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晋江独家发表
眼前是一片灰蒙。
秋恬用尽浑身力气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点, 随即愣住了。
他陷入了一种茫然而混沌的状态。
眼前是那个因为阔别良久而显得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不同于地球总是拥有充沛的自然光,这里的整个世界都是灰暗且朦胧的。就像天然饱和度不够,无论开启多么强烈的灯光, 入眼仍然是灰蒙蒙的。
秋恬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天啊您醒了!”
身边传来欣喜地欢呼。
秋恬竭力转动了一下眼珠,看见了他曾经最熟悉的面孔,是一位跟他接触最多的基地研究员。
秋恬动了动嘴角, 露出一个浅到近乎看不出的笑。
研究员却更加欣喜,仿佛得到神明的祝福一般,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将一根磁极导管贴到秋恬的太阳穴, 掌心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要担心, ”研究员用亲切的声音:“循环就要开始, 度过这一个周期,您就将迎来新生,本星所有民众都将受到您祝福的恩泽。”
除了额角那根, 秋恬全身都贴满了银白的磁极导管,它们源源不断地给秋恬进行着能量传输。
那些折磨了秋恬近半年的疼痛终于消失了。
有那么一瞬间, 秋恬甚至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身体是久违的轻盈没有束缚。
也是因为不再被疼痛困扰, 深深的疲倦侵袭而来, 秋恬的眼皮越来越重。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很轻地笑了下, 清楚地知道自己成功活了下来。
但失去所有痛苦后,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开心, 心里有个地方明明白白的空了一点。
人应该要对他们自己的生命怀揣永恒而崇高的敬畏。
尤其是在能够取得新生这样神圣的时刻。
秋恬要完成独属于他的第二次生命循环, 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需要经历整整一个周期的漫长的蜕变, 在基地研究员的协助下,将体内最原始的能量聚集、升腾、清空, 再重组。
最后形成一个崭新的、年轻的、轻盈的他自己。
整个过程中秋恬一直是混沌的,他的意识很少有清醒的时候,那是因为循环的过程伴随着人体难以承受的剧烈疼痛。
研究员耗费了培养基地里巨大的能量来使他免于承受这样的痛苦。
秋恬在地球拥有过的一切东西都没有被带来,连项链的绳子和珠子都不翼而飞了。
只有那块石头还在。
来自图桠的那块石头,一直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
直到他经历了不知多少的日夜的昏沉,和难以计数的晕厥后,他的眼睛在可爱星球某一个昏暗的清晨明亮起来。
薄纱一样轻盈耀眼的光芒降临在整颗星球,降临在每一位民众的身上,宛如蹁跹的蝴蝶盘旋升腾。
最后停在他们心脏的位置,聚集、合拢、下沉,最纯净的力量降临在了每个人身上。
那个清晨,永远昏暗的星球里,爆发出了自有生命诞生起,最热烈的呼声。
·
两年后。
京市神经外科重症学术研讨会,在城际酒店召开。
周书闻和他的恩师陈远泽一同受邀参加,彼时陈远泽已经是附一院的正院长,周书闻也在半年前取得了正高职称,正式接替陈远泽成为C市神外的一把手。
研讨会共召开三天,全国的神经外科专家纷纷赴京参会,就神经外科重症领域的热点话题进行专题讨论。
周书闻在第一天和第三天都有演讲,所以一直留到了大会结束。
那是深秋的某一天,大会彻底落下帷幕后,周书闻没有立刻返回C市,在国家的首都多留了一晚。
京市不比C市,冬天格外冷一些,还是深秋就已经飘起了雪。
吃过晚饭,周书闻穿好厚厚的外套,准备沿着街道散步回酒店,离开餐厅时,却正好撞上从另一个包间出来的潘文生。
两人对视皆是一惊,而后相视一笑。
“好久不见啊。”潘文生说。
“是啊,”周书闻笑着和对方握了握手:“从他……有快一年半了吧。”
潘文生也感叹时光飞逝。
他们分别交换了一下来因和住址,才发现原来都住同一个酒店。
“这就是缘分啊。”潘文生大笑起来。
他比一年前老了些,性格也亲和了许多,再也没发出过刚认识时那种刻薄的语气。
“怎么样,没开车吗?”他热心道:“我送你一程?”
周书闻原本是打算散步回去的,但恰逢这么久没见面的老朋友,他也十分想和对方聊聊天,思考片刻,便也答应了下来。
“好,那麻烦您了。”他笑着说:“明早方便的话我请您吃早餐呀?”
潘文生眉梢扬了扬,怀念地按按他的肩:“感觉你比以前要稳重了呀,”他戏谑地:“以前家里没床还自告奋勇请我们留宿呢。”
周书闻惭愧地摇摇头:“您就别打趣我了,年纪一年年在长,总不可能一直都是愣头青的样子吧。”
潘文生听着他的话,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感慨道:“是啊,这么一年年过着,我也终于是要入土咯!”
