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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91】

    【91】/晋江文学城首发

    从书房出来,裴琏仰头看了眼寡淡的灰青色天空,让下人带路,寻去了并蒂院。

    并蒂院是明婳和明娓共同的院子,姐妹俩从小就爱黏在一块儿,哪怕到了独立分院的年岁,也黏黏糊糊不愿分开。

    小姐妹感情好,做父母的自也乐见其成,于是将原本的院落改建成并蒂院,共用一处庭院,又各自有一套独立的屋舍。

    明婳住在西边那套,明娓住在东边——谢明婳艰难躲开:“别,大祸将至,你我还是安分些好。”

    谢骥忍得连声音都哑了:“莫怕,今日番邦使臣来贺陛下登基,此刻陛下应还在国宴之上与来使把酒言欢。婳儿,明日不知会发生什么,今夜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晚了,我想与你再亲近一回。”

    谢明婳看着他眼里满满的哀求,终是移开目光轻轻说:“那你用一片羊肠,否则若不慎有了孩儿,孩儿便要跟着我受罪了。”

    谢骥如得赦令,顿时眉开眼笑。他迅速褪去衣袍,从放在榻前柜子最里一层的小匣子中拿出三片羊肠,将其中一片塞谢明婳手里,似撒娇似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夫人……”

    谢明婳的脸顿时红了几分,长睫抖如蝉翼,刚为其戴好便被欺了上来,在被吻得心神恍惚之际听见他问自己:“这两个月可想我?”

    她心口忽颤,敛眸不语。

    见谢明婳未答,谢骥也没有多失落。

    他的夫人圣洁出尘如高坐瑶台的神女,在闺中时又是大房长女,底下有近二十个弟弟妹妹,难免要更端庄矜持些,平日里连笑都少有,自然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也不会对他撒娇求怜。

    但耳朵没舒坦,别的地方总要舒坦。

    谢骥缓缓抵进,声音霎时沙哑得厉害:“我很想你,想你想得夜里睡不着觉。”

    他是个武将,自十一岁随祖父进北境军营后,满脑子就只有习武杀敌,直至十七岁那年将心上人娶进了门,才知军营里的那群汉子为何日日都想回家见媳妇。

    成婚三年,谢骥从刚满十七岁长到快二十,身量高了不少,他那张俊脸褪去青涩稚气,轮廓硬朗了许多,身子愈发劲瘦有力,说话也越来越直白。

    谢明婳被谢骥说得玉容微红,他带来的感受也越发让她遭不住,却不肯出声,只能咬唇强忍。

    谢骥见她这般清冷倔强,顿时加重了劲力。

    谢明婳终是难以自控地溢出一声,面带薄怒唤他全名:“谢骥!”

    “欸,为夫在此。”谢骥心满意足地笑婳婳应了一句,低头亲了亲身下之人,力道缓了一些,喑哑着声线问道:“这样可以吗?”

    谢明婳闭眼装死,怎么也不肯回答。

    谢骥在她上方哼笑一声。

    过得片刻,听着谢明婳细碎的声儿,谢骥只觉自己快要溺死在其中,一双桃花眼蒙上水雾,眼尾绯红,微有些哽咽地唤她:“婳儿……”

    谢明婳杏目半睁,视线在他脸上定了几息,抬手替他拂去眼角湿意,好笑道:“谢小将军,你怎么这般爱哭鼻子?”

    谢骥闻言恼怒狠凿,让她陪自己一块儿掉眼泪。

    情最浓时,他看着轻泣告饶的谢明婳,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一遍遍哑声唤她“姐姐”,不停哄她别哭。

    谢明婳在闺中时有名义上的一个亲弟和八个堂弟。小她一岁多的丈夫在这种时候喊她姐姐,令谢明婳羞臊到当即去捂他的嘴,却被他单手扣住双腕举至头顶,再也反抗不得。

    寻常时谢骥最恨别人提起自己比谢明婳年岁小,生怕媳妇听多了会不把他当男人看,只拿他当娘家弟弟。但在这种时候,他又迷恋极了谢明婳这副因为自己唤她姐姐而羞恼的模样。

    这回毕,谢明婳才刚缓了片刻,又被谢骥抱了下去。

    见自己被抱着一步步走向窗边,她心头一跳,声音有些抖:“谢骥,你做什么?”

    谢骥将谢明婳放上窗台,这个高度对他来说刚刚好。

    谢明婳吓出了哭腔:“别,外面能瞧见。”

    一想到自己与丈夫的身影会被烛光清晰映在窗纸上,谢明婳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不会有人瞧见。”谢骥柔声哄她,将第二片羊肠塞她手里,“你忘了?下人都被我赶回他们自己屋里了。”

    他怎会愿意让别的男人看见谢明婳这时候的模样?休说是侍卫小厮,连婢女都不能看。

    谢明婳听罢心神稍安,知道这人白日乖巧听话得像她那些娘家弟弟一般,夜里却一贯强势,只好由得他去。

    目光涣散之际,谢明婳又听见谢骥唤自己“姐姐”,羞恼之下睁开眼正要斥他,却对上了谢骥认真而专注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的情意丝毫不加掩饰,满到快要溢出来,令她只瞧了一眼便慌忙移开视线。

    “姐姐,”谢骥又叫了一声,声音极轻,“我真的很爱你。”

    “于我而言,你主动问我愿不愿娶你的那一日,与十一年前我在濒临饿死时遇见祖父那天同样幸运。”

    谢明婳再度闭上眼,不敢去瞧青年满脸柔情的模样。

    谢骥无奈又宠溺地低头吻住她的唇,吻完后才刚抬起脑袋,就听见一道破空之声。

    一支利箭裹着初冬的凌冽寒风而来,穿破窗纸,直击他的脑门!

    谢骥瞳孔骤缩,反应极快地俯身一躲,这才堪堪避过。

    他猛然回头去瞧,那只箭已深深插入紫檀木柜,足见其来势之猛。

    只消躲得稍迟一瞬,他就已头破血流、当场毙命了。

    谢骥无瑕多思,忙定了定神,立时将谢明婳抱至安全些的地方,迅速为她擦身穿衣。

    谢明婳回头看向窗纸的破洞,一颗心渐渐沉至谷底。

    定北侯府是武侯府,府中有老侯爷留下的六百精兵和百余侍卫,守卫极其森严,纵是再强的武林高手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这般情状,只能是巡逻的府兵根本不敢对刚刚那射箭之人拔剑相向,也不敢阻拦此人踏进她与谢骥所住的赤麒院,七百余人无一例外地在忠于主子与遵从此人命令之间选择了后者,才会一丁点动静都未传出。

    谢骥的祖父乃名将谢煜,曾祖父是谢溪大元帅,两位先辈征战沙场数十年,毕生守护江山百姓,为大昭开疆扩土,先后战死边疆,配享太庙。如今两人余威犹在,荫及后人,便是皇室宗亲也不敢擅闯定北侯府。

    来人是谁,答案已很明显。

    谢骥自然也猜得出来,释然般笑了笑,低声叹道:“看来你我夫妻当真要命绝于今夜了。”

    看着故作轻松的谢骥,谢明婳顿时心生悔意。

    早知如此,方才她就该扛住谢骥的软磨硬泡,别与他亲近。

    虽裴琏已对她没了情意,但亲眼见到背叛了自己的女子与新找的丈夫云雨,定是觉得万分屈辱,才会连带着对谢骥也动了杀心。

    谢骥抬头看了神色凝重的谢明婳须臾,忽地一笑:“后悔今晚与我做了?”

    “……”谢明婳顿了顿,实话实说,“的确有些。”

    谢骥安慰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用。反正我已睡了你三年,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多一次少一次的,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

    担心会有人闯进来,谢骥说话时也不敢停下帮谢明婳穿衣的动作。

    但女子的衣裳一层又一层,穿起来颇为麻烦,谢骥不由心里发慌。

    他自己就算被人看光了也无所谓,但却万万不能让一群大男人看见谢明婳衣衫不整的模样。

    好在门外一直安安静静,看样子陛下是想留点体面给他们夫妻,并无让人破门而入当场擒拿的打算。

    谢骥松了口气,待谢明婳衣着齐整了,这才开始穿自己的,很快便穿上最后那件绯色绣麒麟窄袖劲装,将谢明婳送的赤玉佩系于金带一侧。

    他见谢明婳脸色雪白,眸光顿时一软:“还是很害怕吗?”

    谢明婳指尖冰凉。

    她在回京路上设想过无数遍与裴琏重逢时的场景,本以为能在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平静面对,却未曾想过,现实竟是这般难堪。

    似今夜这般情形,裴琏定会杀了谢骥,他绝无活路。

    意识到这一点,谢明婳深吸一口气,立时快步走至榻前,取出置于枕下的匕首,拔鞘而出,抵在自己脖颈之上。

    顿时心疼得眼泪直掉,不敢再拖延,立时去书案前写了一封和离书交给她。

    谢明婳迅速扫了一遍,确认无误,怕谢骥会夺来撕了,当即将和离书塞好,尔后快步往屋外走:“走罢,陛下怕是就在外头等着,不能再拖了。”

    谢骥抹了抹眼角,立时跟了上去。两人打开屋门,迈步出去。

    浓云遮月,庭中出乎意料地只静立着一道身影。

    烛光从檐下和廊中的白琉璃灯盏渗出来,朦朦胧胧洒在那人身上,衬得他身形颀长挺拔如修竹翠松,气质清冷矜贵仿若画中仙。

    君子如玉,世无其二。

    即便看不大清那人的脸和身上华服的纹样,即便已分别三年有余,但谢明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当今圣上,裴琏。

    他真的还活着。

    方才在窗外的那个人也真的就是他,他什么都看见了。

    被刻意遗忘的与那人青梅竹马十余年的回忆顿如潮水般涌向心头,密密麻麻的愧疚、羞惭、怅惘、恐惧织成一张大网,将谢明婳牢牢缚住,让她瞬间浑身发冷。

    裴琏竟在她回京当晚就连夜亲自赶来寻仇,这般急不可耐,连番邦使臣都能撇下,可见果然对她恨之入骨。谢明婳有些想象不出来,今夜他会如何报复自己。

    帝王的目光似是落在了她身上,扫过她梳的妇人髻,扫过她的眉眼,鼻尖,唇瓣,然后一寸寸向下,将她整个人打量了个遍。

    皇帝视线所及之处,她身上裙裳仿若无物,骨头缝似在往外不停冒着寒意,皮肉却像是被熊熊烈火一寸寸烧灼。

    谢明婳全身僵硬,只觉一瞬长如一年,分外煎熬。

    谢骥视力极佳,知道皇帝从谢明婳出门的那一瞬开始就没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过,眼见烛光下谢明婳俏脸愈发苍白,当即带着她跪地谢罪:

    “陛下,臣妻已将当初之事全部告知于臣。臣知谢明婳犯下大错,愧不敢求陛下宽宥,谢氏祖训有言,‘妻若有过,先责其夫;子若行恶,先笞其父’,臣今夜携妻向陛下请罪,愿与谢明婳一同受过,听凭陛下发落!”

    年轻将军嗓音清朗,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一句“愿与谢明婳一同受过”,瞬间将谢明婳从无边的难堪和恐惧中拉了回来。

    谢明婳怔怔看着谢骥,意识到此刻还有人陪在身边,身体终于开始渐渐回温。

    谢骥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偏头看过来,朝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小夫妻并肩而跪,彼此对视,眼中仿佛只能瞧见对方,好似整个天地只余他们二人。

    帝王死死盯着对面这对恩爱夫妻,脸色一点点冷下来,右手紧紧攥着长弓,用力到指节发白,心脏霎时灼痛得厉害,连双眸都染上赤色,却轻轻笑了出来:“坊间盛传定北侯夫妇伉俪情深,乃是一双神仙眷侣。今夜一见,果然如此。”

    谢明婳听出皇帝口中的杀意,瞬间醒过神来,立时取出和离书,恭声开口:“罪妇……”

    她才刚说到“妇”字,帝王面色瞬间冷到极致,倏然开口打断:“来人!”

