这根针就会扎到因子虚的喉咙里,先是哑穴, 然后就是命门。
他会让因子虚无声无息地死掉, 然后跑出去。
就算被沈问追究也无所谓, 诛一人还是诛九族, 他还是分得清孰优孰劣的。
因子虚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笑吟吟道:“在下要葛老先生您做的非常简单。”
葛丰正:“……”
他不信, 许沉今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他阴恻恻提醒因子虚道:“就算是你知道这些又怎么样?你已经不在朝堂了,许沉今。现在,你是沈问偷偷养着的宠儿, 是油尽灯枯的病秧子,你逃不走, 你这些东西和谁去说?还要威胁我?你凭什么呢许沉今?”
因子虚嘿嘿一笑:“在下还以为就这样把你吓唬住了呢。原来是没有。我确实没办法了,可是你别忘了,喻白川还在, 喻白川现在就跟在权持季身边,你猜猜这些东西我告诉喻白川了吗?”
葛丰正:“……”
好歹毒。
“你可别忘了, 喻白川这家伙和阳长一样,嘴巴漏风啊。”因子虚笑容可掬道:“所以您还是乖乖听我的嘛。”
好像有什么怨念在心中呼啸而过, 葛丰正就像秋风萧瑟里一颗蔫蔫的老白菜,好落寞好可怜的样子, 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就好像要把因子虚掐死一样的架势,愤愤不平道:“你这毒,我没办法,我是真的没办法。”
如果因子虚要说什么你救不活我,我就诛你九族,那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而且,据葛丰正对因子虚的了解,这家伙就喜欢强人所难。
他都已经准备好因子虚要狮子大开口了,结果,他听见了因子虚说到:“在下不求这一条烂命了,但是沈问必须死,若我死了,给我葬在凉都,或者奉安城,你去和沈问说,等等,我还有几日活头来着?”
葛丰正干巴巴:“半月。”
因子虚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你就说,我只剩下十天了,这几天别惹怒我,我不开心一点就短命一点。然后守口如瓶地回去,我是说服不了权持季的,告诉阳长,喻白川手里有东西,叫权持季把沈问弄死。”
葛丰正一时难以理解:“……”
就这?就这?
许沉今和他对弈了这么久扯东扯西,从求他帮忙说到诛他九族,连庄琔琔这个事情都被说出来了,结果就要他当一个送信的?
葛丰正难以置信。
要是许沉今以前,谁和他聊点条件指不定被他扒一层皮。
他帖心地说了一句:“权持季知道了也不一定会帮你。”
“他会的。“因子虚笑笑:“因为权持季和在下的这桩婚事是沈问搞的鬼,如今把沈问的把柄送到他手里,你猜他会不会清除异已。”
“你的意思是,权持季会过来救你?”葛丰正好像是理解了因子虚的意思,联合权持季呗。
可因子虚歪了歪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是权持季的异己?”
他做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比起沈问,权持季怎么样都应该更想杀我。”
这就是因子虚的人贵自知。
葛丰正沉默了:“……”
原来因子虚自己也知道自己很讨嫌呐。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是如果是许沉今,那还是打吧。
葛丰正一个暴起,对着因子虚的脑袋“框框”就两下,却对上了因子虚波澜不惊的眸子。
他这双眼睛生得是有名的好,形状美好,就如一瓣桃花,眼波流转,谁也看不清他的心思,他太苍白,破碎的味道就好像藏在一颦一笑中,明明一直撒欢闹事的人是许沉今,可是一旦他露出那样的表情,谁都会心头一软。
葛丰正砸到因子虚头上的指节顿住了,他叹了一口气:“那按你的意思来说,你呢?你不就是必死无疑了吗?”
因子虚笑笑:“为什么我要靠权持季大发慈悲才能救下自己?我会竭尽全力,努力地活下来,等一个……属于在下自己的奇迹。”
葛丰正问:“还有后手”
“只有半条老命。”因子虚扭头开始远远地望着窗外,眼里的意思叫人看不透,也说不清道不明。
屋外头开始闹了,沈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来,是歇斯底里的质问声:“你们怎么不在里面看着夫子,统统过去领罚……”
因子虚捅了捅他的耳朵,弹了弹指尖后揉了揉眉心,一副苦恼的样子:“又要看见饭桶了。”
他已经穿上了自己的破鞋,露着自己张扬的大脚趾,一脚踢开了门,对着院子里的沈问歪了歪脑袋:“怎么?要吵我?”
