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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一好,叶浔一刻不敢耽误的销假,重返课堂。

    班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班主任在白鸽上给他发消息,问他真的不用再休息两天吗?

    叶浔看着课表,明天共有两节大课。

    生物和物理。

    生物课在下午,是一堂实验课。

    叶浔回道:【谢谢您的关心,真的不用。】

    第二天叶浔正常上课,不过校园里的气氛很是躁动,距离校庆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今天便有不少建筑队进入学校,修缮礼堂、装饰校园。

    叶浔也沐浴在各种目光下。

    他低着头,不为所动的复习专业知识,偶尔遇到难题便皱一下眉,能听见右边两个同学窃窃私语。

    “看着好憔悴啊。”

    “毕竟被气病了,是我的话肯定不会放过那个杜逾白。”

    “其实叶浔人挺不错的,最起码不作妖,在班上也不搞小团体……”

    两个女生忽然闭上嘴,隔着一条过道,叶浔停下写字的动作,对她们温和地笑了下。

    接下来一上午,附近一旦有人想要冷嘲热讽的说些和纪彻、杜逾白相关的话题,两个女生便会不耐烦地催促:“挡着我的光了,走开啦。”

    时间过得很快,中午为了表达对乔凡的感谢,叶浔主动请乔凡在五楼吃了顿饭。

    他心疼的心在滴血,面对乔凡开心地目光时,又觉得钱花的很值。

    乔凡没有点酒水,五楼最有名的便是庄园酿造的葡萄酒,在侍应生推销时,乔凡说:“可以给我们上两杯橙汁吗?”

    侍应生走后,他切着牛排,对叶浔眨了眨眼睛,“橙汁免费哦。”

    这一刻,叶浔失笑,他想,他在这个世界交到了真心朋友。

    下午的生物实验课要在实验楼进行。

    所有同学提前三十分钟到,先进入一旁的更衣室进行基础准备,换上实验大褂、口罩、眼镜和手套。同学们按照学号分组,和叶浔分到一起的正是那两个女生。

    上课前十分钟,两道人影从门外进来,叶浔看见了杜逾白。

    教室里发出一声轻呼,声音嘈杂。

    无双道视线朝靠窗第三排的叶浔扫来,叶浔坐在实验台后,口罩遮住了他全部表情,他安静地看着前方。

    “大家好,自我介绍下,我叫齐瑞。”站上讲台的年轻人笑道,“严教授临时有事,要去科学院开会。今天的实验就由我来指导大家。”

    “这位是我的助教,一年级的杜逾白同学,”齐瑞看了眼低调站在讲台边的杜逾白,语气温和:“杜逾白同学基本功扎实,请大家不要因为他的年级而小瞧他。好了,今天我们要进行的试验是提取酵母质粒。”

    “这个实验比较考验大家的细心程度,要多次用到离心机,所以大家的进度尽量保持一致,也好一起上机器。”

    叶浔组给他分配到的任务是撰写实验报告,两个女生显然对这类实验轻车熟路,一边操做一边还能聊天,从她们嘴中叶浔得知了傅启泽几人回校的具体时间。

    快的话能赶上校庆第一天的演出,慢的话估计得游学活动后才能见到他们。

    实验途中其他组频频出现问题,齐瑞在的时候场面还可控,但当齐瑞接了个电话,临时离开后,总有各种声音响起:“喂,杜逾白,我这个yp1溶液要加多少啊?”

    “漂洗液呢?”

    “你去帮我看下室温。”

    几乎一个问题结束,另一个组也会提出些不大不小的问题。

    杜逾白忙的团团转,不停奔波于各小组之间,不过他确实对实验步骤熟记于心,几乎没出过错。

    叶浔低头观察离心管中的白色絮状沉淀,他对两个女生说:“该离心了。”

    这次离心的时长是10分钟。

    后续实验便是简单的重复,加漂洗液、离心、倒掉废液、将吸附柱放回收集管中,最后加入洗脱液,离心后实验便可结束。

    两个女生经他提醒,不好意思的回过神,这时杜逾白忽然走过来,他似乎看了眼叶浔,抿了抿唇,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两个女生把收集管放入离心机,“我们没什么问题。”

    杜逾白看了眼他们的实验成品,轻轻嗯了声,他又去看叶浔写的实验报告,条理分明、数据简洁,甚至没有出现任何涂改。

    “有问题吗?”叶浔忽然抬眼,碎发下眼睛冷淡,平静地看着他。

    他五官神情都被口罩遮挡,令杜逾白一时无措。

    旁边有人兴奋的看了过来,好像等了一节课,就在等待这样的场面出现,新旧舔狗之争,纪彻不在这,反倒是让他们看了现场。

    “没事,就是……”杜逾白讷讷地,“你的实验报告写的真好,上次在jnnc也是。”

    听他提到jnnc,其他人恍然大悟,毕竟对于杜逾白和叶浔而言,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在同一个实验室做实验了。

    原来为了纪彻,这两人争锋相对已久。

    叶浔有些无奈,他放下笔,对一脸真诚地杜逾白道:“你是不是在我们组停留太久了?”