    谢明婳后面的话顿时哽在喉中,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天子近卫闻声迅速自院门外冲入庭院中,将自己和谢骥牢牢包围,齐声拔刀出鞘,银白刀尖纷纷对准他们夫妻二人,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会立时取了她和谢骥的命。

    王忠会意,忙小跑着过去将和离书接了过来,又小跑着回去呈给皇帝瞧。

    裴琏轻轻打开,就着内监手中提着的琉璃羊角宫灯的暖光一字一字看完,身周寒意稍稍淡去了些,将和离书仔细叠好,收在宽袖中,尔后抬眸看向被包围的两人。

    谢明婳对上皇帝的目光,慌惧霎时如浓雾般在心中蔓延开来,心跳骤然加快,忐忑等着皇帝的判决。

    “将他二人拉开。”裴琏淡淡吩咐,目光落在谢骥脸上,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厌恶,沉默须臾,冷声下令,“定北侯谢骥,杖责一百,鞭刑五十,即刻行刑。”

    谢明婳听到此处,顿时松了口气。

    一百大板和五十鞭足够让文臣死个两三回,但谢骥皮实肉厚,身子骨极好,应能扛得住,只是少不了得在榻上躺两三个月才能下地。

    但只要能活下来便好。

    恰在此刻,裴琏沉冷的声音再度传来:“谢明婳——”

    谢明婳浑身一颤,紧紧闭上双眼,伏首敬听皇命,等着那句“杀无赦”或“打入血襟司,处以极刑”。

    却听帝王嗓音微哑:“押回宫中,朕亲自处置。”

    明婳挣扎着,可这回他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凶悍而强硬地将她挤入马车角落。

    这都不算吻,更像是堵她的嘴,或者用这种方式掠夺她的呼吸,好叫她在他怀里窒息昏迷。

    如同搁浅的鱼儿,明婳浑身渐软,挣扎幅度也愈小。

    见她双颊绯红,目光迷离,裴琏也松了手臂的力气,唇舌变得温柔,细细勾缠着她的唇瓣与舌尖,宛若沙漠里缺水多日的旅人遇上绿洲,他贪婪又迷恋地吻着怀中之人,试图汲取着更多属于她的气息与津液,好浸润那因嫉妒与不安而焦灼干涸的心。

    这温存却并未持续太久,车厢里便响起“啪”得一道响亮巴掌声。

    第 92 章 【92】

    【92】/晋江文学城首发

    时隔三月,又挨一记耳光,又响又亮。

    明婳纤薄的肩背紧紧抵着身后的车壁,当仰脸迎上男人幽沉的目光时,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却也只是一瞬,她红着眼眶,咬唇骂他:“裴子玉,你混蛋!”

    这一巴掌着实打得不轻,那火辣辣的痛意叫裴琏心下“腾”地冒火,却在对上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时,刹那哑火。

    “你打了孤,孤还没说什么,你哭什么?”

    裴琏拧着眉,面罩寒霜:“别哭了。”

    “就哭就哭,你非礼我,还不让我哭?天底下哪有这样蛮横的道理。”定北侯府。

    侍卫首领这几日愁得很。

    小侯爷那夜挨了一百杖五十鞭,腰臀被大杖打得血肉模糊,后背也被棘鞭抽得鲜血淋漓,一块好肉都没有,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连他一个大男人瞧了之后心里都不好受。

    这若换作旁人,这一倒下即便还能活,也少不得要昏迷个两三日,可侯爷因心中惦念着夫人,竟只费了两个时辰不到便醒了过来,连大夫见了都忍不住惊叹称奇。

    醒是醒了,但侯爷跪了这两日有余,皇帝半点搭理他们定北侯府的意思都没有,更遑论放夫人一马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皇帝是什么意思,可侯爷却仍是不肯死心,打算修养两日过后便再去跪着。

    府里的下人大多是老侯爷留下来的,见小主子这般倔,自是焦心不已。可一帮人劝也劝了,求也求了,小侯爷仍是执意如此。

    看着眼前这憔悴不堪,再无平日半分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模样的主子,侍卫首领不禁幽幽一叹。

    罢了。

    谢氏不仅代代出英杰,还出情种。他们老侯爷不也是自年轻时被自己兄长夺走未婚妻之后,便一世都未再另娶么?

    想到此处,侍卫首领暗暗摇了摇头,迈步走出门去,让婢女再热一回饭菜送过来,正想着等会儿无论如何也要劝得小侯爷用些吃食,却见一个小厮从外头跌跌撞撞冲入主院,边跑还边连声喊着“侯爷”。

    侍卫首领皱了皱眉,当即走过去拦着那小厮,压低声音斥责:“发生什么事了?这般冒冒失失做什么!若惊扰了侯爷养伤,你怎担待得起!”

    小厮已然跑得满头是汗,闻言拼命摇头,气喘吁吁道:“夫、夫人回来了!”

    此言一出,满院的婢女小厮护卫都惊住了。

    夫人?

    旭王党羽无一例外全被赐死,外头都说夫人已被陛下打入诏狱,如今正在受刑。莫非陛下见侯爷念及谢家对大昭立下的汗马功劳,见侯爷一片痴心带伤久跪,终是网开一面饶过了夫人?

    侍卫首领呆成了一尊泥塑,待终于反应过来,正想抓着这小厮问个明白,却听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清雅端庄的女子款步而来。

    来人黛眉杏目、墨发雪肤,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宛若月中嫦娥,雪玉般的面庞之上神色淡淡,纵是被这满院的人愣愣盯着瞧,也并未侧眸看他们一眼。

    盛京美人多如天上繁星,但这般清清冷冷、如霜似雪的贵女,数遍整个大昭,也只有他们夫人一个。

    正屋门前的两个小厮见谢明婳已走到眼前,这才醒过神来,忙唤了声“夫人”,正要为她将屋门推开,却听里头一阵响声,似是有什么重物砸了下来。

    谢明婳心里一沉,立时亲自抬手将门推开,果然看见谢骥摔倒在地上,正挣扎着起身,奈何身后伤势太重,又高热昏迷刚醒不久,根本站不起来。

    两个小厮脸色大变,失声喊了句“侯爷”,尔后与谢明婳一同冲进去将人扶了起来。

    谢骥眼眶发红,抓着谢明婳不肯放手,用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怔怔盯着她瞧,苍白干裂的嘴唇不停颤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明婳眼见他身后又渗出了血,气得忍不住沉声斥道:“一个大男人,很快便及冠了,又已继承侯爵,竟还这般不懂事,连自己身子都不懂爱惜!伤成这样还敢跑去宫外下跪求情,不要命了?”

    谢骥被她说得低下了头,硕大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谢明婳面色一僵,犹豫几息,用锦帕为这爱哭鬼揩泪,将声音放柔了些:“没有骂你,阿骥,我只是一时着急……”

    不成想谢骥听了这话后眼泪竟掉得愈发厉害,止也止不住。

    两个小厮怕被秋后算账,死也不敢留下来瞧自家主子这铁血硬汉落泪的模样,将干净帕子和伤药往谢明婳面前一放便赶紧逃出门去,顺道将门也阖上。

    谢明婳性子冷,娘家那些弟弟妹妹虽敬爱她这长姐,却不敢与她亲近,所以直到现在也就只有谢骥一人在她面前哭过,此刻见谢骥一个八尺男儿因自己那几句话而委屈成这样,顿时有些无措,只好连声哄道:“好好好,是我错了,不该凶你。”

    谢骥扁了扁嘴,将脑袋埋向谢明婳怀中,伸出双臂欲去搂她的腰,却被她躲过,不由愣了愣,但因此刻心中想着更重要的事,无暇顾及这点异样,当下只立时去检查她身上各处,颤然问她:“你可有受伤?挨了什么刑罚?疼不疼?”

    谢明婳看着谢骥这副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模样,想起自己此番回府的目的,胸间不由生出一阵窒闷,温声安抚了句:“没有,我没受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你放心。”

    她见小厮都躲得远远的,当即蹙了蹙眉,又将人叫了进来为谢骥上药。

    小厮不由呆了呆。夫人虽性子冷些,但对侯爷是极温和的。从前侯爷受伤时,他们这些人都知侯爷想叫夫人多疼疼他,是以回回都会躲出去,夫人每每都看破不说破,怎么偏这回不肯亲自为侯爷上药?

    他瞥了眼侯爷,见主子虽也一愣,却似是怕夫人累着,所以并像以往那般缠着夫人,便依命照做。

    谢明婳站在不远处瞧了一眼,见那宽阔结实的后背之上全是长而深的鞭痕,腰上更是一片红紫,血肉翻飞,甚至隐隐能看见森森白骨。

    这得有多疼?

    谢明婳移开视线不忍再看,待小厮上完药后退了出去,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了婢女的声音:“侯爷,夫人,饭菜热好了,可要现在呈上来?”

    谢骥立时道:“送进来罢,我与夫人一同用些。”

    谢骥闻言瞬间憋红了脸,气得瞪了下那多嘴的婢女,然后又小心翼翼去瞧谢明婳的脸色,生怕她发火。

    谢明婳看着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顿时没好气道:“不必这般眼巴巴瞧着我,我不骂你。”

    谢骥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他身后有伤不能坐着,只能由婢女喂饭。

    谢明婳见谢骥那双乌亮的眼珠子一直黏在她身上,连饭都不好好吃,自己这边都已吃完两碗饭了,他那碗却只吃了一小半,终是低叹一声,伸手将婢女手里的碗接了过来,亲自喂他。

    谢骥见状既觉得甜蜜又舍不得她受累,忙道:“你去了一遭诏狱,现下定是累极了,府里下人多得是,哪用你来伺候我?”

    谢明婳动作稍顿,想说她这几日其实是被藏进了紫宸殿,可身为罪妇却在皇帝的寝宫之中住了好几日,实在太过容易让人多想。

    裴琏虽前几日确实对她起过那等念头,但终是没对她做什么,且如今也已冷静下来了,只待她与谢骥彻底了断便会结果了她。所以这句实话说出来,除了让谢骥心里难受之外便再无半点用了。

    谢骥痴痴望着谢明婳的脸,想到自己不顾重伤跪了两日终于换得媳妇活命,心中欢喜至极,却仍有些担心,待用完膳,便试探着问道:“陛下……是如何说的?是不是饶过你了?”

    谢明婳默了默,轻轻开口:“陛下仁慈,不仅愿意下旨为谢府昔日冤案平反,赐还谢府侯爵之位,将谢家男丁自北境接回京城,还答应给我个痛快。我虽仍是难逃一死,却不必像其他背叛陛下转而投靠旭王的那些人一样被赐极刑了。”

    谢骥听得喉咙哽了哽,虽万般心疼不舍,但也知确如谢明婳所言,这已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他低下头去藏自己那双泪眼:“那……那我届时为你收尸安葬。”

    “也不必。”谢明婳平静道,“阿骥,我俩已和离,怎能劳烦你为我收尸?”

    谢骥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立时再度红了眼眶,急到语无伦次:“什么叫已经和离?先前那纸和离书是你逼我所写,在我心中做不得数!”

    “因为陛下不愿你我再有半分牵扯!”谢明婳沉声解释,“陛下纵是已决意杀我,对我再无男女之情,也见不得别的男人对他曾经的未婚妻情深。我这般说,你可明白?”