葛丰正一言难尽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圆润的球。
当初,大家都说,许沉今这厮和他的乖徒沈问,两人年纪不大,下手却一个比一个的阴狠。
特别是沈问这家伙,他简直就是许沉今养来汪汪汪咬人的恶狗,只是最后谁也没想到许沉今落马时,沈问简直是功不可没。
更别提沈问把许沉今拖下马就是为了大逆不道将他高高在上的夫子拖下泥潭行苟且之事。
他们师徒就是行走的两朵奇葩。
因子虚瞧着沈问就觉得晦气。
沈问穿着一袭红衣,腰上松松垮垮地系着银色的腰链子,衣裳轻薄,隐隐约约可见他的身段和锁骨,头发歪歪扭扭地扎到一处,看起来就是一只假装柔弱的开屏孔雀。
因子虚咬牙切齿,还要挤出一点笑容来应付沈问:“品味低下。”
葛丰正抬起他圆润的脑袋,话要出口,他想说:许沉今以前不就是这副勾栏打扮,轻薄红衣,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准备夫妻对拜的样子。
但是,身为御医,葛丰正最大的优点就是嘴严。
他不动声色地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双灰溜溜的小眼睛上下左右地观察着这两朵奇葩的样子。
说实话,葛丰正还没有明白因子虚那厮打的是什么算盘,他和沈问闹得又是什么。
在他看来,因子虚现在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一看就是过得不行,那从了沈问又有何不可?
许沉今这家伙生活豪奢,葛丰正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这些年来混成这样,自己是怎么忍得住的。
到底这里是沈问的地盘,因子虚骂过一声就侧了身子让道,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脚趾,就不去看沈问精心打扮的那张脸。
天呐,因子虚想:眼睛可是一个好东西,自己为什么要看一些晦气的玩意侮辱自己的眼睛?
沈问抬手去抓因子虚的腕子,却叫因子虚又一个侧身躲了。
因子虚冷漠:“别碰在下。”
沈问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沉声道:“夫子莫不是忘了,现在夫子逃不走了。”
因子虚咧嘴,虚假地笑了一阵,笑得肚子都疼了:“在下会一字马,好看得很。”
沈问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下一秒,因子虚往后踢了一脚,那磨损破烂的白靴后跟弹出了一柄雪白的刀刃,直直地奔向沈问的面门而来,带来一阵破风声沈问虽然反应及时,却还是让那薄如蝉翼的刀子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丝。
因子虚懊恼:“要是在下这腿法再练练估计就可以要你狗命了。”
他还是那句话:“我会一字马。你喜不喜欢?”
沈问却明了,因子虚这话是说:若是他抬起腿了,那脚后跟弹出来的刀子不长不短,刚好可以捅破因子虚的脑壳,脑浆溢出来,白花花的。
因子虚道:“不怕我杀了自己,你就继续动手动脚。在下杀人的本事没有,杀了自己却还是轻易。”
他起身,指尖勾住了沈问的衣领子,蛊惑一样:“不是说爱我爱到要疯了吗,那就好好惯着我,千万不要让在下还没玩尽兴,沈大人就疯掉了。”
“夫子……”沈问愣愣的看着自己断落于地的青丝和因子虚摩挲自己锁骨的指头,哑笑了一声:“夫子是过来折磨问儿的吧。”
因子虚歪了歪脑袋,似是不解:“怎么这么想?不是你逼着在下回来的吗?”
“小饭桶,在下要你生不如死,邹念怎么死的?你会比他惨千倍万倍。”他抖了抖胡子,得意洋洋,说出来的话却是苦涩:“幸好你把在下在乎的人全都杀了,你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在下了,小饭桶啊,我们走着瞧,慢慢玩。”
见沈问这副吃了瘪的样子,因子虚心情很好,“啪”一下把门一关。
要进进,不进滚,什么门还要他亲自来开。
葛丰正识相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缩了缩脖子,大肥鸟企图美美隐身,这年头看热闹看太多也是会死的,这就是好奇害死猫。
沈问见门关了,将目光转移到了葛丰正身上:“怎么样?夫子的毒能解吗?”
