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第三百四十一章
刚刚进入黄梅天, 空气像糨糊一样黏滋滋的,稠厚得连呼吸都仿佛被定格了。
脚踏车飞快地穿过马路,悬铃木的树叶在路灯下绿得格外温柔, 乌鲁木齐路静谧得像一副油画。斯江紧紧抱住景生的腰,有种闯入一部电影的错觉, 车轮发出的声响像浪漫的配乐。整个上海, 好像只剩下了她和景生两个人。
“顾景生?”斯江的脸贴上景生的背, 微笑着轻呼了一声。
“嗯?”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看到她修长的脖颈在夜色中莹莹如玉。
“没事,就喊喊侬。”斯江笑着抬起头, 手指从他腰间轻盈地弹跳上去。
“覅皮。”景生笑着去捏她的手, 车速骤然慢了下来。
斯江的手紧紧覆盖在他心脏上, 又把脸紧紧贴回他背上:“随便吹个口哨歌吧, 我想听。”
《爱的罗曼史》不疾不徐地在深夜的马路上飘过。
“在赤*裸的高高的高原上 我相信这一切……”斯江轻轻背诵起海子的《给你》(组诗)。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我俩一见钟情在那高高的高原上 赤*裸的高原上 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
“我爱你跑了很远的路 马睡在草上 月亮照着他的鼻子……”
“冬天的人 像神祇一样走来 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
脚踏车拐上五原路。诗读完了,乐曲还在景生口中悠扬传出。
自由公寓在夜色中高高伫立, 与天上的薄云相接, 那里, 有他们的自由, 有他们对未来的期望, 那么热情, 那么美好。
值班的保安阿叔已经和景生十分熟稔, 开了大铁门后对两个年轻人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
“房子一定要夜里来看看, 否则灯啦、电路啦好勿好,哪能晓得咧, 对伐?”
“进去当心地板滑,大理石返潮返得一塌糊涂, 一天拖三趟都没用。”
斯江抱着那条黑裙子,红着脸笑着道谢。
六楼的房子上个礼拜才拿到钥匙,这家女婿十分麻烦,不要的家具舍不得卖到调剂商店去,还巴望着景生再出一笔钞票买下来,一套平平无奇的玻璃杯也要算十块洋钿,真正是钱眼里长出来的精刮人。景生哪有空同他纠缠,从华亭路请了七八位踏黄鱼车拉货师傅们,家具全部拉上车,生活用品箱子一装,问他送到哪里合适,实在没地方送,师傅们有的是空的小仓库能放,一个月两百块而已,一年一付。最后二十块一车搬场费,全部送到了女婿爷娘家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这就不关景生的事了。
前两天景生请仓库阿姨带两个老姊妹来帮忙做卫生,一个人一天三十块工钱,另外给一百块买清洁用品加吃饭喝水。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三个阿姨忙了六个钟头,柚木地板光可鉴人,窗玻璃一尘不染,卫生间里的百叶窗叶片都雪雪白,浴缸台盆水池全部被84消毒液消毒出了医院的味道。怕味道太刺鼻,阿姨们又去乌北菜场买了不少白兰花茉莉花来去味道。
斯江一进门就闻到了花香。房子里没了家具,更显得空旷,客厅里的黄铜吊灯和吊扇倒映在地板上闪着微光。
景生笑着指了指:“他家女婿最懊恼的是这个灯没来得及拆走,啰嗦了半日天。”
“实木地板还是好一点,不像大理石返潮得厉害。”
景生说着扭开电风扇。
滞黏的空气终于正常流通起来,金黄色的灯光被叶片打碎,满屋子一晃一晃,晃得斯江情迷意乱。
两人脱了鞋,赤脚走在地板上,转过头,一串脚印的水色不过几秒钟就消失了。
斯江看了看,旧窗帘都被阿姨们收走去洗了,外头黑咕隆咚,隐约有几星模模糊糊的灯火。
景生推开玻璃窗,深深吸了口气:“哈闷。还是要买空调。”
“电风扇也蛮好,六楼还有蚊子苍蝇伐?应该没了哦?纱窗不装的话,门窗打开风肯定很大,”斯江也探出头去,外头空气还没房里适宜,便又缩了回来,“其实阿拉夏天还可以,梅雨天闷了点,出了梅有了台风就不热,就是这个玻璃窗不知道要不要贴起来,会不会风一吹就落下去了?”
景生敲了敲玻璃窗:“肯定要用封箱带贴起来。”
斯江微微笑转过身:“咦,封箱带好,我也想做封箱带了。”
景生一怔,手搭在窗把手上笑着问:“为啥?”
斯江被他拢在怀里,仰起脸:“贴牢侬,封起来,不给别人看到。”
景生低下头。
“是格能贴?还是伊能贴?”
两人一边笑一边做对方的封箱带,黏上去容易撕开来难。
好一会儿后,斯江推开景生喘气:“喂,马路上会看得到阿拉伐?”
“看到也无所谓。”
景生牵着斯江进了卫生间,把那条黑裙子抖落开。
“来,试试看,肯定好看。”
裙子深V至胸口,下头是一个精致的十字镂空结,完全不繁冗。背后的设计更别致,U型弧度荡到腰线下,露出整片背脊,一根细细的金链从颈部垂至腰臀处,吊坠是一个金锚,晃晃悠悠充满诱惑。收腰包臀完全体现人体结构的美妙之处,简化过的鱼尾长度只及脚踝。
斯江研究过这条裙子,没有任何设计图和工艺说明,单单就这么一条裙子,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南红收到的生日礼物,不知怎么混在了样衣里寄了过来。南红说不用寄回香港直接留给斯江穿,斯江试都没试过,这裙子前空后空,除了洗完澡穿着过把瘾,根本不可能穿出门。
“侬覅笑吾哦——”斯江拎着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脸更红了。
“勿笑。”景生坐在浴缸边沿上认真地点点头。
“侬先出去。”
“吾眼睛闭上好了伐?”景生紧紧抿住忍不住要上翘的嘴角,眼睛却弯了一弯。
“侬已经勒笑了!”斯江眼风划过镜子里的景生,立刻喊了起来。
景生闭上眼。
“覅偷看。”斯江的警告其实更像发嗲。
景生笑着心想,看不看一分一寸他都记在脑子里的,比黄老师解释的立体裁剪还要精准。想归想,他腿一抬转了个身搁进了浴缸里。结果他一动,斯江嗷地叫了一嗓子:“侬赖及皮——”
景生被她喊得一歪,笑着扶住浴缸:“没赖,吾转过来背对牢侬总好了伐?”
斯江脱了衣服叠整齐,手指头抹了一把大理石台面,上头一点灰也没,她小心翼翼地开始穿裙子。
“看上去觉得裙子长,没想到还好。”斯江喃喃地抬起腿仔细看了看长度。
“我转过来啦?”景生动了动头颈。
“没好没好!”斯江捂住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要不要把内衣穿回去,她拿起来比了比。
今天她的内衣邪气好看性感,黑色蕾丝的,没有胸垫,正合适夏天穿着,还是去年大姨娘让舅舅们香港寄回来的款式,当时她和斯南都惊呆了,小舅舅倒很坦然,说没来得及问她们的内衣尺寸,大姨娘根据她们身高体重买了三四个尺寸。可谁会一口气买三四十件成套的内衣裤啊,未免也太奢侈了。最离谱的是大姨娘还写了一封信教她们怎么正确地穿内衣,里面还附了张内衣品牌的尺寸表,让斯江斯南大开眼界,连善让都好奇地一起揣摩了好久,原来内衣不是只分胖瘦大小尺寸的,还要看胸脯的形状。半球和圆盘还有区别?斯南草草扫完很肯定地说:“原来外婆就是木瓜型的胸。”善让哈哈笑:“地心引力作用够久,人人都会变成木瓜型。”
斯江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内衣又放了回去,她解开随意盘起来的发髻,长发盘了一天,有点蓬松微卷,她伸手梳了两下,觉得蓬松也有蓬松的好看,偷眼看了看景生。
“咳咳——”斯江清了清嗓子,侧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转过身撑在了洗手台上,“是穿好了伐?侬帮吾看看。”
斯江开了口后不免又有点懊恼,电影里电视里都出现过女主角换了一身美丽的衣服,从高高的旋转楼梯上走向被震撼到的男主角。生活和戏剧相差得太远,她这个灰姑娘变身后,旁边连南瓜马车都没有,只有马桶、台盆、浴缸。
想到这里,斯江忍俊不禁倒先笑了起来。
景生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已经完全不能用女孩来称呼他的囡囡了。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陈斯江好看,但只有他才知道她美到什么地步。她像万花筒,很多自相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相撞,脆弱与坚强,自信与自疑,热情与疏离,迷糊与清醒,从来没有单一存在过,她从小就不是一张白纸一首歌,她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像安东韦伯恩的交响乐曲,他慢慢地艰难地爱上她,别的人不会,除了他,除了她。
斯江走到他面前,缓缓地转了个圈,浓黑乌密的长发像按了慢速键的瀑布,在暖黄的灯下漾出细细碎碎的光,腰间隐约露出的金锚划出一条微不可见的金线轨迹。
景生伸手虚虚拢住她的腰:“别动。”
第三百四十二章
第三百四十二章
“嗯?”斯江身子还侧着没动, 扭过头垂眸看向景生,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景生的额发和鬓角潮津津的,显得特别黑, 紧贴在皮肤上,让人看着手痒, 很想顺着发梢捋到发根。
“覅动。”景生又说了一遍, 声音低哑了不少, 他看着斯江的眼睛,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半身前倾, 额头贴在斯江的手臂上轻轻蹭了蹭, “讪是汗。”
汗是湿的, 皮肤是凉的, 碰在一起却烧得两个人都发慌,彼此的心跳声和血液奔腾的声音在寂静的小空间里被放大了数百倍。
景生就这么靠在了斯江的手臂上, 他垂下眼帘, 眼前是一条妖娆的S曲线, 被从上而下的灯光勾勒出了金边。他掬起她的一捧长发, 指背轻轻擦过裸露的肌肤, 看着皮肤上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 有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这层疙瘩也从他骨髓里往外翻腾了出来,变成了熔浆, 每一个泡泡都带着火星。
斯江在他手下轻颤了一记,伸手抚上了景生的后颈, ᭙ꪶ 摩挲着他的发脚,近乎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像沙漠里渴到极点的旅人,终于扑到了一汪泉水边。
景生凑上去几公分,咬住了金锚吊坠往回拉,锚尖和他的鼻息一起滑过那条曲线最深的地方,前者像冰,后者像火。
斯江闭上了眼,说不出这到底是诱惑还是折磨,这一秒她恨不得景生赶紧进入正题,下一秒又希望这样的缱绻缠绵一直不要停。
景生咬着金锚停在她腰间,上还是下,也是难题,人没有八只手,在进化史上很不科学。
裙子的面料滑爽,垂感十足,撩起搓揉再放下,没有一丝皱褶,挂在身上明明无比贴服,手穿梭游走在下头却没有紧绷难行的感觉,手心是软玉温香,手背是冷玉沁凉。
卫生间里没电风扇,也没开窗,两个人都是一身汗,尝在嘴里是咸的也是甜的。
“侬轻点呀——”斯江的脚趾勾画着浴缸的边缘,抱着景生头低声呢喃,要哭不哭的语气换来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她整个人猛地往后一仰,几乎是倒折了下去,长发垂到了地上。斯江睁开眼,见到后上方洗手台的镜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层薄雾,景生的面容在雾里晃荡着看不真切。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斯江一瞬间竟有点迷糊。
好在练了七八年的舞蹈基本功还在,腰一拧她就折了回去,紧紧搂住景生胡乱亲着他的头顶心,手也胡乱游走,还好掌心下是他滚烫贲紧的肌肉,还有汗水,不是梦。
景生闷哼了一声,抱起她几步走到洗手台前,摸索着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水管发出箜笼箜笼的一阵响。
斯江反手去关水龙头:“做撒呀侬?”
景生捉住她的手,低头吻住她:“人家就听不到了——”
“听不到撒?”
她耳窝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和喘息声。骨传播和空气传播的差别,后者只是暧昧,前者却极危险。
斯江别过脸,直至无处可逃,几乎靠上了镜子,镜子上的雾气已变成了水汽,沾湿了她的发梢。
希尔顿的浴缸有浴缸的妙处,这个洗手间的洗手台也有洗手台的妙处。对于热情如火的年轻人而言,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黑裙子最终还是难逃一脱,湿了皮肤黏住面料,斯江从上往下脱,卡在腰间下不去,被景生干扰了好几分钟后,才发现侧面的隐形拉链只拉下了一半。再拉,又夹住了两根发丝,斯江雪雪喊疼,弯着腰迁就头发,在镜中像布格罗文艺复兴风格的那幅《维纳斯的诞生》。
有时候,一刹那的画面会在人的大脑里定格成一幅图像,被永久储存。景生后来每次洗手看见镜子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起这幅画。他的囡囡,他的爱。是的,没有别人,除了她。
不知道是裙子的作用,还是房子的作用,斯江觉得这一场欢愉格外漫长,漫长到她有点缺氧,也可能是出汗太多失水过多。
洗脸池的水龙头一直开着,像画外音,也像一道屏障,把他和她发出的所有声波都反弹了回来,每一寸肌肤都变成了空气质点,产生着振动,推动着这个小空气间里的空气分子,增加空气压力,形成高压区域,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振动,振动的传播速度随着深度增加,又不是匀速的,无法预知在哪个深度会发生突然的变化。斯江不知道自己哪一秒就变成数学意义上的不连续面,但粘性和传热性是连续的,无比急骤。无穷多道的压缩波叠加着推动,永无止境。声波从线性波变成激波,乃至产生了色散。
彩虹的端头是什么?
如果有人问,跃下那尽头的斯江依然无法回答。
***
热水龙头打开,卫生间里很快就雾气弥漫。
斯江冲完后用景生的汗背心擦了擦,套上自己的白衬衫和卡其色中裤,把黑裙子重新叠好。
打开门,卫生间的灯在木地板上切出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客厅里的灯全关了,只剩电风扇还在转,景生四仰八叉地躺在风扇下,白色短袖衬衫随意搭在身上,他单手覆在额上,悄无声息。斯江以为他睡着了。
景生却放下手臂,笑着看向她:“好了?”
“嗯,有扫帚伐?我扫一扫卫生间的地。”
“来,”景生翻了个身侧过来,拍了拍自己身前的地板,“躺一歇,老适意额。”
斯江依言坐了下去,抱住膝盖犹豫了一下:“就躺地板上?”
景生把身上的衬衫垫在地板上,伸出手臂:“躺吾手上。”
斯江躺了下去,吊扇的叶片转在最慢的那一档,一圈一圈,又一圈。
骨头像被打碎过再拼起来的一样,又酸又麻。
斯江长长吁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不想动,就想这么睡到天亮。
“还要调一只马桶盖。”景生突然说。
“嗯?”斯江打着哈欠醒了一醒。
“松忒了,盖头上有条裂纹。”景生回忆了一下收房子时的细节,想不起来有没有那条隐隐的裂纹,怀疑是今晚才裂的。
“肯定是侬做额坏事体,”斯江倒是直接把罪名按在了他身上,侧过身和景生面对面,看着他笑,“坏宁。”
“啥宁是坏宁?”景生觉得不能担这个虚名,手就从衬衫的两粒扣子间挤了进去。
斯江的手顺着景生的腰线上下摩挲着:“侬呀,坏宁,顶顶坏了。”
景生笑了一声:“是顶得凶坏呢,还是勿顶才坏?”
“流氓,”斯江的膝盖轻轻顶了他一记,“侬试试看就晓得了。”
“格么阿拉快点试试,”景生手臂回拢,把斯江在怀里掉了个方向,胸贴上她的背,喟叹了一声,“立勒嗨,坐勒嗨,还是不如睏下来。(站着,坐着,还是不如躺着。)”
斯江被他顶了两下,气笑了,拍得他大腿啪啪响:“坏宁起来了呀,卫生间里要扫一扫——”
景生闹了她几分钟,把她架到自己身上:“覅动,让吾抱忒一些。(别动,让我抱一会)”
斯江便任由他抱着,也抱着他。
“欸,欢喜伐?”
“嗯,欢喜。”
“有多少欢喜?”
斯江大大方方地回应:“天天做也可以,就是辰光长了点,吃力得来——”
景生笑得两个人一起震动起来:“哦——吾是问侬欢喜房子伐……”
斯江: ……
两秒钟的无地自容后,斯江愤愤然地哼了一声,要从景生身上翻下去,却被他紧搂着不放。
景生越笑越大声,最后在斯江的拳头下才慢慢停了。
“囡囡——”
“勿睬侬了。”斯江别过脸去。
“吾也欢喜,侬额想法是顶顶好额,双手双脚同意,”景生咬着她耳朵问,“公粮嘛,一天出一趟总归要额,否则满仓潽出来了,浪费得来,对伐囡囡?”
“呸!”斯江想了想,不甘示弱地地仰起头,十分硬气地表示,“一天两趟啊来讪额,谁怕谁?”
景生楞了楞,笑得手都松开了。
斯江趁机爬了起来,去阳台上找了扫帚畚箕。
景生接过扫帚把卫生间扫了扫,垃圾全部收进塑料袋里。
“啥辰光搬进来好?”
“阿舅让阿拉做主,”斯江洗了洗手,“要么看看过年,大舅舅要是肯回来,就在这里过年。斯好说要学脚踏车,下趟上学没懒觉睏了。斯南倒无所谓,路程差不多。”
“国庆节搬好伐?”
“也好,十一月侬要过生日了。”斯江笑着甩了景生一脸水。
景生却一脸认真地说:“天冷了,亭子间里做起来勿便当。”
“……”斯江深以为然。
第三百四十三章
第三百四十三章
黄梅天的雨, 来时不需要任何征兆,因为二十四个钟头分分钟看上去像是要落雨。
陈斯南从来不带雨伞,却没缺过雨伞也没淋过雨, 她倒是喜欢淋雨的,雨里飞奔水花四溅, 赞得唔得了, 自带李白“鞍马四边开, 突如流星过”的气势, 但是她嫌回到万春街烧开水打头打浴太麻烦,于是老师办公室、失物招领处、团委办公室, 全校只有她一个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进去, 老嘎嘚嘚地“借”把洋伞, 第二天早上她把洋伞像长剑一样斜插在身后书包的背带里, 风风火火跑进学校还伞。
这天放学前,天上忽地裂开, 雨水瀑布似的倒下来, 什么伞也不顶用。教室里所有的日光灯都开了, 没人回家, 还有一个礼拜期末考试, 看错题的看错题, 看书的看书, 也有男生聚集在后门处下起四国大战。
斯南托着腮帮子看了会雨,三点钟的天墨墨黑, 愚园路上的汽车开了车灯,上街沿停了许多脚踏车, 披着雨披的人撑着阳伞的人都捱在小吃店十公分宽的招牌下头躲雨。想到今天正好她和唐欢值勤,斯南打了个哈欠, 想说要不先擦黑板扫扫地算了,一扭头却发现唐欢不在。
她前后左右望了望,戳了戳前桌的沈珈:“看到唐欢没呀?”
沈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郭老师喊伊出去了。”
沈珈的同桌转过头来小声问:“嗳,晓得伐?其他班很多人说她和郭老师在师生恋——”
沈珈给了她一胳膊肘。
斯南翻了个白眼:“恋只屁——唐欢准备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郭行知是指导老师。”
“听说就因为她去找郭老师指导,所以老董一气之下才把我们班的作文比赛名额给了张筠?其他班都是语文课代表去参加。”
“没有的事,那个比赛谁都可以报名参加,什么名额不名额的,”斯南挑了挑眉,“我姐那届她班上去了四个人呢,她和另外一个男生都得了奖。”
“啧啧啧,你姐不一样好吧,阿拉学堂永远的女神,”沈珈露出向往的神情,“师傅,什么时候带我们去你家复习复习空手道伐?礼拜天怎么样?”
后桌的两个徒弟也赶紧凑了上来:“师傅,大师兄,我们也想复习复习巩固巩固。”
斯南鄙夷地扫了她们一圈:“我姐礼拜天要去给美国人兼职做翻译,我大表哥忙着搞希尔顿的时装发布会,你们是想要跟我外婆学圣经,还是要陪我弟看动画片?”
三个徒弟失落地吁出一口气。
“要复习空手道嘛也容易,现在就去下去一楼青蛙跳,跳上到三楼再下去,来回二十遍,再挥拳一百下——哎哎哎,理书包干什么?用不着负重的。”斯南慈祥地笑道。
“师傅,徒儿改日再学,雨小了,我先回家吃完饭。”
“师傅,我们也先腾出地方来方便你扫地,再会!”
女生们嘻嘻哈哈蜂拥而出。
斯南喊得响亮:“你们这帮狗东西就会偷懒,通通逐出师门,立刻,马上,覅再喊吾师傅。”
沈珈几个回过头来做鬼脸:“师傅——阿拉爱侬!”
“滚!”
斯南噼里啪啦把自己的书包理好,看看唐欢的课桌,顺手也把她的书包理了,起身开始擦黑板扫地。
上学期下乡学农,宿舍门该坏的还是坏了,女生们头一夜毫无例外地集体痛哭,想家,不适应乡下的条件,光是女厕所里一长条的蹲坑就让人不寒而栗。斯南一个人把床横到门口,像个真正的帮主一样义薄云天气盖山河,从自己在火车上出生讲到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被关在宿舍里吃过自己的粑粑,事无巨细,捣蛋的冒险的搞笑的,说到她那出了名好看的阿姐对她多么好,出了名好看的大表哥对她多么好,还有现在已经在读博士的物理天才……足足说了一个半小时。女生们一会儿笑成一团,一会儿哭成一片,一会儿惊叹不已,一会儿提心吊胆。
两个礼拜后回到市区,陈斯南在大家眼里不再是那个古里古怪独来独往的新疆知青子女了,她成了传奇,比传说中的陈斯江还要结棍。她能狂追五十米后一鞋底拍死一只老鼠,蟑螂蜘蛛蚊子随见随屠,女生们害怕尖叫她会温柔地说笑话哄人开心,夜里从农民伯伯家回营区,她总是高声唱着《铁血丹心》在最后押阵,靠打麻将她赢过农民伯伯家的两斤立丰牛肉干和康元葱油饼以及花生瓜子若干,堪称文能麻将扑克五子棋,武能杀鸡打鸟赶野狗。篝火晚会上男生弹琴女生唱歌,陈斯南表演空手道,单掌劈开三公分厚的木板,空翻后飞起一脚,直接把一条板凳踹成两段,虽然那条板凳早就有裂痕若干,但依然震撼全场。结果班主任董老师要求损坏公物的她赔十五块洋钿,还好由于表演十分卖力,全年级你一块我五毛地捐,最后她还赚了三十二块五毛,卖艺不卖身,依然是江湖好儿女。
陈斯南一战成名,从此成为“我有个同学”的故事主角,人家是十六岁的花季,她是十六岁的四季,全班女生的经历加在一起也没她一个人丰富多彩跌宕起伏。“有点怪”、“不大好相处”这些议论和结论没了。提起她,男生点头或摇头:“结棍,模子,老大,覅去撒伊(不要去惹她)”。女生摇头或点头:“勿怪,老好相处额,哈灵,好白相。”
新上任的班主任老董在上学期的学生手册里留下了让陈斯南自己也目瞪口呆的评语:“淳朴善良,团结友爱,有强烈的班级集体荣誉感,德育体育全面发展,有凝聚力。要对自己有信心,勇于承担更大的责任,可以尝试竞选班干部、团委和学生会干部,相信同学们会帮助你向青春交出一份亮丽答卷。天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不被世俗所污染,老师希望你一直拥有这份宝贵的赤子之心。”
陈斯南:董老师你是不是看错名字了?
回到家后看了手册的斯江和景生的表情就是:陈斯南你到底做了什么?老师和同学竟然被骗成这样?斯南一把抢回手册:“咦,我本来就是这么淳朴善良天真可爱,哼。”
***
雨的确小了许多,天色也渐渐微微亮了起来,教学楼外除了风声雨声,多了不少学生们放学的笑闹声。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纷纷和斯南说再会。
“陈斯南,洋伞要伐?”不少同学笑着问。
“覅,谢谢。”斯南单手把椅子拎起来倒着架上课桌,另一只手上的扫帚唰唰唰把垃圾扫出来。
后门口的男生们还在厮杀,工兵挖地雷,炸弹炸司令,杀得天昏地暗。做裁判的陈瞻平把手上一对师长丢进旗盒:“同去。”男生们群情汹涌起来,册那不绝于口。陈瞻平扯了一个同学继续做裁判,跳下课桌去帮斯南架椅子。
“唐欢呢?”
