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杨城地势太平,雪天总是多风的。
飒飒风声中,地上细碎的雪被微微卷动,像是滚动的白沙。赵嵘的围巾下摆一晃一晃的,仿若他此时的内心。
他还是没能做到对曾经过去的误会保持冷静,他先前会在乔南期面前失了风度,不正是因为还心怀芥蒂吗?
赵嵘面上不变,心中却有些沸腾。
沸腾在这冰冷中。
刚才那话是说给乔南期听的,却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你走了啊赵嵘。
你花了这么久才迈开脚步,你已经走了。
赵嵘,你别心软。
他这样告诉自己。
乔南期听着他的话,已然呆在了那里。
这人看着他,似乎在用力咬牙忍着什么。余光中,赵嵘瞥见乔南期握紧的拳头,又看了看这人发红的眼睛,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乔南期这是在……忍着不哭出来吗?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乔南期无意间其实解开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还存在的心结,赵嵘方才极度的忍耐之后,此时剩下的,便只是有些唏嘘、遗憾与无奈。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他和乔南期说:“我和学长昨天刚刚定下婚礼时间,在半个月后。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会给你发请柬的。我们就当,以前的那些是不成熟时候留下的记忆吧,其实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怨,日后你要是放下了,我们可以偶尔串串门,聊聊天。”
“如果你遇上了另一个让你心动的人,我同样会带着祝福来参加你的婚礼的。”
乔南期似乎快崩溃了,他张了张嘴,很多话想说,却又很多话不知道怎么说。
挣扎过后,他仿佛溺水的人在汹涌海面上伸出手求救一般,他问:“你不爱我了吗?”
赵嵘撇开头。
这个问题实在是难以回答。
他做不出当面撒这种谎言的事情,可这婚约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切断过去的机会,他若说了实话,亦或是此刻回了头,他往后心中始终会有一颗刺,因为他自己都到现在才发现他自己并没有想清楚。
他无言。
他的沉默,对于乔南期而言,反而像是默认。
乔南期又想到那两个在某些方面和陆星平相似的人。
连相似的人都能让赵嵘另眼相看一些……
他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字一句地说:“那你爱陆星平吗?”
这又是一个赵嵘不想回答的问题。
赵嵘垂眸,抬脚,踢了踢脚下的雪,将这平整的雪地划成了一团乱麻。
他说:“你现在似乎没有立场问我这个问题。”
这句话果然堵住了乔南期剩下的话语。
“婚礼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回去了,”他只是说,“你也回去吧,外面冷。”
“我不怕冷。”对方脱口而出。
“我怕。”
乔南期抓起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外走。
“你干什么!?”
这人没有说话。
他从来力道都比赵嵘大得多,雪地又松软得让人无处着力,赵嵘没有防备间,一下子便被他拉着往停车的地方走。
他挣了挣,本想开口阻止这人,可不知是不是乔南期此刻散发的气场实在太过可怕,像是随时都要发疯一般,他一瞬间竟不知开口要说什么。
乔南期拉着他到了车旁,一手开了车门,一手拉着赵嵘坐进了后座。
赵嵘想起上一回去乔南期公司时发生的事情,猛地开始用力挣脱这人的手,站在车门边不愿进去。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好不好?”乔南期的语调近乎温柔,可他那双眼睛深邃幽沉,像个疯子一般,“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不敢做什么。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经不敢了。”
他曾经那么骄傲,此刻却不断地重复着“不敢”二字。
“只是外面冷,我怕你凉着。”
这句话的语调很轻很缓。
疯狂的温柔。
赵嵘一愣。
车内空间狭小,他那双眼睛里,此刻只足够倒映下乔南期的身影。
乔南期已然拉他坐了下来,关上车门,又开了暖气。
暖烘烘的空气缓缓洒出,车窗玻璃同外头冰凉的空气相交,编织出一层朦胧的雾,仿佛将他们同外边的一切隔开。
赵嵘已经被冷得有些冰凉的手渐渐恢复了温暖。
他没有想到乔南期会这样,一时之间,没有下车。
他同乔南期一起坐在后座上,压着嗓音说:“你如果要说的是我们已经车轱辘过许多次的那些话,真的没有必要。”
“我要结婚了,”他第一次正面和乔南期说出了这句话,郑而重之,“乔南期,我要结婚了。”
“就在半个月后。”
赵嵘话语一顿,他突然被乔南期目光吓到了。
这人眼眶微红,双眼也浮现着憔悴的血丝,直勾勾地盯着他,不似之前那般幽深,反而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一般。
但他必须说完。
他喉结微动,加重了语气。
“——其他事情没有意义了。”
“有!有意义的,”乔南期近乎立刻反驳了他,“我们才分手几个月,你和陆星平才相熟这么短时间,你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他?或者……或者你只是还没想清楚。我想和你解释,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他谨小慎微地看着赵嵘,似乎生怕错过赵嵘一个不悦、不乐意的表情。
可他又像一个匍匐的凶兽,像是等待着猎物的反抗,一旦猎物在他眼前挣扎,他便会突然扑上前,将猎物彻底消耗殆尽。
赵嵘感觉自己心脏慌乱地快速跳动了几下。
他敛了敛自己的外套,低下头,将下巴埋进了围巾里,在这颇为宽敞的后座上,给自己裹足了安全感。
他说:“好,你说。”
也许说完,偏执也就没了。
乔南期笑了。
这是他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他眼尾的微红甚至还没有散去。
他生怕赵嵘反悔,迫不及待地说:“我真的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胜负欲使然。赵嵘,你走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事情,也知道了很多事情。”
他想先说那窝猫,可他借着宠物店员的身份加过赵嵘,此刻只好按下那件事不提。
“我看到了从前你给我寄的信,每一封我都看完了。我当初不是故意不看的,我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那里会有东西,我最近才撬开信箱看的。”
听到“信”这个字,赵嵘双眸微颤。
自从当初在一起之后,他每每有和乔南期聊一聊的想法,乔南期总是不甚在意,甚至直接打断他,他便已经开始放弃诉说。
以至于到现在,他都觉得那些事情会永远埋藏在过去。
却不曾想乔南期还是看到了。
在不应该看到的时候。
他说:“我当初……只是想报答你,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乔南期想说的不止这些,“但我还知道了很多。我知道你曾经在陈家是怎么过来的,我也知道你当初和我签结婚协议有多困难。”
“我曾经有一段最难捱的时间,在大学的时候。是一个人偷偷在书里夹了书单,偷偷地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时间。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陆星平,后来我才知道……”
赵嵘缓缓眨了眨眼。
——原来乔南期连这个也知道了。
原来乔南期对陆星平多了几分特殊,是因为这件事。
原来阴差阳错间,这条不属于原著的白月光的线,居然就是他这个变数添上去的。
“我曾经戒备心太强,想的却太少了,我一直都喜欢你。过去都是我的错,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不会再不珍惜,我也不会再对不起你了。”
“你爱了我那么多年,我也是爱你的,我们是两情相悦。”
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折下了所有的骄傲:“赵嵘,我们还可以继续。我求你,我求求你,我真的求你,不要结婚好不好?”
如果恳求和卑微能让赵嵘回心转意,那他简直感谢上苍创造了这两个词。
可惜赵嵘还是没有反应。
乔南期就这样看着赵嵘,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风声,听着车里暖气轰轰的声响。
看着他哀求的那个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啊,你很警惕、很戒备。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是你看见的,而是我告诉你的,你只会觉得我别有所图。”
“现在你都知道了,你很感动,所以你希望我回去。”
赵嵘想,也许,他应该感谢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心软坐了下来,听到这些话。
酸楚中,他居然有些欣慰。
起码让他知道,其实飞蛾扑火的那些年,也并不是真的毫无意义。
也让他知道,他一直很介意的关于陆星平的那些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误会。
起码其实他们只是阴差阳错,只是不合适,并不是互相地犯贱。
可也正是因此,他那心软只是闪过了一瞬间。
这些事情现在被乔南期知道了,只不过是让这人更加混淆感情罢了。
感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和喜欢一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不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乔南期的执着也许更大的可能来自于受挫,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兴许乔南期不愿意放弃的是他的付出。
他要结婚了,这件事对于乔南期来说反而像是一个宣告失败的终点,让乔南期更加难以分辨那些感情。
赵嵘反而愈发觉得,和陆星平履行婚约这个决定是对的。
不管怎么样的偏执,总是会在他和乔南期自小到大的朋友结婚以后消失。
喜欢和偏执,要分得清楚,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很容易。
只要偏执的目标没有了,倘若还心中有情爱,那便是喜欢了。
如果这人的执拗还没有消失……
应当不会。
面前的男人已经濒临失控,他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其实我就算和你回去,我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但你却很有可能只是喜欢以前的那个我,喜欢的是‘我的喜欢’。”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看到你,偶尔会想——我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你有设想过,如果我在我们的关系中,变得和从前的你一样,你还能爱得动吗?”
“我没有想过,但——”
“那就想想。”赵嵘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接着说:“祝我新婚快乐吧,乔先生。”
第62章
车外,风雪不知何时又卷头重来,倾斜的飞雪飘落而下,覆盖了整个大地。
赵嵘在乔南期绝望的目光下,拉开了后座车门,仍然走了下去。
乔南期立刻跟着他下了车,快步上前,横亘在赵嵘面前,低声哀求着:“别走,你听我说……”
赵嵘没动,“我听你说完话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结婚?他这么多年,心中都有别人,怎么可能区区几个月就忘记那些对于他而言的刻骨铭心?”
“陆星平未必是你的良配,你也未必多爱他,这才多久!?这比起我们这十年来说才多久?”
赵嵘听到“十年”这个词,双眸突然一颤。
他轻声说:“不是我们的十年,是我的十年和你的十年。”
乔南期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甚至差点没有站稳,眼看就要跪坐在这雪地中,好一会才稳住了身形。
他哽咽着说:“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都可以给你,什么东西都可以。陆星平有的,我都有。”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千金难买我乐意啊,”赵嵘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却又注了重量,每个字都压得乔南期喘不过气来,“喜欢这种东西,如果真的有道理,真的能用那些物质来衡量,现在我们怎么会这样站在这里呢?”
“你说陆星平不是良配,说我也未必真的爱他……”
他往前一步,凑到了乔南期的眼前,和这人之间只有几寸的距离,仿若恋人一般。
乔南期红着眼睛垂眸望着他,这靠近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呼吸间的热气打扰到他。
飘絮纷飞,落在赵嵘和乔南期的头发上,像是装点的天色星星点点落了下来。
赵嵘抬手,指尖轻轻在乔南期侧脸边沿滑过。
空气冰凉凉的,乔南期的脸庞也被风雪吹得微冷,赵嵘刚从兜里掏出来的手还有些温热,指尖的触感让乔南期目光浮动。他想抬手抓着这苍茫间难得的温度,捧到唇前细吻,可他手臂微动,却又再度放下。
竟还是有些不敢。
赵嵘像是在勾勒他侧脸的轮廓,待到指尖落在下颌处,他才说:“但我就爱你吗?”
乔南期浑身一僵。
“你还记得前几天,你第一天来疗养院的时候吗?”
“那时候你和我说,你可以不要那些你图谋多年的事业、地位、财产……可我当时想了一下如果你失去了这些会怎么样,突然发现,我好像并不清楚,以前的我到底喜欢的是什么。”
“原来我刚离开你的时候,还是带着点心意难平的。我那个时候只是失望怕了,其实并没有完全放下。可直到我看着你固执地不愿意放下,我才知道,也许过去几年,我的偏执也是病态的。”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一直让你想清楚,原来我也需要想清楚。”
“是,我未必有多么爱陆星平。但我也未必爱你啊,也许在过去的十年里,可能我爱的是你的外表和能力,爱的可能只是我现在触碰着的你的脸,爱的也可能是你在我跌落泥沼时伸出的那只手,爱的是曾经的过往,爱的不是你这个人——”
“乔南期,我未必爱你。”
这话或许严重了。
他怎么可能没有爱过乔南期。
只是到了此时此刻,赵嵘终于明白,要想清楚的人不只是乔南期,还有他自己。
他现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是爱的不是人而是过去,是不想爱了,还是不敢爱了?若他没有想清楚,即便回头,他得到的不是他想要的,乔南期得到的也未必是乔南期想要的,届时不又是一个重复的十年和一样的结局吗?
他本不想这样说,可此刻,他不得不这样说。
这话说的太过沉重,乔南期一时之间,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赵嵘见他这般,抬脚绕过了他。
他走到自己的车旁,上了车。
车的引擎声响起,带着一阵同冷气相交冒出的雾气,渐行渐远。
乔南期被那一句“我未必爱你”重重地钉住了胸口,待到他从无尽的疼痛中回过神来时,那辆车已经消失在他视线中。
那一瞬间,风雪中,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告诉他——放弃吧。
放弃就不会痛了。
可他只觉得这个念头才是最痛的。
不可以。
不行。
他无法接受。
乔南期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他一踩油门,开车去了赵嵘家-
赵嵘回家之后,裹着毛毯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望着窗外的飘雪,发呆了好一会。
他想,若不是婚礼箭在弦上,若不是到了此时此刻才让他知晓了那么多的阴差阳错,或许他已经回头了。
他想着乔南期沙哑着嗓子和他说“求求你”,方才还只是些微动摇,此刻却仿佛喝了什么度数高的烈酒,刚下肚时只是辣口,等着时间过去,却让人头昏眼花。
他强迫自己,按下那乱动的心绪,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半晌,脑子里只剩下方才就已经想到的一个词。
——事已至此。
随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开始继续处理昨天决定的那些婚礼事宜。
他给徐信打了个电话。
“……”
“嗯,可以开始准备请柬了,学长给我发了陆家负责的人的联系方式,我发给你,你和他们整合一下邀请名单。”
“……”
“纸质和电子都做一份,毕竟有的人发电子版比较合适。”
“……”
“对了,电子版帮我准备一份没有名字的,我有用。”
“……”
挂了电话,赵嵘不知是不是前两日太忙,今天又心力憔悴,竟然困得很,倒头便睡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
他今天心事太多,平常难得梦靥,这一回梦里却纷杂得厉害。
一会是刚穿来那阵子,不太习惯一个九岁孩子的身体,有时候经常磕磕碰碰,赵茗会轻轻敲他的额头,说他马虎。
一会又是他回到陈家,再见到乔南期时的画面。那时候乔南期看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点惊喜,便是那点惊喜让他觉得,这人是不是也希望看到自己?
然后梦中画面一闪,是今天乔南期红着眼睛的样子。这人张口对他说:“赵嵘,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发出的声音却是他自己的。
赵嵘醒了。
天光还亮着,门口传来了响彻不断的门铃声。
他还在睡梦的恍惚中,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陈敬年的司机,担心对方没有离开还妄图作祟,立刻拿出手机打开了监控。
随后他看到了乔南期。
……还没有放弃吗?
他想了想,打算装作不在家。
可门口那人似乎知道他的打算,按了一会门铃,在门外喊道:“你在家,路上的雪有脚印。”
赵嵘默然。
乔南期也不继续敲门了,他还穿着那身已经被雪淋湿过的风衣,衣服上的水渍都已经干了一轮。
他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等着。
像是在和什么较劲一般。
赵嵘把摄像头的画面关上,起身,看书去了。
家里书架上的书他在这些年早就看过,随手一拿,想着拿到什么看什么,没想到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本科幻小说。
《时间移民》[1]。
他动作一顿,一瞬间想把这种曾经出现在图书馆书单里的小说塞回去。
可塞回去的动作仿佛露怯一般——尽管书房里没人看着。
赵嵘还是拿着这本书,坐到了窗边,重新翻看了起来。
他看书容易认真,一开始还有些分心,时不时想起一些以前在图书馆看到乔南期的画面,后来便渐渐沉了进去。
待他看到书中的人类最终在未来找到了一处合适的起点时,天边已经一片灿黄。
外头一直在也没有传来动静。
应该走了吧?
他合上书,拿出手机,看了看门口摄像头里的画面。
随后,他目光一顿。
——乔南期还在门口。
这人没有敲门,只是坐在屋檐下,什么也没做,就那样等着。
他指尖在手机侧边微微摩挲着,想了片刻,给夏远途打了个电话。
他和夏远途说乔南期在他这里,说乔南期现在有些失控,让夏远途来接一下。
赵嵘本来做好了和夏远途简单解释一下的准备,没想到夏远途居然一点都不意外乔南期的举措,只和他说:“我现在立刻过来,我到之前,要是有什么意外,你也马上告诉我。”
挂了电话,赵嵘走到门前。
他看着手机屏幕里等在门外的乔南期,开口说:“回去吧,你再在门口等再久,有什么意思?”
