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坠楼
梧桐院外,定安满脸焦灼地踱着步,一瞧见苏御的身影,便疾步迎了上去。
“爷,林玮一死了。”没有二话,定安直接说出了重点。
苏御闻言,足下一顿,问:“长安呢?”
定安:“他在书房等您。”
话音才落,苏御便跨着大步往书房方向走去。
定安提着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书房里,长安已等候多时,见苏御进来,忙躬身行礼。
苏御摆了摆手,出口的声线低沉,让人听不出情绪:“人是怎么死的?”
长安:“是酒后失足坠楼。”
苏御一怔:“哪座楼?”
“飘香楼。”长安抬目觑了苏御一眼,见他依旧淡淡的,便继续说道,“林玮一今日下值后没有回去定远侯府,而是约了赵庆到飘香楼小聚,他们在包间里足足呆了一个时辰有余,其间分三次,陆陆续续叫了三坛子酒,时至亥中,林玮一才醉醺醺的从包房里出来,飘香楼的伙计见他喝得烂醉,欲上前搀扶,却被其呵斥。他是下楼时不慎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的,脑袋刚好砸到了楼梯拐角处的铜瓶上,当场就溅血身亡了。”
“可有寻大夫看过,是怎么说的?”
“就近寻了厚朴堂的大夫看过,说是饮酒过量,导致血气逆乱上涌,再一撞脑袋,而引发的颅脑损伤。”
“那赵庆呢?”
“赵庆醉倒在厢房里,被叫醒后得知林玮一坠楼身亡,当场就吓地中了风。”
“被吓得中风了?”一旁的定安听了,满脸不可置信,“那这赵庆也太不中用了吧!”
苏御和长安齐齐转头看向他。
定安见状,吞了吞口水,尬笑道:“你们继续,继续。”
苏御收回目光,挪步至书房的漏窗前,背着手,望着月色下的谦和池。
水廊回转,荷花满塘,美轮美奂。
身后的长安还在继续禀报:“属下查实过了,林玮一和赵庆极少单独聚会,他们上一次单独约见还是三年前,而这一次是林玮一约见的赵庆。”
“那间包房可有什么异样?”
包房?飘香楼是五爷的产业,能有什么异样?长安狐疑,但还是细细思索了起来。
苏御静静等着,也不出言催促,定安捧了杯峨眉雪芽给他。
斜月将沉,寂静里,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今夜的风,很是有些大。
定安猛地抬起头,道:“香炉的位置不对!”
苏御:“香炉?”
定安点头:“那香炉被摆在了靠窗的高案上,里头燃的……是线香。”定安越回忆越感觉不对,“那香炉是正对着窗子的,风一吹,香灰便吹得到处都是。”
正常人哪里会在用膳的时候将香案设在窗边?这不得吃下一嘴灰?
苏御闭目想了想,再问:“林玮一当时的样子,可还算清醒?”
“据那伙计的说辞是神志不清,而且十分激动,碰都不让碰一下。”
苏御沉默着,半晌,笑了起来:“我还是小瞧了她们,倒是比我想的还要更加心狠些。林玮一汲汲营营半生,为了权势谋害兄长,背叛家国,却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长安:“爷,您是怀疑……”
“不是怀疑,是肯定。”苏御转向长安,“你再去一趟飘香楼,仔细看一看林玮一的靴底。”
长安闻言,当即也明白了苏御的意思:“可需要属下想法子寻些香灰回来?”
苏御摇头:“今夜风大,那么一炷香灰只怕已散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你不必浪费时间。”
长安想了想,应道:“属下明白。”
长安走后,苏御又让定安唤来了周管家。
周管家详细地向苏御汇报了府里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宜。
王府的一应事体都是王妃在管,但世子爷作为家主,有些事情难免还是要知情的,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周管家都会亲自过来向苏御汇报。
苏御认真地听完,才问:“我之前交代你注意的事情可有进展?”
提及此事,周管家正色道:“世子爷您料的一点儿不差,顾府及笄宴后不久,就有人来打探世子妃的消息了,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将世子妃在王府的实际情况一点点透露了出去。”
苏御“嗯”了一声,道:“做的严谨些,莫让对方发现我们是有意透露的消息。”
“这个您放心,消息放的很自然,每一步都有迹可寻,他们不会发觉的。”周管家说的笃定,顿了顿,他笑着再道,“传消息的那丫头半推半就地拖了半月,才陆陆续续将消息放出去,这期间,她可收了不少好东西。”
苏御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其他一些细节,才示意周管家下去休息。
书房再次归于沉寂,苏御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定安见状,轻声问道:“爷,可要回去梧桐院?”
苏御没有回答,而是交代道:“你去一趟长郅胡同,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定安一听就懂了:“明白,那属下这就过去。”
“将绾宁在找他的事情也一并告知他。”苏御说罢,又沉思了半晌,才摆了摆手。
定安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梧桐院里,顾夏也还没有歇下,她正在和朱嬷嬷说话。
两人说的是中元祭祀的事情,都是朱嬷嬷在说,顾夏听得很认真。
“……中元太庙祭祖是由礼部主持的,要祭整整一日,从天不亮一直到天黑,需得等慈恩寺的高僧们诵够四十九遍经文方算完事。”
瞧见苏御进来,朱嬷嬷笑着福了福身:“您总算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将蹄花汤端来,主子可一直记挂着呢。”
顾夏也走上前来,关切问道:“今晚还出去吗?”
苏御摇头:“方才是在说中元节的事?”
“嗯。”顾夏笑着点头,“马上就要到中元了,不知以往府里都是怎么过的,便问了问朱嬷嬷。”
苏御闻言,拉过顾夏的手,眸色沉沉地看着她:“只这一次,夏夏,就只这一次,以后每年中元我都带你一同过去太庙。”
“好。”顾夏知晓他在内疚,也不多言。
大应风气开明,没有妇人不准入祠堂这一规矩,但也只有正妻才有此殊荣,顾夏眼下还不是。
见他依旧沉着张脸,顾夏有意哄他,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子,问:“中元节夜里是可以放河灯的,妾身想去看看,等您从太庙回来,陪我一起去放灯好不好?”
顾夏说这话的时候,唇畔轻抿,露出一抹淡笑。
苏御看着她唇角轻浅的笑容,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图?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点头道好。
作为大应的八大年节之一,中元节的热闹可半点也不比旁的节日少。
顾夏幼年时,顾云之曾带着她和裴姨娘一起去护城河边游玩过。
放河灯、游夜船、唱祭词,护城河边人流如织,那场景简直就是场祭祀往生者的生者之乐,很是热闹。
因此每到中元这日,朝廷都要派出大量的士兵来维护治安,免得出现踩踏事件。
不一会儿,朱嬷嬷就领着三个手捧托盘的丫鬟回了来。
除了盛有蹄花汤的暖盅,另外还多了两个暖盅。
顾夏看向朱嬷嬷,朱嬷嬷示意其中一个丫鬟上前。顾夏拿抹布垫着,将那丫鬟手上捧着的盅盖揭开,里面是嫩生生的三鲜蒸蛋,上面还洒了切碎的虾仁和葱花。
这是苏御离开后,顾夏特意吩咐厨房备下的。
蒸蛋的份量不多,苏御几口就吃完了。接着送上来的是一碗蒸空心菜叶儿,份量也不多,小小一捧菜叶装在盅碗里,上头浇着蘸汁,吃起来清爽香嫩。
最后呈上的才是蹄花汤。
苏御拿着碗笑道:“可算不是小碗了,我方才还以为你是在喂猫儿呢。”
顾夏静静坐在旁边看着他吃,闻言也笑道:“妾身怕您饿了,又担心晚上用多了不好克化,才特意让少盛些的,您可觉着饱了?”
“再加上这碗蹄花汤便够了。”苏御认真地看着顾夏,说,“你有心了。”
顾夏抿了抿唇,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忙提醒道:“您快些用吧,夜深了,咱们好休息了。”
“好。”苏御很喜欢听顾夏说咱们这个词儿。
蹄花软糯,入口即化,芸豆的味儿已完全渗透进汤汁里,瞧着奶白,喝着鲜美,苏御吃得很享受。
一碗蹄花汤下肚,苏御的额头和鼻尖都冒出了汗。
顾夏拿过汗巾,温柔地替他擦了汗。
朱嬷嬷并三个丫鬟见状,均默默地低下头,轻手轻脚地收拾起碗筷。
残羹很快就撤了下去。
顾夏服侍着苏御脱下外裳,他便进了净室洗漱。
顾夏则坐到灯下的书案前写字。
她写的很认真,以至于苏御洗漱好出来都没有发现。
她这是在写什么?不似抄经,也不像是临帖。
苏御走过去一看,发现她竟在写自己今天做过的事情。
“怎么想到写这个了?”苏御问。
顾夏被他的声音吓得惊了一惊,好在是知晓他在屋里的,并没有失态。
顾夏将正在写的这个字写完,便搁下了笔,笑说:“妾身练字呢,以往总是抄录,时间久了也无甚意趣,便想着自己写点什么,刚好您最近晚归,都没有问妾身今日做了什么,我便写下来了。”
“你写了几篇了?”
顾夏想了想:“应有十来日篇了。”
苏御把纸拿过来,从头看到了尾:“写的不错,用词幽默,虽则都是琐事,却很能吸引人读下去。”
“真的?”得了夸赞,顾夏的眼睛亮亮的。
苏御微笑着点头。
顾夏高兴地拿起笔继续写,她还差一些才写完这篇。
顾夏写得认真,苏御亦看得认真,倒不是在看字,而是在看人。
烛光映着顾夏的面容,让那本就细腻的肌肤更显现出明珠一般的温润光泽,长睫葳蕤卷翘,眼眸清澈而潋滟,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约莫又写了有一刻钟。
顾夏正要放下笔,身后忽然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苏御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行文不错,但有几个字的走势不对,我握着你的手再写一遍,你仔细看着。”
两人贴得极近,苏御的每一次呼吸,都扫在了顾夏的耳垂上,温温热热的,每扫一下,顾夏的心脏便漏跳一拍,手里的狼毫差点没有握住。
好在苏御及时托住她的手,并带着她缓缓地在空白的纸上书写。
少倾,他又带着她的手放下笔,问:“会了吗?”
顾夏轻“嗯”一声,像只鹌鹑似地低着头,脸颊绯红,努力让自己忽略腰臀处的怪异感。
苏御又往前贴了贴,柔声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顾夏:“也……没什么好说的。”
苏御低笑了声,一下就将她抱了起来,往内室里走去:“夫人说的极是,你今天累一天了,是该早些歇息了。”
顾夏被他稳稳地抱着,脑子里不由浮起两人云雨时的画面……顿时脸烧得比屋里的烛火还要红些,她忙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地说:“您今天也累了,也该早些休息……”
苏御失笑,都那么多回了,她怎么还这么害羞?
苏御没忍住逗她:“你脸红什么,还这么着急,莫不是不想休息?”说着,苏御揭开薄被把人放了上去,自己也躺上了床。
两人依旧是相拥的姿势。
顾夏知晓他在逗她,心中暗恨,悄悄伸手去拧他的手臂,却没拧动……太结实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苏御朗声笑了出来。
顾夏沉默了片刻,把头缩进被子里,低声道:“我困了,要睡了。”
“睡吧。”苏御亲了亲她的头发。
……那样烫人的东西一直抵着她,顾夏下意识动了动身子,苏御立刻搂住她的腰说:“不要乱动,就这样睡。”
顾夏小声地说:“现在天还热,这样睡不舒服。”
苏御侧头在她耳边说:“还有精力想舒不舒服?”
“我马上就睡!”顾夏说完,就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苏御哑然。
第82章 不孕
日子一日一日往前挪,一眨眼便到了七月十四。
罗山。
已过立秋,秋风飒飒,山间的林木被路过的秋风吹得簌簌作响。
山里的空气总是格外的清凉,尤其是对于体弱的苏徖而言,所幸午后的阳光还算猛烈。
日光透过斑驳的树影铺洒在身上,暖洋洋一片,苏徖靠坐在垫了裘皮的藤椅上,一手拿着本游记,一手抓着根串了肉片的竹枝在小火炉上翻来翻去,微风轻轻带起他的衣袖发梢,端的是慵懒闲适,浮生偷欢。
这个时节,山中的许多花卉都已经谢了,苏徖坐着的位置身后正好是一棵槐花树,风一吹来,满树槐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素色的衣袍之上,青白相间,郎君俊秀,分外惹眼。
苏御推开院门,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身素衣的苏徖,倚花而坐,衣袂随风而起,姿态从容随意,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意味。
苏徖闻声转过脸来,见是苏御,朗声笑道:“你终于来了,快来帮我烤肉,这是父王知晓你和大哥要来,特意着人备了送来的。”
苏徖说的随意,人也没有站起相迎。
苏御也不在意,迈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旁苏徖烤好的肉片,将其中的一半都给吃了。
“肉烤得太久,老了。”
苏御评价的时候,苏徖的长随随风端来盥洗的水盆,苏御仔仔细细地净了手,擦了汗,才开始为苏徖烤肉。
片肉的厨子刀工很好,每一片肉都片得极薄。
薄薄的肉片串在细细的竹枝上,只消炭火稍稍一烤便能熟透。
苏御很快便烤好一串,撒上厨子早早调好的调料,递给苏徖。
苏徖趁热吃进嘴里。
肉质鲜美,肥而不腻,一口下去,满嘴都是鲜香,五脏六腑就像是被暖暖的泉水细细熨贴过一般。
“三叔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在你十二岁那年将你丢进军营,不然你也练不成这样好的烤肉手艺。”苏徖边吃边感叹道。
苏御瞥他一眼,道:“我在军营里学会的烤肉手艺可没有现下这么精湛。”苏御如今这烤肉的手艺可以说是专门为了苏徖的脾胃而练出来的。
苏徖闻言,笑着给苏御倒了杯山楂茶。
苏御拿起喝了一口,里面应是加了冰糖和蜂蜜,喝着酸酸甜甜的,很清爽的口感,可惜不是苏御的口味:“给我倒杯水就好。”
“你可真不会享受。”苏徖说道,但还是依言给他倒了杯温水。
“你让随云传来的消息,可查实过了?”苏御一边烤肉一边问出了这次过来的目的,“她终于动了,就在这慈恩寺里?”