斯南无精打采地摇头:“勿晓得。”
“等歇阿拉一道跑?(等下我们一起走?)”
“侬洋伞带了伐?”
“没。”
“雨里冲回去?”
“好。”
斯南满意地点点头,来了点精神,到底是一起摆过摊赚过钱的同伙,志同才能道合。
后门口传来高声的喧闹,四国大战分出了胜负。男生们自觉地把乱七八糟的课桌椅摆好,椅子架上去垃圾捡起来。
外头走廊里传来急促的咚咚咚的跑步声。教学楼走廊里禁止追逐奔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冲进来的却是沈珈。
“陈斯南——唐欢被、被打了。”
斯南汗毛直竖,手里的扫帚一紧:“勒撒地方?”
“大门口!愚园路——”
斯南把她和唐欢的书包拎起来丢给陈瞻平:“帮阿拉拿好。”转身提着扫帚就往外冲。
男生们面面相觑一秒钟,立刻也跟着往外跑。
沈珈却死死挡在大门口不给他们出去,嗫嚅了好几秒才低声说:“是郭老师的老婆,还有伊丈母娘、丈人。”
“郭老师的老婆朝唐欢泼硫酸,泼在郭老师背浪厢了……”
陈瞻平把手里三只书包往地板上一丢,挤开沈珈追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
陈斯南早跑得没影了。
***
愚园路的上街沿不宽敞,靠马路是一排脚踏车,这时候整排倒了下去。
斯南还没挤入人群,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神经病朝女学生泼硫酸——”
“吓死人了,还好老师挡住了。”
“要是小姑娘面孔被泼着,一辈子完结了。”
“倒霉,精神病人杀了人也用勿着坐牢的。”
“听到伊嘴巴里喊了伐?学生同老师轧姘头,伊来收拾狐狸精额,也塞古的。”
斯南血往头上涌,耳朵嗡嗡响,一脚踩在那人脚上,迅速挤了进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人群里圈反倒空出了不小的一片地方。郭行知捏着一个女人的双手, 声嘶力竭地喊:“放下来!放下来!覅动——!”
女人面目狰狞,极力挣扎着用上海话飞快地重复着一句话:“弄色侬!去西去西侬去西!(弄死你,去死去死你去死!)”她手里还有一个玻璃瓶, 瓶子里还有一点无色液体。
女人的父亲抻长了手臂在拉架:“松开呀,吾带伊回去, 侬快点去医院看看!”
围观的人不时惊呼闪避, 又舍不得不轧闹忙, 随着他们三个前进后退左躲又让, 像运动会的人海波浪表演,十分魔幻。
斯南第一眼就看见了唐欢, 她似乎傻了, 呆木木地直盯着郭行知的背, 任由女人的姆妈用翻了面的洋伞劈头盖脸地抽着, 脸上有两条血痕被泪水和雨水冲淡了。
“覅面孔!小狐狸精,十几岁就出来勾男宁, 有爷生没娘养额乡下宁——嗳!”
老太婆一声惊叫, 被斯南踹翻在地, 嗷嗷地尖叫起来。周围也响起一片惊呼声, 原来那块地上正好有不少洒落的硫酸, 被水冲了几分钟后虽然稀释了不少, 手撑上去也很够呛。
没等郭行知那边三个人反应过来, 斯南扳正伞面收起洋伞直接劈在了女人手上,女人惨叫一声, 玻璃瓶直坠下来,周围又是一片尖叫。
“南南当心!”唐欢这才反应过来。
斯南“嘭”地撑开伞, 一条流畅的弧线划过,在离地十几公分的地方兜住了瓶子, 稳稳地放在了地上,瓶子歪了歪,横在了伞里,伞面不过几秒钟就腐蚀出了一个个洞。
所有的人都往后退了退。
斯南嫌弃地看了看还纠缠在一起的郭行知一家,抓着唐欢退到一边:“别怕,等警察来,她这是杀人罪!谋杀!”
女人撕打了郭行知几下,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地上两眼发直抽搐起来。
郭行知蹲下身,数量地把手指塞进她嘴里,抬头喊了一声:“叫救护车!”
“阿华!阿华!”
老太婆顾不得自己的手,哭着爬过去托起女儿的头。
斯南这才看见郭行知背脊上的惨状。被雨淋过后,衣服已经粉烂,背上裸露出来的皮肤是黏糊糊的,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斯南后知后觉地看向那把伞,打了个寒颤。
“陈斯南!唐欢!”陈瞻平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班上的男生和沈珈几个也跟了过来,短促的惊呼后赶紧把斯南和唐欢拉到一旁团团围住。
“你们没事吧?”
唐欢看了看斯南和同学们,喃喃地说:“郭老师、郭老师有事体,伊被硫酸泼着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发起抖来。
警车和救护车陆续到了后,人群渐渐散去。
***
斯南回想起这一天,依然会很后怕。命运的拐点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没有人能预知。如果那瓶硫酸浇在了唐欢脸上,斯南不敢往下想。她虽然很讨厌郭行知,但因为他关键时刻保护住了唐欢,斯南没有再对他口出恶言。
郭老师在医院待了好些日子,斯南跟着唐欢去探望过一次。百分之三面积的二度烧伤,医生说幸亏那天下雨,还有一层衬衫和一件汗背心,不用植皮手术。
郭知行趴在病床上苦笑道:“就算三度烧伤我也不会植皮的,比起那种痛苦,这点皮肉苦还爽快一点,至少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什么代价。”
唐欢说不出话,泪盈盈地和他两两相望。两个人的世界像罩了个玻璃罩子,玻璃还是雾蒙蒙的毛玻璃,只差三个大字“艺术片”。
罩子外的陈斯南却不爱听这话,私下跟陈瞻平嘲伊:“郭知行本来就活该受这个罪,谁让他招惹学生了,再说他不受这个罪难道让唐欢受吗?说得自己像受难的耶稣似的,还不是要让唐欢对他感恩戴德,真是心机深沉的岳不群!”
陈瞻平却领会错了重点:“葵花宝典?”
“呸,”斯南叹了口气,“哪能办呢?唐欢对他更加死心塌地了。现在他老婆进了宛平南路600号——”
“他老婆也可怜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好可怜的?疯子骗傻子,我看他们四个都不是好东西。”
陈瞻平犹豫了一下:“老郭老婆以前不疯的,董老师说的。”
“嗳?”
“听说她小时候就有癫痫,发作得不多,但是跟郭老师结婚的时候没说有毛病,后来养了一个女儿,女儿两个月大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趴在床上睡觉闷死了,她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再后来脑子就真的出毛病了,天天说她婆婆闷死了孙女,拎起菜刀要报仇,郭老师姆妈从楼梯上摔了一跤人没了——唉,老郭也可怜的。反正都可怜。”
***
斯南去问唐欢,这段往事她知不知道,郭知行有没有说实话。
唐欢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这些事郭老师都告诉过我的!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你为什么怀疑他没有说实话?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个事?”
斯南一怔:“我没打听——”
“南南,我喜欢郭老师是我的事,你说了他那么多难听的话,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也不能生你的气,但你能不能别对他有这么大的成见?他为了我命都不要了,你当场看到的对不对?那个女人疯成那样他都没动手,你没发现吗?他被那一家子骗去结婚,生的女儿莫名其妙地没了,妈妈也被害死了,他都没动过手打那个疯子——”
唐欢眼泪直流:“谁说郭老师一句不好,我都受不了,没法忍,真的,南南,求你了。”
斯南被噎得喘了好几口粗气,半晌才勉强说道:“唐欢,他们家的事,各有各说法,我又没亲眼看见,你也没亲眼看见,不能谁说就相信谁对吧?”
“你这口气不是相信那个疯女人了?”
“我——,”斯南叹了口气,声音小了许多,“因为乡下是有那种奶奶嫌弃媳妇生了女儿,就把孙女丢了甚至淹死什么的,好让媳妇再继续生儿子的事,以前你不也说过——”
“斯南!”
斯南咬了咬牙:“反正正常人不会喜欢自己的学生!”
“胡适和徐芳,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徐悲鸿和孙多慈,难道这些大师都是不正常的人?”唐欢哽咽着去拉斯南的手,“我知道,我们都遇到过不好的事,会讨厌全天下的男人很正常,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坏人,我遇到郭老师这么好的人,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生气一直骂他?”
斯南愣了愣,语气不自觉地僵硬了许多:“我没讨厌全天下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要讨厌郭老师?我喜欢他跟我喜欢你又不矛盾。”
“我没——”斯南深呼吸了一下,“算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觉得不对,他是老师,你是学生,你觉得他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你这不也是一种成见?”
“因为我和他接触得多,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不叫成见。像你这样根本不愿意去接触他,就这么批判他,才叫成见,”唐欢又哭了起来,“斯南,我下学期要转学了,但我真的不想没了你这个好朋友。”
唐欢转学的事,斯南是知道的,因为这个她也很生气,但生气没有用。
“我们还是好朋友,可以写信,打电话。”斯南叹了口气,“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说完。我大表哥以前在愚园路,就在你们出事的边边上,把他班上的女生推开自己被公交车撞断了大腿,到现在钢钉还在腿里,那个女生也是一直说‘顾景生救了我的命,为了救我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反正就这个意思吧,她就天天去看我大表哥,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实际上呢?我大表哥一点也不喜欢她,就是做人的本能反应而已,像我上次爬水管捞那只被卡住的野猫下来,根本就没想过那么多,要我当时不小心摔下来了,你会以为我为了那只猫自己的命都不要吗?”
“你听不进,因为你喜欢他,你信任他,你觉得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没人能最了解别人,人连自己都没法完全了解,何况别人呢?老师和学生——反正我不喜欢沈从文,他利用老师的地位去疯狂追求张兆和,结婚后又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对不对?”斯南脑子里灵光一闪,“老师在学生心里天然就有一种优势,就是你会相信他说的话,会不客观地去看他,地位不平等!唐欢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否则为什么你觉得老郭说的就是真的呢?是你先相信了他,你才觉得你最了解他——”
“斯南,我不是幼儿园学生也不是小学生,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唐欢低下头不再吭声。
***
斯南不明白,为什么像唐欢这么一个挺聪明挺要强的小姑娘,遇上一个男人后脑子就不好使了,十头牛也拉不回,内心她还有点懊恼,没有当场反驳好那句讨厌全天下男人的话,她喜欢大表哥那么多年,也喜欢赵佑宁,现在和陈瞻平也处得蛮好,她真的没讨厌全天下的男人,但哪怕像大表哥在沙井子跟她那么好的,一转头就喜欢阿姐了,赵佑宁也跟她那么好,一转头就有住在一起的女朋友了。
十七岁的陈斯南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不要为任何一个男人流眼泪,除了大舅舅小舅舅顾景生——赵佑宁如果生病了出事了也可以为他哭一下——反正不能因为男女感情哭,友情亲情都可以哭一哭。
大洋彼岸的赵佑宁连打了三个喷嚏,想起上海某个同学应该要期末考试了,可以加一点有难度的题目考核考核。
第三百四十五章
第三百四十五章
1990年6月1日, 戈尔巴乔夫和布什在华盛顿举行高峰会议,冷战结束。对于世界上的普通人来说,这一天和其他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件事太过遥远, 所谓的世界格局的翻云覆雨辐射到大洋彼岸的个体身上,影响几乎消失殆尽, 方圆几公里的微观世界毫无所觉地继续运作。
比起超级大国之间的博弈, 上海人更关注意大利举办的世界杯比赛, 黑色三分钟给球迷们带来的巨大创伤还没恢复, 大学校园里,弄堂里, 热爱足球的人们日夜颠倒, 为遥远的陌生人欢呼喝彩或者扼腕叹息, 这时候, 方圆几米的微观世界又上升了宏大的全球化。
景生作为一个足球爱好者,却只有时间看了24号的阿根廷队巴西, 看着马拉多纳世纪一传, 阿根廷最终1:0击败巴西。这个极其精彩的传球让人热血沸腾, 景生却想起了顾东文, 不知道他在橄榄坝有没有熬夜看球, 如果世界杯有一天能在中国举办——景生摇摇头笑出声来, 起身到冰箱里开了瓶力波啤酒。
电话铃响了起来。
“册那!看球了伐!”顾东文的声音有点嘶哑却中气十足。
“马拉多纳!册那!老马就是老马, 带球过人看了伐?直接把巴西闷忒!”
景生突然红了眼眶,他揉了揉眼角:“看了。哈赞。”
顾东文像足球解说员一样兴奋莫名地描述着马拉多纳神一般的20秒, 景生却想起他以前一直说要看自己踢球还要在球场上教他怎么以脏克脏,但顾东文实在太忙, 一年到头才歇过年那几天,从来没看过他比赛也没和他在同一片球场上奔跑过。
“啤酒开一瓶啊, 唉,顾北武萨都好,可惜不是球迷。”顾东文遗憾地感慨了一句。
景生听到卢佳催他睡觉的声音,喉咙微哽:“早点去睏高,八月阿拉来看侬,阿拉一道踢球。”
“好。”
挂了电话,景生一抬头,看到斯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阁楼上下来了。两个人静静对视了一下。
“吵醒侬了?”
“阿舅好伐?”
两人同时问道,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我又做了个噩梦,吓醒了。”斯江告诉景生。
斯江在六月中就开始常常梦到和发布会相关的事。例如音乐响起来,台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又譬如台下全是人,模特却一个都还没到;还梦到过发布会结束后的订货酒会上,一单也没有做成。最紧张的时刻喊不出声,哭不出来,急得心头一把火烧到七窍,不用像红孩儿那样捶下鼻子都能喷出火来的感觉,但只能干着急。往往这时候梦就醒了,醒了以后就很难睡着。
她问景生:“侬紧张伐?做噩梦伐?”
景生指指眼下的黑眼圈:“紧张得要命,但是紧张也没办法。”
他这么一说,斯江反而放松了一些,把这夜梦到的停电告诉景生,景生唰唰地记在了本子上。
斯江骇笑:“侬做撒?只不过是梦而已。”
景生:“再仔细点总归没错。”
还能再怎么仔细呢?再发一次带着希尔顿所在位置的地图和交通信息的传真给与会者;跑去纺大看黄老师的学生们制作固定背景板和活动背景板,检查灯光的电路和背景板上的轨道,亚克力的立体字制作再认真确认一回。酒店的进场时间离场时间、电路配置、灯光配置、酒会菜单、服务员人数等等,事无巨细,景生都要过问,笔记本上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全是事,完成一条红笔划去一条。
发布会的舞台是黄老师自告奋勇帮忙设计的,一块固定背景板,上下嵌了轨道,中心位置安装了四重奏的中英文立体字,背景板的四条边和立体字下面都安装了灯光。两块活动背景板小一圈,正好卡进固定背景板的上下轨道里,分别用绿色洋桔梗、红玫瑰、向᭙ꪶ 日葵以及白百合插满两块活动背景板的正反面,象征着春夏秋冬的季节四重奏,中间挖空一个椭圆形留给立体字,活动背景板只需在主持人上台的间隙更换,十分方便。
斯南先前自告奋勇地接下了买塑料花的活,想着雁过拔毛,跑腿费至少能赚上一笔,她跟景生谈定了,一共是三千块的预算,包括花、热熔枪热熔胶封箱带细铁丝等系列工具,能省下多少都是她的。陈斯南对赚钞票是一等一的热情高涨,五月底就拉着“生意搭子”陈瞻平跑了好几个批发市场,货比三家不吃亏,六月头上顺顺当当订好了货,全部买好后却泄气得很,这笔“大生意”最后一塌刮子竟然只赚了一百十八块五毛,这还是她和陈瞻平来去都坐公交车吃饭全是生煎锅贴大排面的情况下省下来的,要是偷懒拦几趟差头,吃两顿好的,说不定还要倒贴。
陈瞻平倒很大方,拿了分到手的一半钞票就请斯南去老大昌吃了顿西餐。陈斯南化悲愤为食量,吃光了陈瞻平的分红,居然还差三块洋钿,她实在不好意思让人家倒贴,铁公鸡难得拔了一根毛。等出了老大昌,她越想越难过,再对比一下景生做生意以来的彪悍战绩,还有阿姐从开始当家庭老师后也是大钱不断,更加窝塞郁闷。走到华山路希尔顿酒店对面的时候,斯南悲从中来,突然就眼泪水淌淌了,吓得陈瞻平不轻。斯南很是难为情,哭了两秒钟赶紧擦干眼泪,哇啦哇啦开始分析。
“这次最大的问题是我应该先去批发市场打听一下价格,我阿哥比我还抠门,”斯南愤愤然地表示,“三千块肯定是伊先算好的,怪不得我一开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还笑得那么意味深长。”
“坑子!沙坑!”斯南越想越觉得景生当时的笑容有问题,“阿哥就是个沙滩。”
陈瞻平挠挠头:“也不能这么说,你不还多了一个人的车钱饭钱嘛,两个礼拜天跑下来,至少也花了好几十块,本来你也可以赚两百多的,三千块的两百多,将近百分之十,已经是蛮多的了吧?我舅舅舅妈他们上班一个月才挣两百块。”
斯南摇头:“不,就是我上他的老当了。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批发市场的价钿我覅太清爽,他这次开得好,下次肯定还要开,我就先调查价格再跟他谈,至少要赚百分之二十,不然白辛苦了。”
知耻而后勇,陈斯南对于自己处在家庭成员赚钱能力的鄙视链末端十分不甘心,信誓旦旦要一雪前耻。
经过了唐欢这件事后,斯南更加坚定了读好大学赚大钱的伟大志向。
赵佑宁打电话来万春街。斯南大放厥词:“小姑娘多少聪明多少漂亮!为撒要在一棵歪脖子烂树上吊死呢?再说,男人算什么东西!我,陈斯南,现在宣布,将来绝对不谈朋友,不结婚,不生小孩!”
“男朋友可以不要,朋友还是要的吧?”赵佑宁哈哈哈地笑,“再说南南你本来就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对伐?哎,等我回国你会不会不认我这个好朋友了?”
“那当然,侬永远是吾最最好的旁友——”斯南一顿,忽地冷笑了一声,“算了,你其实也是重色轻友的家伙,我要再考虑考虑。你们男生靠得住,母猪也会上树。”
“我有几条针对你期末考试的物理大题,发传真到你家好了,明天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赵佑宁换了个话题。
“你还是不是我旁友了?”
“亦师亦友嘛,想一想,期末考试物理考个满分多结棍,模子,辣手——”
“现在阿拉习惯用‘野兽’来形容了,”斯南得意地笑,“我现在是年级里的物理野兽,哈哈哈哈。”
“还不够,要做野兽中的野兽才行。”赵佑宁强忍着笑回答。
“好,我先挂电话,你赶紧传真啊,我叫上陈瞻平一起做,”斯南挑了挑眉,“我们班这个男生还是不错的,性格特别好,我们过年一起摆摊头他也吃得起苦,这次我们又一起做生意了,但是……”
不知不觉,斯南洋洋洒洒说了五分钟才挂了电话。
物理题目传来整整四页,斯南开始觉得不当野兽也蛮好。
***
发布会前一天,所有的物料全部运进了希尔顿,原本约定晚上十点钟进场,不料夜里大礼堂的婚宴出了事,一个伴郎老酒吃得太多,把宴会厅的地毯呕得一塌糊涂。酒店宴会厅的地毯是全幅定做的,局部清洗费要好几千,新郎新娘两家人傻了眼,赔吧,不甘心,不赔?走不掉。酒店也算体贴顾客,直言只要你们能把地毯弄清爽,干了后不秃头不褪色就算了。两家人齐上阵,耗到夜里十二点多钟还没空出场地来。宴会部餐饮部公关部的几位经理也都一直没走,再三和景生斯江他们打招呼说不好意思。
直到凌晨一点半,四重奏大大小小的道具、服装箱、衣架、宣传海报等等才全部进了场。黄老师和一班模特本来是要在裸台上走两次的,景生看着不对,十一点半就让司机先把她们送走,约好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就来排练。
等背景板全部安装好接上电已经三点半,景生心里焦急,脸上一丝也不显,幸好他先前来摸过好几次底,征得酒店的同意后,自己动手把灯光和音响都调试妥当。斯江对着黄老师的流程细节表,曾厂长负责掐表,王主任被景生培训了两遍后,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试着操控灯光开关,礼堂里的音响流淌出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灯光从明到暗,从暗又到明,五点半才顺完一遍,景生的笔记本上又记下了不少问题。
四个人走出酒店,司机阿金在面包车里睡得呼呼的,被叫醒后下车定了定神,吃了根香烟,把隔夜的浓茶吃掉大半杯才回到车上,一看,好家伙,老板老板娘王主任曾厂长全睡着了,老板老板娘头靠头倒也算了,王主任和曾厂长也睡得脸贴脸,笑色老百姓。
景生被叫醒时候隔了好几秒才发现他们还在车上。
“顾总,我看你们都睡着了,就索性开到此地来,好让你们多睏忒一歇。”阿金有点紧张地解释,做事体嘛,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自说自话很容易既无功劳也没苦劳。
斯江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窗外丰裕生煎的招牌,再看看车子正停在陕西路上就笑了。
“啊呀,谢谢侬呀阿金,太好了,我小时候阿舅经常带我来这家吃小馄饨同生煎馒头,有一腔没来了。”
景生一看手表,七点钟,再听斯江这么一说就笑了:“侬安排得邪气好。”
王主任和曾厂长还没从相依相偎的鸳鸯茶状态里平复心情,糊里糊涂跟着景生和斯江下了车。两个人胃口倒不差,四两生煎馒头,一碗咖喱牛肉线粉汤下肚,还分了一碗砂锅小馄饨。
斯江数了数小馄饨,没了那位仰慕阿舅的服务员姐姐,一只也不多一只也不少。
景生替阿金也买了四两生煎一碗线粉汤。五个人吃好早饭回到希尔顿,七点三刻还不到。
黄老师带着模特儿、化妆师摄影师以及摄像师都已经等在了酒店大堂。
***
离发布会还有八个钟头不到,大家火急火燎地冲进礼堂。黄老师一圈走下来,对景生和斯江竖起大拇指,一问听说他们忙到五点钟,摇头感叹年轻人体力就是好。酒店的工作人员也提前就位,九点半就顺了两遍不带妆彩排。有了景生昨晚考虑的一些衔接上的细节,黄老师的喉咙省了不少力气,跟着就开始化妆。斯江带着厂里的六位阿姨把所有模特要展示的服装仔细检查后按顺序挂好,需要熨烫的赶紧重新熨烫。
偏偏好事多磨,本该十一点到的主持人坐的差头跟公交车抢车道别苗头,出了车祸,主持人一只胳膊骨折,直接被送进了医院。
“哪能办?现在侬叫吾到啥地方去寻一个熟悉流程和主持稿的人?又要卖相好还要普通闲话过关,侬只小赤佬就勿会让师傅开慢点呀?!” 黄老师接到电话通知时气急败坏一顿乱吼,吼完若有所思,捏着话筒看向景生。
景生和黄老师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时看向正忙着挂衣服的斯江。
第三百四十六章
第三百四十六章
无论何时, 每当斯江回想起这一天,都会觉得很奇妙。她因此认识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她们并不相似, 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经历和受教育过程,她们在某方面有着共同的认知, 但更多的方面经常会产生争执, 尤其是意识形态上, 谁也不能说服谁, 或者说谁也没想过要说服谁,她们各自阐述, 各自论证, 又自我否定打碎重新建立新的观点。她们同居过短短的时间, 更多时候依靠信件、电话、后来的ICQ、MSN、邮件联系。她们见证过对方最耀眼的时刻, 在对方最艰难的岁月中默默陪伴。她们最后天各一方,却一直是彼此最坚强的后盾。
这天斯江临危受命, 倒也不慌, 她一边化妆一边背诵主持人的发言稿, 好在稿子原本就是她写的, 南红和黄老师增加了些时装方面的专业内容, 难度并不大, 三四遍后就能脱稿了。
“淡一点淡一点, 麻烦化得淡一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三叮嘱化妆师, 斯江忘不了小时候在电视台演出的妆容,想想就起一层鸡皮疙瘩, 以至于她现在都只肯涂一点口红,对涂脂抹粉很是抗拒。
“好啦, 你别紧张,眉毛别皱哦,嘴巴放松一点,你要知道,到了台上灯光一打,妆面如果很淡的话,看上去——会有点不吉利的啦,”化妆师笑着安慰她,“而且,你自身条件这么好,随便化化就超美的,你相信我。”
化妆师的声音柔美动听,斯江不由得看向镜子,才留意到这位化妆师长得很特别,娃娃脸上高眉深目,颧骨微高,化着精致时髦的妆容,她梳着高高的马尾,发色偏红,穿着一件明黄色的男式衬衫,衬衫很薄,里面深紫色的蕾丝内衣十分醒目,半幅衬衫下摆束在闪光面料的黑色直筒裤内,脚上是一双方头漆皮船鞋,一脚蹬,没有穿袜子。
旁边已经换好第一套服装的张萌萌正咬着吸管喝蜂蜜水,笑着告诉斯江:“Evone是台湾人,在巴黎学的化妆,化妆品也都用的进口牌子,台湾和香港很多名牌时装秀都请过她,还有好多明星走穴也喜欢请她。”
斯江钦佩地点点头,她第一次看到这么专业的化妆箱,可以一层层向两边打开,里面的化妆品好像全是一个牌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的化妆刷整排插在皮质的包里,摊开来腔调赞得勿得了,光是摊开行头就足以让人信服她的专业才能,以前电视台的化妆师也没这么有派头。
“哪有啦?”李宜芳嗔了张萌萌一眼,“我就去帮过几次忙好不好?你又乱讲。”
张萌萌立刻做倒地状:“酥色了酥色了,斯江,发现伐?人家都说阿拉上海小姑娘嗲,比起台湾女人,啧啧啧,差了十条黄浦江。”
这点斯江完全同意,她头一回听到女生说话这么温柔这么嗲,但又完全不做作。
李宜芳笑着征求斯江的意见:“你睫毛又长又密,要不就不要装假睫毛好不好?因为第一次装假睫毛都会有点不舒服,灯光一打容易流眼泪。”
“听你的,你做主。”斯江用人不疑。
“来,眼睛往下看,别怕,睫毛夹夹上去不痛的。”
斯江眼眸往下看,忍不住好奇地问:“李小姐,你是台湾哪里人?”