    谢骥呆呆看她。

    “从今往后,你须当做从未与我做过夫妻,方可保住性命,一世安裴富贵。”

    谢骥听到此处已满脸是泪,一双湿润的桃花眼痴痴望着她。

    “那就杀了我。”谢骥神情冷静,“反正无论你如何说,我都没办法假装从未与你做过夫妻。”

    谢明婳只觉脑门都在突突地跳:“若能活着,何必白白搭上性命?”

    “没有更好的姑娘了,”谢骥眼神固执,“只有你。”

    谢明婳急道:“阿骥,你何必——”

    “有必要。”谢骥立时打断,“你怕鬼,睡觉时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即便屋里亮着灯也不敢将脑袋探出来。黄泉路上都是鬼,我舍不得让你自己一个人走,所以若陛下真杀了我,我陪你一同下黄泉其实也不错。”

    谢明婳一噎,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到时候我自己都成鬼了,就不会怕了,你不需担心。”

    谢明婳闻言静了下来。

    谢骥性子倔强至极,只要心里认准了一个人,或决定了一件事,便再难更改。从前她利用这一点嫁入谢府,如今也是因这一点无法与他了断。

    她沉默良久,轻声开口:“那你可知我还有一事瞒着你?”

    谢骥眸光动了动,抬眼看向她。

    谢明婳垂下眼眸:“三年前是我故意设计于你,才让你对我动了心。”

    谢骥一怔:“什么?”

    “彼时谢家穷困潦倒、落魄至极,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我已然十八,但京中却无人敢娶我过门。放眼整个大昭,也只有你们谢氏一族的主支宣平侯府和旁支定北侯府敢蹚谢家这滩浑水。”

    “但其实我最先想到的人是宣平侯府的谢淮之,而不是你谢骥,毕竟你当时才刚满十七,尚未及冠。”

    “谢淮之是你们谢氏一族的宗子,光风霁月、正直磊落,是难得的真君子,亦是大昭数一数二的好男儿。我知他心善又极为负责,精心设计了一场落水戏码,本想借此嫁他为妻,却在动手之前查到他已有一个心仪多年的女子,因而只好作罢。”

    谢骥呆愣地看着谢明婳,眼里全是不敢置信。

    谢明婳继续说道:“然后我又将目光投向宣平侯府二公子,但此人虽看着和他长兄一样温润如玉,实则却冷心冷情。我若敢算计他,他虽会娶我过门,却定然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

    她说到此处,定定看着谢骥,樱唇轻启,呵气如兰:“所以就只剩你了啊,阿骥。”

    谢骥浑身一颤。

    “但其实我并不心善,你遇人不淑,被我骗了。”

    谢骥心中如有什么在一点点坍塌,满心荒芜,空空荡荡。他红着眼看着谢明婳,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忽然间攥住谢明婳的手腕将她拽上了榻,不顾身后伤势翻身欺在她身上。

    谢明婳被这番变故惊得下意识去推他,却听谢骥闷哼一声,哑声道:“姐姐别动,疼。”

    她身子僵住,犹豫一瞬,收回抵抗的力道。

    谢骥双掌扣住谢明婳的腰,埋首于她颈侧亲吻,眼泪不停淌下来,滑落至她雪白柔腻的肌肤之上。

    谢明婳不由战栗,想将谢骥推开,却怕牵动他的伤,心绪纷乱间,听见男人在她耳边喃喃开口,声音哽咽:“骗子,骗子……”

    “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坏的女人?”

    “你既骗了我,便要一直骗我到死……”

    这一回,不再是随肃王夫妇短暂探亲,而是来到他的身边,成为他长长久久、共度余生的妻。

    不知不觉,他又一次放下戒备,由着她靠近他,进了他的心。

    “若那个人是你,孤便不再畏惧。”

    裴琏握紧那只放在胸口的手,低头盯着明婳的眼睛,浓黑凤眸里是卸下防备、全然袒露的赤诚:“谢明婳,孤……我的心,已经在你手中了。”

    “求你,别抛弃它。”

    第 93 章 【93】

    【93】/晋江文学城首发

    像是夜雾朦胧的河面,舟楫荡开一阵阵滉漾的波痕,明婳的心摇曳着。

    绵软的,酸涩的,更多是恍惚。

    那牢牢贴着胸膛的掌心之下,是男人鲜活跳动的心脏,哪怕隔着冬日袄袍,她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律动。

    这一刻,她不再怀疑他的真心,也不再质疑他这些话。

    因着她很清楚,高傲如裴子玉,不会拿那段被遗弃的往事来博取同情。紫宸殿。

    皇帝立于紫檀龙纹御案后,执笔一字一字写下一道圣旨。

    见主子放下那支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王忠忙将玉玺小心呈上。

    裴琏抬手接过,手握雕龙玉玺蘸八宝印泥,盖于圣旨之上,看着明黄绫锦上那方清晰朱红的印章,冷玉般的俊颜瞬间漾出一个温柔的笑,犹如一束暖阳融素雪,又似春风拂开满树桃花,看得近处侍奉的几个宫人不禁晃了晃神。

    王忠觑着皇帝那张向来冷冰冰的脸上此刻那抹毫不掩饰的笑意,心下惊悚之余又忍不住暗喜。

    都说伴君如伴虎。皇帝龙心愉悦,他们这群紫宸殿的宫人心里也可松快些,不仅不必担心掉脑袋,还能多得些赏赐。

    若那谢姑娘日日都能哄得陛下这般高兴,他们这群宫人从今往后的日子该过得有多美?

    王忠正美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却听皇帝含笑问他:“车备好了吗?”

    “回陛下,备好了。”他忙醒过神来躬身答道,“时辰差不多了,陛下可要现在起驾?”

    裴琏闻言眉间笑意立时更盛了些,随意“嗯”了一声,低眸亲自将圣旨沿着玉轴仔细卷起,目光专注,动作轻柔至极,好似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尔后拿着它从御案后出来,一边阔步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淡声吩咐:“摆驾定北侯府。”

    王忠忙应下,和御前侍卫首领祁澜一起带着一众宫人侍卫跟了上去,拥簇着皇帝上了马车。

    御驾驶出道道宫门向西而行,过了近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北侯府门外。首领太监王忠不敢耽搁,带着人亲自往太医院走了一趟。途中他手底下的小内监一边跟着小跑,一边压低嗓音问道:“王大监,奴才有一事不解。”

    王忠瞥了他一眼,幽幽道:“若是与那位谢姑娘有关,你我同乡一场,咱家好心提醒你一句,莫再多言。”

    小内监听出这话里的利害,当即白了脸色,那句疑问已至嗓子眼,却不敢再吐出来。

    王忠低叹一声,左右瞧了瞧,确保附近没人能听得见,这才好心多说了几句:“那谢姑娘可是与陛下青梅竹马十五年呐,咱们陛下今年也就才二十三,十五年,啧啧,已占了陛下一大半的年岁了。”

    “这样的人,不管犯了多大的罪,不管陛下如何恼她,日后要如何处置她,都是咱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咱们呐,就当她是庙里的菩萨娘娘好好供着就成了,万不可将宫里拜高踩低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小内监屏息听完,不由深吸一口气,再不敢将谢明婳与其他旭王党羽混作一谈,面含感激:“多谢大监提点,奴才省得了。”

    王忠摆手道了声不必言谢,带着小内监加快步子进了太医院。

    李院首医术高明,在杏林颇有声望,向来只为帝后和储君搭脉看诊,见王忠在这深秋跑得满头是汗,还以为是皇帝龙体出了大事,顿时如临大敌,直到快到紫宸殿时才被王忠告知身子抱恙的并非皇帝,而是那位刚与定北侯爷和离的谢氏女。

    他不禁暗暗一惊。

    昨夜皇帝屈尊亲自将谢大姑娘这最后一个旭王党羽捉拿回宫,外头都只道谢大姑娘是进了诏狱,谁能知晓,这曾经的谢侯夫人竟被陛下藏在了紫宸殿?

    皇帝瞒着文武百官将一个曾与之有过旧情的貌美女子藏在寝宫里,还能是为着什么事?

    事关天家秘辛,李院首怕丢了老命,不敢再深想,快步跟着王忠进了右侧殿,刚进门便看见皇帝竟也在此处,顿时心中一凛。

    皇帝身上的明黄朝服还未换下来,此刻正坐在床沿垂眸瞧着那位刚和离的谢氏女。

    李院首硬着头皮走过去行了个礼,在皇帝的目光注视下胆战心惊地替谢明婳细细把脉,待知晓这女子并非得了不治之症,仿佛从悬崖边捡回条命般大大松了口气,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几分心惊。

    果然是前者!

    一片死寂过后,李院首终于听见皇帝缓缓开口:“她何时能醒?”

    听皇帝似是冷静了些,李院首暗舒一口气,俯首恭声答:“早则几个时辰后,迟则明日清晨。”

    裴琏目光落在谢明婳紧紧闭着的眼睛上:“她身上可还有旁的病症?”

    “没有。这位夫人脉象和缓有力,身子无虞,比大多深闺妇人要康健得多。”

    “当真没有?”

    “微臣绝不敢欺瞒陛下。”

    裴琏默了几息,随即道:“朕知晓了,你去写方配药罢。”

    李院首忙应是,躬身告退,却在走到白玉珠帘处时听见身后传来帝王微凉的嗓音:“李院首在太医院当差多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应不必朕着人教你罢?”

    一听此言,李院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立时转身叩首,颤声道:“微臣明白。陛下登基之初政务繁忙,连着多日子时方歇,以致伤了龙体,今日微臣是来为陛下请脉的。”

    裴琏淡淡收回目光:“去罢,快些写方子,着人将药配好送来。”

    李院首领命离开后不到两刻钟便命人将药送来了,两个宫婢立时将药拿去熬,小半个时辰后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

    女官将药接过来,顶着帝王的目光一勺勺喂给谢明婳,接着便识趣地退至帘后。

    裴琏在床沿静坐了一个时辰,这才想起御案上那一摞摞未批的折子,最后看了昏睡未醒的谢明婳片刻,命女官并几个宫婢好生照看谢明婳,尔后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却见谢明婳忽地深深蹙起眉头,似是在做什么噩梦。

    谢明婳动了动唇瓣,发出极弱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裴琏皱起眉,俯身凑耳上前,听见谢明婳反反复复都在带着哭腔说着:“求你,别这样对我。”

    他怔了许久,眼尾渐渐泛起绯色,在谢明婳耳边低声道:“夫人这句话,朕三年前也曾在心里说过无数遍。”

    “当初夫人对朕半点心软都无,如今便也别苛求朕。”

    说完这些,他定定看着谢明婳,忽地勾起一个笑来:“所以谢明婳,不必再试探朕了。”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劈了下来,候在帘后的女官和几个宫婢不由瞳孔骤缩,纷纷抬头愕然看向床上躺着的貌美夫人。

    谢明婳眼睫重重一抖,缓缓睁开眼,抿紧唇瓣看着眼前昳丽修仪的帝王。

    裴琏垂眸与她对视,轻笑着开口:“夫人不仅身子康健远胜寻常妇人,服药后一个时辰便可醒来,连手段心机也非常人能及,知朕就在这里,便计上心头,抱病作戏。”

    说到此处,他不由赞赏道:“演得当真不错,嗓音沙哑哽咽,模样楚楚动人,令人怜爱得紧,可惜这份柔弱用错了地方,若夫人是在床榻之上对朕说这句话,或许朕还能温柔些。”

    谢明婳俏脸一阵红一阵白:“陛下……”