苏徖颔首:“想来不出半日,瑞王世子妃身子有恙,不能生育的传闻就会传遍整个上京。”苏徖说着,看向随风,抬手指了指苏御的额头。
随风会意,立马拿了汗巾递给苏御。
苏御接了抹去额头沁出的汗,真是热啊。
苏徖是昨天夜里到的慈恩寺。
中元将至,他又一贯体弱,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随同康王一起到慈恩寺住上一晚,再供奉上一盏长明灯。
不仅是他们父子,许多官宦人家的家主和宗妇也都是如此,百姓亦是。众人都想趁着慈恩寺举行盂兰盆节祭奠前来拜一拜,以求子孙安康,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慈恩寺里的住客会比往常时候多出很多。
苏徖今日去灯楼点灯的路上,听到了一则有趣的传言。
传闻瑞王世子妃顾盼——不能生育,且这消息还是她的母亲李氏亲口说的。
苏徖好奇,便派人打听了原委。
原是瑞王世子妃因身体原因,近期需好好调养,无法受孕,其母李氏为其身子烧香许愿,希望佛祖能保佑她早日康复,早些受孕生子,怎料明明已抛上许愿树最顶端的红布条竟在李氏离开后无端地掉落,而被其他祈福的妇人看了去,流言就此传开。
红布条上树后又掉落……这是连佛祖也无法实现的愿望!
瑞王世子妃这是注定终生无子啊!
众说纷纭间,瑞王世子妃也从身子有恙,近期内无法受孕,变成了身子有恙,终生无法受孕。甚至还传出了顾盼已经去求子庙求过子,却始终也没能得偿所愿的传闻,要知道求子庙可是极灵验的寺庙,前去求子的妇人回来后,十有八九都能怀上。
一时间唏嘘者有,嘲笑者亦有。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下得去手算计。”苏徖不紧不慢地感叹了句。
苏御不置可否,反倒夸赞起李清姿的手段来:“她所选的时间、地点都非常巧妙,如今就是所有人都知晓此事是因她才曝光的,也没有人会怨她。”
一个母亲为了外嫁女儿的身子求神拜佛,却因天意导致秘密外泄,谁能怪她?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这样的破局方法,着实不凡。”苏御由衷地赞叹。
“据我所知,那个顾盼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苏徖说着,一怔,电光火石间便想明白了一切,“你是故意的,这便是你突然放任阿寻陪着绾宁四处打听齐星礼行踪的目的。”
苏绾宁一直在打听齐星礼的行踪,这个苏徖是知晓的。
绾宁虽然张扬,却不是没有成算的人,她有分寸,找人也找的隐秘。
直到数日前,赵寻突然也跟着绾宁一同找起人来。有了赵寻的加入,绾宁便无需再顾及男女大防,他们二人开始大张旗鼓地四处查探,就差没把京城翻个底朝天。
也正是这一变故逼得李清姿不得不想法子尽快定下顾夏的名分。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阿寻是你怂恿的?”苏徖问。
苏御微微一笑:“需要吗?”
苏徖想了想,还真不需要,阿寻那个话篓子最是喜欢捉弄绾宁,一旦绾宁有什么动作,哪里能逃过他的眼去。
苏御淡淡说道:“我只是稍稍透露了些消息,让阿寻能快些知晓绾宁在做什么。”略停顿了会儿,苏御开口再道,“依照李清姿的严谨作风,即便她已经放弃了顾盼,也不会这么快就将人给弄出局去,留下后手,是李清姿的一贯作法。若我猜的不错,她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怕是在着手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顾盼毕竟是她的爱女,她是不会让自己在明面上参与进任何对顾盼不利的事情里去的,如此会让顾盼彻底脱离她的掌控。事到如今竟还想着两全,既如此,我便推她一推,好让她无暇顾及,不得不以身入局,提前计划。”
苏徖:“那你方才还夸她时间选的巧妙。”
苏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这样的判断,她确实不凡。”
苏徖挑了挑眉:“定远侯府因林玮一之死而闭门谢客,李清姿又被你算计的自顾不暇,远在黔州的林允南和白朗岂非瓮中之鳖?”微顿了顿,苏徖悠哉哉又道,“弟妹是以媵妾的身份入的瑞王府,正妻不孕,媵妾上位,名正言顺,你将满朝文武都算计进去的姻缘终于要成了,恭喜恭喜啊。”
“还得多谢二哥周全。”苏御说着,将烤好的几串肉片,都递到了苏徖面前的盘子里。
苏徖也不客气,拿起就吃,这些都是他该得的!要不是有他在中间周旋,大哥早看出这小子意图不轨,因私废公了。
肉片滋滋冒着油,再配上一小片青瓜和紫苏叶子,清爽解腻。
苏徖吃得正香,苏衡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见状,不赞同地皱起眉来。
“大哥你终于来了。”苏徖见他这模样,忙起身相迎,“我刚还想着你多久才会到呢。”
“你脾胃弱,需得多注意饮食,少吃些烤肉。”说罢,苏衡看向苏御,“你不要总惯着他,这里到底是慈恩寺附近。”
苏御可不想背这锅,道:“牛肉是二伯准备的。”
苏徖也说:“父王说适量食用一些牛肉对我的身子有好处,四郎烤肉的手艺大哥你是知晓的,他烤的,我能吃。”
苏衡听说肉是二叔备下的,便不多言了,长辈赐不可辞。
苏徖将刚刚苏御吃剩下的半盘烤肉递给他,道:“这些是我烤的,四郎已经用过了,这是特意留给大哥你的。”
苏衡看了看被递到自己面前的,再看看苏徖现在正在吃的。
一个鲜嫩多汁,一个瞧着就干涩无味……
“二郎,食材珍贵,你以后还是别动手了。”苏衡真心建议。
苏徖:“……”
话虽如此,可苏衡还是将苏徖烤的肉全部都给吃了,又喝了杯解腻的山楂茶。
“林玮一死了,所有的线索也都断了,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苏衡放下杯子,问苏御道。
昨日,李彦邦终于在三法司会审中松口,供出刑部侍郎林玮一,并提供了一系列证据,可林玮一却已于三日前坠楼身死。
虽然他们兄弟几人都知晓虞清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可这么多年来,虞清一直都藏在林玮一的身后,明面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林玮一做的,眼下情形,他们依旧动不了虞清。
苏御:“无妨,我本也没打算现在动她。”
苏衡拧眉,他总觉得四郎将事情弄的复杂化了,明明可以有更简单的处置方法:“为何?”
苏徖幸灾乐祸地看向苏御。
苏御抿了抿唇:“时机未到。”
说着,苏御往苏衡面前的盘子里也放了几根烤肉。
看着苏御额头被热出的汗,苏衡叹息了声。
苏衡又不是傻子,哪里能看不出苏御的私心?罢了,只要不影响大局,就随他去吧。
想了想,苏衡又问:“撤去江南的那队人如何了?你也还不准备拿下?”
苏御点头:“那群人是她们最后的底牌,知晓她们所有的计划和势力,我想看看她们还有没有藏得更深的势力。”
苏衡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在许多杂乱无章的线团里摸到了线头,豁然开朗:“若是有,当上京与黔州两处局势皆不可控时,他们便会联系那股势力,若是没有,再一举将其拿下,左右他们也已处在监视之中。”
“不错。”
“甚妙!”苏衡大赞,并为自己刚刚对苏御的怀疑而感到羞愧。
就算四郎真有私心又如何?能在成大事之时,兼顾私心,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一旁的苏徖听得目瞪口呆,大哥怎的还自己给四郎找上理由了?
可细细再想,苏徖也觉得苏御此举甚妙,釜底抽薪,根本不给对方一丝一毫死灰复燃的机会。
虽因私心拖延了计划进程,可同时又兼顾了善后,如此心机手腕,还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苏徖突然很庆幸这是自己的四弟。
同一时间,慈恩寺大门口。
李清姿正笑着同一位僧人告辞:“今日劳烦了邈大师了。”
名唤了邈的大师闻言,双手合十,道:“只盼贫僧能为施主解惑。”
李清姿笑了笑:“佛经能使人心情宁静,大师为信女诵经一篇,便足以为信女解惑。”
了邈大师闻言默然,胸间垂落的佛珠被大门投下的阴影映上一层黯淡的光,良久,他叹息了声,说道:“佛法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聪慧,定解其意。”
说罢,了邈大师定定地望着李清姿,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始终灼灼,清正而不浑浊。
李清姿悠然一笑:“佛法亦云‘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既佛祖近在眼前,信女岂能半途而废?’”
了邈大师目光微凝,又是一叹,行了合十礼便转身离了开去。
李清姿也合手回礼。
山间的日头并不毒辣,拂面而过的风里,微微带着草木的清香。就在这时,暮钟敲响,钟声荡涤在幽静的山林里。
李清姿极目远眺。
天际高旷,远处的皇城显得很低,低得仿佛臣服在她脚下一般。
李清姿极喜登高远眺,万里江山,千万臣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如蝼蚁一样卑微。
李清姿闭了闭眼,缓缓压下心中涌起的澎湃:“回府。”
今日此番,她与盼儿怕是不能善了,但她不悔。
权力就似一杯毒酒,明知有毒,仍愈饮愈醉,至死方休。
第83章 夜游
中元祭祀。
钦天监算出的吉时在卯时六刻。
因为昨夜没有同其他人一起留宿在宫中,苏御寅时就得起身进宫。
他起的时候,顾夏还没有醒。
苏御舍不得吵醒顾夏,便转身去了外间洗漱,还特意嘱咐送水的丫鬟们小心些,别发出声音。
待苏御收拾妥当,顾夏犹自酣睡。
苏御重新回到内室,掀开帐子认真地看了顾夏好一会儿,才放下帐子离开。
这依依不舍的模样,即便落在早习惯了他们亲密的喜儿眼里,也是匪夷所思的。
世子今日似乎特别眷恋主子。
顾夏起的时候,天才微微有些亮,可床上却只有她一个人了,身侧的位置也没有了余温。
顾夏呆愣片刻,才坐起身,唤来喜儿:“什么时辰了,世子爷呢?”
“已经卯正了,世子爷早早就进宫去了。”喜儿边说,边给顾夏递了一杯温水。
这是顾夏每日晨起时的习惯。
顾夏接过水杯,慢慢将水喝完。
一杯温水下肚,顾夏这才清醒了些,她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问:“世子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喜儿:“世子爷寅时就起了,天不亮就去了皇宫,那会儿应该还不到卯时。”
顾夏抿了抿唇,瞧着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我昨晚不是吩咐过你了,怎么不叫我起来?”
喜儿拿着空杯,巴巴地瞅着顾夏:“奴婢想的,可爷他不让我进来里间,奴婢被他看了一眼,就不敢了……”
顾夏揉了揉眉心,也是怪她自己,明明昨晚还记得今日要早些起来伺候世子的,怎么就睡忘记了呢?
“罢了,不怪你。”顾夏摆了摆手,从床上站起身来,“伺候洗漱吧。”
“诶。”喜儿应声退了下去,很快又端了洗漱的温水回来,就只是清凌凌的一盆水,里头没有香露,也没有花瓣。
夏季容易出汗,不适多用香露。
洗漱完毕,喜儿又在顾夏的示意下,服侍她穿了件豆青色的褙子,乌发也只简单地梳了个圆髻,簪了一只简洁大方的赤金簪子和玉珠坠儿。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辰时三刻,朱嬷嬷送了早膳进来。
今日的早膳比较清淡,只一盘清炒的豌豆苗,一碟子咸菜和一碗小米粥。
顾夏用膳的时候,下意识便问道:“世子爷出门前可用过早膳了?”
自然是没有的。
但朱嬷嬷是个很懂说话艺术的人,所以她没有直接告知顾夏实情,而是说:“宫里的贵妃娘娘是备了早膳的,世子也许久没有进宫陪娘娘一块儿用膳了,今日有此机会自然得去陪着。”
顾夏闻言点了点头,表示应该的。
“世子今儿离开前特意吩咐奴婢,说主子您若是想早些出去走走,便让喜儿给您安排,但是要等到午膳过后。”朱嬷嬷仔细打量着顾夏,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护城河边的集会要等晌午后才会开始,等世子从宫里出来会直接去那边寻您。”
顾夏听了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吗?
回想他说起不能带自己去太庙时的歉疚神情……
多半就是这个原因了。顾夏只觉得好笑,都说了不怪他了,怎么还这般啊,自己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朱嬷嬷见她沉默不语,便又道:“世子爷还说了,您若是不想早些去也无妨,总归他也是要陪您一块儿去的。”
顾夏“嗯”了一声,道了句“我等他一起”便低头继续用膳了。
用过了早膳,顾夏便去了书房。
在已经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每日的上午,顾夏都会跟着王嬷嬷学习如何管理中馈,如今顾夏手里所接触的已不单单只有梧桐院的账了,王府的其中一部分账册都被王妃做主送了过来。
这是一个重任,所以即便今儿王嬷嬷不在,她也得好好看看账本才行。
顾夏是管过账的,从她十二岁起,裴姨娘就将三希书肆的账本交给了她,可小小一个书肆的账与眼下正看着的账本……完全不同!
顾夏看着账册上面昨日新添上的数字,一时感慨非常。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还真是如此啊。以前每回过节,顾夏都会为领着例赏而高兴,如今看着这账本,就只觉得这节可真不好过。才一个中元而已,一样样例赏发下去,账本上就多了这么个惊人的数字,也亏得王府的底子厚,又有庄子铺子等的收入,否则还真养不起这么多人。
顾夏认真地翻着账本,远处倏地传来三道悠扬的撞钟声。
她放下账本,透过窗子,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张嬷嬷见状解释道:“这是从太庙那边传来的钟声,三声钟毕,陛下方能携皇亲入庙祭拜。”
顾夏点了点头,随即收回视线,继续看起手中的账目。
王府的账目多而杂,每个管事又都有自己的记账倾向,顾夏正琢磨着能不能弄个统一的记账方式,又兼顾所有管事的记事重点。
朱嬷嬷认真地观察了顾夏一会儿,确认她并没有因为太庙的钟声而坏了兴致,才彻底放下心来。
要说眼前这姑娘还真是她见过性子最好的姑娘,世子爷这样宠她,也没见她恃宠生骄,实属难得。
等苏御晚间从太庙回来,顾夏就跟他说了账本的事情。
“每个账本的记账方式都不一样,这大大增加了对账的难度。”顾夏一边服侍苏御换下身上的祭服,一边说道,“妾身想着不如制定一个统一的记账模板,要简洁些的,只需记上采买东西的名字、数量、价格,还有总共花费几何便可,这样记账的人能省事些,看账的人也能方便些。”
说罢,顾夏抬起头问苏御:“您觉得如何?”
苏御颔首:“这想法极好,可要我帮你一起?”
