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对峙
崔琰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也生于藏污纳垢的累累白骨之中。为人二十余载,有大长公主的言传身教,也有几经起伏的仕途。
他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谦和礼仪也好,家世情谊也罢,不过都是盖住人间炼狱的一张遮羞布。
最好的物件总是要争要抢,哪怕不择手段,哪怕撕咬血肉到鲜血淋漓。
盖因这世间的人,本就只是披着皮的豺狼与羔羊。
像前日那对老夫妻,身上若有一点价值,又偏没有利齿,平日里不用军中朝中,随随便便一个县令就可以随意攫取,打起仗时,甚至可被异族充作军粮。
云暮……
她不愿做狼,他替她做便是。
虽不曾宠幸她,但她已将共用晚膳也划进恩宠无二的体现,便以为他今日也会来。
谁知到了戌时三刻,天已彻底黑了,方知他不会来。叹了口气,自个儿吃了顿饱饭,便想着,白日里跟随婕妤约定好去拜访她,这会儿不用侍君,正好去承明殿坐坐。
程绣的昭鸾殿离承明殿颇有些距离。到了承明殿时,她抬头望去,只见这承明殿比她的昭鸾殿看上去,似乎素得多。
进了承明殿,见到随婕妤,她倒是吃了一惊:“随姐姐,你生病了?可要紧?宣了太医来看么?”
程绣落座在罗汉榻上,臧夏上了茶来,她没顾上喝,望见床帏里朦胧纤瘦的人影半靠坐着床头,压抑着咳嗽声,嗓音有些哑:“不碍事,大约是近两日天气冷,吹风着了凉……妹妹来承明殿,我倒是怠慢了。……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程绣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是此时见随婕妤病了,那个小小请求又不大好说出口,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姐姐,上次尝了姐姐亲手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我便一直念念不忘,想向姐姐讨教,学着自己做。”
她心里正想随婕妤会不会藏私不愿教她,谁知帷帐里女子顿了顿,便含笑轻声应道:“这不难,程妹妹若是跟我一起做一遍,也就会了。只是我现在……恐怕没法手把手教你,我将做法说给你听,你回宫后,找厨娘去做,再跟着做也一样。”
程绣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怪不得阖宫上下,多多少少都说随婕妤温柔可亲。
她一喜,立崔向她道了谢,又想起什么,说:“随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随姐姐……”
她初来乍到,宫里其余的妃子,虽草草照面过,却不知她们深浅。娘亲既然说来求随婕妤指点,娘亲自然不会错的——她问完以后,眼巴巴望着天青帷帐里的人影。
这角度,只能模糊看到她的侧脸,烛光跳跃着,里头人不作声的时候,这里就一片寂静,令她觉得闷。
不知随婕妤做什么把门窗都关得这样严严实实。
她转头,瞧见窗台上宝蓝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听到了随婕妤温柔的声音,一一回答她的疑问,叫她茅塞顿开。
程绣走了以后,臧夏收拾着茶具,回头却看到自家世子妃微微仰着纤细脖颈,似乎在注视帷帐顶。
臧夏嘟囔说:“原还以为是世子来了……不想是程婕妤。”
云蓝方才从睡梦里被臧夏唤起已是戌时。
臧夏见她发热,急得去请太医来,太医过来看了,说是吹冷风吹的,臧夏便说,定是世子妃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门口冷着了,连日又没睡好,累加在了一块儿,今日就发起热。
臧夏还要去涵元殿报信,被云蓝强行叫了回来,“世子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别去烦他了。”
臧夏便泪汪汪的,在门外,跟泓绿说着气话:“世子妃真是,一年到头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宫里的世子妃们,不就这点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世子好,世子也待自己好。现在不哭不闹把苦都吃进肚子里了,日后就还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顾世子妃阻拦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门做客,这想法只得放弃。
现在送走了程绣,臧夏自然有些怨怼,程婕妤坐了这么久,现在都亥时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世子妃,药煎好了,要喝吗?”泓绿从外头进来,端来药碗,坐在床沿,臧夏帮着撩开了帷帐,一瞧就又一惊,“世子妃怎、怎出了这么多汗?”
只见云蓝脸色泛着潮红,额头鬓角汗湿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云蓝却垂着黑眸,微微摇了摇头。
等臧夏擦完,泓绿犹豫着递来药碗。
云蓝端到唇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几乎要吐出来。
她不喜欢喝药,从小便是。
喝药一向是她的一大难题。
小时候,她生病喝药,哥哥每每都会买来城东张记的蜜饯果子,哄她喝完吃几颗蜜饯。娘亲给她顺着后背。连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着她喝了药睡下,才放心去当值。
她朦胧地回忆着。
手里这碗药却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咙间,苦得她沁出眼泪来,又吐出来了。
泓绿见她这样,心疼道:“世子妃,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们都晓得世子妃喝药十分头疼,——她怕苦。每回喝药,喝一碗,得呕出一半来,折磨得脸色苍白,如同上刑。
云蓝轻轻叹了口气,“不喝药,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好起来,怎么办呢。”
泓绿没什么话可说了,跟臧夏对看一眼,都晓得世子妃的意思。世子妃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夺了她的恩宠。
世子妃心头挂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世子真的大婚,才会放弃。
世子妃不说她的心思,她们也不会在世子妃跟前提“皇后”两字,只是她们心里却都明镜似的,世子妃家世摆在那儿,只怕做到头了,也至多是贵妃……
皇后的位置,委实不是世子妃足够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云蓝喝了药,又随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发着烧,浑身都烫,她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身子轻飘飘,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不停地下坠着。
她朦胧记着明日要早些起来,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坚持这么久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病给打断,叫她前功尽弃。
况且,将近除夕佳节,除夕宫宴一向由她操办,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晓得,程绣新入宫,便封了婕妤,来势汹汹,只怕崔琰也极看重她的家世,她样貌品德没什么可挑剔的话,若是能力也很好,便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了。
臧夏说去涵元殿报信,她的确有一刻想着,若她去了,崔琰会来看望她么?他于自己而言是如父如兄的存在,是她心中的家人,若他来,她一定很欢喜。她却更怕臧夏报了信,他却不来。
片刻之间,面色沉静。
崔琰仿佛又成了那副运筹帷幄的文雅温润模样,他一双桃花眼定定凝视她,“云暮,你不能回雁州。”
云暮刚要驳他,就听崔琰温声道,“雁州不日就难保太平。”
“雁州怎会?”
“是圣人不要雁州。”
雁州不是号称陈兵数万吗,不是地处要塞吗?圣人怎么会不要?
云暮的指尖极快的颤抖,那他们呢?
徐不疾,关家,段家?
只一瞬间,她望向崔琰的眼神带了渴望和哀求,崔琰看懂了,却忽地冷笑一声,“云暮,你该不会是想求我回去救他吧?”
第 62 章 演戏
云暮陷入漫长的沉默,目光沉沉飘向窗外凌冽呼啸如饿兽一般的黑暗中,找不到落点。
最终还是崔琰先开口,“你觉得可能吗,云暮?”
崔琰能不像陆晏然那次一样,便已是宽容到不可置信,要他救徐不疾?
天方夜谭。吴有禄望到她,向她行了礼,笑吟吟的:“世子妃,实不巧,世子练剑去了。世子妃在这儿等……还是把东西给老奴?”
云蓝微微一笑道:“我在这等罢。”
吴有禄颔首退下,正要进殿。
天寒地冻,吴有禄又顿了顿,回头为难说:“世子妃,世子一时半会恐怕不许人打扰,世子妃不若先回宫,……”
一阵冷风刮过,地面积雪卷起纷纷雪花,沾到了云蓝藏青色的裙摆上。
她拢紧了些白狐裘,喉咙间有些发痒,只得强行压抑着咳嗽声,脸颊烧得发红,但在白狐毛半掩下,不算很显眼。
她道:“我等等无妨……”
吴有禄脸上有些为难色,但没再提请她先行回宫的话,他进了殿,云蓝便站在原地。
早间难得放晴,天上冬日挂在遥远云层中,她微微抬眼看去,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她身上却已经汗湿了后背。
站得久了,眼前还有些发黑,她身子微微不稳,扶着泓绿,才险险地稳住。
呼吸略沉,她侧过脸问泓绿:“几时了?今日……今日怎么……感觉等了格外久?”
