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选择
这一天就是聂清舟和季瑛, 夏仪和陈煜方的约会日。他们傍晚约会回来到别墅的时候正好碰上,陈煜方远远地看见了季瑛,就跟夏仪说了什么, 先进别墅了。
原本季瑛还开开心心地有说有笑, 一见陈煜方的行动,她的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也快步走进别墅大门去, 走出了模特走T台的气势, 完全没管后面的聂清舟。
于是两对“约会情侣”的对象就被落在了门口,聂清舟和夏仪面面相觑,约会跟拍的摄像老师尴尬地站在旁边,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撤了。
“今天我们去玩恐怖主题的VR游戏。季瑛全程非常兴奋,她真的率性妄为,胆子非常大。”
别墅外的院子里,聂清舟靠着秋千架子,总结了他今天的约会, 而夏仪坐在秋千上来回摇晃着。
聂清舟感叹道:“我很难想象, 她会为了陈煜方做出这么多让步。”
夏仪握着秋千绳, 仰头看着聂清舟:“季瑛是不是喜欢明治的坚果巧克力?”
作为约会情侣看过季瑛资料的聂清舟点点头,他有些惊讶地问夏仪:“你怎么知道?”
“店里没有棒棒糖, 陈煜方给我买了这种巧克力,他说‘你们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吃这个’。”
顿了顿, 夏仪说:“陈煜方确实很内向, 但是也细心。他今天对我的态度像是对真的恋人, 很珍惜也照顾。不过, 他好像在透过我看别人。”
聂清舟皱起眉头, 抓住了奇怪的重点:“像对恋人一样?他都对你做什么了?”
“……”
夏仪沉默了一下, 转过头去:“我们要讨论这个吗?”
讨论这个话题,要扯到陈煜方、季瑛、乔娜和原野,估计要扯个没完。
聂清舟略一考虑,就把话题又拉了回去:“那你要把你的想法告诉季瑛吗?”
夏仪摇摇头,她说:“如果他真的喜欢季瑛,应该要让季瑛感觉到才对。如果季瑛感觉不到,这是他的问题。”
夏仪说得流畅又坚定,聂清舟俯下身去看了她片刻,笑着说:“采访一下,夏仪女士,你对感情的理解能力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进步呢?”
曾几何时她还是一个问他“什么是喜欢”的小姑娘,头脑十分聪明对待感情却总是笨拙,既弄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现在她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了。
夏仪抿抿唇,她的神情淡定,仿佛答案很显而易见。
“已经过去八年了,我也看过圈子里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我也看了很多很多的书,学习到很多。”
“纸上谈兵。”
“我有实验。”
“什么时候?对谁?”
“……现在。”
对你。
夏仪望着聂清舟的眼睛,他也俯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夏日的蝉在头顶的树上悠闲地唱着歌,树叶也沙沙作响。
聂清舟笑起来,茶色的眼睛里泛着光亮,露出梨涡:“夏仪女士,你应该会很成功的。”
在我这里,你怎么会不成功。
“夏仪在哪儿呢?”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一下打破了气氛,聂清舟瞬间直起身子来,原野的蓝色身影从大门处蹿出来。原野看到夏仪坐在秋千上,眼睛一亮,就立刻跑了过来:“夏仪,你已经回来啦?在荡秋千吗?”
夏仪点点头:“嗯。”
“我帮你推吧!”原野说着就跑到了夏仪身后,夏仪看了聂清舟一眼。
聂清舟知道夏仪向来很难拒绝这种满怀期待的眼睛,就跟她当年没法拒绝郑佩琪一样。于是聂清舟一脸和善的微笑,看着原野推着夏仪的秋千越荡越高,开心地和夏仪聊天。
他不应该光顾着说话,刚刚就该把位置占好,不让原野有插进来的机会。
这小子,一天天的就知道夏仪,哪里来这么多话?
第三天没有约会,节目组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安排了一天的各种游戏比赛,有团体赛有个人赛,积分最高的男生和女生可以指定下一次约会的对象。
聂清舟微微一笑,松松筋骨,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早已经知道那些智力游戏的答案,事关能否和夏仪约会,他毫无心理负担、理直气壮地做起弊来,从容地在智力游戏中得到排名第一的积分。
最后一个游戏是打拳机,这个游戏就实实在在无法作弊了。健身狂人周温文看到打拳机立刻眉开眼笑,一拳刷新了最高记录,赢得众人赞叹。
他高兴地甩着手,开玩笑说:“我可能就是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今天所以才健身的。”
这一轮是团体赛,周温文和聂清舟是不同队伍的。聂清舟看了一眼这轮周温文团队的力量数值总和,周温文队伍里的乔娜和原野已经打过了,他俩力量比较弱,所以总值不算太高。
但是他们团队还剩一个没出场的人,这个人就是夏仪。
聂清舟捏捏眉心,叹道:“这样我压力很大啊。”
季瑛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好哥们儿般劝他:“别有压力啊。清舟老师是智力担当,前面已经带飞我们了。这个游戏你也不擅长,意思意思就行。”
聂清舟点点头,他看向对面的夏仪,笑着说:“一会儿你能放个水吗?老同学。”
夏仪活动着手腕,闻言转过头来,神色淡然,坚决地拒绝了他。
“不可能。”
聂清舟耸耸肩:“那我只能尽力了。”
他望着那打拳机,后退两步继而突然从腰部发力,身体倏然扭转,冲拳动作快得看不清,随着“邦”的一声巨响软捶倒下去,一瞬间让人怀疑那软捶会不会被他打断。
机器上的数值立刻蹭蹭蹭地往上蹿,声音快得像是要报警,最高记录那一栏被成功刷新,机器愉快地唱起歌来。
聂清舟收回胳膊,横举在胸前掰了掰,吸了口气:“太久没这么用力了,抻得有点疼。”
众人震惊地望着面前这个戴着眼镜,穿着宽松衬衣,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男人,好像没能搞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周温文率先鼓起掌来,他赞叹道:“看不出来啊,清舟老师居然这么厉害,平时有练力量吗?”
聂清舟笑了笑,心想要不然当年遣哥为什么看中他,还不是因为他这把惊人的力气。
“练力量,颠勺算吗?”他开玩笑道。
这下子聂清舟团队的人都打完了,目前的分值比对面高出一个中下等级男人力气的分值,对面的夏仪悠悠地上场了。
白一璇好奇地问聂清舟:“刚刚为什么让夏仪放水,夏仪很厉害吗?”
不待聂清舟回答,季瑛就摆摆手道:“夏仪再怎么也填不上……”
她话音未落,夏仪的拳就打了出去,标准的格斗冲拳姿势,长发顺着她身体的力量飞扬,软捶颤动着,不看分都能感觉到这一拳的力道。机器又传来分值快速上升的声音,欢快地刷新了女生力量的最高值,最终定格在一个距离超过聂清舟团队只差五分的值。
她这一拳甚至能超过很多男生。
夏仪看着机器上的数值,转头淡然地对聂清舟说:“还是你们赢了。”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大家再次惊叹地鼓起掌来,这回原野夸得最卖力。乔娜甚至一本正经地发问:“你们高中该不会是武术学校吧?”
众人惊叹嬉笑过后,所有游戏结束,男生中积分最高的聂清舟,而女生中积分最高的是他同团队的季瑛。
聂清舟毫不犹豫地指定了夏仪做他明天的约会对象。轮到季瑛选择的时候,陈煜方就移开了目光,面色不佳,像是已经预料到结果一样。
他和季瑛虽然在一个队伍里,但今天一直都没什么交流。
季瑛看了一眼陈煜方,她冷笑了一声,举起手来指向人群:“明天约会我指定你。”
“我?”周温文惊讶地回应。
陈煜方听到周温文的声音,意外地抬起头来,看到了季瑛手指指向了周温文。
季瑛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站在周温文旁边,粲然一笑:“是啊,我觉得和你一起约会,应该很有趣。”
他们俩今天之前可能说过的话总共也不超过十句。
周温文很快地瞥了一眼陈煜方,目光再转回季瑛身上,他笑起来,开朗地说着场面话:“好啊,我们明天好好玩吧!”
季瑛微笑着点点头,和周温文击掌。
陈煜方看着他们,表情也不知道是轻松还是不悦。
聂清舟的情绪就简单多了,他除了开心就没别的。众人散去回房间休息时,他走在夏仪身边,低声对夏仪说:“感谢放水。”
他见识过夏仪力气有多大,得到超过他们团队的那个数值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嘴上说着不会,但她还是放水了。
夏仪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她安静了一会儿,轻声说:“明天见。”
“明天见。”
聂清舟预想到这会是一个很美妙的约会,但是第二天在客厅里看着身穿粉色印有小小HelloKitty的T恤和牛仔短裤,扎着马尾辫,青春洋溢的夏仪时,他还是足足愣了半分钟。
他想,在滨江公园的时候,他为什么突发奇想觉得夏仪围粉色的Hello Kitty围巾会好看呢?
该不是因为他在综艺里看过夏仪穿的这身衣服,所以潜意识里留下了一个可爱的印象吧?
夏仪回过身来看着站在楼梯上的他,马尾辫和紫黑蕾丝的发带随着她的转头而飞扬,她白皙的脖颈、手臂皮肤大片地露出来,在粉色衣服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明丽。
她看出聂清舟的惊讶,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解释道:“你不是说,想看我用粉色的可爱的东西吗?”
“要出发了吗?”她问他。
聂清舟心跳如鼓。
他心想,他今天真是要完蛋了。
第92章 、约会
去约会场地的车上, 聂清舟总是忍不住转头看旁边的夏仪。夏仪原本还会回以询问的目光,几次三番无果后,她大概明白了聂清舟眼神的含义, 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看窗外了。
“我穿过很多比这好看的衣服吧。”
她就留给聂清舟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声音从那后脑勺传过来。
聂清舟看着她头上眼熟的发带,笑意盈盈,他说道:“可是你今天是为我打扮的, 这还是第一次啊。”
话一出口,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认识十年了,漫长的十年里,这居然是第一次。
为彼此打扮是第一次,约会也是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地成为彼此的“恋人”,也是第一次。他们明明彼此相伴过很长的时光,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似的。
还是留下一些东西的。
有一场医院树下乌龙的粉丝表白,无数次同行的夜晚, 一场秘密的烟花, 一个克制的轻吻, 一次被意外打断的告白,数次以安慰为借口的牵手和拥抱, 和长达八年的心照不宣。
他们也曾以友情的名义,享受过无数爱人之间才有的浪漫。
从友情到爱情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或许只要一个风雪夜的时间就可以走完, 又或许走上十年也难以抵达。
聂清舟沉默了片刻, 温柔又笃定地说道:“所以我觉得你今天最好看。”
夏仪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了, 她的眼睛眨得很快, 和他的目光对上时有点局促。
“很早就想问你……”
夏仪开口, 她的目光落在聂清舟头发上:“你为什么会留长头发?”
长头发不好打理, 他只是喜欢干净,却不是那种在意自己的外表美不美观的人。
聂清舟闻言便靠近夏仪,他转过头去,把自己头发上的皮筋解开,让头发松散下来,然后撩起一部分。
在他耳后水平半指距离,有一块硬币大小的苍白裸-露的疤痕皮肤,它平时被掩盖在长发里,随着聂清舟撩起头发显现出来。
“我高二暑假出了一次车祸,导致头皮撕脱,手术修复比较及时,但还是有一小块皮肤不长头发了。为了盖住伤口,我就留了长头发。”
聂清舟淡然地解释完,就想把头发放下来,那片皮肤上却突然传来凉凉的触感。
聂清舟怔了怔。
夏仪的手指贴着他那块疤痕缓缓移动,极为轻柔,又小心翼翼,像是触碰古董瓷器的裂缝一般。
她低声说:“头皮撕脱……该多疼啊。”
夏仪的手指还停在那块裸-露的皮肤上,聂清舟就没能把头转回来,看不到她现在的表情。
“只是这个词听着吓人罢了,撕脱面积不大,而且最疼的时候我不是晕倒就是打了麻药,没有什么感觉。最大的麻烦反倒是因为留下的心理阴影,一直没去考驾照。”
聂清舟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她,他甚至笑了笑,感叹道:“其实我还挺适合这个发型的,他们都说是什么斯文败类,对吧?”