听到他的话,乔南期猛然站起。
他凑到门边,“你不要结婚,赵嵘,你别结婚,好不好?哪怕拖迟一点,我能证明我自己的,我也会让你再喜欢上我的。”
“婚期已经定了。放下吧,这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阴差阳错。”
“我放不下!”
“……”赵嵘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不服,”他咬了咬牙,“凭什么?你们以前根本不熟,你才了解他几个月!他那天和我说要结婚了,却不敢在我面前我承认他要结婚的人是你、他爱你。”
“你如果真的不爱我了,那起码也不应该选一个没那么喜欢你的人。他远不如我爱你。”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喜欢他什么,我都可以学,我甚至可以学着变成陆星平那样,我都可以,真的,我都可以。”
乔南期说着,突然觉得脸颊变得更冰凉了些。
他抬手,摸到了一片湿润。
还是哭了啊。
幸好,赵嵘没有看见。
他收着哭腔,“赵嵘……你选他,我不服。”
听着他这般说,赵嵘竟有些难过。
他当初离开的时候,想的只是他们各自安好,乔南期依旧做那个随心所欲、意气风发的乔大少,他过他平凡普通的人生。
他终究不想看到乔南期到如今这幅模样。
明明可以两个人都风风光光的退场,怎么会搞到如今这样的田地?
他说:“刚搬进你家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不服,为什么?”
“后来我干脆不想了,我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我选择了放弃想这个问题。”
门外,乔南期凭空噎了一下。
赵嵘接着说:“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了,先冷静一下吧。也许你睡一觉,或者出去散散心,再来想这件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乔南期这样,反而让他害怕。
“我们婚礼那天见。”
赵嵘正待转身,乔南期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赵嵘。”
他脚步一顿。
隔着一扇门,这人的嗓音变得更加沉闷,此刻还裹上了一层决绝。
“我可以让你们结不成这个婚。”
“乔南期!”
“陆星平不会是我的对手,”他似乎已经疯了,说出的话语一句比一句可怕,“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你和他都有太多牵挂在这里了。”
“我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你如果要和他在一起,我可以用我现在拥有的一切,让你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可以让你每天只能想着我,让你离开了我无法生活。我会把你绑在身边,直到你忘了他,直到你重新爱上我。”
赵嵘深吸一口气。
他方才其实有些心软。
可正是因为方才有些心软,此刻听到这些,他才愈发生气。
气极反笑。
“是个好办法。”
“你可以试试,”他说着,嘲讽般笑了,“也许你这么做了,我会屈服——毕竟我曾经追逐了你那么多年。”
门外。
乔南期呼吸一滞。
他顿时没了所有力气,靠着门,缓缓地跪坐在了地上。
他贴着门,听到了赵嵘脚步逐渐走远的声音。
他这才轻声说:“可我不敢啊。”
为什么偏偏要让他已经学会了如何爱一个人呢?
他已经不敢作出任何伤害赵嵘的事情了。
以至于现在,他可以这么做,他却再也不敢这么做了。
他连最后一个挽回赵嵘的方法也没有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嵘和陆星平结婚。
作者有话要说: [1]以下内容摘自百度百科:《时间移民》是刘慈欣2014年出版的最新作品,这是刘慈欣二十余年创作生涯的精华之作。在本书中,刘慈欣构建了未来世界人类社会最神奇的可能性。故事讲述了由于环境恶化和人口压力,地球政府决定派出远征队伍,选取25岁以下的人类成员向未来移民。移民队伍进行了多次停留,但每一次的停留环境都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最后一次航程,“移民大使”把时间锁定在未来11000年。在未来的这个时代,地球基本恢复了原始生态,人类开始了新文明的起点。
第63章
夏远途一开始接到赵嵘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乔南期不过是复合的要求又被赵嵘拒绝了。他这位发小,有时候很正常,有时候脾气异常不好,激动的时候闹得僵了点也不算意外。
他是本着调和的目的去的赵嵘家。
结果到了家门口外,远远便瞧见乔南期靠在门边,飞雪还在不断地打在他的身上,挂在他的发梢上,而他没有动弹,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夏远途走上前,低声喊了喊:“老乔……?”
乔南期缓缓转过头,抬眼看他。
夏远途愣在了原地。
乔南期的双唇已经冻得完全失去了血色,整张脸都苍白苍白的,唯独双眼晕开了浓浓的红。
还未干涸的泪覆盖着他眼尾下侧那浅浅的痣,像是给他整张脸都染上了阴郁。
他抬头的那一瞬间,眼神是空荡而绝望的。待到看到了来人是夏远途,他双眸缓缓聚焦。
他收起了在赵嵘面前的一切无力、难过、恳求和疯狂,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持身周正、凌厉沉肃的乔大少。
夏远途第一时间觉得赵嵘是不是说的有些夸张了。
赵嵘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的是:“他现在实在太不清醒,我感觉他随时能发疯,已经完全不像之前的他了。你们关系好,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过来接他一下吗?可能看到朋友他会平静一些。”
夏远途还以为乔南期和当年乔安晴去世那段时间那样,冷静理智都没了,骨血中的疯狂都被抽出来那般。可现在……虽然看上去,因为淋了雪有些狼狈,但也不至于到失控的地步。
是他的记忆因为太过久远而模糊了,还是乔南期已经知晓了如何克制?
“你们这是怎么了?”夏远途实在有点懵,“你坐在这干什么?赵嵘让我接你回去。要不我们先回你家?”
听到他的话,乔南期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
转头的那一刻,夏远途似乎瞧见乔南期顷刻间变得晦涩的眼神。
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看就不是小事。
以乔南期固执的性子,夏远途已经开始思考把安眠药放进水里喂给乔南期喝的可能性,没曾想乔南期居然没有继续犟在这里,而是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
“好。”他说。
语气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被这风雪刮走一般。
夏远途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盯着乔南期上了副驾驶座,又打电话给乔南期的司机让人把乔南期的车开回去,这才开车送乔南期回家。
回去的路上,雨刷器来回摇摆着,撇开落下的白雪,街道上的车辆缓慢行驶,四方忙碌而寂寥。
乔南期一直没说话。
他甚至和赵嵘打电话时,口中的“失控”搭不上边。
可夏远途还是觉得有些静悄悄的可怕。这种沉默仿佛藤蔓在心间悄悄蔓延,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缠绕,一步一步将那颗心绞死。
不是沉寂,而是死寂。
快到家的时候,夏远途终于没忍住:“你和赵嵘到底怎么了?之前好歹算是失魂落魄,现在我差点以为我这辆车是开向殡仪馆的。”
话音落下,车内一片安静。
待到了乔南期家门口,夏远途正打算缓缓踩下刹车,乔南期骤然道:“赵嵘和陆星平要结婚了。”
“哦,原来是——”
夏远途猛地一踩刹车,车内骤然一滞,惯性作用下,两人都往前晃了晃。
坐稳后,乔南期根本没在意夏远途这个急刹车。他见车已经停下来了,下了车,径直往家里走。
夏远途缓了一会,这才后知后觉地跑着跟上去。
刚一回家,夏远途看着乔南期开始逐渐泛红的脸颊,拿着温度计测了测乔南期体温,果不其然已经发烧了。而乔南期自己似乎也耗干了精力,回家之后,一开始还能撑着洗个澡,洗完澡出来便躺下了。
真是造孽。
前段时间刚刚伺候完一个又是外伤又是胃疼的赵嵘,今天又来一个硬生生把自己冻到高烧的乔南期。
这两真是冤家。
夏远途叫完医生,喊了乔南期家做饭的李姐来做点清淡的吃食,静下来时,他坐在客厅里,才终于从乔南期方才那句话中缓过神来。
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陆星平打电话。
——那边正在忙线-
赵嵘对电话那头的陆星平说:“学长,如果真的给你带来什么麻烦的话,请你通知我,我来解决。”
“你确定你出面不是越解决越麻烦?”
赵嵘:“……”
好像确实有可能。
但他想到乔南期离开前说的那些话,仍然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拖累陆星平。
他一开始对履行婚约没什么担忧,是因为觉得乔南期就算发疯,那也是因为陆星平要结婚而针对他这个“横刀夺爱”的。但他婚礼完就离开杨城,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现在……
“总之,如果给学长带来影响,学长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去和他解释。”
电话那头,陆星平挑眉:“难道你以为我会瞒着不说?我看上去像是会那么仗义的人吗?”
赵嵘:“。”
他突然觉得这通电话有点多余。
两人又说了几句关于请柬和婚宴准备的事宜,便挂了电话。
陆星平放下手机,走到了书房角落里搭建的一个观赏性小温室旁,跟着说明书的操作做起了每日的维护。
这是他这段时间心血来潮弄的,里头东西不多,不过几个特意搭配的植物和对应的生态环境,还有几只结茧却未曾破茧的蝴蝶。
看这模样,应当快要在外头天寒地冻的时节,独自在这温暖的一方小天地中破茧而出了-
次日。
乔南期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刚一坐起,一旁亲自陪护的夏远途就发现他醒了。
夏远途立刻拿起温度计量了一下,刻意按下陆星平和赵嵘结婚的事情不谈,说:“身体好就是好,差不多降下来了。下次别作死,大雪天在外面等人,有毛病啊?”
乔南期刚从睡梦中抽出身来,脑子一片混沌,下意识说了句:“他也等过。”
“什么?谁?”
乔南期不答。他垂眸,扫了扫周围,伸手去床头拿手机。
夏远途突然过来按住他:“你昨天折腾成那样,李姐给你煮了粥,我让她先给你端进来吧?”
乔南期摇头:“没胃口。”
他又打算拿起手机,夏远途又骤然喊住了他:“老乔。”
乔南期看向他,神情空荡荡的,可他即便心不在焉,也依然看穿了夏远途的想法:“手机里有什么是你不想让我现在看到的?”
夏远途没瞒住,只好说:“星平和赵嵘这事吧,我也挺猝不及防的……但既然木已成舟,这天下没有人离不开谁对吧?要不,我找找,给你介绍个身家干净,性格也像赵嵘的?”
乍一听到赵嵘的名字,乔南期本来还有些空荡的眼神猛地一变,倏地变得幽深悲恸起来。
他还是拿起了手机。
刚一打开通知消息,便瞧见一条陆家那边给陆星平办事的人群发的一条消息。
那是一封电子的婚礼邀请函。
还有一条消息,是小吴心惊胆战地告诉他,陆星平那边让人送来的请柬已经放在他办公桌上了。
乔南期手中一个用力,像是要把这手机捏碎一般。
“老乔……”夏远途显然也是收到了这些,才拦着他不看手机。此刻看到了,夏远途仍然想劝一劝,“谁没有过前任不是?”
乔南期的嗓子因为高烧一晚上分外沙哑,“远途。”
“哎?”
他死死地看着手机里的消息,浑身紧绷,下了决定一般说:“我毁了陆家。”
夏远途差点没给自己这位竹马跪下。
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乔南期便缓缓低下了头,遮掩了自己的表情,低声说:“我好想毁了陆家。”
夏远途松了口气。
他记得乔安晴刚去世的时候,乔南期经常说“我想去找她”“我想去问问她”。一开始他和陆星平心惊胆战的,生怕乔南期当真抑郁了、活不下去了。没想到这人越是这样想,表面上在别人面前越是不动声色,行事也愈发目标强烈,比谁都有决心。
乔南期若当真想做,便直接去做了。
这般嘴上说着想,不过是一种知道不能做的发泄。
这样说,反而是不会做的意思了。
……是他的错觉吗?
他觉得乔南期似乎变了很多。
尽管乔南期现在的状态很不好,但若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以往,乔南期早就不管不顾发疯了。
夏远途按下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说:“我先去给你把粥拿进来吧,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夏远途出了主卧,来到厨房。李姐已经忙活好了,就等他来。
“我来吧,”他想到乔南期此刻的样子,“别人去不方便。”
李姐自然点头应好。
他端着粥转身时,余光中,瞥见了厨房墙壁上贴了一排的便利贴,远远看去,看不清写的什么,却能看出字迹利落锋利,显然是乔南期写的。
李姐注意到了夏远途的目光,说:“哦,这个啊,是乔先生写的。他啊,这段时间学了一些小赵爱吃的,然后啊,有的配料复杂的,就记下来贴在这。”
她不知道赵嵘和乔南期之间的事情,末了,还感叹了一句:“小赵回来啊,一定会很惊喜。”
不会回来了。
夏远途在心中想。
他端着粥往回走,因为怕粥洒了,这位平时基本没怎么伺候过人的少爷走得极慢,步伐轻缓,一步一个低头。
毫无脚步声地走到门口时,半掩着的门内传出了乔南期低哑的嗓音。
乔南期拿着手机放在耳边,显然是在和谁打着电话。
“……为什么?”
“……”
“我只想问你为什么。”
“……”
“你真的爱他吗?你能比我更爱他吗?”
“……”
“陆星平,你是懦夫吗?你当着我的面承认一句这么难吗?”
“……”
夏远途在外头等着,想等这通电话结束再进去。
可不知等了多久,乔南期放下手机之后,却双手抱着膝盖,缓缓低下了头。
他浑身轻轻抽动着,猛地一下咬住了自己的手腕——为了不哭出声。
不过片刻,手腕处便溢出了鲜红的颜色。
而他拼尽全力,仍然不可抑制地发出了哭声。
夏远途叹了口气,将粥放在一旁,无声地走上前,帮乔南期把门给带上了-
一晃好些时日过去。
那些婚礼请柬已经近乎送到了该发的人手上,陆星平和赵嵘婚礼的消息已然人尽皆知。
一场连绵的飞雪之后,杨城的天气逐渐放晴。纵然温度越来越低,天穹却愈发蓝了起来。
显然婚礼那天,会是个好天气。
正值午后。
小吴和过去几日一般,带着办公文件来了乔南期家——他们先生这几日身体不舒服,都是在家处理事情的,他这几日也就跟着天天公司和乔南期家两头跑,连乔南期家的钥匙都备了一把。
只是每到下午,乔南期总是会关在书房里,不知在干什么。他如果这个时间来,必然是要等上一会的。
不过今天的事情有点急,他得赶紧要到乔南期的签字。
他进屋之后,走到书房敲了敲乔南期的门,简单阐述了一下时间比较紧急。
里头传来了乔南期低沉的嗓音:“门没锁,你进来吧。”
小吴小心翼翼地开门而入。
乔南期正坐在书桌旁,手中拿着笔,坐得挺直,一笔一画地不知在写着什么。
小吴走近,第一眼先是看到了乔南期唇边浮现的淡淡胡茬。
乔南期这几日……都很憔悴。
以前虽然总是让人害怕靠近,但其实还是有精神的,随随便便往那一坐,永远是现场最吸人目光的那一个。可是现在……仿佛没了生气一般。
他递出了文件,只见乔南期抬手接过,动作间,衣袖被抬手的动作微微往后扯了一下,露出乔南期左手手腕上深深的牙印。
尽管已经结痂,也足够看出刚受伤的时候,咬得有多用力。
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手腕隐隐作痛。也不知是谁咬出来的。谁敢对乔南期下这么狠的手?
小吴不敢问。
乔南期看了一会文件,随后笔走龙蛇飞快地签完了字,和他说可以出去了。
转身前,小吴低头,扫了一眼乔南期正在写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显然都是乔南期手写的。
上头的字并不工整,七七八八地落在不同的地方,纷乱得很。
而乔南期手边,还有着整整一叠这样的纸,从厚度来看,足有几十上百页。
不论是旁边那一叠,还是乔南期正在写着的这一张,上面都布满了四个凌乱却重复的字眼。
密密麻麻。
这些加起来……起码重复书写了几千上万遍。
他定睛一看,那四个字是——“新婚快乐”-
夜晚,赵嵘又收到了宠物店员发来的照片。
这店员前段时间突然断了几天,赵嵘还以为她没耐心再发了,没想到最近又日日有新的照片。
点开今天的照片,那几只猫愈发胖了起来。
他回道:“养得真好。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你说。”那边几乎一瞬间便回复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商量,就是问问你。我看你很喜欢它们,我以后也不会想把它们抱回家,不如你带回家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一回,那边静默了许久。
赵嵘本来想着,结婚的事情办完他就要走了,既然这小姑娘喜欢那几只猫,他也给那几只猫交了足够生老病死的所有费用,不如就让人带回家养着算了。
可对方没回复,他不禁在想——是不是他误解了?
他正打算解释一下,那边突然回了他:“好,谢谢。”
十分简短。
不过这小姑娘一直就不太会多说话,赵嵘这段时日已经习惯了。
他将徐信帮他准备的那个没有名字的电子请柬发给了对方。
“还记得我之前说我有好消息吗?”