    “夫人不必多言。”裴琏抬手一下下抚摸谢明婳柔软的乌发,动作和声音明明都温柔至极,甚至脸上还挂着浅笑,却叫人遍体生寒,“昨夜夫人曾让朕给你个痛快,朕那时忘了告诉你——”

    “想都不要想。”

    谢明婳闻言整张脸彻底没了血色。

    “好好养病,”裴琏为谢明婳掖了掖被角,尔后站起身来垂眸俯视着她雪嫩的面庞,扯了扯唇角,意有所指,“待你好全了,朕与你慢慢来。”

    谢明婳顿觉浑身冰凉,颤着唇瓣与他对视。

    裴琏收起笑,站在原地盯着她惨白的脸看了许久,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转过身去,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拂袖离开。

    谢明婳呆呆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从临近正午看到日落西山,中间被女官喂了两次吃食。待得华灯初上,阵阵疲倦如浪潮般狂涌而来,她终是溺在其中,闭上双眼,再度睡去。

    这一次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不知多少个梦。

    她神思混沌,这些梦做得断断续续,记不真切,唯有一个梦稍稍清晰些。梦里年仅五岁的她被曾祖父谢逾大学士牵至佛堂的暗格前,那里并排摆着两尊牌位,各自被一块红布盖着,掩住上面刻的字。

    曾祖父命她每日晨起挥退婢女,在佛堂给这两尊牌位磕头上香。可待她问及这两人的身份,曾祖父却沉默了许久,最终也只是低叹道:“是一对情深缘浅的可怜人。”

    这两尊牌位后来被她带去了定北侯府,这三年谢骥日日都陪她一起磕头上香。她谨遵曾祖父的吩咐,至今都没有将那两尊牌位上的红布掀开,所以至今都不知自己跪拜的到底是谁。

    殿内传来交谈声,接着她身上几处忽然传来微微的刺痛,像是有长针扎了进去,片刻后又有人将她扶起来灌了碗药。

    过了许久,身上再度传来刺痛,接着她又被灌了一碗更苦些的药。

    又过了许久,似是有人在殿内发怒,话里的火气与焦急根本掩盖不住。

    她想睁眼瞧瞧,可眼皮实在太过沉重,根本睁不开,身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找不到出口。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她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唤她名字,一声又一声,嗓音从清润到沙哑,久久未停,将她从那片黑暗中一步一步带了出来。

    谢明婳睁开眼便看到了裴琏的脸,那张清濯无双的俊颜此刻憔悴了许多,原本明琏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她不由一愣:“陛下?”

    话一出口,谢明婳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涩哑难听。

    三日……这般久,难怪嗓子会哑成这副模样。

    裴琏定定看了谢明婳许久,看得她头皮都开始发麻才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嗓音嘶哑,没比她好听多少:“谢明昭。”

    谢明婳心头一跳:“罪妇在。”

    裴琏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尔后将脸别至一侧,轻声道:“朕可下旨将你谢家流放的男丁放回京城,你的养父,你的阿弟,他们都可回来。”

    谢明婳瞪圆了杏目,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陛下?”

    “长平侯的爵位和原先的府邸也可还给你们谢家。如此,你曾祖父在九泉之下便可安心了。”

    谢明婳被这两个突然的恩赦砸得头晕目眩,呆了几瞬才反应过来,撑着自己坐起身来:“陛下此言当真?”

    裴琏看着她静婉的面容,轻轻颔首。

    谢明婳暗暗攥紧身下的褥子:“陛下赐谢家这般大的两个恩典,有何条件?”

    “没有。”

    谢明婳一怔:“没有?”

    “你已归还谢氏玉牌,论理,你的罪便牵扯不到谢家了。谢府曾是东宫麾下臣,朕登基后为之平反本就理所应当,所以并无条件。”

    谢明婳听罢心神大定,正要谢恩,却听帝王又说了句:“不过——”

    她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不过什么?”

    裴琏哑声道:“你伤朕至深,朕不愿放过你。”

    原是这句话。

    谢明婳一颗心又落了回去:“罪妇早就知晓,但凭陛下处置。”

    裴琏盯着她瞧了片刻,随即将目光移至窗外的秋光:“那你就与谢骥一刀两断。”

    与谢骥一刀两断?

    谢明婳怔怔看着裴琏,霎时心跳如擂鼓。

    他看着窗外枝头那三只紧挨着的鸟儿,意有所指道:“你我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别将他人牵扯进来了,你说是不是?”

    谢明婳脸色一白:“是。”

    她的话音落下,裴琏唇角微微扬起:“朕虽不愿放过你,却可以如你所愿,给你个痛快,不再那般对你。”

    谢明婳听罢不由愣怔须臾,追问道:“当真?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当真。”裴琏眉眼含了三分笑,“至于朕打算如何处置你……待你事成回宫,你便知晓了。”

    谢明婳见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不由心中惊疑,试探着问他:“敢问陛下,到底有多痛快?”

    裴琏闻言默了默,尔后道:“很痛快。”

    他目光下落,垂眸看着她花瓣似的唇,喉结上下一滚:“特别痛快。”

    “朕保证。”

    门房的人一见那熟悉的明黄马车,心知是皇帝又来了,记起前两回的惊险,瞬间吓得直冒冷汗。

    裴琏下了马车,依旧是抛下一句“不必带路”便径直往里走。

    途中那些原本因主母平安回府而喜笑颜开的婢女小厮见锦衣玉带的帝王迈步走向赤麒院,笑意顿时僵在脸上,纷纷跪地叩首。

    越靠近赤麒院,皇帝的脚步便越快,快到个头矮些的王忠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裴琏一路未停,直至走到赤麒院前面的凝翠园,听见假山后传来两个婢女的窃窃私语,谈话中提及“夫人”二字。

    他与一众随从的脚步声其实不算轻,但假山旁便有道瀑流,有哗哗水声作掩,这两个婢女竟没察觉他们的到来。

    大昭皇子个个都习得一身好武艺,耳力极佳胜过武将,其中尤以太子为最。裴琏抬手示意所有人噤声,站在原地凝神细听。

    只听一个嗓音软些的婢女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侯爷真在和夫人……行那事?可侯爷伤得那般严重,这不是胡闹嘛!”

    话音落下,同样有一副好耳力的御前侍卫首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小心去瞧皇帝,只见主子唇角的笑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阴沉得吓人。

    假山后另一个嗓音软些的婢女用气音回了句:“唉,谁说不是呢。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侯爷是什么性子,夫人好不容易平安回府,侯爷哪能忍得住?方才满院的下人都听见了声响……”

    听到此处,裴琏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冷然开口:“什么声响?”

    沉金坠玉般好听的嗓音传至假山后,两个婢女被人听见自己在背后妄议主子,顿时吓得白了脸,僵硬地从假山后走出来,正想着这回得被罚多少月钱,却在看清不远处那道尊贵俊美至极的身影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

    谢明婳与谢骥成婚三年,纵是在圆房那晚,也不及今日慌惧无措、柔弱无依。

    此刻正是午后天光最盛之际,满室亮堂。谢明婳被谢骥牢牢制住,挣扎无果,整张俏脸灿若桃李,已数不清第多少遍哭骂谢骥松开,却未能如愿以偿。

    她心里实在无法接受,却又被迫卷进一阵又一阵陌生的炽情中,恍惚间连这一个时辰已过去多久都不知晓了,只能艰难地去听外头的动静。男人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分神,瞬间将她的神识重新拽了回来,令她再无心力去想旁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谢骥才终于将谢明婳松开,看着她泛粉的脸颊和那双洇湿的美目,喉结霎时上下一滚,哑声道:“姐姐如今还觉得无趣吗?”

    自己亏欠这个男人在先,谢明婳此刻连怒意也生不出来,只余满心无奈,别开脸缓了片刻,平静开口:“你起来些,我要下去。”

    谢骥闻言静了下来。

    谢明婳见谢骥一直不说话,心里顿时有些急了:“阿骥,听话,放我下去!”

    谢骥听罢唇瓣紧抿,半晌才嘶哑着声线说道:“那你抱我一会儿。”

    谢明婳不由愣住:“抱你?”

    “嗯,抱我。”谢骥低垂眼眸,声音极轻,“我身后的伤处裂开了,很疼。”

    高大威武的年轻将军低头求怜的模样瞧上去实在容易让人心软。谢明婳硬着心肠低低开口:“伤处裂了抱我又有何用?你将我放开,我叫人进来重新给你上药。”

    “有用。”谢骥执拗道,“你抱我一会儿,我便会好受些。”

    谢明婳见谢骥执意不肯起身,时间却越来越紧迫,又见他身后已渗出块块骇人血迹,看着就叫人替他觉得疼,心下一叹,只得按下焦急和恐惧,抬手将他搂住,无奈道:“只可抱一会儿,否则若被陛下撞见了……”

    “别提陛下!”谢骥立时开口打断,埋在她颈侧霸道又委屈地闷声开口,“抱我时不许提别的男人。”

    “……”谢明婳只好闭嘴,过得片刻,估摸着时间应是快到了,忙轻轻推了下他的肩,“可以了,放我起身穿衣。”

    女子的怀抱温暖香软,令谢骥一颗心瞬间安定了下来,胸间只余幸福甜蜜。听见谢明婳这句话,谢骥心中顿时生出万分不舍,但仍是依言忍着疼起身。

    谢明婳正欲下地,却听见外头忽然传来院中下人们发颤的请安声:“陛下万安!”

    这话犹如一道催命符。谢明婳似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瞬间脸色惨白,浑身发凉。

    裴琏来了。

    在这时候来了。

    怎么办?她该如何是好?

    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谢明婳一颗心不停坠向无尽的深渊,全身不由开始微微发抖。

    来不及了。

    “怕什么?”耳边传来谢骥冷静的嗓音,“我已说过,只要你待会儿见到陛下后实话实说,他便不会对你如何,只会杀了我罢了。”

    话音落下,谢明婳眼泪瞬间簌簌而落,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时间拢紧衣襟下榻。下一瞬,屋门便被人从外狠狠踹开。

    来人锦衣玉带,背光而立,高大挺拔的身形挡住屋外一众御前侍卫和下人的视线,一双漆黑瞳眸中翻涌着腾腾杀意,静静盯着他们二人。

    谢明婳心跳一滞,低下头不敢与皇帝对视,脑中飞速转动,试图想出一个可以平息他怒气的法子,却以失败告终。

    裴琏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浅色裙衿,扫过谢明婳微乱的鬓发、玉容之上未褪的媚意、被掷于角落的那件小衣,这些无一不在告诉他方才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件小衣上绣着一朵落于清琏溪流中的玉兰,午膳前他曾亲自为谢明婳穿上,彼时殿中缱.绻旖.旎,羞得谢明婳俏脸绯红,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褪了下来。

    灼痛霎时自心底蔓延开来,余毒肆意发作,胜过先前任何一回,可裴琏却好似半点都感受不到一般,静了须臾,缓缓转身将门阖上。

    屋外的王忠瞧见主子动作,这才醒过神来,沉着脸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赶出赤麒院,冷声命他们不可将此事外传,吩咐完回头看向那两扇紧阖的屋门,不由在心里连连哀嚎,恨不能跑去谢明婳面前跪下大喊姑娘糊涂。

    屋内,裴琏将目光移回谢明婳脸上,漠然开口:“谢明婳。”

    谢明婳霎时心口巨跳。

    裴琏手提寒刀死死盯着她,嗓音森冷,声线没有一丝起伏:“朕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有何话要对朕解释?”

    相比于明娓的惊愕,裴琏无比平静,除了眉宇间仍蕴着几分沉郁,神态语气已恢复一贯的从容淡然。

    他看向明娓,略一颔首:“姨姐。”

    明娓:“……?”