夏仪没有回答,但是她的手指一直停在他的那块疤上,来回摩挲。
“斯文败类?”她重复了一遍,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想要确认这个词的意思。
顿了顿,她慢慢地说:“不是,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车上安放的摄像头还在尽忠职守地拍摄着,聂清舟定睛看了摄像头一眼,试图把夏仪的话圆回来:“……那也太夸张了,头上留了点疤,突然就变成最好的人了。”
“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夏仪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聂清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乖乖地维持着姿势让夏仪便于抚摸,无奈地说:“好吧……”
到他们下车的时候,聂清舟的头发已经被是夏仪重新扎好了。她扎得很仔细,很漂亮,一点也不输早上给聂清舟打理发型的造型老师。
一下车聂清舟就开始后悔在车上跟夏仪说伤口的事情,没能多看她一会儿了。因为他们的约会地点是蹦床乐园,而蹦床乐园,是不能戴框架眼镜进去的。
轻度近视加散光的聂清舟摘了眼镜倒不会影响行动,只是视野有些迷离,夏仪的模样也跟着朦胧,世界仿佛一下子从4K高清降到了480P。
聂清舟掐着眉心,心想用480P看今天的夏仪,他也太亏了吧?
乐园里人来人往,有各种各样的蹦床游乐项目,来玩耍的大部分是孩子和家长,并不是他们俩的粉丝圈层。这次节目组没有清场,不过跟蹦床乐园说好了限制入场人数,他们就混在人群中一起玩。
到了蹦床乐园,夏仪明显兴致很高,她就像一匹欢快的小鹿,在各种各样的蹦床上蹦蹦跳跳,马尾辫荡来荡去。聂清舟在她身边的其他蹦床上,两个人像小孩子一般此起彼伏地弹起来。
有教练来教他们技巧,从最初的垂直起跳到进阶的坠膝起跳、后倾式起跳。
陌生的模糊视野让聂清舟有些不安,以至于一直停留在垂直起跳的入门阶段,仿佛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摆。
而夏仪在身体控制这方面十分出色,教练让她收腿膝盖着地,后仰背部着地她试几次就能完成,仿佛即使在失重状态下也完全不害怕,还能游刃有余地控制身体。
聂清舟满眼笑意,看着夏仪像是不受重力影响的精灵一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着陆再弹起,修长白皙的四肢舒展开来,仿佛在空中行走。
“你们在拍什么呀,你和姐姐是明星吗?”旁边围观的小朋友发问。
聂清舟略一思索,低下头对着那模糊的小脸说道:“拍摄是因为我们在比赛,公平起见要记录下来。”
“那你要输了,姐姐跳得比你好很多。”那小朋友天真地说道。
小朋友旁边的另一个更高点儿的男孩儿说道:“没关系的,我爸爸说了,男人要让着老婆。”
聂清舟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老婆?”
“姐姐不是哥哥的老婆吗?”男孩儿问道。
聂清舟摇摇头,略显遗憾地说:“不是老婆。”
顿了顿,他望向夏仪的身影,眉眼弯弯地补充道:“是我女朋友。”
说夏仪是他女朋友,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
聂清舟想,不管怎么说,一日约会情侣也是情侣啊。
教练离开后夏仪和聂清舟就满场子玩了起来,蹦床扣篮、U型槽、粘粘乐等等挨个玩了一遍,摄像老师都得追着他们跑。
最后他们到了一个充气区,气流支撑起一个波澜起伏的柔软的“网”,旁边就是一排蹦床,可以在蹦床上面助跳然后飞身扑到气网上,被气网稳稳地兜住。
聂清舟率先尝试,高高跳起后在空中旋身,后背着陆落在气网上,像是陷在了一团棉花里。
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这感觉,气网被旁边的孩子一阵扑腾,他为了躲避滚了两圈,仰面朝天时视野里突然多了一抹极速逼近的粉色。
那抹粉色看起来也很慌张的样子。
聂清舟还来不及思考,伴随着“砰”的巨响和他的痛呼,一阵水露香气袭来,温热的身体掉在他身上,震得他肋骨生疼,他下意识抱住了来人的腰。
这大概可以算是蹦床交通事故了。
夏仪趴在聂清舟身上,头埋在他颈窝处,两个人都被这冲击震得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
“你没事吧?”
缓过来之后二人同时发问,夏仪从聂清舟身上支起身体,有些慌乱地看着他,说道:“我没事,你呢?”
聂清舟眨眨眼睛,他皱着眉头,可怜巴巴地说:“我的肋骨可能是要断了吧……”
夏仪的眼睛睁大,在这个呼吸相闻的距离里,她的神情又重新清晰起来,无措和心疼都生动得过分。
聂清舟绷不住笑出了声,他笑得胸膛颤动,颤动清晰地传递到夏仪身上。夏仪愣住了,她搞不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推推他的肩膀。
“你笑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被你撞傻了吧?”
或许是聂清舟笑得太好看了,眉眼弯弯,露出小小的梨涡来。夏仪看了他一会儿,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笑了起来。
“那你又笑什么?”聂清舟偏过头问她。
“不知道,可能被你传染了。”
聂清舟的手臂还环着夏仪的腰,夏仪的一只胳膊搭在他胸口,另一只胳膊支撑着她的身体,整个身体压在他的身体之上。夏仪好像并未察觉,他们的姿势其实是在拥抱。
时隔八年的再一次拥抱,是以这样意外的方式发生。
待夏仪从聂清舟身上爬起来,再把他从“气网”上拽起来后,他就握住她的手,没有再松开。夏仪的手和从前一样柔软微凉,稍一用力就可以错开手指,十指相扣。
并且她也和从前一样,不会说什么也不挣脱,只是回握住他的手。
如果不是因为刚刚的意外,这才是节目里允许的最亲密的行为。
聂清舟拉着夏仪的手走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前,准备缓一缓买点水。他俯身观察了一阵然后笑起来,指着里面的一罐咖啡,说道:“八年了居然还有,样子都没变。”
那是他在上学时最喜欢买的咖啡。
随着付款的声音响起,两罐咖啡接连掉了下来,聂清舟弯腰从贩卖机下把它们拿出来。
然后他拿着咖啡冰冷的杯壁碰了碰夏仪的脸,夏仪瑟缩了一下,拿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债主大人,请接受我的贿赂。”
他笑着吐出那个遥远的称呼。因为想要看清她,所以他离她的脸很近,声音也像是耳语一般。
夏仪愣了愣,遥远的回忆突然抖落了一身灰尘,在尘烟弥漫中清晰起来。她想起黑暗的巷子里他请求她帮忙,他在她的三轮车后被她送去医院,某个夜晚的市区里,他说要请她吃饭。
她问他为什么。
他说,当然是为了讨好我的债主。
聂清舟单手开了那罐咖啡,递给夏仪。夏仪接过咖啡,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
夏仪想,原来他们是这么开始的。
其实与什么重叠而宏大的命运或剧本没有多少关系。
他们是从一次送医院、一次逛夜市街、一罐咖啡,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互相亏欠和支撑开始的。
第93章 、冤家
在蹦床乐园玩了几个小时, 外面闻讯而来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因为入场人数限制而不能进来,他们都趴在玻璃窗外看着。
夏仪和聂清舟游玩结束, 和摄像老师们一起在保安的帮助下离场。他们牵着手, 在高举着手机拍照的人们面前走过,人群拥挤着发出兴奋的呼喊。
聂清舟仍然不太能适应被众人围观,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松开夏仪的手——现在被拍到了, 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是节目约会安排。
“感觉和你在一起, 总是能刷新纪录。”上车之后,聂清舟笑着对夏仪说:“之前滨江公园那次我说是我八年里最开心的一天,看来要被今天取而代之了。”
夏仪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她再看向他们相握的手。
“我也很开心。”
原来和他约会是这样的感觉。想起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不好的东西完全不会记起。
没有什么值得畏惧,好像只有好事会发生,和她一直以来担忧的完全不一样。
等他们回到别墅时,他们才放开牵了半天的手。今天没有约会的四个人一起出去大采购了, 在聂清舟和夏仪回来之前, 别墅里只有更早约会回来的周温文和季瑛。
虽然只有两个人, 但客厅里热闹得不行,他们俩的辩论声在空旷的别墅里荡来荡去, 仿佛别墅里塞了一个啦啦队似的。
“季瑛,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怎么不讲道理?不, 我跟你这种人就没法讲道理。就是因为想跟你讲道理, 我才被老天惩罚崴了脚。”
“你自己没看好台阶!要不是我拉住你, 你整个人都得栽下去!”
“放屁, 要不是因为被你气的, 我会没看清台阶吗?”
聂清舟和夏仪站在门厅, 看着客厅里的两个人。季瑛坐在沙发里,腿翘在茶几上,脚踝肿了一个大包。周温文叉着腰站在她面前,两个人瞪着眼睛谁也不服谁,气氛剑拔弩张。
夏仪观察着他们之间的架势,问聂清舟道:“他们这是在吵架吗?”
聂清舟摆摆手,轻松道:“习惯习惯就好。”
一见到他们进来了,周温文就收敛神色跟他们打招呼,季瑛却完全不客气,矛头一下转移到聂清舟身上。
“清舟老师,你给我算的什么啊,我和他才不合好吗?我们俩肯定是天生八字犯冲。”
聂清舟走去厨房给夏仪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水,悠然地举起水杯道:“你们哪里不合了?”
周温文忍着恼怒,还想往回圆:“也不是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合,简直就是死敌!别的不说了,我就说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清舟老师,夏仪,你们是新兰党还是柯哀党?”季瑛直截了当地发问了。
聂清舟不假思索地回答:“新兰。”
季瑛瞪着周温文,得意地哼了一声,说:“英雄所见略同,夏仪姐呢?”
夏仪不明白这怎么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东西,她皱着眉:“新兰党和柯哀党是什么?”
聂清舟转过头,贴心地向她解释道:“《名侦探柯南》里,你如果觉得新一和毛利兰该在一起就是新兰党,如果觉得柯南和灰原哀该在一起就是柯哀党。”
听到了解释,夏仪也没有茅塞顿开,眼神反而更迷茫了:“《名侦探柯南》……是爱情主题的动漫吗?”
她明明记得那是个悬疑破案的动漫啊。
“只要眼里有爱,任何题材都可以看是爱情剧。”聂清舟说出了他观察CP粉得出的结论。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夏仪诚实地回答。
季瑛往后一躺,靠在沙发靠背上,拿手指指着周温文:“他是柯哀党,他还贬低新兰。”
“我怎么贬低了?我只是说实话,哀和柯南就是感同身受更有默契。实话你就受不了了?你说我就是喜欢萝莉才喜欢柯哀,你才是真贬低吧!”
周温文终于忍不住,放弃在聂清舟和夏仪面前维持良好形象了。
聂清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温文和季瑛也不知道是有缘还是无缘。说无缘吧,他们的兴趣爱好出奇的一致,喜欢的动漫、美剧、游戏都一样,聊天非常流畅。
说有缘吧,偏偏每一部动漫、电视剧、游戏他们都有致命的对立意见。一个喜欢主角,一个就喜欢反派;一个站这对cp,一个就站另一对cp;一个主队是A,另一个的主队就是宿敌B。
偏偏他们对这些东西还都怀有异乎寻常的热爱和执着,这天顺畅地聊下去,就开始顺理成章地吵架。
季瑛向来肆意任性,想什么就说什么,就当摄像头不存在似的。周温文原本还比较谨慎,但又实在听不得季瑛批评他喜欢的东西,忍着忍着就忍不住,被季瑛带着上头起来。
“……季瑛,你今天受伤了,我不跟你吵架。”周温文摁着太阳穴,试图偃旗息鼓。
季瑛抱着胳膊,冷笑道:“嘁,说不过我还装作让着我。我要吃冰激凌,觉得愧疚的话,出去给我买哈根达斯!”
“去就去呗,你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
“我也去,我要自己挑,你把我背过去。”
周温文睁大眼睛,他指指窗外:“祖宗,你知道有哈根达斯的便利店离这里有多远吗?我自己走也要二十分钟。不能微信视频挑吗?”
“不行,我就想去。怎么,你这一身腱子肉白练的?我体重可不过百啊。”季瑛翘起腿,指了指手机上的时间:“还没过零点呢,现在你可还是我男朋友。”
周温文冷哼一声:“好,行,当你男朋友真是倒大霉。背就背,你脚疼了我可不管。”
他们俩嘴上说个不停,一边吵着周温文一边蹲下身把季瑛背起来,季瑛顺溜地趴在了他背上,他真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背着她出门了。
他们一离开别墅,房间里顿时就安静下来了。聂清舟和夏仪相看一眼,聂清舟笑意盈盈道:“他们相处得还蛮好的嘛。”
夏仪疑惑:“是吗?”
等周温文和季瑛再次回到别墅的时候,出去采购的大部队已经回来了。陈煜方给他们开的门,一看见周温文拎着个老大的塑料袋还背着季瑛,他就愣住了。
“……洛克比就是渣滓,技术都退化成什么样了,尽剩吹牛的本事!”