葛丰正叹了口气:“这毒是东军用来拷问俘虏细作的,发作时可以疼掉人半条命。要解开没这么容易,就算老夫能解开,许相也活不到那日子了,还是要找权持季要解药。”
沈问了然。
葛丰正又道:“他没多少日子了,平日里要顺着他,别让他气火攻心,到时候死得更快。”
葛丰正又弱弱地补了一句:“不过我感觉,你别来烦他就可以了。”
沈问却笑了,疯癫恐怖:“不行啊,我要让夫子折磨我啊。”
葛丰正:“……”
不要对疯子指手画脚一直都是一项美好的品德,这项美好的品质和“嘴严”一样,是葛丰正得以活到现在的依据。
他把药方留下后就被沈问打发了出去,临走之际,意味深长地看向了窗子。
沈问这人疑心重,这间用来变相关着因子虚的屋子的窗棂上只糊了薄薄的一层纸,透着光可以看见屋子里面因子虚的人影。
薄薄的一个人,却像一把草一样坚韧的站着,隔着这一层纸,葛丰正看见因子虚高高扬起手臂。
“啪叽!”
屋里面,一声巴掌声清脆。
葛丰正“嘶”了一声,诧异心道:因子虚这力气原来可以这么大,单单是听这动静,不难想象到沈问的脸上会肿得老高了。
再看看那两人的姿势,打都打了,因子虚的手还是羞辱一样放在沈问的脸上甩了甩,甚至可以听见沈问那个癫玩意被打了之后满意地哈哈大笑:“夫子还有力气,问儿就放心了。”
“……”葛丰正连忙收回目光,他有预感,沈问会叫因子虚玩死。
第059章 沉今
另一边的凉都, 刚刚过了年,大街小巷还有节日的余闹,红色的爆竹火药还没有扫干净, 喻白川这两日的脉搏渐渐平缓, 处于要醒不醒的状态,睡了一个年。
阳长日日都来闹, 骂天骂地,还有骂因子虚, 吵得权持季头痛, 更是日日夜夜没忘记那个老流氓。
他们也没发觉:因子虚离开了, 却好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动不动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闲暇之余,权持季总是在想:因子虚到底是何许人也?
为什么要藏着许沉今的尸体。
为什么要查出忍冬一案的真相。
那日在祭车上, 因子虚说的:会把许沉今的尸体送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再说一件好笑的事情,把因子虚放走之后,权持季就后悔了, 派人绕着凉都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因子虚。
他失神:莫非那老匹夫真就不要命了,吃了一秋毙还敢乱跑。
他又失神:万一……那老流氓真的死了呢?
想到这里, 权持季又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好像是要把脑子里面不合时宜的东西一并甩出去。
为什么要担心因子虚?
那个老流氓死了才好!
因子虚死了,权持季该放鞭炮庆祝才对吧。
因子虚这个人就是这么奇怪, 明明就是老流氓一个,为什么让人在意, 他好像有控制人心的本事,就比如现在被因子虚气昏还没醒来的喻白川和已经反悔了的权持季。
这个老流氓……
权持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突然开始关心起这家伙的死活来了,明明……希望因子虚不得好死的也是他。
想着想着, 戴三七来报:“主子,明德将军来了。”
明德将军算是看着权持季长大的,是权持季那早死爹的手足兄弟,这几年来一直驻在北方对抗着雄海国来袭汹汹的军队。
权持季和他亲近,在朝里缺了北军的粮时,直接就截了因子虚的那批黑粮,巧借着销金寨为暗道,把粮食运过去接济。
就是这因子虚那亏心玩意的这批粮食起了大作用,一直在枯守着的北军得了气势,以一敌百,竟然反败为胜了起来。
这两日班师回朝,明德途径凉都,来看看权持季也是人之常情。
还没有想出因子虚这个老匹夫一死,他的粮食要怎么办呢,明德将军就大咧咧地跨门而入,戴三七拦也拦不住,就见着那宝刀未老的将军直直地朝着他家主子奔过去,热情的张开两臂,把还在发着呆的权持季脑袋一抱,用力摇了摇:“权小子,几年没见,这个头越长越高,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这个小东西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吗。”
权持季:“……”
他当然记得。
见到权持季挑眉不搭理自己的样子,赵明德这个缺心眼的看着权持季那时候的小身板哈哈大笑,当着满屋子的将帅和幕僚参谋叫了起来:“权弟,你这生的确定是个小子不是个姑娘,你可别说打仗打久了,都忘了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
赵明德终于想起来自己当时猖狂嘲笑的嘚瑟样子,只好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嘛,小子,那时真没想到你会长得这么高,已经要比我高那么多了,算算年纪,你也该找个姑娘了。”
权持季:“……”
自己的这位长辈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权持季叫戴三七给赵明德留了茶,一撩下摆,坐下。
他没什么精神头也没有什么礼貌道:“将军,您可真是……”
话停在这里,权持季把茶给赵明德满满的斟上,笑着露出了尖尖的犬齿,不怀好意:“您可能是有所不知。我呢,不喜欢姑娘,圣上体恤,还给我赐了一个男人。”
权持季自嘲:“是许沉今。”
赵明德笑够了,终于想起了他此行的目的来:“洒家知道,这番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开导开导你。”
权持季:“……”
他这位长辈心眼真的不坏,但是也是真的缺心眼子。
权持季叹了一口气道:“您不该来开导我,该去开导陛下,此番不就是为了让我困到外面,找许沉今?这大海捞针,找不到的。”
赵明德一听这话,非但没有摸着权持季那小胸脯安慰,反而满意的呼出了一口气:“你没找到许沉今啊?那可太好了。”
权持季:“……”
他挑了挑眉,隔着热茶上袅袅的水汽,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已经是一副没了耐心的样子。
赵明德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的。
权持季挥了挥手叫上了戴三七:“明德将军舟车劳顿,辛苦了,你去带他休息一下。”
赵明德:“……”
这是恼了?