他一条一条地发着。
“我过两天要举办婚礼,这是请柬。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参加,不用带红包,现场会有伴手礼,谢谢你这段时间经常给我看看它们。”
赵嵘本意是只是一个礼貌的邀请。
如果对方想来,拿一份伴手礼走,也算作他的感谢。
对方要是觉得拘束,不来,他也尽到了邀请的礼数。
发完之后,赵嵘起身,洗澡去了。
待到他洗完澡躺在床上,一翻身裹起被子,捧起手机看了眼,这小姑娘回了他一条消息。
“新婚快乐。”
第64章
玻璃屋顶笼罩着的巨大场馆内,外头的晴空日光丝毫不减地覆盖着这一片,寒冷的风却一点也吹不进这里。里头温暖如春,却算不上热,只要走进这里,就能体会到温度的恰如其分。
足以看出,显然有人在背后调控着这些。
每隔一段距离,欧式的白色长桌铺着布料奢华的桌布,前后坠着颜色清新的许多气球,上头摆放着普通人都未必叫得出名字的各式糕点、名酒、蛋糕……
都是极其简洁的搭配和色调,低调而奢华,却仿佛没有什么感情。
但凡是认真举办过婚礼的人,仔细瞧上一瞧这些准备,都能看出这不过是十分死板制式地按照规格准备的婚礼现场。
仓促得很。
来参加的人有的是陆家的亲戚,有的则是因为有点关系收到请柬但其实和陆星平还有赵嵘不那么熟的人。至于赵嵘这边,则全都是他的朋友,和这些世家没什么关系,人数也不算多。
但只要来了,大多都三三两两举着酒杯坐在一边,小声地谈论几句——怎么这两人突然就结婚了。
对于熟悉赵嵘的朋友来说,赵嵘前一年手上天天戴着戒指,家里是有人的。
可怎么现在发起了新婚请柬?
对于其他人来说,赵嵘是谁,世家圈子里多少也听闻过。
如果以前问起来,肯定有人说,那是以前陈家半路捡回来的那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废物。长得不错,运气不错,却什么也不会,只会吃喝玩乐。
陈家倒台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赵嵘一定会是最凄惨的那一个——毕竟他没了家世,也没什么本事。
可这段时日以来,他们没能得见赵嵘的落魄,反倒经常有风言风语传开,说赵嵘和乔大少搭上了点关系,又说赵嵘手里还有很多钱,不知怎么的还和外地的世家有了联系。他仿佛和“废物”这两个字沾不上边一般,明明陈家已经没了,却愈发耀眼了起来。
——还在今天和陆星平举行了婚礼。
当年陈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立的婚约,没有人当一回事。
谁都没想到,它居然有一天会实现。
不多时,婚礼的其中一位主角出来了。
他微微笑着,眉眼微弯,眼尾勾出几丝淡淡的温柔。
赵嵘像是从后方哪个休息室里临时走出来的一般,并没有穿上礼服外套,只是一身裁剪合身的白色衬衫,领口处别着纯黑色的领结。
分明是再正式、刻板不过的款式,偏生在他身上,仿佛有了几分灵动。
他刚走出来,便有和他不太相熟的人举着酒杯走到他面前,似乎是想和他走走关系。
但他只是抬手:“抱歉。”
他分明笑着,看上去平易近人得很,可拒绝的时候却斩钉截铁。
对方一愣,还未反应,赵嵘已然快步往前走去。
赵嵘迎上了刚刚拿着请柬进来的几个人。
“林律师,”他说,“麻烦你们了。”
“我的工作。”
婚礼前,赵嵘便和这位负责遗产保密协议的律师联系了一下。林律师当时告诉他,陈老夫人去世前有提过一些要求,等婚礼现场,会带着人来记录、走程序核实,只要都符合,保密协议就会失效。
所以这场婚礼的一切准备、邀请,不过都是为了符合要求而做的,赵嵘和陆星平甚至很多东西都没有过目。
自然看似繁荣,实则冰冷。
赵嵘和林律师客套地聊了几句,林律师便领着人“干活”去了。
他一路拒绝那些以前便看不起他的人的凑近,回到休息室时,分明也没有做什么,却突然感觉一阵疲惫。
休息室内,陆星平坐在一旁,本该在其他地方等待的方卓群在另一边等着他。
见他来了,方卓群说:“可算来了。”
“你怎么来我这?”
“那一群伴郎伴娘的你爸爸我哪个也不认识,无聊啊。”
“行,爸爸陪你。”
“滚。”
没有旁的人在,他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坐下的时候,在一旁玩着手机的陆星平问他:“人来了?”
“已经开始核查规格。”
陆星平似乎抬眼看了一下他的神情,目光微动,却不再说话。
休息室内又安静了下来。
空旷的寂静中,这几日一直存在的空荡荡的、莫名其妙不安的情绪又冒了出来。
他们只是举办婚礼,那些习俗类的步骤很多都省去了,只保留了婚礼现场这一部分。
等着时间到,过一个宣誓祝福交换戒指的流程就行。
这其实没什么。
他这段时日早就准备好了去竹溪的一切,找好了房子,给赵茗准备好了暂时性的疗养院,也准备好了投资方向。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立刻离开。
而那日之后,他本来还想着应对乔南期的发疯,可那人虽然说了那些话,却也没有真的做什么。
他方才出去接林律师的时候,还特意去看了一眼目前到场宾客名单。乔南期没有来,夏远途没有来,他给发了无名请柬的那个小姑娘也没有来。
虽然那小姑娘没来他有些遗憾,但乔南期不来,婚礼似乎不会有别的意外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
但他偶尔会想,如果乔南期真的做了什么强硬的事情,又或者真的来了婚礼现场,和那天一样恳求他,他会妥协、会回头吗?
也许……
还是不会。
那日陆星平家门口,飞雪中,他摸着乔南期的脸,对乔南期说的那些话。
那亦然是他对自己的质问。
他以前还会言之凿凿地说他喜欢乔南期,可他现在甚至没办法想清楚,那时候的追逐究竟是纯然的喜欢,还是掺杂了其他东西、包含了一些放不下的偏执。
他往前走,便如同现在的轨迹一般。
他若是回头,又会想着,倘若乔南期的执念得到了满足,倘若乔南期只是这几个月来的三分钟热度,倘若……
倘若他自己早就爱不动了。
他终究还是一个不喜欢改变的人。
没有什么倘若。
“你这虽然是假结婚,”方卓群撞了撞赵嵘的手臂,低声说,“也不用这么平淡吧?”
“我平淡吗?”
“淡得我差点忘了我是来当伴郎的。”
赵嵘无言。
他不否认,他确实并不是多么期待一会的婚礼现场。
尽管这是一场假的婚礼,但那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宣誓,也是做着他从前十分期待的交换婚戒的事情。
方卓群又很小声地问他:“你不会是不开心吧?”
赵嵘无奈笑道:“不至于。”
他一步一步接近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怎么会不开心?
只是这场假的婚礼即将开始,他多少还是有些怅然。
过了一会,他说:“我酝酿一下情绪。”
方卓群:“……”
方卓群看了一眼在玩连连看的陆星平。
陆星平把手机递给他:“帮我赢几局,我也要酝酿情绪。”
方卓群:“……”-
乔南期家。
夏远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不时就瞧一眼楼梯的方向。
乔南期在楼上的卧室里。
他靠在枕头上半坐着,裹着被子,手里拿着那份纸质的请柬。
请柬上的日期是今天。
赵嵘和陆星平两个人的名字大剌剌地印在上面,每看到一眼,便刺他一次。可他仿佛自虐一般,仍然止不住的看着。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看了这份请柬多久、又看了多少次。
请柬边沿已经被他捏得起了褶皱,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闭上眼睛都能背下来。
夏远途劝他往前看,余生中总会遇到下一个人。
不会的。他心里只装得下赵嵘了。
他也尝试了逼自己放下。
他抄了一万三千四百多遍“新婚快乐”,好不容易才能逼迫自己,给赵嵘发这四个字。
可到了此时此刻,他仍然无法接受,绝望而又绝望地挣扎着。
他一想到,今晚婚礼之后,也许赵嵘和陆星平会在什么地方,做着一些以前他和赵嵘会做的时候,他就难过嫉妒到要崩溃。
仿佛心里长出了荆棘,拔不掉,还愈发缠绕着他,越来越紧。
眼睁睁地看着赵嵘和陆星平结婚,看着赵嵘和一个并不是那么爱赵嵘的人结婚……
他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
——可他必须做到。
乔南期盯着那份请柬又看了一会。
墙上挂着的机械钟一点一点晃动着,缓缓带走时间。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缓缓偏斜着轨迹,缓缓地、倾斜着刺入乔南期的双眸中。
他手中骤然一个用力,将那份请柬揉成了一团。
硬纸折起的声音闷闷的,掌心被请柬的边沿划过,带来顿顿的痛感。
让人清醒了一些。
片刻。
他眸光微沉,收敛了神情,握着那已经被揉成团的请柬,起来了。
客厅里。
夏远途今天抉择了一番,并没有直接去婚礼,也没有去给陆星平当伴郎,而是选择来乔南期这里。
毕竟一边是朋友,另一边也是朋友。
乔南期什么性格,他可太清楚了。虽然他这位从小到大的朋友有着自己的原则和骄傲,但骨子里实在是太固执了,万一真出点什么事,那岂不是两边都不好看?
虽然夏远途也不清楚,赵嵘怎么几个月就和陆星平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赵嵘是和乔南期分手后再和陆星平在一起的,于情于理,他也没有劝着陆星平不要结婚的道理。
于是他只能来这里,盯着点乔南期。乔南期要是不去,他看着,以防这边出事。乔南期要是去婚礼,他陪着,也能防患于未然。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了。
夏远途心想着看来今天乔南期不会去婚礼,却听见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乔南期缓步走了下来。
他显然已经收拾过自己,略显颓丧的胡茬已经没了,头发连发梢都是顺和服帖的。一身西装革履,内里是一件熨烫到比领口找不出一丝褶皱的白衬衫。
再周正不过,再正常不过的去婚礼现场该有的模样。
他那双这几日都暗淡无光的眸子此刻居然装了些许锋利,深邃幽然,一瞬间,仿佛那个好几个月赵嵘还在身边的乔大少。
他走下来,拿了车钥匙,沉声道:“去婚礼。”
随后,他根本没有停留,直接开门走了出去。
夏远途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搞得猝不及防,懵了一下,快步走上前跟上去,坐上了副驾驶座。
乔南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踩动油门,朝着请柬上写的婚礼地点开去。
两边的景物飞快向后倒退着,夏远途咽了咽口水,看着乔南期这表面万分正常的样子,只觉得愈发不妙。
他试探道:“老乔,到了之后,你打算……”
乔南期面色不变,目光却越来越重。
“你怕我惹事。”
夏远途一噎。
“我确实是去惹事的。”
夏远途直接忘了自己坐在车上,猛地一把站起,头顶撞上了车顶,差点没把他自己撞傻了。
安全带扯着他坐了回去,“我靠——”
乔南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嗓音沉稳,语气坚定地说:“我和陆星平谈过两次他和赵嵘婚礼。”
乔南期显然有些话要说,夏远途揉着头,刚想说话,此刻立刻闭了嘴。
他安安静静地听着。
天穹碧蓝如洗,偶有白云过隙。
车流中,引擎声和鸣笛声交映不断。
乔南期一字一句缓缓道:“第一次,他和我说他要结婚,却没有和我说和谁。第二次,我问他真的爱赵嵘、比我还爱赵嵘吗,他选择了沉默,一个字都不敢回答我。”
“我要去问他第三次,在他们的婚礼上。”
“如果他敢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那我……”
那他再不愿放下,再难过,甚至难过得想去死,他也会死在赵嵘看不见的地方,找个冰冷的雪地静悄悄地把自己埋了。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话锋一顿,改口道:“但他如果到这个时候都不敢许诺、不敢肯定……”
他方才那些话还说得有条不紊,字字铿锵,同他以往处理公事时没什么区别,态度坚决地让人无法反驳。
可说到这里,他却仿佛压抑不住了一般,嗓音微微抖着。
“我不会让他们结婚的。”
“哪怕是让我卑鄙地告诉赵嵘我所有的过去和身世,哪怕让我在婚礼上所有人的面前跪下来求他,让我放下所有的尊严面子,哪怕只是让他稍微可怜我、对我有那么一丝一毫地心软……”
“如果这样还不行,我可以逼陆星平放弃,他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他不愿意放弃,我就毁掉陆家,我让他再也配不上赵嵘。”
“只要赵嵘松口。”
只要赵嵘今天不和陆星平结婚。
只要赵嵘愿意将这场婚礼拖延一点,愿意去找一个比他更爱赵嵘的人。
赵嵘已经在他这边承受了十几年的沉默。
往后余生中,和赵嵘在一起的那个人,必须比赵嵘爱那个人更爱赵嵘。
那个人甚至可以不是他——如果赵嵘真的再也不愿接受他。
但那个人,要比他更喜欢、更爱赵嵘。
第65章
夏远途愣在了那里。
乔南期这番话,同这些年他们一起工作时雷厉风行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他这位发小,从来都是天生的上位者,说什么做什么,字句间都是让人愿意信服的稳重。
可此刻听在他耳朵里,仿若平静,状似疯狂。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一刻,他开始觉得,陆星平和赵嵘当真这几个月看对眼就算了——毕竟感情这种事情确实玄乎,但这两人怎么不努力瞒一瞒呢?
瞒个几年,等乔南期淡了,说不定此刻他们三都能其乐融融地坐下来喝杯喜酒。
说不定到时候,乔南期也早就喜欢下一个人,一起结个婚,还能互相祝福一下。
偏偏在这种当口结婚。
“老乔,”他硬着头皮说,“你和赵嵘已经分手了,星平这事吧虽然不地道,但你……”
“我知道。”在夏远途犹豫着要怎么劝的时候,乔南期语气居然趋向平静了起来,“我已经知道了。”
“诶?”
“我确实没资格要求他一直在原地等我。”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然不必分说。
夏远途怔了怔。
他想问乔南期,那方才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可最终看了看乔南期看似毫无波动的神情,他没问。
他本来还想给陆星平打电话通知,但乔南期此刻就在他身边,陆星平那边从决定结婚开始应当也早有心理准备。他前后不是人,干脆放弃。
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赵嵘和陆星平的婚礼现场在远郊。
兴许是时间匆忙的缘故,婚礼并没有大操大办,也没有去什么别的海岛、景点,只是包下了杨城最大的一个场馆,将那里布置成婚礼现场。
乔南期的家不在市中心,去这里反而快些。他们本没有踩着时间去,到的时候,婚礼正准备开始。
场馆周围绑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在乔南期走到门前的那一刻,正有人剪开了那些气球的绳子。
气球一个个升腾而起,像是在天穹上铺开了一层鲜花簇锦。
乔南期脚步一顿。
他抬头,望着这些缓缓飘上空的缤纷。
鲜艳得分外刺眼。
身后,夏远途和他说:“要不还是回去吧?”
乔南期目光微动,拼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那些心底最深处的晦暗。
这些天他已经过了最无法控制的时刻,纵然心中千万沟壑,他也已经下定决心。
他说:“我要参加婚礼。”-
赵嵘再度和负责的人过了一下那几个为了走过场的流程,确认无误后,他问了问:“人都到了吗?”
“大部分都到了,除了一些一早就说过时间冲突的,提前送了贺礼过来。”
陆星平在旁边突然插了一嘴:“南期呢?”
“乔先生?我们刚才进来前,都没看到乔先生和夏先生。”
赵嵘歪过头去看他。
陆星平耸肩:“看你没问,确认一下。”
“我问这个干什么?”
“万一他来了呢?你有想好怎么办吗?”
这个问题赵嵘当真没想过。
他和乔南期最后说的话,就是那日隔着家里的门,那人一字一顿地说要让他们结不成这个婚。
当时他脾气上来,说的话里面掺了大半的气话,心底未必真的是那么想的。
他从来不觉得乔南期在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之后,会当真因为他不管不顾。所以他后来一直想的,也是借着这场婚礼,切断乔南期愈发极端的偏执,也给他自己一个沉淀。至于其他,他从没有设想过。
此时陆星平问上来,赵嵘自然有些怔然。
“我如果说我没想过,学长会不会觉得我太不靠谱了?”