“洛克比也能算渣滓?菲迪连他的边都摸不到……”
两个人一进门,吵架的内容就跟着飘进了门里。周温文把季瑛放下来,季瑛顺手环着他的脖子,单脚赤足踩在了他的名牌限量篮球鞋上。
“……我拖鞋在客厅,带我去客厅……菲迪?拜托菲迪今年才多大?洛克比在菲迪这个岁数……”
季瑛从吵架里抽出一句话的时间寻找了一下她的拖鞋,就踩着周温文的鞋,指挥他把自己运到沙发那边去了。
因为吵得上头,这种小事周温文都没放在心上,全按季瑛说的照办。而季瑛从进门到坐在沙发上光顾着和周温文辩论了,辩得神采飞扬,连一眼看都没看陈煜方。
陈煜方在沙发边默默地看了他们很久,表情明显不太好。
这次约会后,季瑛和周温文就拉开了二人辩论赛的序幕,两个人一碰面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争论,从动漫、电视剧、体育赛事争到豆腐脑应该是咸的还是甜的,火锅蘸料到底是麻油还是芝麻酱好吃。
中间的几天又是集体活动,他们所有人一起去露营,节目组大概是希望他们在互相合作中培养感情。
活动回来的约会需要相互选择才能成功配对,天天吵架的季瑛和周温文居然奇迹般地配对成功了。
季瑛:“我脚还没完全好呢,他惹的祸他不管?”
周温文:“上次的话题还没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堵得慌。”
聂清舟和夏仪自然是顺利地互选了。他和夏仪碰杯,看着季瑛和周温文吵吵嚷嚷地声称要折磨对方,聂清舟微笑着感叹道:“他们相处得真是越来越好了啊。”
夏仪偏过头,怀疑他:“好像只有你这么觉得。”
聂清舟拿手指指了指不远处沉着脸的陈煜方。
“不,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晚上夏仪在客厅里弹了钢琴,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能把音乐变成自己的魔法,当她一边哼歌一边弹钢琴时,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乔娜提起听说夏仪有绝对音感,大家就好奇地测试起来。先是弹一些和弦让夏仪猜音,从三和弦到七和弦,从和谐到不和谐。最后甚至发展到敲玻璃杯、弹棉线让夏仪说音名。
离谱的是夏仪还全都说上来了。
聂清舟抱着胳膊站在阳台门边,满脸骄傲。季瑛在阳台抽着烟,细长的香烟在她的手指间燃烧着,她靠着栏杆看着客厅里热闹的众人,对聂清舟说:“清舟老师,收收你的表情吧,也太明显了。”
聂清舟走到季瑛身边,转身继续看着钢琴边的夏仪,问道:“什么太明显了?”
“你的眼神啊,渴望和爱都太明显了,你没发现大家看你和夏仪的眼神都很微妙吗?等节目一播,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欢夏仪喜欢得要命。”
“没事,这个综艺的主题是模拟恋爱,大家会觉得是我演技好。”聂清舟微微一笑。
磕CP的人不论怎样都会磕,不磕CP的人——比如当年的他,看什么都觉得是演的。
季瑛哼了一声,她指间的香烟亮着一点黄色的光,她轻声感叹:“你可真是旁若无人啊。”
“你是我们中最大胆嚣张的一个了吧,还说我旁若无人?”
“我比不上你,你敢这么看着夏仪,就跟完全把自己交出去似的。你就不怕输吗?”
季瑛指指远处的夏仪,对聂清舟说道:“除了有一段共同的高中回忆,你们其实没那么般配,你明白的吧?连我这个不怎么关注音乐的人都知道夏仪,她是国际明星,顶尖唱作人,时薪都比你年薪高。她进来第一天背的包,可是要这个数。”
她张开五指在聂清舟面前晃了晃,然后耸耸肩:“这对她来说可能就是个零花钱,对你应该是个大价钱吧。”
聂清舟想了想,他问道:“这包的实际价值有这么高吗?”
“这可是奢侈品,奢侈的意义就在于浪费。”
“努力又辛苦地挣钱,目的是为了把它们浪费掉,真奇怪啊。”
顿了顿,聂清舟笑道:“既然有那么多是被浪费掉的,实际上人花很小的代价就可以好好生活吧。我没觉得金钱是那么重要的东西,那应该也不是夏仪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
季瑛挑挑眉毛:“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是用金钱衡量的,你不觉得有压力吗?”
聂清舟转过头来,淡淡地说:“我为什么要在意与我无关的人的评价?”
季瑛看了他半晌,轻笑道:“你这话真像夏仪会说的话。”
都说相爱的人会越来越像。
她一转过头,就看到陈煜方站在了阳台门边,话便停住了。
聂清舟看到陈煜方来了,有眼色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离开阳台走进房间里。
季瑛看着陈煜方,她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来。
都说相爱的人会越来越像。
看来他们就是不相爱,才会越走越远。
第94章 、暗流
客厅里的热闹被一道玻璃门隔着, 变成遥远的背景音。
季瑛和陈煜方在黑夜中默默地对峙,香烟的烟雾幽幽地随风飘散,无声地消失在黑暗里。
“抽完这根烟我就进去了, 有话快点说吧。”季瑛淡淡地说。
陈煜方默默地看着她,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眉目俊朗,仿佛学校里玉树临风的学长。她一向知道他非常好看, 无可挑剔地标致的好看。他专注地望着她时, 她就希望他永远这样看着她,只看着她一个人。
以前她是这样希望的,人不能被自己的愿望欺骗太久。
“阿瑛。”
他用这种熟悉的称呼喊她,季瑛拿烟的手轻微地颤了颤。
她移开目光,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既然想要摆脱我,就别这么叫我了吧。你再多喊几句,说不定我就动摇了。”
“你决定要放弃了?”
“嗯,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季瑛抽了一口烟, 烟雾从她的眼前袅袅地升起。客厅里夏仪紫色长裙的身影在烟雾里朦朦胧胧, 她从钢琴上收回手, 目光穿越人们在客厅里巡视着,视线在某个地方多停了一会儿。
季瑛顺着她停留的视线看过去, 半个客厅的距离之外,聂清舟果然在那视线的尽头, 他坐在沙发上, 撑着侧脸无声地说着什么。
她看不懂聂清舟在说什么。
但显然夏仪看得懂。
她说什么聂清舟和夏仪并不相配, 其实她不过是嫉妒他们的坚不可摧罢了。
季瑛淡淡地说:“我还以为我们俩和聂清舟夏仪很像, 都是从高中就认识的, 性格一冷一热,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我没法像聂清舟爱夏仪那样爱你,你也远没有夏仪那样坚定。不过陈煜方,我也尽力了。”
从客厅里传来周温文爽朗的声音,他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他把手放在嘴边呼喊道:“季小公主人呢?您要的零食给您买来了,还不快来吃?”
季瑛掐了香烟,大声回应道:“我在阳台!”
“怎么着还要我去接你?”
“那当然了,不然你让我蹦到客厅吗?”
“你真是……”周温文一拉阳台门,就看到了站在季瑛身边的陈煜方。他原本用食指勾着零食袋子背在肩膀后,看到他们两个人后,他就把零食袋子放了下来。
“既然煜方在这里,让他把你扶出去不就行了吗?”周温文望向季瑛。
季瑛瞪着眼睛,向他伸出手:“你害我摔跤崴脚的,怎么好意思麻烦别人?”
周温文于是跟陈煜方打了个招呼,熟练地接过季瑛的手,季瑛自然地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被他架着稳稳地移动到客厅里去了。
季瑛打开零食袋子,挑挑眉毛:“我要牛奶巧克力,你怎么买的黑巧克力?”
“牛奶巧克力那么甜,牙还要不要了。这种黑巧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你尝尝,肯定会喜欢。”
季瑛勉强地尝了一块,然后别扭地给了个好评。周温文露出胜利的笑容,然后变魔术似的从卫衣帽子里拿出季瑛要的牛奶巧克力,说:“难得我们意见一致,这个巧克力是奖励你的。”
季瑛觉得自己落了下风,跟周温文闹成一团,周温文哈哈大笑起来。陈煜方默默地在阳台里看着二人争执,他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他们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季瑛也是天天找他吵架的。她有时候也不是真的要和他争,只是吵着玩儿,想让他让着她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季瑛就再也不跟他吵架了呢?
从他家里出事开始,从他退学开始,从他签约出道越来越忙开始,还是从他第一次嫌她烦开始?
说话的间隙,周温文转头正好和阳台上的陈煜方对上目光,陈煜方的神情沉郁。周温文眼里的笑意也淡了下去,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季瑛。
季瑛瞪了他一眼:“看我干嘛?”
周温文若无其事地向右挪了两步,站在季瑛和陈煜方的连线间,他挡住季瑛的视线,让她看不到陈煜方。
“没干嘛,我还不能看你了?”周温文面上毫无风波。
这些细小的波澜尽收聂清舟的眼底,他默默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
哎咦哎咦:B神,你去录个节目怎么就跟失踪了一样,你回复我两句呀!
哎咦哎咦:怎么样,好不好玩?我看到你和夏仪去蹦床乐园的路透了,太配了!你再给我透一点糖吧,孩子要饿疯了!
聂清舟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他看一眼时不时还呛两句的周温文和季瑛,又瞥了瞥阳台上的陈煜方,继而悠然地回复江雨倩。
Boat:我现在终于明白你的感受了。
哎咦哎咦:!!什么?什么感受?
Boat:磕CP真是快乐啊。
哎咦哎咦:?
Boat:还有你说过的那什么,前任现任遇到一块的……
哎咦哎咦:修罗场?
Boat:对,修罗场,真有意思啊。
江雨倩开始在微信里哀嚎,求他多说一点。聂清舟只说让她等播出了自己看,惹得江雨倩一堆表情包轰炸。
聂清舟觉得自己在他表妹的培训下,以及几个月混迹各个CP聚集地的过程中,他已经具有了磕糖的一些初步技能。但是显然很多人是不会磕的,有的人连自己的糖都不会磕。
几次约会日过后,某天季瑛把聂清舟喊到别墅外僻静无人处,夹着烟认真道:“清舟老师,你说陈煜方和周温文,他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聂清舟淡然道:“你是圈里人我是圈外人,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你很会看人啊,这不是很明显吗?都多少次了,陈煜方能指定约会的时候选我,周温文能指定约会的时候也选我。我就奇了怪了,他们一个人烦我烦得不行,一个天天跟我吵架,怎么就都要跟我约会?他们是都急着拆影视CP?那他们俩之间的火药味儿也不至于这么足吧。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他们之间有过节。”
季瑛指了指自己,仿佛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所在,笃定道:“就拿我当他们争斗的工具了呗,谁能争到我谁就胜利?”
聂清舟端着咖啡看了季瑛半天,摇头叹息。
“你不用管他们之间有没有过节。你就想想,等下次你有机会指定约会的时候,你要选谁?”聂清舟的回答一针见血。
季瑛抽了一口烟,沉默半天,悠悠地说道:“我选你。”
聂清舟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他咳嗽道:“我和原野这边还乱着呢,你就别搅和了行吗?”
“原野哪里抢得过你哦,他也就是有几次运气好拿了选择权。夏仪姐能选的时候,不还是选你的吗?你和夏仪姐都约会这么多次了,仗义支援一下我不行吗?”
季瑛啧啧感叹,她往别墅里一指,说:“你不答应我就去求夏仪姐,夏仪姐心软,肯定会让着我。”
“……你选原野不行吗?”
“我和他也不熟,感觉没什么话可说。”
聂清舟收敛神色,站起身来:“我和你也不熟。”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被季瑛拉回来。季瑛终于说她也很头疼这个问题,陈煜方和周温文她都看不懂,甚至不想要选择权了。
“我真不明白你和夏仪姐。”季瑛懒散地撑着路边的栏杆,看向聂清舟:“你们俩上这个节目干嘛?撒狗粮吗?”
聂清舟晃晃最后一点咖啡底,慢悠悠地说:“她说想要试试,可能是想找个不那么正式的方式,和我交往一下看看。”
“试试?怎么试不好还能退货吗?不是……就你们俩这个两情相悦心灵相通的状态,下了节目就去领证我都信,还要试什么试?”季瑛难以置信。
聂清舟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别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们毕竟分开了八年。关于这八年,她应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跟我说。她的心里可能也有很多东西,还没有完全释怀。”
顿了顿,聂清舟说:“我知道她也爱我,当年如果不是因为爱我,她也不会那么痛苦。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些复杂……我已经全部解释过,她也都看到了。可能她也不确定是否能够接受我,所以想要试试看吧。”
季瑛悠然道:“呦,当年你脚踩两只船了?”
