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的雪下得极大。
一觉醒来,整个梧桐院都被覆上一层霜白。
洒扫的丫鬟婆子们一早便起来清扫道路中间的积雪。
她们得在世子爷起身离开前,清出一条可以行走的路来。
顾夏是被环佩叮当的声响给吵醒的,睁眼望去,就见苏御已然穿戴整齐,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模样。
见顾夏欲支起身子,苏御上前扶了她一把,说:“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只是时辰不早了,你先起来,等用过了早膳再回来补觉,可好?”
顾夏是不情愿的,可她没有表现出来,缓了缓神,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苏御见状,俯身在她眉心亲了一下,又温存地摸摸她的脸,这才起身去了外间。
顾夏由喜儿伺候着简单梳洗了番,就走了出来,可不能让世子等她太久。
屋外天幕暗沉,瞧着迟些时候还会下雪。
今日的早膳是小米粥,佐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碗苏御特地吩咐小厨房备下的蒸蛋羹,里面加了牛乳,闻着很是香甜。
只是顾夏没什么胃口,稍稍吃了两口蛋羹就放下了碗勺。
苏御见了,觉得她吃得太少,半哄半骗地逼着她吃完那一碗蛋羹,外加小半碗米粥,直到顾夏的肚子都微微鼓起了才肯罢休。
一碗热腾腾的蒸蛋羹下肚,顾夏还真精神了不少。
“早膳还是要吃的,不然对身子不好。”苏御看着顾夏稍稍变好的脸色,说道。
想了想,他又说:“今日端王府上设宴,我会晚点回来,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连着两日他都宿在梧桐院,今晚竟还要再来?顾夏疑惑,不由放轻了声音,试探道:“世子妃可会与您一同前去?妾身有好些日子没向她请安了。”
“她不去。”苏御说,“我走了你便好好休息,不必向她请安,以后也不必去,她不会为难你。”
顾夏诧异抬起头,看着他,他还是那副表情,可顾夏莫名有种感觉,他在不高兴。
这个认知令顾夏感到惊慌。
苏御盯着顾夏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抬手握住她的,低声说:“夏夏,有的时候,我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生气,会不高兴,但这些负面的情绪都不是针对你的,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所以你不用怕我,在我面前你无需这般小心翼翼。”
顾夏闻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苏御知道分寸,也不逼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有样东西给你,就在书房的桌案上,记得去看。”
话毕,苏御起身走了。
顾夏站在原地,安静地目送苏御走远,胸腔下的心莫名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颗深埋在心底的种子,突然就破土而出,发了芽,只那绿芽不大,脆弱得可怜,却令她不忍将它重新踩回心土之中。
苏御走后,朱嬷嬷张罗着将碗筷都撤了下去,走上前来,低声询问顾夏道:“姨娘可要上床再歇息歇息?”
顾夏此时已彻底清醒,摇了摇头,说:“不了,总是躺着,精神头反而不足。”
朱嬷嬷也是这么想的,闻言满脸赞同,顿了顿,她又道:“再过两日就是元宵了,咱们院子也得筹备起来,四处都要挂上灯笼,添些喜庆,既然姨娘您不想再歇,奴婢打算安排人将屋檐下的冰棱都敲一敲,会有些嘈杂,您可要出去逛逛园子,避一避?”