“我祖籍是四川人,我爷爷以前是空军,去台湾后被安置在高雄冈山的眷村,所以我是在高雄的眷村里长大的,但是我妈妈是排湾族的原住民,所以我其实算是‘混血’,大陆很少人知道冈山,高雄你有听说过吗?”
“知道,高雄属于台南,眷村我也知道,邓丽君、林青霞、朱天心、龙应台都是眷村人。”
“哇,你好厉害,这都知道。”李宜芳认真仔细地看了看镜子里美得让人神魂颠倒的年轻女孩,暗叹这样的面孔居然不是演员,简直是暴殄天物。
斯江微窘,不禁眨了眨眼,好在睫毛夹立刻松开,没有被扯痛,她笑着解释:“因为我舅舅很喜欢邓丽君,然后我也看了一些台湾作家的书。”
李宜芳也笑了:“我见过的大陆女生好像只知道琼瑶三毛,很少人知道朱天心龙应台的呢。好的,现在眼睛再往下看,我们再夹一下睫毛,放松,别眨眼,一下下就好了。”
“嗯,好的。”斯江的语气不自觉地也温柔了许多。
“来,看镜子,嗯,很好,好,再往下看,我们刷一下睫毛膏。”
斯江依言垂下眼,好奇心却依然不减:“那你是怎么想到来大陆发展的呢?”
李宜芳的声音始终带着些微笑意,“就朋友介绍我到一个剧组帮女演员做化妆师啊,然后做得还蛮开心的,就陆陆续续接了一些工作,去年来上海后就索性留在上海了。”
斯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嗯,上海的台湾人香港人都挺多的。很多人住在虹桥那一片。”
“我也住在那边耶,租金好贵!”李宜芳一边笑,一边继续刷睫毛膏,“你真的好温柔啊——”
斯江一怔,温柔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才更合适。
李宜芳压低了声音笑道:“其实我知道你们上海人都叫我们台湾人台巴子,香港人是港巴子。”
她对着镜子眨眨眼,有点狡黠,但没有一丝不快。
斯江一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旁边的张萌萌被蜂蜜水呛得差点咳了好几声,扭头问:“Evone你听得懂上海话呀?”
李宜芳笑眯眯地把斯江鬓边的燕尾夹重新夹了夹:“就懂这两句。”
来回巡视的黄老师干脆利落地挑了挑眉毛:“这话跟你们港台小姑娘没啥关系的,台湾男人香港男人跑来上海,十个有九个下了飞机的头一件事就是□□。YH宾馆上面那个唱歌的俱乐部里,小姐接的都是港台来的,年纪都可以做她们的爸爸甚至爷爷了。嘁!”
“我要是你们台湾女人,肯定不找台湾男人,香港男人也不行,说是说经济发达地区,思想还是很封建,□□多,外头养女人的多,娶几个老婆妻妾成群社会上也没人反对,这不是巴子(乡下人)是啥?把女人当财产,低档!”黄老师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化妆间里静悄悄。
斯江眨巴眨巴眼,心里觉得痛快,不免又有点难为情。反正她在北京听见人家说她不像上海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而听到别人说上海男人小气精明怕老婆,她也每每都有大声反驳的冲动。
结果李宜芳却笑了起来:“黄教授你说得太好了!真的,台湾的社会风气是真的很畸形,国民党真的不行,迟早要完蛋,李登辉更加一塌糊涂。”
屋内立刻落针可闻。
斯江有点瞠目结舌:“李登辉不是你们的总统吗?”
“对呀,所以才更加要骂他啊,没事的啦,我们台湾人天天骂的,议员们开会开着开着就破口大骂还经常打架呢,没事的,我人在上海就更加随便骂了,”李宜芳难得不那么温柔地说话,“现在台湾很乱啊,很多年轻男生就只知道把妹赚钱飙车喝酒那种,其实我们女生都受不了的,能出国的都会出国——啊,对不起对不起,是能离开台湾的都会离开台湾,对不起啊,从小这么说习惯了——”
斯江回过神来,笑得更加温柔了:“谢谢你,Evone。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这已经是国际共识啦。”
“抱歉哦,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的。”李宜芳有点尴尬地用唇刷的端头戳了戳自己的鼻尖。
大家都笑着说没事没事。
斯江想了想,却又道:“我也很抱歉,Evone,谢谢你那样纠正自己的话。”
李宜芳把转椅转到她侧前方,托起她的下巴观察妆容,有点意外:“是我说了会让你们反感的话,你为什么还要谢谢我?”
“因为你出生成长的环境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啊,你们用繁体字,按民国多少年纪年,你们的护照也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有自己的总统、军队、法律和政府,你们的历史书也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斯江真诚地说,“你的及时纠正就是一种友好,很宝贵。”
李宜芳呆了呆:“我第一次听到有大陆人会这么说耶,以前在剧组偶尔说错话,会被人教训很久,还有人说要让警察赶我回台湾,所以我其实是因为不想回台湾才不敢说错话的。我每次回高雄,我爸妈会安排很多相亲,会说人家二十三岁已经做妈妈了巴拉巴拉,好烦!”
屋子里又静了静,包括斯江也想不到穿着打扮这么前卫时髦的台湾小姑娘竟然还会面临父母的逼婚。一瞬间不少模特都心有戚戚焉,凑过来给李宜芳出谋划策。
斯江笑弯了眼。
李宜芳朝她眨了眨眼,继续上手折腾斯江的脸。
黄教授倒有点讪讪,嘟哝了一句:“Evone你这么好的女孩子可以考虑考虑我们上海男人的,你看看小顾,对我们斯江多好。”
“哇,那个顾总真的是你男朋友吗?”李宜芳有点惊讶。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般配的情侣。”
“谢谢。”斯江大大方方地道谢。
李宜芳没给斯江画唇线,直接给她刷了两遍口红,看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拆了燕尾夹准备给她做发型。
“等下你换好礼服我们能不能拍几张合影?”李宜芳笑着问。
斯江欣然同意。
李宜芳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个体格娇小的“大哥大”来,翻开翻盖:“你有没有个人电话?我们交换一下号码。”
“我没有,我也没BP机,只有座机号码,你要么?”
“要啊,”李宜芳一边输入号码,一边给斯江看自己的新款摩托罗拉MicroTac,“你和你男朋友可以买这个用啊,很方便,随时随地能联系上,又不像大哥大那么丑。”
“这个要多少钱?”斯江好奇地问。
“我在香港买的,一万八千多港币。”
斯江不禁咋舌,非常心动,但心有余而钱不足,好在有了目标就行。
房间外突然有人敲门。
“撒宁?”黄老师大声问。
“黄老师,主持人介绍了几位电视台的记者来,方便进来拍摄伐?”景生在外头问,主持人的费用前几天在公司对流程的时候已经付了一半定金,人家在来的路上出车祸,算是“工伤”,景生也不会要求退钱,对方也很会做人,立刻联系了弟兄来捧场。
黄老师连连抬手,疾步把更衣室的帘子拉好,检查了一下模特儿们的服装化妆和发型,拉开门:“请进。”
景生进来来三个人,一位扛着有电视台二台贴纸的摄像机,一个女记者拿着麦克风,还有一个实习记者跟着。
实习记者笑着喊了一声:“陈斯江——哈!我看见顾景生就觉得你说不定会在!”
“呀,你们认识啊?”
“我们初中是同班同学,”程璎笑弯了眼,想上手抱一抱斯江,看见她化了妆又缩回手,“陈斯江一直是我们的班花和校花。阿哥,来,多拍拍阿拉仙女。”
摄像机对准了斯江。
幸好脸上有粉底和密粉还有腮红,斯江脸上发烫也显不出来。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黄老师没接受采访,重点采访了两位模特、斯江和李宜芳。
斯江在采访空隙留意到程璎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表现得很勤快,又不是那么急切地好学,她不厌其烦地举着白纸在各个角度测光,笑容有点面具化,三分钟就写好了主持人的台词,一句话一张纸,她举着和摄像机的镜头持平,以保证主持人念台词的时候视线正好对着镜头。
“各位观众,今天我们将看到一场高水准的与国际接轨的时装发布会,所有的展示服装都由上海设计师设计,上海的服装公司生产,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品牌’。参加表演的模特儿有不少是我们上海第一支专业模特队的成员,更令人欣喜的是,这场发布会还吸引到了来自台湾的著名化妆师李小姐参与。这就是我们上海的魅力,一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城市,充满无限的可能,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现场的精彩演出。”
定格三秒后,主持人放下了话筒,笑着找到景生:“顾总,我们临时抽空过来的,后面还有任务,就不跟拍了,你让你这边的摄像师把录像带烤一份寄给我们程璎,到时候剪辑在一起,播出前我联系你。”
景生的视线从镜子里的斯江身上收了回来,礼貌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往外走。
“顾总,我的名片你收好了没有?要是打你BP机你会不会不回电呀?”主持人笑语晏晏,“你有没有大哥大?留个号码给我——”
声音渐渐远去。
张萌萌拍了拍斯江的肩膀:“看好小顾,晓得伐?”
程璎把箱子收拾好,急匆匆地放下名片:“今天实在没空,等七月份放暑假了我们老二班的一起聚聚吧?”
斯江接过名片起身送她出去,也没有问她和林卓宇的事,送走程璎,斯江才留意到她名片上的工作岗位是实习采编。
***
灯光骤暗。T型舞台周围的人群停止了寒暄和议论,现场安静下来。悠扬的小提琴乐声轻轻响起,一道追光灯从舞台对面落在了四重奏的中英文品牌立体字上,掌声四起。
灯光随乐声倏地转至舞台下礼堂的一个角落。观众们十分纳闷地纷纷侧身望去。
“纵然美为人所共有,但多数人所见所感各有不同,”斯江一手拿着话筒,一手轻提灰紫色的层叠轻纱裙裾,像丛林中的精灵慢慢走近舞台,“以美回答美以后,此刻悄然无声。美,凝然不动在这转动不息的世界的静止点上。”
突然,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亮成一片,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斯江被吓了一跳,幸好立刻稳住了心神,她搭在了景生伸出的手上,稳稳地登上舞台。
“感谢各位拔冗莅临,希望这个下午我们携手穿越四季,共同体会Quartet四重奏关于美的最新诠释。下面请观赏春之篇章。”
斯江粲然一笑,全场灯光尽灭,随后音乐渐响,背景板上立体字的灯光骤亮,开场模特张萌萌稳步上台亮相。
场内许多人,终身难忘携诗而来的陈斯江,她比诗更美。
第三百四十七章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时装发布会很成功, Quartet的黑白灰系列令人耳目一新。每个篇章结束后,斯江都会把设计的构思融合在诗篇里娓娓道来,最后工作人员一起上台谢幕, 掌声雷动。
掌声持续了大约两分钟,闪光灯闪个不停。全场灯光大亮后, 通向隔壁宴会厅的连通门被酒店的工作人员缓缓打开。四位女小提琴手身穿当季夏装的白色系列, 站在一个半圆白色舞台的两层台阶上开始继续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舞台背景是发布会替换下来的第一块活动背景板, 绿色洋桔梗的花墙十分高雅, 花墙上伸出十几根刷成白色的枯树枝,参差不齐, 形状各异, 却不显凌乱, 树枝上用透明的鱼线吊下白色的木质衣架, 衣架上展示着白色系列的主推款。高低不一,也不在一个平面, 完全没有拥挤的感觉, 视觉效果很是震撼。
只这样一个小小的展示台, 又吸引了许多人从各个角度忙着拍照。做生意的人都很精明, 做女装品牌生意的人不但精明还都有点良好的审美, 大家一看, 嗐, 这不就是现成的橱窗布置嘛,高档时髦优雅, 还有创意,赶紧抄作业。
两侧的自助餐台的冷餐会已经备餐齐全, 各色饮料美酒和甜品,还有一个巧克力瀑布台高高伫立, 一旁插着各色棉花糖,吸引了不少人仔细研究讨论。英俊的服务生拿起一根棒棒糖搁在瀑布下转了转,礼貌地献给了一旁口水嗒嗒滴的陈斯好小朋友。
斯好接过来递给身边的外婆。顾阿婆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么甜。”话虽这么说,手却很诚实地把棉花糖拿了过来。
陈斯好愣了两秒,赶紧自己又做了一根,一边吃一边盯着巧克力瀑布看,耳边尽是外婆的碎碎念。
“糖可不是好东西,宝宝你少吃点,我小时候在扬州,家里的糖罐子从来不锁,什么白糖红糖冰糖粽子糖麦芽糖就那么一大罐一大罐地堆在厨房里,我们兄弟姊妹谁想吃谁就去拿,没人管,好了,我二哥嘴巴嘴馋,吃起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跟他一模一样,看到糖简直没得命哦。后来咧,乖乖隆地咚!他七岁的时候一嘴牙就全烂了,乌漆嘛黑的,恒牙长都长不出来,最后只好镶了八颗金牙,啧啧啧,逃难的时候他怕被人谋牙害命,馒头都不敢吃一口,作孽啊,嗳,宝宝,再帮外婆拿一根,小悠悠的就行,对,拿那个粉红的——”
陈斯好和顾阿婆是放学后被斯南接来的,斯江提前给他准备了白衬衫配咖啡格子背带短裤,换好衣裳戴好咖啡色灯芯绒的鸭舌帽,虽然圆润得很,倒也的确人模人样。别说,这巧克力裹上棉花糖和他还真般配,像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因为他吃完一根又拿一根就没停过,斯南每次瞟他,棉花糖看上去都像他手指的延长件。顾阿婆也拦不住,心想这么个喜庆的日子就算了,随便他去吧。
陈瞻平也来了,看到他们批发回来的假花变得这么高档,十分吃惊,还伸手去搓了搓花瓣,不禁由衷地佩服:“陈斯南侬太结棍了,眼光真好。”
当时好不容易找到两家有这个洋桔梗假花,一家更粗糙点,但是单价便宜两分钱,总价相差好几百,斯南带着的样版照片上是真花,和假花摆在一起不好比,她两家跑来跑去,最后心一横觉得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订了贵的那一家,没想到铺满一面墙后的效果竟然这么好。
陈斯南却顾不上他,只大大咧咧地挥挥手:“我就不管你了,你放开肚子随便吃,反正不要钱。”她随即摩拳擦掌露出了阴险的笑容:“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多点人找我买花。”
陈瞻平一愣:“撒?你要在这里卖花?”
斯南给了他一个小马哥的坚毅眼神:“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自己拿回来!哼!”
陈瞻平:???
陈斯南花二十块钱在学校隔壁印了两盒名片,抬头是四重奏舞台装饰独家供应商,电话和传真留的是家里的,还贴心地注明了通话时间:下午四点至晚上九点。名片背面是四种假花的报价,可提供背景板的免费操作教程。
“这个舞台是你们公司自己设计制作的?”有个大姐接了名片好奇地问斯南。
偷穿了斯江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竭力打扮得像个大学生的陈斯南笑眯眯地点头:“是我负责的,您如果有需要,可以接联系我,绝对帮您省下许多时间金钱和精力,价格也很合理,因为这也是我们提供的一项售后服务,欢迎联系。还可以直接按你需要的尺寸制作好寄上门。”
“你们今天这个样版卖不卖?妹子,不是姐嘚瑟啊,咱家那店吧,开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斜对面,特气派,橱窗特大,就总整不好,花老多钱了还整不好看,不高档。你们要卖,我到时候连货一块儿拉回去。”大姐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挥舞着手里的订货目录示意自己是大户。
斯南眼睛一亮,脑子里转得飞快,脸上却很犹豫:“大姐您真有眼光,但是这个吧挺贵的——”
她身边立刻围上来好几个人问多少钱。哈尔滨财大气粗的大姐立刻发声:“先来后到知道么?”
***
斯江和模特儿们没有卸妆,直接穿着最后一套服装鱼贯步入酒会,引起了第二波轰动,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斯江,许多名片塞到她手里,幸亏左有张萌萌,右有李宜芳,像哼哈二将似的把她和潮水般的人隔了十几公分距离。
“麻烦大家不要挤好吗?谢谢,嗳,这位先生您踩到我了呢,好的没关系啦,麻烦请往后退一退哦,拜托大家不要看到美女就这么热情好吗?”李宜芳的声音依然温柔动听,手下却不留情,硬生生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把斯江带到了景生身边。
“好了,顾总,交给你了哦,麻烦保护好我们主持人。”李宜芳笑着挡开又一波人。
景生紧紧牵住斯江的手,登上小舞台,拔下麦克风试了试声音。
“大家好——”
麦克风很争气,没有发出任何嚣叫声。
斯江接过另一个话筒:“大家好。”
宴会厅内很快安静下来,响起一片掌声。
“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四重奏的时装发布会,我们感受到了大家无以伦比的热情,有十几位朋友来自于天南海北,谢谢你们不远千里地来到上海。”
“五千里呐!”哈尔滨的大姐吼了一嗓子。
场内一片欢笑。
“谢谢这位独具慧眼的女士,您愿意上台和我们说几句吗?”斯江突然丢开既定的台词和安排,笑着邀请。
“愿意啊,你俩都长这么好看,我就想离近点儿看仔细点。”大姐十分爽气,笑嘻嘻地上了台,当着众人之面把景生和斯江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人好看,衣服也好看。这位就是顾总是吧?您给我打过好多回电话。”阎爱丽笑嘻嘻地接过斯江手里的话筒,对着台下说,“我要早知道顾总长这么帅,绝不舍得那么快挂电话。”
台下一片哄笑声。
景生为了这个招商酒会,特意定做了一套黑色西装,在胶州路小商品市场花十五块钱买了一副平光的金丝边眼镜,平生第一次用上了定型发胶,梳了个周润发式的大背头,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很是斯文儒雅。他闻言笑着对阎爱丽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小顾,谢谢我们主持人大美女,我可太喜欢你了,你放心,我只说好话啊,”阎爱丽挥了挥手:“大家好,也请大家放心,我不是托,真不是——”
台上台下顿时笑成一片,斯江也忍俊不禁地和景生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叫阎爱丽,哈尔滨来的,下头有好几位是我熟人,咱都认识七八年了吧?大连的王老板,青岛的韩老板,长春的闵老板,咱们都进过好多同样的牌子是不是?厂里、展览会上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前年在广交会,小闵还和我一块儿遭过贼,咱俩加一块儿被偷了三万块钱是不是?没办法,谁叫咱看着就像有钱人——”
她笑着挥挥手压下台下的笑声:“对不住,我扯远了啊,其实我就是想不谦虚地说一句,咱们几个绝对是东北眼光最高的女装店老板,是不是?”
“是!”应声如雷。
“今天来看这阔、阔啥——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们这英语词,来看这发布会的,绝对是咱中华大地上眼光最毒的老板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笑声中阎爱丽侧身向景生和斯江点点头:“对不住了,你们弄这么高雅的一活动,全给我带歪了,我不说别的了啊,就一句话,今天模特儿们穿过的没穿过的,只要是你家出的款,我全要!”
“好!”台下应者如云。
景生看看斯江,有点疑惑,这位大姐真的不是托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第三百四十八章
现场的绝大多数来宾都是像阎爱丽那样白手起家的女装零售商, 胆子大,起步早,豁得出去, 很早就在本地市场做到了前三甚至头把交易。
她们的经营模式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家有资源,有亲友做服装加工生意的, 直接去拿点货卖, 慢慢就认识了不少厂家, 货源越来越多, 做个几年累积出一批固定的客户和厂商,走上了精品店的路线, 慢慢提升品质和售价。另一种呢, 自己是时髦人, 看不上街上卖的, 盘下店面后去批发市场挑货,这个在一二十年后叫买手店, 八十年代还叫杂牌店, 看中什么就批回来, 每个款的数量不多, 几件甚至一两件的都有, 敢开价, 刀磨得霍霍亮, 很快能攒下第一桶金也能累积起一批忠实的顾客,这些顾客不但相信老板的品位, 还很有钱,舍得花钱买衣服。慢慢地越做越高档, 越做越敢拿,进口货、仿名牌, 来者不拒,除了在省会城市批发进货,还舍得去上海广州进货,参加展览会,好拉开与模仿者和竞争者们的差距。
但是像四重奏这样高规格的发布会,很少有人参加过。服装批发市场永远是闹哄哄地拥挤不堪,档口密密麻麻地紧挨着,中间留出两三米的通道。老板们蹲在小山一样的货物之间交易,叉样衣的丫杈在山峦之间起起落落,出货的和进货的人都满身大汗声嘶力竭,最后背着拖着扛着一个个大麻袋走出去的时候,不免感慨:做牛做马的一天可算结束了,终于能坐定喝杯东西吃碗面。服装交易会倒有演出舞台,统一背景,主持人按次序报品牌名,一天看下来头晕脑胀,手里塞满了宣传海报,依然得靠两条腿一家家去看,一款一款地选,再谈价钱谈运输再三交代别漏了别错了。路程远的大多是走火车运输,路上四五天少不了担惊受怕,一只只鼓囊囊的大蛇皮袋上,用黑色油性笔写着收货人的名字地址,一年下来总有提错的或是丢了的货,铁路系统不包赔,发货的地方扯皮扯不清楚,这些都是风险。
四重奏这个发布会和订货会简直让人受宠若惊,无他,上海希尔顿酒店太有名了,和广州的中国大酒店齐名,但平时各位老板们没机会进,也不舍得,一杯咖啡几十块,住一夜几千块,得卖多少件衣服才赚得回这个钱。光这个举办地点就很吸引人,一百个人接到传真,九十九个要问景生:“门票多少钱一张?”景生说没有门票免费入场,于是一大半人就觉得遇上骗子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得亏正式的邀请函上有万航街道的红章子,不少人才放了心。再琢磨研究过产品宣传单和香港女明星的广告后,许多人觉得是个好机会,这才搁下门店生意专程来上海,正好也去全国服饰流行的风向标华亭路看一看,接下来会流行什么颜色什么款式,哪个名牌的仿货最好卖。
被发布会现场震撼了的老板们其实都有点心潮起伏,试问哪个卖零售的女人没想过拥有自己的品牌呢?每每拿货的时候常有遗憾,这个荷叶边多余了,这个裙摆再短一点才好,这个再收点腰其实更好看,这个是童装?有没有成人能穿的?甚至忍不住追问一句最大码的胸围尺寸是多少?她们在这行生意能撑过三年不倒闭的,基本都拥有一双火眼金睛,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很明显,就算是主持人陈小姐这么美的美人,依然是衣服给人加分,不是靠她的美给衣服加分,这个就太难得了。于是发布会一结束,就有很多人抢着想要赶紧下单,再被阎爱丽这么一添柴,气氛就更热烈了。
景生准备了半页精干周到的发言没有用上。他做了个简短的谢辞,就请大家先尽情享用酒会的饮食,半小时后展示订货流程。场内众人一边抽空吃喝,一边盯着四重奏的各路人马,找景生问询的,找斯江要联系方式的,找斯南订花的,找张萌萌打听搞一场类似的时装发布会需要多少钱的,人人都忙得飞了起来。
当然也少不了互相结识交换名片打听生意新方向和流行趋势的,像阎爱丽这样豪爽的人因为和其他城市的老板不存在竞争关系,很大方地分享了一些广州十三行的优秀货源。有人甚至想起来去年就在广州进到过四重奏的一些秋冬大衣,特别好卖,可惜后来总进不着货,问了好几回都说这个牌子的货一到档口就被抢完了。
“我也不是托,真的不是!”来自南京的武老板笑着解释,“我当时特别喜欢她们家大衣,就觉得进价有点贵,只进了四款大衣五十来件,一天能出六七᭙ꪶ 件。最后十件标价翻了倍拿去二店卖,结果没到腊八就全卖完了,还补不到货,少赚好多,后悔死了。”
一时间大家又开始讨论刚才冬季篇章里哪几款大衣会特别好卖。
不一会儿,景生带着众人再转回发布会现场。订货流程也令所有的人耳目一新。没有推销员,没有堆积得如小山一样的货品。舞台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一个固定背景还在。中心区域由四张办公桌围成了一个正方形,两台电脑,一台复印机,一台打印机外加一台传真机,摆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斯江的室友们穿着Quartet的黑色系列站在办公桌后面朝大家颔首微笑。
围着中心区域,放着两排黑色折叠椅。场地四周是一圈白色水管铸造的挂衣架,上方分别吊着春夏秋冬四个牌子区分开,所有的样衣尺寸颜色齐全,每个衣架上都吊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吊牌,里面的产品信息表上,货号、颜色、尺寸、库存数量、进货价、建议零售价一清二楚。需要订货的商家只要拿上样衣到办公桌前登录货号颜色尺寸和数量,确认金额。胡蝶她们就会把订货信息登记进联好网的两台电脑内,每个客户都已经建立好了一个客户页面,收货人的资料根据之前的参会确认传真都已提前录入。订货界面上信息齐全,无论订多少款式,都会自动更新表格,不会重复。电脑里相应款式的库存数量也会自动减少。这个应用程序是景生出了两千块请交大的计算机系校友制作的,从去年国庆节后开始做,修修改改了小半年,终于用在了刀刃上。
等客户全部下完订单,尹寒这边就打印出订货合同,和客户再次根据订货单去场内一一确认款式颜色尺寸无误,双方签约盖章收付订金。再到诸燕鸣那里确认运输方式和收货人信息,需要开发票的另行由曾厂长负责开票。
“不累人,舒心,太好了。”阎爱丽付完定金,朝全程陪同她的斯南竖起大拇指,“你啥时候来我们哈尔滨玩儿哈,全大姐来。你爱吃烤羊肉串是不是?我带你吃,咱们啥都能烤。”
“馒头片能烤吗?”斯南兴致勃勃地问。
阎爱丽乐得不行,一巴掌差点把斯南拍趴下:“你这傻姑娘!咋这么好养活,吃啥馒头片,吃肉啊,怎么,怕大姐请不起你?”