“……没有。”
季瑛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吐出一口烟雾,试图化繁为简地理解这个问题:“假如,我说假如啊。等节目结束了,夏仪姐觉得这次尝试不行,她不能和你在一起,要和你一刀两断。你怎么办?”
聂清舟转过头来看季瑛,幽幽道:“你是自己不痛快非要我也不痛快吗?”
季瑛弹弹烟灰:“是。”
聂清舟思索片刻,把已经喝完的罐装咖啡丢出去,铁皮罐头飞出一个饱满的抛物线,落在垃圾箱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也没什么。”
他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说服自己般说道:“我希望她能对我释怀,这样就可以放下很多负担,将来也可以像爱我一样地爱别人。就算我不在她身边,她自己也能幸福地生活。”
“我没剩多少时间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在这时候和她有点距离,也是好事。”
季瑛闻言愣了愣,她搭住聂清舟的肩膀,正色道:“我真没想到……清舟老师你得什么绝症了?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医生?”
“……谢谢,我没病,不需要。”
“那你没剩多少时间是什么意思?”
“我掐指一算,过不了多久我就要遭遇命中大劫。”
季瑛嗤笑一声:“不是吧,你还真信这个?你要真信这个还跟夏仪上什么节目,你本来可以和她表白,在一起享受最后的时光啊。”
“你知道幸福生活的大敌是什么吗?”聂清舟的手机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一边拿出手机,一边淡淡地说:“就是总想着‘本可以’。”
季瑛吐出一口烟:“清舟老师,我觉得你不该出道,你该出家。”
聂清舟笑了一声,冲她摆摆手道:“咨询到此结束,我进去了。”
他摆手的时候,手中的手机屏幕亮亮的,微信对话的字迹一晃而过,然后那瘦高修长的身影就朝着光亮的别墅方向走去。
季瑛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聂清舟心里稳妥地放着一个人的缘故,无论他说出怎样不安的话,内里仿佛都有一根持久燃烧的烛芯,不会有比他更稳定的人。
她想起刚刚看到的聊天对话。
——夏夏:在哪里呢?
——清舟:就回去了。
明明是非常普通的交谈,却让人心生羡慕啊。
季瑛的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
“你是不是在路旁边站着呢?”周温文的声音传过来。
“你怎么知道?”
“从窗户里看见的呗,脚没好利索,跑得倒是很远。”
“干嘛,我自己蹦过来的不行吗?”
“回程需要代驾服务吗?”
“好啊,快过来啊,超时我要投诉的。”
季瑛挂了电话,发现微信有一个未接来电,就在她刚刚和周温文打电话的时候打过来的。
那是陈煜方的电话。
从开始到结束,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的时机总是对不上。
季瑛看了一会儿屏幕,默默把屏幕熄灭,没有拨回去。
第95章 、喷泉
聂清舟默默旁观季瑛、陈煜方和周温文之间的暗流汹涌, 他们在买零食、搀扶走路、坐座位、说话的时机等等细节处摩擦出火星,又默契地平息。在日常生活中感觉并不太明显,但是后期剪辑会放大所有这些似有还无的矛盾, 把当事人试图掩饰的情绪暴露出来, 成为一个个高点击率的场景。
说实话,节目组应该给季瑛三倍出演费才对。
聂清舟也想给季瑛指一条明路,但是很遗憾的是, 他在这个综艺里的神通已经到头了。
这个节目录制七月初录制完成, 后期制作各个环节下来,到九月才播出,等他十月下旬穿越回2011年的时候综艺都还没播完。因此他的预言能力很有限,这综艺最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也完全不知道。
不过这也只是个节目而已,在狭窄空间里摩擦出的火花和动心,很可能随着节目结束、距离遥远而淡去,那时季瑛的烦恼也自然而然消失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节目马上就要结束录制了。”
聂清舟仰头看着阳光。他和夏仪在游乐园里牵着手并肩走着, 今天天气非常好, 温度不高但是阳光灿烂, 天空澄澈得仿佛蓝色的海洋,所有树叶被阳光晒得金光闪闪, 仿佛镀了一层金漆。
夏仪随着他说的话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她今天穿着香芋紫的针织开衫, 头上戴着聂清舟刚刚给她买的米妮发箍, 两个圆圆的大耳朵随着她仰头向后滑下去。
“啊!”她的惊呼声刚刚响起, 聂清舟骨节分明的手指就托住了那大耳朵, 他笑着说:“没事, 今天的天空是不是很好看?”
“就像大海, 不是常川那样近岸的海,是远洋的深海。”夏仪被阳光照得微微眯起眼睛,她放松下来,舔了一口手里的冰激凌。
“你真的能吃冰淇淋吗?”聂清舟望着她的草莓冰激凌。
夏仪的资料里写着她为了保护嗓子,生冷辛辣甜腻的食物都不能吃。但是今天一进游乐园,看到别人手上拿着的冰淇淋夏仪就立刻拉着他也去买了一个。
夏仪收回目光,转过头看向聂清舟,阳光下她的冰激凌也晶莹透亮。她语气坚定地说道:“我要吃。”
聂清舟偏过头一笑:“你现在变得喜欢吃冰淇淋了吗?”
夏仪却摇摇头,她把冰淇淋举起来给他:“你要不要也吃一口?”
聂清舟想这好像就是他们刚进游乐园时,看到那对在吃冰淇淋的情侣做的事情。这就是夏仪要去买冰淇淋的原因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低下头在她舔过的地方吃了一大口,冰冷甜腻的奶油味化在嘴里,他觉得这应该不是夏仪喜欢的口味。
“需要我把它吃完吗?”他了然地问。
夏仪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冰淇淋放在了他手里:“好。”
之后在游乐园里他们看上的所有生冷甜腻油炸食物,夏仪都试了一遍,吃不了的都落进聂清舟的肚子里。仿佛突然之间夏仪也不怕伤害嗓子了,聂清舟“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的轻微洁癖也消失不见。
他们成了全世界最普通的一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在游乐园里逛来逛去,吃所有想吃的垃圾食品,玩所有幼稚或者惊险的项目,在旋转木马上不停地拍照,在过山车、海盗船上放声尖叫片。聂清舟的胳膊都被夏仪掐得红了一片。
他们两个倚在栏杆上,头发都被过山车的风吹乱了,样子有点滑稽,莫名其妙地一看对方就开始笑。
聂清舟抬起他通红的胳膊,轻轻地整理着夏仪被吹乱的发丝,笑道:“我本来还担心呢,资料里说你现在不能参与任何刺激活动,没想到你玩得这么开心。”
夏仪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深黑,像是宝石一样。
她认同道:“我确实有很多不能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禁忌。我知道那是为我好。”
为了她的声音,为了她的病,她在这些善意的禁忌下生活了八年。
夏仪的目光飘到旁边围观拍照的人群身上,他们面目模糊,只能听见兴奋的笑声和呼喊,看见他们高高举起的高高低低的手机,还有另一边摄像老师肩上运转的摄像头。
这就是她八年里,一旦离开她的录音室,走在阳光下所面临的生活。
“吃冰激凌、甜品、炸鸡,坐过山车、海盗船,或者只像这样牵着你的手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在人群里约会,做普通人在约会里所做的事。如果没有这个节目,这些简单的日常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夏仪的语气淡淡,风裹着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聂清舟温暖的手指停在她的发间。她抬眼望着他,漆黑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脸。
“我并不是喜欢吃冰激凌,只是想和你一起吃。我想和你一起做大家约会都会做的事情,就像所有平凡的正常的人一样。”
这是她愿意参加这个节目的原因之一。
这种机会对她来说,其实非常珍贵,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聂清舟默默无言地望着她,旁边的喷泉广场传来欢乐颂的音乐声,他眼里的疼惜和爱漫过一切,他却勾起唇角笑起来,指指白色地砖扑就的喷泉广场:“那我们要不要更疯一点?”
欢乐颂的钢琴声是喷泉广场要进行喷泉表演的前奏,聂清舟拉着夏仪的手转身奔向广场,人们和摄像老师纷纷跟着他们奔跑,如同风吹海洋的波涛一般。
在他们踏入广场中心的那一刻,无数水柱从地面精心排布的喷孔里向湛蓝海洋般的天空扬起,把他们与其他所有人隔绝开来。
阳光下的水柱晶莹剔透,像是水晶一般以优美的弧度交错旋转,在透明的空气中飞舞,然后落在他们身上,碎了再溅起小小的水花。阳光在其中跳跃,像是在一座水晶宫殿中穿行。
聂清舟和夏仪的衣服和头发瞬间被打湿,精心打造的妆发不复存在,水珠顺着他们的脸颊发梢一滴滴落下。他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在喷泉间追逐奔跑着,好像放学的孩子,踏上草原的马驹,不管不顾地放肆着。
聂清舟白色的衬衫湿了,贴在他瘦削的身形上,他摘掉眼镜,那双茶色的眼睛好像也染了水气,也变得晶莹剔透。他张开手仰起头,笑得露出梨涡和洁白的牙齿,金子一般的水落在他的脸上。
夏仪也张开手臂在喷泉里旋转着,她白皙的皮肤沾了水,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黑色的长发随着她的旋转飞扬起来,一向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多年来第一次被光照到底。
广场边的钟楼突然传来整点的钟声,铜质撞钟的声音,如同利箭破空而来,忽远忽近,射穿夏仪的耳朵。
她的耳朵里瞬间响起可疑的杂音,多年来做好的囚笼摇摇欲坠,一些可怕的鲜红的记忆蠢蠢欲动。
夏仪睁大眼睛,在她怀疑是否是幻听发作时,聂清舟突然靠近她,俯下身捂住了她的耳朵。
夏仪的视线完全被聂清舟的脸庞所占据。他离她很近,她能看见水珠顺着他的睫毛和鼻尖掉落,他茶色的眼睛里含着阳光和水光,专注地认真地望着她。
“看着我,夏仪,只看着我。其他什么都不要听。”他一字一顿地说。
然后他没有再发出声音,他盯着她,缓慢地张嘴,无声地对她说话。
——我喜欢你,夏夏。
——无论是八年还是十年,无论在不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喜欢你。
——我爱你,这个灵魂,永远爱你。
他说的话明明很复杂,但是她居然全部都看懂了,她那么努力地去分辨他的口型,想知道他在说什么。
以至于那些可怕的记忆,连同她恐惧的钟声,都被这新的记忆覆盖,没有能在她脑海里抢到一点点位置。
随着钟声响起,喷泉表演也到了高潮,水柱瞬间爆发到极致,白茫茫的水幕把一切遮挡起来。在这个瞬间夏仪踮起脚,抬头吻上聂清舟的唇。
他温暖的,被水打湿的,柔软的嘴唇。迟到了八年,刚刚说爱她的唇。
他愣了愣,然后托着她的后脑低下头,加深这个吻。他把刚刚她给他的蜜桃汽水的甜味还给她,唇齿交缠,气息纠缠,体温纠缠,所有一切纠缠在一起,无法分离。
时间仿佛退回那个突然亲吻的少年的夜晚,所有的怯懦和犹豫尘埃落定,截断的时间和情感卷土重来。
水幕退下的时候,夏仪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聂清舟也抱住她,他搂住她的后背,手臂用力,像是要把她融进血肉骨髓。
他们浑身湿透,风一吹就凉下来,只有相贴的部分是温暖的。
随着水幕退去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惊呼声,感叹声,无数快门的声音。
在这些嘈杂里,夏仪的世界里只有她抱着的这个温暖的身体,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那种热度仿佛要燃烧起来。
她想,她是爱他的,她仍然拥有爱他的能力,这真好。
美好的记忆或许可以覆盖痛苦的记忆。以后再次听到钟声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会是夏日的喷泉和金色的水光,还有在水花中望着她的眼睛说爱她的,她所爱之人。
夏仪,你既然决定了要爱他,你要把他和折磨你的命运分开,不可以再生病,不可以放弃他,不可以伤害他。
你已经努力了那么久,不要害怕,你可以做好。
你一定可以好好地,正常地爱他。像这个世界上所有平凡的,相爱的人一样。
第96章 、过往
聂清舟和夏仪湿漉漉地回到别墅, 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季瑛惊讶地问他们:“你们不是去游乐园吗?激流勇进没穿雨衣吗?”
“我们去打卡新兰经典场景了。”聂清舟一边给夏仪擦头发,一边提示季瑛:“游乐园里有一个喷泉广场。”
季瑛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惊喜道:“啊!《瞳孔里的暗杀者》!”