她有些站不住了,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生了病的缘故。脸色也因为吹久了风,从红转白。
泓绿说:“世子妃,奴婢也觉得今日等得很久。”
直到这时,才见吴有禄他出来,云蓝撑了撑身子,便要上前,谁知吴有禄只是笑吟吟地恭敬道:“世子妃请回罢。”
云蓝一愣,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公公,是世子叫我回去?”
吴有禄低着头说:“是。”
云蓝不解,开口时,喉咙间又发痒,压着咳意,嗓音微哑,十分期盼:“世子还说旁的了吗?”
她心里在想,是崔琰晓得她生了病,体谅她,所以叫她回去歇息?……若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可吴有禄支支吾吾的模样,却又不似如她所想。
吴有禄支吾一会儿,只恭敬说:“世子别无其他吩咐。今日早间,世子妃尚未来时,程婕妤世子妃也来了,做了银耳百合羹。这会儿正侍奉早膳。世子妃请回罢——”
云蓝微垂下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向里望了一眼。
宫门一重一重,这里看不到他,她移开目光,向吴有禄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吴有禄目送着她们主仆离开,背过身叹了口气,随婕妤的背影瞧着有些落寞,这两年来风雨不辍,没见得世子有些动容,换成这样的美人两年多日日早间给他洗手作羹汤,他怕是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他这样想着,进殿去,回禀了世子,却看世子头也不抬,捏着瓷勺,在碗中搅了搅,好半晌,也没吃一口。
这是程婕妤世子妃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用的碗具是漆黄釉瓷碗,画着福禄寿三星图。
程婕妤正坐在世子跟前,笑盈盈的,便说:“世子,再盛一碗吧?”
崔琰淡淡地放了勺子,道:“你吃吧。朕用好了。”
说着,起身就走。
程绣听话吃了一大口,自己感觉没有云蓝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江南酒楼的厨娘做的,味道不差,——怎地世子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他要处理公务去了,程绣此前听说,随婕妤便时常伴驾左右,所以也想跟过去,刚跟了两步,前边崔琰脚步一顿,却未回头,只是说:“你也回去。”
程绣睁大了眼睛,原想说,她也可以红袖添香,爹爹以前还夸她研墨研得仔细……只是崔琰已经这么说,她只好回了宫。
她想,崔琰今早没有见随婕妤,却见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说,随婕妤惹了世子不高兴?
否则,依照她的资历,世子万不会连见也不见的。
她又想起随婕妤昨夜里病得厉害,不知睡了一觉有无好些。今日这银耳百合羹,看来没有她做得好,过两日她恐怕还要去请教随婕妤一番。
如是想着,程绣回了昭鸾殿,便又让侍女在库房里搜罗出些大补的药材,包裹好,着人送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
臧夏清点着程绣送的东西,跟云蓝赞叹道:“世子妃,程婕妤出手真是大方,这几样药材,也真真送到了心坎上。”
云蓝没听她的去床上躺着,只在罗汉榻上倚坐,单手撑着腮,翻着账簿。
年底了,又到清算的时候,过两日还要更忙,她先将承明殿的看了,再料理别的司别的局。
臧夏说完,不闻云蓝的动静,回头一看,云蓝蹙着蛾眉,目光盯着摊开的账目,她轻轻叫了一声:“世子妃!若是困了,不如去躺一会儿……世子妃烧还没退,这账目也不急在一时看。”
云蓝才回了神:“……”
她望见臧夏手里捏着的药材,微微笑道,“程婕妤家底丰厚,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我正需要,她也有心。……”
她的确脑子有些昏沉了,翻看了一页,头又格外重,泓绿就说:“世子妃睡一会儿吧,到未时奴婢叫您。”
云蓝点点头,刚起身,不想外头来人禀报:“世子妃,世子宣您去涵元殿。”
云蓝双眸睁大了一些,尚没有说话,臧夏就喜滋滋道:“世子妃,世子妃穿什么衣服?”
云暮摇摇头,她忽然觉得愧疚和悲哀,如今看来她对徐不疾的情分或许真的不过尔尔。为了他再次将自己送入崔琰手中。
她没有办法想上次一样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崔琰了,她的犹豫不决正在辜负徐不疾真诚。
烛火明灭之间,巴掌大的脸颊投下浓浓光影,云暮贝齿轻咬红唇。
多年厮磨,身子性子,就连细微的动作都万分熟稔,崔琰如何不知她陷入迟疑?
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可以演一辈子。
至于徐不疾。
既然云暮再没有陷入极诚挚的依恋之中。
那么,离间人的方式有很多,只消谋划得当,自然也可从内部瓦解,这一点崔琰驾轻就熟。
诚然,崔琰如今将徐不疾视作敌人和对手,所以他又如何放任云暮去雁州同他作亡命鸳鸯?
第 63 章 锦帕
兵不厌诈,两边皆按兵不动时,雁州仍旧处在一种诡谲的平静之中。
虽百里之外的代州已然正面交锋,但流民多是往南边的云州直接去的,无人知晓人口数万的雁州已风雨飘摇。
一路疾驰,到雁州时恰是傍晚,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云暮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黯然涌动。
徐不疾是云暮最不担忧的,段家人本就不是雁州本地人又是为着寻亲来的,段大夫行医更是四处奔走,当然是说走就走。但关家人已然是在雁州扎根买下了小院落,或许还是要徐不疾来帮忙劝一劝。
她一路上并未同崔琰说过什么话。
吴有禄出来了,脸上不改一贯的客气笑意,恭恭敬敬道:“世子妃在此稍等一会儿罢。”
云蓝微弱地点点头,不知要等多久,她已有些头昏眼花,只是勉强维持着端庄姿仪。旁人看去,是端直淑静,却不知她汗湿里衣。
这会儿有风刮过门庭,钻进衣领里,出的汗凉意浸人,她抱了抱胳膊,望见殿中模糊人影,愈望愈是心头发闷,终于别过脸去。
她在殿门前静静站着,不敢乱走动,只在原地。
偶尔抬眼,看一眼明光殿中。
被薄帷遮掩着的帝王,一直专心致志批阅奏疏,程绣也一直研墨,但并不安静,总有话音传来,隔得远,她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云蓝抬头望见中天的一轮冬日逐渐西斜,斜晖照来,在长廊上投出她长长的影子。
终于支持不住,差点晕过去的前一刻,她不得不扶住了长廊上的漆红柱,回头再望向殿中,正见吴有禄出来,她撑着问他,嗓音虚弱:“吴公公——”
吴有禄依然那么笑着,恭恭敬敬的:“世子妃,世子改了主意,要程婕妤侍晚膳,世子妃请回罢。”
云蓝一愣:“我……”
吴有禄道:“世子妃请。”
云蓝站久了,刚抬步,眼前便阵阵虚晃发黑。
早间,崔琰没有见她,便当是她比程绣来迟了;现在他宣了她来,却也不见她,还让她在殿门前站着等候,已明显有什么缘故在。
可她……她回想这两日,应该没有犯什么错或者出什么纰漏。
况且,若是她犯错,崔琰为何不明说,却这样敲打她?
云蓝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忆,猛地想起那日在金水阁,他问了数次她到底认不认得钟宴——她只说不认得。
难道是因为钟宴么?
……崔琰难道都知道了?
得此认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骤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这个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别人,这样的事,往往又捕风捉影,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就这般敲打她。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条他这样对她的理由。
她扶着红柱,鬓角汗如雨下,浸湿乌发,忘记怎么离开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崔迎上来扶着她,看到她虚弱模样,低声惊道:“世子妃,怎么了?”
云蓝沉沉呼吸着,轻声道:“没什么,回去罢。”
臧夏又问:“世子妃,世子是什么事呀?怎么世子妃这副模样出来了?”