得了首肯,顾夏非常高兴,闻言摇了摇头:“妾身先自己琢磨琢磨,等有了成果再拿给您过目。”
“成。”苏御也不勉强。
顾夏给苏御取来一件宝蓝色的常服换上。
苏御的身量很高,顾夏站在他身前,要微微踮起脚尖,才能给他整理后领口的地方。
顾夏整理期间,苏御非常自然地抬手扶住她的腰。
待苏御穿戴整齐,顾夏往后退了一步,歪着头,认真地打量苏御,眸中难掩惊艳。
苏御平素惯着深色或素色的衣裳,似宝蓝这样艳丽的色彩,顾夏还从未见他穿过。
但不得不说,这样浓丽的颜色衬极了他。
旁人穿上这样颜色的衣衫或许会显得庸俗,但苏御不会。
他虽生得俊美,然其眉眼深邃而锋利,身量高大,再配上这衣裳,不仅不显庸俗,反而很好地中和了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冷隽贵气,令他无端得多了点烟火气儿。
顾夏一时移不开眼。
苏御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也不出言唤她,就这么静静站着,由着她看。
他喜欢她这般,眼里只有他的模样。
待顾夏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盯着人看呆了……
顾夏微微红了脸,别开头,说:“爷,您出去等吧,妾身换身衣裳便来。”
顾夏说着便要扬声唤喜儿进屋,可她话未出口,人便被苏御一把拉了过去。
“何须唤他人来?我亦可替你更衣。”苏御半揽着顾夏,说话间,手已滑至其腰间。
顾夏忙按住他解她腰带的手:“您别……咱们还要出门呢!”
“咱们自然是要出门的。”苏御失笑,“我真得只是想帮你换衣裳,你想什么了?”
……顾夏沉默了片刻,抬手推了推他:“你出去,我不要你帮。”
“夏夏这是怕我做不来吗?”苏御顺势抓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淡粉色的指尖,语调含笑,“哪次完事后不是我给你穿的衣裳?不要担心。”
“我才没有……”顾夏想说自己才没有担心,话一出口,又觉得多余,便收了声,转而道,“您是家主,怎么能在过节的时候做服侍人的事儿?”
这本是顾夏情急下随便找的理由,可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忙又道:“您刚才从太庙祭祖回来,我可不想父王夜里到梦中来寻我说教。”
苏御闻言便笑了,不以为然道:“我自小便看着父王服侍母妃,端茶倒水,揉肩捶腿,样样不缺,子承父教,父王岂会怪罪。”
真的?顾夏怀疑地看着他。
然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腰间的束带便被他挑了开。
顾夏不及拦阻,便随他去了。
这一身衣裳足足换了半个时辰有余,等走出房门的时候,顾夏的嘴唇都是麻的。
反倒是苏御,一副餍足的模样。
七月半的满月皎洁。
顾夏戴着帷帽与苏御并肩走在护城河边的街道上。
街上很热闹,护城河上更是壮观。
一艘艘挂着白幡的画舫,伴着数量不少的小木船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璀璨河灯,浩浩荡荡地飘荡在护城河里。
场面极为壮观。
顾夏少有机会来这样人山人海的地方,她觉得有趣极了,两只眼睛不住地到处乱看。
“咱们先去放灯吧。”苏御捏了捏顾夏的手,试图将她黏在杂耍上的目光给吸引回来。
“好。”顾夏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冲苏御甜甜一笑。
轻飘飘的薄纱,若隐若现地透出她的笑靥。自两人上街后,顾夏弯起的唇角就没有下去过,弯弯的眉眼仿佛淌了蜜一般。
苏御垂眸看着她,不着痕迹地为她挡去来自两侧行人的冲撞。
寻了个人少的位置,顾夏将定安买来的荷花灯和白纸船一个一个放入水里,河灯顺着水流缓缓而下,分明并不刺目耀眼的光芒,却在汇入灯流之后,变得夺目了起来。
放完了河灯,两人又沿着河岸继续往前走,河边的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好些百姓顺势围着灯树猜起了灯谜。
眼看着观灯的人越来越多,苏御拉着顾夏进了河边的一座茶楼。
茶楼分上下两层,一楼的大厅很高,里头人头济济,靠东墙的台子上有位四五十岁的说书人正在说书。他讲得是一段老书,内容虽老,但老者讲的十分精彩,还会随着出场人物的不同变幻不同的声音,或老或少,或男或女,说的很是引人入胜。
顾夏被苏御领着上了二楼。
二楼是隔开的一间间雅间,雅间外边挂的各种相同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包厢的名字,有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等,苏御熟门熟路地领着顾夏进了一间天字号雅间。
雅间内布置雅致,推开临街的窗户,便是灯火阑珊的景致。
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伙计笑呵呵地走进来,放下四小碟果品,笑问道:“贵客喝些什么茶?”
“来一壶碧螺春,再来一盏桂花圆子酿,其余茶点你看着上些。”
“好咧。”伙计笑着退了出去。
苏御抬手为顾夏解下帷帽,说:“这儿的桂花圆子酿不错,甜丝丝的,你待会儿尝尝。”
顾夏好奇地看着苏御:“您常来这吗?”
“嗯。”苏御牵着顾夏来到窗边,推开窗扇,“这儿视角不错。”
顾夏顺势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温暖灯色。
“真漂亮啊。”顾夏的眼底映着灯光,笑容满溢。
苏御看着她的侧脸,不觉也笑了起来。
她看灯,他看她,一时两人都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伙计的敲门声传来。
片刻的功夫,桌上就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茶点,干果蜜饯糕饼等样样俱全。
顾夏咬了一口绿豆饼,美味极了。
苏御见她吃的满意,又给介绍了其他几样点心。
顾夏一一尝过,不住地点头,每样点心都很可口,但最好吃的还是绿豆饼,饼皮层层酥脆,绿豆馅细腻绵软,一口下去满嘴清甜。
顾夏喂了一口给苏御:“这绿豆饼吃着绵软清香,没那么甜腻,您尝尝看?”
苏御就着她的手尝了:“清甜绵软,确实不错。”
“那您再吃几块。”顾夏又喂了他一块。
苏御笑着吃了,末了也拿起红豆糕喂她。
两人便不说话了,你喂我,我喂你,闹得不亦乐乎。
定安和喜儿一起候在雅间外。
许是今日实在太忙,伙计上完糕点后,没有将厢房的房门合严实。
定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上前关门时,透过门缝窥到了里头苏御和顾夏相互喂食的身影,不由目瞪口呆。
他转过头,小声问喜儿道:“爷和夫人平日里也这样?”
“怎样?”喜儿正津津有味地听著书,闻言,随口一问。
定安挤眉弄眼:“互相喂着吃。”
喜儿一怔,忙回头去看,发现门已经关紧,才松了口气,随即没好气道:“这还算好的了。”
什么?这还算好了?那平时得有多腻歪?定安震惊。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世子爷!
第84章 费解
早秋的天一片湛蓝,清风习习,拂动着凉亭四周悬挂着的白色薄纱。
顾盼轻轻摇着团扇,看着白纱外边司珍局的芳姑姑领着一众绣娘们,捧着最新赶制的衣裳浩浩荡荡地去往梧桐院。
张嬷嬷见状,目含担忧地看向顾盼,心中连连呼着晦气,也是怪她自己,好好的非劝着世子妃出来走走,偏巧就遇上了这样一幕。
“世子妃……”张嬷嬷欲言又止。
顾盼冷眼看着那群绣娘消失在拐角,倏地站起身:“越来越晒了,回吧。”
说罢,也不等张嬷嬷回应,撩开纱帘便走了出去。
见她没朝自己撒气,张嬷嬷顿时松了口气。
其实这会儿时间还早,阳光尚能被层层叠起的亭台高楼遮去光华。
回到容华院,顾盼径直去了卧房,将屋内所有的丫鬟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孤身一人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她看见了,刚刚绣娘们手里捧着的是一身粉色料子的衣裳。
很鲜嫩的颜色,那是顾盼从不被允许触碰的颜色,母亲从小就告诉她,粉色轻浮,她是嫡女,粉不配她。
可世子爷大抵是喜欢这样鲜嫩颜色的,就如同他喜欢娇嫩的顾夏一样。
“嬷嬷,我要净面。”顾盼突然张口对张嬷嬷道。
张嬷嬷一怔,却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便亲自去打了水来。
顾盼仔仔细细地净了面,然后再重新匀粉描眉。
她对着镜子慢慢地涂抹胭脂,描画眉毛。
张嬷嬷在一旁看的心里奇怪,这会儿不早不晚的,世子妃是哪里来的兴头?但她什么也不敢多问,世子妃近来脾气不好,就是她这个奶嬷嬷也遭了好几回训斥。
顾盼选的胭脂不是她常用的那种颜色,用的眉黛也不是她平时惯用的那一枝。
她平时喜欢把眉毛描的浓一些,长一些,这样显得人更精神,看上去也更有威严,这是当家主母的做派。
顾盼曾一度为自己有这种做派而自豪,但今日,她想试一试另一种装扮。
抹好了粉,描好了眉,顾盼又选了蔷薇花汁做的口脂来涂抹嘴唇,而后静静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觉得镜里映出来的人很陌生,许是看惯了自己平常浓妆明艳的模样,顾盼觉得眼下镜子里的那个人她根本就不认得。
这种出奇的陌生让她没由来的心里发慌,顾盼一把推倒了镜子,也不顾盆里的水是否用过,直接就着这水洗去脸上的胭脂。
张嬷嬷默默看着,大气不敢一出。
好在顾盼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她是不会认命的!
没有人能逼迫她认命,便是母亲也不行!
顾盼面色发狠,神情狰狞,直看得张嬷嬷心头一跳。
“世子妃……”
“春桃还没有回来吗?”没等张嬷嬷把话说完,顾盼就出声打断了她。
张嬷嬷摇头,忙又道:“应该快了,春桃出去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等她回来,立马让她过来见我。”顾盼冷声道。
张嬷嬷低声应是:“您放心,春桃是个有眼力见的,定能办好您吩咐的事。”
顾盼点头,眼角余光瞟到盆子里的水,皱眉:“重新去打盆水来……不,让小厨房送水,我要沐浴。”
张嬷嬷连连道:“奴婢马上就去安排。”
不同于容华院里的战战兢兢,梧桐院的气氛就悠闲多了。
主子刚刚受了赏,丫鬟婆子们也跟着高兴,就连洒扫的小丫鬟都觉得倍有体面。
刚刚她可是听司珍局的绣娘们说了,那衣裳是世子爷特意赏了料子,让司珍局给主子做的。
世子爷可是做大事的人,一天不知有多少大事要忙,都这样了,居然还能想着给主子裁衣打扮,足见主子在世子爷心中的地位。
她们必须得好好伺候才行。
顾夏今日做的事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就是中午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就饱了。
午后的天气依旧很热,顾夏歇了午觉起来,出了一身的汗,温水沐浴之后才觉得清爽了些。
大热的天,她也懒得动了,干脆就靠在罗汉床上看起了账本。
账本是书肆今晨送过来的,顾夏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到其中一页时,一张信纸突然掉了出来。
顾夏将信展开,上边果然是娘亲的字迹。
喜儿端了盘切好的冰镇西瓜上来。
顾夏只吃了两片就没再动了,算算日子,她的小日子也快到了,不宜多食寒凉之物。
顾夏仔细地看着信上的内容。
信应是匆忙间写的,折起的时候,上面的墨水还没有干透,眼下展开,一些地方的墨迹都晕染开了,幸好还能看清上面的字。
顾夏本是靠在大迎枕上的,看着信上的内容立刻就坐了起来。
信中写了顾府在中元祭祖时发生的事情。
顾氏祖宗的牌位在顾云之念完祭文后,突地翻倒,带落一片灵牌。
灵牌落地,虽未断裂,可祭祖之时出了这样的变故,是大大的凶兆。
顾老太太当场就气晕了过去,昏迷之中,噩梦连连,醒来后便一个劲嚷嚷着是顾盼欺君罔上,以残缺之身嫁入皇家,冒犯了天威,才导致地下的祖宗也跟着被龙气影响,不得安宁。
祖宗不宁,子孙后代何以安康?
也顾不得其他,顾老太太当即便要求顾云之就此事给出一个交代。
顾老太太昏迷期间,顾云之审问过负责祠堂洒扫的小厮,也查实了是其中一个小厮洒扫时没有将牌位放好才会出这样的事故。
小厮认罪,当日负责监督的顾三爷也承认了自己当时没有仔细检查牌位便离开了祠堂。
事实摆在眼前,可顾老夫人还是不信,她非常强硬地要求顾云之尽快将顾盼从瑞王府中接回。
决不能让一个不能生育的孙女,毁了她乖乖孙儿们的前途!
顾老太太显然是信了这段时间的坊间传闻。
顾云之有心想劝,可顾老太太无论如何也听不进他的话。
为此,顾云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了李清姿一顿,若非她祈福出事,母亲也不至于如此偏激。
在信的末尾,阿娘还特别嘱咐她,这阵子定要小心为上,远离与顾府相关的一切纷争,尤其不能与顾盼靠得太近,免得她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阿娘此言大有深意。
父亲他……莫不是打算依照祖母的意思接回顾盼了?
可不应该啊。
顾夏拿起信纸,仔细又看了一遍。
阿娘没有在信中提及父亲有别的什么举动,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这一切都是李清姿所布下的局。这很反常,明明世子已经透露了很多关于顾盼的消息给他,知晓了顾盼的处境,父亲必会起疑,如此李清姿在背后的种种行为便不可能逃过父亲的眼去。
那父亲为何还要顺了李清姿的意?
……父亲他莫不是也发现李清姿的身份了?所以才故意如此?
是了,以父亲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极有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即便他还没有发现李清姿
的身份,定也觉察了不同寻常之处。
父亲是故意的,故意装不知情,照着李清姿的布局入套。
以父亲的精明,应该也看出世子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了,所以他在有意地配合世子,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毕竟她顾夏,也是他顾云之的女儿。
顾夏沉思了半晌,将信递给喜儿,让她拿去烧了,并问道:“容华院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喜儿摇了摇头:“没什么动静,她一直称病未出。”
说罢,喜儿接过信纸,也不避讳,一目十行地看完,才到窗边将信纸点燃。
顾夏一怔,外头关于顾盼不能生育的流言已传得沸沸扬扬,她怎么还如此淡然?似是想到了什么,顾夏震惊地看向喜儿:“你们可是切断了她与外面的联系?”
“主子聪慧。”喜儿笑着夸道,“但她对外的联系可不是我们切断的,我们只是没有特意过去告诉她而已。”
迎着顾夏越来越不可思议的目光,喜儿继续说道:“称病是李清姿给顾盼的建议,顾盼接受了,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全然信任李清姿,而是应允的同时又派了自己的心腹丫鬟出去查探,只是她的那些心腹……背地里都是李清姿的人。”话说到这里,喜儿都不由有些心疼起顾盼了,这是摊上了怎样的母亲啊,“顾盼目前还不知自己在外面的名声。”
顾夏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起身去了书房练字。
练字能使人静心。
她如今的字已算得上不错,虽说不上饱含风骨,但至少是能令人赏心悦目的字了。
金乌西沉,即将落下的天光将天边的云层烧出一层瑰丽的红,波澜壮阔。
苏御回来的时候,顾夏依旧在书房里练字。
苏御见状,也不扰她,随手拿了本游记坐到一旁看了起来。
反倒是顾夏,从苏御进门时起,就频频地将视线投向他。
过了一会儿,苏御放下了书,起身走到顾夏面前,笑着看着她:“怎么一直偷看我?我就这么好看?”