怎么又摆出了一副赶客的架势?
“唉唉唉……”赵明德一下子就爬了起来,贴到权持季身边,死也不走的样子:“且慢!你这臭小子怎么还是这样?能不能把这臭脾气改一改?”
明德终于拿出了一点长辈的模样:“此番过来寻你,其实也是知道了你和许沉今这档子事情,洒家还不知道你这破性子吗?估计早就想好了要把许沉今折腾成什么样子,你敢说你的算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许沉今?”
权持季死猪不怕开水烫,笑眯眯的样子很渗人,指关节上的扳指转了一转,他半点没有阴暗计划被戳穿的羞赧,反而顺水推舟地认了:“是,当然要杀了,还不能被别人抓到许沉今被我杀了的把柄。”
为什么他说的是“不能被抓到把柄”而不是“不能被发现”?
因为,就凭着权持季的处境,谁不知道这个男妻,权持季就容不下。要把许沉今弄死,脏血还溅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太难了。
权持季慢慢地端起一杯茶,轻呾细品,笑意盎然:“杀了他那又如何?”
是了?那又如何呢?权持季手里的人命还少吗?
赵明德噎了一下,干咳了两声,被权持季的理直气壮惊到:“你小子就不能阳光开朗一点吗?”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权持季的时候,那家伙还没开始窜个子,瘦瘦小小,眼睛乌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还没有发育好的丫头片子。
那手白白的,小小一个,他哈哈大笑:“这哪里像一个小子。”
然后,这一点大的小孩子突然伸手,掌心里是一柄并不锋利的刀。
刀子要是锋利起来,很容易削铁如泥,要是钝了,砍一个苞米都艰难。
可这小东西用这样一把钝刀,捅穿了赵明德面前的桌案。
看着赵明德难以置信的眼神,权持季莞尔一笑,好像真的当赵明德是一个他敬重的长辈。
好一个乖顺的表情,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赵明德,白白净净的小孩模样,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童真无邪,就是这小孩说出来的话让人毛骨悚然。
小小一团的权持季把刀把留在了赵明德案子上,歪着脑袋道:“我没有想到,木头会比骨头要软的多。”
木头要比骨头软的多?
赵明德背后发麻:所以就是说,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曾经用这样一柄还带着铁锈的钝刀,刺透了人的骨头。
这真的还是一个孩子吗?
权持季冷血得像一头狼崽子。
后来他才听完这个小家伙的故事。
被北定候带着长大,才三岁大就对死人见怪不怪,后来于广平一战中北定候吃了瘪,叫手下人带着这小公子逃离至雄海与大启的边界之地来投奔驻守这里久未开战的赵明德,可惜带着权持季出逃的陈氏幕僚叛逃了,他是雄海的细作。
更好笑的是,这个投敌的下作玩意在奔赴雄海的路上被权持季这个只有六岁的奶娃娃反杀了。
权持季这家伙好不容易才被找了回来,性子却已经大不一样。
赵明德大为惊叹。
但他也如芒在背。
权持季太阴森了,是一只假装优雅的小狼,可是一只狼,无论如何优雅地进食,本质上:他都是要吃肉的。
就比如现在,权持季已经变得高大,力气,阅历和本事今非昔比,身上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嗜杀的欲念在血液里流淌,甚至变得越来越恶意。
权持季瞧着他,悠悠道:“我要杀了许沉今,有什么不对吗?”