云蓝微微垂眸说:“没事。也没有见到世子。”
臧夏吃了一惊:“世子妃等了这么久,没见到世子!?”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来,云蓝没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罗汉榻上,撑着腮,臧夏说:“世子妃用些吧,好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云蓝心里郁郁,委实吃不下,却想着该怎样告诉崔琰,她那时候的确不知钟世子是谁,今时今日对世子已没有旧情,心里只爱他一个。
想着想着,愈发觉得头疼晕眩,烧了两日,反反复复的,叫她烦恼,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绿捧着药碗,小心进来,轻声说:“世子妃,药煎好了。”
云蓝望见那碗棕褐色的药,接过药碗,喉咙间又泛起作呕的滋味,连忙推远了些。
泓绿便准备收拾走。
她到底还是又按住了药碗,乌黑眸中泛着淡淡落寞,轻叹一声,端碗艰难喝下了。
只是,还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样十分狼狈。
臧夏出去探听了一番,说晚间还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让云蓝好好安歇,不要再想着上赶着去涵元殿求见了。
云蓝听罢,心中却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风吹的,还是在明光殿门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胀难受,且发烫。
咳嗽得也更厉害。
臧夏见她咳得几乎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世子妃睡过一夜退了热,白日去涵元殿回来,夜里就又烧起来,这样……可怎么好……。”
云蓝掩着唇角,乌浓的眼眸望着帐顶,只宽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着两三日,云蓝早上去涵元殿,崔琰仍不见她;到下午或者晚间,宣她过去,却又只让她在明光殿的门口候着。
眼望那条青玉案侧的妃子这几日来来去去换了不下四位,旁人在侧言笑晏晏,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愈发觉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样。
正这时,门外忽响起开门声,徐不疾是有她小院子钥匙的。
云暮面色中不自觉带了期待和欣喜,她骤然起身向外迎去,布布便滚落在地,不满的发出叫声。
“此时断不可声张,你有时间便来这里寻我吧。”
崔琰指尖落在那一叠身契盯上的一张纸片,理一理衣袍,神色坦然。
说罢起身向院外走去。
只同徐不疾擦肩而过时,眸色深沉,无声唇语。
第 64 章 要挟
云暮也未曾想过,不愿走的竟然是徐家。
“我自来雁州,便是为了熟悉家中生意,我们家自来缺一个货栈,只能靠二叔亲自跑,如今我父亲得了位世叔给的大单子,眼见着有长线生意,便更不愿走了。”
徐不疾自己并不是个十分热衷赚钱的人,自小不缺钱,也算是锦绣堆中长大的。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在他父亲身上应验了个十成十。他的父母并非不睦,但若是相看两厌,他的母亲便不会在日复一日的在挂念和等待之中早死。
此事同哪家人都好说,但唯独同徐升泰不好明说,因为徐不疾知道,但凡同他说出真是的原因,那他是一定会借机来讨好些什么人的。
可崔琰的神色却幽晦莫名,淡淡说:“错就是错了,云蓝,朕不必你为朕找什么理由开脱。”
他顿了顿,在云蓝怔愣的目光中,复又问她那个问题:“云蓝,为什么瞒着朕?莫非你心中觉得,朕知道了,于你不利?”
云蓝忙解释说:“不是!臣妾只是想着,世子事务繁忙,些许小事,不必打扰世子了。”
他眉头却是深深一蹙。
云蓝心慌意乱,望着他,烛光乱颤,叫他投下的影子也胡乱摇晃。
眉如墨裁,眼如点漆,但这般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洞悉她心底似的。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冷峻的神情逐渐消融,唇畔勾起了一点弧度,说:“原是如此。下回不可再瞒着朕了。”
云蓝应了声,谁知他说着,将药碗端到她的嘴边,动作还有点笨拙:“……朕喂你喝药。”
云蓝哪里敢让他喂,何况,若是喝不下吐出来,吐在他的身上,……不堪想象,她立崔要伸手接过来,惶恐说:“臣妾……自己喝。”
崔琰他不怎么会照顾人,也不怎么会哄人喝药。
他端着碗,不让她拿,生硬道:“张嘴。”
云蓝只得乖乖张开嘴。
他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鼻子,在云蓝诧异的时候,把剩下的半碗药灌到她口中。
呼吸不及,药汁已咕嘟咕嘟全都咽下去,他才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手,把药碗搁在一旁。
云蓝被呛到一口,咳嗽起来,崔琰又十分生疏地给她顺了顺后背。
她受宠若惊,身子绷得很紧,脸上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还是因为发热,烧得很厉害。
她听他静静笑了笑道:“朕小时候也怕喝药。皇姐就用这个法子。捏着鼻子,就感受不到苦味了。”
云蓝鲜少听到他提及小时候。
他母亲是荆楚世家萧氏之女,先帝的贵妃,出身高贵但不得宠;他八岁就离京去了封地。
三年以来,她知道他与他姐姐——赵国长公主崔墨真关系还算亲密,但除了长公主,其余的人,似都很疏远。
长公主四年前就出降了,嫁到了洛阳韩家,离上京城甚远,每年便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京一趟。
云蓝正发愣,不想忽然被崔琰碰了碰脸颊。她回了神,正见他目光探究似的落在她眼里。
“怎么发呆?……困了?歇息吧。”
她迟疑着,张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他,轻声问:“世子,长公主今年回京么?”
崔琰道:“朕早派人去洛阳催了一遭,估摸着过几日就到。……云蓝,皇姐也说过,你办事妥帖,朕思来想去,除夕宫宴还是交给你操办。”
云蓝喜出望外,没想到这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还能飞回来的。她原以为他金口玉言,说要给程绣办,不会再朝令夕改。
她喜道:“谢世子,臣妾定不负世子之托。”
崔琰望了她一会儿,忽道:“但你近日,须好好养病,不可再操劳了,些许琐事,就让程绣来做,知道吗?”
云蓝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怔,旋崔垂下了眼睛,温柔乖顺:“臣妾明白。”
他自顾自解衣,云蓝抬眼诧异道:“世子……要宿在承明殿么?臣妾怕,怕过了病气给世子。”
他半回过头:“话多。”
说话间,他已解了玉带玄袍,随手挂在了衣桁上,躺到了云蓝身侧。
烛火熄灭,室内一片静谧,属于崔琰身上的年轻男子的气息,霎时间让她觉得燥热。
更何况他还伸出手臂,将她整个儿圈在了怀里。
鼻尖触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呼吸间,龙涎香气分外浓烈。
合着眼,但却并未睡着。云蓝模模糊糊感到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又缓缓下移,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掌心温度炽热,有薄薄的茧,摩擦过肌肤,略显得粗糙。
她不敢动,只装作睡着的模样,心里却暗自欢喜,原来他并非对她没有欲.望。
那只手慢慢挪到她颈侧,极轻地摩挲着她的颈子,酥痒温柔。
这和母亲的抚摸并不一样。这叫她心里安定的同时,又涌起不可名状的滋味来。
那只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没有继续往下,令她微微失望。她本以为,他今夜,有兴致。
第二日云蓝难得睡到了辰时,醒来一看,身边却已空空如也,崔琰早已走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床帷,愣怔一会儿,才听到臧夏唤她:“世子妃,世子早上走了以后,涵元殿又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这是单子,世子妃瞧瞧!”
臧夏尚不知道前几日世子做什么要责怪她家世子妃,也不知昨夜又是怎么突然想通,回头示好,想必一定是什么事上错怪了世子妃。原本她跟世子妃可劲儿说世子的不是,现在世子知错能改,还赏赐了好些东西,那么……还是可以原谅的。
臧夏笑吟吟的,递了单子过来,云蓝一看,有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也有金钗银簪之类的首饰,还有些布匹锦缎,玉器瓷器。
云蓝道:“分门别类收到库房里吧。”
臧夏握着那簪盒,启开给云蓝看:“世子妃,这个,留着戴吧?翡翠的,多好看——”
云蓝却突然想起来:“程婕妤有无把白玉钗子送来?”
臧夏摇头:“不曾呢……世子妃,不会找不到了吧?”
崔琰在朝会上才发现昨夜将云蓝的白玉钗子放在袖袋里,却没有给她。
这支不算多么精致的白玉钗子,样式是一枝烂漫绽放的白梨花。他拿在手里,摩挲片刻,忽然就想起昨夜他克制不住地抚摸她颈侧的细腻触感。
奏事的薛侍郎在底下滔滔不绝说了什么。
半晌却不闻世子的回应。
松烟略一拱手,面露难色,“姑娘是知道的,我们做奴才的哪里做得了主子的主?”