顾夏顺势看去,屋瓦下的冰棱足有半尺余长,确实该敲一敲了。
“我去书房待着便好,无妨的,你们不用顾及我。”
朱嬷嬷不动声色地同喜儿对视一眼,笑道:“书房的地龙是今早刚刚燃的,这会儿还不够暖和,奴婢再去添两个炭盆。”
“嗯,你自去忙吧。”
朱嬷嬷屈身应诺,随即便退了下去。
云叆叇,日曈朦,不见阳光的天空总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在这样的压抑之下,无论多美的景色都透着一股子沉闷。
小书房齐整的桌案上,摆着一册字帖,内容是用小楷写的《后赤壁赋》,墨迹新鲜,显然是不久前刚刚写下的。
顾夏裹了件红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斜靠在书房窗边的榻椅上翻书。
窗子被整个打了开,顾夏只需抬眼就能看到窗扇外的梅林,以及正在忙碌的丫鬟们。
鎏金的仙鹤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香雾升腾扩散。
顾夏没有熏香的习惯,只是今日天候沉闷,便听了朱嬷嬷的建议,让喜儿点了上。里头燃的是清淡的荷香,闻着确实舒心不少。
做好一切,喜儿左右转了转,见屋外众人都在忙碌,请示过顾夏后,便一同帮忙敲冰棱去了。
喜儿瞧着年纪小,做起事却极为利索,她搬来一把凳子,拿着个绑着棉布的竹梆,利落地敲着檐下那些别人够不到的,才将将结成团的冰棱。
琉璃一样的冰棱子,从檐上落下,炸开一地晶莹,安静的梧桐院里到处都是冰棱子落地的破碎声。
很多洒扫丫鬟们费力才能处理的地方,喜儿轻轻松松就能搞定,惹得众人惊叹连连。
喜儿也有意卖弄,跟耍宝似的,干得越发卖力。
丫鬟们受到感染,也渐渐放了开来。
一时间,院子里尽是欢快的笑语声,冲淡了沉闷天气所带来的压抑。
顾夏看着窗扇外忙碌的身影,嘴角不觉也露出了笑容。
这喜儿当真是个妙人。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
顾夏正看得出神,朱嬷嬷突然来报,说绾宁郡主前来拜访。
绾宁郡主,苏绾宁,是瑞王妃的掌上明珠,苏御的同胞妹妹。
瑞王与瑞王妃共育有一子一女,便是苏御和苏绾宁两兄妹,他们也是瑞王留在这世间的唯二血脉。
苏御对这个妹妹极为宠爱。
绾宁郡主是将门虎女,性子飒爽,平日喜好舞刀弄剑。瑞王妃也不拘着她,由着她凭自己的喜好行事。所以郡主平日要么在练武场里练武,要么出府去玩,或逛铺子,或跑马,或踏青,所有被贵女圈子认定为不成体统的事情,她通通做了个遍。
还有传闻说她曾跟着世子去过军营,与军中将士切磋武艺。
上京的贵女圈对绾宁郡主的行径颇有微词,虽不敢明着表现,可私底下都在笑她粗野。
绾宁郡主得知后,也不冲动,而是专门寻了个契机。
——在春日宴上大放异彩,惹得旁人嫉妒,趁着那群人又私底下编排她时,她直接抽出腰间的鞭子找上带头的那几人,一鞭子打碎了那些人身侧的几案,让她们以后有话当面说,别像个长舌妇般,只敢在背地里乱嚼舌根。
武德帝听闻此事后极为不满,专门训斥了其中几位贵女的兄父,还特赐了绾宁郡主亲兵百名,以卫其安宁。
如此殊荣,在本朝可是独一份的。
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对郡主所为多说一句闲话。
自己同她并无来往,她怎会突然来梧桐院拜访?
顾夏转头,略显茫然地望着窗外暗沉的天幕,欢快的笑声依旧在耳畔回响。
短暂的思索了片刻,顾夏站了起来,往前厅方向走去。
无论如何,她都得去见一见。
细雪纷飞,在顾夏的斗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色雪霰。
顾夏走得不快,等她走到前厅的时候,苏绾宁已经在厅堂里坐下了。
见人走来,苏绾宁缓缓抬起头。
款款而来的小娘子生得极好,面若皎月,眼似桃花,她今儿穿了身绯红的交领短孺,下配软银轻罗百合裙,外罩红刻丝的斗篷,一路走来,被那一地霜雪衬得十分惹眼。
这是苏绾宁第一次见到这位被他哥哥捧在心尖上的小娘子。
苏绾宁一瞬不错地看着顾夏。
顾夏福了一礼,中规中矩道:“见过郡主。”
苏绾宁上前扶了顾夏一把,说:“都是一家人,嫂——。”
话说一半,苏绾宁蓦地收了声。
顾夏疑惑地眨了眨眼,不确定道:“扫……什么?”