顾夏闻言脸一红,自知理亏,也不反驳了,喏喏道:“您是挺好看的……”
苏御挑了挑眉,这可不似她平日羞赧的做派:“突然这样直白,那你定又在心里琢磨事了。”苏御说罢,抽走顾夏手中的笔,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瓜,“想知道什么就跟我说,别为难自己这小脑瓜子了。”又顿了顿,苏御问她,“是不是管家上遇到什么难事了?”
顾夏摇头,犹豫半晌才道:“今日娘亲给我递了封信,说了些尚书府里的事,您都知道了,对吗?”
“如果你说的是顾府中元祠堂发生的那件事的话,我确实知晓。”苏御也不隐瞒,笑着道,“瞧你这样一本正经的,就是在想这个?”
顾夏抿了抿唇,抬手拉着苏御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顾盼她……是不是会死?”
苏御“唔”了一声,摇头说道:“顾盼的生死并不掌握在我们手中,而是要看虞清会怎么想。”
“虞清?”顾夏不解。
苏御叹息了声,拉下顾夏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虞清此生就只有齐星礼这么一个子嗣,为了她们所谓的复国大业,齐星礼刚一出生就被她送走,而今更是落得个不知所踪的下场,她又怎能忍下这口气。”
顾夏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苏御的话意道:“如今这一切的变故都是因为顾盼没有按照她们的要求坐稳您正妻的位置……将顾盼的生死交予别人,李清姿这是将自己的女儿当成了让虞清出气的工具。”
苏御认真地看着顾夏:“你不忍心了?”
顾夏摇头:“就是有些唏嘘,我小时候特别羡慕顾盼,她长得好,出身好,人也聪慧,母亲和祖母对她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不想有一日她竟会被这两人弃之如敝履,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母亲这样千方百计地去算计自己的孩子?”
“因为她从未将自己当成是一个母亲,李清姿这一生育有两子两女,生完第二个女儿后便没在怀孕,她对女儿的上心程度远超两个儿子。”苏御认真地看着顾夏的眼睛,缓缓道,“从头至尾,她想要的,都只是两个名为女儿的复国工具。”
顾夏又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那长兄他们……”
“这对他们来说,并非坏事。”苏御说着,将顾夏搂进怀里,“我们都该庆幸她的冷血。”
顾夏任他抱着,心里也明白世子这话的意思。
“好了,不说这些了。”苏御又摸了摸顾夏的长发:“这些事情夫君都会处理好的,你不要操心,进屋前我听朱嬷嬷说你午膳没怎么用,怎么了?就因为这些事儿胃口不好?”
顾夏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就是不饿,早上起的晚了,早膳用的也好……”觉得自己这话太孩子气了,顾夏忙岔开话道,“等会儿晚膳我陪您多用些。”
苏御笑着看着她,觉得她可爱极了:“好,那我看着你吃,若我觉得你用的不够,就喂你吃。”
“成。”顾夏笑着应了,很干脆,反正最后妥协的人会是他,他总是拿自己没辙的。
嗯……除了床上那点子事外。
第85章 雨天
进入到八月的这天夜里,上京城下了一场雨。
雨不大,却也不小,延绵秋雨,从子时就开始下起,洋洋洒洒了一整晚,到了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停下。
初一是休沐日,外头又下着雨,苏御破天荒地陪顾夏多躺了一会儿。
“是下雨了吗?”半梦半醒间,顾夏听到外头传来的沙沙声响,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睡意。
苏御“嗯”了一声,仔细地为她掖了掖被角:“昨天夜里就开始下了,今早估摸着也不会停。”
“那您今儿别出去晨练了,休息一日吧。”顾夏说着,往苏御怀里拱了拱,手臂也自然地揽上他的腰身。
“好。”苏御顺势将人抱了满怀。
他的怀抱温暖又坚固,好似所有的风雨,都被他阻隔在外了一般,顾夏舒服地又睡了过去。
苏御是个自律性很强的人,他只稍稍眯了一刻钟的样子,便起身下床了。
顾夏也跟着他一块儿起了。
早膳是用的煎饼和红豆莲子粥。
巴掌大的煎饼被煎出好看的金黄色泽,咬着焦香酥脆,单吃着好吃,卷着萝卜丝和青瓜条一起吃也好吃。
粥里没有放糖,但里头加了足足的红豆和莲子,吃着格外的清甜甘香,最是适合秋季败火。
“这粥会不会太甜了?”顾夏喝了口粥,便抬头问苏御道。
世子不喜甜食,也不知这粥合不合他的口味。
苏御尝了一口粥,笑道:“清甜不腻,还不错。”
顾夏闻言,这才放心下来,安安稳稳地吃起了自己面前的膳食。
“昨日司珍局送来的新衣你试过了没有?可还合身?”苏御一边用着早膳一边问顾夏道。
“挺合身的。”顾夏笑着回答,“一眨眼的功夫夏天就要过完了,司珍局这次送来的都是秋天的衣裳,料子较为厚实,我最喜欢那件桃色绣海棠花的,就是裙摆拖得有些长了,平时穿着怕是不太方便。”
“让丫鬟替你提着。”苏御不甚在意道。
顾夏听了哭笑不得:“那也太麻烦了,就日常穿穿哪里需要那样的排场。”
“这有什么。”苏御可不在意这些,在他看来,衣裳就是要将就人的,哪有人去将就衣裳的?
“你要是不喜欢别人提着,就直接拖到地上,脏了便洗,不打紧的。”
顾夏笑了笑,也不跟他解释衣裳洗多了会褪色之类的事情,只柔声说:“那等天气凉快一些,妾身就穿给您瞧瞧。”
苏御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夏。
顾夏被他看的脸有点红。
她只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世子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苏御看着看着突然握住顾夏的手,凑近前,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那到时我给你提裙摆,好不好?”
“……胡说什么呢!”顾夏狠狠白他一眼,转过头不理他。
苏御笑着给她卷了个煎饼。
用罢了早膳,两人又一道去了小书房。
外头阴雨连天,檐角的风铃在风雨里叮、叮、叮地响着。
书房靠窗的檀木桌上,放着一只景泰蓝缠枝莲梅瓶,里面插着几只绽开的乳黄秋海棠。
苏御和顾夏两人各自占了书房的一角,各自忙活着手里的事情,倒也算和谐惬意。
等顾夏看完手中的账本抬起头,就看到苏御认真作画的模样。
他的手,骨节分明,握着毛笔的姿势十分好看。
顾夏来到书桌旁,看到苏御画的是荷池,三五支尚且青涩的花苞,隐在一片层层叠叠的青碧之中。无论是花还是叶,都画的极简单,只除了其中一朵,画得尤为特殊,花苞微微绽开,露出内里鲜嫩的粉。
这朵将开未开的花苞,凝聚了这幅画像所有的精髓,乃此图点睛之所在。
顾夏的脑中顿时冒出“一枝独秀”四个字来。
就在顾夏细细欣赏之时,苏御突然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朵是你。”
午后的荷花池里,一片连绵的碧绿之中,一身着粉衣的少女欢快的游动其间……
这是他们的初遇。
顾夏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苏御的意思,热意爬上她的耳垂,她地脸逐渐与画上的荷花同色。
“您画的真好。”顾夏稳了稳心神,由衷地夸赞道。
世人都知瑞王世子擅武,立下过许多战功,士人学子们也知他写的一手好字,却甚少有人知晓他亦擅丹青。
顾夏也是在看到外院书房里所挂着的画上的落款时,才知晓世子擅长画画的。
苏御闻言笑了一下,他认真地看着顾夏,忽然说道:“要不我给你画一幅画像吧?”
顾夏有些意外,本能地眨了眨眼,抬手指着自己:“画我?”
苏御点头:“我还从来没有画过人像,你来做第一个,愿意吗?”
顾夏自然没有不愿的,只是觉着有些别扭:“现在就画吗?”
苏御:“自然。”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有这样一种冲动,他想把她现在的样子画下来。
“那妾身先去换件衣裳吧,再重新梳个妆。”
因着外头下雨,顾夏打扮的很随意,头上只简单地绾了一根碧透的玉簪,发髻松垂,脸上也未施脂粉,若就这副模样入画,委实太不成体统了些。
顾夏说罢,就想离去更衣,却被苏御拉了回来,因为身高的差距,顾夏的脸只能正对着他散发着阵阵热意的胸膛。
苏御道: “不用梳妆,你这样就很好,我很喜欢。”
顾夏微仰着脸,笑着看他,半晌,点头:“好,那就这样画。”
顾夏就着苏御的指引坐到了窗前的躺椅上,背靠着窗外连绵的落雨和檐角垂落的风铃。
秋风萧瑟,带动落英旋旋下坠,晃悠悠地跌入檐角的那口荷花缸里,荷花早枯,独留一些枯败的枝干强撑着最后一丝倔强。
雨淅淅沥沥地洒下,水缸里的两尾锦鲤四处游动,不时冒出水面吞食水上的落花。
“像平常那样靠坐着就成,不用拘束,越自在越好。”苏御边说,边将画纸铺展开来。
顾夏点了点头,可内心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又是忐忑,又是期待的那种紧张。
她还从来没有被人画到画上过。
世子画出来的她会是怎样的呢?会像以前看过的仕女图那样美丽吗?可仕女图上的人都打扮的很齐整,哪有像她这样随意的……
“不要紧张。”见人一直僵着身子,苏御笑着安慰道,他的声音温温的,充满了笑意,看过来的目光也异常的柔和。
察觉到苏御眼里的鼓励,顾夏慢慢静下心来。
见她终于放松,苏御这才落笔在纸上细细描绘起来。
窗外秋雨潺潺,窗里一片静谧。
一片嫩黄的花瓣缓缓从梅瓶上飘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檀木桌案上。
苏御专注作画的样子看得顾夏几乎入了神,她平时可没有这样大饱眼福的机会,趁着现下时机大好,她索性也不遮掩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苏御,指望能一次看个够本。
可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画像已经画好。
檐外雨滴如帘,水雾缭绕,这一场雨竟还未彻底停下。
苏御笑着朝顾夏招了招手:“过来看看。”
“妾身也不知怎么地,竟又睡着了……”顾夏不好意思地走到书案前面,低下头去看。
画上的女子斜倚在软榻上,美目微敛,巧笑倩兮,一头乌发柔软蓬松,衬得窗外的雨幕轻盈如斯。
顾夏一瞬不瞬地看着画中人的眉眼,一种奇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霎时涌上心头。
“这……是我?”
“嗯,是你。”
“妾身哪有这样好看。”顾夏定定看着画中的自己喃喃。
画中的女子是那样的美丽,秀雅恬淡,气质出尘。
原来世子眼中的她,竟是这样的。
顾夏蓦地不安了起来。
他实在将她画的太好,若将来的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么好时,会不会失望?
忐忑之余,顾夏内心又涌起一股隐秘的欢喜来。
不论将来如何,至少眼下的她在世子眼里就是这般美好的一个人。
“喜欢吗?”苏御从身后拥住顾夏,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喜欢。”顾夏轻轻摩挲着画纸边缘,“您将我画的太好了。”
苏御笑了一下:“画中的你,不及我眼中你的万分之一。”
顾夏:“妾身哪有这样好。”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突然传来喜儿的禀报声:“主子,世子爷,顾府来信了。”
苏御同顾夏对视了一眼,而后将人放开。
顾夏理了理鬓边有些散乱的碎发,道:“拿进来吧。”
喜儿推门进来,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将一封信递给顾夏,又麻溜地退了出去。
顾夏接过信仔细地看了,信是李清姿写的。
……
顾夏看完,便将信纸递给苏御,说:“顾府打算提我姨娘为贵妾,邀我七日后回府观礼。”
苏御拿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一点惊讶的神情也无。
“您已经知道了?”顾夏见状问道。
苏御摇头:“但能想像的到。”顿了顿,苏御又说,“想来不出一月,李清姿便会寻由头将顾盼给接回去。”
该舍的东西就该舍,这一点,李清姿一贯做得好。
顾夏闻言,呼吸微微一顿:“可要妾身帮着做些什么?”
苏御又笑了一下,说:“你只要顾好自己就好,其他的有我。”
顾夏是聪慧之人,自然明白苏御话里的意思。
世子前一阵子很忙,日日早出晚归,但最近这阵,他明显没那么忙碌了,陪她的时间也多了很多。
想来是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一切就绪,就等着李清姿她们那边的动作了。
他本无需这样麻烦的,都是为了她才会如此……
顾夏的目光凝在苏御的脸上,眼里慢慢涌现一眶酸意。
世子这是毫无保留地在为她筹谋。
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回馈他,作为皇孙,他什么也不缺。
可转念一想,顾夏又释然了,面对这样一份赤城的心意,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辜负他。于是顾夏笑着应了下来,温声细语地说:“好,那我等您,等您牵着我一起参加今岁的除夕宴。”
容华院。
清莹过来的时候,顾盼正倚在容华池边喂鱼。
鱼食伴着秋雨一起落进池里,池中的鲤鱼瞬间便翻腾着一拥而上,肥硕的鱼儿们围堵成堆,拚命争抢着水上漂浮的鱼食,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清亮的池水就变得浑浊不堪起来。
“世子妃,祖家传信来了。”清莹福了福身,轻声说道。
顾盼却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仍旧定定地望着眼底下的鱼群。
各色鳞纹交缠堆叠,一张张鱼口大开,丝毫没有平日悠闲游动时的观赏性。
眼见着池中的鱼食就要被吃完,鱼儿们渐渐散开之际,顾盼又抓了一把扔下去,水里的鱼儿顿时抢得更加凶猛。顾盼笑了一声,将鱼食罐子扔到桌上,张嬷嬷见状,立即示意旁边端着水的小丫鬟上前,伺候顾盼净手。
顾盼洗了手,又细致地抹了香膏,这才施施然将视线投向清莹,问:“母亲这次又有何吩咐?”
清莹闻言,目光晦涩地闪了闪,随后肃声禀道:“祖家传信,说老夫人发话要提裴姨娘为老爷的平妻,已选好了日子,就定在八月初七,夫人请您那日回府观礼……”
“你说什么?”顾盼猛地从石凳上站起,神色冰冷地盯着清莹,“平妻?”
清莹颔首:“当日老夫人落水,为裴姨娘所救,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顾盼阴沉着脸,语气淡漠:“母亲没有反对?”