“动漫里人家愣是一点儿都没淋湿, 我们往里一站从头到尾都浇透了。”聂清舟笑意盈盈。
“我也想去啊!我怎么就没有被安排去这样的约会!”季瑛满怀愤怒, 转头怒视她今天的约会对象。靠坐在沙发上的周温文抬起头来,他穿着藏蓝色的卫衣,手抱在脑后:“怎么, 这也要怪我?下次再去不就行了。”
“哪里还有下次, 节目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是最后一个约会日。”季瑛拿出手机,转头问聂清舟:“你们去的哪个游乐园,我要搜搜看……”
“《瞳孔里的暗杀者》取景据说来自日本富士急乐园,等节目结束之后一起去呗。”周温文不咸不淡地说。
季瑛的眼睛从手机上抬起来与周温文对视,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随口一提,眼神却直直地望着她,非常认真。
说什么节目结束之后, 好像真的是在跟她约定似的。不用下节目, 甚至过了今天, 他们就不是约会情侣了。
“你不是柯哀党吗,去看什么新兰党的经典场景?”季瑛放下手机, 像平时那样呛回去。
“适当了解敌情很重要。”
季瑛抱着胳膊,低头看向他:“周温文, 我说去可就是要去的, 我很重视约定。”
周温文也坐正身体, 像平时那样一字一顿地反击回去:“我更重视约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周温文向季瑛伸出手来, 季瑛便扬手和他击掌, 击掌声格外清脆。
聂清舟和夏仪在一边看着他们,夏仪轻声说:“他们约会也像是吵架。”
“看这情形,将来他们会一边吵架一边表白的。”聂清舟低声回复。
他不知道季瑛、陈煜方和周温文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所知道的是,最后一次约会季瑛拥有选择权,而她选择的人是周温文。
一向执著的人,就连调头放弃也会执著。
《最高暧昧》的录制就这样落下帷幕,所有的心动、犹豫和浪漫就封存在影音片段里,大家走出那栋大别墅,走向各自的生活。
节目结束之后不久夏仪的亚巡演唱会就开始了,第一场演唱会她如约给了江雨倩最前排的演唱会门票,同样也把参与节目录制的所有人都请到了现场。夏仪的经纪人邦妮干练又周全,妥帖地招呼了所有人,却私下里叫住了聂清舟,说想和他单独聊聊。
“清舟老师,上节目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夏仪了。”邦妮客气地开口道谢。
聂清舟笑了笑,四平八稳地说道:“没有,夏仪也很照顾我。”
“我和史蒂夫都很担心她,生怕她出什么差错,出道庆祝会那天的情况你也是看到过的。没想到夏仪适应得很好,史蒂夫说,她现在的状态很不错。”
邦妮看向聂清舟,说道:“这应该是你的功劳吧。”
他们站在无人的走廊里,墙角安全通道的绿灯不稳定地闪烁着,一旦没有人说话就显得过于安静。
聂清舟抱着胳膊靠着窗沉默了一会儿,他抬眼看向邦妮:“我可以问问,夏仪这些年里都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邦妮的手指在窗台上敲着,她慢慢地说:“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
演唱会即将开始,烟花升空将天空照得一片明亮,乐队奏响乐曲,满场人群跟着跳跃起来。江雨倩一边摇着荧光棒,一边给聂清舟发去微信语音:“B神!B神你跑哪儿去了?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快来啊!”
她着急地环顾四周,终于看到远处一个身着黑色T恤,带着米白色帽子的修长人影穿过人群。他的步子不快,侧身绕过一个又一个人,站在江雨倩的身边。
聂清舟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苍白,当他抬起头时,江雨倩便看见一双复杂的沉沉的茶色眼睛。
“B神……你怎么了?”
还不等聂清舟回答,所有的灯光暗下来,他的眼睛也瞬间隐匿于黑暗中。人群间发出波涛般的尖叫声,白亮的灯光聚集在舞台之上,重新编曲的《Losing Me》由弦乐团演奏而出,盛大地将气氛推到顶点。
升降台缓缓升起,一群金色的精灵装扮的伴舞围绕着一个透明的雕刻精致的长方体,他们以沉睡的姿态趴在那透明长方体上,仿佛突然被音乐唤醒一般起身,掀开长方体的盖子,从里面托起躺着的那个姑娘。
夏仪穿着紫色的丝绸吊带长裙,头发波浪般卷曲直到腰部,坐在那透明的“盒子”上,拿起话筒,她干净澄澈的声音响起,震动空气,在每个人心里激起细小的波澜。
聂清舟的眼眸颤了颤,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的大明星。
——我刚遇见夏仪的时候还是个菜鸟,她的经纪人是我的上司文森特,文森特发掘并包装了她,按中国的说法,文森特是夏仪的“伯乐”。我听文森特说夏仪以前有过比较严重的精神疾病,但是已经康复,那时夏仪看起来确实与常人无异。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夏仪一出道就大火,拿遍了所有的新人奖,势头非常好。公司希望她尽快发布第二张专辑,借势奠定地位。那段时间夏仪非常投入,全身心不分昼夜地沉浸在音乐创作里。然后某天开始她突然出现幻听,继而是幻觉、突发性记忆空白。
——她出国前就发病过,所以你也应该知道,她发病的时候会有无意识的作曲行为,神奇的是,她发病时的作曲质量极其好。文森特曾说,那是上帝借夏仪的手创作的音乐,能够为伟大的作品献身,是莫大的荣幸。
聂清舟的瞳孔收缩,他望着聚光灯下走到立麦前面,捧着麦克风低头歌唱的夏仪。她的睫毛很长,闪亮的粉末缀在她的睫毛和眼尾,像是星光落在她眼睛上。
那些精妙优美的旋律在会场中回荡,像是一群自由飞翔的海鸥。
——迫于公司的压力,我和文森特一起哄着夏仪完成了二专所有歌曲的制作,制作结束的时候,夏仪的病情非常严重,几乎要死掉了。
——那张专辑极其成功,在全球掀起海啸,评价很高,你是知道的。但是专辑发布不久后我发现文森特一直以来和夏仪的精神科医生勾结,把夏仪的药物换成了安慰剂。夏仪的病之所以越来越严重,是文森特有意为之。我举报了文森特,他被公司开除,这些事情连同夏仪的病情都被隐瞒下去,你们都不知道。
——之后夏仪换了医生和经纪人,并且决定远离音乐,再也不唱歌也不作曲。那之后她的病情确实好了一阵,但很快她又再次发病,甚至比之前还要严重。
——我不知道音乐对于夏仪是什么,她太过投入就会精神崩溃,但要是她彻底舍弃,好像又活不下去。为什么她要面对这样的命运,被这样戏耍?
——要是我,我早就绝望了。
江雨倩转头看向聂清舟,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着聂清舟的肩膀大声说:“B神,你哪里不舒服吗?你好像很难受啊?”
聂清舟弯下腰去,他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后脑的伤口仿佛也灼热地疼痛起来。那些动人的天才般的旋律,他曾欣赏过无数次的美妙歌声,突然间变成了命运噬咬夏仪血肉的声音。
震耳欲聋,令人心痛,多听一分钟都难以忍受。
他不知道演唱会是怎么结束的,不知道江雨倩、季瑛和其他参加综艺的人都来跟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等到人群已经全部散去的时候,他仍然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下,看着工作人员收拾舞台。
“搭了那么久,热闹两个小时就结束被拆掉。一切都好虚幻,对不对?”
夏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聂清舟愣愣地回头看向她。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长袖卫衣和休闲长裤,戴着口罩,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
她转头看向他,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道:“你等我很久了吧。”
聂清舟才想起来邦妮说过,让他演唱会结束后等一下,夏仪会来找他。
“给你发信息怎么不回呢?差点没找到你。”夏仪问完之后,自己的眼睛弯起来:“不过以前上学的时候,你每次要找我,我也常常不回信息的。”
她的语气轻快,眉眼含笑,完全看不出演唱会结束后的倦怠感,仿佛健康快乐,精力充沛。
她走过了多长的路,才能像这样平常地站在他面前。
聂清舟安静地望着夏仪,脑海里回响着邦妮的声音。
——后来她又重新开始创作音乐,花了很多力气维持创作和精神承受力的平衡。她的病情渐渐好转,最近这两年才彻底稳定下来。
——清舟老师,我说这么多,就是想说夏仪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子。她真的非常非常努力,很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对待她,千万,千万不要让她再坠下去。
“夏夏……”
聂清舟刚刚吐出她的名字,天空就被烟花所照亮,夏仪转过头去,他也随着夏仪的动作转头看向舞台上空。
就像开场的烟花表演时那样,烂漫的烟花从舞台后喷出,在天空中留下明亮的五彩斑斓的光芒,一重重地叠加上去,仿佛在天上建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
“我让他们放的,好看吗?”
夏仪仰着头,她以少有的欢快语气说道:“我很想专门放一次烟花给你看,就像高中的时候你带我看烟花一样,你喜欢吗?”
聂清舟看着烟花,明亮的光芒烫在他的眼底,他的眼睛像是被烫伤一般潮湿而灼热,甚至感觉到疼痛。
他突然转过身来把夏仪抱住,夏仪愣住了,她也轻轻抱住他的后背,他的身体战栗,连呼吸也颤抖,像是狂风中颤动的旗帜。
“好看,很好看。”聂清舟低声说道。
“那……为什么不看了?”夏仪有些无措。
“让我抱抱你。”
夏仪不明所以,安静无声地抱住他。
“夏夏……”
“嗯?”
“明天有个采访,提纲里有关于见义勇为那件事的内容,我……要不要说?”
夏仪安静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说吧,如果你不说的话,那些孩子怎么办?”
“但犯人的报复是你精神创伤的源头,如果没有这件事……如果没有我,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不会……活得这么辛苦。”
聂清舟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拳头捏得很紧,骨骼都发出响声。
夏仪想,邦妮好像告诉了他一些什么。
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她的心绪几经变化,她现在无法跟他说清楚,更何况,还没有到要说清的时候。
于是她轻轻地不熟练地拍着他的后背,烟花还在不停地绽放着,世界明明暗暗。
“我觉得,我已经不再介意了。”
她在他耳边安然地说道:“你去说吧,把命运的环补上,等到走到时间的终点,如果可以,我们再重新开始。”
第97章 、终点
聂清舟松开她, 夏仪就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海洋,所有东西都可以慢慢地沉到海底,化为平静。
她说不介意, 那是可以把人置于死地的苦难, 她却说她不介意了。
就像十年前他见到她时,她被流言、偏见和厄运包裹,她也只是昂着头, 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好像只要能走下去, 她就什么都不畏惧。
他花了多少时间和力气让她被爱包围,不再孤军奋战,学会示弱。与她分离的这些年里,她怎么又活回去了呢?
聂清舟低下头,抵着夏仪的额头,轻声说:“夏仪,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处于既生又死,叠加状态中的猫, 当外部观测者打开盒子时, 它的状态才会被决定。
夏仪回答道:“嗯, 你书里写过。”
“到了时间的终点,我就是薛定谔的猫。你来做我的观测者吧, 夏夏。”
夏仪安静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她额头的皮肤在聂清舟额头上摩擦, 微微发热。
“好。”
综艺顺利在九月初播出, 这在聂清舟眼里属于重播一遍, 他再次看了一遍曾经看过的内容, 不过这次是和夏仪一边视频通话一边看的。
他们很少谈论那个终点以后的事情, 他们只是聊着彼此的日常,说着节目剪掉了哪些内容,突出了哪些内容,还有他们各自的和那些嘉宾的后采。
夏仪亚巡的行程非常忙碌,在各个城市间飞来飞去,但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每周综艺出来了,他们都会约时间一起看。
聂清舟也很忙碌,关于那个即将到来的未知终点,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他拒绝了徐子航给他接的所有商务活动,把新书完稿交给编辑,对着自己签的所有合同,一项项履行完所有的义务。
徐子航本来还很生气,现在聂清舟的人气水涨船高,聂清舟却什么活动都不肯参加,就像是有人把钱捧到面前都不接一样。
但是形势发展越发不对起来,当聂清舟给他分了一大笔钱,让他去休个假顺便规划一下未来职业的时候,徐子航彻底慌了。
“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封笔吗?这么突然吗?发生什么事儿了你跟哥们儿说啊!”徐子航摇着聂清舟的手,情真意切。
聂清舟回握他的手,用力地摆了两下,真诚道:“我也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年他一觉醒来就回到十年前变成了别人,现在又走回这个时刻,他的想象力有限,一切皆有可能。
聂清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徐子航安抚好,又给他的父母和姑姑留出了养老所用的钱,写了解释的长信以备不时之需。当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联系了江雨倩。
在咖啡厅里,他戴着口罩帽子跟见不得光的吸血鬼似的,江雨倩则极其兴奋。
江雨倩穿着浅绿色的休闲西装,化了淡妆,看起来生机勃勃,有点像个社会人士了。但她说起话来还有点孩子气,端着抹茶拿铁,手在空中比划,跟他说着这段时间以来CP粉如何壮大,大家如何从细枝末节中感受到他和夏仪的爱意。
她又说自己的实习如何顺利,她攒下来多少钱,已经规划好了每个月开始还他的借款。
聂清舟看着她在午后的阳光里神采奕奕的模样,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以前,江雨倩个子还不到他胸口,趿拉着拖鞋跟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叫哥哥的样子。他们家的亲戚中,他和小姨妈家走得最近,他一直把江雨倩当做亲妹妹看待。
无论她问他要什么,只要他力所能及,他几乎从不拒绝。但这好像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不是能轻易地从他这里要到钱,或许江雨倩就不会开始尝试网贷。
给予金钱大概只是为了证明他关心这个妹妹,那时候他在自己的围城中,尚且自顾不暇,并没有能真正地发现她的压力、阴影和困境。如果是十年之后现在的他,应该是更好的哥哥吧。
聂清舟安静地听她说着,然后打断她道:“钱不用还我了。”
江雨倩愣了愣,表情严肃起来:“那怎么行,B神,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聂清舟笑出声来,他捏着眉心,感慨道:“对着外人倒是很客气……兜兜,你拿我的钱还少吗,从来也没说要还我吧?”