苏绾宁摆摆手,略带了些许神秘,悠悠道:“没什么,总之你不用客气就是。”
哥哥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就是不长嘴,还瞻前顾后,事事都想万全,活该心意被人无视,她才不要帮他戳破。
况且这种事情,她这个做妹妹的还是莫要越俎代庖的好。
见对方不愿说,顾夏也识趣地不再问,点了点头,道:“谢郡主。”
“我平日最烦的就是这些礼数,你不用跟我讲这些虚礼,咱们是同辈人,不妨就以名字相称。”苏绾宁抄起桌上的热饮子,大大方方饮了一口,说,“我唤你夏夏,你叫我绾宁就成。”
“这……”顾夏有些迟疑。
平心而论,顾夏是喜欢苏绾宁的,因为苏绾宁做的那些事,都是顾夏打心底里想要去做却永远也不可能去做的事。这世道给女子框了诸多枷锁,极少有女子能冲出这些枷锁活出自我,而眼前人就是其中一个。
可她们毕竟身份不同。
“你莫不是也嫌我粗野,不愿与我深交。”见人一脸为难,苏绾宁故作失落道。
顾夏听了,连连摇头否认。
苏绾宁不依不饶:“若非嫌弃,那你为何迟疑?”
顾夏不觉好笑,这对兄妹,似乎都喜欢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暗自思量了番,顾夏实话实说道:“您是郡主,而妾身只是世子爷的妾室,自然不敢与您名姓相称。”顿了顿,顾夏再道,“可既然郡主你不嫌弃,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绾宁妹妹。”
苏绾宁灿然一笑,说:“夏夏,你看着也不比我大多少,我可不叫你姐姐。”
若非刚刚自己差点漏嘴叫了嫂嫂,眼下再喊怕引起她的怀疑,真想直接叫声嫂嫂,也算给哥哥助把力。
顾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苏绾宁。
她今日也穿了红衣,是一条石榴红的散花裙,红的很正,衬得她肤白如雪,很是明艳大气,五官与苏御有几分像。
“绾宁你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想了想,顾夏还是问了出来。
“我前阵子出门太多,被母妃给训斥了,最近只能在府里呆着装装老实,可屋子里实在太闷,就出来逛逛,经过附近的时候,听见你们院子里的笑声,所以过来瞧瞧。”
原来如此,顾夏了然,解释道:“是丫鬟们在敲冰棱,所以闹腾了些。”
“热闹些好,有人气。”苏绾宁眼睛都亮了,兴致勃勃道,“在哪敲冰棱呢,带我去看看。”
顾夏失笑:“这会儿怕是已经忙完了,你听听,都没声儿了。”
苏绾宁竖起耳朵听了听,还真没声了,她非常遗憾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高兴起来,说:“看不成敲冰棱也可以看些别的,我还是第一次来你这儿,夏夏你可得带我好好参观参观。”
“这是自然,只是梧桐院小,你莫要嫌弃才好。”
苏绾宁连连摇头说不会。
她怎么可能会嫌弃呢?这院子的布置,她也是添了力的,贡献了好些东西,哥哥更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往这儿搬。就说刚刚装热饮的杯子,瞧着朴素不起眼,实是大家之作,折成现钱,都够外面的普通人家吃用一整年了。
顾夏很喜欢绾宁的性子,笑笑道:“那便走吧,我领你四处看看。”
“嗯。”
两人四处逛着,苏绾宁对顾夏自己带进府的小东西特别感兴趣,拉着顾夏询问了许久,末了,还要走一只做工一般的彩瓷娃娃。
看完院子,两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不知不觉苏绾宁在梧桐院里待了有一个多时辰,直到快到午膳时间才起身离开,回去主院陪王妃一道用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