赵明德喃喃:“于你来说,这确实没什么不对,只是……”
他叹了一口气:“给我一个面子。”
权持季没理睬,自顾自洗杯子。
他好像是觉得这满室的茶香扑鼻就可以给他伪装出一份“善良儒雅”的味道。
可他还是烦躁。
这年头,怎么连许沉今这样的落水狗他都杀不得了。
赵明德无奈:“许沉今这家伙,死了怪可惜的。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有趣的传言。”
权持季来了点兴趣,恶意嗤笑:“许沉今传言真多。”
赵明德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无奈极了,差点泪洒心田:“因为他好看啊。”
好看的人传言当然要多。
许沉今那时候一出门就是万街空巷,对于这样的美人丞相,议论的人接踵而至,久而久之,当然有一些流传广泛的说法。
不像赵明德,他的坊间传闻就很干净,干净得叫人欲哭无泪。
赵明德回过神来,道:“那年北辽战事,军中闹瘟,将帅问如何是好,许沉今这个心狠手辣不做人事的说,把带着瘟疫的人用战车投到对面去,那将军被气了个半死,还要劝慰他说:沉今呐,不至于此。你猜猜,这个传言里的将军是谁?”
权持季上下扫搭着赵明德:“明德叔一直镇守北边抵御虎视眈眈的雄海国,不出所料,是你吧。”
赵明德捂着胸口,心如刀割,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看看,看看,许沉今的传言这么多,在这里面,连我的名字都没有提及一下。”
权持季实在是乏了这位长辈驴头不搭马嘴的故事,既然赵明德不走,那他走。
权持季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出去,边走边喊:“琔琔,把你的课业拿出来,待会考你。”
就是把赵明德当空气。
赵明德立马就追了上来:“唉唉,听老夫讲完啊。”
权持季倚着门,连歪眼睛看赵明德一眼都懒,捅了捅耳朵:“那你快点说。”
赵明德的声音一瞬拔高了,兴味盎然:“传言这东西呢,一半靠真相,一半靠杜撰……”
他觉得自己这一句话真有文化,好有涵养,
遂咧出了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齿:“你猜猜,什么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
权持季冷笑一声,他的嘴一直很歹毒:“我猜,你气个半死是真的,对许沉今说不至于此是假的,毕竟许沉今那个主意是不错的。”
他的笑容阴恻恻的,说出来的话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如果是我,我当时会毫不犹豫地采用许沉今那个办法,为什么说他心狠手辣呢?打仗嘛,死这些人不是很正常的吗?’
疯子,一个冷漠的疯子。
权持季歪了歪眼睛,头发吹到肩颈,盖住他的鬓角,就着这个角度,赵明德看不见权持季的表情。
他在笑,笑容里满是赞赏。
权持季心道:许沉今做过的事情里,权持季唯一同意的就是这个把染上瘟疫的人投到敌军的主意。
赵明德:“……”
他怎么就忘了权持季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对于不当人这件事,他们半斤八两,各有千秋。
赵明德语塞,慢慢地将他的手把在权持季的肩膀上,平时憨厚耷拉着的眉毛突然一扬,灰溜溜的眼珠子左右一撇,盯得权持季的后脖子一紧。
看起来再平易近人的赵明德也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主儿。
他好像是满意了权持季的回复,接下去说道:“许沉今比你要疯,他口中说的那个染上瘟疫的人是他自己,他拖着那具带着瘟疫的身体冲过去,不怕死一样,把前太子救了回来。所以我佩服这家伙,看起来文文弱弱,一拳就倒,他怎么敢的?”
第060章 竟敢耍老子
权持季刚刚这番阴沉的话就是在明里暗里地告诉赵明德, 他是个疯子,为了许沉今和一个疯子说情是没有用的,疯子只喜欢鲜血淋漓, 才不讲什么人性。
可是赵明德道:“权小子, 我来这里劝你别动因子虚不仅仅是因为我佩服那家伙,还有你把他带回朝里了, 你怎么知道是你杀了他,还是他杀了你?”