“您最好还是长命百岁,”周书闻轻巧地化解:“不然甘老师要哭鼻子了。”
潘文生当即大笑起来,手指点了点:“你啊!”
潘文生的车停在大路的另一边,他年纪大了,懒得自己开车,长期雇用了一名司机,此刻正隔着街道遥遥冲他们挥手。
周书闻和潘文生并肩朝那边走去,途中经过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有一位穿着略不合身的衬衫西服的年轻人,坐在玻璃后的桌椅上吃泡面,手边放着一沓A4纸,时不时就往纸上瞟一眼,还小心地遮一遮,生怕泡面的汁水溅到雪白的纸张上。
明显是个刚出社会不久,忙碌奔波找工作的毕业生。
潘文生回过头,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周书闻就对着这样的场景呆呆地看了很久。
看到里面那个年轻人都注意到了,警惕又护食地把泡面往身前挪了挪。
像是经由这个画面回忆起了什么分外有趣的事情,周书闻居然笑了起来,笑得格外会心。
潘文生敲了敲拐杖:“小周,不走吗?”
周书闻回过神,拢了拢透风的衣领,迈步跟上:“来了。”
车里暖气十足,周书闻坐上去不一会儿就摘掉了围巾。
他很少讲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潘文生在絮絮叨叨最近的一些事,比如甘兴平都有孙女了,又比如甘兴平做实验还是会出错。
“唉,”他感叹着:“说起来,最近我老是做梦呢?”
“您梦到了什么?”周书闻问。
“梦到我第一次见到图桠的样子。”潘文生嘿嘿笑起来。
周书闻也勾了勾嘴角。
他的目光一直凝住在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上,时而关注一下被它们映亮的光|裸的树枝,安静听着潘文生讲话。
“其实我跟他只相处过六年,”潘文生比了个手势:“六年,多短啊,还不到我岁数的零头呢。”
“但也奇怪,那居然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六年了,”潘文生连声音都是笑着的:“开心到啊,我现在梦到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样子,都是笑着醒过来的。”
潘文生语速偏慢,却很轻快,周书闻这样听着,似乎也被他带入了某种回忆里。
他偏过头,“您怎么不继续了?”
潘文生却沉默地看着他。
他双眼都已经浑浊,目光却数十年如一日的清明锐利,此刻竟然还夹杂着一丝丝悲悯。
良久,潘文生轻声地:
“想他了?”
周书闻心脏随之一震。
潘文生抬手,满是褶皱的手背划过周书闻侧脸,灯影闪动下,映出他手上光亮的水渍。
周书闻这才明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已满是泪水。
·
秋恬叩响档案管理处的合成金属门。
直到今天,他已经彻底完成了第二次生命循环,只还剩下少量能量余波在体内震荡。
有一点点痛,但更多的新生的能量在带给他力量。
开门的是管理处的一位普通职员,见到秋恬的瞬间粉红色的眼珠就放光。
“天啊!您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他连忙将门大敞开,欢欣鼓舞地邀请秋恬进去,擦擦座椅上不存在的灰尘:“您快请坐,您想喝哪种口味的能量剂?”
秋恬亲切地笑笑:“不用麻烦了,我来这里是有一点事。”
“天呐,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到您呢,”小职员的表情总是很夸张,他指着自己衣服右上角的名字:
“如您所见,我叫作亚斯,这次多亏了您,我的总生命值整整延长了十二周期,我有的同事甚至获得十五周期甚至更高,我们都非常希望感谢您,据说基地还要为您举办盛大的庆祝仪式……”
他似乎是个一张嘴就停不下来的人,秋恬不是特别擅长应付这种过分开朗的性格,不得不出言打断。
“谢谢,”他仍然微笑着:“能够帮到你们我也很开心,我想问的是,方便让我借用你们这里的系统查询一些资料吗?”
“当然可以!”小职员立马答应,甚至露出了一种“如果连这都不允许您使用您是多么小瞧我啊”的表情。
他说着立马回到操纵台,替秋恬调出操作界面,给出指引后还贴心地选择了出门回避。
等到那扇厚重的合成金属大门合上后,秋恬才在操纵界面上输入了图桠的代码。
他们的名字在地球人耳中听起来像是某种谐音,然而在可爱星球,其实就是表示他们身份的代码。
图桠的代码库很快被打开。
秋恬进入了一个满是墨绿色能量带环绕的空间,档案室的环境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代码库中央,那个存放生命石的晶体托盘空空荡荡,整个代码库只有不断涌动的能量光波,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图桠的内容,显得家徒四壁。
秋恬从衣服口袋中取出那颗小小的墨绿色石头,郑重地将它放回了托盘上。
霎时间,代码库内的能量急速波动起来,秋恬看到圆形的内壁上飞速流转起代码,每一个符号都表示着图桠的生平。
它们一点点增加,循环地盘旋着,直到充斥满整个墨绿色的世界。
而后能量重归于平静。
“你好啊,图桠。”秋恬朝这块石头招了招手。
他也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项使命。
就在秋恬功成身退准备离开前,那个重新焕发生命力的晶体托盘后,出现了一点光亮。
秋恬好奇地停了下来,小小的光点逐渐汇聚,形成一道发光幕帘,涌动着的能量是浅黄色的。
它宛若一道通往异世的大门,朝秋恬敞开着。
秋恬心里一惊,随即像是心有所感那般,立即明白了幕帘后面是什么地方。
他的心脏久违地跳动了起来。
那是一种让他深切明白自己也有血有肉有所期待的,无比幸福的跳动。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拔腿向前。
迈出发光幕帘的最后一刻,他余光向后瞟了一眼,那块墨绿色的石头似乎很轻微的亮了一下。
等回过头,又再无动静了。
秋恬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想了想,对石头轻轻说了声:“谢谢。”
·
S大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神经外科病区。
又是一年初夏,周书闻刚下完手术,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脖颈一边往办公室走。
现在是清晨,科室刚刚做完大交班,周书闻也终于有时间好好回家睡一觉,面对来来往往和他打招呼的同事们,回应的心情都更加愉悦。
“周主任。”
“周主任下班啦?”