    “嗯?”杜逾白茫然。

    叶浔提醒他:“这堂课只剩下最后二十分钟,还有很多人没用离心机。”

    杜逾白回过神来,看了眼时钟,连忙道:“没用离心机的同学抓紧时间,严教授说这次的实验会算入平时分,实验不成功的不计分。”

    室内一静,同学们被当头泼了桶冷水,这下没人再看热闹了。

    圣德尔的学生外在形象优越,因此比任何人都要注重成绩。

    杜逾白再次恢复忙碌的状态,不停解决各种问题。

    齐瑞很快回来加入进程,经过叶浔组时,他笑了下,“实验完成的不错。”

    又看了眼叶浔,他挑起眉,拿过叶浔的实验报告,原本只是随意一瞥,一分钟后,他一动不动,就这么一行行看到最后。

    “你写的实验报告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他道。

    叶浔谨慎地保持沉默,上辈子刚进入大学,他就被导师三番五次的拉去实验室打下手,风格受几位硕士师兄影响,跟导师保持了高度一致。

    “赵林博教授教你们吗?”猝然听见这个名字,叶浔愣了一秒,才回道:“是的,他是我们化学材料学科的老师。”

    “我大学时他也教过我,不过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离开了迦蓝大学。”齐瑞问,“你上次化学实验课的得分是多少?”

    叶浔垂下眼睛:“b-。”

    “b-?”

    齐瑞笑了起来,他没带口罩,眼睛弯弯地,像是审视、又像是一种颇为友好地打趣,看着叶浔。

    “赵林博教授曾说过,他第一次做实验就因为实验报告太过简洁而被导师评为b-,因此这个得分对他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他不会轻易给任何学生打这个分数。”

    叶浔眼睛一点点睁大,呼吸都变得急促。

    风格简洁,注重成果。

    确实是他导师的风格。

    他茫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有如此酸涩的感觉,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在这里看见了熟悉的人的影子。

    “别想太多,”齐瑞及时给他泼了桶冷水,“或许这个分数现在对他已经不特殊了。”

    叶浔仍旧心情复杂,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原因。

    齐瑞又道:“又或许,赵林博教授确实有关注你。好好学吧,小子,赵林博教授对看好的人很宽容的,以后遇到学习上的麻烦,记得去请教他。”

    难得找到一个游离在学院之外,并可能只是和他萍水相逢的人,叶浔迟疑道:“我之前想过,参加高三上半学期的自主招生——”

    “哦,成绩没有全a是吧?”

    “是的。”

    “那有什么关系,”齐瑞不在意道,“成绩又不是不能改,我当初为了凑一个优势学科,找专业课老师求了很久,他才在备注栏给我添了个a。”

    “只要高中三年某一学科的a共有24个,审核就能过关,没你想得那么严苛。”

    时间不早了,齐瑞重新走上讲台,催促同学们加快进度。

    台下,叶浔捧着实验报告,一笔一划地做最后的记录,他目光专注地盯着纸张,眼底却缓缓漾开笑意。

    这些天压在背上的大石终于松动,容得他喘一口气。

    他想,还有希望就好。

    下课前,齐瑞一组组检查样品,给出最终得分。

    叶浔组第三个被检查。实验报告+样品,各占百分之四十和百分之六十的得分,是目前唯一得a的小组。

    三人可以先行离开。

    叶浔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后,抬头便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杜逾白小心的站在楼梯拐角处,今天一天他都是这种表情,好像做了错事,又隐隐藏了些希望,多次欲语还休的看着他。

    “你到底有什么事?”叶浔感到头疼,甚至在他走向杜逾白的时候,隔着透明门窗,实验室内无数道视线依旧稳稳地看了过来。

    “是这样的,”杜逾白条件反射地站着笔直,忐忑道:“我是想和你解释一下校庆那件事……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纪彻已经邀请了你,我、我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后悔,请你相信我,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叶浔倚着墙壁,垂眼看着他,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就这些?”

    杜逾白愣了下,似是没想到他的回应如此冷淡,“是的。”

    “还有事吗?”

    杜逾白:“没了。”

    “那我可以走了吗?”叶浔问。

    杜逾白语气有些无措,“你……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参加这次校庆吗?”

    叶浔不感兴趣,但看清杜逾白眼底的坚持,他于是简单问道:“为什么。”

    “我听说这次校庆会来很多人,里面有联盟法案起草人的学生,这位先生目前正在推动校园法案的实行。我想和他聊一聊圣德尔的情况,让他知道我们特优生的处境。”

    “等等,”叶浔蹙眉打断了他,他低头看着杜逾白,目光从冷淡变得锐利,“这件事你和其他人说了吗?”