“您知道的,夫人贯来不会违背老夫人的意愿。”清莹说罢,偷偷抬眸看了顾盼一眼,“老爷也没有反对。”
母亲自然不会反对祖母的意愿,毕竟祖母所为……皆是母亲的心意,她又有什么好反对的?
顾盼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水榭。
张嬷嬷见状忙撑开伞追了出去。
过了晌午,雨依旧没有停,苍穹乌沉沉的,天际突地撕开一道亮光,瞬息之间,一道响雷砸下来,如同砸在顾盼的脑门上。
“奴婢回府仔细打听了一遭,因落水被救的缘故,老夫人一直有意要提一提裴姨娘的身份,本是要提贵妾的,但夫人近来屡屡出错,惹得老夫人气恼,便提出了立平妻一事,老爷不知为何,竟也没有反对。”春桃小心翼翼地说道。
顾盼这一瞬间的神情淡漠到了极致,那压抑在肺腑里的寒气忍不住地往外冒。
张嬷嬷听了亦是十分气恼,努力压制住火气道:“世子妃,咱们得想个法子阻止,否则今后您回了娘家,还得叫裴姨娘一声母亲……她一个瘦马,怎么配?老奴光是想想,都觉得恶心透了。”
顾盼按着发胀的头颅,冷冷一笑:“你说得不错,她怎么配!”
第86章 忠心
晚膳的时候,苏御吩咐小厨房多备了一道丸子汤。
他笑着跟顾夏说:“我以前出征在外,每到雨天,军中的伙头兵就好做这一道汤,丸子是用新鲜的牛肉现打的,咬着特别劲道,往汤里多搁些醋和胡椒,喝起来暖烘烘的,既能除湿又可驱寒,最是适合雨雪天气食用。”
“听您这样一说,妾身都觉着馋了,等会儿定要好好喝上一碗。”顾夏也笑着说道。
“那汤味儿重,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苏御说,“但我吩咐厨娘另备了道莲子羹。”
顾夏揶揄地看了苏御一眼:“妾身可不挑食。”
这是在说他挑食?苏御挑了挑眉,觉得她近来越发胆大了,都敢这样调侃他了。
但他很喜欢她这样。
他喜欢她依赖他,对他不设防的样子,就好像养了许久的小动物终于肯亲近自己了一般。
顾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御挑起了下巴。顾夏措不及防,仰着脸有些茫然地看着对方。
苏御靠得她极近,整个人牢牢地将她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都敢调侃起我来了,你是何时变得这般胆大的,嗯?”苏御低头凑到顾夏的耳边低低地说着话,呼出的气息扑得她痒痒的,“但我喜欢你这样……”
后面的话语随着苏御的动作堵在了两人的唇齿之间。
顾夏被他亲的浑身发软,伸手想去推他,却被他反手压住,灼热的唇一下一下地吻着她。
就在两人亲的难舍难分之际,面前的茶壶突地发出“咕嘟嘟”的声音来。
是水开了。
雾气缭绕间,茶香浮动。
顾夏不由再次挣扎了起来。
茶是苏御要求煮得,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苏御苦笑着放开顾夏,却见她衣襟凌乱,肚兜的系带都被自己扯出来解开了,能看到雪白的峰峦露出大半……
苏御尴尬地低咳了一声。
顾夏红着脸,飞快地抬手系好衣带。
苏御看她穿好衣服,这才提起茶壶,如蜻蜓点水地倾了倾,茶水顺势落入杯中。
杯上霎时浮起一团白雾,袅袅娜娜,扶摇而上,至杯顶结成一团云雾,而后散开,更加浓郁的幽香随之四溢开来,满是如春。
顾夏两手捧杯,将茶杯端到苏御面前。她的脸庞红扑扑的,洁白无瑕的指尖被瓷白的茶杯衬托得如玉般晶莹。
苏御接过杯子慢慢品着茶。
顾夏也尝了一杯。
茶是用晨间取的花露煮的,顾夏认真地品尝,却还是没能从中品出一丝别的味道来。
苏御就看着她笑。
“您笑什么呀?”顾夏被他笑得羞恼,抬手轻捶了他一下。
苏御顺势捉住她的手。
恰此时,一阵风吹来,茶水氤氲的雾气隐隐淡淡地在苏御棱角分明的脸上漫开。薄雾之中,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竟生生透出了三分风流。
顾夏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抽回手,可她的力气于苏御而言不过是蚍蜉撼树。
接下来她又被他按着狠狠亲了一回。
一旁案上的书册被风吹得哗哗地响。
“再过十来天就是中秋了,往年中秋,宫中总要设宴热闹一场,但今年皇祖父称身子不适,便免了宫宴,届时我们就在王府里陪着母妃一起过。”
苏御这样安排,顾夏自然没有意见,就点头应是了。
中秋啊,竟就快到了……
顾夏垂下眼,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眼睑落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见她神色不对,苏御问:“怎么了?”
顾夏想了想,说:“没事,就是有些感慨,今年还是我第一回没有陪姨娘一起过中秋。”
苏御好奇:“你们以往都是一起过的?”
顾夏点头:“那是我难得地,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姨娘呆在一起的节日,顾府的规矩,中秋家宴之后,子女们都要在生母的院子里过夜。所以每回家宴结束,姨娘都会带我回她的院子,还会单独给我做一次月饼,她是姑苏人士,南边的口味和上京这儿不同,他们的月饼是咸味月饼,里头不仅有肉,还有火腿。”顾夏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她问苏御,“您有尝过咸口的月饼吗?”
苏御自然是尝过的,但破天荒的,他摇了摇头。
顾夏眨了眨眼:“那今年中秋,我做给您尝尝。”
“好。”苏御看着她,问,“今年中秋不能同你姨娘一道过了,你可会遗憾?”
顾夏笑着否认:“能跟您一起过,妾身已经很开心了。”微顿了顿,她轻声再道,“哪能让我一人占了两头好处。”
苏御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晚膳里果然有一道丸子汤。
汤是奶白色的,熬得稠稠的,瞧着浓郁,闻着鲜香。
苏御亲手给顾夏盛了一碗。
顾夏喝了一口,酸酸烫烫的,里头加了不少的胡椒,喝进胃里暖暖的,很舒服,牛肉丸子也很劲道。
这一口汤,顾夏用的非常满足。
两人刚吃过晚饭,外头就有丫鬟过来通传,说是定安有事请见世子爷。
苏御起身对顾夏说:“我去一趟前院,你要是累了就先洗漱休息。”
顾夏点点头,也站起了身,亲自将人送到门口,目送他离开。
已经入夜了,雨不知何时停的,夜风凛冽,廊庑与长廊下点满了宫灯,苏御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红艳艳的灯色里。
定安就在梧桐院外侯着,苏御一出来,立马迎了上去,说:“容华院那个叫春桃的丫鬟今日果然去了一趟顾府,回来时带了好些信件,并私下偷偷交给了清莹。”
苏御“唔”了声,面无波澜道:“顾云之怎么说的?”
定安:“顾大人说一切都照您的意思来办,只希望您能对顾府网开一面,他的那两个儿子,他都会看好,不会让他们知晓实情,今生也不会让他们进入官场。”
苏御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倒是识相,你告诉他,他对大应的忠心,我知,皇祖父亦知,让他宽心。”
定安颔首应是,两人迈着大步回到了前院书房。
雨后的蟋蟀“唧唧”叫个不停。
定安小心的将书房里的烛火点上,而后才把怀里的一封信递给苏御:“这是肖叔潜入书院后所查获的名单,虞清手上可以动用的民间人脉,大部分都在上面了。”
“大部分?”苏御皱眉。
定安抬眸看了苏御一眼,道:“这是虞清手里最后的人脉,这些人身份不高,就像沙子一样散在大应各处,十分杂乱,肖叔说……他也不敢保证自己都捡干净了。”
苏御的脸上慢慢挂起了冰霜之色,他把信纸放在书案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让他继续查,务必都捡干净了,一个也不能错漏。”
“属下明白。”定安躬身,想起一事,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放到桌子上,“这药,顾大人派人送来了,属下用萤粉核实过了,确认无误。”
“嗯。”苏御看着那个木盒,半晌,闭上了眼,一会儿又睁开,淡淡地道,“派人送去慈恩寺吧。”
只愿这次过后,姑母真6能放下。
定安又重新收起盒子,想了想,他有些不确定地问:“容华院那位真的会选择下毒?属下查过顾盼的生平,她虽手段狠辣,那些得罪过她的人无一不死于非命,可没有一人是被毒死的,她不常用毒。”
苏御却很笃定道:“这一次她一定会用毒。”说罢,苏御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树。
那树孤零零的,树叶早就掉的差不多了,可枝丫却始终向上升展着,瞧着竟像有一股不屈服的力量。
“裴氏分明只是被提为贵妾,李清姿却故意让人误导她,不正是在推着顾盼行动?顾盼的手段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清姿。”苏御捻动着衣角,慢慢道,“她安排了那么多人手到顾盼身边,就是为了掌控她,下毒是李清姿惯用的手段,她一定会让人引导顾盼这样做的。”
“眼下最受顾盼信赖的莫过于她身边的奶嬷嬷……”定安转动着眼珠疑惑了半晌,蓦地瞪大了眼,“不会吧?竟连那张嬷嬷也是李清姿的人?”
“这很奇怪?”苏御淡淡瞟了定安一眼,“顾盼身边的人,又有哪个不是李清姿安排的?那张氏即便不是李清姿的人,也定有把柄落在李清姿的手上,以便其关键时刻受她驱使,不然李清姿也不会将人安排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去。”
确实……定安心下悚然,这女人的掌控欲也太可怕了!
顾盼,可以说是被她给一手毁了。
正巧这时,屋外有人影晃动,苏御转首示意定安。
定安立即过去开门。
周管家疾步进来禀告:“世子爷,张嬷嬷果然出府了,看其方向,应是回家。”
苏御闻言挑了挑眉,对定安道:“跟上她,若我猜的不错,她此行定是取药,你设法将她手里的药换成我们日前得来的假死药。”
“属下明白。”
等定安退下了,苏御才问周管家道:“绾宁近来还是频频外出吗?”
周管家颔首:“老奴一直注意着,郡主每回出门都是同寻公子一起的,暗卫们也一直跟着,您请放心。”
苏御沉吟了会儿,道:“传信通知长安,让他将城北的幼儿剖尸案透露给绾宁。”
周管家闻言眉心一跳,世子这是……又给郡主找事做?
“爷,那幼儿死后尸体被剖,死状凄惨,可见凶手之凶残,让郡主去处理,是否太过危险了?”
苏御:“我看过京兆尹递呈的案牍,那幼儿尸体上的刀痕错杂,深浅不一,凶手应是初次作案,力气也不大,极有可能是个女子,或着孩童,这案子交给绾宁正合适,又有阿寻在旁看着,无妨的。”
世子既有计较,周管家便不多言了。
苏御挥手让他退下,自己也随后出了书房,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回梧桐院。
此时的容华院,灯火通明。
灯火中心的顾盼却仿佛中邪了一般,她死死地盯着从清莹房中搜出的书信,面孔扭曲,出口的声音亦带着股难以抑制的凄厉。
“你们竟敢这样算计我!”
被仆妇压在下首的清莹面色平淡,望着顾盼近乎癫狂的模样,平静道:“大小姐慎言,夫人是您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顾盼眼眶泛红,握着信纸的手轻轻发抖,“四处败坏我的名声是为了我好?”
“夫人也不是故意的,谁能想到红布条会从树上掉落,夫人她……”
“她根本就不是会求神的人!我的身体也没有问题!”顾盼恶狠狠地打断了清莹,“她是故意的!她早就放弃我了。”话毕,一颗泪珠子从顾盼的眼中坠落。
清莹见状,心猛地一跳,心中忍不住泛起酸意,这毕竟是大姑娘啊,是公主从小宠到大的大姑娘啊,计划怎么就失败了呢?
清莹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继续将这出戏给演下去,她不能坏了公主的计划。
“大姑娘,夫人是您的生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当我不识字吗?”顾盼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信纸,“我不过是她的一颗棋子,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做皇后的女儿,一个可以为她儿子谋取前程的工具!她不是嘱咐你好好照顾顾夏了吗?”
顾盼说着,举了举手中的信纸。
清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慢慢地垂下了脸。
这近乎默认的举动,灼烧了顾盼的神经,对于张嬷嬷的建议,她本还有些犹豫,但是现在,不必了!