他伸手在左肩上比划,紧跟着摇头,“姑娘去瞧一眼,替我做个主,想来国公爷醒了不自在也便不会怪罪我了。”
有事用她顶一下,或许能免去责罚。
松烟这话说的便十分坦诚。
“那边便是为了还你的人情,”
云暮微微垂下眼睫,“若是他无事,便只当我没去过。”
第 65 章 虚弱
松烟是在云州安置好大小姐和王娘子,才便带了医药并着一队护卫,乔装来了雁州迎崔琰和云暮的。
国公爷这般身份,身边没人自然是极危险的。
崔琰如今便窝在这一间不需要路引的小客栈中。
松烟和云暮一进门,便瞧见了崔琰半靠在榻上,双眸紧闭,只眉头微微紧皱。
他肤色本极白净,发烧时脸颊便透出绯色,可偏偏墨发之间却连半分汗珠都没有,身上仍旧是那套黑灰粗布衣裳,左肩处微微晕开深色。
这便是烧得发不出汗了。
云蓝见柳叶儿离去地如此匆忙,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三年来,她已经受够了等待,如今再也不想就这么再干等着了。
她忍着疼,让有兰替她换好衣服,准备去落月院看看,却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归来的乌嬷嬷。
乌嬷嬷一身疲惫,见着一瘸一拐地云蓝,惊得愣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走到云蓝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身子,上下仔细打量,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脚崴了?大夫看过了吗?”
正说着,柳叶儿和沅芷刚好归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有些诡异。
乌嬷嬷毕竟老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上前直接蹲在云蓝身前,偏过头看着云蓝:“小姐,让老奴背你进去吧。”
被柳叶儿这么看着,云蓝有些羞赧,她可不想让对方觉得她只是个连路都不能走的娇气包,她强拉着乌嬷嬷起身,别扭道:“不用了,我能自己进去。”
却不想柳叶儿却道:“云小姐确实不方便行走,还是听嬷嬷的话,让她背着你吧。”
云蓝看了看柳叶儿,见对方并无揶揄的意思,便顺势趴到了乌嬷嬷的背上。当年,就是这个宽大的肩膀背着她进宫,如今已然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间,乌嬷嬷既当爹又当娘,将云蓝护得极好。
乌嬷嬷见状,心里却震惊了。
此人是谁?为何云蓝这么听她的话?
待众人进门,在云蓝说话之前,乌嬷嬷便先声夺人,探究地看着柳叶儿,问道:“姑娘是……”
后宫之中的女子,除了妃嫔和女官,就只剩下宫女了。
然而看柳叶儿的服饰,既不像女官,也不像宫女,更是和妃嫔半根杆子也打不着,乌嬷嬷只好这么含糊地称呼道。
“这是太医院柳太医的孙女。”云蓝介绍道,她不想浪费时间,赶紧问出心里的问题,“他有事儿吗?”
柳叶儿知道她要问这个,刚刚受了气,一肚子冷言冷语正准备脱口而出,就被沅芷抢道:“六殿下没事。”
柳叶儿哑然,只得住嘴,瞥了一眼沅芷,却见她哀求般地看着她。
奇奇怪怪的主人,奇奇怪怪的丫鬟,柳叶儿心里如此评价道,反正这些都和她没关系。她看了看天色,告辞道:“既然事情都办妥了,那我也就告辞了。”
看着云蓝要起身相送,她赶紧按住她,意有所指道:“明天我来给你换药,你不要乱跑了。”
被她这么一说,云蓝红着脸低下了头。
其实,柳叶儿一早就看出了云蓝的伤之所以为这么严重,完全是受伤后没有保护好,因此才如此警告,并且再次暗示她,她会按照她们之前说的那般,保守秘密。
见着柳叶儿离去,沅芷赶紧送客。
两人一直沉默,一直到了院外,沅芷才饱含歉意地开口:“柳大夫,刚刚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并非是有意的。”
柳叶儿静静地等着,她发现这个芙蕖院的大大小小,越发有意思了。
沅芷本以为以柳叶儿的性子,根本不会探究原委,不料她却这么定定地盯着自己,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在这深宫之中,小姐和六殿下相依为命,十分艰难。今天下午,小姐和六殿下吵架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六殿下为什么会突然砸东西。”
“六殿下的生母瑶妃对小姐有恩,因此不管六殿下如何胡闹,小姐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想着,既然如此,就不要告诉小姐关于六殿下发疯的事情了,免得她徒增伤心。”
柳叶儿心里一嗤,没想到这深宫中,竟真的有云蓝这样如此天真而重情之人,这人居然还是当今王妃的侄女,当今世子的表妹!
真是可笑啊!
柳叶儿深深地看了看她,似是而非道:“以后,离王妃和世子远些。”
说完,留下呆滞的沅芷,背着药箱去了。
……
屋内,乌嬷嬷慈爱地看着云蓝,亲手为她散开头发,观察着镜子里的人,轻声问道:“小姐很喜欢这个柳姑娘?”
“不是柳姑娘,是柳大夫。”云蓝十分较真地纠正道。
人人都可以是柳姑娘,但柳大夫就这么一个。
乌嬷嬷笑着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是柳大夫,那小姐为什么会喜欢柳大夫?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吧?”
不愧是最熟悉云蓝的人,这么一问,直接问到了重点。
云蓝低着头顿了一会儿,闷闷道:“我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世子表哥的一样,有我没有的东西。”
乌嬷嬷手上一顿,神色担忧:“是什么东西?”
云蓝又顿了一会儿,摇摇头,仿佛自己也很迷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乌嬷嬷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蓝已经是大姑娘了,但是王妃却迟迟不给她指婚。今日她一早就去了未央宫,本想旁敲侧击一下云蓝的婚事。
然而她从清晨等到日暮,却连王妃身边女官的影子也没见到。其实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去了。
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几乎十二三岁便开始谈婚论嫁了,只等十五岁及笄时。因此乌嬷嬷便早在云蓝十四岁时就开始找云王妃,求她为云蓝指一门好婚事。
云蓝虽不是嫡亲的侄女,但好歹也是她唯一的侄女,又在皇宫养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她都该为云蓝指婚。
初次见云王妃时,云王妃只是淡淡地说云蓝太小了,然而两年过去了,云蓝已经十六岁了,可关于她的婚事却迟迟没有下文。
她不是没有猜测,云王妃想让云蓝嫁给崔琰,亲上加亲,但直到她察觉云王妃在明里暗里阻碍云蓝和崔琰来往时,这种猜测也落空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乌嬷嬷怎么也想不出来。
“乌嬷嬷?”
云蓝见乌嬷嬷走神,不由地喊了她几声。
乌嬷嬷伤神地回神,“怎么了?”
云蓝看出了她的一身疲惫,本还想问她今天去干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只推着她回房,“乌嬷嬷快回去休息吧,咱们最近也没什么事儿了。”
长明灯下,美人长发披肩,紫灰色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光,像琉璃一般波光婉转。
云蓝,融合了西域人的明艳和中原人的婉约,是比她身为西域第一美人的母亲婀吉丽娜,还要美丽耀眼的存在。
中原人说,美人总是命途多舛。乌嬷嬷看着已经有倾城倾国之态的云蓝,心里轻叹了口气。
乌嬷嬷:“小姐也是,早点睡吧。”
位处西苑的芙蕖宫灭了灯,东苑的东宫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东宫院外,杜衡看着黑压压一圈儿人,厉声训斥道:“早就给你们说了,世子殿下吃不了任何坚果,你们到底是谁把花生粉撒到汤里了!”
“你要现在说,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要是被我查出来,你们一个个都是谋杀皇子的死罪!”
此话一出,这群刚进宫的小太监立马吓得快哭了。许久,一个小太监怯怯地抬头,杜衡的眼睛刀光一般地向他扫去,吓得他立马栽下头。
杜衡一步上前,一把将人想提鸡崽子一样提起来,厉声道:“就是你!”
“呜呜呜呜,冤枉啊!”小太监不过十几岁,谋害世子的罪名直接让他吓尿了,然而此时此刻却没人笑话他,所有人都缩着脖子。
“我……我不知道花生是坚果啊,没有人给我说过呜呜呜……”
“我真的,真的……”
说着,这名小太监竟直接晕死过去了。
杜衡无奈了,他还真以为是有人敢谋害崔琰,但如此一查,只能怪这群人实在是懂得太少。
崔琰此刻已经缓了过来,看着一脸菜色前来的杜衡,淡淡问道:“都问出什么来了?”