斯南挠挠头:“我小姑姑在东北,跟我说过烤馒头片特别好吃。”
“嗐,她肯定嫁了个没钱的男人。”
“二十年前是挺穷的吧,后来有钱了,穿貂皮大衣呢。”斯南眨了眨眼,替陈东珠挽尊。
“嗐,咱哈尔滨的叫花子都有件貂呢,你来大姐店里随便挑,大姐送你一件。”阎爱丽太喜欢斯南了,捉着她的手问,“你有男朋友没?”
“嗳?当然没有了,我还小呢。”斯南吓了一跳。
“那我把你也订上,来,你看看我儿子,比你小几岁,明年上高三,一米八十五,长得可周正了,就是性子随他爹,老实巴交的,不行,得找个聪明的姑娘才好,”阎爱丽把钱包里的全家福展示给斯南看,“瞧,喜欢不?”
斯南头皮发麻:“这、这乱了辈分不好吧,姐,你儿子该叫我小姨才好。老牛吃嫩草,我下不了口。”
阎爱丽一愣,旁边几位排队付定金的老板们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斯南赶紧反握住阎爱丽的手,语重心长地点点头:“大姐你放心,我过几天就把背景板给你发去哈尔滨,铁路系统我干爹可熟了,绝对丢不了你的。”
长春的闵老板笑得前俯后仰:“啊呀,爱丽,这孩子已经被你带出一口东北腔了。”
阎爱丽一品,是那味儿没错,她“嗐”了一声后也笑坏了。
“姐,你订了多少钱的货啊?”
“没多少,四十几万而已。这不还得去海宁看看皮衣和貂嘛。”
“那我们还能遇上,去年海宁出的几个款是比咱们那儿的时髦,年轻小姑娘喜欢。”
“可不是。”
***
订货会是晚上九点正式结束的,开始撤场。
尹寒和曾厂长王主任三个人看着收定金的两个铁皮箱子,紧张得一塌糊涂。
“妈呀,我这辈子没拿过这么多钱,这些人怎么都带这么多钱啊——”尹寒扯住斯江不放,“你来看着吧,真的,我人都发软了,得去上厕所。”
景生已经在电脑里看到了订货总金额:一千一百二十多万,几乎是他先前预期的一倍。光是订金就收了五十多万现金。而单笔订货金额最高的正是阎爱丽,四十八万。
“陈斯南,你将来应该去做个销售经理。”景生笑着说。
斯南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核算着卖出了多少花,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那顾老板该给我点提成啊。”
“嗯,哈尔滨这张订单给你两千四百块的提成。”
“啥???!!!”
斯南猛地抬起头来:“太抠了吧,我辛苦这么半天,喉咙都哑了,啥也没吃,怎么也值个四千八啊,你可做个人吧!顾扒皮!”
第三百四十九章
第三百四十九章
顾老板的确很抠门, 卖了天文数字的货,也没请大家住趟酒店或者聚餐吃顿好的。但顾老板又很实在,不搞虚的, 直接发钱。
今天公司里来帮忙的,每人一百块洋钿“加班费”, 王主任和街道办的四个负责换背景的壮劳力还有曾厂长也不例外。斯江在化妆间里负责发酬劳, 模特儿一场表演每人五百, 走完台现结。张萌萌和刘冰是队长和副队长, 景生分别给了一千和八百。她们两个坚决不肯拿,拖到最后差点翻脸, 还是黄老师出马, 一句“公归公私归私, 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 她们才签了字领了钱,一脸的不得劲和难为情, 不像是领工钱的, 反而像是她们欠了景生的债似的。
四位化妆师的工钱有差别。三位上海化妆师每人三百, 李宜芳是黄老师谈的友情价:八百。原来的主持人是男的, 换成斯江后李宜芳多化了个女妆, 黄老师私下跟景生打了个招呼, 让景生加个两百。景生直接加到了一千二。没有比较不知道, 十二个模特加斯江,李宜芳负责开场的张萌萌, 压轴的刘冰,还有走大轴的模特, 加上斯江,的确是最出彩的, 但不是妆面出彩也不是让模特显得特别漂亮,而是那种模特和服装融为一体的感觉,甚至让人不会留意到模特的五官发型,说不出的舒服,这也是景生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高级。
李宜芳领钱领得极为自然,签完字一个红包直接搁进小包。斯江让她数一数,她笑凑近了在斯江耳边轻声说:“不要了啦,当面数钱好丑的,我回去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数,要是少了才好。”
“啊?”斯江诧然。
“少了我就来找你呀,”李宜芳眨了眨右眼,“你不会不认账吧?”
斯江莞尔:“当然不认啦。”
李宜芳拍拍自己的包:“那我可要赖上你了哟,你小心哦。”
“求之不得,”斯江笑道,“四重奏要拍一套广告照片,正好缺个化妆师——”
李宜芳举手:“请我呀,请我呀,我给你们算便宜点,友情价好了。”
斯江却一本正经地学着她的台湾话腔调说:“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呀,那就包吃包喝没工资好了呀。”
众人虽不知前情,听了这几句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斯南却在和其他三位化妆师嘀嘀咕咕着,不时在随身的小黑本子上记些什么,点头摇头地看上去很忙。
等司机送好顾阿婆和陈斯好再回到酒店,运货的两辆卡车也到了,大家齐心协力很快撤完了所有的货品道具,景生陪酒店的人验收完毕,双方签字无误。
看着几辆车缓缓开出酒店,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长气。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忽然口哨声和尖叫声先后响了起来。
斯江觉得是李宜芳,李宜芳却咯咯笑着矢口否认。酒店的保安闻声而来,幸好是酒店的卸货出入口,没怎么影响到住店的客人。景生和保安打了个招呼,带着众人往华山路走。
李宜芳站在上街沿伸了个懒腰:“哇,今天真的还蛮热血的耶,好想去钱柜唱个卡拉OK啊。”
斯南一听见钱就两眼放光:“钱柜?他家很多钱吗?”
李宜芳哈哈哈地笑:“那个公司的名字就叫钱柜,不过在台湾他家真的赚好多钱,其实应该开来上海才对耶,卡拉OK你知道吗?”
“知道啊,静安公园门口就有,五分钱唱一首,麦克风一直会尖叫的,都是老头在唱邓丽君,”斯南眼珠子转了转,盯着李宜芳不放,“宜芳姐,你给我的那个什么个人电话号码真的可以打得通吗?”
“当然可以啦,你回家后就可以试一试,嗯,大概要等一个半小时可以吗?我要洗头洗澡吹头发这样子——”
“嗯嗯,好的,”斯南一副超级乖巧的模样,“就刚才萌萌姐她们和你说的那个化妆培训班的事情,你回去后记得认真考虑考虑研究研究哦。”
景生和斯江刚送完黄老师和张萌萌她们回到上街沿,闻言便都看向斯南,异口同声地问:“你又在搞什么东东?”
斯南眨眨眼:“不是我,是——”
“肯定是你的鬼点子,”景生笑道,“你屁股一撅我们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好伐,别支支吾吾的,干嘛?怕我们坏了你的好事?”
李宜芳很是吃惊:“啊,刚才萌萌她们说的事原来是你的主意吗?”
斯南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不算吧,她们想学不好意思开口嘛,我就给她们鼓鼓劲儿敲敲锣呗。”
“撒地方学得来额东北腔呀侬,”斯江失笑,“你老老实实交待,以诚相待才能做得成大事情,别总靠小聪明。”
斯南撇了撇嘴:“这不大家伙儿都说宜芳姐化妆神了,阎大姐都说等她儿子和——媳妇办婚宴的时候也想请宜芳姐去哈尔滨给她和她媳妇化妆,然后化妆师阿姐们也很像跟她学但是不好意思开口,萌萌姐她们也想学也不好意思开口。我就想着干脆开个班培训培训嘛,阿姐你以前不是在前进学英语学得蛮好的?”
李宜芳笑弯了眼:“谢谢你呀,你真的好聪明。我会认真考虑的哦,你放心。”
送走李宜芳,景生一巴掌拍在斯南头上。
“干嘛?”斯南跳了起来。
景生笑道:“你还真是咬定金山不放松啊。什么门路都要钻一钻。”
“我穷嘛——”斯南快速走了两步,“你们从小都有人给你们钱,哪知道我有多惨。无钱寸步难行懂吗?哼。等哪天我发财了,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不,穿貂!羡慕死你们。”
***
发布会开好,是一个新的开始,后面的事更多更繁琐。好在黄老师介绍的经理符元亮终于走马上任了。
符元亮说起来算是服装世家,家里三代人都是做这个行当的。他爷爷是无锡有名的裁缝师傅,逃难来到上海,落户南市区开了家旗袍店养活老婆儿子。他爸呢,是一九五零年上海第一衬衫缝纫生产合作社成立时招进去的第一批工人。后来,合作社和服装公司、鞋帽公司合并,变成了上海服装鞋帽公司,上班上了八年的的小符做了打版技术员,旗袍天然就是立体裁剪,讲究贴身,多一份累赘少一分穿不进,所以小符有了小小符后,很快凭家传的手艺和服装公司的培训升级做了老符,符工,堪称服装公司老资格的得力骨干。
轮到符元亮这个小小符,小学读到一半碰上了文*革,老老符被人举报解放前曾给汉奸的老婆做过旗袍,捉起来批*斗了一天一夜,不明不白死了。老符因为曾私下批评过江*青设计的连衣裙浪费布料不算好看,也被揪出来解除职务开除党籍,批*斗了一阵子。等熬到七十年代末,百废待兴,老符因为技术过硬,成了第一批被平反的干部,回到服装公司第一件事,就是逼着儿子去参加高考。符元亮荒废了十年,没赶上77年高考,78年考了没考上,79年再考,考上了纺大,当时还叫上海纺织工学院,黄老师正好是他班主任。83年毕业后符元亮直接进了服装公司,结果做了两年后不声不响辞了职,留下一封信,说是去武汉找大学时候谈的女朋友,小两口在汉正街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把老符气得要命。黄老师也打过电话骂过他好几回,没用。
汉正街生意好做又不好做,符元亮有路道也有头脑,很快打下一片江山,跻身于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中,可惜不过短短一年,就发现原来女朋友早就另外有了喜欢的人,摊位是她的,银行户头也是她的,最后符元亮一无所有地回到上海。
回来后符元亮没脸去见老符,是黄老师给他在学校安排了张床位,又很快介绍他去刚刚来大陆投资的北京华歌尔服装公司上班。符元亮是86年冬天去的北京,做了三年对女人的内衣产生不出感情,加上老符退休后身体不大好,老娘又着急他的个人问题,便又犹疑着想回上海来。于是黄老师受景生委托帮忙找人来管理四重奏时,第一个就想到了符元亮。
符元亮和景生倒是一见如故,两个人都是话少实干派。上任第一天,符元亮就画了张平面图,提出要把打版区裁剪区移到大门附近的后道区附近,车床区移到最里面,熨烫跟着车床区走,质检从后道分离出来,挪到裁剪区的对面,贴着熨烫区,正对着大门,和后道区只隔了一条通道。
“减少了物料的搬运距离,”景生一点就通,兴奋起来,“的确比以前更合理。”
曾厂长看着图啧啧称赞。
“不是我想出来的,”符元亮淡淡地说,“服装加工车间一般都这样排。”
于是,四重奏从这天开始就多了一位符经理,不是副经理,是姓符的正经理。
第三百五十章
第三百五十章
七月中, 出梅。
厂房各生产区域重新布局后,生产线的效率进一步提高了。景生平时很少有时间管车间,都是曾厂长和生产组长在管。符元亮上任后, 曾厂长既佩服又失落。
符元亮头一个礼拜从早到晚都待在车间里,不是背着手走来走去巡视, 而是各道工序都上了手。只过了两三天就没人不服气了, 资格再老的吴春芳陆宜兰等人见到他都笑眯眯地喊一声符经理。从前道和到后道, 就没有他不会的活儿, 他还是特别厉害的技术员。裁剪区的布料台被他加了四个可刹车的轮子后抬高了五公分变成了推车,不但可以进出大门运送布料, 也能把布料直接平移到裁剪台上, 省时省力了许多。拷边车和切修车偶尔出了点问题, 他上手十来分钟就修好了, 还顺手把常用工具全部整理到一个地方,再上去操作的人才发现原来工具放在这个位置竟然无比顺手。他还喜欢搞卫生, 哪哪儿都看不得一点垃圾, 碎面料线头随见随捡, 整个车间里时时刻刻都干干净净的, 连质检区都一点灰也没有, 加工好的货当然也比以往更干净。
一个礼拜后, 符元亮在四重奏启动了日本人发明的5S管理体系, 包括曾厂长在内,人人都要参加再培训。听起来挺简单的, 五个词而已,清扫、清洁、整顿、整理、素养。景生和斯江也都参加了。
曾厂长私下跟景生提意见:“这个清扫清洁整顿整理, 听起来不都一样嘛,车间怎么可能分分钟都清清爽爽呢, 对伐?大家要做生活的呀,再说了,扫来扫去有撒意思呢,能多出点货还是质量能再好点?日本人是日本人的方法,阿拉上海宁,没必要学伊拉,形式*主义要不得。”
景生想了想:“我看符经理是有一桶水的,既然请了他,至少要给他一段时间试试看。现在的秋冬款呢,针织衫绒线衫都在五和做,剩下的款式产量压力不大。”
曾厂长又说工人情绪不大好,服装加工一道道工序紧迫盯人,一天下来紧张得要命,还要培训,要改变原来的操作习惯,不太能适应。
景生笑了:“有点情绪很正常,不过我看也有一些人很积极的,不是都说工具定点位置后操作顺手了不少?速度更加快了。我买了两本关于5S管理的书,才看了一点,觉得很有意思。要不你也看看?”
曾厂长只好嘟哝了几句算数。
第二天曾厂长又来找景生:“顾总啊,工人们反映说,水杯和饭盒子都不许放在车间里,实在太不方便了。”
符元亮正在和景生排新的三日生产计划,闻言头一抬:“平车那边的小门出去就是茶水间,各个岗位的休息时间都固定好了,水杯和饭盒必须统一放置。”
曾厂长为难地说:“这个茶水间靠近厕所不大好吧?”
符元亮笑了笑:“这样才没空嘎讪糊,现在各个工序之间还经常存在有人没货或者有货没人的情况,有改进的空间。”
随着5S的推进,曾厂长天天都有若干问题来找景生商量,一会儿是仓库里几年前剩下的一些辅料竟然被符元亮拿出去卖掉了,万一明年后年有能派上用场的呢?到时候再去采购,万一碰上原材料涨价了呢?占了那么小的一点地方也不行,浪费,没远见。一会儿是车间里有一包春节后裁片和半成品,竟然被他直接当垃圾丢掉了。
“小符这样自说自话怎么行呢?当时我们还商量过的对吧?当然应该留下来了。”
但是景生无条件地站在符元亮这边,笑眯眯地说他更先进更专业,大家都要服从安排听指挥。王主任来了两趟,话没出口就被景生拉出去看新厂房了。随后在外头一句话就把王主任堵了回去。
“他来了两个礼拜,产能同比提升了15%,损耗少了10%,质检次品率降了1%。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黄老师推荐他,不会错的。”
王主任反过来又去做曾厂长的工作,干部和干部聊天,又是另一个门道。
“小符是合同工,侬是编制里的干部,侬跟伊较撒劲?”王主任请曾厂长去吃小绍兴白斩鸡。
“我心里急啊,工人意见大肯定不行的,吴春芳陆宜兰讪同吾港,伊拉勿大想再做了,吃力得来,天天搞卫生,没完没了地收作,”曾厂长特为要了一份鸡屁股,“嗳,还是小绍兴的凤尾肉米道赞。”
王主任最嫌便鸡屁股,往后缩了缩:“你是领导,要和领导一条线,对也好错也好,必须支持小顾,你又不是工会主席,工人发牢骚关你什么事,她们天天闲着没事干,最好看到一把手和二把手斗来斗去,乃么有闲话好笃笃笃笃笃笃,煲糖粥了。覅睬伊拉。街道里十几家三产,四重奏效益最好,想进来的人不要太多,我办公室天天都有人来托人情要进呢,不想干的直接走人。”
曾厂长被王主任的翻脸无情惊得呆了一呆,暗搓搓觉得王主任被冷血的资本家腐蚀了,连连摇头:“老王,这肯定不行的——你不好随便塞人来的啊。”
“废话,我塞人干什么。我是说你立场要站队,不要被她们当枪使。”王主任一碗鸡粥咣咣咣几勺就见了底。
曾厂长老脸一红:“我也是为了公司好,为了小顾好,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能有什么想法?他做他的经理,我当我的厂长,再过两年我退休了,天天老酒眯眯报纸看看退休工资拿好,不要太快活哦。”
“那就是了,小符在做什么?”王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老曾,“他在改革,改谁的革?改你的革,你嘴巴上说没关系,心里就没一点不开心?你做这个几十年,是靠经验做出来的,跟工人是革命感情,你那一套,有活的时候行得通,没活的时候呢?谁给你面子了?能走的还不是都走了?”
曾厂长一时无语,长长叹了口气。
“下头的人,看得比你自己清爽。改革当然会得痛额,阿拉街道办公室,用上电脑了晓得伐?新的财务,财经大学分配来的,用电脑做账,你去问问老魏,伊心里有想法伐?没想法才怪呢,”王主任手里的玻璃杯同曾厂长碰了碰,“老曾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肯定要死在沙滩上,搪不牢的,我们是领导,要看得更加长远,坚定不移地支持年轻人改革,老毛不是说了吗?这个世界,总归是伊拉年轻人的。至少不要做绊脚石。你再想想,小顾自从接手工厂以来,哪件事情是真的跟我们商量了以后才定下来要做的?还不都是做到一半才告诉我们要这样那样。”
曾厂长认真地想了想,又叹了口气。
“他要是跟我们说了,我们肯同意伐?我们敢同意伐?”王主任笑道,“所以就让他们去做,做对了,你有功劳,做错了,你有什么责任?少拿点奖金而已,通报批评都轮不上你吧?”
***
放了暑假,陈斯南更忙了。期末考试前没战几个通宵,各科成绩都落下来了点,唯独物理考了120,附加题20分,可做可不做,她一看题哈哈哈哈,四大张的大题不是白练的啊。考卷发下来后物理高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
“我没作弊呀。”斯南警惕性很高,莫名有种案件重演的感觉。
高老师哈哈笑:“废话,你的解题方法全年级最好,下个学期的物理竞赛想参加伐?拿了奖可以直升大学,用不着参加高考。”
斯南心痒痒,但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物理竞赛和考试做题目完全不一样,赵佑宁这个东风她借不着,再回想刚才一米八三的物理课代表老王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憋屈地看着自己的美妙场景,斯南猛地摇头:“这个名额还是王建合适,他是物理课代表。”
高老师倒吃了一惊:“竞赛都不想参加?”
陈斯南老老实实地交待:“这次的附加题我刚好做过,换个我没做过的我肯定就不行了。前面的满分,实话说,我是靠背书背出来的。”
高老师:“撒?背物理书?”
斯南点头:“就是出附加题给我做的这个H大物理系天才教的,他说以我的脑子,还是背书背熟了拿分比较靠谱,不要想着去理解去探索那种高层次的东西。”
高老师教了十几年物理,第一次听说背物理书能背出满分来的,但陈斯南一脸真挚,肯定不是瞎说,突然有一点点自我怀疑了。
“高老师,其实你上课讲的内容,两年了我真没听懂过。”陈斯南眨巴眨巴眼,“你好像从来不讲书上的内容。”
“嗯,我讲的内容,你们班只有两个人听得懂。”
“谁呀?”