“还行吧,因为我也没想过。”
赵嵘:“……”
他还以为陆星平身为乔南期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在这件事情上,比他深思熟虑得多。
而且身为《归程》原著里的男配,不管是原著还是赵嵘穿书后发生的那些,陆星平虽然比不上乔南期,却绝对可以傲视同辈大部分的年轻人了。他觉得以陆星平的能力,会办这场婚礼,说不定心里早有一番他不知道的打算。
所以他才没怎么担心过陆星平和乔南期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到头来,居然和他来了句“我也没想过”。
早知如此,他还是应当和乔南期解释一下,免得拖累了陆星平。
似乎是发现了赵嵘的无奈,陆星平大笑了几声:“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打算?这世上那么多事情,如果做什么都深思熟虑、做一步想三步,那岂不是太没意思了?我很早就和你说过,我答应你,只是因为敬佩你当初能为了他那样孤岛一样的人,放下人人都觊觎的好处。”
“那如果乔南期找学长麻烦,我……”
“你就帮我赢几次斗地主吧。”
“学长,我是真的在担心。”
“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结婚这个事情可不是一个人能做得出来的。”陆星平突然变得正经了起来,“我和南期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联系,和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又要做什么,这是两件事。”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后续我怎么处理我和南期的事情,我再自己打算,现在我和你办这场婚礼,那我打算的自然是该怎么办好它。”
“天塌下来,我自己顶着。”
赵嵘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下定决心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分明一直想要的就是乔南期的意气风发、陆星平的随心所欲,怎么到此刻反倒忘了?
他在心中暗自打算着如果给陆星平带来影响他该怎么做,表面按下这件事不再提。
有人来喊他们该去外面了。
走出去之前,赵嵘的余光中,一旁的小桌上,精致昂贵的摆盘盛放着两个首饰盒子——里头装的是他和陆星平一会要走流程交换的戒指。
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赵嵘走到大厅之前,深吸了几口气,扬起了一个笑容,同陆星平一道走了出去。
大厅之上,不少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推杯换盏地聊着。
他们举办的是西式婚礼,没有一桌一桌的讲究,现场除了最中央的座椅,两边都是宴会般的摆设。只是来的人非富即贵,和他们的关系也有亲疏远近,坐在最前方的自然是和他们颇为亲近的,此刻待着的位子也在颇前方。
赵嵘和陆星平出来的时候,只有最靠近前方的那些人注意到了。
这一片周围骤然安静了下来。
赵嵘脚步猛地一滞,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维持便化作了惊讶。
他第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乔南期。
他们出来的时候,乔南期和夏远途站在一块,身旁围了几个人。那几人有男有女,从打扮和可以坐的位子来看,少说也是杨城数一数二的人物。其中一个赵嵘在陈家以前举办的宴会上见过几次,也是一个身家显赫的。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带着点讨好的笑容,也不知在和乔南期说着什么。
而被围绕着的男人脊背挺直,长身而立,手中端着杯显然没喝几口的酒,神情淡淡的,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看上去并没有在认真听那些人说话。
他同那日雪地里在赵嵘面前截然不同。
那天陆星平家门口,这人身上的风衣都挂满了雪落下后化开的水迹,发梢都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通红,往日里锐利的双眸都充斥着哀求。
可今天,这人出门前显然收拾了一番,西装服帖平整,找不出一丝褶皱,内里的白衬衫是赵嵘几个月前刚给他买的,领口坠着几串浅浅的格纹图案。
先前那微微的胡茬也不见了,只除了那双眼睛,似乎……没有从前那样深沉却明亮了。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比周围的人高出一截,又被其他人簇拥着,显眼得很。
赵嵘许久没有看到在这种场合中的乔南期,也没有想到再一次看到对方这幅模样,会是在他人生中举办的第一场婚礼上。
乔南期也第一时间看了过来。
对上赵嵘的视线时,这人方才伪装的淡然似乎顷刻间就要破裂,他双眸微颤,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面上的波动。
可手中微微颤动的酒杯仍然暴露了他的心境。
陆星平却从容得很,几步走上前,微微笑了笑:“南期,远途,才来?”
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真只是朋友在婚礼上的寒暄。
乔南期仍然克制不住地望着赵嵘。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赵嵘。
赵嵘脸色极好,面上还挂着淡淡的温和的笑,兴许是最近养得不错,也没有以前那样消瘦、没精神,穿着一身低调却昂贵的礼服,比参加各种晚宴穿的衣服还要精致,矜贵得很。
那礼服是象征着庄重的婚服,是同身边站着的陆星平差不多的款式。
赵嵘就这样站在陆星平身边,耀眼得很,也刺眼得很。
而他只是个拿着皱巴巴的请柬进来的……
宾客。
乔南期的心仿佛有什么细密的针线正在缝着他这些时日自己戳出来的千疮百孔,一下一下地,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刺痛着他。
他努力想握紧手中的酒杯,却仍然抑制不住微微颤动着。
周围的人逐渐发现婚礼的主角已经出现,越来越多的视线扫过来,现场逐渐安静了下来。
夏远途在他身边,生怕他做出什么,劝阻一般低声说:“老乔,你……”
乔南期走到了陆星平面前。
他伸手,微微倾斜手中的高酒杯,做出等待碰杯的姿势。
周围本来有几个人,看他们几人都在这,还想着上来打打关系,乔南期只这么几步,看似神情未变,周身气压却如刀如剑,竟是让人不敢上前。
一时之间,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看着不像是在参加婚礼,反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乔南期目光沉沉的,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快和一个人确定关系,一眨眼就结婚了。星平,看来……”
他眼尾晕开了微微的红。
“看来……”乔南期稳着颤动的手腕,另一手已然不自觉攥紧,指尖用力地按进掌心中,“你很喜欢这位赵……先生?”
他先前还一字一字加重了语气,可唯独说到最后一句,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嗓音越来越轻。
话落,他终于忍住了继续看着赵嵘的冲动,目光落在了陆星平的身上。
在目光转移的这一瞬间,他眼神中所剩不多的温和都收敛了起来,仿若一只骤然露出獠牙的野兽。
只待陆星平说出什么,便一扑上前,撕碎眼前的平和。
陆星平顶着这压力,眉梢微挑。
他接过侍应生端上来的高脚杯,拿了起来,同乔南期碰了碰。
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杯中的红酒晃荡了一下。
赵嵘微不可查地眉头一皱,张了张嘴,还未开口,陆星平已经慢条斯理道:“嗯。”
“当然。”
第66章
陆星平这话说得轻巧,四周的空气都仿佛随着这轻巧的两个字变得千斤般重了起来。
周遭安排好的婚礼工作人员已经在引着远处的其他人落座,打破这短暂的静谧。
日头缓缓向西移动着,冬日丝毫不刺眼的眼光透过玻璃罩洒落,仿若静静流淌的温暖。外头寒风凛冽,里面平和温热。
——除了婚礼主角和他们朋友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之外。
片刻。
乔南期先是微微低了低头,不知敛下了什么样的表情,复又抬头时,他已然恢复了方才同别人交谈时那般深不可测的模样。
只是他抓着酒杯的手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突起,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冲动。
他居然笑了。
这笑比哭还要扯人心绪。
“好。”他只是说。
听在其他人耳中,也不知他在“好”什么。
夏远途在一旁看着,分明瞧见的是表面一派平和地寒暄,却不知为何,望着乔南期这绷紧的身体,总觉得下一刻乔南期就要绷不住倒下。
可乔南期没有。
他不但没有,他还喝了一口同陆星平碰杯的酒,微微侧身,面对着赵嵘,也做出了碰杯的动作,说:“……恭喜。”
夏远途下意识移开眼——他这个局外人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而陆星平像是对自己方才那句“当然”带来的局面一无所知一般,扫了一眼乔南期和赵嵘,便转身,同其他来和他客套的人聊上了话。
其他人不敢打扰乔南期和别人说话,有人走上前,同夏远途打起了招呼。
刚才的一切犹如一场莫名其妙的插曲,短暂地奏响了一瞬间,便停歇了。
赵嵘看着站在他眼前的乔南期。
他没有陆星平那般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也没办法和在场其他不知情的人那样淡然处之。
方才看到乔南期的那一刻,惊讶过后,他便心间一跳一跳的——他不知道乔南期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婚礼是要干什么。
他原先已经认为这个人不会出现。
之前乔南期那些发疯看似惊心动魄,实则还是被包裹得很好的偏执,只不过是一个从未失败过的人对唯一得不到的东西的执着。
所以到了他和陆星平婚礼这一天,乔南期冷静下来,最终还是会放弃。
方才陆星平问乔南期有没有来的时候,他听到工作人员的回答,甚至心中还会闪过一个算不上多么光明正大的想法:看,他还是言过其实。
赵嵘也并不是期望乔南期来。
这种想法就好似有人在他面前豪言壮语,说着一些他一开始就不觉得会发生的事情,结果到了最后,这人的豪言壮语没有实现,他便总会有种“我早就知道”的肯定感。
但如果这些事情当真发生了,他又开始忧虑该如何处理。
比如现在,他看着这人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的眼神,已经开始担心一会婚礼会不会出什么状况。
他垂眸,接过别人给他递来的酒杯,礼数周到地同乔南期碰了一杯。
他说:“谢谢。”
乔南期方才面对陆星平时,不论如何都能稳住阵脚,可此刻,赵嵘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中的平静就刺了他一下。
他手一晃,杯中的红酒都被晃荡出来几滴,沿着他的手往手臂上流,瞬间沾湿了他纯白的衣袖。立刻有人上前递给他纸巾,他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赵嵘身上,手中一板一眼地擦拭着。
可惜,擦得在干净,衣袖上也留下了一片微红。
赵嵘看着乔南期擦着酒渍,看到这人抬手的时候,左手袖口被微微往后拉扯,似乎露出了一点结痂的伤口。
但乔南期动作快,这伤口只在赵嵘眼前一闪而过。
他虽然没看清,却也没有探究。他对着乔南期礼貌地笑了笑,抬脚便要走。
与乔南期擦肩而过时,这人骤然低声和他说:“我没有放弃。”
赵嵘脚步微顿。
“你……”
“我不会影响到你的婚礼,但我放不下,”他压着嗓子,嗓音微哑,“我这辈子都放不下了。你可以和他结婚,我也可以继续爱你。”
赵嵘神色微震。
好在他和乔南期侧着身相谈,对方瞧不清他的神色。
他立刻收敛了神情,快步走开,同陆星平一道,和其他一些颇为重要的来宾说话去了。
夏远途这才凑上前,犹豫了一会,还是说:“要不回去吧?看也看到,问也问了……”
还留在这里给自己添堵干什么?
这话太直接,夏远途没说出来。
那天大雪纷飞中,他去赵嵘家门口接乔南期,已经觉得那样的乔南期太过狼狈,完全不如赵嵘没有离开之前那般沉稳从容。
可回去之后,婚礼开始前的那几天里,乔南期每日躲在屋内,重复写着那一句“新婚快乐”,不知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哭了多少次。夏远途那时候觉得,还不如给乔南期点希望,就算是那天在雪地里也好,起码能让乔南期振作一点。
此时此刻,乔南期似乎真的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似乎振作起来了,可夏远途又觉得,还不若几天前了。
现在这样……
表面上看上去越是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内里越是毫无生气。
“刚才有人来找你说话,”乔南期根本没理会他的劝告,“说的是我们的事情?”
夏远途没想到他这样了还能留意到,正打算插科打诨混过去,乔南期又说:“我不想等婚礼结束了再用我的手段去问他们,你和我说实话。”
夏远途无奈,只好实话实说道:“没什么……就是来问了我几句,你是不是……”
“……是不是因为星平要结婚了不高兴。”
乔南期心间狠狠一抽。
“还有呢?”
“没什么了,就是又问我,”夏远途实在是不想说,可他也知道乔南期的本事,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既然星平都和婚约的对象结婚了,你现在心里没人,你……你……咳,你单身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该找个人在身边,他们家有个女儿还没订婚……”
夏远途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他甚至不理解,同样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什么陆星平就能顶住乔南期方才的气压,他现在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硬着头皮说完了:“或者你要是喜欢星平那样的男的,他们也可以牵线……”
乔南期神色微顿。
他知道夏远途为什么欲言又止。
“单身了这么多年”。
“既然星平都结婚了”。
片刻。
有人来催促他们落座,赵嵘和陆星平已经一前一后笑着走到了前头,两旁的婚礼工作人员不知拉了什么款式的礼花。
一时之间,场馆内,阳光下,五彩缤纷的气球和散落的闪闪发光的纸片随着拉礼炮的声音飘动,像是从天穹之上落下了无尽的繁华。
有人路过他这边,似乎是赵嵘那边的朋友,并不认识他和夏远途,大剌剌地交谈着:“听说赵嵘以前家里就有人,喜欢得不得了,在外面总来不沾腥。没想到最后居然和这个姓陆的男人结婚了……”
“以前班里的女生基本都给他送过情书表过白,没想到他喜欢的居然是男的。不过……哎你别说,就是今天另一个新郎这个条件,换我,是个男的我也愿意。”
“你少做春秋大梦!不过,诶你说,赵嵘以前家里那位到底是怎么样的?这都换了个人,我们到现在也一次都没见过。”
“指不定就是普普通通,毫无可取之处呢。你也不想想,赵嵘就算以前说是喜欢家里那个,但说到底都和别人结婚了也没把人带给我们看,说不定有多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呢……”
“也是,说不定他只是不喜欢喝酒、不沾烟味,拿家里那个当借口。嘴上说喜欢也没什么用,真喜欢,怎么可能一直都不给大家看看?”
“……”
工作人员又催促了他们一声。
乔南期微微低头,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觉得他这几日,拼了命地习惯的字眼不应该是“新婚快乐”。
而应该是“活该”。
夏远途似乎还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全说的话,他已经全然听不进去。
周遭纷纷扰扰,全都进不了他的耳朵。
他在喧嚣中,安静地落座在了第一排的位子。
坐下的时候,他扫见后方有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有的拿着文件、有的拿着摄影装备,像是在记录着什么。
也许是婚礼的记录人员。
乔南期此刻毫无心思顾及其他人,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甚至不知道婚礼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只知道,赵嵘和陆星平在最前方,两人脸上一直都挂着淡淡的笑,按部就班地跟着那些流程走。
而他只会在掌声响起的时候,机械地抬起手,跟着一同鼓掌,却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拍手。
心脏一揪一揪地疼着。
夏远途每隔几分钟便问他走不走,他都没有说话,仍然抬眼看着赵嵘。他越是放不下,便越是不想错过眼前每一刻的赵嵘。
他居然有些庆幸这第一排的位子,给了他最好的掩护,不至于让别人发现他无法遮掩的视线。
日头仍然缓缓地偏移着。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在场的人来说也许很快——这场婚礼其实没有什么步骤,但对于乔南期来说,却分秒如年。
赵嵘和陆星平交换戒指的时候,乔南期眼睁睁地看着赵嵘打开了别人端上来的首饰盒子。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上方,那藏在衣领下、被项链串起来的两枚戒指。和赵嵘缓缓拿起来的那一枚款式截然不同,却曾经是赵嵘精挑细选出来的。
可是赵嵘不让他戴,他只能这样,悄悄地藏在衣领下面。
他不知第几遍对自己说,乔南期,你真是活该。
前方。
众目睽睽之下,赵嵘从首饰盒中,拿起了那枚需要由他给陆星平戴上的戒指。
他和陆星平都只是挂着淡淡的应付宾客的笑,跟着其他人报的流程走,只为了完成保密协议的要求。所以到了交换戒指的时候,赵嵘并没有想太多,甚至在心里想着——有些困,似乎快结束了。
陆星平已经对他伸出了手。
他轻轻抓着那枚戒指,低头时,余光正巧扫到了坐在第一排的乔南期。
这人正在看着他。
这人似乎一直在看着他。
那双眸子装满了绝望与挣扎,晦暗深沉,像是里头连接着熄灭的星河,又像是囚着一只无力的困兽,正在无声地哀嚎着。
他没有放弃参加这次婚礼。
他也没有同那日大雪天里说的那般,不管不顾地上前阻挠。
赵嵘怔了怔,下意识指尖一松。
眼看那戒指就要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从他手中掉下来,陆星平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接住了那枚戒指,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说:“来,给我戴上。”
“好。”赵嵘笑了笑,无声地给他送去感谢的眼神。
第一排座位上。
乔南期的角度瞧不见赵嵘手中戒指的滑落,他只能看到赵嵘斜对着他的脸。
他隔着衬衫,用力抓着挂在脖颈前的戒指,目光落在前方,瞧见陆星平似乎在这一刻抬手,轻轻地——
抓住了赵嵘的手。
像是在所有人面前相互牵着。
随后,他看到,赵嵘抬眸,那双温柔缱绻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对着陆星平露出了一个笑容。
第67章
赵嵘笑起来很好看。
好看到即便是此时此刻,乔南期心间一抽一抽地疼着,看着这笑容,脑海中还能浮现出赵嵘看着他笑时的样子。
纵然他在第一排,可离赵嵘和陆星平还是有一段距离,看不清赵嵘的眼神。但赵嵘此刻的眼神……
也许会和当初看他时一样,甚至更明亮。
乔南期终于移开了目光。
他方才还觉得不论如何都能看着这场婚礼举行完毕,现下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他紧紧握着挂在胸前、藏在衣领下此刻已经见不得光的那两枚戒指,指尖隔着衬衫的布料,一下一下地摸索着,感受着上面的纹路。
此间种种,本都已经在他手中。
而他现在,就连默不作声地心痛,都不能表露出来。
因为这是赵嵘和别人的婚礼。
因为这是在别人眼中,他的朋友和赵嵘的婚礼。
赵嵘那曾经日日夜夜戴着他们的婚戒的手,就在这一刻,从此往后,要戴上另一枚和其他人成双成对的婚戒了。
婚戒的样式甚至和他手上这对相差甚远。
全然不同。
乔南期甚至止不住想,这是不是也是赵嵘精挑细选的,是不是赵嵘换了口味,是不是……
这一切他都只能在心中想,而不能说出口。
也许他现在就算是不顾体面地阻挠,也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为了赵嵘而来。
乔南期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沉下了心间那冲上前阻拦的冲动。
他这一回没有抬头。
现下他若是当真看下去,来的路上,他同夏远途说的那些话,他未必能做到。
众人面前。
赵嵘抓稳了戒指,同陆星平无声地道谢之后,转头看了眼所有人最后方,记录着婚礼现场的林律师等人。
对方隔着所有宾客,遥遥给他点了个头。
——看样子,这保密协议算是失效了。
前方,坐在赵嵘那群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刘顺似乎注意到了赵嵘的目光,还当赵嵘是在看他,抬手和他招了招手。
赵嵘:“……”
他哭笑不得地收回目光,又有些担心自己此刻神情变动被其他人察觉。视线转动时,他的目光难以避免地有看到了坐在前头的乔南期。
这人方才还在看着,此刻却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表情也不清明。
赵嵘目光一顿,复又收了回来。
他缓缓放下心来,跟着步骤,给陆星平戴上了这枚随随便便挑选的戒指。
轮到陆星平时,陆星平将戒指拿在手中,却抬手,止住了赵嵘伸手的动作。
赵嵘一愣。
只见陆星平微微凑近,极有分寸地凑在他耳边几寸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和他说:“你如果不高兴,随时可以停止。”
不高兴?