杜衡抬头瞧了瞧他的神色,自从刚刚那个小太监来说柳太医被十皇子叫去给云蓝看病,崔琰就有些奇怪。
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嫉妒,杜衡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崔琰此刻就像个要沸腾的壶,只不过现在有个壶盖盖在上面罢了。
若是有一天,谁把这个壶盖给拿走了,那怕是会天下大乱。
他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语言,“看来是一场误会,外面都是一群刚进宫的小太监,什么都不懂,连花生是坚果都不知道。”
“也是,世子殿下才刚回宫,漠北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全都要依靠殿下您,怎么可能有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崔琰一直闭眼养神,见他停下,便睁开眼冷冷扫他一眼:“说完了?”
杜衡卡了一下,“完,完了。”
绕了一圈,不过是想把自己的罪责掩去罢了。崔琰疲倦地起身,按了按鼻梁,说话却一针见血:“这就是你找的人?这就是你为我办的事?”
杜衡脸色一白,“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殿下恕罪!属下也是无奈才找的他们,殿下想要的‘干净’背景的,就只有他们了。”
崔琰走出院外,门外的小太监们瞬间趴的更低了,刚刚还隐隐啜泣的声音,瞬间了无声息。
崔琰:“你们都下去吧,杜衡你再去找把之前那几个得力的大太监找回来,尽快把他们教好。”
众人得令,一股脑蜂拥般地逃走了。
杜衡不放心崔琰,在他身后走来又来,欲言又止。
毕竟是从小跟着他的,崔琰不用回头,就知道杜衡在想什么,他头也不回,略有些不耐烦:“快走吧,别留在这儿碍我的眼。”
杜衡知道,崔琰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自己刚刚害得他那么惨,却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而已。
他犹犹豫豫道:“殿下,真的不需要请柳太医吗?”
崔琰:“滚!”
杜衡:“……”
偌大的东宫,唯有崔琰一人迎风而立。
初夏的晚风,还带了些许寒意,吹起他身上的暗金文玄色衣袍,他身形挺立,如一根松木一般,浑身散发着禁欲和孤寂的气息。
东宫地势稍高,可以看到西院的宫殿。
崔琰注视着西院,芙蕖宫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他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只见刚刚还涌起的风瞬间沉寂了,几道黑影刷得从东宫的方向散出。
崔琰淡淡地再看了眼未央宫的方向,眼里的冷淡和寒意令人刺骨。
只一眼就转身,不屑再看一眼。
忽然,崔琰的眉头极深的皱了起来,闷气在胸口涌动,他掌心摩挲着挂在树上的箭筒,指尖捏住白羽箭的尾部,箭矢硬生生被折断。
无他,她蹦蹦跳跳的、乳燕归巢般的奔向了那道身影。
徐不疾。
崔琰再一次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磨了一遍。
语音低沉,语气狠厉。
第 66 章 婚事
树林中只余风声呼啸,周遭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句,皆屏气凝神各司其职。
断裂的箭矢木茬在掌心划出粗粝的刺痛,温凉鲜血顺着指尖落在沙砾中,不见一丝痕迹。崔琰甚至有点留恋掌心的痛感,毕竟这痛是因她而起,毕竟她总还是念着他好的,毕竟她对那姓徐的根本就不算全身心依赖。
琰抬手静静将断裂的箭矢甩开,神色竟是十分平静,只掌心仍紧紧攥着方才云暮递与他的那小包袱。
云暮替他准备了药,便还是有一点点机会。
许久,他微微勾起唇角,将那装药的小包袱打开。
云蓝愣了愣,他手心里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双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云蓝不敢乱动,只觉自己的手逐渐烫起来,她舍不得抽开手,难得地感到有一丝,类似于家人的关怀温暖。
铜炉里烧的橄榄碳发出噼啪的细响,他好久才开口,嗓音莫名地哑,说道:“平时朕没见你这么笑。……”
云蓝笑意缓缓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崔想到,应是她刚刚见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她的钗子,大喜过望,一时忘记要端庄柔淑的礼数,笑得太……过分了?
她立崔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尽量地压下,轻声道:“臣妾高兴过头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维持自己端庄知礼的模样,便是想在众人面前,都留下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贤惠印象,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寻常笑的时候,也十分注意。
崔琰却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长眼睛里神情莫辨。
云蓝也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松开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声,隐约间,仿佛还听得到有激烈的心跳。云蓝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着想平复下来,却无果。
还看到他的银色锦袍下有了反应,缓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开始乱跳一气。
“这支钗是你母亲的?”
云蓝轻轻点头,抬起眼,视线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视线也从她的眼中缓缓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细,细白纤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断。
他慢慢松开手:“朕记得,朕初次见到你那夜,你便戴着它。”
云蓝似见他眼底情霭氤氲,像覆着朦胧的但一戳崔破的雾色,心道,他或许,回忆起了与她初次欢爱的那夜。
她悄悄瞥着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应更……。
崔琰的声音愈发哑沉,目光也愈发幽邃,云蓝想,他现在或许很有兴致了,不知该不该她主动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头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
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泓绿的声音隔着门清凌凌传过来:“世子,世子妃,可要传膳?”
便是这么一声,叫崔琰如梦初醒遽然松手,被烫到似的站起,目光锁在她的脸上,顿了一刹,立崔抬脚便走,头也不回的。
云蓝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难道对他来说……宠幸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女人,就这样为难他。哪怕她有令人赞叹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赏的才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紧了手中的白玉钗,钗被焐热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气一样躺回床褥间,外头响起了宫人们跪安拜送帝王的声音。
她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崔琰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宫宴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切如常。
宫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没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条不紊,让人准备了醒酒汤,冷水,棉帕。
她学着娘亲照顾爹爹的样子,给他喂了醒酒汤后,拧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着他侧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贴近一听,他说父皇偏心,又说,崔墨承这个混账,害死他母亲。崔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讳,她大惊失色,慌忙让旁人都退下了。
她将毛巾浸湿,敷在他额头和胸口上。他逐渐平静下来。
睁开了眼睛。
却朦朦胧胧地望她。
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诚的,泛着憧憬且浓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红,她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这样俊朗英武的少年郎,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因此她愣了愣。
也在那样短短片刻里,他骤然坐起身,一把拥她在怀里,抱得格外紧,紧到她快要窒息。
她的下巴被迫搁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固得铁钳一样。
崔琰的嗓音微微哽咽,质问她:“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娘亲。……”
关于萧贵妃的事情,她知道一点,却不多。据说,在崔琰八岁的那年,萧贵妃送他出了京,后来不久病逝在西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强行地挣脱开他的桎梏,咬着唇,小声告诉他:“世子,我不是……不是世子的娘亲。世子认错人了。”
他闻言一愣,同样不解:“认错人?……”他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才问:“那你是……?”
她第一反应是怔住,旋崔酸涩感从心头蔓延开。她没有想到,将近两年的相伴,他喝醉后,一点儿不记得她。
怔了一会儿,她想,他不记得也好——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等第二日酒醒,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所以她做了个逾矩的决定,张嘴时,心如擂鼓。
她望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覆在她的心口上,目光殷殷,语声温柔:“我是你的……妻。”
说罢,便要那车夫调转车头,往城东去。
谁知刚走几步,马车便骤然停下,云暮听到有人气喘吁吁低声说着什么,又听到纸张打开的声音,不由探出头去。
却听徐不疾声音中带了慌乱道,“云暮,我要回去寻我父亲和二叔。”
他话一出口,云暮的心宛若沉入海底。
第 67 章 赎身
云州街头虽因着前线战事,街头百姓行色匆忙,可也依旧安安稳稳做着生意。马车已然到了崔琰府邸的街口,守备便更是十分充足。
云暮扫了一眼街头街头往来巡逻的玄甲兵卒,心头便安定许多。
“你先冷一冷,不要急,”
她面色发沉,却依旧冷静,只轻轻扯一扯徐不疾衣袖,转头便问那涕泗横流的伙计,“你且一道上车来,说说雁州是个什么情形?”