他自然地说出江雨倩的小名,对面的姑娘果然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聂清舟向后靠着椅背,抱着胳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陌生人哪里会对你这么好啊,除了我,还会有谁当你的提款机哥哥?”
江雨倩震惊得把手里的咖啡纸杯都捏变形了,她结巴地说:“怎么可能……你是……”
聂清舟点点头,说:“我是你哥,我是三十六岁的周彬。”
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向江雨倩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讲明白一切的来龙去脉,这个世界上如何有两个周彬共存,时间如何重叠反复。
而现在他需要她的帮助,他需要一个属于周彬生活轨迹的人,来帮忙处理可能出现的危机。
当江雨倩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抹茶拿铁还剩下大半杯,她完全没想起来喝它。她懵懵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双手紧紧握住咖啡纸杯,像是要从那凉透了的液体中再汲取一点温暖似的。
她拿出手机,“表哥”的微信聊天悬在顶端。
表哥:我今天去公司加班了,你回家吃饭吗?要不要给你打包晚饭?
表哥:今天食堂有红烧狮子头。
表哥:先吃饱再减肥吧!
江雨倩的手微微颤抖,她的眼神有些迷茫,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然后把微信切到了“哎咦哎咦”的账号。她慢慢往下滑,点开和“Boat”的聊天窗口,一点点地往上划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她手指的动作僵硬,就像是不会使用智能机的,笨拙的老人一样。
——哎咦哎咦:我有时候挺恨我表哥,真的,我觉得没有他就好了
……
——哎咦哎咦:像他这种天之骄子,被人捧着顺风顺水过来的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呢?
……
——Boat:我没有想到,你会有这些想法。
……
——Boat:如果能早点听到就好了。
——“陌生人哪里会对你这么好啊,除了我,还会有谁当你的提款机哥哥?”
江雨倩捏着手机,手指用力到发白,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屏幕上,所有的聊天记录都变得斑驳模糊。她俯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放声大哭起来。深秋的风温度渐渐走低,卷着落叶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她的肩膀颤抖着,仿佛格外寒冷。
路过的人都来小心询问她的情况,她却只是埋着头流泪。
夕阳西下时,她终于平息下来,红着眼睛回到了她借住的表哥家。她一推门就看见了盘腿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的二十六岁的周彬。
家里很安静,周彬靠着沙发背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打字,好像仍然在做工作,神情有些疲惫。
听到她走进来的声音,他立刻提起精神,把电脑放在一边,站起来走到餐桌旁:“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菜要再热一下了。”
周彬一回头看清灯光下江雨倩的样子,眼睛不由得瞪大,满是惊讶。他放下餐盒走到江雨倩面前,扶着她的肩膀说:“你怎么回事啊?哭成这样?不是说跟朋友见面吗……吵架了?”
江雨倩凝视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表哥,却突然觉得遥远起来。她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对她有求必应,就算知道听到她内心的龌龊,听到她说那些伤人的话,却仍然想要照顾她的哥哥。
她通红的眼睛里再次涌上泪水,她一下子抱住他。
“对不起,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以后会好好的……”
为什么只剩三天了呢。
“我以后会对你很好,我再也不问你要钱了,我会赚很多钱,我的钱都给你花……”
无论是周彬也好还是聂清舟也好,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吧,别消失,不要去别的地方。你是最好的哥哥,我不是一个好妹妹,我以后会做好的,给我个机会吧。
周彬不明所以,哭笑不得,拍着她的脑袋说:“怎么了怎么了,你又闯什么祸了?你先别哭,好好说话啊。”
江雨倩却只是拼命摇头,默默地哭着。这天她哭到很晚,才拿工作压力大又跟妈妈吵架的理由搪塞过去。
等到十月二十二日的晚上,江雨倩和周彬一起看完了最新的一期《最高暧昧》,这次看综艺的过程里她比从前安静了许多。等看完节目,周彬打着哈欠要去睡觉时,江雨倩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哥,下一期综艺,你还要陪我一起看啊。”她望着周彬,语气出奇的郑重。
周彬笑了笑,他说:“好啊,放心吧,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一定要陪我看,我们约好了。”
客厅的大灯已经关了,江雨倩站在阴影里,眼睛无声无息地红起来。
周彬没看清她的表情,只当这是她执着推荐的一部分,摆摆手道:“好好好,约好了。快睡吧,晚安了。”
“晚安。”
江雨倩看着周彬走进他的房间,他把棕色木制的房门关上,屋子里只剩走廊里昏暗的一盏小灯,时钟发出平稳的滴答滴答声。
她在客厅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到阳台上,推开窗户往下看。楼下路边行道树的绿荫之间停着一辆汽车,车灯明亮,车的后座坐着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
——哎咦哎咦:他去睡觉了。
——Boat:好。
聂清舟看了一眼时间,夜里十一点半。这时候过着平凡生活的周彬还不知道,他醒过来之后世界会发生怎样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将踏上一场十年的奇旅。
他也不知道,此时十年之后的他正在自己家楼下,清醒地等待他睡去,送他走上这段旅程。
“怎么了?”
手机里传来清亮的女声,聂清舟按了按耳机,对通话那头的人说道:“他去睡了,十年前的我睡着了。这种说法是不是很奇怪?”
“等他醒过来,就会看到我吗?”
“嗯,他会发现自己被一个叫做夏仪的小姑娘打晕了。”
从耳机里传来呼吸的声音,在安静的世界里清晰可闻。
“你害不害怕?”夏仪轻轻地问他。
聂清舟靠着颈枕思索,他仰起头从车顶的天窗里看着夜空,那些亿万光年之外的星星明亮又遥远。
“好像没有,我还以为我会很害怕的。既然物质不灭,那么无论如何,我肯定会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吧。”
就像站在桥上的朱莉在月球之旅里发现的那样,每个人都是永恒。
“那么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会永恒地爱你。夏夏,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可以得到幸福。”
夏仪安静了很久,她轻轻地说:“好。”
明明聂清舟也没有说什么约定,但她这样回答,仿佛她已经答应了他某些事情。就算要付出比过去的八年更多的时间和努力,她也会试着去做到。
他相信她可以。
“我想听你唱歌,唱歌给我听吧。”聂清舟贴着话筒,轻轻笑着说。
夏仪今天格外好说话,她的歌声从耳机里缓缓流淌而来,他想起来多年以前在夕阳西下的河堤上听见她的歌声,她就像命运向他呈现的一朵名为玫瑰的花。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夏仪的歌声还在响着,聂清舟的心跳也跟着平和而温柔,秒针和分针一点点移动,手机上的数字跳变,时间跨过零点。
在这个时刻,好像有那么极其细微的刹那,世界的面目开始失真。黑夜、星光和发光的手机屏幕都混沌成一片,心脏悬在胸腔里不落下,风停在鼻尖不涌动,时间消失不见,宇宙无声无息地热寂。
“聂清舟……你还在听吗?”夏仪的声音从寂静深处传来,遥远而又模糊。
“聂清舟……清舟,你还在吗?”
观测者打开了盒子。
所有混沌的叠加状态迅速坍缩,回归于稳定。聂清舟眨动眼睛,他的心脏落下去,风开始流动,眼前是低矮的车厢,昏黄的车灯,月明星稀的天空。
他举起手,看着自己熟悉的五指,握紧,再张开。薛定谔的猫活着,他还在这个世界,这个身体里。
就像某年他茫然地站在阳台上看烟花时,觉得自己在虚空的宇宙里环游,因为她的呼唤,他的双脚再次落在了地面上,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聂清舟……”夏仪还在执着地呼唤他,声音颤抖,如果他不回答,她好像就要这样永远喊下去。
“我在。”
聂清舟的声音响起,简单的两个字落在地上,把所有悬在半空的心绪压回地面。
“真的是你吗……”
“是我,夏夏。”
手机屏幕亮起来,聂清舟打开微信消息,震惊地睁大眼睛。
“夏夏,刚刚江雨倩跟我说周彬醒过来了。”顿了顿,他说:“周彬说他在上高一,名叫聂清舟。”
那个真正的十六岁的聂清舟居然跨越十年来到了他原来的身体里,这真是出乎意料的情况,又有许多令人头疼的事情要处理了。
枯黄的叶子被风吹着,从天窗中缓缓落下来,落在他的膝盖上,聂清舟轻轻地笑起来,先把所有的麻烦事搁到一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还是我,我哪里也不会去。夏夏,一切都结束了。”
第98章 、互换
夏仪窝在沙发里, 额头靠着酒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房间里没有开灯,刚刚过了零点,城市的灯光也寥落下来, 明亮的月亮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
手机放在茶几上, 她的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她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轻声地说:“真的结束了……”
循环往复的既定的命运结束, 这一天终于如期到来。
“夏夏, 要是我真的消失,你怎么办呢?”聂清舟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语气已经松弛下来,带着笑意。
到现在他才敢和她开这种玩笑。
夏仪的目光转到发出微弱光亮的手机屏幕上,她抿了抿唇,小声答道:“亚巡还没有结束,门票都已经卖完了,我要把演唱会结束。”
耳机里传来低低的笑声, 他仿佛意料之中:“很夏仪风格的回答。”
这是她在这个时刻给自己安排大量工作的目的所在。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 至少她不要亲眼看见, 她还有工作要做,有责任要承担, 那么日子总还会一天天地过下去。
就像她年少时一样,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悲伤和痛苦就像放凉的水, 变得不合时宜, 也不再烫人了。
她打算用这种方式, 让自己接受他离开的事情。
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埋怨她的冷酷, 唯有聂清舟会笑着说——这是很夏仪风格的回答。好像就连她生硬的部分, 他也一并爱着。
“清舟,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夏仪低下头,她呼出的温热气体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片水雾。
“我爱你,聂清舟。”
她一字一顿地,像是小孩子学话一般坚定地说道。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他温柔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这里听到我爱你这三个字,但是我一直都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夏仪却否定了他。
他或许从邦妮那里知道了一些东西,但那远不是全部。
顿了顿,她慢慢地说:“这八年里你写给我的每一封邮件我都看了,每一封我都写了回信,它们在存稿箱里从没有发出过。现在我把它们都发给你,你可以找一个时间慢慢看,看完再答复我。”
“你有权知道我发病时是什么样子,我对你怀有过什么样的感情。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该你选择了。”
她说过,等走到时间的终点,如果可以他们再重新开始。她踏出了她的一步,而聂清舟的那一步,她希望他在知道她的所有之后再迈步。
聂清舟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机,他还需要再做什么选择吗?他的选择不是再明确不过,从未更改吗?
他很想立刻就看看夏仪这些年都给他写了什么,然而江雨倩不停地给他发微信,电话都打过来了。
“哥你快上来,我要按不住他了!”
聂清舟掐掐眉心,说道:“来了来了!”
看来他首先得把这位十六岁叛逆少年的问题给解决。
聂清舟下车一路小跑上楼,刚刚在自家那熟悉又陌生的门前站定,还来不及感慨一下物是人非,门就一下子被打开了。
这门开得极其有气势,差点把聂清舟拍在墙上。门后的那个男生的表情也极其可怕,眉毛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仿佛要吃人似的,他文雅的气质截然相反。
一看到聂清舟,男生的表情瞬间凝固,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聂清舟,眼睛瞪得如铜铃。
空气静默了几秒,楼道里的灯刚换过灯泡,亮得晃眼,把面对面的两个人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男生面色惨白,举起手指:“你是谁?你是……不可能……这不是我吗?”
