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郁宁走出了校门,远远就看到郁棠在朝他招了招手,等走近了,才发现好友身边还有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祟。
虽然她身上的缝合线过于显眼,从头到脚都完美符合人们对女鬼的刻板印象,但由于离开了诞生之地,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也注意不到她的异常。
“她叫小芳。”郁棠指了指身边神色憔悴的长发女人,“是我新认识的朋友,要跟咱们一起去云槐镇。”
“你好。”旅店怪谈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旅店怪谈其实没有名字,也不叫小芳,小芳是那家旅店的名字。
昨天深夜,旅店怪谈被人堵在走廊上,谈了一整宿心。
旅店怪谈解释了半宿自己不是当年那俩受害者,没有受情伤,又听了半宿旁边人那短暂而又漫长的感情史,整个怪谈都浑浑噩噩的。
天亮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与此同时,躲在自己房间里先是听到有人敲门,然后又听有人在走廊里窃窃私语了一宿的主播也以为自己解脱了,他拿上行李就冲出了门。
然后,三个人撞了个正着,主播当场吓晕,砸到了后面同伴身上。
郁棠指了指主播:“你瞧,当时他就是这样跟我翻白眼的,我对他敞开心扉,没想到他却这样对我!”
旅店怪谈:“……”
不不不,那不是对你翻白眼,那是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了好吧?!
主播的同伴爬起来,没看到走廊里有什么奇怪东西,还以为主播是低血糖了,赶紧给人喂了两块糖,又跟老板一起把主播抬上车送往医院。
目送这几个人远去,旅店怪谈以为郁棠也要走了,所以放松了警惕。
然后,她就在脑子不清醒的情况下,莫名其妙答应了去对方家里做客的邀约。
旅店怪谈就这么被郁棠领到了校门口,说是让她来认识一下旅途的伙伴。
“你好。”郁宁也礼貌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还问旅店怪谈午饭想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旅店怪谈:“……”
这帮人都是什么毛病,她可是都市怪谈唉,提一嘴都能让人寒毛直竖的那种!
首都大学的校门口人来人往,但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正在交谈的三人,直到郁宁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郁宁抬起头,惊喜地发现是多年不见的朋友来了。
“晓诗。”
戴晓诗微微一笑:“我来的时候就在想会不会碰到你,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这些年,郁宁一直保持着与这些一起从赤崖山上下来的朋友们的联系,也知道每一个朋友的近况。
戴晓诗如今已经不用戴着帽子遮掩光溜溜的头顶,她留了齐耳的短发,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了精气神。
她当年的手术相当成功,病情至今也没有复发,已经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戴晓诗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和郁宁成为朋友的了,只记得他们好像曾经一起爬过山,后来就加上了好友。
残留的印象中,她当时去爬山并不是为了游玩儿,而是抱着很不好的念头。
也许是药物治疗的副作用,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一些事情。
她忘记了自己当时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实行那个可怕的计划,但还记得自己不想要再放弃生命的决心。
也是靠着这一信念,她挺过了痛苦的治疗过程。
戴晓诗靠着好心人的资助做完了手术,身体已经康复,也在完成学业之余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攒下了上大学的费用,已经离开了那个让她心存芥蒂的家。
过去的那些就让他过去,新的生活即将到来。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就在你隔壁那个大学,这次是来提前看看学校。”戴晓诗笑着问,“对了,你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干嘛呢?”