    完了,不是雪盲症,是误入海市蜃楼真碰到鬼了!

    第 94 章 【94】

    【94】/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直到被明婳拉着坐上马车,明娓仍旧沉浸于那声“姨姐”带来的震惊之中。

    若她没记错,去年在长安那少之又少的几次碰面里,这位金尊玉贵、清冷持重的太子殿下一直是唤她“谢大娘子”。

    虽说“姨姐”和“舅兄”一样,都是男方对妻子娘家人的寻常称呼,可于皇室姻亲而言,裴琏这声“姨姐”实在是过于热乎了!

    明娓悄悄地搓了搓手臂那一层鸡皮疙瘩,很想问妹妹一句:“你的亲亲太子哥哥中邪了?”

    但碍于大家同坐一辆马车,生生憋住了。谢明婳见状再顾不得谢骥身上重伤,奋力挣扎。

    若等到皇帝过来看见这一幕,谢骥就不是伤口崩裂那么简单了,只怕会被气红了眼的裴琏当场处置,她自己亦会被裴琏抓回宫中报复。

    谢骥见谢明婳一心只想逃脱,丝毫不心疼他身后伤势,眼眶顿时愈发赤红。天子近卫齐声领命,迅速将谢明婳和谢骥扯开,搬来一长凳摆在谢骥面前。

    谢骥安抚地朝谢明婳笑了笑,趴了上去。

    两个近卫一人持三尺五长的大杖,一人拿着棘鞭,分别立于谢骥左右,道了声“得罪”,然后毫不犹豫便朝他用力挥了下来。

    宫里的侍卫个个都练出了一身行刑的好功夫,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一杖砸落骨断筋折。

    谢明婳看得眼眶发烫,心中才刚泛起丝丝疼意,就听不远处的帝王压抑着怒气冷冷吩咐:“将她带上,即刻回宫。”

    首领太监王忠忙应了一声,走到谢明婳面前客客气气地开口:“谢……”

    “谢”字一出,身后立时投来一道极冷的目光。冻得王忠打了个哆嗦,急忙改口:“谢……谢大姑娘,请吧。”

    谢明婳垂下眼眸,抬步往外走。

    谢骥少时不知在陋巷挨过多少顿打,后来进了北境军营又被罚过不少军棍,是以十分能忍疼,纵然没多久就被打得血肉模糊,也硬是一声都没吭,却在看见谢明婳被带走之时瞬间红了眼眶。

    满朝皆知新帝恨极了旭王及其党羽,旭王麾下之人无一例外均被诛杀。

    谢明婳这一去,应就是永别了。

    谢骥心中大恸,两行清泪顿时落了下来。他挣扎着起身,嘶哑着嗓音朝那道清婉纤瘦的背影喊道:“夫人——”

    男人悲痛崩溃的哭喊响彻整个定北侯府。谢明婳脚步顿住,回头看去,见谢骥浑身是血地趴倒在地上,霎时鼻尖发酸。

    裴琏面色一沉,蓦地回身看向谢明婳,待瞧出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情绪,眼眸瞬间染上赤色,轻嗤一声:“心疼了?”

    “也是。”他扯了下唇角,眼里却无半分笑意,“谢骥是你抛弃朕后千挑万选的新夫君,年纪小,又会喊你姐姐,这般招人疼惜,你自是会心疼。”

    他这话讽刺意味十足,听得谢明婳微微低下了头。

    裴琏见她垂首不语,似是默认,眼眸的赤色霎时又深了几分,胸腔剧烈起伏几息,冷冷道:“记住,你已和他和离了。随朕回宫,若再敢回头看一眼,朕立时便宰了他!”

    谢明婳脸色微白,忙依言抬步跟了上去。

    院门外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正是定北侯府的府兵和侍卫。侍卫首领一见谢明婳被押出来,顿时神色复杂。

    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小侯爷与夫人分别两月,今晚定是要行那事的。

    陛下与夫人过去那一段情,京中无人不晓。他原先只以为陛下反应这般古怪是因心里头还惦记着夫人,刚刚才知,原来夫人竟是旭王党羽。

    侍卫首领暗暗摇头。

    难怪陛下这般不留情面,明知侯爷和夫人正在云雨还要亲自进去捉拿夫人。

    听闻那些曾背叛过陛下投靠旭王的人都被丢进血襟司处以极刑,夫人当初是陛下的未婚妻,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被一百个手底下的兄弟背叛也比不上被自己女人背叛来得屈辱痛苦。让皇帝屈辱痛苦的人,焉能有什么好下场?

    夫人此番,怕是连全尸都难保了。

    已至深夜,紫宸殿中灯火通明,暖黄烛光穿透层层垂落的珠帘纱幔,朦胧照出其内那双男女的身形。

    宫婢们遵皇命而入,个个心惊胆战地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不敢瞧那位云鬟雾鬓、素衣雪肤的貌美夫人一眼,动作利落地将一篮篮玉兰花瓣洒入浴池中便匆匆告退。

    她们走后,整个浴房便又只剩谢明婳与皇帝两人。

    谢明婳端坐于椅上,纵然被黑布蒙眼,也能感觉到帝王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下一瞬,站在不远处的帝王忽然动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身前。

    谢明婳浑身发凉,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恭声唤道:“陛下。”

    却听铮然拔鞘声起,一道劲风朝她劈来,身前微微一痛,似有尖刃抵在她衣襟处。

    谢明婳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过来,那是裴琏被封太子之时圣祖爷赐他的宝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想到此处,她不由一怔,紧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

    比起被送进血襟司折磨而死,一剑毙命倒真算是死得痛快了。

    剑尖被人控制着往下划,但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层层衣料缓缓破开,谢明婳忽觉身前骤然一凉。

    她呆呆感受了片刻,待反应过来,雪嫩的脸庞瞬间憋得通红,白皙的耳垂红到滴血,下意识想抬手挡住,但双腕被缚在身后,腿也被绑在椅子上,如何能动得了?

    一只微凉的手伸来,往外拨开被划破的华裳。

    谢明婳薄肩微微发抖,颤声道:“陛下……”

    裴琏没有理会她的话,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缕缕红痕上。

    谢明婳肤白,这些痕迹落于其上,便如雪中落了瓣瓣红梅,万分刺眼。

    裴琏指尖微微颤抖,触上最鲜艳的那一处。

    何其讽刺,他从前连亲吻都只舍得隔着额间玉饰落下的心上人,最终却躺在别的男人身下,与别的男人做尽了男女之间的亲密事。

    脑海中霎时又浮现出那扇窗,窗纸上清晰映着一双影子,小夫妻鸳鸯交颈,云雨恩爱,女子的咛声与男人的低婳伴着交错的呼吸从窗缝钻出来,传到他耳中,如惊雷一般将他劈得心神俱碎、五内俱焚。

    这三年,不知她已与那个男人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裴琏眼眸瞬间染上猩红,倏然抬手挥剑将绑住谢明婳手脚的绳子斩断,尔后扯下蒙住谢明婳双眼的黑布,直直望着她。

    谢明婳低头看去,意识到他方才瞧见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万分羞惧之下,杏眼瞬间盈上泪意。

    “莫哭。”裴琏抬手为她拂去睫上泪珠,动作温柔至极,看着眼前艳色,眸光骤然一暗,“待会儿有夫人哭的时候。”

    谢明婳听出他话中深意,抬眸看去,这才发现眼前竟是一个浴池。

    这般大的池子,这般雕龙画凤、富丽华贵的装潢,只能是天子寝宫才能有的了。

    谢明婳顿时心头狂跳。

    裴琏这是何意?不是要处置她?将自己一个臣妻带到他寝殿的浴房来做什么?

    心乱如麻间,帝王忽地开口吩咐:“将衣裳脱了,入水沐浴。”

    饶是心里已有准备,但一听此言,谢明婳仍是心神俱震,耳边嗡嗡作响,脑中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她脸色苍白,不敢相信道:“陛下……”

    “没听明白?要朕重复一遍?”裴琏嗓音微凉,“还是说,夫人今夜不需再沐浴一回?”

    谢明婳身子微僵。

    若换在平时自然是要的,她与谢骥行房后还没来得及洗沐,只用帕子草草擦了遍身子,但她怎可当着裴琏的面在此处沐浴?

    谢明婳唇瓣翕动,努力稳着声线开口:“多谢陛下恩赐,但罪妇污浊之身,不敢脏了陛下的碧清池……”

    裴琏沉默了下来,旋即冷声道:“夫人既知身染污浊,便该快些褪衣入水将自己洗干净才是。”

    谢明婳睫羽轻抖,心知他是不愿回避了,垂眸看着被划破的雪色裙裳,终是咬牙抬手解衣。

    件件华裳坠地,谢明婳身上只余一件玉色小衣和素色绸裤,纵然她再如何波澜不惊,可身为大家嫡女、高门主母,此刻却在昔日情郎今时仇家面前宽衣解带,万般羞耻和难堪齐涌上心头,无论如何也解不下去了。

    “为何停下?”裴琏忽地开口,声音平静却又莫名带着几分哑,“是要朕帮你?”

    谢明婳纤指攥紧小衣的破裂处,出言试探:“罪妇只是在想,陛下恨我至极,为何不连夜将我打入血襟司?”

    裴琏闻言静了很久,尔后淡淡答她:“如你所言,朕的确恨毒了你。”

    谢明婳心跳一滞。

    “这三年朕蛰伏于南阳,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该如何折磨报复你。”帝王眸色深沉如墨,“血襟司刑具再多,也难泄朕之恨。”

    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作乌有,谢明婳置身于温热池水的氤氲水雾中,却觉遍体生凉。

    血襟司专为审问和惩治重犯所设,其中酷刑多达数百种,每一种都令人闻之丧胆。血襟司指挥使折磨犯人的手段也极厉害,能吊着犯人的命,让其神志清醒地一一捱完数百刑罚再体无完肤地死去。

    裴琏竟连血襟司都瞧不上,那要如何报复她才够?

    谢明婳脸上血色褪尽,既已得知自己必死无疑,便也没了顾忌,索性问个明白:“陛下既是如此恨我,便该对我这副身子也万分嫌恶才对,为何要带我来此处沐浴,还留下来……瞧我褪衣?”

    裴琏又沉默了许久,随后轻轻一笑。他本就面如冠玉、清濯无双,此刻绽出笑来,仿若青松上的雪在一瞬之间消融,更是俊美夺目:“举凡男子皆好美色,朕亦不能免俗。夫人雪肤花貌,京中再无哪个女子比你更合朕的心意。”

    谢明婳未料他竟说得如此直接,玉容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裴琏这是何意?杀她之前还要凌虐她一遭?

    她是知晓的,男人与女子不同,在有些男人眼中,男女之事可算作报复和羞辱女子的手段,所以即便对着极其厌恶的女子,也能与之亲近。

    谢明婳不敢相信裴琏也会这样做,艰难道:“可……可我已为人妇,一介残花败柳,陛下白璧无瑕,万金之体……”

    “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裴琏凉凉打断,说不出来是在嘲讽她还是自嘲,“朕于床笫之间的癖好独特,就喜欢人妇。”

    他长得高壮,又是行伍之人,全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纵是身后伤成那副模样,制住一个谢明婳也绰绰有余。

    谢明婳再也动弹不得,羞愤斥道:“混账!快将我放开!”

    见谢骥置若罔闻,谢明婳思及裴琏,巨大的恐惧盈上心头,让她浑身发冷,连羞恼都顾不上了。

    “谢骥,你我已非夫妻,你如今这是在强欺女子!”谢明婳拼命躲过,带着颤意冷声道,“谢氏满门英杰,你祖父更是受天下百姓敬重的名将。今时今日你这般作为,对得起谢氏的门楣和老侯爷的苦心栽培吗!”