“我不会让她如意的,你们等着瞧吧,我一定会成功的,后位只会是我的,即使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她顾夏,你们注定失败。”说罢,顾盼将手里连并桌上的信纸,全部撕碎,“来人!将她押去柴房,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第87章 讥讽
日子一日一日地往前挪,转眼便到了八月初八。
今天是裴姨娘的好日子,身为女儿,顾夏特意换上了司珍房最新赶制的新衣,上身是一套烟紫色如意缎绣五彩缂丝衫,下搭深墨色的百褶凤尾裙,腰封是玄色的,上边绣着云纹。
这身衣裳艳而不俗,质料光泽柔和,衬得顾夏的肌肤就好似新剥壳的荔枝一般,雪白晶莹。
“您的气色可真好,肤若凝脂,便是不抹胭脂也比旁人娇艳。”喜儿一边给顾夏上妆,一边由衷地夸赞道。
说是上妆,其实也就是帮着抹些滋润的香膏。
“你倒是会说好听的。”顾夏扫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眉黛,指着正开着的妆奁里的一支五彩珠玉攒的珠花道:“带这个吧。”
喜儿笑着应诺,随即将珠花给顾夏簪上。
顾夏的脸上只薄薄地用了一点儿胭脂,头上绾着瑶花髻,发髻上斜插着她方才指定的那支五彩珠花。
珠花的花瓣是红的,叶子是绿的,还有纤细精致的金线所圈出的花蕊,衬着顾夏那一头乌黢黢的头发,别提有多好看了。
喜儿就一直盯着想多看几眼,半晌,感叹道:“这珠花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特意赏的,在整个上京都是独一份儿的,有钱也买不着,可见世子爷对您的用心。”
顾夏笑了笑,对着镜子轻轻抚了抚鬓边,从容地站起身,喜儿连忙替她将披帛搭在肩膀上,一旁伺候的丫鬟见状,也立马上前替她整理好裙脚。
朱嬷嬷上上下下打量了顾夏一番,确认挑不出一丝毛病了方道:“主子您这样装扮极好。方才世子爷让安顺过来传话,说他会直接从书房过去垂花门,让您不必等他。”
顾夏微微颔首:“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过去吧。”
纳贵妾不比娶妻,照贯例,只需在戌时前将人从侧门抬进府,再向主母敬茶便算完成仪式。
裴姨娘本就是顾云之的妾室,如今只是提位,更是省了一道麻烦,只用摆案向主母敬茶即可。
眼下已是申时末,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从梧桐院到垂花门的距离不算远,但由于顾夏这身衣裳的裙摆有些长,朱嬷嬷便差人备了轿撵,一路将顾夏抬至垂花门处。
顾夏到的时候,顾盼已经等在垂花门前了,她被一众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身穿绛红色宝相花纹长身褙子,水红色的湘群,头上戴着赤金宝结和嵌黄色碧玺石的雕花簪子。鸽子蛋大的碧玺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顾夏下了轿撵,缓步聘婷地朝顾盼走去,微微屈膝行礼:“见过世子妃,是妾身来迟了。”
金乌西沉,黄灿灿的夕光将天边的云层烧出一抹瑰丽的红,沐在暮色中的顾夏就好似花丛里正欲盛开的一蓬鸢尾花。
“无妨,我也是刚到。”顾盼嘴角含笑,只那笑意未及面上,眼中更是一点情绪也无,“妹妹真是好颜色。”
顾夏仿佛听不出顾盼话语中的嘲弄一般,弯起水盈盈的眸子,也跟着莞尔一笑。
“姐姐谬赞了。”
顾盼印象中的顾夏并不常笑,还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十分的小家子气,然眼前人却笑得十分欢愉,虽只是浅浅一莞尔,却也足以让人窥到其中的怡悦。可见她在王府过得很好,没有一点不顺心的事儿……
顾盼盯着顾夏的目光愈发森然,好半晌,才压下神情中的狰狞,淡声道:“既来了,便出发吧。”
顾夏看了顾盼一眼,道:“父亲也给世子爷下了帖子,昨夜世子爷说自个儿今日正好得空,可以随咱们一道过去……”
顾盼沉默,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来:“如此……极好。”
两人又等了小一会儿,才看到苏御从另一边的长廊信步而来。
跨出长廊,日光穿过层云从他的头顶兜头浇下,明晃晃的光芒笼罩在他周身,如同洒金,衬得他异常俊美。
要搁往常,顾夏定要上前美美地夸他几句,可此时顾盼也在,顾夏自是不好多说什么,只乖乖地跟着顾盼一起行礼。
苏御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免礼。
顾夏起身,抬眸偷偷瞧了苏御一眼,却被他抓了个正着。
苏御眼中顿时染上一层浅笑。
顾夏忙低下头去。
苏御见状,不由失笑,这身衣裳很衬夏夏,她没怎么用脂粉,只淡描了眉,唇上点了一抹石榴红色,让人看着就想咬她一口。
察觉自个儿的思绪变换,苏御稳了稳心神,沉声道:“出发吧。”
马车就停在垂花门前。
顾夏朝后一辆马车走去,正想踩着马凳上车,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
这只手,手掌的纹理十分清晰,从掌腹到指尖泛着浓淡的血色,摊开的五指修长有力,充斥着值得让人依靠的力量。
是苏御的手。
顾夏诧异地转头看去,只一眼,便叫他晃了心神。
“爷……”
“我扶你上马车。”
大庭广众之下,世子妃还在一旁看着,顾夏知晓自己此时应该收敛,可她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就着苏御的力道上了马车。
苏御握住顾夏的手,用力地捏了捏。
顾夏嗔了他一眼,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唇角不自觉就勾了起来。
两人这判若无人的举动,生生刺激了顾盼。
诚然在场所有的丫鬟都知晓她这个世子妃只是摆设,可他们也不该这样明目张胆地下她的脸!
还有世子爷那身玄色圆领绣祥云纹的衣袍,分明与顾夏的腰带出自同一匹布料!
他们怎么敢的?怎么敢这样出去见人?
顾盼此时的脸色非常难看,是压也压不住的难看。
将顾夏扶上车后,苏御转过头来,见顾盼还在马车前站着未动,便道:“时候不早,该出发了。”
顾盼原以为苏御不会理会自己,却见他往这边看来,心中一紧,紧接着又重重一跳,她张了张唇,与男人对视的目光甚至带了点儿期盼。
苏御却面无波澜地收回了目光,转身阔步上马。
顾盼望着苏御上马的身影,面色缓缓沉下。
“世子妃……”张嬷嬷担忧地唤道。
顾盼垂了垂眼,敛去眼底的阴沉,面色也恢复平静,出口的声音很轻,但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走吧,今日可是有一出大戏呢。”
见她彻底下定决心,张嬷嬷心下一喜,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反而叹了一声,劝慰道:“您放心,老奴寻的那药不会伤了夫人的,就是要遭些罪,夫人她会理解您的。”
顾盼恍若未闻,迳直上了马车。
车辕辚辚向前驶去。
路过长庆街的时候,定安骑着马跟了上来,并小声地向苏御禀告了从张嬷嬷手中换出的药丸的功效。
那并非什么致命毒药,却会毁人身体,服用之人注定短寿,且终其一生都要与药石为伴。
苏御听了并不觉得意外,李清姿要将那药喂给裴姨娘,裴姨娘于她还有大用,她自然不会下杀手。
“届时你盯紧点。”苏御缓缓摩挲着手里的马缰,顿了顿,又道,“让顾云之也看紧一些。”
“是。”定安应声,而后纵马离开。
小半盏茶后,马车来到了顾府门前。
依旧是顾云之和李清姿亲自出府迎的人。
顾云之罕见的穿了一身红衣,这鲜红的颜色刺得顾盼的双目也跟着变得赤红了起来。
张嬷嬷见状,不动声色地伸手扶了她一把。顾盼顿时回神,沉默着敛下眼去。
李清姿倒是一如既往,大方、周到、得体,并没有因为丈夫对别的女人上心而生出不满。
几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便往里走了,三人先去了顾老夫人的院子请安,而后才到前院见客。
因只是提妾,顾云之并未邀请外人,只叫了本家的亲戚和外嫁的女儿。
时辰未止,只有男眷们在前厅里坐着,女眷们都还候在偏厅。
同一众长辈们见完了礼,李清姿便领着顾盼和顾夏去往偏厅。
快要走出前厅时,顾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苏御被众人拥簇在正中间。
许是觉察到顾夏的目光,苏御微侧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瞧出心上人眼底隐隐约约的彷徨,苏御微不可察地冲她点了点头,嘴里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别怕。
信我。
顾夏缓缓转回头,跟着李清姿一道转去偏厅。
这无声的四个字,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容地拨开了顾夏头顶聚集的云雾,她心口那点子因担心姨娘而起的惶然,登时就少了许多。
一切都会顺利的!
苏御收回目光,便撞进了顾云之的眼里,二人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虽未邀请外人,但今日来观礼的自家人也有不少,面积不算小的偏厅里满满地坐了好些的人。
李清姿将顾盼两人迎进门,又招呼了众人一会儿,便离开忙碌去了。周嬷嬷日前起夜时摔了一跤,不慎扭伤了腿,正在屋子里修养,没了这得力助手,很多事情李清姿都要自己忙活。
这回顾夏身边也热闹了不少,好些长袖善舞的长辈都特意上前跟她讲话。
三三两两打过招呼后,众人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往顾盼身上飘。近来上京城甚嚣尘上的都是有关于她的传闻,着实令人好奇。
顾盼对此浑不在意,仿佛察觉不到众人的视线一般,只安静地喝着茶,娴静得如同一幅美人画。
但她毕竟是瑞王世子妃,身份摆在这儿,众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尤其是在得知瑞王世子这次也陪着一起过来之后。
三房的嫡女顾茵自小就爱与大房的嫡出姑娘别苗头,想当初顾盼高嫁给瑞王世子,是何等的风光,而今不过半年多,就跌落尘埃了,着实是解气。
见顾盼始终八风不动地坐着,顾茵便忍不住想酸她两句。
“三姐姐,听说你有孕了?”顾茵这话是对顾窈说的。
话语落下,厅内顿时一静。
众人或明或暗的眼神无不扫向顾盼。
三姑娘顾窈更是尴尬得不行,一时间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她是真的有了身孕,才两个多月,并未对外透露,也不知顾茵是从哪里听来的。
顾窈是顾云之的庶女,生母是柳姨娘,今年年初在李清姿的安排下,嫁给了户部员外郎薛瑾。
这门婚事虽说不上顶好,但绝不算差,尤其是与顾夏相比,柳姨娘对此非常满意,也越发敬重起李清姿来。
顾云之共有一妻四妾,除了正妻李清姿育有二子二女,便只有后来纳的柳姨娘和裴姨娘各生了一个女儿,他早期所纳的两位姨娘都未曾孕有子嗣。
顾夏不动声色地去瞧顾盼,却见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茶盏,没有半点儿反应。
众人见顾盼这纹丝不动的模样,心底不由也泛起了嘀咕,难道传言非真?她并非不孕?
最后还是三夫人连氏打圆场训了顾茵两句,直言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儿,才将话题给揭了过去。
顾茵当众被训,顾盼这才放下杯子,嘴角压出一丝淡笑,道:“三妹妹有孕是好事,都说女子生育如同走了一趟鬼门关,我那儿还有根母妃赏赐的百年人参,改明儿差人给你送去,就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顾窈听了,忙起身谢恩:“谢过大姐姐。”
顾盼淡淡道:“都是自家姐妹。”
同是一家姐妹,一个挨了训,一个得了赏,可见其中差距。
这让刚刚训斥完女儿的连氏觉得面上挂不住,仿佛突然被人拧到了半空,不上不下,她期待顾盼能再说两句,好给她一个台阶下。
偏生顾盼置若罔闻。
连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堪极了。
众人见顾盼不仅生得花容月貌,手段也是漂亮,不觉打心底里钦佩起她来。真不愧是上京公认的第一才女,要是她们的女儿能有她一半能耐,她们也就知足了。
正好这时,外边传来守门婆子的通禀声,说时辰差不多了,请诸位主子移步正厅观礼。
第88章 中毒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正厅里便点起了灯。
裴姨娘在众人的见证下规规矩矩地给李清姿敬了茶。
李清姿喝了茶,回赏了裴氏一杯清茶,又给她递了个红漆盒子装的见面礼,便算礼成了。
至此裴氏终于从最低等的侍妾,一跃成了贵妾,身份水涨船高。
从李清姿喝下茶水的那一刻起,顾盼便紧张地一直盯着她,可等全部人都至宴息处分席落座,也没见李清姿有任何反应。
顾盼十分不解,又不能即刻叫来张嬷嬷追问,只能在原地干着急,维持了一整日的镇定,也随之出现了破绽,但还没有到乱了方寸的地步。
因着都是自家人,宴席便摆在了一处,男女眷中间只隔着一道屏风。
女眷这边,顾老夫人坐在上首,两侧环坐着还未出阁的六姑娘顾茵与七姑娘顾盺。
丝竹声起,奏的是《宴乐》的第三篇章,此曲华丽,音色悠扬,将喜庆的氛围烘托的淋漓尽致。
女眷席上,衣香鬓影,来往的丫鬟如穿花蝴蝶一样走动,一道道精美的佳肴被一一端上,摆放整齐。
一首乐曲之后,丝竹声暂歇。
李清姿朝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会意,立马端起酒壶,上前为桌上之人倒酒,先是顾老夫人面前的酒盏,再依次轮转。
今日席上所用的酒壶都很精巧,小小一只,腹圆嘴尖的,极其精美,就是容量少了些,那丫鬟依次倒酒,才倒满裴姨娘面前那杯,酒便尽了,她不慌不忙地换了一个酒壶再继续倒酒。
这没人在意的一幕,清清楚楚地落进了顾夏的眼里。她清晰地看到那丫鬟在给阿娘倒酒的那一刻,按动了手把上方的一个小小按钮,动作极其细微,倘若不是顾夏刻意留意,绝对不会察觉。
李清姿笑吟吟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对着裴姨娘和众人说道:“今儿是裴妹妹的好日子,这第一杯酒我们大家敬你。”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举杯,投向裴姨娘的目光,充满了艳羡。一个妾室,便是贵妾也当不起众人的敬酒,可大夫人却这样给她脸面。这裴氏怕是要熬出头了,众人心想,有些心思敏锐的,已经开始琢磨起日后怎么同裴氏交好了,毕竟她的女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顾盼死死地抓着手里的杯子,看向李清姿的目光阴沉沉的。
“母亲抬举你,是你的荣幸,望你日后勤勉,好好伺候母亲和老爷。”李清姿仿若未觉,笑着又说了一句。
“妾记下了。”裴姨娘恭敬地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谢老夫人、夫人提携,妾定安分守己,好好伺候。”
说罢,裴姨娘对着上首方向福了一礼。
顾老夫人只淡淡“嗯”了一声,便让人重新落座,也没叫裴姨娘上前伺候,更没让她敬茶。
裴姨娘的瘦马出身,一直为顾老夫人所不喜,眼下她之所以抬举裴姨娘,也不过是为情势所迫,内心根深蒂固的偏见并没有因此消失。
李清姿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不遗余力的促成此事。
此举既能卖裴姨娘一个好,让她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又能不着痕迹地刺激盼儿,以加快计划的进程,可谓一举两得。
这么想着,李清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顾盼,眼底闪过一抹痛色。
所有的牺牲都只是暂时的,一切都是为了复国!礼儿只是失踪,并非丧命,她会找到他,然后尽己所能地说服三妹,以保全盼儿的性命。待来日功成,她将以最尊贵的身份迎回她的嫡长女,她说她的盼儿是人上人,那就一定会是!
所以盼儿,不要怨母亲心狠。
李清姿垂了垂眸,说到底还是盼儿自己不争气,没有趁着时机抓住苏御的心。
一杯饮尽,李清姿放下杯盏,低垂的视线落在了裴姨娘面前的杯子上,看到里面干干净净,不觉露出满意的笑来。
从丫鬟斟酒时起,顾夏的神经就一直绷着,她的双手不知何时紧紧地交握在了一起。待裴姨娘端起酒杯,她便再也无法掩饰,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裴姨娘,不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变化。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顾夏和李清姿的神情也再次发生了转变。
顾夏是松了口气。
而始终没等到想看到结果的李清姿,却是心下一凛。
对于酒中所下之药,李清姿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尤其是混在酒里喝下去,要不了几息的功夫就会七窍流血,虽不致死,但模样渗人,极具威慑。
那药是她亲自交代下在酒里的,经手的都是她的心腹,裴氏也当着她的面全部喝了,怎么还没有毒发的迹象?