“王建和王臻。两个王。”高老师感慨地摸了摸因为物理这门学科后移了许多的发际线,摇摇头笑了。
王建是物理课代表,王臻是年级第一名。
斯南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在物理课上设计名片构思赚钱大计简直不要太英明。
说曹操,曹操到。
这天陈斯南和陈瞻平嘻嘻哈哈回到万春街,顾家来了人客,正是飞越太平洋回到上海赶了个黄梅天尾巴的赵佑宁。
第三百五十一章
第三百五十一章
赵佑宁是昨天回到上海的。
虹桥机场的中美航线只有去年八月才开通的西雅图直飞上海可选, 机型是波音757。赵佑宁五月份看到告示栏上有两个女生计划从波士顿自驾去西雅图,要找两个有驾照性格温和的gentleman同行分摊油费,路书做得很细致, 主要景点都有顾及到,尼亚加拉瀑布、安娜堡、芝加哥、圣路易斯大拱门、荒地国家公园、黄石公园、最后经落基山脉到西雅图。他想都没多想就赶紧联系对方, 一见面就当场敲定了。
赵佑宁没来得及说自己拿了驾照后还没上过路, 特意提前几天借了同学的车练了几天, 结果一上公路, 后面喇叭声不断,好在三个旅友倒很nice, 没人开口责怪他, 还鼓励他不要保守别怕警察罚超速用力踩油门就对了, 当然也可能是害怕说了会引发可怕的不良后果。好在赵佑宁开了一刻钟后就进入了状态, 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开了三个小时才换人。
四个人一路同行,话题渐多, 在芝加哥停留时, 夜里另一个男生就直接和其中一个女生一起过夜了。另一个女生邀请赵佑宁一起去喝一杯, 佑宁笑着婉拒, 表示自己去西雅图就是为了搭乘直飞航班回中国探望女友。女生耸耸肩表示遗憾, 好在丝毫没影响后面的旅行, 最后四人在西雅图分手, 约好下次再一起自驾1号公路。
佑宁一路上写了很多明信片,寄给北大和华师大二附中的老师同学们, 当然也寄给了姆妈,还有万春街的景生斯江和斯南。他也拍了许多照片, 在瀑布前拍照时想到如果换作斯南,她肯定会在镜头前高高跳起或是摆上一些武侠动作, 在国家公园里,他也会想到依照斯南的性格,肯定快活死了,什么熊啊狼的,她巴不得见上一见好作为日后炫耀的资本。
可惜雄伟壮观的景色前,只有一个微笑着的他,佑宁自己倒看出了点寂寥来,离西雅图越近,他开得越快,终于还是吃了一张超速罚单。
从西雅图直接跳到上海的黄梅天,下飞机的人们纷纷抱怨闷死了,赵佑宁却觉得好得不得了,故乡大概就有这种奇特的魅力,身在其中的时候诸多抱怨,离开后却魂牵梦萦。
机场大巴慢悠悠地沿着延安路往市中心开,古北一带高楼林立,不远处的两座星级宾馆大楼很是气派。赵佑宁邻座的一对中年夫妇嗓门不小。
“过两天来古北这一片看看房子呀,肯定高档的,外销房都在这一片。”女人盯着车窗外说道。
“外销房不划算,一个平方两千块美金,买内销房,一千多块人民币一个平方,大推板了(差别大了。)”男人明显是做过功课的。
“会不会像日本一样啊?听说日本的房子都没人买了。”女人担心地问。
“搞笑哦,上海啊,大上海好伐?全国人民看上海,小日本难能好帮阿拉比?黄先生前两年急吼拉吼在香港买好房子再到美国去的,房价涨了交关。”男人声音猛地响了起来,充满了自豪感。
“上海又勿好同香港比的。”女人犹豫了一下,“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黄先生说的话不太可靠,伊欢喜吹牛逼,朱迪私下告诉我的哦,其实他当年是从深圳游水游到香港去的,冒充香港本地人,还叫朱迪做北姑,人品不好。”
“你管他人品好不好啊,”男人不耐烦起来,“你们女人就喜欢嘁嘁搓搓这些有的没的,不说了啊。”
为了这个一个不搭界的黄先生,夫妻两个开始没完没了起来。
赵佑宁看着一闪而过的路牌,没错了,的的确确回到上海了。他在江苏路下了大巴,走回宏业花园。积了灰的信箱里塞满了信和报纸,上面也堆了一大堆,后来大概实在没地方放了,不知道哪个邻居在信箱锁上勾了一只马甲袋,里头也被塞满了。
进了屋,一切跟他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佑宁想着这次要把放在康家桥的备用钥匙拿回来,当时赵衍说会请个阿姨每个月去宏业花园打扫一趟收收信件什么的,看来也只不过是说说的。他稍微搞了搞卫生,衣橱里的床上用品倒是干净的,就是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刺鼻得很,好在外头虽然没太阳也没落雨,赵佑宁开了门窗,把床单被套枕巾挂出去荡一荡味道,不远处有鸽群来回盘旋,天低得像个锅盖罩在头上,乌苏得很,挂个晾衣杆就出了一身汗。好在水电煤都没停,他冲了个澡,套上汗衫老头裤,翻出一双拖鞋,又把皮夹子里的美金收起来,床头柜里留着的三百块洋钿收进去。
赵佑宁刚出了门,就碰到一楼的邻居。
“啊呀呀,是宁宁啊?”吴阿姨笑眯眯地᭙ꪶ 跟赵佑宁打招呼,“刚刚看到侬勒晾被单,还奇怪呢。侬从美国回来啦?”
“嗯,刚刚到,我给阿姨侬带了点西洋参,现在先出去吃点么子,等些再送下来。”赵佑宁把信箱门打开,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噶客气做啥!”吴阿姨开心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把佑宁手上的报纸全部接了过去,“报纸还要伐?”
“覅了。”
“那我拿去给12号的龚阿婆了,还好卖点钞票。”
“好,谢谢侬。”
吴阿姨和赵佑宁一边往外走,一边絮叨这个龚阿婆多少塞古(可怜),老头子前几年出花头,打伊骂伊要赶伊跑,现在中风瘫在家里,姘头卷了钞票跑了,儿子媳妇骂她不顶用,不出人不出钱,一百样不管,龚阿婆靠老头子一百五十块退休工资过日脚,苦色,一天只吃两顿饭。佑宁听了,从皮夹子里摸出两百块洋钿来给吴阿姨,吴阿姨吓了一跳,到底还是收了下来,叮嘱佑宁等下来她家拿收条。佑宁笑着点头说好。他只知道吴阿姨一家是好人,运动的时候外公外婆阿舅姆妈全家自杀,是她和她老公把尸体背出弄堂的。姆妈后来很少回宏业花园,知道他回宏业花园住了,才特意交待让他要对吴阿姨一家亲热一点。
赵佑宁去愚园路上的富春小笼吃了三笼鲜肉小笼,一块炸猪排一碗小馄饨,也是奇怪,吃饭的时候又不免想起总是敲他竹杠的陈斯南同学,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要笑,心里满当当的高兴。他送好西洋参,收回床单被套就开始倒时差,结果半夜还是精神抖擞地醒了,醒了以后盯着电话想了许久,还是忍住没打电话去万春街。
***
斯南看到赵佑宁很高兴,哇啦哇啦把自己被选中去参加物理竞赛的事炫耀了一通,说要请他吃饭。
“吃啥?”赵佑宁看看表,才下午三点半。
“馄饨小笼炸猪排呀,”斯南看向陈瞻平,“走,一起,西宫门口好伐?”
陈瞻平对这位传说中的天才也十分好奇,点头说好。
于是三个人转头往西宫走。
一路上都是陈斯南说,陈瞻平偶尔附和两句,赵佑宁笑眯眯地听。
最得意的当然是时装发布会卖花还有拿到销售提成的事情,斯南说完大力拍了拍陈瞻平的肩膀:“兄弟,做背景板就靠我们俩了,有钱一起赚有苦一起吃啊。”
陈瞻平摸了摸鼻子:“我放假后最多帮你三天,要带阿妹回余姚老家给爷娘上坟。”
赵佑宁举起手:“我缺钱,陈老板给个活吧。”
斯南大喜,一把勾住赵佑宁的手臂:“一天给你十块怎么样?”
陈瞻平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这个陈扒皮,比她抱怨的顾扒皮黑心多了。
赵佑宁却笑了笑:“十块太少了,怎么也得十二块吧,一天做四个小时,一小时三块钱还是要的,在美国都是按小时算工资。”
陈瞻平默默扭回头,这位大哥肯定不傻,既然不傻——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斯南“啪”地一声甩下赵佑宁的胳膊,叫了起来:“赵佑宁你怎么不去抢!你好意思拿美国的规定来骗中国人的钱,你的良心呢?一个小时三块钱?八个小时就二十四,一个月三十天,你要挣七百二十块?你去全上海问问,哪个工厂能出这个工资!哼,算了,我还是叫我家陈斯好吧,他一天只要五块!我外婆也能帮忙穿孔,不要钱!虽然动作慢了点,反正我也不急,呵呵。”
“那——十块就十块吧,”赵佑宁摸摸鼻子,“包饭吗老板?”
斯南还不乐意了:“现在我只肯出八块钱一天了,干就干,不干拉倒。”
“你个陈扒皮——”赵佑宁真是没想到一回到上海就要当长工,还要被剥削得这么惨。
“七块!”
“八块八块,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赵佑宁举起手里的包,“有礼物。”
“八块说好了啊,”斯南笑嘻嘻地点头,“老陈你做个见证人啊,可不是我逼他的。”
陈瞻平同情地看向赵佑宁,大哥,路漫漫其修远兮,您就慢慢八块十块地求索吧。
第三百五十二章
第三百五十二章
斯南的手工小作坊开在四重奏的食堂里, 除了陈扒皮外,还有童工陈斯好,壮丁赵佑宁、陈瞻平, 志愿者顾阿婆、陈阿娘。
符元亮不放心这支别动队,过上一个钟头就要进来看一看, 顺手清理一下垃圾。斯南使唤他使唤得心安理得。
“符叔叔, 麻烦帮我换把厉害的剪刀。谢谢侬!”
“符叔叔, 那个美工刀帮我换个刀片。谢谢侬。”
“符叔叔, 等歇,这点垃圾麻烦帮我一道扫出去。”
头几次她这么使唤符元亮的时候, 顾阿婆和陈阿娘的两只小脚不约而同地踹上了陈斯南的腿。
“侬私噶弄!哪能好麻烦人家符经理呢!对勿起哦, 符经理。”陈阿娘朝斯南瞪眼睛。
“就是, 你动动手能花上几秒钟?就想着使唤别人, 宁宁你也不放过,南南你真是老面皮。”顾阿婆板着脸呵斥她。
赵佑宁赶紧抬起头笑:“我反正也没事, 来学习学习新知识蛮好。”
符元亮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没事, 顺手。”
他忍不住问斯南:“你们这个工作流程是谁安排的?你安排的?”
斯南一愣, 笑了:“流程?不是我, 是赵佑宁安排的。”
这个活说起来没什么难度, 就是费事费时。一开始场面堪称混乱, 先是几大塑料袋被好奇的陈斯好和陈阿娘打开来看, 结果几种花滚在地上混在了一起。等理好花,工具又东一摊西一堆的, 要什么都得吆喝着找来找去。随后斯南讲了半个钟头,板上画格子, 打孔、正反面交叉插两种花、掰弯花枝藏进花瓣下去打钉枪固定,热熔胶固定上下左右花瓣, 而花枝粗细长短不一,要用老虎钳子先修整成差不多的才能插。多余的叶子要剪掉。老的小的听完,像没头苍蝇一样,眼前是啥就干啥,实际上啥也没干成。
很快赵佑宁就理出了个流水线。他和陈瞻平负责量尺寸画格子打孔,斯南带着老的小的分两组,斯南和顾阿婆负责整理绿色洋桔梗的花枝,斯好和阿娘负责剪光所有花叶,分开堆放。
“为啥要剪光?”斯南颇不理解。
“方便操作钉枪和热熔枪,最后再填补一点叶子反而快,”赵佑宁柔声示范给她看,“如果不剪光,每次你插花、打钉枪、黏花瓣,都要拨开叶子,等于都多了三次无用功作业,一千朵花就——”
“哇塞!”斯南眼睛亮闪闪,“天才就是天才,随便一看都噶结棍,要命哦,你的脑子怎么长的啊真是。”
客户们都是为了橱窗布置,所以斯南当初参考了很多精品店的橱窗,每副背景板给的尺寸是90公分宽180公分长,可以无缝拼接。像阎爱丽的门面够宽,光是绿色洋桔梗红玫瑰这一款,就订了四副背景板,拼在一起足足三米六的长度,堪称壮观。
等小小流水线开始各司其职,连陈斯好看着脚边箩筐里渐渐堆成小山的塑料叶子都很有自豪感。赵佑宁把打好孔的背景板横过来站在地上,左右用两张台子夹住,从上往下插一行空一行插一列空一列,插好一面后,他和陈瞻平站在背景板的两侧,一个人打钉枪固定花枝,一个人用热熔胶固定花瓣。两面全固定好后再选若干叶子用钉枪钉在有空隙的地方,看上去还特别自然。最后用塑料膜盖上封好,完工。
景生和斯江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个“迷你车间”里的作业,也大为惊叹,正好陈瞻平要回家,景生便接过他手里的钉枪,“嗙嗙嗙”地打起来,大家一看,嗐,一样是用钉枪,景生这速度又快了许多。斯江看到斯好手指都被剪刀磨红了,就接过他的剪刀,给了他二十块钱让他去弄堂外头给大家买点绿豆棒冰回来。
“南南,你这样发货不行,肯定要压坏或者断掉的,”景生想了想,“要帮你打个木架子,你算一下要发几家货,我帮你估一估尺寸,看看要买多少木条,明天让阿金去买。”
斯南一听,肉疼:“啊?一定要打木架子?得花不少钱吧?”
景生和赵佑宁相视一笑:“小气鬼,我送给你行了吧?当作对你这个小生意的支持。”
“好咧,谢谢大表哥!您可真大方!”斯南笑弯了眼,看向赵佑宁。
在这样明示的眼神下,赵佑宁开始想自己还能支持什么。
斯南乐呵呵地过来捅了他一胳膊肘:“别紧张,我不会要你贴钱的。啧,我现在也是个有钱人了,虽然只有一点点钱啊,还是有的。以前沙井子的沙木沙克一家来上海卖羊肉串了,慢点我带你去吃我们阿克苏最好吃的烤羊肉串,现在是全上海最好吃的了,就在胶州路上,我去不要钱。随便吃。”
景生笑道:“佑宁你别跟她客气,她面子比谁都大,我们已经白吃过好几回了。”
“我是他家的贵人懂吗?”斯南洋洋得意,“话说有一天,我们十几个同学跑去静安寺吃素面,吃好素面在胶州路小商品市场里随便瞎逛,逛好了出来愚园路,我一看,咦,老早卖兰州拉面的店关门了,那家店肯定得关啊,那个拉面师傅长得太丑,一边拉面还一边擤鼻涕,啧啧啧,腻惺色了,牛肉嘛也少得来,薄得来,比这叶子还薄哦,刀功倒是蛮结棍的。”
她一边说,一边模仿拉面和鼻涕齐飞的场面,笑得大家不行。
“我就给我们老校长打电话,说快点啊,问问沙木沙克一家要不要进军大上海,他家羊肉串抓饭做得那么好吃,赶紧来赚大钞票!嗐,你说巧不巧?”斯南一拍大腿,“沙木沙克的大哥前几年跟着老乡来上海闯荡,大半年联系不上人,他爸他爷爷带着沙木沙克来上海找他呢。”
“反正经过一段曲折的坎坷的故事后,”斯南笑嘻嘻,“人也找到了,店也开上了,沙木沙克大哥还蛮浪漫的,他跟一个很漂亮的上海小姑娘谈恋爱呢。”
陈阿娘吃了一惊:“覅瞎三话四,谁家爷娘肯让自家的上海小姑娘同新疆男小伟谈朋友啊?新疆人的户口哪能办?在啥工作单位上班?房子呢?住丈母娘家里?”
斯南急了:“蓓蓓阿姐的爷娘都在常熟,她和我一样,也是户口落在阿奶家的,她才不会那么庸俗,什么户口单位房子的,没劲死了。”
“哦,怪勿得,”陈阿娘点点头,“我就港呀,爷娘是下乡额,格么难怪了,阿爷阿奶也不好,不管着小姑娘一点,真是的,唉,勿来噻额哦,你们晓得伐,那个——”
斯江赶紧打断阿娘,笑着问阿娘还有没有空的箩筐放叶子。刚好陈斯好拎着一袋子棒冰回来了,斯江就招呼大家歇一歇一起吃棒冰,又问赵佑宁晚饭要不要到万春街吃。
赵佑宁表示恭敬不如从命,又轻轻捅了捅一脸不乐意的斯南:“卫生间在哪里?”
斯南咬着棒冰,把赵佑宁带到车间后,指了指新立的中英文标牌:“那儿,里面有草纸,免费的!”
赵佑宁忍着笑进去了。
“笑啥?外头公共厕所出大号,草纸都要两分钱的——”斯南蹲在地上悻悻然,“怎么好免费给人用呢,要是一个人一趟两分钱,一个月也能收上几十块吧,该大方的地方不大方,该小气的地方不小气,啧啧啧。”
***
夜里愚园路胶州路这一带十分闹忙,学生都考完期末考试了,马上放暑假,小商品市场里全是人,愚园路上一排小吃店也是烟熏火燎生意极好,做夜宵的摊头已经开始往常德路方向排了一排,砂锅小馄饨、炒面、麻辣烫、豆腐花、烧烤,什么都有。
沙木沙克家的羊肉串店在转弯角上,十分醒目,远远传来别致的新疆音乐。
赵佑宁远远地听了一耳朵就问:“这是什么乐曲?特别好听。”
斯南对他竖起大拇指:“这是阿克苏的《十二木卡姆》,好听吧?别致吧?沙木沙克一家还会开演奏会呢,每个礼拜天晚上开一场,嘻嘻。宁宁阿哥侬最赞了,大表哥和我姐都没问过这个!”
走在前面的景生闻言便回过头来看了斯南一眼。
斯南眉毛一挑:“你们是没问过嘛。”
景生:“呵呵,我也在阿克苏住过一年的好伐?又不是没听过没看过。”
斯江倒有点心虚,她的注意力全在景生身上,真没注意过这个曲调。
一起同行的符元亮也点了点头:“好听。”
店门口一股青烟被扇子扇得东摇西飘,维族青年深邃的眉目在烟雾中更显得英俊逼人。旁边一个小姑娘穿着紧身汗衫和牛仔短裤正在收钱,两条笔直的长腿在路灯下都白得晃眼。沙木沙克端着一不锈钢餐盘的羊肉串从店里小跑着出来:“谢谢,请让一让,请让一让。”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几乎听不出口音来。
“南南!”沙木沙克看见陈斯南,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搁下盘子就随着音乐跳了过来,摆出了邀请斯南共舞的姿态。
周围排队等着羊肉串的人顿时笑着纷纷起哄。
斯南大大方方地踩着轻盈的舞步旋转过去。景生和斯江已经看过两回了,见怪不怪。赵佑宁的下巴差点落下来,他居然从来不知道陈斯南会跳新疆舞,还跳得这么好。
佑宁不禁轻声问斯江:“我记得斯南以前抱怨过小时候学你跳舞从来都学不会?”
斯江笑着摇头:“应该是她不喜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那样跳,新疆舞不拘束,热烈奔放,合她心意,你知道她的,喜欢的就很喜欢,不喜欢的再勉强也没用。”
路灯下斯南双臂高举,如杨柳轻摆,一个热烈奔放的旋身,她跟着节拍一个定格,深邃的眉目间是闪烁的光影,眼波流转中尽是得意和快活,长长的卷发恣意飞扬和身边的维族少年相得益彰。
赵佑宁的心漏跳了一拍,又漏了一拍,随后咚咚地鼓噪起来,从血液奔腾而出的节奏,耳膜都隐隐发疼。
第三百五十三章
第三百五十三章
说起羊肉呢, 据传宁夏、甘肃和内蒙人经常会吵架,家家都说自己的羊肉是第一好吃。南疆人撇撇嘴:“他们再加把油,就能比得上北疆了。”
所以南疆尤其是尉犁县的人一直高高站在羊肉鄙视链的最顶端。沙木沙克的爷爷追着沙木沙克的奶奶从尉犁县跑去阿克苏的, 靠一手做羊肉的手艺养活了一家人。他的兄弟姊妹还在尉犁生活,改革开放后几家人合起来承包了棉花田, 养起了罗布羊, 也带上了沙木沙克一家。罗布羊太好养, 什么也不用管, 一年四季都在塔里木河和孔雀河之间的胡杨林和荒漠草场上蹓跶,除了主人家自己吃, 还是自治区特供肉食, 如果尉犁出去十只罗布羊, 自治区领导能留下两只, 还有八只要往各部级单位送。
沙木沙克的大哥叫艾色里汗,是汉语里蜂蜜的意思, 继承了爷爷烤羊肉的手艺, 自家养的罗布羊, 根本不用腌制, 羔羊后腿肉切成块, 串在红柳枝上, 往烤肉槽子上一架, 一把辣子一把盐,最后一把孜然, 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放也绝对不会放。爷爷说得好:不好吃的肉才要腌。这话能气死金华人和云南人,西班牙人听见了肯定也不同意。
沙木沙克和斯南围着烤肉槽子随着乐曲跳了几分钟, 引来阵阵喝彩。
被烤羊肉串的香味一熏,陈斯南没等到鼓声就再而衰三而竭, 头发一甩:“先来五十串!”
“小姑娘覅插队!”
“排队排队,先来后到!”
围观群众不乐意了。
沙木沙克屁颠屁颠地跑进店里,又扛了个烤肉槽子出来,笑嘻嘻地跟大家说:“放心,她吃我烤的。”
一刻钟后,排成长条的人们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陈斯南大快朵颐。
“小阿弟,你那个炉子继续烤伐啦?我们好不用排长队了。”
沙木沙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烟扇开:“我还没出师呢,爷爷不让烤肉。”
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了三根羊肉串的斯南得意洋洋地跑进店里,跟沙木沙克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打了招呼,从冰箱里提出几瓶啤酒抱在怀里。
“够不够?再拿一点,馕要不要?奶奶今天刚做的。还有羊肉抓饭,羊肉汤也有。”沙木沙克的爷爷追了出来。
“嗯嗯嗯。都要!我都要!”陈斯南鼓着腮帮子,用力点头。
斯江看着斯南面前的玻璃杯:“你啤酒少喝点啊,发起酒疯来打人,谁也吃不消你。”
斯南扭头对身边的赵佑宁笑:“你怕不怕?要不要离我远点?”
赵佑宁笑着摇头:“不怕,要干杯吗?”
“干杯算什么,我能吹一整瓶!”
“你就吹吧。”景生手里的红柳枝打在她头上,“吹牛皮。”
“你不要用激将法啊,我会被激到的。”斯南往佑宁身上扒,顺势躲开第二抽。
斯江看了看艾色里汗旁边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刻跑了过来:“斯江姐,要什么?”
斯江笑着摇头:“不要什么,我就看看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邹蓓笑着晃晃腿,朝艾色里汗瞄了一眼,弯腰压低声音说:“他一开始还不给我穿,我说不给我穿就分手,嘻嘻。”说完又赶紧跑回去算账收钱。
斯江一怔,看向艾色里汗。艾色里汗大概猜到女朋友在告状,俊脸微红,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羊肉串,羊油滴下去,火光腾地蹿了起来。邹蓓经过他后面,直接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笑了笑,反手一扇子轻轻拍在她腿上。
斯江和景生不由得相视而笑,恋爱中的人,看别人恋爱,总能勾起许多美好的想象,仿佛这世界上终于有人和他们一样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妙,这是一种微妙的找到了同盟军的感受。再一回头,斯江吓了一跳,斯南真的举着酒瓶在和佑宁对吹呢,她赶紧站起来,却被景生一把拉了回来。
“随便伊,让她成天狗胆包天,被喝倒了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景生幸灾乐祸地笑。
赵佑宁的酒量他是有数的,景生和佑宁在西宫的湖边喝过一回,两个人喝了一箱,赵佑宁越喝眼睛越亮,脸是红的,但一直没醉,到底什么时候会醉,他也不知道。现在多了洋酒的历练,肯定更胜从前。
李宜芳从虹桥赶来吃羊肉串的时候,陈斯南已经喝醉了。
她一脸严肃地在烤肉槽子边上打了一套拳,手刀险些劈翻了放羊肉串的盘子,吓跑了至少七八个客人,斯江和赵佑宁好不容易追回来五六个。她跟着乐曲原地转圈,一边转一边数数,转了一百零八下才停下来,笑呵呵地对着赵佑宁说:“厉害不厉害?我不晕!一点也不晕——”说完腿一迈,直接拐上了愚园路。被赵佑宁半扛半拖地放回了座位上,灌了一小碗重新热过撒了一把新鲜香菜的羊肉汤,满头满脸的汗往下流,斯江掏出手帕一边笑一边给她擦,说早知道带个照相机拍下来,以后一百块一张底片卖给她。
佑宁大乐:“好主意!”
斯江对景生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景生笑着吹掉半瓶啤酒,觉得斯江真的被斯南带坏了,又或者如顾北武所说,其实是斯南像斯江,只是斯南野蛮生长,把斯江性格里的某一面长到了极限。他没能认识襁褓中的斯江,牙牙学语的斯江,挥着马桶刷追打喊她小新疆的孩子的那个斯江,三岁多就认识很多字会背很多诗会唱很多歌的斯江,对恶人无赖敢轮起擀面杖的斯江,太可惜了。他没办法不贪心,还有被合唱队和舞蹈团、大队委的规矩捏成“小明星”的斯江,那个过程如果他看见了会做什么?大概会怂恿她逃课逃演出,会带她去河浜里拷浜,去捞蝌蚪捉青蛙爬树抓知了,会大声告诉陈东来和顾西美:我要爸爸妈妈回来!但也许这样,陈斯江和陈斯南会很相似,他也许只会拿她当妹妹看。命运如此奇妙,命运如此不可预料。
景生举起酒瓶,和符元亮碰了碰:“干了?”
符元亮喝得满脸通红,看着胶州路的另一端,视线有点失焦:“干!”
小桌子的另一边,李宜芳和斯江正说起化妆培训班的事。斯南出了主意后,李宜芳觉得可以做,很认真地列了一个方案书,带来先给斯江看。
“化妆师这个工作其实很有年龄限制的,” 李宜芳声音还是娇娇软软,“我现在如果忙一整天,腰和手臂就会疼,眼睛也很吃力,我希望做到三十岁就退休。三十岁还要这么拼,真的很恐怖耶——啊,斯江你呢?你毕业后打算从事什么工作?”