聂清舟心想,这真是活几辈子可能都碰不到一次的场面。
他推推眼镜,微微一笑说:“这的确是你原来的身体,不过已经是二十六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周彬”就一把揪起他的前襟,粗暴地摇晃他咆哮:“你TM的快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江雨倩在旁边挥舞着胳膊劝架:“别动手啊哥!不对……不对你不是我哥,哥你也别动手!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啊!”
江雨倩的脑子和嘴一样混乱,三个人在门口缠成一团。聂清舟在推推搡搡中凭力气把“周彬”推进了房间里,然后一勾手把房门关上,反身把“周彬”反绞压在桌子上。
“聂……同学,你冷静一点。”聂清舟手上使劲,面上却仍然和气:“深吸一口气,我们好好沟通现在的情况……别挣扎了,你这个身体力气不如我。”
他对于这个疏于锻炼的身体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周彬”扑腾得更厉害,他恶狠狠道:“我去你MD,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你是谁?”
“我是周彬,是你这个身体的原主人。”
“周彬”安静了一下,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开始挣扎起来:“这是什么记忆!你把这些奇怪的东西从我的脑子里拿出去!”
聂清舟想他果然和自己一样,拥有原主人穿越身体前全部的记忆,那就好办多了。
聂清舟和这位……现在成为了“周彬”的小朋友的初次会面,过程颇像是熬鹰。两个人一边扭打一边驴唇不对马嘴地交流半天,等天色都蒙蒙亮了,原本就加了一天班且只睡了半个小时周彬的身体终于熬不住倦怠。周彬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里,满脸烦躁,蔫蔫地不说话了。
他们二人都气喘吁吁,房间里一时很安静。江雨倩茫然地看看站着的这个表哥,又看看坐着的这个“表哥”,觉得自己仿佛活在一部科幻电影里,不能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
聂清舟显然对适应离奇事件已经具有一定经验。他眼见这个“新周彬”闹累了,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掐着眉心沉思片刻,开始着手处理这突发情况。
他首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对江雨倩说:“现在六点半,公司八点半上班,我们要给周彬请假。”
他转头对窝在沙发上发呆的周彬说:“今年的年假我应该还没有用过吧?”
周彬脸色阴沉:“什么狗屁年假……”
说着说着,他好像在原主人的记忆中搜索到了什么,声音停顿一下,勉强地回答:“没有。”
聂清舟打了个响指:“全请掉,这样你能休息多少天?”
“年假7天。”周彬动了动嘴唇,仿佛这信息是突破了他嘴唇的封锁自己跑出来的。
“今天周一,加上中间的周末一共休息九天,很好。”
聂清舟把袖子挽到肘部,然后问周彬要来手机,利索地用密码解了锁,点开微信跟领导请假。然后让江雨倩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拿过来,他举着对着周彬的脸人脸解锁电脑,在里面寻找起他的工作文件夹来。
“接下来要交接工作,我每天写日报,所有工作资料都在文件夹分门别类保存着。按照日报和文档顺序梳理,应该不难。你……小舟?小周?以后你要以周彬的身份生活了,我叫你小周吧,你要不要来看看怎么做?”
周彬跳起来,举着拳头恨恨地吼道:“滚。”
聂清舟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恼怒也不着急,只是低头开始浏览工作文件,和同事沟通交接。他戴着眼镜穿着衬衫和毛衣,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飞舞。
周彬怒视着聂清舟,但是并不能换来后者的一点关注。
这位“新任周彬”非常愤怒,且郁闷。他明明在操场上被人打晕,晕倒前还恨恨地想着要去找那个人报仇,谁知道一觉醒来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成年人,还多了二十六年信息量庞大的记忆。
按照这个占据了他身体的人的说法,他们莫名其妙隔着十年的时间交换了身体,那人已经占着他的身体活了十年,还没有换回来的办法。
这TMD怎么可能?他是不是在做梦?这么长的噩梦?
关键是他身体现在感觉很累,脑子却跟过电似的。看到智能手机、人脸识别、微信、钉钉,这些他原本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儿的东西,脑子就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跳名词和含义,相关的记忆纷至沓来……
等等,纷至沓来?什么玩意儿?
周彬捂住自己的脑袋,他是从哪里知道这么高级的成语的?他脑子是不是坏了?
“项目汇报PPT第二十三稿你昨晚改了哪几页?”聂清舟盯着电脑屏幕,问他道。
“六七八页。”周彬脱口而出,然后愤恨地捂住嘴。
不知道为什么,对面这个人一提问,他就会在脑子里搜索出相关的记忆。脑海里咆哮着这关我屁事,我凭什么回答他?记忆里的情绪却在说这很重要,你要交接清楚,然后嘴就立刻照做了。
周彬捂着头专脸瞪向站在一边的江雨倩,他心头怒火无处释放,正想要拿她撒气。一看到她的脸,脑子里又开始蹦出无数关于她的记忆。
好像那记忆里有个唐僧,像《大话西游》里那样絮絮叨叨,说着“她是你表妹啊你那么宠她从来没对她发过脾气你怎么能对她不好呢”。
周彬沉默地低下头,他再多看江雨倩一会儿,可能就会觉得他应该对她笑一笑问她累不累了。
他一定是疯了!
“烟呢!烟在哪里,我要烟!”周彬开始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聂清舟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身体没烟瘾,你抽烟没用还会呛自己。兜兜,你去给他拿一瓶咖啡。”
江雨倩立刻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咖啡出来,周彬满脸嫌弃:“老子不喝这个!”
江雨倩执着地把瓶盖拧开,递给周彬,他下意识就想抬手把咖啡打翻。
但是脑海里自动冒出了这咖啡很好喝的记忆,而且他莫名觉得打翻咖啡很不礼貌,又会吓到江雨倩。
周彬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僵硬地接过了咖啡,僵硬地递到嘴边喝了一口,那苦不拉几的东西居然……还挺好喝的?
周彬沉默地坐下,靠着沙发背,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喝。
聂清舟瞥了他一眼,继而微微一笑。
第99章 、人生
“周彬”阴沉着脸, 边喝咖啡边看沙发上的聂清舟。聂清舟盘腿坐着,电脑放在膝盖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屏幕, 手指娴熟地操作着触摸板和键盘。
这明明是他的身体, 怎么看怎么熟悉,又怎么看怎么陌生。
他想象中自己的未来,大概就像他那些大哥们似的, 身上脸上再多几道疤, 一身腱子肉,叼着烟在路上横着走。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长成这个样子,就像……学校里那些书呆子长大之后的样子,精英范儿,又好像很有教养,才不像他这个爹妈不管混大的孩子。
这么看着聂清舟,“周彬”脑子里原主关于他的记忆又开始往外冒。
他在节目里看到过聂清舟,聂清舟是个有名的作家, 还和……夏仪是CP?
夏仪?一班那个整天摆臭脸的很能打的丫头?她现在是歌手是音乐制作人, 还是国际明星?怎么可能?
周彬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像是要把这个认知甩出去似的。他无法相信世界居然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甚至开始感到畏惧。十年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这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而他此刻什么都抓不住。
“我……我爸妈, 还有我姑姑呢?”周彬在越发强烈的慌张中低声发问。
聂清舟一手继续打字, 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几张照片, 递给周彬。
“他们现在都很好, 你爸爸前些年得了胃癌, 幸好还没有到晚期, 经过治疗现在已经基本康复,你妈妈一直都很好。我大学毕业之后就不让他们再做体力活了,不过他们也闲不下来,现在在常川开了个小铺子卖卖日用品。”
周彬看着照片里某个景点大门前,抱着聂清舟的笑意盈盈的两个老人。只是一觉睡醒的功夫,他们却老了很多,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身形也佝偻了。
他双手捧着手机,怔怔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父母。
原来他们还有这么喜悦又轻松的表情,他们居然还会这样抱着他?
这个假的聂清舟就是他们想要的那种优秀的聪明的孩子。
他们做假聂清舟的父母,比做真聂清舟的父母要开心太多了。
“那房贷……”
“我已经还完了。哦对,你姑姑现在是年级组组长,常川骨干教师,是那里有名的好老师。她还是暴脾气,你堂弟现在也长大了,天天和她吵架。”
周彬笨拙地用力划了一下屏幕,就看到了聂英红和聂清舟在他大学门口拍的照片。她短发戴着全框眼镜,怎么看都是个严厉的老师,也苍老了许多。不过她的头朝着聂清舟的方向偏着,举着手比耶,从严肃里透出掩饰不住的骄傲。
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十年了,他的父亲、母亲和姑姑现在都过得很幸福。
没有他,他们也过得很幸福。
他让他们如此失望,吵了那么多架,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他,他们才能幸福。
周彬默默地看了手机屏幕很久,缓慢地来来回回地看这两张照片,好像要把他们的每一丝皱纹,每一点细微的表情都看清楚。
聂清舟终于合上电脑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发现周彬的双眼已经通红,咬着牙好像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落下来,把手机攥得死紧。
“他们……他们没有发现你不是我吗?”他的话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他们有怀疑过,我也费了一番力气伪装。”
周彬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瞪着聂清舟,怒吼道:“你骗谁呢?你和我没一点相似的地方,他们怎么可没有发现?”
顿了顿,他吸吸鼻子,嘲笑道:“发现了又能怎样?能拿我换你,他们开心得不得了吧!”
聂清舟安静地看了周彬片刻,他把手机从周彬手里拿出来,在手里旋转着。
“你妈妈曾经怀疑我是不是中邪了,不过你也知道,他们很难得回家一趟,想不了这么多。如果我告诉他们真相,可能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吧。即便是现在我和他们也不是非常亲密,除了作为‘优秀体贴的儿子’的这个外壳,他们并不真正了解我。”
聂清舟笑了笑,他说:“你想想看,其实作为你身体的原主人,二十六岁的我也是一样的。此时此刻我对于我的父母而言,恐怕也只是一个优秀的标签,他们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我,只想让我按照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走下去。你的愿望是成为像我这样的人,但是我也并不幸福。”
周彬怔了怔,随着聂清舟的讲述,他好像又从原主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陌生的因骄傲而生的压力和枷锁让他感到茫然。
聂清舟把电脑放在茶几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你凭空长了十岁,现在已经二十六了。坏处是,从此以后没有人会再站在你身后,你需要为你所做的一切承担责任。好处是,这个世界认为你是成年人,所以会尊重你的选择和变化。至少你不用担心被送到精神病院。”
看到聂清舟站起来身来拿外套,周彬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狠狠地瞪着聂清舟,嚷道:“你要走?”
聂清舟转过头看向他。
“你TMD不许跑!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你信不信我把你家砸了!”周彬举起拳头,恶狠狠道。
聂清舟低头轻声笑起来:“那要不要去我家?我做饭还不错,会做你最喜欢的鸡蛋卷,加很多葱花的那种。”
周彬抿住了嘴唇,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他闹了一晚上,现在又困又饿。
“收拾一下行李吧,就像你以前去姑妈家一样,或者你回忆一下我是怎么收拾行李的。十六岁的人了,不会连收拾行李都不会吧?”聂清舟了然道。
“你小子等着,别跑!”周彬气冲冲地转身走进了房间,把房门摔得震天响。
江雨倩忧虑地看着周彬的背影消失在颤抖的门后,她靠近聂清舟说道:“我觉得……他挺危险的。”
聂清舟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说道:“这小孩就是害怕而已。”
“害怕?”