第二个人这样问他了。
方才婚礼还没开始时,方卓群也是这样问他的。
是他表现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他们都误会了吗?
怎么会不高兴呢?
办一场仓促的假婚礼,保密协议就失效了,等他和陆星平办好法律程序,他会拿到遗产的一半。那是曾经显赫至极的陈家四分之一的家产,即便不在杨城,他随便去什么地方,这笔钱都足够让他直接立足于世家圈子里。
轻而易举的一笔大买卖。
也是赵嵘一开始的目的。
“没有,”他也压低了声音,轻声对陆星平说了实话,“我还挺开心的,我就要获得我想要的生活了。如果非要说的话……”
“就是有点心情复杂。”
他曾经为了乔南期,甚至不是为了乔南期,只是为了一个留在乔南期身边的机会,就放弃了这些。
如今,这一切却对调了过来。
而他刚才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意外,担忧着乔南期这个不太稳定的因素,可这场婚礼居然当真平平稳稳地走到了现在。
婚礼开场的时候,赵嵘甚至在想,这么多人看着,如果乔南期当真连最后的平和都不顾,那么,这人一直以来的喜欢、后悔,其实不过都是自私的笑话。那他也不是不可以放弃最后的体面,干干脆脆和这人撕破脸算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就当十年光阴似箭,被他一把拉动弓弦,射到了不知哪里的远方。
可乔南期什么都没有做。
赵嵘自然心情复杂。
他伸手,笑了笑:“就差这一步了。”
陆星平点了点头,给他缓缓戴上了戒指。
至此,尘埃落定。
乔南期再度抬起头来时,赵嵘和陆星平已经完成了交换戒指的环节。
夏远途坐在他身侧,低声问他:“你……?”
“我没事。”他在回答,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没事。”
夏远途似乎无话可说了。
待到那些流程结束,陆星平让到场的人随意走动,带着赵嵘去和陆家的一些亲戚做那些客套无用却不得不做的交流。
乔南期仍然坐在那里。
他望着前方刚才赵嵘站过的地方,骤然道:“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他这辈子,只遇到过两个豁出一切来爱他的人。
一个是乔安晴。
他的名字是乔安晴取的——原先很美好的寓意,乔安晴的乔,贺南的南,期望的期。是她把他领养回来,不在乎血缘的隔阂,为了把乔家交给他,一点一滴,将他养成了十几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她最终却因为一个不值得的贺南,一点一点地抑郁、发疯,最后连他的挽留也没用。
他没有留住乔安晴。
第二个是赵嵘。
他不仅没有留住,还不得不亲眼看着赵嵘走远,而只有他站在原地,孤身一人,无亲无靠。
他这样的人……
当真是担得起“失败”二字。
乔南期心中不知百转千回了几遍,只是这话说得突然,在他身侧盯着他的夏远途一时之间甚至无法理解这句话。
夏远途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不可能是乔南期说得出来的话。
夏远途清楚地记得,乔安晴去世前后,乔南期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唯一不变的,便是那从始至终的骄傲。
乔南期从不低头。
即便有过在贺南面前虚与委蛇般的低头,那也不过是表现出来的假象,内里,乔南期从未发自内心地认输过——后来他也确实赢了,赢得漂漂亮亮,赢得酣畅淋漓。
至于对他们这些同辈的人,那边更不必说了。别说同龄人,就算是他们的父母,谁提起乔南期的名字,不会带上几分敬畏?
夏远途一直以为,这辈子乔南期都不可能会认输。
因为没有人能让他这位无往不利的发小认输。
可他却实实在在听到乔南期自己说出了“失败”这样的话。
鲜花芬芳,觥筹交错,气球在轻微的暖气流动中飘荡着。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穹顶镀了一层鎏金,眼看星夜将至,场馆内点缀的优美灯饰都亮了起来,提前给地面铺了一层星河。
像是喧闹却平静,繁荣而美好的岁月。
只有乔南期一人,不在其中。
没听到夏远途的回答,乔南期居然荒诞地又问了一遍:“我是不是一个失败的人?”
“不是,”夏远途这回不假思索,“你怎么可能是?”他目光扫了一眼周围都在蠢蠢欲动凑到他们跟前来的那些人,接着说,“你抬头看一下,他们都在等着你站起来,等不及要凑到你跟前。”
“凑到我跟前干什么?”乔南期扯了扯嘴角,自嘲道,“图我的地位?事业?财势?那些我都有。”
他看向赵嵘。
赵嵘和陆星平不知何时已经同人走到了他们附近,正笑着和别人谈天打趣。
他说:“可我想把这些都赠予的那个人,什么也不稀罕。”
“那你也……哎,那你也不至于失败。天涯何处无芳草,”夏远途自己是个花心的,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分手都会伤心,走出来了就不会觉得有什么,说不定还会庆幸自己又遇到了新的心上人呢。”
这话本来是为了安慰乔南期的。
可话音刚落,乔南期浑身一僵,复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嵘。
夏远途这才回过神自己的添砖加瓦,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把刚才那些话也咽回去。
赵嵘和陆星平已然走了回来。
有他们共同的朋友看到他们还坐在这,招呼道:“老夏,乔大,怎么还坐着?”
他们一群人站在一块,当真像是婚宴上几个朋友围在一块,插科打诨间说几句恭喜。
乔南期克制地看了一眼赵嵘,敛下神情,缓缓起身。他实在太擅长伪装,以至于此刻,即便是想刻意流露些许心间的酸楚,也做不出来这事。
他只能麻木着,听到其中有人道:“星平,你这也太突然了。你们当时的婚约不是没打算履行,我收到请柬的时候人都懵了。”
“对啊,还有赵嵘,”有人接着说,“以前你还常来和我们玩,最近一年多都不怎么见到你,叫你你都不来。”
没有人提陈家的事情。若是赵嵘当真随着陈家出事落魄了,他们或许根本不会给一个眼神,可现在赵嵘站在他们面前,还和陆星平结婚了,他们自然又是另一种态度。
又有人点头:“结果今天突然给我们玩个大的,厉害啊。”
另外几人也笑了起来,显然一个想法。
陆星平笑道:“有的事情就是很突然,没办法。”
赵嵘插了一句,他似乎生怕别人误解陆星平一般,急忙道:“和学长没关系,是我要这么快结婚的。”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乔南期目光沉沉,面上神情不变,可他垂着的手握得紧紧的,快要把自己的指节都给捏碎了。
夏远途不着痕迹地站在他身前一点,一副随时准备拉架的样子。
他们聊了一会,乔南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个字,注意力全在赵嵘身上。赵嵘每一次笑,每一次动作间露出那枚刚刚戴上的婚戒,每一次和陆星平说话,都是在他心间多挖一个孔洞,他自然全无心思在那些聊天内容上。
只不过乔南期在其他人面前向来是这一副万事不过心的淡然模样,除了知情的其他三人,竟也没人瞧出区别。
他们这伙人虽然不至于像夏远途陆星平还有乔南期这样熟,但好歹算得上是能信得过的朋友,没有其他人那样的误会,知道乔南期和陆星平之间没有什么。
但当年赵嵘怎么看乔南期的,那些声色场所里,灯红酒绿中,一杯又一杯酒下肚的时候,其他人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用夏远途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十个人看了,十个人都会觉得深情款款。
只是赵嵘都和陆星平举办婚礼了,也大大方方地邀请了乔南期,其他人多半觉得赵嵘是放下了。
放下的情事,那便不是不可提及的过去,而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先前那说婚事突然的人开玩笑道:“我还记得以前赵嵘你天天追着乔大跑,这可幸亏乔大当时没和你看对眼,不然你哪来的和星平的缘分?乔大这么看还是根红线呢,不知道今天带的是什么贺礼——”
这人声音戛然而止。
乔南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这眼神甚至不是全然单纯的寒凉,而是裹着火的冰刃,彻骨的冷,却又灼烧得很。
这人险些没抓住手中的高脚杯,噤声之后,甚至不敢开口询问说错了什么。
夏远途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话要是放在以前,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们这一圈的人,从来和那些纨绔玩不到一块,提起来都是带有三分蔑视的,即便以前赵嵘为了接近乔南期的时候和他们一同玩过,他们也天生便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没人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毕竟谁能和乔大看对眼?
以往那些莺莺燕燕,能和乔南期一同出席一次晚会都算高攀。
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赶忙调和道:“以前的事情嘛谁知道,话说你们家老五今天怎么没来?”
显然是要岔开话题。
赵嵘却不卑不亢地开口了:“看不对眼是两个人的事情,多谢关心,但这种事情,不适合开玩笑。”
本来打算开口的陆星平眉梢一挑,没说话。
那人接连被几个人堵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憋出了句“抱歉”。
但刚才那话一出来,恍然间,乔南期突然明白,他就连站在这里,也许都会连累赵嵘成为其他人的谈资。
他好像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
他不得不接受赵嵘已经完完全全离开他的事实,不得不接受此后他连追求赵嵘的资格都没有,不得不接受赵嵘从此以后眼里只会装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
但他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痛成这样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又在旁边待了多久,什么时候说了句:“我有事,失陪,先走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婚礼现场,坐在了场馆外小道旁的长椅上。
天色全然黑了下来,新月缓缓攀附着星河。
大冷的天,夏远途却给他递来了一瓶刚买来的冰矿泉水:“冷静一下吧。”
乔南期看了他一眼,接过,拧开瓶盖,仰头猛地往下灌。
“我靠让你喝几口不是让你全喝啊!!你高烧才好多久!!”
乔南期已然喝了大半瓶下去。
“你应该在里面,”他对夏远途说,“我们一起缺席,不好。”
“我和星平说过了,他说没关系。”
乔南期无言。
是了,婚礼的主角不是他,有没有关系,不是他说了算。
他瞥了眼自己衣袖上那已经干了的酒渍,那一块微红在白色衬衫的衣袖上分外明显,分外违和。
像是今天在婚礼上的他。
片刻。
乔南期拿出手机,给小吴打了个电话。
夏远途本来以为乔南期只是喊人来接,没想到听了半晌,居然全是各种资金、资产、股份上的东西。
他就差上手把手机抢过来了:“老乔,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乔南期眉头一皱,“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干什么?
夏远途当然是怕自己最好的两个兄弟因为赵嵘反目。
前些天乔南期还说要毁了陆家,现在这样吩咐来吩咐去的,他哪里不怕?
乔南期淡淡地抬眼,那双偏棕色的眸子里已然没了所有的光亮,比此刻天穹上的星河还要晦暗。
从知道赵嵘要和陆星平结婚的那天起,他似乎就没有生气了。
就算笑,也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如行尸走肉般的笑。
乔南期咬紧后槽牙,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稍微平稳一些道:“贺礼。”
“诶?”
“他们说的对,我不应该没有贺礼。”
“你这又是何必……”
夏远途本来想劝一劝,可他转念一想,想到了赵嵘。
赵嵘当初又是何必?不也犟了那么多年?
现在风水轮流转,犟的换了个人,可另一个人直接把最后的余地都给清干净了。
“罢了,我不劝你,”他叹了口气,“你送贺礼也行,当个结束,也算放下。等时间长了,哪天又想找个人在身边,哥们我帮你把关——这方面我熟。”
岂料乔南期说:“我没有放下。”
“啊?不是,老乔,这贺礼都送了,婚礼也办了,你就算现在进去揍人,也名不至言不顺。我丑话说在前头啊,你要是真的干点什么,我可是要劝架的。”
“我如果要干什么,我就不会坐在这。”
这场婚礼都不会有办法举行。
夏远途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你……”
乔南期居然笑了。
他这笑很淡,却居然裹夹着期盼般的情绪。
“赵嵘说的对,人心是会变的。”
“谁能保证他会喜欢陆星平一辈子?”
赵嵘再也不会在原地等他,甚至路上还有很多风景。赵嵘会和陆星平做那些曾经和他做过的事情,甚至会把那些只有他看到过的表情,那些深夜中才会一闪而过的神色,都展露在陆星平面前。
他羡慕,他嫉妒。
但他可以一直待在原地。
年岁那么长那么长,他放不下了,便干脆不再放下。
夏远途这回真的被他的话吓到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乔南期,欲言又止,卡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疯了?”
他很冷静。
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不再多说。
今天的婚礼便像是一场下在他心间的冰雹,此刻他比知道赵嵘结婚那天冷静得多。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些人的谈论,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那些人的态度。
那些冷言冷语、根本不是真相的谣传、那些见不得光……
确实不是一句喜欢能够抵消的。
他可以做见不得光的那个。
他可以做等待的那个。
夏远途已然缓过神来,又问他:“那赵嵘如果没有变心呢?你如果没等到呢?”
这一回,乔南期居然对夏远途唠叨的问题极有耐心了起来。
他一字一句:“有人和我说过,放弃是一瞬间的事情,坚持是只有到最后一天才能知道成功的过程,而在到达那一天的路上,每一天都有两种可能——放弃和坚持到下一天。”
“你怎么说话突然神神叨叨的?”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他抬手,再度碰了碰被他挂在脖颈上的两枚婚戒。
两枚已经被赵嵘弃之如敝履的婚戒。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
可每一天,他都可以期盼两种可能——坚持到明天,或者成功于今天-
婚礼结束了。
赵嵘一一送走了方卓群刘顺那些朋友,和陆星平一道,将到场的宾客处理妥帖,该送的送,该就近安排酒店的也安排上,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深夜。
赵嵘和陆星平最后送走了林律师等人。
林律师和他们说,婚礼符合标准,保密协议已经失效,获得遗产的步骤不再是秘密。他给了赵嵘一个一式两份的文件,文件不长,主要需要陆星平和赵嵘签个字,就可以毫无阻碍地获取那些具体的法律文件。
两人商量了一通,决定晚上来陆星平家签完,第二天让林律师带人过来,开始准备结婚和拿遗产的事宜。
他们不是真的结婚,婚礼散场后的步骤一概没有,徐信直接开车,送赵嵘和陆星平陆小月回了陆星平家。
陆小月为了当伴娘,穿了一天的高跟鞋和长裙,一回家便把高跟鞋脱了下来,拎着鞋跟说:“我好困啊,先上去睡啦。”
“不然呢?”陆星平不假思索便道,“你还想玩游戏?”