斯江笑着摇头:“还不知道,可能做翻译?我们不少师姐都进了外资公司,大多都是做秘书或者翻译,但我现在觉得销售和管理都挺有意思的,很多东西想学习。”
“秘书和翻译哦,当然是翻译好啦,”李宜芳举起酒杯和斯江碰了碰,“哇,这个羊肉也太好吃了吧,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真的——”
斯南的一颗大好头颅突然冒了出来:“怎么样!我说的是不是没错?我说这是全中国最好吃的羊肉,就是最好吃的!”
李宜芳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没错!你说得对,我可以作证,这绝对是全地球全宇宙最好吃的羊肉!你刚才打什么拳了?我都没看见耶,好想看哦——”
话音未落,陈斯南一个侧手翻,没翻好,啪叽砸地上了。现场顿时一片混乱,赵佑宁和斯江不约而同地抢布去拉。沙木沙克兄弟俩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顽强而不屈的陈斯南却在地上艰难地摆出了一个扫荡腿的姿势,捋了一捋一头卷毛,昂起头来宣布:“我这是一组动作,看清楚了吗?”
四双手停在了半空中。
巍然不动的顾景生微笑着举起酒瓶:“这是我见过的第三次了,大家继续吃肉喝酒吧,别管她,让她继续‘风光’去。”
李宜芳笑得肚子疼,指着景生对斯江控诉:“喂,他真的真的好损呀,不会被你妹打吗?”
赵佑宁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她只会打我,不会打顾景生,因为就算喝醉了,脑子里也清楚打不过她表哥。”
李宜芳才想起自己刚才起的话题,拉着斯江继续说:“可是如果你想要做一番事业的话哦,销售和管理才是最好的方向哦,我是这样觉得的,你会不会嫌我啰嗦?”
“不会不会,你去过很多国家,见多识广,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斯江笑着睨了景生一眼,“而且他开公司做生意,我也想将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李宜芳一脸“我就知道”的笑容,点点头:“因为台湾哦,比你们大陆早发达了一点点,所以很多地方其实会有点像,比如说我读小学的时候哦,外语系就好吃香,我爸那时候就说你长大了一定要考台大的英语系,拜托,我哪里考得上!结果,等我去巴黎学彩妆的时候哦,台湾外语系毕业的人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呢。”
“啊?为什么?”在座的人发出了和斯江同样的疑问。
“因为台湾和香港新加坡还有韩国是亚洲四小龙嘛,英语是国际通用语言,所以国际贸易啊、国际金融啊就很发达,大家就会全都去学英语啊各种外语,但是学了十几年后,不是英语系的学生就也会英语很好啊,他们上很多补习班考很多证那种,如果你是公司老板,你是要招一个销售专业英语六七分的大学生,还是招一个英语十分但是销售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反正招最多人的职位永远是销售哦。”
斯江眼睛一亮,不由得看向景生,景生的英语不差,但也不算很好,和布朗一家做日常交流可以,但说到金融方面的专业知识,当然就只有顾北武周善让和斯江能接上话。再想到小舅舅这半年来做的一桩桩大事,英语起的作用大,还是经济学起的作用大?答案显而易见。
李宜芳笑着点头:“英语也好,法语也好,我是觉得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啦,用来沟通的嘛,当然如果你做翻译,还是很好的,翻译可以做一辈子,一百岁都可以继续翻译,不过可能挣不到钱哦,会很穷啦。我之前请一个法语系的大学生帮我翻译一封信,他说一千字只要十块钱,天哪,你们大陆真的好奇怪哦,怎么会这么便宜?很不公平欸!”
斯江再次默然。
第三百五十四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李宜芳的话引发了景生、斯江和佑宁对本科、研究生、博士各个学习阶段的热烈讨论。在美国, 学科歧视也存在,当年佑宁进北大时,面临过的物理系和数学系之争, 虽然是玩笑,却也反映了一定的事实。在美国, 理论物理大于一切, 但对赵佑宁这样学天体物理的还算尊重, 对实验物理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偏偏实验物理更容易发表,常常憋着劲去嘲讽很难出成就的理论物理。而类似景生这样的机械工程科系, 在理论物理学生眼里相当于蓝领。
景生哈哈大笑:“我们本来就是工人、工程师, 就是蓝领啊。白领应该是指Evone说的管理人才吧, 或者是斯江她们系毕业的人, 在办公室里坐着。”
李宜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卖力气的嘛。”
赵佑宁问斯南:“你想好考什么大学什么科系了没有?想当工人还是坐办公室?”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 昂首挺胸地举起手臂:“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
还没唱完她就给景生一巴掌按了回去。
她脖子一梗:“干嘛!这是我爸教我唱的呢——欸, 阿姐, 侬港阿拉爷还回来看阿拉伐?”她扭头东张西望了会儿, 扯开嗓门吼了起来:“爸——爸!爸爸——侬等等吾呀, 吾跟侬下井去——”
斯江狠狠揉了揉眼睛, 伸手摸了摸斯南的脸,滚滚烫, 忍不住撸了撸她头顶的旋,低声笑了笑:“爸爸每个礼拜写信回来你不是边看边嘲他的嘛。”
陈东来因为表现出色有望年底调回乌鲁木齐, 说了无论如何春节都会回上海探亲。斯南呵呵冷笑,说不如汇钱实在。这话斯江当然不会在回信和电话里提及, 她是没想到除了姆妈以外,斯南对爸爸其实也挺有感情的。比起斯南,斯江倒觉得自己和斯好是真的没心没肺了许多。
***
景生和斯江眼睁睁地看着陈斯南嗖地爬上围墙,骑在铁枝丫上冲着他们得意地一甩狮子头,跳下去落在了学校里。
赵佑宁站在墙下默默看了看自己肩膀上半个鞋印,回头问景生:“爬伐?”他紧张得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种莫名的兴奋。
李宜芳轻轻吹了声口哨,“哇哦”了一声,麻利地脱下自己九公分高的高跟鞋跃跃欲试。符元亮发现身边的女孩儿猛地矮下去一截,没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李宜芳眉头一挑:“干嘛?没见过小矮人吗?恭喜你哦,现在见到啦。”
“对不起。”喝得半醉的符元亮赶紧低声道歉。
景生和斯江对视一眼,点点头。斯江踩在景生和佑宁两个人手上被托举上去,轻松地踩上红砖墙的顶边,抓住防护栏踩着横杠跨了过去,爬墙没想象中那么难,斯南正骑在车棚里的一辆自行车上朝她招手。
“你别跳下去啊,等我上来。”景生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加速飞身跃上,双手抓住砖墙边缘,用力一撑,整个人就上了墙,抓住铁杆朝下面伸出手:“佑宁、老符,你们先把Evone送上来。”
李宜芳咬住高跟凉鞋的两根鞋带,摩拳擦掌地冲着符元亮和赵佑宁猛点头:“嗯嗯嗯!”
斯江和景生在上头差点笑得跌下来。
符元亮托着李宜芳的脚往上送,觉得这台湾小姑娘轻如鸿毛,只三五秒钟她秀气的小脚就离开了他手掌,艳红的脚趾甲油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老脸发红,好在路灯昏暗,他又喝多了,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察觉这点异样。
上头传来斯江和李宜芳吃吃的笑声。
“你的脚好小!你是不是穿34码?”
“33我都能穿啊,我矮嘛,”李宜芳的声音在夜里像蜂蜜,一个字连着一个字,拉到游丝那么细,荡一荡还是没有断,“我都没能长到一六零,好气哦,欸,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啊——明天我还是一六九公分啦!”
赵佑宁和符元亮在景生的帮助下也轻轻松松上了墙,五个人站得密密麻麻的。景生跨过去先跳了下去,像只豹子似的,悄无声息。
“下来,我接着你。”景生朝斯江伸出手。
斯江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弯,落进景生怀里。两人相视而笑。
赵佑宁和符元亮跨过铁杆,拉着李宜芳的双手慢慢把她往下放,斯江在墙下接住她的腿。
李宜芳头一抬,咬着高跟鞋带的红唇翕了翕。
赵佑宁笑道:“那我们放了?”
“放吧。”景生做好了保护。
一松手,符元亮的太阳穴怦怦地跳。
***
五个人刚悄悄摸上教学楼的天台,天公不作美,飘起了毛毛雨。
斯南仰头看了看:“唉,一颗星星也没。”
赵佑宁笑了笑:“星星就在那里,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
“沙井子的星星无穷无尽,”斯南醉醺醺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还经常有流星,上海不下雨还看不大到多少星星。”
“因为城市夜里的光线太亮——”佑宁坐在她身边,突然意识到斯南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便没再说下去。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戆徒才想姆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斯南把一首《鲁冰花》唱得瞎七搭八,自己也接不下去才停了停,“宁宁阿哥,这首歌侬听过伐?”
“没。”
“是部电影里的歌,不过算了,反正也是骗骗人的,”斯南把头埋在膝盖里,好一会儿才扭过头问,“你姆妈再结婚的时候,你难过伐?”
佑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到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点难过的。”
“你生气伐?”
佑宁摇头。
斯南怔怔地想了想:“算了,那你也不懂我的。”
她扭头向另一边看去,景生和斯江在天台的另一端喁喁细语,大概是在回忆两个人在学校的六年时光,谁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没人懂我心里想什么。”斯南郁郁地呼出一口气。
“想到你爷娘了?”
“嗯——想伊拉只屁,唔撒好想额(想她们个屁,没什么好想的。)”斯南扯了扯乱七八糟的刘海。
“想要想的时候,你就认认真真地想,想难过的时候,就哭一哭,想生气的时候就骂一骂,”佑宁看着她微微笑,“不要硬逼着自己不去想,你跟着他们长大的,和爸妈的感情肯定和斯江斯好不一样,他们分开了,你肯定是最难过的人。”
“屁!我才不难过——”斯南别开脸。
“嗯,你还是小孩子呢,不成熟,很难冷静地去处理这种关系。”
“谁是小孩子了?!我怎么不会处理了?我理都不理他们的,随便他们怎么讨好我,我都不理他们,给我钱就好,哼。我不要太成熟哦。而且我经常骂他们的,才不像陈斯江,还给他们面子,里子都没了,要什么面子!”
赵佑宁笑而不语。
陈斯南哼唧哼唧起来:“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厕所。”
“我陪你去。”
李宜芳把高跟鞋穿好,背靠着栏杆踢了踢腿,舒出一口气,朝离自己站得远远的符元亮“喂”了一声。
符元亮犹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哦,请问你有没有带烟呀?”李宜芳问得友好又礼貌。
符元亮摸出一包牡丹:“要么?”
“嗯——试一下吧。”
一朵花火开在另一朵花火边上,亮了亮,又黯淡了下去。
符元亮背靠着栏杆,默默看着几个少年人,突然笑了笑。
李宜芳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奇怪的老男人在笑什么,不过笑起来看上去没那么死气沉沉的了。
***
教学楼的通道暗而长,微弱的亮光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晕出一团模糊了边缘的长方形。
斯南扶着墙,慢悠悠地走。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好?”斯南蓦然开口问。
赵佑宁的心倏地乱蹦起来,一股热气蒸腾上了脸,差点口吃起来:“当、当然好了,很好的。”
“哪里好?”
“哪里都好,”佑宁理了理思路,“性格特别好,侠肝义胆,侠骨柔情,对朋友掏心掏肺。”
“这倒是。”斯南慢腾腾地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下走。
“聪明,胆大,小时候就能一个人征服半条铁路线,”佑宁自己也笑了起来,“不喜欢物理还能考满分,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只有你不想做的事,还特别可爱。”
“可爱?我?”斯南将信将疑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赵佑宁,身不由己地呵呵笑了。
“女孩子不一定会因为漂亮而可爱,但是肯定会因为可爱而漂亮。”佑宁想起西雅图机场书店里一本书封面上的话来。
斯南却停下脚,瞪圆了眼:“我不漂亮???”
佑宁打了个咯噔:“漂、也漂亮的。漂亮还可爱。”
斯南打了个酒嗝,挑了挑眉,似乎懒得反驳他,回过身继续往下走。
“几楼了?这是?”
“二楼。”
“算了,还是到一楼去吧,”斯南阴测测地回头瞄了赵佑宁一眼,“听说二楼女厕所里有个女鬼。”
赵佑宁乐了:“你们中学女厕都有鬼故事?我还以为只有医学院里才有。”
“凭什么啊?我们也有!我们就有!”斯南不服气地嘟哝。
“你醉了。”
“我没。”
进厕所前,斯南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门把手。
“你要上厕所吗?”
“这是女厕所。”
“哦,对哦,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斯南回过头:“欸,你说,你喜欢我伐?”
赵佑宁一秒也没停顿:“喜欢。”
两个字,像两枝箭,又像两座山,说出去后整个人是飘的。
斯南却忧伤地看了他三秒:“你都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姆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大表哥——和阿姐在一起,阿姐有大表哥外婆舅舅舅妈,斯好有阿娘和外婆,我——我什么也没有。”
女厕所的门慢慢地回到原处,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赵佑宁半晌才揉了揉眉心,眼睛发酸。
***
再从学校翻墙出来的时候,斯南是像条死鱼一样被景生和佑宁抬过围墙的。景生背着斯南,和斯江一起跟着佑宁回到宏业花园。
斯南抱着赵佑宁家的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又抱着浴缸上的水龙头笑得不能自已,说要睡在浴缸里。她还真的得偿所愿了。
卫生间百叶窗外的细雨,沙沙作响,像蚕吃桑叶,又想磁带放到最后的一段空白噪音。斯南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浴缸里,身上居然还盖了一条大毛巾,头下还有枕头。
外头传来叮咚的乐曲声,有人在弹琴。
斯南低头闻了闻自己一身酸臭味,头疼,疼得厉害,不但疼还胀,没洗澡没洗头没换衣裳,姆妈在的话要发疯了,斯南扶住浴缸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爬出浴缸打开门。
雨声和琴声都变大了,谁也压不住谁,奇异地产生了和音的效果。
阳台的门开着,客厅钢琴前,赵佑宁修长的手指正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唇边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琴声止了,雨声还在。
“醒了?”
赵佑宁笑弯了眼,手指抚过琴键,换了一首曲子。这首斯南倒是知道的,是著名的《致爱丽丝》。
斯南傻呵呵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皱巴巴臭烘烘的汗衫:“嗯——嗯……”她不好意思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扰了赵佑宁。
低下头,斯南看见自己的大脚趾在地板上抠来抠去,甚至跟上了《致爱丽丝》的节奏。
第三百五十五章
第三百五十五章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聊了一整夜, 年轻人到底体力好,通宵不睡一点也不困。
早上的富春小笼人满为患,队伍排出了店门口, 市民们收了洋伞,躲在还没开门的商店门檐下往镇宁路方向延伸。斯江撑着赵家的一把蓝格子洋伞, 景生端着一个钢宗镬子, 洋伞特别大, 前头后头隔开了一段距离, 显得他们像一根枝条上突兀冒出来的一朵花。
“赵佑宁跟我们一起去云南,小舅妈看见他肯定很高兴, ”斯江感慨, “他在美国蛮好, 感觉回到小时候喊阿拉拷浜捉小龙虾的样子了, 你记得吗?他小学里很活泼的,身后也跟着好几个小阿弟, 后来中学里话就少了很多, 还是被家里的事影响了。”
“他是有大智慧的人。”景生对赵佑宁一向不吝赞美。
“嗳?你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我觉得你才是有大智慧的人——” 斯江被景生带着戏谑的笑眼看得干咳了两声, 自己也笑了起来, “喂, 干嘛这么看我啊?我说的是真心话, 也是大实话好不好?”
“我不过是有点小聪明。”景生笑笑。
“才不是, 你把公司做得这么好,舅舅打电话回来差点把话筒喊破了, 说他至少还要活五年,等着看你把公司做出花来。”斯江想起大舅舅, 不禁又高兴又难过。
“五十年还差不多。”景生替斯江说了她心中所想。
两个人带着馄饨小笼回到宏业花园,雨渐渐停了, 若有若无地还有几丝,老远就听见流畅的琴声。
“真好,研究宇宙的物理学家下雨天里弹弹钢琴,本身就是浪漫得勿得了的事,”斯江一边收洋伞一边笑,“可惜他家浴缸里只有阿拉一个切醉兹老酒额南南,对牛弹琴了。”
景生的指尖跟着琴曲的节奏敲在滚烫的镬子上:“我只好来敲敲边鼓了——囡囡,侬想哪能浪漫?啊哟,敲不响。”
斯江笑得打跌,捏住他手指头,弯下腰吹了吹:“我收回那句说你有大智慧的话,戆伐?烫色侬哦。”
赵佑宁这一刻的感受倒不是浪漫而是啼笑皆非。他已经弹了第十二遍《致爱丽丝》。陈斯南盘膝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地板上,离他远远的,双手托腮,好像在看他的手指和琴键,也好像在看他,更像透过他看着阳台门外头的什么地方,小脸上有一点惆怅,有一点欢喜,又空又满,佑宁想停下来走近去看得更仔细些,但一曲即毕,斯南就请求他再来一遍。
“想不想听李斯特的《爱之梦》?巴达捷夫斯卡的《少女的祈祷》也很好听……”佑宁也试着努力过。
“覅,就要刚刚这首。”斯南偏不肯。
景生和斯江进来的时候,佑宁刚开始弹第十三遍《致爱丽丝》。
“吃早饭了。”景生踢了斯南一脚,“你臭得来,快点洗头洗澡去。”
斯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你烦死了,我在听专门给我的曲子呢。”
佑宁停下手,起身收拾餐桌。
斯江笑着告诉佑宁:“这个学期南南班级换了个年轻的英语老师,很时髦,要她们每个人都必须起一个英文名字,斯南因为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就选了Alice这个名字。正好你弹了《致爱丽丝》。”
“伊额面皮比城墙转角还要厚,”景生也笑出了声,“从弄堂口就听到你一直在弹这首,弹了好几遍了吧?”
“还好,十二遍弹好了,差点变成十三。”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
赶在台风天来之前,陈斯南的橱窗背景终于全部发完了货,就等客户收到货后把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货款付清,虽然预收的百分之七十已经有得赚,但小陈老板还是做了噩梦,梦到所有的客户都赖脚皮不付余款了。她气得来要命,单枪匹马冲到哈尔滨去,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一边挨揍一边哇哇叫“我绝对不会跟你儿子谈朋友!”结果轰隆隆一顿雷鸣电闪,天上落下来一个人把她给救了,眼睛一眨就瞬移到了宏业花园,323237216的音符哗啦啦地流淌,全世界安宁了。
赵佑宁坐在琴凳上,一边弹琴一边看牢伊笑:“格么跟吾谈朋友好伐?”话这么说着,他一只手不知怎么就放到了斯南小腿上。
斯南猛地被吓醒了,一颗小心脏咚咚咚乱跳,额头一摸一把汗,原来是帐子被电风扇吹了一个大瘪塘,很规律地蹭在她小腿上,她坐起来摸了摸腿,从上捋到下,汗毛直竖,从下捋到上,汗毛倒立。斯江不在,倒有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腆着大肚皮停在帐子上,斯南一巴掌拍下去,一手的血,黑色的蚊子尸体延伸出了渐变的灰黑色残渣,她揪过斯江的那块“魔布”擦了擦,灰黑色变成浅灰色,深红色变成淡红色,印入了掌心纹路里。她心烦意乱地丢开布,仰面倒下,胳膊盖着眼睛用力压了压,翻了个身,一脚把附上来的帐子踢开,帐子却变成了一只鼓风的开口麻袋,把她的脚套牢了。闭上眼,赵佑宁的笑脸就又冒了出来,没得惹人心烦。斯南一骨碌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拱在枕席上乱蹭:“走开走开!烦色了侬,覅弹琴了,我以后不叫Alice了!”竹篾枕席上不知哪里有根极小的毛刺,把她左脸上拉了一道,火辣辣地疼。
陈斯南简直恨死赵佑宁了。
隔了几天,在东风饭店的肯德基庆功宴上,斯南横眉冷目地对赵佑宁说:“侬以后夜里厢覅噶空,晓得伐?(你以后夜里不要这么有空,知道吗?)”
佑宁一头雾水地替对面的陈斯好打开土豆泥盒子的盖子:“吾夜里做撒了?”
“侬夜里没事体到吾梦里厢做撒?!(你夜里没事跑到我梦里干嘛?)”斯南狠狠地咬一口原味鸡,像是从赵佑宁身上咬下了一块肉。
赵佑宁笑哈哈:“怪不得我醒来觉得老吃力的,原来是被你喊过去了。”
“谁喊你了?你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斯南把一手的油抹在赵佑宁手上,心想这样是不是自己就能沾点光更容易学会弹那首《致爱丽丝》了。
“那我都干什么了?你说说,”赵佑宁一本正经地问,“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斯南倒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但是最后那句话没说,换成了:“你逼我三天学会弹《致爱丽丝》,阿爹啦娘咧,可能伐?”
陈斯好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嘴边还有一圈土豆泥胡子:“二阿姐,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加油!”却是顾念的口头禅。
赵佑宁若有所思:“我居然这么残忍?不像我啊——”
斯南心虚地在他手背上拍了好几巴掌:“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赵佑宁笑着擦一手的油。陈斯好却又来了一句:“二阿姐,骗人是不对的,你一骗人就眼乌珠乱晃,耳朵还红。”
陈斯南老羞成怒,反手一巴掌盖在斯好脸上:“我那是冻疮!”
赵佑宁和陈斯好面面相觑,默默点头。七月里生冻疮,果然不愧是骨骼奇异的陈斯南。
斯南丢下鸡骨头,昂头挺胸:“吾去上厕所。”
“一道。”赵佑宁火速把餐盘收拾干净,顺手将斯好嘴里还依依不舍地嚼着的鸡骨头抢了下来。
“服务员会来收的呀,”斯南讶异得很,“你干嘛要收?”
佑宁笑笑,把餐盘递给服务员:“在美国习惯了”。
***
夕阳如金,和平饭店的绿色尖顶熠熠生辉。
斯南把斯好架到栏杆上:“不许下来,你是男生,胆子跟老鼠似的小怎么行?你放心,我扶着你,不会让你跌进江里去的!哈哈哈哈哈。”
新修建的“情人墙”的栏杆其实已经从七十年代的细圆栏杆变成了三十公分宽的水泥台,很安全,但陈斯好还是害怕,对着赵佑宁举起的照相机,勉强露出了一个满怀恐惧的笑容。随后又被赵佑宁和陈斯南夹在中间,对着热心的陌生人再次被迫笑了好几回才被拎回地面上。
“咦,唐欢阿姐。”脚踏实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的斯好指着与旅游大军反向而行的一个身影喊了起来。
斯南扭头看了一眼,就追了上去,心想这家伙和老郭还真是对外滩情有独钟啊,这么大的上海,非要往此地来。
赵佑宁牵着斯好赶紧跟上。
斯南一边跑一边喊,唐欢却充耳不闻,穿过外白渡桥就左转上了北苏州路。苏州河黑乎乎臭烘烘,北苏州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艘捞垃圾的小船懒散地靠在岸边。斯南看得清楚,只有唐欢一个人,并没郭知行的身影。
又喊了两声,唐欢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停下了脚。
赵佑宁带着陈斯好离了她们俩五六步远,斯好捏着鼻子嘟哝抱怨河浜太臭。风把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吹了过来,时而清晰响亮,时而模糊低沉,显然是吵起来了。佑宁看向斯南,她的鼻子一翕一翕的,眉头拧出了个川字,卷着的刘海因为汗湿漉漉地贴在了额头上。她对面的女孩长着一张极具辨识度的漂亮面孔,眼间距很宽,嘴唇有点厚,自带了一点呆滞和无辜的神情,渲染出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文艺哀愁。佑宁记得这个女孩,也知道她陷入了一段堪称琼瑶式小说的师生恋情。
“上次一个疯女人朝唐欢阿姐泼硫酸。”斯好捏着鼻子低声通报社会新闻。
佑宁吃了一惊:“你姐没事吧?”