“许沉今这个人, 诡谲难辨, 别和他玩。”赵明德苦口婆心道:“也算是为了你好。”
当年, 大启北面的雄海不安分, 东西也在蠢蠢欲动,在雄海国国祭之日, 邀请太子远勋出席,却玩了一手阴毒的,
雄海国祭, 胁太子叫阵,烽火一夜连了天, 苍山圆月,雄海那初出茅庐的小将军掐着太子的脖子挑衅。
明明是危急关头,可是赵明德无能为力。
这些年来, 朝廷偏安,常年驻守的将士本来就不多, 更别提户部那狗畜生一直压着粮食不发,没有军饷, 打什么打?
他恨恨地把手上的地图一摔,高声下令:“死守!”
只要他们等来了朝廷的支援就好了, 只要熬……
可是,大启好像是要完了。
向来重文轻武的王朝就像是内里已经被蚂蚁溃烂了的一条长堤,很轻易就被一阵风吹散了。
赵明德想都想不到自己等来的会是一个文弱的许沉今。
那人一身显眼张扬的红衣,病恹恹地打了一个哈欠,身上没有二两肉,两条雪白的膀子连一点的重物都提不起来,随便一掌都可以叫他吐血三升的模样。
“娇生惯养,可笑至极。”赵明德拍案而起,揪住了许沉今的脖子恶狠狠的:“他们就派你过来?”
“大启要亡了,要亡了。”
赵明德是悲怆的,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向许沉今,最后却调转了方向,重重地落到许沉今背后那一堵墙上。
面前的白面书生好像是被吓到了,重重咳嗽着,用长拖拖的袖子揩了揩自己的唇,笑了一下。
突然地,赵明德就被他的神态吸引住了。
他不是没有和文臣共过事,但是每一个到了营帐里的所谓骚客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会像许沉今一样,拳头都要砸到他的脸了,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许沉今的唇薄薄的,白白的……
就这样打眼一看,他的长相有一点兽类的性质,像什么呢?
赵明德明了:对,像是一只狐狸,一只狡诈的狐狸。
狐狸这一种东西在嬷嬷们的口中都是一种奇异的生物,会在午夜幻化成魅惑众生的妖精,索命一样。
许沉今给赵明德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好看,惹不起。
他突然软了语气:“把你派过来有什么用?”
许沉今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在这样危险的氛围里面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是户部尚书之子,我爹……很疼我。”
他拍了拍赵明德的肩膀:“至少我在这里。粮食是不会短了将军的。”
赵明德:“……”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要作打仗的长久准备,粮食确实是不可缺少的。
但是……他还是被许沉今伟大的“大孝子”人德惊讶到了。
之前来到这顶军帐的文人们都会说什么“看我舌战群儒去和对面讲和”“我会讲道理”,或是拿着没有半点鸟用的《兵法》就觉得自己可以破釜沉舟打一个翻身战了,结果:每一个都撑不过艰苦的环境,呆没有两天就哭爹喊娘的。
只有许沉今与众不同……
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就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他有爹啊!!!
他有一个有钱的爹啊!
赵明德看向许沉今的眼神情不自禁带上了一丝满意赞赏。
许沉今这家伙长得好看,一种在战场不能见到的精致五官,细皮嫩肉,是不该生长在边域的花,骨肉亭匀,一举一动都是一股子书卷气,无风自香。
大启的重文轻武早就是风气,不乏文官为了所谓社稷官途来狼烟边住上两日镀镀金就打包袱回家当大官的情况。
许沉今来历大,背景厚,想来和其他的文人一样,是个要赵明德伺候的娇主儿。
赵明德依旧粗声粗气:“你别当这里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老子可不会专门叫人守着你的帐篷,叫你和个大爷一样。”
他存了叫许沉今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的心思,低头,铜铃一样的眼睛凶狠地一瞪。威逼得许沉今往后面倒了两步,赵明德却还在步步紧逼:“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压根不知道这里就是地狱,京都的风可以把人的骨头都吹软了,你在这里不用一天就会大哭大叫地爬回去,趁现在你还可以走,要是过上一日,这儿被封锁了,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许沉今被赵明德逼到角落里,整个人都被罩到赵明德的阴影下,这是一个带有压迫性的位置。
赵明德以为他会皱着眉毛,像之前来到这里故作高贵的文人一样尖声尖气的说着刻薄话。
可是许沉今歪歪脑袋,就像是一只乖巧狐狸,面对赵明德的威压还可以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一下就抓住了赵明德话里的空隙盲点:“什么?为什么这里会被封锁呢?”
“一个军营,封锁了,那还打什么打?”