“本是要拿那文书的……谁晓得人去楼空!”云暮看了一眼身的徐不疾,眸中浮出浓浓忧色。
一夜之间,北狄大戎兵临城下,而驻扎在雁州的朝廷官兵竟然悄无声息的退了,只余下百姓在异族铁蹄下挣扎哀嚎。
云蓝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讳说,她猜是避子汤,恐怕不太好。她轻垂眼睫:“臣妾不知。”
崔琰扫了眼吴有禄,吴有禄便识趣地领着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云蓝就见他单手支颐,磁沉声线静静响起:“云蓝,为什么不肯喝药?”
她不期然和崔琰淡漠的双眼对视。她想,他所余耐心无几。屏退了众人,便是叫她说真话的意思了。
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鼓足了勇气,低声说:“世子,臣妾想要孩子……求世子成全。”
话音落后,他未有动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的手,动作并不算重,却挟着抗拒不得的力道。
这般,不得不抬头。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却似勾着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显,她无从猜测他的所想。
指腹轻轻摩挲起她的下颔,目光晦明莫辨:“朕几时给你喝过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云蓝一愣,瞬间明白这药不是避子汤,眸光一亮:“那这药……”
他道:“调养身子,补益气血的药。”
他的指尖缓缓停顿,轻轻刮过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湿的。
博山炉中的熏香弥漫着,近窗,窗外的朔风击铃直响着,但这里静谧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调养好了,才能替朕诞育子嗣。”
云蓝的脸上却已被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息,扑得灼烫了。她的胸腔里,缓了一刻,两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动,如千军阵前擂鼓的急促鼓点,震得浑身血液沸腾。
他顿了顿,续道:“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云蓝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崔琰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崔琰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世子妃,可是世子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云蓝闻声,笑了笑说:“没有。”
臧夏嘟囔着:“那世子妃整日笑什么呀?”
云蓝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世子妃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世子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云蓝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崔琰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崔琰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世子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世子妃,……”
云蓝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云蓝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随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世子妃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世子。世子妃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世子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世子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世子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世子妃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崔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崔想起了正事:“随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云蓝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如嫩豆腐一般,偏又有些分量,放在崔琰怀中不觉得,现下挥舞着手臂,云暮的腰便有些受不住,跟着额角微微湿润。
崔琰见她吃不住,情急之下伸手便要接过念念,温热大掌轻轻蹭过柔嫩手背,云暮猛地抬眼看他。
却见崔琰只低头,用鼻尖去碰念念的小鼻子,惹得她咯咯笑着抓他耳朵,显然是父女间做惯了的游戏。
云暮轻轻靠着软榻坐下,再看自己带来的那一盒小玩意,便觉得有些不入流,只轻声道,“有你这般我变安心了。”
从念念这样小,便开始备嫁妆。
她也知道,其实崔琰是个长情的,从前他的砚台尽管收了许多品鉴,却从来只用那一方猫儿戏蝶的,画作藏了一库,也只在书房挂那一副寒雀图,就连松烟也是跟着自小一道大的。
或许崔琰做男人不够格,做主子也不过尔尔,但是如今看来做父亲倒还不算冷血。
“往后我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左不过与念念不会再见几面。”云暮忽然开口,声音在金堆玉砌的屋子中显得格外寥落苦涩。
崔琰微微转身看着她,高大魁梧青衫锦袍的男人,抱着大红的襁褓,神色不明转身望着她。
云暮声音便愈发滞涩,却狠狠心垂下眼帘,“所以念念便只能全心全意依靠爹爹了。”
第 68 章 作别
茉莉香混着依兰香散在空气中,内室只有念念咯咯笑个不停,婴儿清脆的声线落在屋子中,崔琰一双桃花眼中便只余悲凉。
云暮不再说话,只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许久,崔琰轻声道,“徐氏家中已然走向败落,却不知量入为出,家中繁衍多代子息众多,却只徐不疾的父亲在外奔走行商,勉力支撑,你若嫁过去必是要应对一大家子亲戚,难免辛苦。”
只惊讶了一瞬间,便觉得了然,崔琰这样的人,自然会做这样的事。
云暮耿倔低下头去,只留一段细细的雪白脖颈,发髻上的墨色碎发软软缠绕着雪白,如同攀援的藤蔓,“你自然有这个能耐。”
“你别怨我,就让你不清不楚的嫁与这样一户人家,我实在不放心,便着人探查了一番。”崔琰声音低沉醇厚,失落之意盈然,他苦笑一声,“你莫要多想,即便是京中世家嫁女儿妹妹,也少有盲婚哑嫁,多少都是要探查的。”
不由悲凉想到,今日他在翔鸾阁中宠幸她,日后翔鸾阁里,不知他要宠幸多少人……。只要一想,心尖便泛起密密的刺痛感,痛得叫她不得不抬手轻轻捂住心口。
何时能进栖凤阁,才算得上“独一份”。她轻轻攥着手指,也轻轻叹息。
掌浴宫女侍奉她到净室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淡红绸的裙子,在翔鸾阁里,独自躺在床上。她不习惯穿这么浓艳的颜色,略有不适,总怕穿得艳了些,让崔琰怀疑她犯了献媚取宠的规矩。
胡思乱想中,她便望着粉帷纱帐上瓜瓞绵绵的图案,不远处小案上,一盏新换的红烛明灭着。
博山炉里熏着合欢香,香气浓烈,她皱着鼻子,不怎么喜欢闻。
没多久,她便听到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在门外。
雕花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双眸隔着轻纱丝帐看向来人,他从门外乌压压的夜色里进殿来,他身高八尺,宽肩窄腰,穿着她今年冬天新做的那套月白色寝衣,乌发未束,披在身上,浓得像墨。
崔琰那双湛黑的狭长眼随意看向了她,她心头一刹慌乱。见他愈走愈近,近到他眼里一星半点的笑意都清晰可辨了。
他探手撩开帷帐。
俯下身。
两只有力的手臂,都恰好撑在她的脑袋两侧。这姿势,仿佛她就是一只崔将被捕的猎物。她亲眼看过从前在战场上,崔琰这双手臂拉开过十石的硬弓,也砍下过无数人的头颅。
若是合拢,大概轻而易举就能掐死她吧?
她有点儿害怕。
素日里他看起来容仪英秀,岩岩若孤松独立,旁人哪里会知道他脱了衣服后,有这般健硕的身材,和……本钱。
从她的角度看,他如山巍峨,眉如墨描,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还残余着水珠。慢慢地沿着额角滚落。
垂下来的黑发若有若无拂到脸上,惹得云蓝呼吸有些急促了,但他分明还没有切实碰到她。
他一直在打量她。
这直白的目光,叫她在他眼前几乎不着寸缕。
她羞赧不已,低低唤道:“世子……”
崔琰才像回了神似的,一把掀开锦被,叫她无处躲藏。
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云蓝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崔琰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云蓝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世子,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世子妃就……”
崔琰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世子妃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世子的不是来,心里替世子妃委屈着,屡屡看她,世子妃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世子妃是真不会生气么。
世子分明能破例让世子妃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世子妃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世子妃:“小心台阶,世子妃……”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云蓝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世子妃,疼吗?”
云蓝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崔琰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世子妃,世子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世子妃。”
云蓝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世子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云蓝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世子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世子妃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云蓝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臧夏忽然欢喜地捧来一件碧绿色布料,说:“世子妃,你瞧,这个,世子妃穿这个一定好看!”
云蓝一看,也不由愣住,放下了笔,抬手轻轻抚摸这料子,锦缎质地,触手顺滑细腻,纹样勾勒精致华美,稍动则光彩泛泛,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不算厚重,做成衣服穿上一定挺括。
她问那总管:“这料子,还有黑色的么?”
雁州数万人口,可做兵甲,也可事生产。
无论何人消统而治之,按理说都一块肥肉膏腴,只可惜两国异族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只一味用强,方才有雁州些许官兵带着血性边民骤生抵抗。
能为人差遣的羊群没人会舍得宰掉,可是会反抗的羊群会带坏别的羊。
许久,崔琰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屠城。”
第 69 章 通敌
“已然去筹粮了?”
云暮指尖攥紧的帕子飘落在厚重柔软的绒毯上,悄无声息,静得人心头发紧。
云暮忽然觉得后悔,那样要紧的关头,她却未曾陪在徐不疾身边。他平日里便有些毛躁,又素来爱重家人,此间涉及到他父亲,又如何能不着急呢?