赵嵘想到那天陆星平输了一整晚,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小月被他噎了噎,眼珠子转了转,站在上楼的阶梯上,一手拎着高跟鞋,一手靠在楼梯扶手上,低头看向她这位嘴上从不认输的哥哥,说:“哥,虽然今天是假婚礼,但我总算体会了一次给你当伴娘的感觉了。”
她说完,快步跑上楼,楼上很快传来了关门声。
陆星平站在原地,怔了怔。
赵嵘鲜少在这位大少爷脸上见到这样的情绪,一时之间,竟没有开口,不想打扰陆星平。
过了一会,陆星平才回过神来,领着他去了一楼的书房。
那里连着琴房,最外头是可以看到屋外小道的单向落地窗,一旁摆放着书桌和书柜,先前陆星平便告诉过赵嵘,平常陆星平就是在这里给病人做咨询的。
赵嵘虽然最近常来陆星平家,但其实并不经常来这里面,上次进来的时候,似乎两人还没决定假结婚,他甚至刚离开乔南期家没多久。
陆星平拿着文件,已经在书桌前坐下,一页一页地扫着,手中水笔缓缓转动,准备签字。
赵嵘在后面缓步走进来,第一眼瞧见那琴盖合着的三角琴——乔南期不知在这架琴上坐过几次,那双好看的手,曾经在这上面流连过。
不知怎的,赵嵘想起了今天在他眼前,乔南期抬手间,衣袖拉扯下来,有不知是什么样的伤口一闪而过。初看到时,赵嵘并不想探究。
可这一刻,他居然在想,什么样的狠手,居然会愿意在那双手的手腕上留下伤口?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文件你看过了吗?”陆星平问他。
“嗯,”赵嵘不再看那三角琴,走了进去,“在路上无聊,我已经看完了。没什么内容,林律师说关于遗产的文件都在我们签完这个东西之后。”
陆星平点了点头,低头扫着,显然也要亲自过目完再签。
他们虽然已经合作到了这一步,他也仍然没有在这种事情上马虎。
赵嵘自然明白,陆星平这样的人,这方面戒心高,也不催促。他悠哉悠哉地晃荡在这宽阔的书房里,随意地看着。
和乔南期家一丝不苟的书房不同,也和他自己家现在那般满满当当不一样,陆星平的书房温馨而平和,东西不算少,但大多都是装饰的点缀。
赵嵘晃荡着,看见书架最外侧,有几本原先全然没有开封的科幻小说已经被人撕开了塑封,边角还微微翘起,显然被人看过了。
这不是……乔南期以前经常会送一些书来陆星平家,陆星平根本不会看的那些吗?
他如今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此刻看到这些书,同上一回看到,心境截然不同。
只是这书……
赵嵘转过头,看向正在扫阅文件的陆星平:“学长,你最近也开始看科幻小说了?”
陆星平抬头,目光落在赵嵘身前的书柜上,看到那几本开封的科幻小说时,他眼神微动,说:“不是我看的。”
“嗯?小月看的?”
赵嵘随口问着,注意力已经被一旁一个小型的温室吸引。
那温室显然是专门给那些有钱没处花的人玩的,很小,也没有什么太丰富的东西,里头不过一个完整的小生态,还有几个快要破了的茧。
原来陆星平还有这种爱好。
赵嵘难得见到这种东西,一时兴起,盯着看了会。
“不是小月,”陆星平已然低下头,提笔,开始在那一式两份的文件末尾签字,“是前段时间,有个人总是想来我家蹲点等你的时候看的。”
赵嵘怔了怔。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但他前段时间……
“你没在我家见过他,”陆星平又说,“因为那个人每次等到你真的打电话说要过来了,又不敢留,走了。”
赵嵘眼前,那即将破了的茧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东西正在努力破茧而出。
“我签好了,就差你。”陆星平和他说。
第68章
婚礼结束后,乔南期坐在场馆外头的长椅上,亲眼看着不远处的宾客一个个离开,看着赵嵘和陆星平上了同一辆车,不知要去谁的家里。
待到场馆内的灯光都熄灭了,他才对一直在旁边陪着他吹风的夏远途说:“谢谢。”
夏远途笑了:“稀奇,你最近真的变了个人似的。”
变得差点让他以为,以前认识的那个乔南期被人换了魂。
最开始赵嵘离开的时候,夏远途觉得乔南期顶多最开始几天会有些分手的难以割舍感,过几天便会往前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么些日子下来,乔南期不仅没有往前走,反倒越陷越深,疯了一般什么都不要,眼里只有赵嵘。
后来赵嵘要和陆星平结婚,他又每日里担心乔南期发疯,来婚礼现场的路上还在担忧要是乔南期真的下手对付陆星平该怎么办。可偏偏这时候乔南期没有发疯了,甚至规规矩矩地在婚礼上坐了个全程。
完全不像是过去几年为了报复把自己名义上的父亲逼疯的乔大少。
反而越来越像个……会喜怒哀乐、却也会克制冷静的正常人。
也许是乔南期表现的太过平静,夏远途终于放下心来,小吴把人接走的时候盯走了几句,他自己便回去了。
但乔南期只是回家喂了一下家里那些猫,便又重新出来,去了公司。
深夜。
公司顶层,办公室燃着淡淡的沉香,灯火通明。
小吴这么些年跟着他,再累再多加班的时候都遇到过,倒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按照先前乔南期的交代,喊了几个负责相关的人来,同乔南期一起处理起了陈家那些被乔南期收购的资产。
他正拿着一份文件进去,想找乔南期询问一些细节,走到书桌前时,刚一低头,便瞧见乔南期衣袖上的酒渍。
办公室开着暖气,没有别的人,乔南期此刻已经脱下了去参加婚礼时穿的西装外套,上身只一件白衬衫穿着,领口那几串点缀的格纹衬得他沉稳中不带刻板。唯独袖口那处酒渍,惹眼得很。
乔南期从前,只要是衣袖稍微擦到了墙壁,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去换衣服。
小吴见过有洁癖的人,只不过像乔南期这样一丝不苟到近乎极致的,很少见,他一直觉得其实并不是乔南期有多无法忍受这些,而是这是乔南期约束自身的方式。他们先生总是在各个方面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备节制到谁都无法靠近一丝一毫。
可现在,他已经见到好几次,遇到和赵嵘有关的事情,乔南期便不在意其他东西了。
他壮着胆子,尝试着提醒了一下,想用这个借口让乔南期休息一会:“先生,要不您先去换件衣服?我可以先自己忙着,这些东西我都处理过,没什么问题。”
乔南期的目光从文件堆中拔了出来,落在他身上。
“不用,”他说,“我想先把这件事情弄完。”
小吴知道劝不动,只好点头:“那我尽快。”
这份文件的事情办完,转身离开时,小吴脚步一顿,挣扎了一会,终于还是回头,又说:“先生?”
“说。”这回乔南期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仍然低着头工作着。
“我、我也知道赵先生的事情……”他硬着头皮说,“但您这段时间太折腾身体,现在木已成舟,您您您您、您还是……多回家休息、休息一下吧?”
他近乎没有用这样规劝的语气和乔南期说过话,说完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乔南期缓缓抬头。
他没有小吴设想中可能的发怒或者冷漠,而是眸光微动,那毫无生气的眼神似乎润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自嘲。
他说:“我现在在这里还是在家,工作还是休息,有什么区别?”
——都没有意义。
小吴听出了这句弦外之音。
原来赵嵘当真对乔南期这样重要。
可赵嵘结婚了,再也不会和他们先生复合了。
他知道症结所在,只是这似乎是个绝症。
小吴在内心不知叹气了多少声,只听乔南期突然和他说:“对了。”
“先生您说。”
乔南期低头,看了眼自己左手腕处微微露出来的伤口。
这是知道赵嵘结婚那天咬出来的。
当时他脑子都是混沌的,只觉得天也塌了地也陷了,没什么不能做、也没什么需要在乎的了,什么都没想,为了不像个懦夫一样哭出声来,这才咬出来的。
可他此刻,想起从前赵嵘有多喜欢他那双手,又有多喜欢坐在一旁看他弹琴,他便开始有些害怕。
赵嵘和他说过,也许这么些年,赵嵘喜欢的并不是他这个人,可能是他拥有的东西,也可能是他的外表,他的脸。
他已经不奢望赵嵘爱他,可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赵嵘会喜欢的地方,或者有那么一个让赵嵘多看他一眼的东西,他都不敢失去。
“你……”
“帮我了解一下,哪里治疗这种皮外伤带来的伤疤比较好,立刻帮我预约一下。”
赵嵘喜欢什么,他便奉上什么。
赵嵘想做什么,他便用尽自己所拥有的,确保赵嵘能够做到。
他没有和赵嵘相爱的机会,也没有追求赵嵘的权利,但他可以继续爱着。
他不再奢求自己所求了。
他只求赵嵘能开心-
赵嵘回过头去看向陆星平。
陆星平将文件往他的方向一推,把水笔放在文件之上,说:“就差你名字。”
赵嵘顺着他的动作低头,望了一眼那文件。
陆星平已然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右下方已经有一行潇洒的字迹,只等他添上一笔。
只等他添上他自己的签名,明天拿给林律师,就可以知道拿到遗产的所有步骤。
陆星平神色自若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签完离开。
他垂眸看着该签字的地方,拿起笔,手指夹着笔身,不知为何没有马上签下,而是转了转,眼神有些闪烁。
脑海中思绪纷杂,杂乱到他甚至拉不出根源的那条线。
但他转了几下笔,便按下心中那些复杂,稳稳地握好笔,手腕一压,笔尖便撞上了纸面,留下细小的一个黑点。
他正打算连笔写出一个“赵”字——
“赵嵘,”陆星平突然喊了他一声,道,“你在想什么?”
他动作一顿,笔尖就这样按在纸上,黑点渐渐晕开。
“学长说什么?”
“你刚才,在犹豫。”
“……是有点。”赵嵘说,“我签完再说吧。”
他提笔又要写,陆星平却抬手,直接拉住了他。
陆星平说:“我不想和我签这种协议的另一方是带着犹豫签下去的。”
须臾。
他说:“我——”
“你先想想为什么犹豫。”陆星平竟然与他同时开口了。
赵嵘看了陆星平一眼,只见陆星平抬了抬手,示意他先不急着开口。
他张了张嘴,不再说话,指尖的力道已经松了,水笔从他掌心滑落,滚在了桌上。
书房此刻只开了盏正中央的白炽灯,散出苍白的光,像是勾住了外头的冷色。
这冷色洒在文件上,本该照得清楚明白,可赵嵘看着看着,竟觉得有点晃眼睛,比在车上看的时候还要累人。
他移开眼,看见了自己左手上戴着的婚戒,更觉刺目。
这婚戒对他和陆星平而言,本就只是一枚戒指,同其他饰品没什么区别。婚礼上太多事,没摘,忘到了现在。
赵嵘盯着这戒指,又想到婚礼时交换戒指的环节,乔南期微微抬头看着他的神情。
他心间一跳一跳的,没拿着笔的手按着文件,指尖轻轻在纸面上摩挲着。
“我……”赵嵘复又开口,不再遮掩自己的心绪,“学长,我好像,心有点乱。”
这话其实有点不负责任。
毕竟他们现在已经办完婚礼,要开始准备法律程序了。这场婚礼谁都知道,陆星平虽然不打算结婚,但也是光明正大发了请柬的,做这些,报酬就是这一半遗产。
于是他立刻补充道:“我不是不拿遗产,答应学长的那一半我一定会给,字我现在就签。只是学长既然问我了,我实话实说——我就是突然有点乱。”
陆星平笑了:“你可总算发现了?”
赵嵘噎了噎:“学长早就看出来了?”
“心没有乱的人,会在婚礼现场上,律师还在看着的时候,戒指都差点给扔地上?”陆星平往椅背上一靠,慢悠悠地说,“我只是喜欢戴眼镜,我还没有高度近视。”
赵嵘:“。”
“那学长刚才为什么没有在婚礼上点出来?”
“我不想暗示你,如果你刚才没有任何犹豫地签下去了,我就当什么都没感觉到。”
“现在也当什么都没感觉到,不行吗?”赵嵘叹气。
他知道这回不是简简单单签个名字回家的事情了,十分自觉地从一旁搬了把椅子在书桌另一边坐下。
陆星平似乎也特意给他留了一段理清思绪的时间,起身去厨房泡咖啡去了。
片刻,陆星平端着一杯热咖啡和一杯温水回来,赵嵘本来习惯性地以为那杯温水是给他的,不曾想陆星平将热咖啡放在了他的面前,自己端着温水在另一边坐下。
赵嵘:“?”
陆星平说:“我一会要睡,你可能需要清醒。”
赵嵘:“……”
他哭笑不得:“我刚才已经想清楚一些了。”
“哦?”
“我今天确实因为乔南期来婚礼,心里有点乱。但这事情是我们一起商量好的,事已至此,走到这一步了,我没道理因为我自己的私事影响学长拿到那一半的钱,我也没道理和这么大一笔遗产过不去。我现在把这文件签完,明天带给林律师,然后我们按照约定办事就行。”
陆星平直接将那杯咖啡更往他面前推了点:“想半天就想清楚这个,你还是先喝几口。”
“……”赵嵘无奈,“我认真的。”
陆星平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将屏幕界面停留在一个聊天框里,递到赵嵘面前给他看。
——居然是和小吴的聊天记录。
赵嵘定睛一看,小吴发来的消息特别多,但其实做的都是一件事。
小吴在把乔南期在《归程》剧情结束时收购来的那些陈家的东西全都清算了一下,发给陆星平。
“这是……?”
“贺礼,”陆星平收回手机,说,“给我们今天这场婚礼的贺礼。”
赵嵘愣了愣。
陆星平又说:“说是贺礼,我不觉得是打给我的。所以这笔钱是他想通过贺礼的名义,还给你所有属于陈家的东西,陈家的财产被分成两半,一半在遗产里,一半就在这些东西里面。这些东西如果你拿着,分一半给我,一样,没差。”
“如果你不想欠南期的,这笔钱我现在就还给他。如果你真的犹豫了,我们没有履行婚约,你真的和南期……嗯,这钱你可以给我一半,我就当南期给我失去那一半遗产的补偿了。当然,只是为了你没有负担,我其实无所谓给不给我,我当初和你说答应给小月是逗你的。”
“所以现在,你先忘了这些有的没的,想清楚再说。”
赵嵘一边唏嘘于乔南期的“贺礼”,一边心中明白了陆星平的意思。
片刻,他说:“好,钱的事情,我暂时放到一边。”
“我心里乱,主要是因为……今天乔南期来了,但他只是来了。学长,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我之前一直笃定,他不爱我,他爱的是自己,爱的是我给他的爱,所以婚礼的时候,我觉得他要么不会放下骄傲过来,要么过来了便不会善罢甘休,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会思考我的角度。”
“可他这两条路都没走。”
“我第一次失策了。”
所以他的心乱了。
赵嵘目光漫无目的地飘着,最后落在了那个小温室里的茧上,说:“我觉得我一直被包裹在茧里,而且我不想出去,因为我知道外面很冷,出去了才会冻死。”
他承认,曾经的经验给他带来了太多的警示,以至于就算到现在,他只要一想到如果再和乔南期在一起,他就可能会再次被这人贬低、看轻、忽视,可有可无地对待他。又或者因为他没办法再和以前那样倾尽所有地付出,乔南期一时热情熄灭,便又是循环往复的折磨……
“但今天,我的茧被人戳了个洞,我发现外面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可我又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不是假象,是不是外面的环境在欺骗我,想引诱我出去。或者,我只是混淆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是因为想去重新喜欢、重新爱,我只是因为心软。”
这纷乱不至于让他动摇、让他回头,却让他此时此刻,有些许犹豫。
陆星平点了点头:“能理解,很简单的纠结。”
“所以我刚才有点犹豫,但也只是犹豫。”
“它不足以影响我的决定。”
他和陆星平之间,两个人都愿意获得法律认可的婚姻关系,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从此之后都不打算再和其他什么人在一起。
婚姻是一个很重的词,而获得法律关系,他们就算拿到钱之后离婚,其实对方的名字也可能会伴随着自己一辈子,总会有个记录的痕迹在。
如果以后不打算再和别人在一起了,这点自然没什么。可若是……还会再爱别人呢?