赵明德一下就发觉了这个叫许沉今的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就凭着这个反应能力,许沉今和别的酒囊饭饱之徒就不一样。
他终于和盘托出:“你刚来这里有所不知,这里闹瘟了,一个人传了一个人,很快这里就都是皮肤溃烂的病人,如果不把这里封锁,瘟疫传出去,就会是一场浩劫。”
“那你们要怎么处理这些得了瘟疫的人?”许沉今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修长的扇子柄远远的指向赵明德的胸口,他摇扇子时风度翩翩,听到这样的消息还顾得上给自己扇风纳凉,简直是没心没肺:“反正都是要死了的人了。”
赵明德眉心一皱,直觉许沉今这个人狗嘴里就吐不出什么象牙:“你有何高见?”
许沉今侃侃而谈,扇子像一只蝴蝶一样摇呀摇,晃晃荡荡的,惹人厌烦。
果不其然,许沉今就没有放出什么好屁。
他用最柔情似水的语气说着最天方夜谭没道理的话:“把那些带了瘟疫的人弄到对面去,传染给他们不就好了。物尽其用不浪费。”
赵明德:“……”
你他娘的物尽其用不浪费。
许沉今这是什么?
何不食肉糜!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赵明德怒意顿起:“战场之事,岂能儿戏?”
铁钳一样的手攥住了许沉今的衣领子,弱不禁风的书生咳了一声,但是面无惧色。
赵明德一声冷笑:“大人可能不知道吧,在这里死了,我可以编出很多理由,怎么样都查不到我的头上。”
“唉唉唉,将军消消气嘛,这年头火气这么大怎么打仗……”许沉今就是不怕死,被提着衣领子呼吸困难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最好还是不要让在下在这里见血了吧。”
赵明德瞳孔一缩,他看见许沉今艰难的抬起自己的小臂,露出了自己纤细得好像是一掐就会断掉的腕子,雪白的皓腕上斑斑点点,暗红带着淤青,混在一起是一种异样的乌黑。
赵明德的呼吸窒住了,若他没有看错,许沉今手上的是瘟瘢。
怪不得许沉今一下就点出了军中闹瘟一事,原来……
赵明德恍然大悟:所以,许沉今说的是他要去敌营。
赵明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向来刚烈的手段此时一个也使不出来,只能头痛欲裂的扶了扶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沉今呐,不至于此,你这,你这……”
这真是奇货可居。
原来赵明德要尽快把他赶走就是因为怕给朝里这个玉叶金枝的文人害上了病,哪曾想他的担心是多余了,许沉今已经中招了。
许沉今好不容易从赵明德的手下挣开,非但没有收敛的打算,反而耸了耸肩膀,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好奇问道:“不过,这里的瘟都闹成这个鬼样子了,朝廷里为何还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瞒报军情呐将军,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赵明德:“……”
他对许沉今的大心眼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许沉今是一点也没有自己得了瘟的害怕和恐慌,这看戏观猴一样的语气好像是早有预料。
见赵明德不答话,许沉今自顾自地说着:“朝里本来就偏安不想打仗,原来就没人愿意过来支援,要是闹了瘟疫的消息一传过去了,你们就要亡了,是不是?”
赵明德:“……”
他无语: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许沉今这个人呐,在赵明德见到他的第一天,赵明德就发觉了他的其智近妖。
在这个节骨眼上,军里有什么坏消息赵明德都会压下来,可是初来乍到的许沉今一下子就当着那群将士和幕僚的面挑破了赵明德辛辛苦苦筑造出来的纱子,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一片鲜血淋漓:朝里没有人愿意来支援这里,瘟疫越来越严重,朝里派下来的许沉今是得了瘟的病秧子。
“怎么办呢?”
最后,许沉今眯起了眼睛,笑得见牙不见眼,尖尖的犬齿给他的表情加上了一点俏皮,少年郎的明媚可爱可见一斑,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大逆不道:“与其就这样困到这里等死,不如杀出去,和对面一起死。”
“反正在下就是这么想的……”许沉今歪了歪脑袋:“我会箭术,君子六艺,在下精通,我要是就这样白白死掉了,那可不划算,在下要对面的黄泉路上陪我啊。”
赵明德大骇。
心中一吓:朝廷这回派过来的文人是个真正的疯子。
这个疯子真的有蛊惑人心的本领。
原本萎靡的士气一瞬间高涨,竟然真有了破釜沉舟势如破竹的味道。
赵明德是呆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战术,简单来讲就是:我活不了了,让对面一起陪葬吧。
可惜,没有粮食,没有支援,他们耗不了太久了。
赵明德天天摔着地图,大刀金甲往地上一坐,拍着桌子看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许沉今,捏着鼻梁骨似是无奈:“现在又该怎么办?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难道真的要下面去送死?”