一定有哪儿不对!这个认知令李清姿不安,她的目光不觉又落到了酒杯上,在慢慢移到裴姨娘的脸上。
裴姨娘蓦地转过眼。
视线相对,裴姨娘冲李清姿微微一笑,那双圆润的杏眼没有任何攻击性,天然地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钝感,很是亲和。
可李清姿却被这亲和一笑给笑得悚然一惊,然没等她深想,肚子里突地传来一阵剧痛,她瞳孔微缩,整个人就这么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瞬间便失去意识。
顿时惊呼声起,屏风那头的男眷们闻声,也顾不得
其他,纷纷走了过来。
苏御也跟着一起过了来,他的两道目光扫了眼堂中之人,迅速地找到了顾夏,微微定了一定,而后转开。
直到看到苏御,顾夏才彻底定下心来,这时她才惊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好在计划成了。
“怎么回事?”顾云之沉声问道。
“是夫人,夫人晕倒了。”一个仆妇颤声回道。
顾云之听了皱起眉头,正想上前查看,耳边突地传来一阵惊恐地叫喊。
发出惨叫的人是三夫人连氏。
连氏的座位就在李清姿的左边,李清姿晕倒后,她第一时间便迎上去查看,眼下她正大惊失色地往后退,连滚带爬,嘴唇颤抖着道:“大……大嫂,她……她……没气了。”
没气了?
此言一出,整个宴息处顷刻就安静了下来,全部人都转过头,看着躺在地上的李清姿,惊疑不定。
顾云之迅速上前查看。
正欲靠近李清姿的顾盺听了,满脸不敢置信。
顾盼更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没气了?
怎么会没气了?
那分明不是什么会要人性命的毒药,怎么会死人呢?
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盼不解,她迫切的想要马上找到张嬷嬷,问清楚这一切。
顾盼昨日才从春桃口中得知裴姨娘只是被提为贵妾,而非平妻,是春桃早前探错了消息,也是因此,让顾盼对给李清姿下毒一事产生了迟疑。
可所有的安排都已妥当,机会难得,张嬷嬷便劝她不要放弃。顾盼始终踌躇,直到看到苏御和顾夏旁若无人的亲密,才让她有了决断,回府后所经受的一幕幕又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
她必须采取行动,否则这上京城里怕是再没她的容身之地。
顾盼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或者说这个念头也曾在心中一闪而过,但她根本没去细想。
与之相反的,是她想了许多计划成功之后的事情,妾室毒害主母,裴氏会完蛋,她的女儿也会授人话柄。时间久了,世子爷会对顾夏失望。
顾盼想了很多,很细致,就连以后怎么狠狠地折磨顾夏,让她如何生不如死的手段都想好了。
事情发生在顾府,母亲总会为她善后,即便计划失败,于她也无大碍,顾盼始终这样相信。
可母亲怎么会死呢?
那明明不是什么会要人性命的毒药啊,药性和药效她都在清莹身上试验过了……
“父亲?”顾嘉琪、顾嘉珲两兄弟满脸焦急地站在顾云之身后询问。
顾云之缓缓收回按在李清姿脖颈上的手,摇了摇头。
“怎会?母亲的身子一直很好,怎会突然……”顾嘉琪踉跄着后退了数步,苍茫失语。
顾嘉珲也是一脸惊惶。
“顾大人。”苏御不知何时来到了最前面,他打量了李清姿半晌,对顾云之道,“顾夫人的症状可能是中毒了。”
顾云之一怔,随即大声喝道:“快传府医!快!”
话音才落,立马就有小厮往外跑去。
转折发生的太快,快到顾盼脸上的不解都没来得及褪去。“中毒”二字一出,顾盼的脸色骤然一变,她心中明白,事态已完全脱出了她的掌控。
在场众人也渐渐从方才的惊骇里回神,心知今晚这事是无法善了了,内心纷纷后悔自己今儿为何要来这一趟。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不许动!”顾云之已然冷静下来,“抱歉了诸位,事有蹊跷,恕顾某冒犯了。将今日所有有可能接触到膳食的下人都控制起来,不许交谈,不许串供,一一审问。”最后这话,顾云之是对贴身护卫长顾一说的。
顾盼听罢,神情有一瞬间的龟裂。
顾一领命离去。
末了,顾云之冲苏御抱拳一礼:“世子爷,事情未查明之前……还请您体谅。”
苏御摆了摆手:“无妨。”
连瑞王世子都被强行留下了,其他人又还有什么好说的,纷纷表示应该的,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回了原位。
府医很快就赶了过来,一通检查过后,道:“夫人确实是中毒了。”
顾云之追问:“可还有解?”
府医摇了摇头:“此毒毒性之霸道,小人前所未见,且毒已入夫人肺腑,药石无救,还请大人节哀。”
顾盺闻言啜泣出声,她跌跌撞撞地上前,扑倒在李清姿身上痛哭。
顾盼木讷地坐着,面上一片死寂。
自从知晓李清姿打算放弃自己后,顾盼便恨上了她。有好几次她都想要让她死,尤其是见她方才不顾自己嫡妻的身份,那样低三下四的给裴姨娘做脸面的时候,可眼下听她真的死了,顾盼又莫名地惶恐了起来。
顾盼永远也不会知道,李清姿方才之所以那样对待裴姨娘,全是为了她,为了等计划开始之后,自己能有立场替她求情。
“是谁?是谁下毒害我母亲。”顾嘉珲怒声喝道,如刀一般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
连氏离他极近,被这目光一扫,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柳姨娘一直关注着连氏,见状,当即抬手指认道:“是她!她害怕了,她心虚了,一定是她害的夫人!”
连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给砸懵了一瞬,随即大惊失色,慌忙辩解道:“你胡说什么?我跟大嫂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毒害她?你少血口喷人!”
“你一贯与夫人不对付,你嫉妒夫人,嫉妒她能掌家,嫉妒她比你过得好,刚刚在偏厅,大小姐还当众训斥了你的女儿,所以你怀恨在心。”柳姨娘说的头头是道,“若否你刚刚为何心虚?”
“你胡说!”连氏激动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也涨得通红,“你当我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不成,就这么点事儿,我何至于下毒!”
“夫人一向与人为善,只同你生过龃龉,除了你还能有谁?”柳姨娘咄咄相逼。
连氏一贯看不起妾室,柳姨娘虽是大房的妾,却也没少受连氏磋磨,眼下逮着机会,如何能轻易放过?
李清姿的确人缘极好,只除了与自己有些摩擦……连氏只觉眼前一黑,一口贝齿差点儿咬碎:“照你这么说,近来与大嫂矛盾最多的人是母亲,岂非是母亲下的毒!”
坐在上方的老太太听了这话,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胸闷气短地喝了一声:“胡说八道!”
这猛得一站,差点没有站稳。
“母亲!”
三老爷顾云泛见状,慌忙上前扶住顾老夫人。
二夫人也快步上前,稳稳地扶住顾老夫人的另一边,道:“大嫂是当家主母,筵席由她一手安排,便是有人有心下毒害她,也需人手布置,我们与其在此相互攻讦,不若先等下人那边的审问结果。”
为免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其他人都顺着二夫人的口风纷纷称是。
顾嘉珲闭了闭眼:“二婶婶说的是。”
顾云之也点了点头,他弯下身将顾盺扶开,拦腰抱起李清姿,将人抱到旁边屏风隔出的休息间里。
第89章 事成
约摸过了有半个时辰,顾一回来了。
“大人,有结果了。”
顾云之抬眸看他。
顾一同他对视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顾云之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顾一,等着他的后话。
屋里的其他人也都屏息凝神地等着顾一的回话,一时间,宴息厅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外头呼呼而过的风声。
“是大姑娘。”良久,顾一说道。
顾一的回答令屋中所有人都惊诧了一瞬。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到了顾盼身上。
顾盼并未回应顾一,只冷冷盯着他,面色冷凝,心里却惊疑不定地琢磨着顾一到底知道了多少。
是谁招供了?又是否真的招认了一切?
张嬷嬷一向忠心,便是死也不会背叛自己,且她极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出头为自己顶罪。
春桃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招供……
顾盼安慰自己,顾一不过是在诈她。便不是在诈她,她也不必惊慌,她还有张嬷嬷。
她还有退路。
思及此,顾盼稳了稳心神,正要开口否认,顾嘉琪却先她一步,“噌”一下起身,呵斥顾一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诬陷主子,你不要命了!”
顾嘉珲倒没有开口,而是转头去看顾云之。
顾云之定定望着顾盼,他的脸,一半被灯光映亮,一半隐在阴影之中,让人完全猜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良久,顾云之移开目光,对顾一道:“将你查到的都说出来。”
顾一拱了拱手:“经属下查证,在酒中下毒的人是负责厨房采买的小管事曾牛,曾牛是大姑娘贴身婢女春桃的义兄,春桃已经招供,说曾牛是受她指使才下的毒。”
顾盼闻言,心下猛地一颤,她完全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春桃竟就招供了?她可是她的心腹!
“大姑娘的奶嬷嬷。”顾一瞟了眼顾盼,“也招供了,说毒药是她按大姑娘的要求特意寻来的。”
“不可能!”顾盼险些往前栽倒,“这不可能!”
顾一将手里的一包药粉递予顾云之,继续道:“这便是那毒药,是从张嬷嬷身上搜出的,据她口述,她们将毒下在了裴姨娘给夫人敬茶的茶水里,以此将夫人中毒一事嫁祸给裴姨娘……”
“简直荒谬!”没等顾一把话说完,顾嘉琪便出声打断了他,“从裴姨娘敬茶到母亲中毒,中间隔了有半个时辰,若大妹妹真如他们所说要陷害裴姨娘,何必使用这种毒药?这是诬陷!”
顾嘉珲也上前道:“父亲,大妹妹没有理由这样做,那是母亲,我们的亲生母亲。”
这时,连氏幽幽接了一句:“那也未必。”
三老爷暗暗拉了她一把,低喝:“你少说两句!”
连氏愤愤闭嘴。
顾一看了眼连氏,眸色冷峭:“三夫人说的不错,大姑娘确实有这样做的理由。”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顾一没有理会众人的吃惊,转身走了出去,等他再进来时,手里拖着一个人。
“你来说。”
张嬷嬷畏畏缩缩地进来,目光飞快地扫过人群,像是在搜寻什么。对上顾盼的视线时,张嬷嬷下意识避开。
触及对方躲避目光的刹那,顾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所有的镇定自若都在这一刻寸寸皲裂。
怎会是张嬷嬷?
她竟真地背叛了自己?
张嬷嬷完全不敢抬头去看顾盼,她跪地垂首,喏声道:“大姑娘是为了稳固自己在瑞王府的地位,才这样做的……”
顾老夫人看了看张嬷嬷,又看了看神色颓然的顾盼,颤声道:“你……说清楚……”
张嬷嬷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几乎以头点地,一字一句道:“因着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不能生养一事,大姑娘在瑞王府处境艰难,为了尚书府的利益,夫人也有了放弃大姑娘,转而器重五姑娘的意向,这事被大姑娘知了去,所以她才设了这样一个局。裴姨娘是五姑娘的生母,妾室谋害主母,裴姨娘定被清算,五姑娘身为其女,也会受到牵连失宠……”
后面的话张嬷嬷没有再说下去,可在场诸人也能猜出个大概,这是内宅之争。
顾盺失手砸了一只瓷杯,顾嘉琪和顾嘉珲相视一眼,均是惊惧交加。
“盼儿,她说的可是真的?”一直没有说话的顾云之突然开口问顾盼道。
“不是这样的。”顾盼摇着头,心头空落落的,眼中热泪滚滚而落,“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息之间,她依靠的母亲死了,她信任的奶嬷嬷背叛了她,即便她再如何不甘于失败,也只能认命。
瞧着顾盼这心灰意冷的模样,张嬷嬷心疼得都要碎了。
究竟出了何事?夫人怎么还不来为大姑娘解围,难道裴姨娘被药毒死了?
可不应该啊。
还不知晓实情的张嬷嬷焦急异常,眼见顾云之就要问罪顾盼,当即也顾不得其他。大姑娘是她奶大的,她定是要保她的,即便是放弃夫人手中的兄长儿子,她的嫡亲侄子。
“大姑娘只是一时糊涂,并非存心。”张嬷嬷膝行几步,冲顾云之砰砰磕头,“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有规劝住大姑娘,那药也是老奴寻来的,还请老爷宽恕大姑娘。”
“宽恕?她有什么资格求宽恕!”一贯文静的顾盺突然大吼出声,“你又有什么资格替她求宽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杀人?
张嬷嬷本能地感到不对,不及细思,下意识就出言反驳道:“怎么就杀人了?那根本不是什么会要人性命的毒药,只是看着严重些,裴姨娘便是喝了也不会伤到性命,七姑娘,大姑娘可是您的嫡亲姐姐,您怎么能为了个外人要她偿命。”
“什么不会伤及性命,什么裴姨娘喝了,你们下毒害的是我母亲,干裴姨娘何事?”顾盺听了这无耻的言论,气地就要扑过去抓她,却被身边的婆子死死抱住,挣脱不得,顾盺目赤欲裂,心火一簇一簇地往上冒,转而对着顾盼又哭又叫,“你怎么能这样对母亲!她待你那么好,事事以你为先,你怎么下得去手毒杀她!”
“谁?谁被毒杀了?”张嬷嬷大惊失色。
顾一冷冷地看着她:“你们千方百计的在夫人的茶水里下毒,被毒杀的自然是夫人。”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是夫人!”张嬷嬷不敢置信,“夫人怎么会喝,那明明是给……”
后面的话张嬷嬷没有说出口,她被顾云之一脚踹飞了出去。
张嬷嬷抬起头,对上顾云之如刀般锋利的眼神,差点就要昏厥,她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匍匐地跪了回去:“老爷明鉴啊!老奴寻来的并非什么会致人死的毒药,夫人怎会身亡?”
顾盼闻言,看向了顾云之,这也是她所在意的,她刚刚怀疑是张嬷嬷私下里偷偷换了毒药,可眼下看来,她并没有。
顾云之没有回答,而是朝不远处的府医看去。
众人纷纷侧目。
顾一搜来的药粉,顾云之第一时间便给了府医查验。
府医接了药粉,便到一旁认真地检查了起来,他细细地看,小心地闻,这会儿也终于有了结论。
“是了,是了,就是此药,这药名断息,毒性不强,也不致命,寻常沾一点也无大碍,只有下足了份量,才会毒发,毒发后咯血不止,瞧着严重,但并不会死人,可这毒一旦沾了杏花便成致命剧毒。”
众人闻言无不唏嘘,今儿席上所供的不正是杏花酿?
“夫人早前没有毒发,怕是下毒之人心里畏惧,没有放足份量。”府医推测道。
“一派胡言!那毒根本不是什么断息,也没有份量足不足一说。”张嬷嬷大声吼道。
张嬷嬷完全无法接受李清姿的死亡。
她们明明都计划好了的!
按照夫人的计划,中毒的人应该是裴姨娘才对!
曾牛在茶水里下毒,但那壶茶中途会被换掉。她们所需的,只是曾牛下毒这一将大姑娘拉下局的举动。裴姨娘敬茶时,夫人会回赏一杯不同壶里的清茶为幌子,而真正下毒的行为是在后来的酒席上,裴姨娘的座位,一壶酒能满多少个酒杯,钜细无遗,她们都算的好好的,怎么结果却是夫人死了?