“一夜之间被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体里,所有的亲人、朋友、社会关系全部都消失不见,还多出了陌生人的记忆,你害不害怕?”聂清舟抱着胳膊,摇着头小声说道:“他怕我丢下他走了,所以才逞凶威胁我。”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里除了他之外,周彬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以前他还可以靠自己的拳头,现在连拳头都不够硬了。
江雨倩愣了愣,她转头看向聂清舟。镜片后聂清舟茶色的眼睛温柔安定,在这种荒诞纷乱的情况下,他像是在一台疯狂的车上不停踩刹车,直到这辆车平稳行驶,从头到尾都没有惊慌失措。
“哥,那你害不害怕?十年前,你不是和他一样吗?”江雨倩小声问道。
一夜之间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体里,所有的亲人、朋友、社会关系全部都消失不见,还多出了陌生人的记忆。她的表哥也是这么过来的啊。
聂清舟有点惊讶,他转过头来看她,然后笑着摸摸她的头。
“别担心,我很好。爸妈那边要是问起来,记得帮我说两句。”
江雨倩用力地点头。
鸡飞狗跳的一晚上过去,周彬跟聂清舟回到了他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倒头大睡一场。
周彬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他还很小,爷爷也还在世。过年的时候父母终于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地带回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等到早上他睁眼的时候,就闻到了葱花和鸡蛋的香气,母亲说做了他最爱吃的鸡蛋卷,让他赶紧起来吃早饭。
没有争吵、失望和眼泪,一切都非常平和又幸福。
他从沙发上猛然惊醒时,闻到了梦中那样熟悉的葱花鸡蛋的香气。
热气蒸腾中,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他端着鸡蛋卷走到餐厅,挥着锅铲道:“醒了,来尝尝吧。”
那本应是他却不是他,那是所有人都喜欢的“聂清舟”。
周彬怔然片刻,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餐桌前。他低头看着那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金黄鲜亮的鸡蛋卷。他感觉到喉头动了动,在口水流下来之间,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餐盘上。
他把牙咬得咯吱作响,却还是忍不住眼泪。
聂清舟沉默了一会儿,把筷子递给他:“快吃吧。”
周彬夺过筷子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蛋卷。
“他们……”他嘴里塞满了东西,说话含糊不清,还带着哭腔,只开了个头就没法说下去。
他们不想念他吗?他们根本不需要他吗?
聂清舟坐在他对面,了然地叹息道:“你很想他们吧。”
在这个十六岁孩子的记忆里,他也已经半年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了。
周彬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色厉内荏道:“别……跟我磨磨唧唧的。”
“老实说,我们俩现在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似,最了解彼此的人。我以前不吃葱。”聂清舟指着那撒了一层葱花的鸡蛋卷:“但是因为你爱吃,我现在也很爱吃葱花。就像你现在也会喜欢喝咖啡一样。”
周彬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聂清舟也不生气,就在他面前坐下来,把牛排推到他面前,然后一同享用午饭。
周彬皱着眉,闷着头笨拙地切牛排。
聂清舟看了这孩子一眼,他知道这孩子肯定是在记忆里搜寻该怎么切了。
他自己没有什么叛逆期,现在这孩子的灵魂在他原本的身体里,倒让他看到自己多出来的叛逆期模样。
“请假的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以后的打算,你有我之前的记忆,摸索摸索应该也可以接手我之前的工作。如果你想要辞职也可以,不过我父母应该会给你很大压力,你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是他们买的,他们可能威胁你收回去。不过我希望以后你能做你喜欢的,想要做的事情。”
聂清舟语重心长又笑意盈盈地说道:“你现在有存款、有学历、有知识,已经远远超过这世界上的许多人,又没有荣誉和期望的枷锁。二十六也很年轻,你还可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周彬抬眼,沉默又茫然地看着他。
聂清舟慢慢地说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周彬下意识地接上:“……反正我们只来一次。”
聂清舟淡淡一笑:“没错。”
这是他自己以前很喜欢的一句话,现在已经是这个孩子记忆里的一部分。就像他所说的,他们截然不同,但又会是这个世界上最默契的人。
吃完饭,周彬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客房里思考人生去了。而聂清舟也终于有了时间,可以去读夏仪给他写的回信。
他泡了一杯咖啡走到书房里,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邮箱,那邮箱里果然一下子多了上百封未读邮件,从他八年持续不断投递邮件的那个邮箱而来。
午后的小区里非常安静,阳光暖暖地落在聂清舟的后背上,房间里都是屋外的桂花香气。他目光灼灼,按顺序点开最早的一封邮件。
“2013.8.10:医生说我必须对她诚实,所以我说了你来自未来的事情。她说那是我的臆想,是我的幻觉,是我自己编造的。我现在越来越混乱,我分不清楚,我想不明白……你是真的存在的吗?我们相处过的时间,你的笔记本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总是头疼、做噩梦还有幻听……我是不是要疯了。”
“2013.9.01:聂清舟,为什么我会遇见你。我不想遇见你,要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2013.9.15:你到底是什么?放过我吧。”
“2013.10.15:不要再给我写信,我不想知道你的事情,可能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你是虚假的,我不要再想起你。看到你的信我就觉得头痛欲裂,不要再给我写信,求你了。”
……
聂清舟端着咖啡的手悬在半空,雾气袅袅地漫过他睁大的眼睛。
邦妮说,她遇见夏仪的时候,她刚刚从一场严重的精神疾病里恢复过来。
他被阳光所覆盖的后背,突然感觉到寒冷。
第100章 、信件
从二零一三年十月后,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这种静默比指责和怨恨还让人心惊。二零一四年一月,终于有了一封新的信。
“2014.1.18:对不起, 之前写信的时候我生病了, 我也记不清当时自己都在想什么,幸好信都没有发出去。不过现在这封信,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给你。
现在我感觉好很多了, 我没有再和医生争论你的身世是否来自于我的臆想。我向她承认那是我的臆想, 但是我自己知道不是。就算是错的,我也这样相信。
看你的信觉得你现在很忙,毕竟是高三。我现在在休学中,等到夏天可能会去尝试考音乐学院。这个就算我不说,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今天有一个叫文森特的人联系我,他说他是经纪人,看到我唱歌的视频,想和我聊聊。他会是我的经纪人吗, 按照你在笔记本上记录的, 很快就要到出道的时间了。
你说过你是我的粉丝, 你希望我去更大的舞台,我的歌声能被更多人听见。
这是你的愿望吗?你会听我唱歌的吧。”
“2014.2.7:我今天去录歌了, 天气还很冷,中央公园的花都没有开。听说这里4月份的时候才会到春天, 春天的中央公园会很好看, 到时候我想拍给你看。我把发布出道单曲的日子定在了你的生日, 好像又应了你的命运剧本, 但是既然是在三月, 除了这个日子外我不想挑别的日期。”
“2014.3.28:我的歌发布了, 你觉得怎么样?”
“2014.4.14:谢谢,我很开心你喜欢这首歌。今天在车里看到中央公园的花开得很好看,但是没有时间下车拍照。抱歉,最近实在太忙了,觉也不太够睡。”
“2014.5.23:我拿到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高考加油。”
……
这段时间里夏仪应该非常忙碌,她刚刚出道的时候是她最活跃的时期,参加过很多活动,但是她在信里很少提起那些,似乎默认他都已经知晓。她在回信里只是平和地跟他说着她琐碎的生活日常,像是对着一个曾经亲密的朋友,随意地聊天。
聂清舟的手指转着鼠标的滚轮,一封一封信地看下去。在她病好的这段时间,她在信里表露出的情绪越来越少,好像已经对他心无芥蒂,安然地释怀了。
他就像曾经的蒋媛媛一样,被夏仪轻轻地推出了她心里的那条线以外,变成了一个有点特殊的“别人”。她不再依靠他,不再希望从他这里获得过多的东西,慢慢地远离他。
阳光落在聂清舟冰冷的手指上,他默默地转动着滚轮。
……
“2014.12.25:圣诞快乐,你喜欢的那首歌也是我在一专里最喜欢的歌。国外的大学生活和你在国内的差别不大,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大学生活可言,去学校会被围观,也请了很多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录音室。公司希望在明年上半年再出一张专辑,之后或许会更忙。”
“2015.1.17:最近在创作新专辑,有很多灵感,脑子里时时刻刻都会有新的音乐,不过好像太多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感觉有些反常。
最近我总是在想,这一年里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为什么只是放在存稿箱里,一直没有发给你?我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把它们发出去。
其实信的内容都很普通,如果我们能这样交流,或许也能和好如初。
我从来没有给你回信,你为什么还是每个月都给我写信?如果我真的没有看到呢?难道说这也是你所知道的命运的一部分吗?”
“2015.2.27:我好像又病了。脑子里的声音太多了,出现了非常奇怪的响动,好像一直有人跟着我说话,电流和时钟报时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2015.3.9:越来越严重,不仅有幻听,还有幻觉,记忆空白。世界扭曲,噩梦从黑夜到白天,从梦到现实。”
“2015.4.12:我好像要死了,我是不是已经在地狱了,Hell is buzzing”(地狱在嗡嗡作响)
“2015.6.10:文森特,我的经纪人,他把我的药换了,这半年我只是在吃安慰剂。他说,我生病的时候写的歌比平时更优秀,我和我的病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天才。
他说艺术本来就有疯狂的基因,梵高,还有他喜欢的那个作家,都是因为有精神病才会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既然热爱就应该毫无保留,如果能留下最伟大的作品,即使以死为代价也值得。
可是我真的好痛苦,我真的无法忍受,我每天都在看见听见无数诡异疯狂的东西。
这是喜欢吗,这是热爱吗,这是代价吗?
其实你也和他一样吧!你说我是天才,你喜欢我的音乐,你一直想方设法让我去做音乐。你是因为我的音乐才喜欢我的,只要我能写出更好的音乐,就算我遇到这些事情,就算我痛苦得要命,对你来说是不是就是值得的?
你一早就知道了吗?你是故意的吗?
如果我再也不能写歌,如果我再也发不出声音,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吧。
你还会再喜欢我吗?
如果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我放弃,如果我从今往后和音乐再没有关系,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聂清舟怔怔地看着屏幕,他双目通红,泪水盈满眼眶。
“我不是……”他轻声说道。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完,下一封信,她就收敛了所有的绝望和指责,甚至向他道歉。
“2015.7.21: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就能明白你和文森特完全不一样。
我的病情在五月达到最低谷,没办法给你写信。六月神智开始清醒,但是仍然很偏激,所以上一封信写了很多指责你的话,那不是我的本意。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本意。我以为我已经不介意所谓的命运剧本了,但是生病的时候,我突然非常地恨你,厌恶你,甚至觉得你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或许一直以来我不能把这些信发给你,就是因为在心底里,我还对你怀有阴暗负面的情绪。可能直到现在,我还不想和你和好如初。
谢谢你不喜欢我的二专,你好像是唯一一个不喜欢这张专辑的人。
我明明把那些写了歌谱的纸撕得很碎,你全都拼起来了吗,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我都写过什么旋律了,原来我在你身边发病时写的歌,和二专的风格很像啊。
谢谢你担心我,我确实病了,我很不好。我开始恐惧音乐,我不想再做任何和音乐相关的事情,我实在不想再生病,不想再痛苦了。
你会理解我吗。我想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不是什么音乐天才,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对不起,不能再写歌和唱歌给你听了。”
聂清舟低低地说:“不要说对不起……”
从那之后,夏仪回信的内容又恢复了琐碎的日常,她似乎在慢慢好转,信件的语气平和下来,只不过再也没有出现和音乐相关的东西。她似乎确信,只要远离了音乐她就能获得安宁。
然而从十月开始,她的语气就不确定起来。
“2015.11.3:我好像又要生病了。我的脑海里还和以前一样,总是有很多很多的旋律,我试着不去理会它们。但是最近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从早到晚都不停歇。”
“2015.12.4:我又开始有幻觉了,和上次一样……可能会比上次还严重。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行?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正常地生活呢?
这是既定的命运吗,我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能不断回到原地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这样的日子,我居然还要再过六年吗?
你说我之所以痛苦想死,只是因为我想活着,是高地效应的错觉。你是不是在骗我?这也是命运的一环吗?你要骗我继续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让我这样活着?
你永远嘴上说着温柔的话,但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最伤害我的人。我恨你,我最恨你。”
然后又是让人心惊的,漫长的空白。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夏仪终于发出了下一封信。
“2016.3.21:生日快乐,我现在好多了。在史蒂夫医生的帮助下,我在试图平衡音乐和我的正常生活,如果太沉溺和完全拒绝音乐都不行,那么总会有个平衡点吧。
对不起,大概每次生病过后,我就要这样跟你道歉。上一封信我说的话太过分了,就算你没有看到,我也想说对不起。
我好像没有办法控制生病的自己。
其实我给所有这些信设置了发送时间,如果半年内我没有再更新,它们就会被发送到你的邮箱里。
我的病情让我有自毁倾向,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还是想要留下些什么给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会收到这长长的遗书。
现在看来,幸好我坚持下来了,我还活着,现在能给你写这封信。不然我留给你最后的话就是愤怒和指责,我无法想象你看到那封信,会有多受伤和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完全好起来,或者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对你彻底释怀,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对你的感情是什么。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无论你看到的邮件最终的结尾是什么,希望你能知道这一点。
你对我来说仍然是幸福的定义。在我生病的时候,我责怪你,厌恶你,痛恨你,把你和折磨我的命运混为一谈。
可是当我好转时,比如现在,我发现支撑我走到现在的念头是——我想要好起来,变成一个正常的人,放下所有怨恨,回到你的身边。
所以希望将来你有一天看到我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不要生气,不要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