斯好仰着头,好一会儿才眨了眨大眼:“不是泼我姐。”
佑宁不自觉地朝斯南和唐欢走近了两步。
第 三百五十六 章
第三百五十六章
唐欢之前给斯南打过两次电话, 一次没人接,一次顾阿婆接了,说斯南斯好去了东风饭店吃肯德基。她就这么从愚园路一路走到了外滩, 好像想了许许多多的话要同斯南说,又好像都没有说的必要。她走到南京东路路口, 想起上次和郭老师在这里撞上斯南的事, 就在情人墙那边站了会儿, 人来人往, 吵闹纷杂,江水的泥腥气扑面而来, 江水拍打在石墙上, 啪啪地响。江里江外是两个世界, 她和别人也是两个世界。
斯南在南, 北苏州路在北。唐欢最终还是选了往北走,她心里对斯南充满了歉疚, 她到底还是没能陪斯南去延安西路的外贸小店里买袜子。全班只有她知道陈斯南喜欢带雪白蕾丝边的白袜子, 全棉的或者尼龙的, 短短的薄薄的, 细条纹或细密的网格布很秀气, 斯南会把蕾丝边两侧的粉色蝴蝶结剪掉, 但她从来不穿裙子, 所以没人看得到她宽松的运动裤下头穿了那么漂亮的袜子。她笑话过斯南锦衣夜行。斯南笑嘻嘻地说这是她最秘密的温柔。
陈斯南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儿。唐欢一直知道。只要你对她三分好,她就会回报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好。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和斯南说话的呢, 唐欢想不起来了。
前些时郭知行的丈母娘带了好几个男的闹到了禹谷邨。唐欢并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她们动手, 打人犯法,打伤了她才好, 她去找警察。那个女人有精神病,泼人硫酸也只是被送进医院,但来闹事的这些人没病,唐欢不信警察不管。结果她第一次看见方阿姨轮起了扫帚,还有三嫂直接把唐方刚尿完的尿片砸在了对方身上,她们平时是最温柔最要面子的女人,因为她都豁了出去。三哥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是他脸上写着呢,丢人。
第二天郭知行打电话到禹谷邨找唐欢,先和方树人说了会儿话,方树人才叫唐欢接电话,她不放心,抱着女儿唐方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
两人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唐欢,你还年轻,你要——,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那你呢?郭老师,你怎么办?”
郭知行沉默了片刻。
唐欢听得到他那边公用电话亭嘈杂的喊叫声,很快郭知行笑了两声:“我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不好再去学堂了。还能怎么办呢?”
出了泼硫酸的事情后,他老婆一家先下手为强,带着席子去教育局撒泼打滚两夜一天,说他人面兽心,跟女学生轧姘头,在家打老婆闹离婚。调查总归要调查的,研究和讨论也少不了。郭知行在医院里就没太平过,出院后过阵子就接到了通知。随后他丈人和丈母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要郭知行天天照顾老婆,又说当老师本来就没啥意思,数理化或者英语老师还有外快好赚,他现在一个月两百块工资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挂了电话后,方树人淡淡地跟唐欢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下学期就是全新的开始。
斯南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唐欢笑说:“你不懂。”
两人又争了几句,因见赵佑宁和陈斯好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原地等着,唐欢先说了再见。
***
双方分道扬镳,唐欢沿着北苏州河继续往西走。斯南看了会儿叹了口气,扭头往东走,走了十几步又回头看看,越走越慢。
赵佑宁提议:“不如我们悄悄跟着她算了,反正都要往静安寺方向去。”
斯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个人拖着不情不愿的陈斯好远远地跟着唐欢。
唐欢拐上乍浦路桥的时候,斯好扯住了斯南的衣角,问可不可以到了南京东路后拦一部差头回家,他实在走不动了。
“你出钱就拦。”斯南没好气地甩开他,“欸?赵佑宁你干嘛——靠!唐欢——唐欢!你给我下来——”
斯好定睛一看,身旁的赵佑宁已经狂奔出去十多米,阿姐也追过去了,前方乍浦路桥的栏杆上爬上去了一个人。夕阳照得她的背影多了一道金边,桥上的脚踏车、摩托车好像都被按了慢放键一样。斯好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喉咙里一股血腥铁锈味,一颗心吊在了嗓子眼,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然而桥上那道身影没有任何犹豫地就跳了下去,栏杆那里立刻围上了一圈乌压压的人,大概有人叫唤着什么,但斯好听不太清楚,跟着又他眼睁睁看着赵佑宁挤了进去,然后阿姐也挤了进去。这次他听到了,闷闷的噗通噗通两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他张开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一条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斯好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小时候外婆念的童谣,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阿姐——阿姐——”
***
苏州河实在太臭太脏了。
斯南浮上水面,噗噗地吐了好几口水,一扭头看见不远处赵佑宁双手托在唐欢腋下正在用力踩水,不住地东张西望。
“我在这里!”
斯南狗刨着游了过去,见到半死不活的唐欢满头满脸的污水,头上还有一团乌糟糟都不知道是什么垃圾,她想笑又想哭,带着水的巴掌劈头盖脸地打在唐欢胳膊上肩膀上。
“侬寻西啊侬!(你找死啊你)没脑子啊,有毛病啊,脑子歪特了?!(脑子坏掉了)”
唐欢有气无力地笑着点点头:“是来寻西额,对勿起哦——”
赵佑宁一边踩水一边无奈地问:“往岸上游?否则没被淹死先被臭死了。她腿抽筋了,我们一人托住她一边,来。”
好在一条捞垃圾的小船迅速靠了过来。
唐欢被上拉下托地爬上船,呕得天昏地暗,一边呕,一边指着河里牙齿发颤地说:“有老鼠,老大一只,就从我脸旁边游过去了。”
环卫工人老爷叔声音洪亮得很:“河浜里老鼠多着呢,小姑娘有撒想勿开要跳苏州河,黄浦江清爽交关好伐!”
斯南抬手闻了闻:“喂,你还要不要去跳个黄浦江试试?”
唐欢摇摇头,翕了翕唇,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脸,抱住了膝盖发起抖来。
斯南擦了擦一脸的水,默默看向咸蛋黄一眼的夕阳,眼里很快模糊一片。
***
四个人是走回万春街的,因为实在太臭了,差头师傅不给她们上,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也不让她们上。陈斯好一路上一声也不吭,紧紧拉着斯南的手不肯放。
唐欢在顾家洗了头洗了澡,穿了斯江的一条粉红细条纹的衬衫连衣裙,仔细地把腰带系了一个蝴蝶结,把脏衣裳脏鞋子刷洗干净放在一个马夹袋里拎回了禹谷邨。
斯南出发去云南之前给方家打电话,方树人说唐欢回如东了,她户口在如东,本来就要回去参加高考。如东唐家没有装电话,只能通信。斯南在通讯录上记下唐欢的通信地址,夜里忍不住给万航渡路的杨文意打了个电话。
“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你家隔壁那个老郭怎么样了。我请你吃白斩鸡。”
“嗳?你不知道啊,老郭老婆老早被精卫中心放出来了,原来伊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哈,老郭丈人公丈母娘又去教育局哭赤无赖了好几天,说他们是被唐——唐欢骗了,上当了才冤枉了女婿,女婿是无辜的啥啥啥,啧啧啧,听说赖在教育局住了三夜天,现在老郭好像调去乡下哪个学校了,不晓得是南汇还是松江。反正前两天他家就搬场了。”
后来杨文意又说了许多零碎的旧闻新闻,斯南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进去,挂了电话赶紧又打电话去禹谷邨。方树人却请斯南有时间多给唐欢写写信。
唐欢跳苏州河的事,斯南不知道她家里人知道不知道。
***
斯南给唐欢写了很多信,从来没收到过回信。唐欢也从来没参加过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聚会。有的人像流星一样,从别人的人生中划过,留下一条印记。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上海这么小,上海这么大。很多年后,陈斯南被陈瞻平拖着去参加同学会,她走进禹谷邨,大铁门已经生了锈,花园里满是杂草,她敲开方家的门,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唐欢?是房东唐先生的亲戚吧?”他弯起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邀请斯南,“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是他家租客,我叫陈易生,别怕,我不是坏人。”
斯南失笑,退后一步,一腿冲天带着疾风直接架在了他耳边的门框上,稳若泰山。
“我是坏人。”斯南抬起下巴睨了他一眼,“好好爱护这个房子,把门擦干净。还有,不要动不动就请陌生人进屋喝茶。”
“阿姐、阿姐——”陈易生追在斯南屁股后头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玩的坏人,我们认识认识啊,进来喝一杯吧,你能空手劈砖吗?或者一腿踹断球棒?你肯定还有绝招对不对……”
第三百五十七章
第三百五十七章
服装厂的生产效率在符元亮的主持下上了一个新台阶。景生七月下旬开了一趟管理会议, 请王主任来把关。由于四重奏已经成了万航街道三产的龙头企业,发展迅速,前景可观, 区里也来了一位负责经济的副局级干部莅临旁听,把曾厂长紧张得一头白毛汗。景生若无其事地进行了上半年的工作总结, 和符元亮把未来三个月的生产计划安排的明明白白。曾厂长和新上任的财务主任小林一起做了财务报告, 资产总值翻了一番, 现金流十分健康, 还贷没有问题。五和织造二厂果然提出了购买电脑横机,双方另行签订了销售合同, 这笔钱符元亮准备增添一条生产线, 并提出年底开始接其他品牌的加工, 争取一年里把自产和代工的比例做到五五开。
“四重奏本身的面料运用比较广泛, 针织类、填充类、特别是冬装,我们生产的品种按比例只占了三分之一, 仓库和生产车间经过清理后还有二分之一的空间可以利用, 增加生产线产能提升一倍, 不接加工单是浪费, ”符元亮言简意赅, “以后有了新厂, 再考虑增加针织类生产线也不迟。”
王主任笑得合不拢嘴, 华亭路少了景生坐镇,生意落下来一些, 好在夏天本身营业额就不高,相差不多。斯江斯南和李宜芳一起筹备的化妆培训班也差不多理顺了计划, 只等李宜芳忙过国庆节就开班授课。意外之喜是周老太太放心不下虎头,也要一起去云南, 周善礼索性调休了假期,弄了两辆军牌的丰田八座小霸王,更巧的是其中一辆车的司机老王就是当年开军用卡车带他们去龙华捉小龙虾的小王。说起当年,一车子欢声笑语。
有车子的好处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丰田小霸王又是最适合旅行不过的,第二排座椅可以旋转和第三排面对面,景生带了个小桌板,搁在腿上一路下棋打牌吃零食,不要太惬意。赵佑宁拿出国际象棋教斯南斯好下棋,斯南在佑宁手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输上了瘾,有空就要揪住赵佑宁来一盘,实在输得憋屈,转头磨刀霍霍向斯好。斯好见状不妙,赶紧搬出围棋棋盘来迎战,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参加了围棋班,现在下得有模有样,斯南没学过围棋,只好干瞪眼,再一转头,见陈斯好和景生下起了五子棋,斯江在一旁哈哈笑。兄友弟恭姐弟情深,让人看着就不顺眼。
车子的两排座位还可以放平下来变成小床,随时腾出一辆车给顾阿婆和周老太天睡午觉。周善礼提前计划得也充分,缓急得当,杭州、衢州、南昌、湘潭、贵阳……三千公里路开了八天,把赶路变成了游山玩水,八月初抵达橄榄坝的时候,两个老太太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意犹未尽。
顾阿婆看到顾东文,见他变黑了,人更瘦了,精神倒挺好,眼里还有那股子神气在,一颗心顿时“咚”地落了地,眼泪止也止不住,抹了又抹,喝了一碗蜂蜜水后倒头就睡,这一睡睡了七八个钟头,倒把顾东文吓了一跳,斯南见舅舅隔两个钟头就探手去试外婆的鼻息,笑得肚子疼。
周老太太到底是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底子好,还有力气让顾念带着自己在橄榄坝蹓跶上一圈。
“虎头就这么不上幼儿园了?能行吗?”老太太忧心忡忡地问善让。
“我家就是幼儿园啊!”顾念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头,“大龙、小花、佳佳、小虫、猴子、我,还有格格,我们七个人都在我家上幼儿园,爸爸妈妈卢阿姨大伯伯都是我们的老师。”
“外婆,我不喜欢农场的幼儿园,格格她们也不喜欢。”
善让笑道:“妈,我哥他们不都没上过幼儿园,有什么关系?这两年就让他们玩就对了。放心吧,耽误不了你外孙成才。”
“我也没想咱家虎头成什么才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性格要好人品要好——”周老太太叹了口气,“致远出狱了,你知道吗?”
“宝宝了不起!宝宝很了不起!”顾念仰头大喊。
善让嗯了一声,低头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心:“是的,你很了不起,你今天把自己的小汽车拆开又装好,真了不起。”
“他本来打算到上海来找事情做,我和你二哥商量了一下,没让他来,给他汇了点钱,也只能这样了。”老太太淡淡地交待了两句。
善让说不出去哪里做什么是周致远的权利这句话,心里堵得难受,长长叹了口气,没作声。好在顾念一路叽叽喳喳个没完,最后买了一点芒果香蕉拎了回去。
***
多了八个人,新老两栋屋子里住得满满的,好在是夏天,匾子席子买几张很方便。第一夜不免人仰马翻,灶上的大锅一直在不停地烧热水,北武善礼和景生佑宁提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送进新房子里给大家洗澡。顾念捂住小屁股脸贴牢大浴桶哇哇大叫,不肯让两个老太太帮他洗澡。斯江和斯南哈哈笑着把老太太们拉出房门,顾念却又追出来喊斯好哥哥一起洗澡,被残忍拒绝后难以置信地哭了起来,北武进去把他丢进浴缸里,善让坐在房门口一边扇扇子打蚊子一边大声灌输人生哲学。
“虎头啊——你拒绝了奶奶外婆,就也要接受被小哥哥拒绝,你被拒绝了就哭鼻子,那外婆和奶奶被你拒绝了是不是也要哭?”
“地球是围着谁转的?是围着你转的吗?”
“小哥哥想不想和你一起洗澡,是他的自由,你没有权力干涉他,你明白吗?就像你不喜欢和小虫分一根香蕉吃,小虫有没有哭啊?”
里面传来顾念的喊声:“妈妈不要说话!对不起,请原谅宝宝——妈妈要有耐心!
PleasePleasePlease!”
斯南坐在门槛上一边啃西瓜,一边羡慕地问赵佑宁:“你说投胎到底是靠运气还是靠本事?”
赵佑宁蹲在她身边,一只手平摊着给她吐瓜子儿:“运气不就是最厉害的本事?”
“有道理。唉,阿姐以前总说如果她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孩子就好了,我还骂过她——”斯南扭头找斯江,见斯江正往帐子里喷花露水,景生一边扇扇子一边在和她说什么,两人突然笑了起来,斯江抢过扇子啪啪啪拍在景生身上,景生笑得歪在床上,忽地出手凌空一抓,斯江惊呼起来,看来是抓住一只蚊子。两人头靠着头给蚊子验起尸来——也不嫌腻味得慌。
斯南默默回过头,头一低,狠狠地往赵佑宁手上吐了几粒瓜子,有那么一粒却黏在了她唇边上,她呸了几声,呼呼吹风,就是下不来。赵佑宁笑着一抬手,虎口擦过她唇边。
“好了。”
斯南盯着他虎口上那粒瓜子看了几秒,像颗痣生在那里,她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带着还没啃完的西瓜就往外跑,火烧屁股似的。
“陈斯好!阿姐和大表哥还没吃瓜呢!你怎么还在吃?!”
斯南虎口抢瓜,端着脸盆回到屋里:“吃西瓜了吃西瓜了啊,快来快来。”
赵佑宁站起身往外走。斯南赶紧追了上来,咳了两声:“喂,你怎么不吃西瓜?”
佑宁转过身抬起手:“洗手去,全是你的口水。”
斯南脸一红,眨了眨眼嘟哝道:“谁让你自己送上门的——欸,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给你打井水洗手,赵老爷。”
斯好追着瓜进了屋,看看打蚊子的大阿姐和大阿哥,再看看屋外井边的二阿姐和宁宁阿哥,摇了摇头,拿起第四片瓜。
夜里十二点多,顾念还挤在景生和斯好之间说个没完。他会爬树了,他会种菜了,他上个星期抓了十二种昆虫,他去了雨林里找蘑菇,没找到,找到了木耳,他遇到了猴子和绿孔雀,又见过一次大象,他还去了版纳听一个老教授讲植物知识,他认识咖啡花香蕉花……
陈斯好爬出帐子去上厕所,西瓜吃得太多了,肚子有点疼。赵佑宁还在和斯南下国际象棋,不放心他,拿了手电筒陪他去屋后的蹲坑。斯好噼里啪啦炸完一通,暗自庆幸这里不用马桶或痰盂罐,就是草纸太粗,擦得屁股疼。他一瘸一拐地叉开腿挪出来,到井边打水洗手,月亮倒映在井水里,晃得人眼花,水桶丢下去,斯好想起上个月唐欢跳河的事来,手一软,绳子哗地往下滑。
赵佑宁一把拽住绳子:“我来。”
“别怕,我和你二姐游泳都厉害的。”
“还是怕,”斯好坐在小板凳上看天上的月亮,忽然问了一句:“唐欢阿姐为什么要跳河?苏州河噶臭,她那天在楼梯上为什么要问你愿不愿意跟她睡觉?她都不认识你的,怪咧。”
半桶水“嘭”地砸回井里,赵佑宁揪着绳子转身看了斯好一眼:“你跟你姐说了?”
斯好摇头:“她讨厌打小报告的男生,会打我。”
“洗手吧,”赵佑宁蹲下身,看进斯好的眼里,“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因为所以的,有的人受了刺激,会做出她自己并不真正想做的事。”
陈斯好似懂非懂。
顾西美却早就懂了这个道理。她和孙骁已经十天没说话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第三百五十八章
虽然领导和同事都笑着说西美可以请假, 但西美仍然坚持参加单位在西山组织的活动。就她知道的人里,除了顾南红,没人怀孕四五个月就三天两头请假的, 哪就金贵到这种地步。若不是不方便提起斯江斯南斯好,她定是要忆苦思甜一番。
活动参与者都是老干部, 个个看上去慈眉善目, 也有那三五个不受人待见的, 一张嘴没个好话, 动辄捏一把手,拍一下屁股, 好像揩一回年轻姑娘的油能多活一天似的。其中一个金牙老头格外过分, 喜欢当着大家的面动手动脚, 得逞后还哈哈大笑。年轻女同事们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西美看不下去,揽下了敬茶递烟送水果的活计。两个北京的女孩儿没想到她这么仗义, 立刻改口叫她姐, 提醒她当心一点。
谁也没想到老金牙连西美也不放过, 摸了两把后看着西美沉下来的脸色还发起了脾气:“老黄!你们单位怎么招的人, 她是我大爷是不是?给老子脸色看?主席都没给过老子脸色看!”
老黄过来打圆场:“小顾是孙老将军的儿媳, 刚跟着孙部长刚从新疆调回来, 知道老领导们来休养, 怀孕了还特地来服务领导嘛,哪儿招待得不好?您别生气, 来,我给您倒茶。”
“哦, 原来是老孙家的新媳妇啊,嗐, 喜酒都不摆!你搁着,就让她来。”老金牙眯着眼笑,被烟熏黄的指甲虚点了下茶杯。
西美寒着脸上前给他倒茶,却被老金牙捉住手不放。
“来,让我看看老孙家看上这女的啥了,长得好?有奶了没?看着还挺大——”老金牙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往西美胸上靠。
西美头皮一炸,想也没想,手上一杯热茶直接泼上了老金牙的脸。老金牙骤然被烫,反手一推,西美结结实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顾姐流血了——!”
西美在医院挂了七天水,保住了胎儿。孙骁顺便让医生看了看性别,真是个儿子,转头进了病房拧着眉说西美:“让你请假,你非要去,你看,差点出了大事,儿子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西美怔怔地瞪着孙骁,眼泪簌簌往下掉。
“我是说你不知道爱惜自己爱惜儿子——”孙骁反倒笑了起来,替她抹了把泪,“你哭什么哭啊?我还没说你呢,你逞什么能冲在前头替人挡子弹?你以为你是谁啊?那些小姑娘心眼比筛子还多呢,巴不得你出头。”
西美半晌才说了一句:“他那是流氓行径!老流氓!”
“北京城里谁不知道?动得了他吗?动不了,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那王八蛋和我爸一直不对付,你还送上门去,唉。”
西美看着他:“你知道他说什么恶心的话吗?”
“他也就只敢嘴上占占便宜,你泼他茶你就理亏了懂不懂?等你出院了他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外头现在已经闹起来了,”孙骁揉了揉眉心,“下次我让你别去你就别去,知道吗?”
“我理亏?”西美声音响了几分。
孙骁笑道:“可不是,谁先动手谁理亏,行了,儿子没事你没事就好了,我和爸等下还要去一个领导家把这个事情顺一顺。以后别当出头鸟了知道吗?也别那么猛,我都想不到你会这么鲁——”
那个“莽”字他终究还是没说。
孙老太太推门进来,把孙骁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西美只低着头不作声,心里却凉得透透的。
出了院回到百万庄,西美才知道孙骁给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她整整十天没跟孙骁说话,孙骁说什么她只点头摇头,每天躺在床上保胎,把这辈子欠的觉都补上了。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回忆,西美好几次想起了陈东来。在菜场门口她被人欺负的时候,陈东来伸出了手,后来在阿克苏,她写信给陈东来说有个干部对她不怀好意,没事爱在她身边动手动脚。陈东来特地请假三天,跑到阿克苏公开了他们的恋爱关系,还去知青办和兵团办公室打了报告,要求兵团保护女知青的人身安全。西美倒没有因为这些点滴就后悔和陈东来离婚,她只是生自己的气,如果换了陈东来出事后说这种话,她肯定会翻脸会大发脾气,但因为是孙骁和他爷娘,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但她会脑子一热去挡枪,却有倚仗了自己是孙骁妻子的原因。
八月初,孙骁夜里跟她说事情解决了。
“老王八蛋半张脸烫烂了,赔了他两万。”孙骁翻了个身,“你放心,他差点弄死咱们儿子的事没这么容易过去,都安排好了,他两个儿子明年就都会调去外省,没有个五年八年回不来,摁死了,不给升。”
西美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淡淡地嗯了一声。腹中的胎儿微微踢了一脚,孙骁惊喜地趴在她肚皮上喊:“儿子,来,再踢爸爸一脚,来呀,动一动。”
***
人尽其用,景生斯江和佑宁几个也成了家庭幼儿园的老师。这七个孩子精力无穷,恨不得眼睛一睁就从天亮玩到天黑,他们早上七点多就跑来顾家,先跟着卢佳和善让学做早饭,善让常笑说自己用了一帮童工。但孩子们乐此不疲。
北武和东文打了七张小板凳,刷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的颜色,孩子们一人一张,踩在上头淘米、煮米线、擀面条、做包子包馄饨,都做得有模有样,当然面条宽细长短薄厚不一,包子馄饨也是歪歪扭扭,但人人吃得有滋有味。雀巢咖啡的李彼得来版纳开辟新的咖啡园,送给善让一台烤箱和一小箱黄油,也不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从上海运过来的,善让给顾念烤了两次饼干,孩子们立刻又迷上了这个新鲜玩具,北武做了几个可爱动物的模具,现在孩子们做的动物饼干不但可以自给自足,每个星期天还跟着北武善让去集市上摆摊,一天能卖十几块钱,顺带着把纸币硬币都认全了,几个五岁的孩子和顾念靠着卖饼干对十以内的加减法无师自通。
吃完早饭孩子们要负责收拾卫生,洗碗刷锅,扫地抹桌子。陈斯好第一天目睹此情此景偷偷问斯南:“小舅舅和小舅妈真狠啊。”斯南转头就大声喊:“小舅舅小舅妈,陈斯好说你们真狠。”
“不是说好不打小报告的?”斯好差点厥倒。
“当着你面说的怎么能叫小报告?”斯南白他一眼。
干完家务活,孩子们就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一三五北武和善让带队上山,二四六卢佳和善让带队下店,上山认识植物和动物,自然而然会延伸到气候和地理知识,爬树养植物搜集昆虫玩泥巴淌水什么的也不会少。下店呢是横扫橄榄坝,供销社、理发店、服装店、派出所、卫生所轮着去,头几天堪称鸡飞狗跳,短短两个礼拜就井然有序,像小虫和佳佳两个平时不肯开口的孩子也已经能流利表达长句型,主谓宾定语状语都不缺,形容词丰富,动词精准。描述起各行业各个工作岗位的操作流程,很多连斯江斯南平时都没注意过。例如电吹风不但可以吹热风,还可以吹冷风,吹冷风能定型,从顾念嘴里听到“反翘”这个词的时候,斯南笑得打跌。但看着孩子们回来后认真模仿理发师和顾客的语言动作,斯江几个都觉得这种幼儿园教学不要太赞。
吃了午饭是手工课或模仿课,顾阿婆看着顾念拿着剪刀不太灵活地剪纸时,紧张得很,一直守在边上。
“在幼儿园,不睡觉会被老师关进小黑屋,”四岁半的格格口齿伶俐地告诉斯江,“很可怕,黑乎乎的,很热很热很热,So hot!”