张嬷嬷想不明白。
“夫人怎么可能会死,明明中毒的应该是裴姨娘,我们都算好了的!夫人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算错!”
今日的转折可谓一出接着一出,然听到这话,众人还是免不了一惊。
顾嘉珲猛地冲上前,一拳一拳地打在张嬷嬷身上,双目赤红:“你个刁
奴毒害了母亲不说,竟还敢污我母亲的声誉,我要杀了你!”
张嬷嬷奋力挣扎,尖叫不停,其中一张桌子因此而被波及,桌上的盘碟纷纷落地,汤汁飞溅,夫人小姐们惊叫声四起,张嬷嬷挣扎之间,脚上一只绣鞋都飞了出去,场面十分混乱。
“拦住他。”顾云之脸色铁青地怒喝道,旁边的人闻言,这才反应过来,忙冲上去阻拦二少爷。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顾嘉珲显然是气急了。
顾云之没有理他,而是指着张嬷嬷斥道:“一个谋害主母的贱婢竟还这般污蔑主母的身后名声,你以为将罪过都推到逝世者身上就能保住自己的命了?来人!把这泼妇拉下去,杖毙!”
“老爷冤枉啊,奴婢冤枉啊,奴婢只是奉命唔。”张嬷嬷被堵了嘴拉了下去。
顾盼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幕,她是用过那毒的,府医所说的症状与她所用的结果完全不同,那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毒。
再结合张嬷嬷刚才的话,她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她这是被利用了!
母亲藉着张嬷嬷利用她,却被后来者反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顾盼心头空空的,恍惚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讷讷地转头去看顾云之。在这偌大的尚书府,除了他,还有谁能不知不觉地破坏母亲的计划?
顾盼的双眼越睁越大,目光逐渐迷乱,最后竟发出呵呵呵的狂笑声来。
旁边人也察觉到她的不对,顾嘉琪快步上前想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因着没有防备,顾嘉琪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是你,竟然是你……”顾盼低喃道,而后又猛地转身冲到苏御面前,“也有你对不对?是你们一起算计的我,你就这么厌恶我?你为了她娶我,为了她不肯碰我,即便你我婚姻的开始只是场交易,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那样的为你,嘘寒问暖,孝敬王妃,你却视而不见,她一个瘦马生得贱种,到底哪点比我好?”
听闻此言,满堂皆惊,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又纷纷看向顾夏。
顾夏心跳得飞快。
偌大的宴息处,鸦雀无声,只剩下顾盼呵呵呵的冷笑声。
“不知所谓!”
出乎意料的,这一声怒喝不是出自顾云之,而是来自主座上的顾老夫人。
“自己做错了事竟还怨怪他人?你简直愧为我顾氏儿孙,将这个不孝孙女给我拿下!”顾老夫人颤着手指着顾盼。
顾嘉珲和顾嘉琪互看一眼,上前,两人一人一边拽起顾盼,迅速地将她拖了出去。
顾老夫人双足颤颤,喘气不匀,但还是强撑着走到苏御面前,跪了下去。
其他人见状,也都跟着跪下。
一时间屋里就只剩苏御和顾夏还站着。
顾夏反应过来,也想跟着一起跪下,却被苏御拉了住。
顾老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道:“是我顾府家教不严,今日就由老身替顾盼这不孝孙女做主,自请下堂。”
“如此,便有劳老夫人了。”苏御弯腰扶起顾老夫人,又对顾云之道:“顾大人,今日之事,我看在夏夏的面子上,让你在顾家门槛内把事情办妥当,望你妥善处理,免得累及全家。”
“多谢世子。”
众人能明显听出顾云之口气中的如释重负,心下也纷纷松了口气,无论真相如何,这事是决计不能外传的。
府里的下人,尤其是今日在场的这些下人,都需好好整顿了。
这时,顾云之抬起头,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快速地同苏御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90章 裴蓁
尚书府内院,一处宽敞明亮的后罩房里,满地狼籍。
此地刚刚经过一场打斗,一具脖颈插着暗器的女尸赫然躺在其间,那女子穿着婢女的服饰,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她正是刚刚在宴席厅里负责倒酒的婢女之一。
周嬷嬷目眦欲裂,满脸怨毒地瞪着裴姨娘:“贱婢!”
对比狰狞、愤怒的周嬷嬷,裴姨娘显得十分平静,她不疾不徐地从袖口里取出一颗遍体乌黑的药丸。
周嬷嬷瞥见那枚药丸,登时变了脸色:“这是谁给你的!”
“你知道谁的。”裴姨娘说,“在这偌大的尚书府,除了你和你的主子,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取药?”
“不可能。”周嬷嬷握紧了身下木轮椅上的扶手,冷着声喝道,“不可能的,你少诈我。”
裴姨娘平静地看着她,说:“李清姿是真的死了。”
周嬷嬷尖声叫道:“你闭嘴!”
裴姨娘当然不会闭嘴:“你们隐在府中的暗卫也被尽数拔除,这些都是实情,你不认也得认。你们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若非已然知晓你们的身份,顾云之又怎会这般果断地对你家公主下手?还是死手。”
张嬷嬷沉默,道理她都懂,可她想不明白,她们到底是何处露了破绽。
裴姨娘没再理她,转身取过旁边桌案上的茶壶,揭开壶盖,将里面多余的茶水倒掉,再把那颗药丸丢入壶里,摇了摇,接着又从桌案上翻起一只茶杯,慢慢斟满,刚好一杯的量。
“这么些年,你们害了那么多人,也该遭报应了。”
周嬷嬷死死地盯着那杯茶,一股难言的恐惧涌上心头:“你要对我使用阎王断?”
“难道不该吗?”裴姨娘淡淡反问道,烛灯的光落下来,打在她的脸上,那张脸可真是阴郁啊,面色苍白如雪,眉如泼墨山河,在这昏暗的室内,一视之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尖锐糜丽,“当年你们故意害我流产,致使我那可怜的孩儿胎死腹中……不仅是我,还有西北偏院的两位姐姐,这偌大的顾府,多少未出世的婴孩死于你手?你不该死吗?”
“你都知道……你竟都知道了!”巨大的恐慌过后,是视死如归的决然,周嬷嬷知晓自己此番是逃不过了,索性也不装了,她像疯子一样,疯狂得大喊大笑起来。
“这么些年你一定很难受吧,明明知晓杀子仇人就在眼前,却无能为力,还要像条狗一样匍匐在杀子仇人的脚下,你一定很不甘心吧?其实你也不必如此,那不过是个没有出生的胚胎,哪里能算是人?”
“你们这些贱婢,能有机会同我们高贵的公主共侍一夫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竟还妄想诞下男婴,简直做梦,要怪就怪你们的肚子太不争气了,乖乖怀个女儿不就能生下了?”
“不!女儿才不能生!最该死的就是顾夏!都是她!一切都因为她!我当初就该一碗药了结了她!”
周嬷嬷吼得声嘶力竭,整张脸因为用力而变得扭曲狰狞,在一片暗淡的烛火之中,像极了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顾云之放你来杀我,显然他也知晓当初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我弄死的,这么些年他都没有想过为你和那个孩子报仇,而今为了他自己……哈哈哈哈,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周嬷嬷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你说完了?”裴姨娘依旧淡淡的,完全没有因为周嬷嬷的话而产生情绪起伏。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周嬷嬷恨恨地看着她:“果然会咬人的狗不会叫,我呸,你别得意,我们即便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看来是说完了。”裴姨娘道。
话毕,她端起茶杯,慢慢靠近周嬷嬷,
“你……你想干什么!”周嬷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裴姨娘不再回话,一把掐住她的下巴,生生将杯子里的水给灌了进去。
茶水饮尽,茶杯“匡当”一声掉落在地。
裴姨娘看也不看,转身就走了出去,但她并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等在门外。
屋子里的呕吐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厉的痛呼声。
中了“阎王断”的人,会疼到连自我了结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在漫长的痛苦里一点一点感知自己生命的消逝。
裴姨娘面无表情地听着,直至无声,良久,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落下。
孩子,娘亲终于为你报仇了。
你安息吧。
顾云之过来的时候,后罩房里的痕迹已被清除。
周嬷嬷得知夫人身亡服毒殉主的消息也传遍了顾府上下。
紫香堂是李清姿所住的院子,打眼望去,除了较大一些,与其他主子的院子并无不同,也看不见什么十分名贵的物件。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中的不同寻常,名花异草,松墙假石……皆非凡品,便是池塘里游荡的龙凤锦鲤都是价值千金的存在。
院子中间种有一棵金桂树,眼下正是金桂飘香的时节,桂花虽小,花瓣却婀娜明艳。
桂树旁边还立有一架秋千,此刻裴姨娘就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有夜风阵阵,桂香萦鼻。
今日是裴姨娘的好日子,她难得地穿了件水红色绣菱花纹的灯笼袖长裙,容颜似水,姿态出尘,比之往常少了几分素净,多了些侬丽之态,宛如盛放的花朵。
顾云之没有出声,只静静立在其身后。
“都解决了?”裴姨娘没有回头,淡淡开口问道。
顾云之“嗯”了一声,少顷又道:“夏儿也随世子离开了,今日人多眼杂,她不便与你私下会面,免得节外生枝。”
裴姨娘:“我明白。”
随着裴姨娘这一声落下,四周再次陷入了沉寂。
良久,顾云之叹道:“阿蓁……你不要怨我。”
裴姨娘闻言,扯了扯嘴角:“妾身岂敢,当年若非大人出手相助,我早沦落青楼,何来今日。”
说罢,她微仰起脸看向远方的天空。
视线里,明月与花叶交映,风拂过,花枝弄影。
可真美啊,裴姨娘在心里感叹。
她对顾云之是真的没有怨气,也不是不怨,而是没有那个资本。
她一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姊,又被人贩子卖入欢场的孤女,能得对方相助赎身已是大幸,又有什么资格去求其他?
况且对方在纳她之时就告知了实情,他之所以救她,只因她与他的一个故人生有六七分像。
他是自己的恩人,自己亦非他所爱之人,而李清姿是他的助力,在助力和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身之间,他选择了助力,无可厚非。
利益的算盘,他总是拨弄得清楚。
莫名的,裴姨娘突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一个她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您后悔过吗?”裴姨娘从秋千上站起,转身,定定地望进顾云之的眼睛里,问道。
顾云之诧异。
“放弃她,你后悔过吗?”裴姨娘又问了一次。
顾云之看着她那双与记忆深处一模一样的眼睛,摇头:“我不后悔。”
他或曾伤怀,但从不曾悔。
“为什么?”
顾云之敛眸,用一种近乎喟叹,又充满沉重的语气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抛下一切,就只为了一颗真心。”
“这样啊。”裴姨娘说,“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嗯?”顾云之不解,“何意?”
裴姨娘笑了笑,说:“您大概忘了,我曾见过您怀念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夜晚,烛火摇曳,喝多了酒的顾云之罕见的对裴姨娘说了很多他年少时与青梅之间的往事。那时的他,寥寂、颓然,完全没了素日应付外人时的从容自若,为了大局,为了顾氏一脉的重新崛起,他放弃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他在悲伤。
那样悲伤的顾云之就那样震撼地留在了裴蓁的脑海里,久久难以忘却。
可原来,他早就把那个女子给忘了,他所记住的,不过是年少时光的一个怀念而已,反而是自己这个外人,被那虚无缥缈的感情给绊住了脚。
何其讽刺。
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顾云之半晌无言。
他沉默地站着,几乎有些无地自容。
顾云之也想起了那天。
那日他喝多了酒,看着裴姨娘与记忆中相似的面庞,无端得,便忆起了往昔。其实当时他是真的怀念她,可过了这么多年,随着他逐渐握稳权势,对当年的事早已不再介怀,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伤也成了浮光掠影,偶尔匆匆一瞥,也只会诧异自己曾有过那样至情至性的时刻。
只是不想,他曾经那么不经意的情感流露竟深深地印在另一个女子的心上。
“天色不早了,妾身便先回自己的院子了。”裴姨娘冲顾云之福了福身,也没等他出言,便转身离了开去。
望着裴姨娘离去的背影,顾云之的眼皮沉重地阖上。
曾经的那个人,也是这般,在他做出了选择后,干脆利落地走出他的生命。
但她与她终归不同,她是他的女人,虽不是他的爱人,可他们共同孕有一女,他们之间,存有相同的利益。
余生相伴,有此利益为固,足矣。
另一边,回程的马车上,苏御将一盒点心推到顾夏跟前:“你晚上没怎么进食,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顾夏早被饿得没知觉了,先前是担忧的吃不下去,这会儿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辘滚滚的声音,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再听苏御这样说,一下就感到饿了,但她心里还记挂着事。
“您会怎么处置她?”
顾夏是问的顾盼。
苏御抿了抿唇,说:“京兆尹前一阵端了一座求子庙。”
“求子庙?”顾夏不解,这同他们现在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那是座庵堂,位于北山之上,临近处还有一座道观,他们利用妇人的求子之心,背地里相互勾结,做起了皮肉生意,去庵堂求子的夫人们实则是被下了迷药。”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苏御再说了。
“你们是想……”
苏御颔首:“求子庙一案所涉人员极广,其中不乏名门贵胄,早前为了做实顾盼不能生育,李清姿就放出风声说她曾去过求子庙。”顿了顿,苏御又说,“李清姿的身份不能曝光,我也允诺了你父亲,不将今日发生在顾府的事情泄露出去,所以藉着求子庙的东风顺势让顾盼离开王府去往顾氏家庙祈福,是眼下最顺其自然的法子。”
顾夏沉默,良久,又问:“那长兄他们?”
“我不会要他们的性命,但他们此生及往后三代均不得入朝为官,至于要怎么说服他们,便是你父亲的事了。”
谋逆之罪,如此结果,已是万幸。
顾夏点了点头,心底的紧张也随之慢慢卸下。她长长吁了口气,打开食盒,拿起一块梅花饼咬在嘴里慢慢嚼着,见苏御一直看着自己,问:“您要吃吗?”
苏御点头,末了,凑头过来,一口咬在了顾夏手中还剩下的半个梅花饼上。
顾夏嗔他一眼,指着桌上的食盒:“这还有呢。”
苏御笑道:“你手里的要更香些。”
顾夏看他,也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水润润的杏眼儿就像蕴满了星辰,看得人心尖都软了。
苏御俯首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眉睫眼角,再顺着脸颊往下,最后落在她殷红的嘴唇之上。
“修止……别。”顾夏瑟缩了下。
苏御闻言低低笑了起来:“我还没有来真的呢,你就怕成这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亲吻她细嫩的后颈。
她的皮肤娇嫩雪白,他总是抑制不住想轻咬她一口。
顾夏瑟缩得更厉害了,浑身都是不可抑制的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