郁宁下意识看了眼郁棠,发现对方并没有因为朋友再也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失落,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戴晓诗又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郁宁则带着郁棠和新认识的旅店怪谈去了学校里最有名的那个食堂吃午饭,刷的是他的学生卡。
下午郁宁就没课了,他按昨天说好的那样,带着郁棠在首都逛了逛。
这一整天,郁棠都很高兴。
郁宁回忆了一下,他这样的好心情,应该是从遇到戴晓诗开始的。
似乎,只要看到友人过得好就很高兴了,哪怕对方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摸不到他、记不住他、也留不下他来过的痕迹也没关系。
人所能留下的东西,都将被时间抹除。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而他依旧在那里,守望着曾经的相遇。
*
考试周结束,郁宁拎着行李登上了回乡的列车,郁棠也买了一张车票,跟他挨着坐。
旅店怪谈没有身份证,但也能过得了安检,她被打包装进了行李箱,在行李架上碎碎念,万分后悔那天晚上手欠敲了不该敲的门。
在动车上过了一天一夜,又换乘另一趟绿皮火车坐了大半天,一行人终于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清晨抵达了云槐镇。
夏日到来,镇上槐花盛开,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
漫步在青石小路上,郁棠问自己的两位友人是分开行动,还是先跟自己一块儿去镇子后山的槐树林看看,再去槐花乡里坐坐。
郁宁在云槐镇的家就在槐树林附近,那边也是调查局分部驻扎的地方,跟郁棠是顺路的。
而旅店怪谈第一次离开首都,甚至,她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离开那家旅店,头一回出远门有些紧张,她决定跟紧两个熟人。
于是,一行三人一起去了后山的槐树林。
镇子的后山叫林二娘子山,从高度看其实就是个小山坡,槐树林就在山下,那里也是镇上居民们的埋骨之地。
镇上有落叶归根的习俗,也相信槐树里就是自己灵魂的故乡,所以每当有亲人去世,都会被埋葬在自家院子里的槐树下面。
后来有了城镇规划,政府也不让这么干了,遗体必须开死亡证明然后火化,骨灰还得埋进公墓,于是镇上的人就开辟出了槐树林中的墓园。
墓园外时刻有人看守,专门负责跟游客解释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般游客得知这里是墓园后也就不会进去了,顶多在外头拍拍槐花。
今日墓园的看守就是那个告诉郁宁收到了邀请函的师兄,他看到郁棠三人走过来,还朝他们点头问好。
郁棠在门口问明了林二娘子家的槐树种在哪里,就带着两个同伴走了进去,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棵树。
林修竹家不论后代的子孙走出了多远,最终都是要回到云槐镇埋骨,这棵槐树旁有许多墓碑,其中就有林修竹父母的合葬墓。
郁棠拿出了那一小瓶骨灰,他蹲坐在槐树前,用手指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又把瓶子放了进去,在上面添上了土。
旅店怪谈想起自己前些天还听郁棠讲了一宿他的亡夫,看样子,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安葬亡夫的遗骸。
明明跟她吐槽亡夫的时候怨气那么大,像是受了很大委屈的模样,可真等到为亡夫送葬的这一刻,面前的人忽然变得脆弱起来。
脆弱到好像变成了出现裂纹的玻璃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随时都有可能碎掉。
郁宁和旅店怪谈静静地等候在原地,看着郁棠为那简陋的新坟添上一捧又一捧土。
槐树林中静悄悄,有风吹过,落花无声。
郁宁想起了在校门口再见到戴晓诗的那天郁棠脸上的欢喜,也许,他总是这样真心喜欢着每一个朋友,也总是需要与人分离。
而这个被埋进了墓中的人,对郁棠来说可能比朋友更加特别,也更加难忘吧。
郁棠的肩膀微颤,泪水滴落,打湿了新盖上去的土,但很快又有另一捧土被盖了上去。
终于,那瓶骨灰被埋葬在了新坟中,也埋葬了未亡人的一段过往。
郁棠蹲坐在槐树前,抱着膝盖,将头埋了进去,深呼吸了几下,像是在平复情绪。
很快,他就站起来擦了把脸,抬头看着槐树茂盛的树冠,像是在透过它怀念着某个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郁宁走上前去,拍了拍郁棠的肩膀。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和他那位亡夫有着怎样的故事,但看样子,他们一定有着很深的感情吧。
“哭一哭心里会好受点。”郁宁安慰着,“我们都还在你身边。”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原本安静的树林里突然出现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惊疑不定的男人的声音:“老婆?”
郁棠没搭理那一声“老婆”,但郁宁和旅店怪谈一齐回头,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郁宁看到了有个陌生男人正向他们这边跑来,他心想这个人在乱叫什么啊,他们棠棠的老公都躺进坟墓里了。
但是看到对方目标明确,眼睛直勾勾盯着郁棠,郁宁还是拽了拽好友的衣袖,提醒道:“那个人好像在叫你。”
“哦。”郁棠还是没有回头,但是已经认出了对方的声音,语气平静道,“那是我亡夫。”
郁宁:“……”
郁宁:“???”
郁宁嘴角抽了抽,压低了声音道:“你亡夫看上去很鲜活的。”
就是那种怎么看都是个大活人的鲜活。
世界名画——
寡夫哭坟,但哭早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