“周书闻手术还顺利吧?”
……
周书闻一一笑着点头回应。
他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个小年轻,是最近刚分过来的实习生。
丁楼早就是主治了,董清雨考了陈远泽的研究生,现在在本院轮转亚专科,周书闻就只能再把一颗小苗苗实习生一点一点拉扯大。
此时此刻,小苗苗十分为难地抱着手机,小声叫住周书闻:“周老师,那个您您您现在方便回一下诊室吗,有个病人……”
周书闻皱眉,他已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了,就期盼着现在回去睡一觉。
“我今天不坐诊你不知道吗?有事要告诉他们挂号。”
“不是……”实习生战战兢兢地:“他说是您的熟人,就是想让你简单复查一下,要要要不了多少时间……”
周书闻叹了声,压压眉心,“叫什么?”
“邓洪波!”实习生立刻道,“他的爱人吴月香曾经在本院做的巨大岩斜区脑膜瘤全切术,您是主刀。”
这些倒是背得很流利。
周书闻无奈地笑了笑,“吴月香,都三四年前的事了吧,她预后也很好……”
他说着突然顿住了。
整个人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硬生生抽取了灵魂,突兀地停在了原地。
实习生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在周书闻背上,发现他全身僵硬得像被冻住了。
“周老师您怎么了?!”实习生大惊失色。
脑中闪过一万种周书闻过度劳累突发脑梗、脑溢血、脑肿瘤破裂等一系列毛病,成功把自己吓得牙齿打颤。
周书闻缓缓转过了身。
他的面色因为短时间内过度的情绪起伏而微微涨红,眼中是实习生看不懂的,但却一度感到恐惧的惊异。
那是一种由极致的喜悦充盈起来的,又因为不敢相信而显出一瞬间无措的惊异。
“邓洪波是吗?”他声音竟然都哑了,“是邓洪波联系的你是吧?”
实习生已经抖成了筛糠。
“是是是的,那那那时候您还在手术……”
周书闻拔腿就往楼上的诊室奔去,实习生只感到劈头盖脸一阵风,茫然地:
“……周老师?”
周书闻疯狂向上跑着。
每越上一个台阶,心跳就更加快一分,直到跨上最后一级,他几乎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满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然后他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等候区里,成排的不锈钢椅子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邓抓着面前少年的手,不住地抹着眼泪,老泪纵横:
“你这孩子这亮年都跑哪去了?我是说好久没看到你来我这里吃烤肠,去年一问丁医生,说是什么已经回家了……”
“你说说你,要走怎么也不跟叔说一声呐,叔再给你做点好吃的……”
他面前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不断笑着,轻轻拍抚老人的弯曲的脊背。
似乎是感受到了强烈的目光的注视,他转过了头。
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像恒星一样稳定的浅黄色眼睛。
看到周书闻的瞬间,他高兴地站了起来。
他朝周书闻用力挥着手,笑容是那么动人,那么漂亮。
周书闻的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近乡情怯那般,他竟然不敢靠近了。
秋恬如同一只雀跃的鸟儿朝他飞奔而来,大楼整面的玻璃窗户中洒落无数金色碎光在他身上。
周书闻用尽全力都只将脚步挪动了一点,秋恬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容貌和从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
周书闻突然感到眼眶极致的酸涩,心脏被狠狠捏碎又重新组合。
他其实想过很多次,如果再遇到秋恬会怎么样。
以前他觉得,他一定会狠狠抱住秋恬,用力地、竭尽全力地拥抱他,直至他们的呼吸、心跳和血液全部融为一体。
可时至今日,真正到了这么一天,周书闻却发现自己连出声都困难。
他只能很轻地拥住秋恬,像抚摸一片漂浮的羽毛,连靠近的姿态都艰难而胆怯。
他终于又听见了秋恬的声音,带着轻盈的笑意:
“你的专家号好难挂啊,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