赵嵘不是一个会为了钱放弃爱情的人。
但他也不是一个会为了犹豫而违背承诺、放弃物质的人。
所以他方才其实只是稍稍闪过了那些别的念头,便压下那些纷乱,继续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
陆星平显然能明白其中的关键,他眯了眯眼,喝了几口温水,还打了个哈欠,这才说:“赵嵘,签吧,过两天去办程序,我刚才只是担心你没想清楚,怕你未来后悔。”
赵嵘一愣,认真答道:“我想得很清楚。我们签完这个文件,过两天去领证拿遗产吧。”
“好。”陆星平说,“但我有一些建议,你可以听,可以当耳旁风。这些建议,如果你签字之前没有犹豫,我是不会说的,但你犹豫了。”
“我说的不只是乔南期的事情,我只是在说你。”
“你说你分不清,因为你现在一直包在茧里。你现在一直没有往其他地方走走、看看,所以你会分不清,这太正常,换作是我,我都不一定分得清。所以你不妨,别想那么多,不要钻牛角尖,也不要真的觉得你不会爱了,再睁开眼睛试一试。”
“去试试看,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甚至去试试会不会爱上别的人。这个人不一定要是乔南期,也可以是别人,任何人。”
“等你真的分清楚了,觉得那只是一时的心软,你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也不耽误。”
“如果你发现你只是往前走几步散散步,最后决定回头,那也是你尝试过的结果,是最好的选择。”
“你其实不也在这样想吗?光靠脑子想,是不足以分清楚的。”
书房内沉默了一瞬。
赵嵘眸光轻动,黑瞳转了转,双眸倒映着灯影,像极了明亮的星辰。
他笑了一声:“学长这样了解我,我有时候都在想,要不然我和学长假戏真做算了。”
“撒谎不是好习惯。”
“……学长怎么知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我们太像了,”陆星平已经缓缓起身,将那一式两份的文件收拾好,叠在一起,递给赵嵘,“其实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太像的人反而会互相试探——比如现在。我们对彼此没有吸引力。“
“文件拿好,我明天看一下最近的安排,空出一段时间和你办那些需要拿遗产的手续。”
赵嵘接过那份文件,签下了字。
走到陆星平家门口时,陆星平拉开门,寒风簌簌地往里吹,吹开了门口的温暖。
外头的路灯洒下暖光,却仿佛被冷风吹斜,拉长着他们的影子。
赵嵘脸颊感受着贴近的冰凉,走出门,怀里抱着那有他和陆星平两个签名的文件,回过头对他说:“还有一件事。今天婚礼上,乔南期刚来的时候问的那个问题……我本来是想自己来解决的,没想到学长会回答。”
陆星平耸了耸肩:“哦,那个,我没说假话啊。谁叫南期只愿意用‘喜欢’这个字眼,‘喜欢’这个词涵盖的太多了,我要是不喜欢你、不欣赏你,我为什么会答应你履行婚约?他自己不愿意用‘爱’这个字,不怪我。”
赵嵘给他这逻辑逗笑了:“谢谢。他毕竟是你从小到大的朋友……”
“南期那边……其实我婚礼的时候是逗你玩的,我有打算,你也说了,毕竟我和他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而且你不用感谢,我们之间一直都挺两清的——不要低估小月在我心中的分量。”
赵嵘摘下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只起了一天作用的婚戒,“感觉只用一天,真浪费。”
陆星平伸手:“给我吧。”
“诶?”
“她喜欢花哨一点的首饰。”陆星平将赵嵘递来的戒指收了起来。
这个“她”……
赵嵘想起方才陆小月上楼时说的那些话,恍然。
陆星平显然又看穿了他的表情,说:“其实我本来也需要一场婚礼,和一枚让我以后不会被人打扰的婚戒。所以,我们一直都是两清。”
“我开始有点好奇,小月的姐姐……生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无聊的人。”
“……?”
“无聊到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的最浪漫的情话,是说她有一个妹妹,名字里有月亮,她又有了我,所以她又有星星又有月亮了。不过我也挺无聊的,这么无聊的话记到今天。”
赵嵘敛了敛外套下摆,抱着怀里的文件,低头,下巴埋进围巾里。
他看着围巾下摆随着微风一摇一摆的,脑海中,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医院里,乔南期那句“不是好心,我不缺钱”。
他也记到如今。
原来他和陆星平真的是一类人。
“学长,”他笑了笑,眉眼微弯,“那笔贺礼,你过段时间还给他吧,我自认了解他,现在还,他不但不会同意,可能还会起疑心。等我们拿到钱,我过几日可能会先离开杨城,带着我妈妈一起走,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想清楚之前,我可能不会回来了。那个所谓的贺礼,劳烦你先收着,等我走了,再帮我还给他。”
陆星平只是“哦”了一声,随后道:“一路顺风,不要迷路。”
赵嵘:“……”
他转身要走,陆星平又喊住他:“对了,那你这段时间在我家喝的那些咖啡钱,记得结一下。”
赵嵘:“。”
他和陆星平是个鬼的一类人-
次日。
阳光撒入赵嵘的卧室,照在蓝色的墙纸上,掀起温和的海浪。
昨晚陆星平给赵嵘喝的咖啡实在厉害,他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很多事情,决定了很多过几天去竹溪需要准备的东西,不知到凌晨几点睡着的。
赵嵘揉着眼睛醒来时,太阳挂的比他以往起床时看到的要高得多。
他缓缓清醒,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林律师打了个电话,告知对方文件已经签好,两人获得法律关系后会把证明带去。
随后,他赖了一会床,便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准备几天后带着赵茗去竹溪。
另一头。
高楼大厦冲入云霄。
乔家的公司所在的片区,车水马龙间,上班的人不断穿行着,同芸芸众生的每一片角落没有什么区别。
主楼顶层,电梯“叮——”地响了一声,电梯门缓缓拉开。
小吴走出门后回过头,恋恋不舍地回味了一下坐乔南期专用的电梯的滋味——真是头一次体会到什么也不用等,换层都不用,一进公司就能到办公室的感觉。
多亏了他们先生急着让他回来汇报。
沾了赵嵘的光。
他走到半掩着门的办公室门口,叩了三下门,“先生?”
“进来。”
乔南期在办公室终于等到小吴回来,这一回,他难得没有让小吴先开口,自己便问道:“东西送到了?”
“是的,陆先生没有拒绝,说谢谢贺礼,他会过目那些过户的文件,配合我们办手续。”
乔南期根本意不在此,他又问:“……你送去他家的时候,赵嵘在做什么?”他方才实在死气沉沉,唯有此刻提到赵嵘的名字时,双眸才些微亮了亮。
“没看到赵先生,我问了一下,陆先生说……说赵先生在自己家里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
乔南期神情一顿,难得的一点好脸色又没有维持住。
赵嵘在自己家收拾东西,所以是要搬去陆星平家住了吗?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曾经经历过,他很清楚。
他们会睡在一间房里、一张床上吗?
乔南期想不下去了。
他不敢想下去。
他微微低头,垂眸,遮掩着自己此刻的情绪 ,这才平缓地说:“你是不是还有文件没送?”
小吴不解:“啊?该送的都送了,没——”
乔南期瞥了他一眼。
常年给这位大少爷办事的直觉此刻起了作用,他立刻道:“肯定还有!我现在就去找一个可以有理由送过去——啊不是,找一个需要送过去的文件。”
乔南期说:“找到了拿过来,我去送给赵嵘。”
第69章
赵嵘一个人在家悠哉悠哉地收拾了一上午。
期间徐信和方卓群都来问过他要不要帮忙,他拒绝了。他如果当真要帮忙,花钱找个搬家公司就行,只是他不喜欢。
他是一个小东西很多的人,以前和乔南期一起住,什么东西都摆不出来,这个习惯压抑了很久,以至于这几个月搬回自己家之后变本加厉,家里被他塞得满满当当的。这种情况,别人来给他收拾,反倒容易帮倒忙,而且他自己也挺享受这种即将回到穿书前的家乡落地生根前收拾东西的感觉,干脆自己来,什么时候收拾完什么时候走。
于是他就这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收拾着东西,悠哉悠哉地过了一个上午。
吃完午饭,赵嵘去了一趟疗养院。
可惜赵茗今天不清醒。
外面已经是大冷的天,赵茗又发着病,看护把人安置在床上躺着。赵嵘来的时候,赵茗正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浑浑噩噩着。
他不敢吵着赵茗,只好轻轻地和赵茗说了声:“妈,我要办的事情已经办成了,等手续做好,我们过段时间就离开。”
赵茗这病坐飞机有一定风险,万一在飞机上发病很严重根本来不及处理。他去联系疗养院那边的人,买了一辆可以放一些急用器械的车。一直照顾赵茗的看护是疗养院这边的工作人员,家里所有人都在杨城,不愿跟着赵嵘找,赵嵘又花了点时间,留了些要求,让徐信这几天帮他找一个路上能跟着陪护的护工——至于到了竹溪,那边他早就准备妥帖,不必忧虑。
这么些琐碎的事情办下来,一天居然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赵嵘离开疗养院时,钟表上的时针已经逼近四点。
深冬悄无声息地缓缓爬来,白昼短得很,黄昏眼看就要压下来。
这几日天气太晴,见不着什么云,只有隐隐浮现的金色即将流出。
像是潮涨潮落,又像是无声的晚钟长鸣,惊起一阵缓缓上涨的金色涟漪。
他开车进小区的时候,门卫探出头来:“赵先生,刚才有人找你,你没来,那位先生好像随便找了别的业士进去了。”
“多谢,”赵嵘有些懵,缓缓刹车,“有登记叫什么吗?”
“我看看……”
门卫翻了一下来访记录,“没,名字这一栏没写。”
“知道了,我进去看看。”
可待他停好车,走到家门口,也没见什么人在等着。
他这几天要办的事情比较多,有人来找他也有可能,不过这些事情多半都是徐信帮忙联系。
赵嵘给徐信发了个消息询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他,进屋之后打算继续收拾,通知栏却弹出了新的消息。
是那个宠物店的小姑娘。
点开消息,映入眼帘的就是年纪最大的那只猫的照片。
照片光线亮了很多,不像是那种在夜晚拍的了。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按照以往的习惯,也许小姑娘人在外面,网速不好,还有图片在发。
他随手点进小姑娘近日的动态看了眼,士页上,最近的那些照片都只有他寄养在宠物店的那些猫,没有其他猫了。
他对这个小姑娘挺有好感。
想到昨天人没来,他给对方发的电子请柬从头到尾都没有入场的记录,他放下手中的物件,坐到窗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抱着个抱枕,打字道:“谢谢,你把猫抱回家了?”
那头立刻又弹出来一张发过来的照片。
是另一只年龄比较小的猫,也被养得肥嘟嘟的,对着镜头瞪着圆眼睛,下巴微微扬起,一副等着拍照的人伸手去摸的模样,看得赵嵘下意识都伸出手,指尖碰到屏幕时才反应过来他摸不到。
真是傻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
那边像是正在盯着手机,立刻回道:“嗯。”
简短得不行。
赵嵘本想直接问对方昨天婚礼不来是不是哪里不方便,可他看着输入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便打算等这小姑娘说完再问。
可他等着等着,那聊天框上头的正在输入一直在挂着,却没有新消息发来。
……这是在打什么长篇大论?
不对,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长篇大论好说吧?
赵嵘实在不解,也不打算等了,将他编辑好的问题发了过去。
可那边这个时候却刚好也终于打好了字,在赵嵘消息发过去的一瞬间,那头也送来了消息。
两条分别来自他们的消息同时冒出聊天框。
赵嵘:“昨天怎么没来?是不是哪里不方便?如果是怕有问题,可能是我唐突了点,不如我直接给你转钱吧,我只是想感谢你这么照顾它们。”
小姑娘:“昨天没去拿伴手礼,不好意思。”
原来对方刚才在编辑的就是昨天没来的事情。
赵嵘:“……”
他认认真真地数了一下这句话多少字——包括板板正正的标点符号,一共才十四个字。
十四个字,起码“正在输入”了五分钟。
这小姑娘以前聊天都寡言少语的,不会是因为打字慢吧?
“如果打字不方便,可以给我发语音,我这边可以听。”
“不用不好意思,本来就是我想感谢你才邀请你的,没来就算了。以后它们要是有什么大笔花销,尽管联系我。”
他今天心情好,发完,还拎了个猫咪的表情包发过去。
那边对他发的这些似乎都没什么兴趣,此刻打字却快起来了,不过几秒居然就回复他:“你今天很开心?”
这么明显吗?
不过他好像,除了昨天婚礼上,有陆星平帮着,情绪裹得比较严实以外,其他时候都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心情。
他确实开心,自然不会否认。
“是,因为我即将搬去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生活,这两天在收拾东西。”
那边突然没了回音。
也许是不想谈论到这种私生活的话题吧。
毕竟对方是个女生,也正常,他可能太开心没留意分寸了。
他没太在意,退出和这小姑娘的聊天框,看了一下徐信刚刚给他发来的回复。
今天没有什么人会来找他。
赵嵘眉头微皱。
那门卫说找他的那个人是谁?认识他的都有他的联系方式,不至于来了一句话不说。
还是个男的……
难不成是那个陈敬年的司机?
那人太长时间没出现,赵嵘都快松懈了。
他打开了之前装在家门口的那几个摄像头,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原先有些戒备的神情化作错愕。
他在外头小道上,瞧见了个他不需要仔细辨认都能一眼认出的身影。
赵嵘无奈。
放在几天前,他要是见到这人又这般在外头等着他,他兴许又会窜起难得的火气。
但他昨日刚同陆星平聊过,定了此刻的打算的想法,也开始准备搬到竹溪,在杨城的一切都已经到了尾声,赵嵘似乎提不起脾气,还颇为平和。
罢了,他都要走了。
他起身,正想走出门,让乔南期离开,结果手机却突然响了。
赵嵘看了一下备注,接起来道:“学长,有什么事吗?”-
夏远途左右张望着。
陆星平把咖啡放在他面前,直言道:“找赵嵘?”
“这话有歧义,”夏远途赶忙道,“我又不是为了找赵嵘来的,不像南期——”他话音一顿,“咳,他不是应该要和你一起住了吗?我就是看看,他好像不在啊,去哪了?”
“在他自己家,应该在收拾东西。你在我工作时间来,再废话我按照工时给你算钱。”
“……”夏远途往陆星平身边挪了挪,做贼心虚般说,“我其实就是……哎,想单独问问你,老乔这事你怎么这么不地道?和赵嵘好上就好上,咱们之前又不是不知道,老乔前段时间才发现喜欢赵嵘,这个当口,现在你们俩就结婚,这不是刺激他吗?这朋友还当不当了?”
“你觉得我们两有谁是会因为这种事情不顾体面的人?”
“……那也确实没有。”
除非乔南期发疯。
乔南期确实差点来个不管不顾,只是意料之外地没有这么做。
陆星平换下了昨天的礼服,今天只穿着一件纯灰色的毛衣,戴着眼镜,随意地坐在沙发上。
他轻抿了一口刚煮好的热咖啡,说:“你说这个时候不要刺激南期。那这个当口,和赵嵘有关的事情,哪件不会刺激到他?”
夏远途微怔。
陆星平此言不虚。
说到底,乔南期前几天知道婚讯时能那么死气沉沉又歇斯底里,不是因为赵嵘和好朋友在一起,而是因为乔南期突然意识到赵嵘真的已经完全离开,彻底不会回头。
就算不是陆星平,赵嵘要是喜欢上了别的人,或者直接断了乔南期往后所有的可能性,又或者是和当初从乔南期家搬走那样悄无声息地藏起来……
乔南期都可能会无法接受。
“我只是个催化剂而已,”陆星平淡淡道,“催化剂再好用,那也需要基于化学反应。”[1]
话落,他漫无目的晃荡的目光突然一顿——沙发的角落放着一个钱包,不是他的。
昨晚赵嵘进门之后把脱下的外套挂在沙发上,可能钱包是那个时候从口袋里漏出来的。
他对夏远途说:“我先去打个电话。”
“好。”
陆星平拿着手机,走到屋外的阳台上,给赵嵘打了个电话。
“……”
“你钱包落在我家了。”
“……”
“不用,我给你送过去吧,你这两天收拾东西应该很忙。我今天没什么事。”
“……”
“没有工作,本来有,远途来我家坐了会,我就把下午的工作都延后了。”
“……”
“你是说你有一些摆件带不动,想送给小月?行,那我刚好顺带一起去拿一下。”
“……”
“你现在在家?那我一会过去。”
“……”
陆星平挂了电话回来,夏远途已然起身:“算了,我也不好说什么,老乔那边……等他这段时间情绪下来了,我劝劝。”
“要回去?”