    谢明婳闻言想起他对自己的恩情,心中霎时浮起一丝不忍,转瞬又死死压了下去:“谢骥,今日我索性便明白告诉你,我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陛下一人。你是找不到女人还是天生卑贱,非要将我这满心都是旁人的女子强留在身边?”

    “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陛下一人……”谢骥喃喃重复,随即红着眼颤声道,“我不信!这三年你我这般恩爱……”

    “那我可曾唤过你夫君?”谢明婳迅速打断。

    谢骥顿时愣住。

    回思过往三年,谢明婳唤过他阿骥,唤过他侯爷,唤过他将军,却的确从未唤过他夫君,即便是在成婚那晚,也只是微微含羞唤他“谢郎”。

    谢明婳继续问道:“我可曾说过半句心悦于你?”

    谢骥心头一颤,半晌才艰难开口:“你是女子,性情又淡漠内敛,自然不会随便将心意宣之于口。”

    “可我对陛下说过。”说到此处,谢明婳没来由地恍惚一瞬,嗓音也随之放轻,“说过很多遍。”

    谢骥瞬间脸色煞白。

    闻言,谢骥心口传来尖锐的疼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终是没出息地掉了下来。

    谢明婳垂下眼眸,低声道:“你若还不信,我可继续说下去。”

    “别说了!”谢骥终于崩溃,“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谢明婳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前年十月你偶然得知我在闺中时最擅弹筝,问我嫁人后为何便不弹了,彼时我骗你说是因最喜欢的那张筝已在谢府抄家时被官兵摔毁,但其实是因我最喜欢的郎君已不在了。”

    她笑了笑:“少时我每每弹筝,他就在身侧吹笛伴我。嫁你已是对不住他,我怎舍得再背着他弹筝给别的男人听?”

    女子嗓音温温柔柔,可每个字都像是化作了一把匕首,将谢骥寸寸凌迟。

    谢明婳却还在继续说着:“每年二月初十、三月初九、九月廿一,我都百般推脱,不愿与你行房,你可知是为何?”

    谢骥苍白的唇瓣颤了颤,没有应声。

    她轻笑一声,缓缓道:“送礼的是你,我心中想的却是他。你每送一样,我就多念他一分。”

    话音落下,谢骥脸上终于血色全无,铺天盖地的痛苦绝望朝他覆来,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三年,整整三年,他满腔痴心错付。

    不仅原以为的一见钟情、心有灵犀只是对方的精心设计,这三年他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对她好,也未曾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满心柔软爱意瞬间化作滔天恨意。谢骥死死盯着谢明婳,神色一冷,忽地欺了下来。

    “你做什么!”谢明婳骇得瞪大了杏目,立时动手推他,“谢骥,你想想你的身份,你是谢氏子,今日强侮女子,是要让整个谢氏大族以你为耻吗!”

    “随你怎么说。”谢骥漠然道,“左右我是孤儿,身上本就没有谢氏血脉。”

    谢明婳不由一噎。

    “姐姐方才不是还说陛下仍念着你?”谢骥抬起一双晦暗的眼眸,“既是如此,他等会儿若知晓你是被我强迫,定然心疼你都来不及,将我杀了解气之后便可与你重归于好,又岂会对你心生膈应?”

    “还是说,”谢骥垂眸凝望着谢明婳那双杏目,眸光动了动,心底浮起最后一丝希冀,哑声问她,“你舍不得我死在你那旧情人手里?”

    谢明婳抿了抿发白的唇:“我虽对你无男女之情,只将你当亲弟看待,但你终归对我有大恩,我如何能眼睁睁看你被杀?”

    “亲弟?”谢骥胸间腾地燃起一道怒火,咬牙切齿道,“你在家中也会与你阿弟同床共枕?”

    “认命?”谢骥眼眶通红,“陛下要从我身边夺走的不是一件小玩意,也不是我的爵位官身,而是我的妻啊!一个男人若连自己的妻子都被人夺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叫我如何认命!”

    “谢明婳,你回京那日我就同你说过,我是孤儿,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祖父也已过世,我如今就只剩你了。”说到此处谢骥已满脸是泪,自嘲一笑,“你就是我的命,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放下你?”

    谢明婳喉咙哽了哽,硬着心肠道:“放不下也得放下,他是皇帝,你若惹恼了他,我们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方才已说过,他既是仍在意你,那你只要将今日之事对他实话实说,让他杀了我,你便不会有事,反而还会叫他心疼。”说完,谢骥拂去她眼角湿意,看着眼前绝色,眸光暗了暗,俯身欲吻。

    “别!”谢明婳慌惧不已,拼命挣扎,“阿骥,你武艺出众,熟读兵法,极擅领兵,眼瞧着前程大好,何必为了我一个不值当的女子赔了性命!”

    “我与姐姐夫妻三年,几乎夜夜云雨,姐姐方才却说不知与我行房有什么趣,这话着实让我沮丧。”谢骥哑声道,“我今日总得亲自确定一番,看看姐姐是否当真毫无感觉。”

    谢明婳吓得当即哭了出来,苦苦哀求他:“求你,阿骥,我求你了,别这样逼我可好,求你……”

    眼前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满脸写着恐惧。谢骥与她成婚三年,还未曾见她哭成这样过。

    他定定看着谢明婳脸上的泪,良久,妥协般闭了闭眼,却仍是覆了下来。

    见谢骥头一回对她心硬,谢明婳眼里的泪瞬间淌得更汹涌了些,却听男人低沉着嗓音问道:“你今日出宫之前,可有沐浴过?”

    谢明婳愣了愣,眸光轻闪,正欲扯谎,对方却又说了句:“算了,我还是自己看看罢。”

    “……”谢明婳瞬间憋红了脸,声音细如蚊婳,“洗了。”

    “洗干净了?”

    “……嗯。”

    谢骥看着她脸上的羞意,霎时心如刀绞,静了须臾,低头贴了上去。

    打也打了,骂或许也骂了,难道一大早又叫去打一回?

    明婳垂眸思忖着,蓦得,眼皮落下一片冰凉。

    纤长的眼睫被激得颤了两颤,再次抬眼,只见那笼着一层灰青色雾气般的寡淡天空,正纷纷扬扬落下一片又一片的雪。

    “又下雪了啊。”

    她喃喃地,不知为何,心底无端涌起一阵不安。

    静立片刻,她拢紧了袖中的葵花纹铜沉手,提步往前:“随我过去看看。”

    第 95 章 【95】

    【95】/晋江文学城首发

    朔风凛冽,雪飘如絮,横穿书房檐廊,沾得一地湿寒。

    肃王坐在堆满兵书的长案后,看着雕花木窗外纷飞的皑皑白雪,并无关窗之意。

    他一向不喜太过温暖舒适的环境,安逸容易让人惫懒堕落,无形之中消弭该有的警觉与判断。

    而他面前的这位年轻太子,或许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因着打从太子进门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扇未曾合上的窗户,却并未问“为何不关窗”,只淡淡道了声“又下雪了”。

    肃王严峻的眉眼稍缓,撂下手中的兵书应道:“北庭的冬日一向如此,大雪一场接一场,远不比长安气候温和,殿下切记添衣保暖。”

    这话中的关切之意,叫裴琏有些诧异。谢骥一听皇帝又要将谢明婳押回宫中,心知这次皇帝不是想杀谢明婳,而是欲对她行那等龌龊之事,当即气得呕出一口血来,连声大骂皇帝无耻。

    御前侍卫闻言拿着布帛上前去堵谢骥的嘴,谢骥怒而反抗。双方拉扯之时,一块赤玉佩忽从谢骥腰间掉了下来。

    听见这道清脆响声,裴琏将目光从谢明婳那双通红杏目之上收回,淡淡往谢骥那处扫了一眼,见谢骥正满脸心疼地拼命挣扎着去捡地上那块赤玉,不由眸光微动,吩咐道:“将那块玉佩拿来给朕瞧瞧。”

    话音落下,谢骥霎时又急又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御前侍卫领命将玉佩从他脚边捡了起来,小跑着过去将玉佩呈给皇帝,与此同时,他的嘴也被布帛堵上了,连开口让那个皇帝别碰他的赤玉佩都做不到。

    裴琏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面雕刻的那匹栩栩如生的千里马。马儿画风熟悉至极,让他只一眼便看出这块玉佩出自谁手。

    他胸间戾气顿生,攥着玉佩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冷玉般的俊颜之上却诡异地绽出一个笑来,嗓音温柔:“何时送他的?”

    谢明婳将视线从谢骥身上移开,默了默,随即开口:“回京那日。”

    裴琏听罢静了几息,追问道:“因何而送?”

    说完他话音稍顿,缓缓补了句:“夫人最好别对朕扯谎,否则若叫朕发现,朕尚未尝够夫人的滋味,舍不得对你用刑,但对谢爱卿……可就不一定了。”

    面前之人是当朝天子,天底下就没有皇帝查不到的事。谢明婳明白自己骗不了裴琏,虽知他定会发怒,也只得实话实说:“六日后是谢骥二十岁生辰,这块玉佩是我赠他的及冠礼。”

    “及冠礼啊……”裴琏眉眼含笑,瞧上去如清风朗月般,对谢明婳温声细语,“这玉佩是夫人亲手雕的罢?骥为千里马,夫人好巧的心思。”

    谢明婳长睫轻颤。

    裴琏盯着她看了片刻,眸光渐冷:“三年前朕及冠之时,你狠心送朕一杯毒酒;今时谢骥及冠,你却亲手雕了块暗含他名的美玉赠他。”

    “夫人,”裴琏朝她浅浅而笑,嗓音却寒如冬日霜雪,“朕当年亦是你夫,你的心也未免偏得太过了罢?”

    谢明婳面色微白,抿唇不语。

    谢明婳被他话里的浓浓嘲意刺得深深垂首,半晌才低低说道:“臣女先前已将当年苦衷向陛下陈情过一回,虽为作戏,但也是句句出自真心。那晚臣女便已说过,陛下若要报复臣女,臣女无话可说,只求陛下看在你我昔日情分……”

    “你我昔日情分?”裴琏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语气咄咄逼人,“夫人自己将你我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与别的男人你侬我侬恩恩爱爱,却想让朕念旧情?”

    谢明婳一噎,识趣地将嘴阖上,再也没有开口。

    裴琏定定看着面前这个垂下眼眸不再理会他的女子,与谢明婳激吻后稍稍平复的灼痛感重又覆来,疼得他眼眶发红,过了许久才从那阵剧痛中缓过来,冷声道:“朕给你一刻钟整理仪容,一刻钟过后便随朕回宫。”

    谢明婳愣了愣,恭声应是,去妆台前重梳了个发髻,理好衣襟,看着镜中归于素日端庄仪态的自己,不由暗舒了一口气。

    她若乱着发髻松了衣襟被御前侍卫押出府门,实在太过容易令人浮想联翩,定会被道旁看热闹的路人指指点点。

    自己虽已成罪人,没什么脸面尊严可言,但她曾祖父谢逾大学士是一代杏坛泰斗,她不愿因自己之过而堕了曾祖父的清名。

    看来裴琏纵是性情大变,也仍保留了一分君子风范,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谢明婳从妆台前站起身来,瞥了眼满脸是泪的谢骥,旋即垂下眼眸,步步走至帝王身前,轻声道:“陛下,臣女已妥当了。”

    裴琏看着眼前矜雅的年轻夫人,静了须臾,将目光移至御前侍卫统领祁澜脸上。

    祁澜会意,叫了一个女侍卫过来,后者掏出绳子走到谢明婳面前,恭恭敬敬说了句:“姑娘,得罪了。”

    谢明婳颔首,站在原地任由女侍卫将她的双手缚至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出了府门。

    御前侍卫个个高壮,将谢明婳牢牢围在中间,让外头的人只能从这十余人的缝隙中隐约瞧见女子雪色的衣角,根本无法窥探其面容。

    裴琏将目光收回来,侧眸看向恨得咬牙切齿的谢骥,让人将他嘴里的布拔出来,漠然道:“谢骥,朕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要死皮赖脸缠着她不放?”