斯江想起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班上有个不会自己吃饭也不肯睡午觉的小男孩,过来一阵子,当大家吃饭和睡午觉的时候,那个大哭大闹的小男孩就会老师带走,现在想起来竟然有点后怕。
“虎头,你被关过吗?”
“嗯——”顾念低头给自己剪出来的三角形上涂颜色,“我告诉妈妈,妈妈很生气,去学校批评老师。宝宝在家,每天和爸爸妈妈和好朋友在一起玩,开心。”
“我告诉妈妈,妈妈打我,”黑黑瘦瘦的小虫突然抬起头,“老师说我撒谎,是坏孩子,我没有!”
斯江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姐姐相信你,你没撒谎,虎头和格格是证人,他们能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小虫放松下来,笑了笑,低头继续剪纸。
做完手工,孩子们的点心时间到了,有时他们自己烤饼干吃,有时吃水果,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可以吃糖或冰棍,吃完糖,他们跟着善让到井边刷牙。随后开始收拾上午带回来的植物或动物,下雨天不上山的话,就改成阅读课。阅读课有中文阅读也有英文阅读,英文阅读的资料是北武和善让自己动手做的,做了几十本,每本六页,善让写,北武画,以七个孩子为主角的趣味小故事,除了生活常识和基础知识以外,更多是他们日常的趣事,例如大龙摔断了门牙哭鼻子,顾念和小虫就把自己的门牙涂黑了,又例如顾念参观好派出所,一心要模仿警犬,被其他小朋友遗忘在屋外后大哭的糗事。复印出来的小册子很简陋,都由孩子们自己上色,但斯江斯南和斯好却读得津津有味,不时捧腹大笑。
“做老师太不容易了,”斯南笑完对佑宁感叹,“我可没这耐心。”
佑宁被托以重任后设计了十几个科学小实验,把善让解放了出来,冰块和盐做彩色冰晶,苏打粉洗洁精和醋、颜料、水制作彩色活火山喷发,白色花变彩色花,还有压力试验摩擦试验等等,立刻变身为孩子们最受欢迎的老师。连斯南和斯好都忍不住跟着参与旁听。至于斯南,有了她和善礼在,上山下河的事北武和善让就再没带过队,院子里很快被刨出了一个沙坑,陈帮主兴致勃勃地开始训练人跳坑,孩子们的模仿对象又多了汽车司机和武警战士……
忙忙碌碌了一个礼拜后,斯好忍不住发出了灵魂质问:“阿姐,阿哥,阿拉到底是来白相额,还是来上班额?(我们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上班的?)”
忙着和善让整理小额贷款资料的斯江头也不抬:“我们是来学习的。”
斯南和佑宁异口同声地对着斯好说出了八字真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众人大笑,顾阿婆捏了捏斯好的胳膊:“你不要说,宝宝真的瘦了不少,称一下去看看?”
“宝宝不瘦!宝宝不胖!宝宝正正好!”顾念挥舞着小汽车大声宣布。
“我也是宝宝!”斯好不服气。
“我是,我才是宝宝,你是大宝宝!”顾念声音更响了。
“我瘦了五斤!”陈斯好乐不可支地跑了出来,“二姐姐,我可以吃奶油雪糕了伐?”
“不能——!”一屋人铁面无私地反驳。
顾念同情地去拉陈斯好的手:“大宝宝不哭,你要学会接受被拒绝,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懂吗?雪糕是大哥哥买的,给你吃不给你吃是他的权力——”
陈斯好:???
第三百五十九章
第三百五十九章
景洪的雨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澜沧江水面上悬了条双彩虹,斜斜切入对面的雨林中。
景生伸出手, 彩虹看着像从他掌心里冒出来的。
东文侧过身看了看,笑了:“有点意思。”
“你妈显灵呢, ”东文指了指滩边的大石头, “我在那儿把她送走的, 你记得将来也把我从这送走, 我一路找过去,说不定和她进了一条鱼的肚子里, 哈哈哈哈。”
景生白了他一眼:“阿奶说要在扬州给你和姆妈修个双穴。”
顾东文笑得肩膀直抖:“衣冠冢?有毛病哦, 覅听伊额。”
“阿奶说得让人有个念想, ”景生顿了顿, 斜眼看着东文笑,“你不是想要桑塔纳吗?年年烧一辆给你, 你带上我妈好好兜风去。”
顾东文飞起一脚, 踹在景生腿上:“小赤佬, 赚这么多钱先买一辆给老子开开。”
“你有驾照吗?”
“滚。”
父子俩对着泥黄的江水说笑如常。
景生后来回想起来, 总怀疑巨大的悲伤并不像影像或文字所表达的那样一瞬间击倒人, 甚至不具备那种磅礴的摧毁性的力量, 这或许是命运玩弄人类的狡猾之处。江水带走了他的母亲, 也带走了他真正精神意义上的父亲,还差点带走了他自己, 但对于澜沧江和两岸的雨林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砂砾, 所有能形容情绪的词语像小石子一样沉在水底,慢慢被磨光。双彩虹也许暗示了什么, 也许没有。那个黄昏晚霞漫天,黑压压的群鸟扑进雨林,山上升起青烟,不知道是野火还是炊火,像山岚一样模糊了一处。东文的酒窝里积了一层薄薄的夕晖,他笑得多,把那光一点点地挤了出来,竟有点容光焕发的样子。
但顾阿婆真正拿定的主意,没人挡得住。乡下推行火葬了十几年,也没能完全杜绝土葬,扬州去年开始有了大际遇,准备大发展,到处要修路,老徐家的祖坟得迁。徐家的后人们自然是不肯的,风水这个事不好提,封建迷信不占理,但起棺移骨毕竟是大事,闹起来叫做民怨,上面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去年折腾到今年,徐家在新的公墓区里得了块不小的地方,把三代遗骨都迁了进去。老顾头是徐家招赘的女婿,上过族谱的,自然也给他和顾阿婆留了双穴。
“对,老大你们两口子就挨着我和你爸,”顾阿婆头也不抬地咣咣剁肉,“将来下去了也好有个照应,景生虎头他们来扫墓也方便。”
“放屁,你不要元宝老娘要,怎么?你活了半辈子,伺候过我和你爸几年?下去了还想自管自快活逍遥?想得美。”
“你要入江倒海随便你,反正空坟也得靠着我们两个老的,你要有本事就摒牢别死,等我死了这个家里你说了算!”
狮子头都做好了,顾东文也拿老娘没辙。
***
景生带斯江去苗寨里看望吴婆,斯南和佑宁带着孩子们进雨林挖菌子。
菌子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东文再三告诫斯南:采的菌子都得拿回来给他看,绝对不能在外头偷吃,中毒是大事。
佑宁严格按着北武和善让规定的流程,先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每人脖子上挂一小画板,夹子夹住几张纸,绳子绑着一只铅笔,看到在出售的菌子就画下来,画出来的当然都是鬼画符,但问名字,记颜色和特点,七个臭皮匠能抵两个诸葛亮,居然也记下了不少。大龙直接拍胸脯跟佑宁保证:“其实我都认识!真的。”
斯好幽幽地点头:“前几天你就是这么说的——”
大龙闭上了嘴。
一下雨,屋子墙角和地里就冒出许多白色小伞菇,那天大人们都不在家,老太太们在午睡,斯好带着七个萝卜头在堂屋里画画,自然而然就好奇地问起这伞菇能不能吃。顾念摇头说从来没吃过,大龙十分肯定地表示这叫平菇,野生平菇,可以炒鸡蛋,可以和排骨炖汤,特鲜,还一脸鄙视地看着顾念摇头:“你们北方人,不懂,不会吃!我们这里好吃的可多了,上次我妈教你妈用柠檬树叶子炒肉片好吃不好吃?香蕉花炒肉片好吃不好吃?”
顾念小朋友连连点头,听得斯好流口水,揪了一把认真洗干净掰碎了丢进灶上焖的一锅大骨头汤里,闻着还真挺香。
小虫和佳佳嘟哝着说自家的鸡都不吃这种菌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大龙和他们吵了起来,说鸡只吃虫,人才吃菌子。
在顾念一脸期盼和怂恿下,斯好舀了一小碗汤和一朵菇两根猪大骨:“我先吃,没事的话你们再吃。”
格格摇头:“虎头妈妈说了,今天我们的点心是彩虹糊塌子,等她和卢阿姨回来就和我们一起做,里头有鸡蛋有胡萝卜丝有黄瓜丝有火腿丝——”
“可好吃了!”七个娃流着口水异口同声地下结论,坚贞不二地要等吃糊塌子。
北武陪东文从版纳人民医院化验完回到家,陈斯好已经肚子疼了好一会儿,掀开锅子一看,东文气乐了,直接让北武把他压在膝盖上挖喉咙挖出一堆猪肉来,菌子倒真没多少,又给他灌下两大碗水去。
“平菇?大龙说平菇你就信?你几岁他几岁?这叫大青褶伞,见过好吃的,没见过为了吃连命都不要的,”顾东文拿拖鞋抽了陈斯好屁股好几下,“家里是不让你吃饱还是没让你吃好?馋馋馋成这样!”
幸好陈斯好吃得不多,躺了半天人没事,眼睁睁看着七个小的捧着彩虹糊塌子吃得不亦乐乎。心虚的大龙还分了自己的半个糊塌子给他,奈何陈小胖心有而力不足,只能用幽怨地眼神控诉:枉哥哥我这么信任你啊没想到你却这么坑。
斯南画射雕英雄传画掉好几本本子,十来种蘑菇不在话下,画得又快又好,得意非凡。佑宁牵着一根麻绳上七个小蚂蚱跟在她后头,恰到好处地挑着角度夸她。
“这种菌的菌盖是有点像鸡毛,你这个白蚁巢配得特别好,这样就肯定不会认错鸡枞菌了,真没想到鸡枞居然总和白蚁在一起——它们应该是共生体,自己构建了一个生态系统,”佑宁转身告诉顾念他们,“看,我们可以像南南姐姐这样,画出菌菇的外形,再画上一些生长特点。虎头也很棒,我猜猜你画的是牛肝菌对不对?”
顾念激动起来:“是的是的是的,我画了牛!”
斯南转头看了看,翻了个白眼。鬼咧,那两个也算牛角吗?呵呵,她开始怀疑佑宁对自己的夸奖有多少水分。
各种菌类在集市上品类众多,等人真进了林子,东看一堆树叶野草,西看树叶野草一堆,他们挖了两个小时,七个小箩筐的底都没铺满,倒是斯南狗屎运不错,真找到了三处白蚁穴,挖着不少鸡枞,孩子们却对白蚁产生了兴趣,用脚踩,用树枝戳,用水壶浇水,只差没点火烧烧看,植物课变成了昆虫课,佑宁和斯南始料未及,因为他们不同意孩子们带白蚁回家“研究”,顾念依依不舍告别白蚁,路上哭了一场,遇到的村民见他这么漂亮可爱哭得这么伤心,从自己篮子里掏出一把红菇和一把见手青给佑宁。
“小孩子当然挖不到菌子,不要骂他嘛,来,这个给你,”老太太拿眼瞪赵佑宁,“记得一定要炒熟,多放点油,不然吃了这个会见小人。”
斯南一路怂恿孩子们多哭几趟好骗点菌子,结果孩子们反而笑了一路。
“南南姐姐你太好笑!”顾念带着泪笑得前俯后仰。
大龙几个指着斯南箩筐里的红菇唱了起来:“红伞伞白杆杆,吃完躺板板……”
谁也没想到几十年后这首儿歌会风靡全国。斯南在家人群里艾特顾念:“虎头,来来来,给阿姐唱一个红伞伞白杆杆伐?”
顾念:“什么红伞伞白杆杆?”
斯好发了警察宣传的视频在群里,转头艾特赵佑宁:“阿哥,我记得想当年某个人在锅上来不及地偷吃了几片见手青——”
斯南:“陈斯好,你是想被撕成盐焗鸡还是沙姜鸡?”
陈斯好不畏强权:“说你偷吃蘑菇见小人的事,又没说你扒在@赵佑宁身上糊了他一脸口水。”
顾景生:“不止一脸吧?”
陈斯江:“脖子、胸口也都糊上了。”
顾北武:“南南,舅舅和舅妈拼命拉都拉不住你。啧啧啧。”
周善让:“那也要某个人肯放手才行吧?我们都白当了电灯泡。”
卢佳:“其实我那时候和你们大舅舅有点觉着的。”
陈斯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斯南已退群。
***
斯南和佑宁他们在林子里辛辛苦苦挖菌子的时候,斯江跟着景生舒舒服服地坐在吴婆家的竹楼上吃全菌宴。竹楼后的一片山里什么都有,婆婆笑眯眯地带着景生和斯江去挖松茸,顺带找到了不少鸡枞菌虎掌菌牛肝菌羊肚菌竹荪鸡油菌。斯江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菌子,笑得合不拢嘴。景生掌勺,辣椒肉片大蒜随便炒炒,香色宁(香死人)。
景生喝着吴婆婆自酿的甜酒,笑着说起小时候农场条件太差,家里爸妈合在一起的份额一个月只有四两油,吃不上两次肉,一到雨季冒菌子了,大家割完胶天刚亮就又摸进林子里挖菌子,胶刀也好使得很。
“我爸特别眼尖,树根边上埋得头也见不着的菌子,他都能挖着,常能打到蛇,他还骗我吃蛇胆——”景生问斯江,“蛇还挺好吃的,你想不想吃?我去捉。”
斯江直摇头:“不要!我怕蛇的,蛇啊老鼠的我都怕。”
下午吴婆下山去集市上卖菌子,景生和斯江留下帮她修家具,敲敲打打两个钟头,两人把竹楼上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景生提了两桶水到楼下竹林边,看着左右无人,干脆飞快脱光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斯江从楼上丢下一个桃核,捂着半张桃花面笑话他:“喂!侬哪能噶覅面孔额啦?(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啦?)”
景生笑着提起剩下的一桶水,抬头答道:“面孔没,蛇有,哈伐?(怕吗?)”
“流氓!”
“流氓欢喜侬,侬欢喜流氓。”景生笃悠悠地套上衬衫长裤,笑着回到楼上。
第三百六十章
第三百六十章
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半掩半露在丛林中, 景生牵着斯江的手,沿着一条久无人走的小道走进山的深处。脚下没了石阶,只有纷乱的野草, 青苔从硕大的树根下蔓延出来,像一块浸透了眼泪的油绿色台布。斯江拎着装满菌子的竹篮, 回头望了望, 已经看不见吴阿婆的竹楼了。
“别怕, 我记得路, 回得去。”景生握紧她的手。
“不怕,回不去也不怕, ”斯江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带你去看看我妈以前和爸爸偷偷摸摸跳舞的地方, ”景生的声音很温柔, “应该还在。”
像突然嚼碎了几粒花椒,麻意从上颚冲到鼻腔, 斯江眼里毫无准备地蓄满了泪。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渐渐这条隐约的小道也消失了, 灌木、野草、藤蔓纠缠在一起。景生停下脚, 往四面看了看。
斯江没有催他, 不知怎地想到小时候那次为了搬到外婆家, 假装一个人要坐火车去新疆的事。有那么两分钟或者一分钟甚至只有三十秒, 斯江不确定,她站在月台上, 列车员阿姨去拿一个什么东西,她看着远方的铁轨, 意识到如果真的上了火车,应该能见到爸爸妈妈。她走近绿皮火车的车门, 那两个台阶很高,铁丝网下就是铺着碎石子的铁轨,她生怕自己会掉进那个缝隙里,但是还没来得及上车,阿姨就回来了,笑着跟她说别怕,现在就带她回万春街找舅舅。这个细节究竟是她后来做梦自己臆想出来的场景,还是真实存在的,斯江并不确定。
景生掰下一根手腕粗的树杆,挑开繁复的藤蔓枝条,一条青色的小蛇嗖地蹿了出来,朝密林深处游去。
斯江不禁笑出声来,曾经最怕蛇的她,现在看见蛇竟然第一时间不是害怕尖叫,而是想到景生耍流氓说起的“蛇。”
景生也笑了:“不许想歪。”
“咳咳,我没想歪,本来就是歪的——”斯江仍旧嘴比心快,说完自己脸上腾腾地发热。
景生手里的树杆挥得噼里啪啦响,也盖不住他的笑声。
又走了十来分钟,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到了。”景生吸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斯江仰起头,四周参天的合欢树的树冠因为羞避原理在空中画出了蜿蜒的曲线,一线线的天像永无止境的迷宫,日光穿过缝隙在她掌心投下了斑驳光影。她深呼吸了一口,山崖上瀑布溅起的水汽和植物的气息交缠着进入鼻腔,浸入肺腑。一蓬火烧一样的凤凰花执着地不肯凋谢,从瀑布边上露出星星点点,花下已经挂上了翠绿色长长豆荚,随风轻轻摇曳。
“雨季才有这个小瀑布,旱季就没了,”景生指了指树上,“我那个树屋还在——我爸给我做的。”
斯江注意到那棵大榕树下铺着几块不小的石头,还有几块拼接的木板,已经腐烂了,野草填满了缝隙,灰黑色的泥迹中积着几滩还没来得及蒸发掉的雨水。
“他们躲在这里跳舞。”景生轻轻笑了起来,拉起斯江的手,“跳伐?”
斯江踢掉凉鞋,踩在野草上,刺痒刺痒的。景生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踩在自己脚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景生低声唱着,几乎是气声扑在斯江的耳边。
“想起我的阿哥妹在深山——”斯江抬起头,轻轻地和了一句。
有风吹过,斯江的眼中也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穿过了时光的河流,站在偷看大人跳舞的小景生身边,她伸出手,牵起他的手。
我们也来跳舞。
我和你。
舅舅和舅妈应该会紧紧拥抱在一起,来,紧紧抱住我,我也紧紧抱住你。
他们还会亲吻,来——
斯江抬起头,吻住了景生。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景生看见斯江眼里的自己,在斑驳的光影中,明亮又闪烁。斯江也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沉溺在大海的深处,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爬上了树屋,树屋里有一块蝶豆花染过的旧麻布,没有染匀,抖去灰尘铺在地上,浓淡不一的蓝色像泼墨像云朵又像花瓣,有一种逶迤的美。
窗外瀑布哗哗的水声激打在树石上,斯江咬着唇,承受着近乎不会停歇的惊涛拍岸。她疑心这只是一场梦,梦里她融入了景生的骨血里,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又好像时间匆匆折叠了一下,她和景生只是在重演当年深爱彼此的男人女人。
斯江在日记里写道:你填满了我,我填满了你那片空白的时光。
***
景生和斯江回到家的时候,斯南因为偷吃了没煮熟的见手青中了毒,一屋子人正围着她和赵佑宁着急。
“你回来了正好,快,把她扒下来。”顾东文气得把斯好的大腿都拍红了,“一个两个的不听话,要不是在家里,我看这两姐弟在景洪根本活不过三天。馋老胚!”
陈斯好抿着嘴忍着笑:“二姐姐连肚子都不疼的。”
陈斯南像只猴子似的吊在赵佑宁脖子上,眯着眼点头:“为什么?你们从哪里来的?跳舞有什么好玩?走,跟我去跳泥坑,别走别走——”
顾东文摇头:“真见到小人了,算了,景生,你扛上她,善礼,麻烦你开车送她们去趟人民医院。北武,你跟着去。”
吧唧一口,赵佑宁躲避不及也没想着要躲,被斯南糊了一脸的口水,油汪汪的还有见手青的香味。
“你们别硬拉她,会痛的。”赵佑宁把斯南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抱着她直接往外走,“走,上车吧,赶紧。”
“323237216——放我下来,我要跳舞!我会跳!”斯南揪着赵佑宁的衣领哇啦哇啦喊,“大阪城的姑娘——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景生抬腿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醒醒!别装了。”
赵佑宁迅速转了个身,把斯南保护到另一侧:“你踹她干什么,她中毒了。”
“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斯南吼得一声更比一声响,小细脖子上青筋都突了出来,两只手在赵佑宁胸口乱拍。
“好好好,嫁给你,嫁给你,带着嫁妆嫁给你行不行?”
斯南愣了愣,摇摇头:“带上你的钢琴!你的手指头!让我看看,过来,别动——”
赵佑宁怎么也没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会这么突然上演,自己的食指上突然多了一道深又深的咬痕,血淋哒滴。
北武景生和佑宁紧张了一路,医生拨开斯南的眼皮看了看,检查了心跳血压,开了单子让去化验血常规,轻描淡写地吩咐:不要紧,吃得少,吐出来就好了,用不着洗胃。
北武不放心:“要不保险一点还是洗一下吧。”
景生倒很有经验:“没事的,能喊能唱死不了。”
斯江忧心忡忡地问医生:“这个中毒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还会有其他症状吗?要不要住院?”
“不好说,”医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先回去观察观察,有情况再来。”
陈斯好忍不住问:“吃了我姐那个菌子,真的会见到很多小人吗?”
“不一定,也有见到僵尸的,虫的,万花筒的——”医生顿了顿,“还有直接死掉的,你想试试?”
陈斯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连摇头:“我已经中过毒了,中过了,”他转头看向景生:“阿哥,现在我和二姐姐跟你是一伙的,都是中毒别动队的。”
景生撸了撸他的头:“记得看见菌子别动就对了。”
“别动,对!”斯好看着斯南被护士催吐,莫名有点兴奋,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二姐姐,侬还好伐?侬放心,将来吾会提醒侬今朝夜里额事体额哦。”
醒来后的陈斯南完全记得自己见到了什么干了些什么,但她绝不承认自己记得,更不承认是被大龙描述的“见小人,小精灵跳舞”的迷幻效果勾起了好奇心故意去吃的,但是三天瘦了五斤却是实打实的恐怖经验,一整个礼拜嘴里吃什么都没味道,还有身边大家奇奇怪怪的眼神和表情也令她忐忑不安。赵佑宁作为当事人反而若无其事。
“我怎么你了?”斯南试探他。
“咬了我一口,”赵佑宁伸出食指给她看,“印子还在呢。”
“真没想到我竟然做得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云南的菌菇——啧啧啧,”斯南连连感叹,“幸好你没事。”
“有事。”佑宁看着她笑。
“我请你去派出所对面吃米线吧,臭豆腐砂锅米线吃不吃?”
“小锅米线吧,杂酱的,加个荷包蛋。”
“土豆饼吃不吃?”
“吃,再要瓶可乐。”
“行——”斯南盯着佑宁看,“这件事你就当过去了,以后也别记着好不好?我们一碗勾销。”
“好。”赵佑宁施施然套了件衬衫跟着斯南去吃米线。反正他装着不记得,总有很多人会记得。
***
返沪前夜,顾阿婆倒没再哭,她带走了顾东文平时常穿的两件衬衫两条长裤,又做了一整桌扬州菜,一家老小有说有笑地吃完,各人收拾各人的行李。
“虎头,阿哥要回上海了哦,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斯好笑眯眯地逗顾念。
“不好,”顾念摇头,“这是宝宝的家,宝宝在这里玩。”
“你不想我?”
“不想,我不像你,”顾念认真地回答,“但是哥哥你可以想我——我允许你想我。”
陈斯好气结。
在井边蹲着刷牙的斯南含着一口白沫抬起头:“啥?我干嘛要申请你们学校?”
赵佑宁手里的牙刷在搪瓷杯里搅得风生水起:“你试试又不损失什么,万一申请上了我可以照应你,天天请你吃饭。”
“什么叫万一?我这么差吗?”
佑宁笑:“对不起,我错了。那你要不要证明一下你的实力?你们去年不是有一个女生考上我们学校了?”
斯南吸了口气,喝了口水咕噜咕噜吐掉:“算了,我不行。”
“不试白不试,我天天请你吃饭,你想想?”
“那更加算了,你们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斯南摇着头漱口,“我要考复旦,完成我姐的遗愿——呸呸呸,心愿。”
“复旦要军训一年呢,不在上海军训,军训的地方更加没吃的。”
“总比你们美国强,”斯南同情地看着佑宁,“你是不是聪明到没朋友?很孤单是不是?才想叫我去陪你?”
“那倒也不是。”佑宁敲了敲搪瓷杯。
“要不你还是交个女朋友吧,我允许你交女朋友,但是你别让你女朋友接我电话,怪里怪气的,”斯南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心胸宽广的,很多女生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唉,你这次记得擦亮眼,赵佑宁——加油!”
赵佑宁没想到在景洪的最后一夜,他和陈斯好居然会同病相怜,两人躺在竹匾里翘着二郎腿,摇着扇子看银河耿耿星参差。
陈斯好突然哀怨地说了一句:“没想到顾虎头这么没心没肺,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东西。”
赵佑宁:“——小东西是很无情无义。”
两个难兄难弟不约而同地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