“公司还有事,我今天是实在没忍住,才跑过来问问你。”
陆星平缓缓站了起来,走到那一处沙发角落前,拿起了赵嵘的钱包,披上外套,说:“不用喊司机来,我刚好顺路出门一趟,先送你回公司再去。”-
乔南期在赵嵘家门外徘徊。
他拿着小吴特意准备的需要送来的文件,在门口不知时间地等了许久。
他其实已经看到赵嵘回家了,也用宠物店小姑娘那个身份给赵嵘发了消息,确认赵嵘并没有很累或者很忙。
但他偏偏又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敲门,赵嵘开门之后他又该怎么说,不会让赵嵘不开心。
他还编辑了许久要发给赵嵘发的消息,甚至想过要不要直接坦白。
踌躇了半晌,反而潦草地发了那句“不好意思”过去。
看到赵嵘后来的回复时,他这几天甚至难得的有了那么点好心情。
赵嵘心情不错,他自然开心。
只是这开心还未持续几秒,赵嵘的下一句话便让他愣在了原地,许久才从针扎般的细密痛苦中缓过神来。
——“是,因为我即将搬去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生活,这两天在收拾东西。”
“一直想去的地方”。
是陆星平家吗?
原来搬去和陆星平一起住,赵嵘能这样高兴。
乔南期方才还藏着期待,故意送一份文件过来,多见见赵嵘,此刻,他却不知该不该敲门。
他没思虑好,便在小区外的小道上晃着。
可晃着晃着,赵嵘家的门便骤然被人打开,一辆乔南期熟悉至极的车停在了赵嵘家门口。
乔南期脚步一顿。
他眼见着陆星平走下车,甚至没有敲门,赵嵘便像是知道了一般,率先打开门。
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陆星平从口袋中掏出什么东西,直接递到了赵嵘面前。
赵嵘笑了笑,开开心心地接过。
冬日本没有什么姹紫嫣红,附近的绿化小道两侧都充满了凋零枝叶,枯黄树枝,寂寥得很。可偏偏这两人在门口交谈的样子明亮的很,驱散了四周的寥寥冰寒,像是冬日里的春风。
又是一阵风,只穿着室内家居服的赵嵘似乎被风吹的有些冷,哆嗦了一下,两人便一同进屋,关上了门。
不多时,陆星平又出来了,只是他来的时候分明是空手的,走的时候怀里却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子,看上去不算太轻,里面应该装得满满当当的。
赵嵘帮着他,将这纸箱子装上车,目送着陆星平离开后这才回屋。
看这样子,陆星平似乎是来帮赵嵘搬家的。
那箱子里……想来是赵嵘要搬到陆星平家的东西。
乔南期看着陆星平那辆车渐行渐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份小吴硬找出来的用来当理由的文件,骤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见到人了,也只会让赵嵘不舒服吧。
他敛下心中酸楚,转身,离开了-
赵嵘将要送给陆小月的那些带不走的摆件交给陆星平后,回屋关上门,又想起方才在监控画面里看到乔南期。
他重新打开了家门口的监控,看了一会,却发现没见着什么熟悉的身影。
……走了?
他穿上外衣,走到门卫处,跳出方才的监控画面给门卫看。
“请问,”他指着乔南期的身影,“刚才来找我的是这位吗?”
门卫立刻点头:“应该是!挺像的,那位先生很高。”
赵嵘道:“谢谢。”
回家的路上,他又看了看小道周围,并没有瞧见乔南期。
也不知这人怎的,来这里找他,到头来却没有敲门,直接走了。
他本来还想说让乔南期进来坐坐,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告诉乔南期,他要搬走了,以后不必来这里找他。
没曾想,乔南期来了,却又默不作声地走了。
一时之间,赵嵘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战场、磨好了兵刃,就等着敌人上阵而来,来一场无声的一较高下。可现在,就仿佛他已经蓄势待发,敌人却鸣金收兵了。
婚礼上,乔南期也是这样。只是来了,什么也没做。
他们分明相识十数载,自以为互相了解,到头来,似乎谁都变了些。
人都走了,赵嵘也不再多想。
他回到家,继续收拾起来。
收拾到书架的时候,他又一眼瞥见了上一回乔南期堵在他家门口,他在屋内安安静静重复看了一遍的那本书。
《时间移民》。
他目光一顿。
上一回,他随手抽出这本书,却因曾经的过往,下意识逃避一般地想把这本书塞回去,却又较劲一般地重读了一边。
这一回,他士动伸手,第三次翻开这本书-
半个月后。
连续晴了好一段时间,又是一阵飞雪。
正是深冬。
天地苍茫,白昼与飘雪齐至,日光淡淡地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照在过路人的身上,带不来一丝暖意。
赵嵘看着手机,林律师给他发来消息,说遗产已经全部完成交接,赵嵘没敢告诉这位累死累活的律师,他和陆星平昨天就光速离婚了。[2]
这场假结婚只是一场钱货两清的交易,他和陆星平各取所需。
他收起手机,上车前,听着路过的人说:“这场雪过去,要回暖了吧?”
也许今天是最冷的一天了。
他笑着上车,徐信已经在车上等他,赵茗那辆车在后头,看护也已经把人送了上去。
“小赵,今天这雪,开的会比较慢,要过几天出发吗?”
“不用,”他说,“我刚才问了一下妈妈,她很久没出过门,想在路上看看这次的雪。”
“行,那我们慢慢开。东西都搬上来了?还有什么需要我搬的不?”
“不用,”赵嵘笑了笑,那双桃花眼像是冬日里唯一盛开的春日花,“徐哥,谢谢你,愿意陪我去竹溪。”
“没什么,别那么客气。我本来就不是本地人,在哪工作不是工作?杨城花销还高,你给我的工资又不变,跟着你,更合算。”
“等到了竹溪,你挑一个想住的地方,我帮你和嫂子买套房。”
“本来想客套的,现在有点心动。”
两人哈哈大笑了几声。
徐信缓缓踩动油门,引擎声响,车轮缓缓摩擦着雪地,雨刷器一下一下地扫落飞雪。
几辆车前后开着,仿佛在苍茫中匍匐前进。
赵嵘坐在后座上,侧着头,看着外头不断倒退的雪景,看着渐渐开始离他远去的杨城。
这一刻,他仿佛看着自穿书到九岁的赵嵘身上,到如今二十六岁末尾,十七年在杨城的过往从他自己的眼前浮光掠影般褪色。
而在另一处,从来不会有这样漫天大雪的地方,等他到了,或许过不了几个月,便能看到新的芳菲-
城内。
陆星平家里。
陆星平边下楼,边看了眼手机,瞧见赵嵘给他发了个“再会”。
他眉目微动,回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嗯”,收起手机下楼。
进书房时,发现陆小月正趴在他那摆设一般的小温室前。
听见他进门的动作,陆小月转过头来,朝他挥了挥手:“哥,你快过来看!有一只的茧破了!这蝴蝶好好看啊!”
天穹铺洒白絮,小温室内,刚刚破茧的蝴蝶站在草尖,缓缓展开了翅膀。
第70章
“啪嗒”一声。
乔南期手中的水笔掉了下来。
本来已经微合上眼的他被这一声惊醒,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他居然工作着工作着睡着了。
小吴在一旁整理着文件柜上的东西。
乔南期刚轻寐了一下,此刻嗓音有些低沉:“怎么不叫我?”
小吴不假思索:“没什么要紧的工作,看您这两天太累,没叫。”
若是在以往,他这般压着嗓子反问,公司上下,就算是夏远途,都得在心中心惊胆战一下,好好思索一下如何回答。
可现在,小吴明知道乔南期可能会生气,却也还是没忍住——乔南期最近真的太需要修养身体了。
以前也天天工作,但以前好歹该忙的时候忙,该休息的时候休息。现在呢?一整天都泡在公司,除了朋友间该有的应酬、晚饭时间回家一下,其余时间全都在公司。
别说白天,就连晚上,乔南期都在。有时候待得迟了,甚至直接就在公司睡下,反倒在家里睡的时间并不多。
这要是当真有什么大事忙着,倒也说不了什么——但最近哪里来的大事?除了把从前陈家的那些东西转给陆星平和赵嵘,公司最近一帆风顺,夏远途闲得天天泡吧,只有乔南期,忙到没事情做还要硬生生多选一些新的项目来做。
这下倒好,公司的市值整日里往上涨,他们先生的睡眠越来越少。
小吴甚至没忍住添了一句:“要不您去睡一会?有事情我会立刻向您汇报的。”
乔南期只是看了一眼时钟。
下午三点多。
他揉了揉眉心,缓缓起身,说:“送我回家。”
小吴一愣,才想起来,乔南期最近每天这个点都要回家。
也不知为什么。
他突然想起,以前那一年多,赵嵘在的时候,偶尔会在这个时间点问他,乔南期晚上会不会回家。如果会的话,赵嵘要交代家里的保姆准备点乔南期喜欢的饭菜。
而他的手机已经很久没收到这样的消息了,以后应当再也不会收到。
连他都有些怅然,更别提他们先生了。
他看乔南期此刻颇为低落的神情,想也知道,乔南期必然又是想到赵嵘。
这也是乔南期不怎么回家的原因吧。
毕竟在家里和在公司,都是一个人。
但乔南期回家总比在公司好,起码有更大的可能休息一会。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去一旁拿起车钥匙:“好,我送您回去。”
公司虽然在繁华地段,但乔南期喜欢安静,家住的很偏,回程路上通常都是直接从城内往远郊开。
可车子刚开出公司,乔南期便说了个地点,让小吴绕道从那边开。
小吴一听地名就明白了。
那是赵嵘自己的家。
说是顺道路过,但怎么样谁都清楚——乔南期甚至在那里买了个房,就为了能不需要任何理由,随时开车进去看看。
等开到那个小区,小吴根本没问,非常熟练地开着车就进去了。
他特意开得很慢,路过赵嵘家门口时,更是几乎没有踩油门。
乔南期坐在后座上,侧着头,摇下车窗。
他前几日也这样路过这里,只是稍稍看一眼,屋内什么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赵嵘搬到陆星平家没有。但他现在不能去陆星平家,去了,看到陆星平和赵嵘在一起,他或许总是会忍不住说些话、做些事,所以他只能来这里,期盼着会不会哪一天撞上赵嵘偶尔回家看一眼。
但他这些天,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而今天,乔南期不仅没有遇到赵嵘,反而看到有人开了个小卡车停在赵嵘家旁边,大门是开着的,有明显是搬运的工人在来来往往,搬着一些家具。
乔南期怔了怔,小吴也没预料到,油门完全松了,车辆缓缓挪动着。
那指挥着工人搬运的人见到他们在这边磨蹭,还以为是他们担心撞到搬运工人,赶忙抬了抬手,让人让开,喊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在搬家,您往前开就行。”
小吴自然不会说他们就是故意来这里看的,对那人笑了笑:“谢了。”
随后,他回头:“先生?”
后座传来乔南期低沉的嗓音:“走吧,他……把这里卖了。”
“哦,好的。”
小吴踩动油门,这一回,他没有故意放慢速度,反而巴不得赶紧开走了。
乔南期看着那些人搬家的身影越来越远,收回了视线。
赵嵘连自己的家都卖了。
当初赵嵘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这处住所都留着。和陆星平结婚不过一个月,后路都不留了。
小吴还在前头,乔南期不想再在别人面前显露什么,只是收敛眼神,面色不变,吩咐道:“以后不用从这里开了。”
“哦哦,好的……”
他们特意绕了一下城中心,正逢晚高峰初期,路上堵了一会,到家的时候,黄昏已经落下来了。
李姐同之前每一日一般,在厨房里准备好了食材,等着乔南期回来。
乔南期脱下外衣,十分熟练地换了身纯黑色的休闲短袖。换下白色衬衫后,左手手腕上,曾经被他自己咬过的伤疤露了出来。
经过乔南期特意的治疗,这里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牙印,剩下就要靠时间慢慢涂药消除。他平日在外面,要么穿衬衫,要么用手表盖着,只是此刻在家里,他也就不遮掩了。
走到厨房,乔南期看了眼食材,“今天学两道?”
李姐赶忙点头:“对的对的,一道炖菜一道炒菜。乔先生啊,过两天再学两道,小赵爱吃的啊,就都学完了,我真的没什么可以教的了。”
“学完了,你就挑一些类似的菜吧。”
“好的好的。”
厨房的墙上已经贴满了黄色的便利贴,有的因为时间久失去了粘性,还被乔南期用透明胶带固定住。
他家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墙上光洁如新,地上空无一物,不再一丝不苟,却仿佛多了点人气。
只是只有他一个人住着。
最多,还能再算上那几只天天在家里翻天覆地的猫祖宗。
但他仍然继续每日准时回来和李姐学做赵嵘喜欢吃的东西。
前几日夏远途刚好在这个时间点来找他,见到他在学,和他说:“你怎么现在还在学?歇一歇吧,真要等赵嵘和星平分了,你再来也不迟啊?而且他们也不一定……”
夏远途说到这,不再多说,意思却很明显。
乔南期自然明白这些,但他却和夏远途说:“我也没其他事情可以做。远途,我需要一点指望。”
夏远途顿时没了话语。
当时乔南期仍然认认真真地做完了几道菜,邀请夏远途和他品尝——反正没有其他人吃了。
夏远途吃了几口便说:“厉害啊。乔大少爷,就您这还说自己失败?”
乔南期没有回答他。
夏远途又见缝插针:“你最近还需要找星平做咨询吗?”
“没找。”他说。
“要不,再找一个不认识的心理医生?要是找好了,签一个保密协议,问题应该也不大。”
“不用,我不找他不是因为尴尬,是因为我不需要。”
夏远途手中筷子一顿,停在了盘子边缘,抬眸打量了他一眼:“这事可不兴说谎啊。你虽然一直都没有病,也没什么病理性的表现,但星平不是说了吗?你一直在边缘踩着,稍微控制不当可能真的会……”
“我不需要,是因为我好了。远途,我这一个月没有做任何和我母亲有关的噩梦。”
夏远途愣了愣:“那你……”没有像从前那样封闭自我和戒备了吗?
夏远途没说,乔南期却看得出来他要说什么。
他摇头:“我有做梦,但只有一些小时候她还在世时候的回忆。”
其实还有赵嵘。
以往那些让他夜半惊醒的场景,不再是乔安晴跳下楼时的样子,而是风雪中,赵嵘摸着他的脸,动作温柔,话语入刀地和他说:“我未必爱你。”
这句话每每浮现在他梦中,总能一枪击中靶心,准确无误地把他从梦中拽起。
他的梦靥不再是乔安晴,变成了赵嵘。
后来,夏远途吃完饭离开的时候,已经少了些许之前说话的小心翼翼。
他拍了拍乔南期的肩膀,说:“你放心,要是星平和我说他和赵嵘掰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乔南期:“……”
记忆回笼,乔南期洗着手,听到李姐问他:“乔先生啊,小赵啊,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李姐其实不常问这个问题,最开始的时候,她问了一下,便不敢多问。
可是后来,乔南期时不时问她赵嵘的事情,还曾经让她多提一提和赵嵘有关的日常,提得多了,她便时常会问上这么一句。
“这都快半年了啊。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闻言,乔南期用力旋上水龙头,眸光微动。
快半年了吗?
过去两年过得那么快,这半年却过得这样慢。
他说:“他很好。”
没说别的。
李姐早就习惯了乔南期不太主动说话的情况,也没在意乔南期没回答其他问题,接着忙活起来。
待到做好这些赵嵘爱吃的,乔南期慢条斯理地吃完,李姐收拾完东西也走了。
这一天便算是成功熬过去了。
他似乎现在每天都是这样熬过去的。
别人都说他比以前好相处了些,夏远途却说他比以前少了点精神,小吴则开始天天劝他休息。
但他明明每天都在规律地工作、休息。
只不过是等待的日子太长,需要一些麻痹自己的忙碌,和一小点牵着走的指望。
乔南期看了眼时间,正打算洗个澡睡觉,夏远途给他打来了电话。
“公司有事?”
“不是,”夏远途那边的背景音吵闹极了,充斥着摇滚的音乐声和喧闹的人声,“今晚儿大伙聚一聚,星平这家伙,在家里宅了一个多月,总算松口说要来了。好久人没这么齐,老乔,你也来啊。”
“我挂了。”
“诶不是——!!我特意问了星平,赵嵘来不来,他说不来。”
乔南期挂电话的动作一顿。
不来?
一个多月前还呼朋唤友地结婚,随后陆星平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这种聚会,有的人都说他新婚燕尔,乐不思蜀,也许在和对象筹划出门旅行。
乔南期虽然没说什么,但其实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毕竟赵嵘都从自己家搬走了。
可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陆星平为什么……没带赵嵘?
他眉头一皱:“地址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