    谢骥冷笑一声:“陛下此言差矣,什么叫死皮赖脸缠着她?谢明婳是臣的妻子,那晚是因她不忍臣受她牵连,拿匕首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臣不得已之下才写了和离书予她。若非如此,臣纵死也不愿与她和离。”

    裴琏听得薄唇一抿,脸色铁青看他片刻,抑下心间翻涌的妒怒,沉声道:“她那晚为了不牵连你,拿匕首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

    他疯了般扑向这人面兽心的男人:“狗皇帝!尔敢!”

    御前侍卫个个听得直冒冷汗,暗道这定北侯当真是不要命了,立时将失去理智的谢骥按住,不容他冒犯天子半分。

    谢骥拼尽全力却连皇帝的衣角都碰不到,看着裴琏这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一阵又一阵无力感狂涌上心头,不由满腔悲愤。

    他保不住他的夫人了。

    皇帝恨谢明婳至深,即便因旧时执念和谢明婳的美貌而对她的身子存几分兴趣,又如何会让她好过?不过是将她带回宫当禁脔,待腻了便会将她杀了。

    禁脔……

    想到此处,谢骥顿时心如刀割,一时间只觉生不如死,苦苦哀求道:“陛下,您放过婳儿吧!就当看在谢家两百年来代代忠于天家的份上,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她吧!臣……求您了!”

    “朕就是因为谢家代代忠心才留你至今,”裴琏冷冷道,“否则你早在谢明婳回京那晚就已没命了。”

    想起那晚在窗外看到的那双交合的影子,裴琏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好好在府中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朕什么时候放你出来。”说完不再看怒不可遏的谢骥一眼,拂袖而去。

    夜色深浓,殿内金砖铺地,月光透过窗上繁复的三交六椀棂花,落下半室斑驳的影。

    明黄的帷帐垂落,年轻的帝王紧紧闭着眼眸,呼吸粗重,眉心深蹙,难以自控地溢出声声闷哼。

    青玉莲瓣纹双扦烛台上燃烧的灯油回落于烛芯,烛火霎时摇曳,发出“哔啵”的声响。谢明婳手中所握跳动一瞬,顷刻间兰麝倾泻。

    谢明婳睫羽颤得厉害,不敢去瞧自己的手,更不敢往裴琏那处瞧,明明过去三年已被谢骥哄着做过多回这种事,今夜却整张脸烫得厉害,脑中亦是乱成一团浆糊。

    她与裴琏青梅竹马十五年,前十二年将他当成兄长敬重,后三年虽与他定情定亲,但彼此都恪守礼数。那般长的时光中,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如涓涓细流,虽情深绵长,却从未有过热烈的时候。

    可今日,却做了这种亲密之事。

    谢明婳一时之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逼自己别再回忆方才那一幕,低眸避开裴琏晦暗的目光,一边用锦帕拭手,一边开口问道:“陛下可好些了?”

    裴琏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喉结滚了滚,低低“嗯”了一声。

    谢明婳默了几息:“当真治不好了么?”

    “嗯。”裴琏盯着她擦手的动作,嗓音喑哑,“整个太医院加上沈老宗主都没有办法,朕或许这一世都得受你当年所下之毒折磨。”

    谢明婳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再问了句:“余毒何种情况下会发作?”

    “心神剧烈起伏之时。”裴琏凉凉道,“朕的明昭着实厉害。过往三年朕体内余毒安安静静,几乎从未发作过,但如今与你重逢不过短短四日,却已发作过不下四回了。”

    谢明婳动作当即顿住,抬眸看见帝王背着光,清阔的眉眼隐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令人瞧不清他说话时的神情。

    她本不愿愧疚,更不愿回忆与裴琏的过往,自私麻木地逼着自己忘情,迫着自己冷血些,只当自己与裴琏本就是对立的仇人,从未两心相悦过,这样便能好过些。

    重逢后见裴琏大权在握,天下臣服,仿佛自己当年所为并未对他留下什么伤害,便无耻地将愧疚压下,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的生死,盼能留得一命,若不能,便设法求得一个痛快些的死法。

    这三年她算计惯了,早已没什么良心。

    可现下得知裴琏体内仍有余毒未清,且没有医家能为他解毒,裴琏一世都无法从自己当年的背叛中解脱,她那点贪念便再也无颜冒出头来。

    亏欠裴琏的,她还不清了。

    意识到这一点,密密麻麻的愧疚挣脱束缚,瞬间盈满整颗心,层层冰封在脑海深处的情愫破冰而出,那些情愫每多一分,便像是少时的自己拷问了现在的她一句,句句刺耳锥心,直击魂魄。

    裴琏愣了愣,旋即脸色一沉:“当初是你将朕害至这地步,便该由你来偿,你如今却想推卸罪责,让旁的无辜女子来做朕的解毒良药?”

    谢明婳沉默须臾,轻轻道:“可陛下恨我厌我,不是吗?”

    裴琏闻言薄唇紧抿成线,过了很久才再度开口,语气细听之下有些不自然:“朕是恨你,但朕喜欢人妇,并不厌你这副身子。”

    “陛下习了多年为君治国之道,应知似臣女这等曾背叛过你的女子须及早杀之,绝不能置于龙榻之上。”谢明婳抬手拢了拢衣襟,“陛下若喜欢人妇,京中和离的年轻妇人不少。您是一国之君,天仪无人能及,想来定会有许多妇人愿意入宫。”

    他定定看着谢明婳,缓缓道:“谢明昭,是你自己说的,既做了恶人,索性便做到底。你别告诉朕,如今你想悔过自新做个好人了。”

    谢明婳一噎:“臣女悔过自新,难道不好吗?”

    “若你的悔过是想让朕将你赐死,那你还不如继续当个恶人。”裴琏漠然道,“朕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亦不管你情不情愿,总之朕绝无可能放过你,你这一世都只能留在朕身边偿还朕,莫再想着让旁的女子代你赎罪这等好事。”

    谢明婳一时无言,目光落在眼前这张俊颜之上,细细打量裴琏如今的模样。

    裴氏皇族代代出美人,尤其是裴琏的皇曾祖父佑裴帝,令史官在毫不吝啬笔墨赞颂其辉煌政绩的同时,还要特意加上一笔“昳丽修仪,风姿无双”,而传闻裴琏的容貌气度,便是随了这位被百姓称赞至今的大昭明君。

    阔别三年,裴琏其实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那双眼瞧上去凌厉了几分,多了些帝王的威严端肃。

    她默了默,忽地轻轻唤他:“阿兄。”

    一句轻轻柔柔的“阿兄”瞬间将裴琏带回年少时,过往回忆顿如火树银花般在脑海中簌簌而落,阵阵笑语从那段岁月中传来,如魔音般萦绕在耳畔,令他胸间霎时酸涩得厉害,又从心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渴望。

    半晌,裴琏从那阵怅惘中抽离,眼里再无半分波澜:“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谢明婳没有理会他的话,只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脸,忽然间抬起那只干净的手,柔柔抚了上去。

    感觉到她掌心的柔软和温度,裴琏瞬间僵硬成一尊白玉塑,眸光暗如化不开的墨,哑声斥道:“放肆。”

    谢明婳没有收回手,凝望着裴琏的眉眼,动了动唇瓣,轻轻道:“我只是想着,若我死了,阿兄体内的余毒或许便不会再发作了。”

    裴琏在脑海中想象了一遭谢明婳死时的场景,眼眸瞬间染上赤色,声音透着森森寒意:“死?”

    他额间青筋暴起,捏着谢明婳下颌的力道骤然加重:“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将朕害成这副模样,朕岂会容你解脱?”

    “你若真死了,朕到何处去泄恨?那朕满心憋闷之时岂非要被余毒折磨一世,直至随你西去!”

    谢明婳哑口无言,许久后才憋出一句:“可陛下每回见我都会余毒发作。

    “你知道便好。”裴琏冷笑,“所以劳烦明昭从今往后忘了你那便宜弟弟,莫再想他,莫再提他,更莫再见他。”

    谢明婳垂眸静了半晌,终是恭声道:“陛下既是愿饶臣女一命,让臣女以身偿债,臣女自当恭受。”

    裴琏闻言神色稍缓,看着月色下谢明婳清婉的眉眼,喉结耸动一瞬,薄唇几度张合,方哑声道:“再唤朕一声阿兄。”

    谢明婳一怔。

    “这般看朕做什么?”裴琏神色镇定,“谢骥可以在床笫间唤你姐姐,朕却不能在榻上听你唤阿兄?”

    “……”谢明婳想到那晚自己与谢骥云雨交合时的私语被裴琏听得清清楚楚,整张俏脸瞬间憋得通红,忍着羞耻唤道,“阿兄。”

    女子清冷微颤的嗓音入耳,裴琏眸光暗了暗,低头覆上她甜软的朱唇。

    谢明婳闭目承受,几乎要溺死在这个温柔缱绻至极的吻里,唇瓣却在此时突然被人放过,继而耳边传来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明昭是更喜欢朕吻你,还是谢骥?”

    “……”思及谢骥,谢明婳心中沉闷,玉容又因裴琏在床榻上问这种话而发烫,“陛……陛下不是让臣女莫再提他?”

    裴琏一听谢明婳说话时的语气便知她对谢骥心怀愧疚,又见她避而不答,心中霎时又腾地一下燃起道道妒火。

    纵是百般逼着自己忘掉她与那个男人的过往,他也仍是没办法不去想。

    三年,那个男人占有了她整整三年……

    他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做尽了男女之间所有能做的亲密之事。

    想到此处,裴琏脸色铁青,冷着脸引开了谢明婳的双膝。

    这个动作谢骥曾在无数个夜晚对谢明婳做过,她自然知晓裴琏此刻是想干什么。

    谢明婳抬眸看了眼浓浓的夜色,温声劝道:“今夜太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若明晚再来罢。”

    裴琏眸底猩红:“你仍是不愿与朕行房?”

    “没有不愿。”谢明婳有些无奈,“我只是担心阿兄的身子。”

    裴琏当即怔住,尔后轻嗤了声:“朕还当明昭满脑子只有你的小阿骥,原来竟还会担心朕?”

    谢明婳不由恍惚一瞬,忽地想起谢骥刚与她成婚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我还当姐姐心里只有先前的未婚夫,连做梦都在念着殿下的名字,原来竟还记得世上还有我这夫郎?”

    彼时谢骥才刚满十七,眼泪汪汪地瞧着她,说话时带着上扬的尾音,听上去委屈得紧,仿若小媳妇般向她撒娇求哄。

    而今时的裴琏面无表情,嗓音沉冷,说话时带着浓浓嘲意。

    谢明婳沉默良久,想说他终归曾与自己是青梅竹马,更何况他如今龙体有恙也是因她而致,她自然会担心,又觉自己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便只是讷讷回了句:“嗯,担心。”

    裴琏蓦地眼眶一红,低眸看了谢明婳许久,忽缓缓道:“朕会放过谢骥。”

    谢明婳一愣。

    “他终归是忠烈之后,虽混账鲁莽没脑子,但于行军打仗之上确实有些天赋,只要他日后不再犯蠢,朕便不会薄待他。”裴琏声音里没有半分起伏,“如此,你应就能放下心来,从此全心全意待朕了罢?”