许沉今这个也得了瘟疫的病秧子时不时咳两声,唇色越来越白,却还是有心和赵明德笑,笑得如花似玉,美得惊心动魄。
赵明德:“……”
这时候还笑?
笑笑笑,你笑个鬼?
许沉今托着腮帮子,含着一口气,就好像一只可爱稚嫩的小仓鼠,看起来清清透透的一个人,玉化成的一样,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永远是那么叫人吓飞眉毛。
许沉今道:“将军也别老盯着我们自己嘛,对面不是也乱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赵明德就觉得有一股邪火在胸口窜了起来,这股怒意直直地顶上了他的天灵盖,气的他就算是坐进棺材里也可以一脚把棺材板踢飞,他骂骂咧咧:“你也好意思说,这几日外面杀得太狠了,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了消息,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威武善战的新将,化腐朽为神奇,一个人就可以干倒千军万马,武神下世这话都说出来了!老子倒是希望有啊,在哪里啊?我怎么没看见?我就看见了一群病秧子。”
赵明德忍无可忍:“那边还信了,粮食一批一批地运过去,人手和将领一波又一波,本来就打不过,现在不如等死算了。要让老子知道是哪个嘴巴不干净不三不四睁着眼睛胡说八道的,老子弄死他。”
“啊?不要那么凶嘛。”许沉今噗呲一笑,挑了挑眉毛,秋水入了瞳孔一样的桃花眼轻轻一眨,像一只小狐狸一样顾盼生姿,调侃道:“将军别这么粗野嘛,老是打打杀杀的干什么,要打出去外面打,在营帐里面吵吵嚷嚷的,都要打扰在下睡觉了。”
赵明德:“……”
他好想把这个瘟痨鬼打出去啊。
许沉今摸了摸鼻子,分明是不怀好意:“而且在下怕疼,将军别打我嘛,吓到沉今了。”
他边说别做作的捂了捂胸口,一副好柔弱好可怜的样子。
赵明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打你干什么?”
除了许沉今嘴太贱这一点,赵明德还是很欣赏许沉今的。
许沉今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文人。
但是面前的许沉今眯了眯眼睛,翘起的嘴角就好像是在挑逗撩拨:“那可是你说的哦,不可以打我啊。”
赵明德慢半拍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他瞪大了眼睛,拍案而起:“许沉今,你不要告诉我那种鬼话是你传到对面去的!”
案子啪的一声过后出现了一条裂缝,裂缝蔓延,许沉今一脸惊恐地看着这条案子碎成了八大块,吓得咽了咽唾沫,竖起了自己倔强的大拇指:“将军威武。”
赵明德还在咆哮:“许沉今,你不要告诉老子是你干的……”
话音未落,许沉今喏喏道:“我当然不会告诉将军啦。”
赵明德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许沉今干的就行……
他还没有想明白,气也没有喘匀乎,却听见许沉今面带微笑地补充了一句:“将军不是都猜到了吗,还要沉今告诉吗?将军好聪明,都不用沉今告诉。”
赵明德内心晴天霹雳,一口老血梗在咽喉的位置上不来下不去,差点要让赵明德一下子背过气:“……”
他就知道许沉今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就知道许沉今憋不出什么好屁。
“为什么要这么干?那什么神勇小将在哪里?老子怎么没看见?许沉今,现在不是玩的时候,有着闲工夫,不如叫你爹那个老匹夫赶快地把粮草运过来。”赵明德又一次凶起脸来。
现在是要人命的关键时刻,不是给许沉今来逞威风的,人命关天由不得儿戏。
许沉今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小扇子,玉白的扇面“啪叽”一下被许沉今风流倜傥地甩出来。
他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摄心夺魄的桃花目,小睫毛扇子一样张扬地摇了摇,眉目含情,君子风光,好不自谦道:“那个英勇无畏好像武神下世的小将就是……”
赵明德满腹狐疑,好奇地睁大眼睛:“……”
难道真的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将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曙光?
许沉今微微一笑,语气坚定,伸出三根指头好像在对天发誓一样:“就是……我许某人呀。”
赵明德:“……”
他从未如此无语过。
天杀的许沉今,竟敢耍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