“如何这般焦躁?”
命妇们入宫拜谒,若依照旧礼,拜贺的应是当朝皇后——不过如今尚没有立皇后,总不能白来,云蓝便安排各位命妇前去寿宁宫拜谒萧太后的牌位。
云蓝从早间睁了眼就在忙着,晚间的宫宴上的细节,又再亲自看了一遍,不会出纰漏,才放了心。
宫宴设在九鹤台,可容纳数千人。
今夜这九鹤台上,燃着九九八十一柱高而长的红烛,由铜人托灯,照得四下光明如昼。
循照惯例,在除夕这夜,宫中要演傩舞,驱鬼逐疫,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是岁平安。
崔琰坐在高台最上座,云蓝稍稍侧过脸看他时,——不过被冕旒十二珠遮挡住了神色,只能绰约看到,他淡淡望着台下数千人表演的傩舞,没有什么表情。
跳傩舞的汉子们穿着红衣黑裤,各个只戴着狰狞的面具,腰间挂一面小鼓,千人此刻同击鼓,鼓声如雷,滚滚而来,震动天地。
便是这样的场面,他却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他身侧本该是皇后的位置,已空了两个年头。
下首第一座,坐着的是长公主崔墨真,银朱色礼服,盘着望仙高髻,鸾钗翡翠冠。殷红薄绿,似古画上走出来的仕女。仔细看时,眉目间和崔琰有几分相似处,可性子却很不同。
方才入席时,长公主一见她,就笑着说她又长高了,当年第一回见她时,还是小姑娘,今年一见,都和她一样高了。
长公主还说,给她带了一样礼物。
去年除夕,长公主赠了她一套十二支西域奇花,色泽艳丽,说是每支对应一个时辰,看哪支花开了,便晓得时间了。
但花期却短,只活了一个日夜。
说到时辰,云蓝瞧了瞧时候,又望了眼台上崔琰,悄悄起身,缓步上台阶到他跟前,低声提醒:“世子,该赐酒开宴了。”
崔琰才像回过神,直起身,半回过眼,隔着冕旒瞧向她:“朕险些忘了。”
说着吩咐吴有禄传令赐酒开宴。
开宴前,帝王以“金瓶赐酒”之礼,彰显皇恩浩荡,与众同乐。宫人们鱼贯而出,托着盛酒的金瓶,依次为各位宾客斟酒。
云蓝提醒过后,正要下台阶回自己的位子,忽然想到,今日的宫宴,不知那位谢小姐有没有来。
她的目光越过宗亲权贵们,灯火光明里,却辨不出哪一位是。
直到她看到萧夫人所在——萧夫人的身侧,的确坐了一个身影模糊的姑娘,但离得远,看不清模样,穿一身嫣红的裙裾,雪白狐裘,正和不知哪位夫人言笑晏晏。
云蓝回了位置坐下,望着面前金盏里潋滟的酒,没有动。她的酒量浅,稍喝一点便要醉了,怕失态,也怕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处理。
众人都赐了酒,先起身敬了帝王,帝王答一盏,再就正式开宴了。
珍馐美味上来,程绣在云蓝旁边喜滋滋咬着鹿肉喝着酒,凑近她问说:“随姐姐,除了傩舞,还有什么节目?”
云蓝轻声应她:“请了上京城里一班子杂耍;那畅月馆最有名的相扑手;舞狮子的,耍猴子的;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之类。”
这些,程绣自然是见惯了的,仔细说来,的确没什么新意可言。
崔琰单手支颐,饮过一盏酒,还不至于薄醉,但目光已然有了些迷离。
九重高阶下,花花绿绿的歌舞,丝毫不能提起他兴趣,听了她们对话,他淡淡道:“年年不过如此,寡淡。”
轻飘飘一句话。
云蓝微微一僵。
想来他心里一定觉得,她虽办得妥帖,却只算得上“妥帖”了,没什么新意可言,自然寡淡无味。
长公主瞧了一眼脸色泛白的云蓝,笑道:“除夕不就是图个阖家欢乐的,节目好不好看倒是次要。”
崔琰含笑说:“皇姐说得对。”
长公主又瞥了眼云蓝,笑道:“更何况,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新奇东西,多是新瓶装旧酒,归根结底还不都是歌舞杂耍一类?”
九鹤台外爆开了爆竹烟花声,噼里啪啦炸开,烟花的五色光芒忽明忽灭,照在崔琰的脸上。
云蓝别开目光,忽然见萧夫人身侧那个姑娘起身,遥遥同崔琰笑说:“世子若觉得无趣,疏云愿舞剑助兴——”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全看向了那个起身的姑娘,各自推杯换盏的声音都一瞬安静下来。
程绣巴巴儿凑到云蓝跟前,小声说:“她就是谢疏云。”
云蓝抬眼看过去,那姑娘身形纤长,眉眼含着笑意,明眸善睐,令她无端想到,古书中描绘的翩翩起舞遨游天地的五色神鸟。
崔便隔着这样远,她依然能感觉到,谢疏云和她是不同的。
若说她是一支灼灼燃烧的红烛,旁人则只是衬显她的铜枝,千般衬托,只为衬她的光明美好。
崔琰闻声也看向了她,微微挑眉,兴致盎然,磁沉声线响起:“准。”
谢疏云笑盈盈谢过他,解了狐裘,两三步上到台前,翩翩立着,落落大方,笑说:“世子,宫中不许佩剑,四下无剑可用,可否借世子的佩剑一用?”
云蓝就见崔琰并未犹豫,从腰上解了他的佩剑,扬手扔了过去。
云暮静静望着徐不疾干裂的嘴唇。
倘若这些粮草运到北狄人手中,便是送了利刃给异族,雁州百姓或是仍在抵抗的军士便当真是引颈就戮。可是对徐不疾来说,无论消息真假,这是他父亲的性命,也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个救命稻草。
“云暮,乱世之中只消护好自家人,便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徐不疾上前一步,抓紧云暮纤细手腕,压低声音道,“无人知晓便是妥当。”
云暮自然知道若是换做她自己,她也是不愿叫爹爹受罪的。
可是诚然,徐不疾已经作出选择了。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将手腕从他掌心中抽出,“若是还有旁的法子呢?”
第 70 章 反间
“我是不可能接受同官兵一道运粮草走的,”徐不疾惨笑着看着她,“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回到河东。”
“只要藏的好——”
“牵马的方式,行走的步伐,脸上的神态,这些哪里能看不出是行伍中人?若是叫大戎人知晓我带了官兵去,我父亲还能有命吗?”
徐不疾不等云暮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这粮草数量不多的,影响不了大局。”
熟悉而久违的味道猛地袭来,让本就在回忆往事的的云蓝,恍惚了一瞬。
她记得以前,她和崔琰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生疏的,然而到底是何时两人才生分起来,她也不知道。
她刚进宫的时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当时也都还小,她们看着云蓝落魄无依、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小孩子天生的纯粹的恶意便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云蓝身上。
那群无法无天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借着熟悉彼此的名头,强行拉她去御花园,却趁机脱了她的鞋袜,将它们扔进湖水中,而后笑着扬长而去。
冬日冰寒,湖面结着一层浅浅的薄冰,云蓝不敢上前,只好蜷缩在湖边的枯树下。
她们选的地方极为偏僻,几乎没有宫人路过,随着夜幕逐渐降临,云蓝浑身僵寒,不知不觉闭了眼睛。
等她有意识醒来,她正被崔琰抱在怀里,底下跪了一圈儿刚刚欺负她的人。见她醒来,众人纷纷向她道歉,一个个儿哭的涕泗横流。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久违的云暖,让云蓝多少有些怀恋。然而崔琰却一触即逝,迅速站起身来,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朝着天空望去。
一道刺耳的鸣叫划破长空,一只黑鹰在宫中盘旋一圈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崔琰的手臂上。
紧接着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太监侍卫慌忙跑进门。云蓝等了半晌,也不见崔琰扶她起起身,只好揉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肘和膝盖,忍着疼痛默默站到一边。
“参见世子殿下!”众人看见崔琰手臂上的黑鹰,心里纷纷松了一口气,“都是小的们无能,没照顾好殿下的爱禽。”
这黑鹰是崔琰从漠北带回来的,极通人性,在战场上多次立功,崔琰此次回宫,特意将其养在百鸟园,命人好生照顾。
可猛禽就是猛禽,是不该养在笼子里的。
百鸟园的人多是养些给贵人解闷的宠物,自然养不好战场上的猛禽,崔琰本也没指望能靠上他们,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崔琰抚了抚黑鹰的羽毛,不知道一直以来听话的黑鹰,为什么突然就失控了。他刚准备走,手臂上的黑鹰却再次骚动了。
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崔琰这才注意到云蓝。
此时正值午时,他刚用膳时突然被百鸟园的人告知黑鹰越笼逃跑,这才匆忙赶来。一来就见到黑鹰冲向一个女子,这黑鹰在战场上常常如利剑一般冲向敌手,这一击非同小可。
就是因为如此,崔琰连人都没看清,就直接将人扑倒护在身下。
云蓝将刚刚掉下去的鸟笼重新挂好,露出了鸟笼之中那只色彩绚烂如火焰般的小鸟,看着黑鹰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崔琰瞬间明白了。
漠北苦寒,当地的动物为了活下去,纷纷就地伪装,常与白雪同色,鲜少有如此鲜亮色彩的羽毛。
毕竟,越是显眼,死的就越快。
若是就此放任不管,这百鸟园的鸟不出半天便会被他黑鹰的利爪杀死。崔琰将黑鹰交给杜衡,缓步上前。
崔琰:“这些鸟是你养的?”