    “没有,”杜逾白局促的抓着衣角,“我只和你说了,可能有些异想天开,但我还是想为大家做一点事。”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叶浔眉头越发蹙起。

    “知道啊,”杜逾白笑道,“最差就是退学么,开具不了推荐信也没什么,我可以去民办高中读书,以我的成绩照样可以考上好的大学。”

    叶浔看着他乐观的表情,突然产生了一股无力感。

    他勉强保持着镇定地表情,把利弊拆开,挑出其中最直观的一个,告诉杜逾白:“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以后,圣德尔再也不会招收任何一个特优生。”

    杜逾白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

    “或许你对圣德尔的制度充满了厌恶,觉得所有学生都和你一样,愿意推翻这样不合理的制度。但这个学校还有很多特优生,他们平庸地活着,只等拥有圣德尔的学历加持,进入联盟最好的大学。你要他们怎么办?”叶浔费解地问。

    “没有,”一段短时间的沉默过后,杜逾白忽然幽幽出声,“没有这样的学生——每一个特优生,每一个我们,都活得很辛苦。”

    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叶浔,像是无法理解:“你可能是待在那群人身边太久了,根本看不见我们的生存环境,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受到了多少不公平待遇,我们甚至连一个专门的自习室都没有。”

    叶浔荒谬道:“你在一所贵族学院谈平等?”

    “是,”杜逾白平静地说,“我们也是堂堂正正靠成绩考进来的,就算不在圣德尔,在任何地方我们都是优秀学生,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就要受到打压。”

    “你其实可以转学。”叶浔冷静地指出,“我了解过,身体或心理出现问题的学生可以不赔偿违约金,直接转学,学院还会出具推荐信,联盟任何学校都会接收。”

    杜逾白据理力争:“可我们为什么会出现身体和心理问题?还不是因为这里的制度和人。”

    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

    叶浔正要开口,却对上了杜逾白的眼睛。这双澄澈的眼里满是倔强和不甘,充满活力,又生机勃勃,这让叶浔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的灵魂疲惫不堪,一切的动力都是高三那场远离圣德尔的招生考试。

    而现在出现了一个勇敢地、愿意为平等而战的学生,他竟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权衡、麻烦以及未知的结果。

    像一个固执懦弱的守旧派,是出现在荧幕上,会很讨厌的角色——叶浔忽然感觉很累,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喘不上气了。

    他闭了闭眼睛,语气缓缓放得温和,低声道:“抱歉,我不是反对你……也许是我太过瞻前顾后了。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

    “可你并不看好我,对吗?”杜逾白问。

    叶浔没有说谎,他避开了杜逾白明亮的眼睛,“是。”

    不止是不看好,他笃定杜逾白会失败。

    这所学院内有纪彻、傅启泽,还有另外两个f4,这样庞大的家族势力,足以影响整个国家的经济,法律也是要权衡的。

    就像有些法律中,经济犯罪要达到很高的数额,才会判处五年或十年以上的刑罚。

    杜逾白以为他是在与纪彻或者其他少爷们斗争,其实,他是在与这些人背后庞大的家族势力抗衡。

    联盟发展至今,制度固化,圣德尔事实上就是一个缩小的政坛影像。

    两人同样陷入了沉默,良久,身前响起杜逾白急促不稳的声音,“我以为……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叶浔,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叶浔厌倦地垂着眼皮,他已经想离开这个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地方,转身前,杜逾白似乎发现了他的回避,突然问,“是因为纪彻吗?”

    叶浔没有说话,杜逾白只听见他很轻地吸了口气。

    “因为纪彻,你模糊了你的立场对吗?叶浔,你不能因为自己过的平稳顺利,就害怕这种平稳被打破,你没感觉到吗,纪彻很恶劣,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如果他真的在乎你,又怎么会转而同意我的要求,把邀请函给了我。”

    “还有之前的论文,我听姜鸣轩说,你甚至为了纪彻连学业都不顾了——”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所有人、所有人都把他当作纪彻的附属品。

    他的思维、意志、目的,在外人眼里,仿佛只围绕着一个名叫‘纪彻’的中心,没有人格,没有自由。

    他就像一个写了‘为纪彻服务’的程序,任何事情到最后,都会莫名演变成‘为了纪彻’。

    生病是为了纪彻,反对是为了纪彻,现在,就连他费尽心思,想要竭力争取到全a,离开学校的那一丝自由,都被扭转成为了纪彻。

    叶浔彻底烦了这一切,他缓缓撩起眼皮,凌乱碎发下的眼睛乌沉一片,浓得透不进一丝光亮。

    “你其实不必对我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语气冷淡,慢慢站直的身体背对着天光,线条被勾勒得晦暗。

    很罕见地表情。

    像是这样才是真正的他。

    杜逾白呼吸一窒,听他说:“如果你是因为上次聚会我保持中立的事,而对我产生了误解,那你大可以直接去感谢纪彻。没有他的默许,我不会做出那个决定。”

    “我对你去校庆的目的是什么不感兴趣,同样,纪彻喜欢谁、愿意带谁去校庆,我统统不感兴趣。”

    “你们两个,”叶浔闭了下眼,说,“爱去哪去哪。”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落下,杜逾白脸上一片空白,好像失去了所有表情管理的能力,只会呆呆地看着他,“我……”

    他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

    叶浔已经转身离开。

    经过背后的楼梯时,叶浔感觉平台上站着几道人影。懒得抬头,他平静地就像什么都没发现。

    让杜逾白应付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