云蓝刚刚哪一撞可不轻,虽然没有流血,但云蓝知道自己的膝盖肯定已经肿了。要不是崔琰还在,她肯定已经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她本以为崔琰会直接走,却不想他竟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云蓝回身向他行礼,声音轻柔,仔细听的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吸气和哽咽。
“回世子表哥,这些鸟不是我养,我也只是偶尔来。”
小姑娘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说话细声慢语,像是中气不足,与他常见的漠北女人大相径庭。
漠北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可以骑马射箭,甚至能上沙场杀敌,许多女子骑术剑术不输男子。
大周前些年一直被漠北侵扰,崔琰甚至想过突破男女之防,在边境学习漠北民族,却最终还是被一群儒生以千年礼法祖制劝住了。
对此,崔琰心里十分不屑:国将不国之时,又有那个敌人会尊重你的千年礼法?
崔琰看着只留下一个圆圆脑袋的云蓝,沉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云蓝无奈,被迫抬头向他看去。
由于崔琰的目光,云蓝越发挺直腰杆,结果膝盖上抽抽得疼。她忍着泪意的眼圈微红,虽不是哭得梨花带雨,却也是眼泪汪汪,一眼看去,一汪春水。
崔琰先是一愣,而后心里一嗤。
被撞一下就哭了?这种吸引他的把戏,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不过,见她演得这么卖力,崔琰倒是想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她身后的究竟想要干什么。
毕竟,若是没有必要,他再也不想踏进未央宫的大门。于是他故意问道:“你怎么了?”
云蓝心里一颤,她想说刚刚被他撞伤了膝盖,想说自己现在非常疼,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顿住了。
崔琰最不喜娇弱的女人,以致连他东宫上下没有一个宫女,甚至连端茶送水的都是小太监。
云蓝轻轻掂了掂受伤的那条腿,将重心偏到另一条腿上,不知碰到了哪儿,她隐隐抽了口气,却强迫自己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崔琰心里冷哼一声,欲擒故纵!
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姑娘,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
崔琰多看了她一眼,见对方依然埋着头不说话,心里无端冒起一阵无名火,他振臂一挥,压住心里的火气,冷冷道:“我的黑鹰要养在这里,这些鸟今天就会全部送出宫。你若是喜欢那只鸟,最好现在就带它走。”
云蓝膝盖处的伤口钻心地疼,她全身心都被痛苦折磨,脸上逐渐析出一层薄汗,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对崔琰的话,她并没有听得很真切,她只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发现她的异样。
好在,崔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墙角,云蓝提在心口的那口气一松,倏地倒在了地上,一直悬在眼眶中的泪水,哗的一下夺眶而出。
真疼啊。
她一个人缓了一会儿,周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鸣,没有一个人。她迟疑了一阵,撩起自己白净的手肘,果不其然,一片青紫。
手肘如此,那受伤更甚的膝盖只会更严重。
沅芷和有兰并不知道她在这里,云蓝只能自己走回去。她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瘸一拐地避开宫人,往芙蕖宫里走。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她只好走偏僻无人的小道,路过落月院时,正好听到一面传来一声巨响,云蓝被迫脚步一顿。
落月院里曾住着圣上最受宠的瑶妃,几年前瑶妃突然病逝,留下了方才十二岁的六皇子崔玄铭。
六皇子年幼,云蓝的姑母云王妃便主动将其收在膝下,没想到一年冬天他竟不慎跌进冰湖,烧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就成了痴傻。
虽说云蓝是云王妃的侄女,但瑶妃却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份,待云蓝极好。而他和崔玄铭也曾是同窗,因此这些年来,云蓝一直暗中照拂已经痴傻的崔玄铭。
云蓝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强忍着腿上的疼痛,缓缓走进院内,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高亢尖锐的怒骂。
“一个傻子也敢耍脾气,你以为你还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成?!”
“给你一口饭没让你去见你那短命的娘,已经算是我们仁慈了!”
“我呸!”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当年还以为进了个金窝,没想到连个狗棚也算不上!”
“你不吃是不是?不吃最好!要是识相你就早点死算了,也算解放了我们这两个老骨头!”
两个老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怒骂,云蓝心里的怒气也蹭蹭向上涨,一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
瑶妃离世后,她担心崔玄铭出事,多次瞒着王妃偷偷前来探望。每一次来,她给这些伺候的嬷嬷带的东西都不少。
只是自崔琰要回宫的消息传来,云蓝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疏忽了落月宫这边。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做出虐待主子的事情!
她看着那两个臃肿的身形一前一后走出,气得手指紧紧地捏着树干,指尖泛白。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这么一段时间没来,这两个人就敢这般跋扈,也不知道崔玄铭被这两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待人都离开后,云蓝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地上洒了一片稀粥,说是稀粥已经算是十分勉强,地上连小米也没几粒。
往内看去,一个男子蜷缩在床上,他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那两个嬷嬷返回,不禁害怕地将头蒙在被子里。
云蓝看着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崔玄铭,心里泛起一阵心疼。
当年的崔玄铭,也是如崔琰一般的天之骄子,虽说幼时顽劣了些,却也是圣上掌心宝,只因瑶妃早逝有意外落水,如今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云蓝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一步一步向床边靠近,轻声道:“崔玄铭。”
床被下的人一僵,而后迅速掀起身上的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云蓝。
他面容清俊,一双好看的眼睛如一湾泉水澄澈见底,这是只有孩童才会有的干净眼神。自从五年前崔玄铭失足落水,他的心智便永远停留在了孩童。
看着云蓝柔柔地对他笑,崔玄铭抽了抽鼻子,委屈地盯着云蓝看,一股热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像是在无声控诉着云蓝的薄情寡义。
云蓝心里一梗,内疚感铺天盖地而来。
她下意识向前走一步,却忘了膝盖上的伤,剧痛之下她直直地向前跌去,伤上加伤,痛上加痛,云蓝疼得一张脸都白了。
崔玄铭被吓了一跳,立马跳下床蹲在她的身边,一双手伸出去却又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道:“蓝、蓝儿?”
云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长长的叹一口气去洗漱。
夜色渐浓,院子渐渐静了下来,云暮将洗漱的水倒在盆子中,抬眼时才发现,明亮月色之下,院中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高瘦身影。
徐不疾竟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她。
“你不必再劝我了,”云暮摇头,眼泡发肿,语气却坚定,“那北狄大汗的信笺不是叫你——”
“对不起。”
云暮再一次听到徐不疾说出这句话,眼前一阵发黑,晕过去之前,她听到徐不疾说,“你只消随我出了云州,我便放你回去。”
“到时候我叫伙计送你回去,你到云州时,我或许已经接到父亲了。”他语气柔和,却让云暮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