    谢明婳惊愕不已,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霎时心神大定,眉眼随之舒展开来:“我知道了,多谢阿兄。”

    “睡罢。”裴琏从谢明婳身上起来,为她盖好锦被,意有所指道,“明晚你或许便睡不成了。”

    “……”谢明婳立时将大被蒙过头顶,闭上眼不再开口。

    下一瞬,一条结实的手臂箍住谢明婳的腰,将她往后一带。谢明婳瞬间撞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羞意和忐忑才将在心底浮起,便听见耳边男人执着不休的问话:“谢骥夜里可会这般抱着你?”

    “……”

    “是朕抱着你舒服些,还是谢骥?”

    “……”

    “喜欢被朕抱着睡还是被他抱着?”

    “……”

    身后的帝王越说越怒不可遏,寒声质问:“你此刻身在朕的龙榻之上,心里是不是在想着他!”

    “…………”

    谢明婳静坐在宽敞华贵的天子马车中,低眸看着自熏炉飘出的袅袅香雾出神。

    忽然间马车外传来动静,明黄的车帘被人掀起,一道清濯出尘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皇帝一上来便死死盯住了自己,眼中带着森森怒意,谢明婳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被绑在身后的素手紧张到掌心微微渗汗。

    裴琏看着谢明婳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脸色又沉了几分,薄唇紧抿成线,步步靠近,将她逼至角落。

    谢明婳心脏狂跳,长睫颤如蝉翼,试图制止:“陛下……”

    她才刚说了两个字,眼前忽地一暗,面前之人紧紧扣住她的腰俯身覆来,重重吻上她的唇。

    明婳将手从男人温暖的掌心抽了出来,她看着他,神情平和:“我的家在北庭,我的爹爹阿娘、哥哥姐姐都在北庭,若是太平时候,倒也无所谓。但战事将起,我想陪着他们。”

    “裴子玉,你回长安吧,那里是你的家,有你的亲人,有你的朝廷。”

    “你与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着一封圣旨才捆绑在一起,而今缘分尽了,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也该回到各自正确的道上了。”

    望着空落落的掌心,裴琏的心好似也空了一块。

    再看明婳起身离去的娇娜背影,胸间又好似被什么沉沉堵住。

    这种又空又堵的矛盾滋味宛若一把拉扯的锯,一下又一下锯着心脏,血肉绽开,鲜血淋漓。

    直到那抹鲜亮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他独坐亭中,冷白脸庞无波无澜,浑身的血液却像是被这刺骨的风雪冻住一般,冰冷、麻木、迷惘、困顿,以及——

    雪落进心底,湿漉漉的凄冷,与无边的孤寂。

    第 96 章 【96】

    【96】/晋江文学城首发

    因着战火将起,永熙二十六年的这个年节过得并不热闹。

    若只是东突厥作乱,河北道的兵将足够对付,可现下西突厥也跟着作妖,肃王这边不可避免要领兵平乱。

    肃王妃为此惆怅不已:“这才安生几年啊,如何又要起战火了?这一日日的不是戎狄就是突厥,怎就不能叫能消停些。”

    这世上多数人都在祈求和平,却总是免不了人性贪婪,挑起战乱。

    肃王深知武将家眷虽不上战场,但她们的坚守与忧心,不比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轻松。

    是以将妻子拥在怀中,温声宽慰:“离开春少说还有两月,何必现下就开始烦忧?且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好,瑞雪兆丰年,明年出征定能连连大胜,早日凯旋。”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丈夫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她便是有千万个不舍,总不能拦着不让他去。

    天还未亮,灯烛被轻纱笼罩,殿内光线朦胧柔和。帝王立于龙榻前,由王忠和几个小内监伺候着换上龙袍。

    明黄帷帐逶逶垂落,一只白皙纤细的柔荑从中伸将出来,撩起半片床帷。

    裴琏眸光动了动,视线下移,与帐内那个清丽女子对视,半晌,薄唇轻启:“醒了?”

    暖黄烛光下,谢明婳坐于龙床之上,而帝王在她面前更衣,温声开口与她说话,令她恍惚间有种自己与裴琏是新婚夫妻的错觉。

    “你从前最是贪睡,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裴琏蹙起眉头,“是在紫宸殿睡得不习惯?”

    “不是。”谢明婳下意识否认,实话实说道,“是我近几年习惯了早起。”

    裴琏闻言怔了一瞬,但很快便想明白了缘由,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凉凉道:“哦,也是。坊间盛传朕的明昭是位贤妇,既是贤妇,自然会日日早起侍奉夫君。”

    谢明婳被他这番话讽刺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举凡官妇都是如此,除却休沐,每日天不亮时都要起身伺候丈夫洗漱更衣,更贤惠些的妇人甚至还会送夫君出门上朝。

    谢骥虽不忍她早起,但因日日都要上值,每天只有晨早和晚间才能陪在她身边,便想多同她说说话,无奈只好让她跟着一同起身,待他去上朝时再回床榻上补觉。

    她在谢府无公婆妯娌,唯一的长辈老侯爷也已过世,是以每日无需晨昏定省,便是继续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再来吵她。

    裴琏见谢明婳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霎时妒火中烧,命王忠将十二旒冕和玉带等物放在一旁,带着人通通退出去,随即沉声道:“下来,为朕更衣。”

    谢明婳浑身一僵,依言披了件外衫下榻。

    方才王忠已服侍裴琏换上了龙袍,谢明婳走至裴琏面前,为他将玉带束在腰间。

    裴琏低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扬起,眼底却是一片森然冷意:“明昭的动作还真是熟练,看来这三年你应是没少为谢骥做这种事。”

    眼前的男人如今真像是炮仗成精一般,时不时便会被她点着。谢明婳顿感头皮发麻,认命地将嗓音放柔了些:“过去的事陛下就别再提了,从今往后臣女只为陛下做这些,可好?”

    闻言,裴琏心尖重重一颤,再度垂眸看向身前娇小纤弱的女子。

    许是因谢明婳才刚醒,满头青丝披散着,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轻纱素裙,只在外头松松披了件薄衫,她此刻面上少了几分紧张戒备,多了几分温柔慵懒,烛光下姣好的脸庞线条柔和,雪腻的颈子上还留有几缕浅浅红痕,瞧上去平添了几分妩媚。

    忆及昨晚谢明婳睡着后不安分的模样,裴琏薄唇一抿,但因着谢明婳那句“从今往后臣女只为陛下做这些”,终是没开口质问她这三年是否也像昨晚对他那般,夜夜手脚并用地紧扒着谢骥不放。

    谢明婳见裴琏不再出言讥讽,不由暗松一口气,因皇帝身量实在太高,便捧起旒冕轻轻唤了他一句,提醒他坐下来。

    裴琏倏然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抬步走至罗汉床前坐下。

    谢明婳忙跟了过去,小心为他将旒冕戴上,并束以金簪,最后认真理好旒冕前后垂下的玉珠穗,方恭声道:“陛下,妥当了。”

    裴琏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淡淡开口:“为何不唤朕阿兄了?”

    谢明婳闻言怔了怔。

    对方那张冷白如玉的俊颜隐在帝冕上的十二玉旒之后,叫人无法一眼辨清他面上的神情。纵是朝中那几位元老被他隔着冕上垂落的十二条玉珠穗瞧上一眼,也会骇得心里直打突。

    面前之人头上戴的帝冕、身上穿的龙袍、腰间玉带上刻的龙纹,甚至脚上穿的那双玄舄,无一不象征着威严不可侵犯的无上皇权。

    就算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就算她在裴琏及冠后顺利嫁入东宫,待裴琏称帝,她或许也无法像少时那般待他,更何况如今裴琏心中仍存恨意,对她态度不明,她那句逾矩的“阿兄”便更不敢唤出口了。

    裴琏盯着她瞧了片刻,忽地沉着脸起身阔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冷声抛下一句:“若没睡够便再多睡会儿,否则夜里若困了,朕可由不得你在朕身下睡过去。”

    “……”谢明婳眼睁睁看着裴琏大步离去的背影,直至那抹尊贵的明黄色消失在殿门的转角处,方将目光收回,思虑片刻,迈步回到榻上继续歇觉。

    这一觉便睡到了巳时,天光透过软帐柔柔洒在谢明婳面上,她才刚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便听见外头隐隐传来裴琏的怒骂声。

    裴琏如今贵为天子,若是宫人做错了事,或是有哪个臣子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只需淡淡开口吩咐一句便可将其发落,何至于发怒?

    谢明婳心中暗叫不好,脑中残存的睡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当即起身下榻。

    女官和几个宫婢已在帐外候了多时,见谢明婳醒了,忙近前服侍她梳洗更衣。

    谢明婳左右瞧了瞧,低声向女官打探消息:“陛下这是怎么了?”

    女官听罢满脸欲言又止,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比谢明婳还低,却只敢向她透露一句:“因为谢侯爷。”

    只这一句,便叫谢明婳胸腔里的那颗心瞬间沉至谷底。

    谢明婳肤白胜雪,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那些寻常贵女喜用的脂粉螺黛到了她那儿,瞬间都成了无用之物。

    女官虚扶着谢明婳从妆台前起身,恭恭敬敬道:“早膳已备下了,姑娘去用些罢。”

    谢明婳出了会儿神,随即摇了摇头:“我去瞧瞧陛下。”

    她见女官听了这话后神情瞬间紧张了不少,便安慰地朝她笑了笑:“大人莫忧,我不是想去求情。”

    女官稍稍安心了些,但也没安心多少,忐忑地跟着谢明婳走到外间,见皇帝凌厉的视线向她们这边投来,瞬间吓得双腿发软,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殿内已跪了一大片宫人,个个伏首于地上抖得跟筛糠一般,连伺候裴琏多年的首领大太监王忠也在其中。御案上的几摞奏折已被皇帝尽数挥落在地,连上面摆着的茶盏和笔墨纸砚也被通通扔了下去,可见皇帝此刻怒气之盛。

    谢明婳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裴琏手中攥着的那块金令之上定了一秒。

    金令?

    谢明婳一时间心神俱震,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强装的镇定。

    她出身世家,又在五岁那年被太皇太后着人接入宫中长住,直至十五岁及笄那年方回府,自然知道这块金令是对江山社稷立下大功的重臣才有资格获得的赏赐,得此金令的臣子及其后人可得天子三诺,其珍贵程度堪比丹书铁券。

    裴琏脸色阴沉至极,死死盯着眼前闻声而至的女子,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受控制地渐渐染上猩红,眉头一竖正欲冷声质问,却听谢明婳柔柔问道:“阿兄,你用早膳了吗?”

    女子轻轻柔柔的话语如高山新融的雪水,瞬间将裴琏胸间的滔天怒火浇熄。他闻言当即怔住,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勉强醒过神来,嗓音极哑:“什么?”

    谢明婳不动声色将微微发抖的纤手掩在身后,忍着恐惧绕开那一地的奏折走到裴琏面前,本想去牵他,奈何实在没这胆量,只好在眉眼间漾开一个笑来,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开口说道:

    因着裴琏这番话,谢明婳吃过午膳后稍歇了会儿便上了出宫的马车。

    临行前裴琏走至马车侧窗,抬手掀起锦帘,噙着笑最后提醒了她一遍:“记住朕说过的话,别再像上次那般嘴上痛快答应,到了谢府却和他榻上拥吻,让朕一踹开门就看见那样一出好戏,如若不然——”

    说到此处,他眯了眯眸,微凉的嗓音带着几分威胁意味,阴恻恻道:“明昭应知晓,朕如今已不剩多少耐心了。”

    谢明婳抿了抿唇,恭敬应下:“谢明婳明白。”

    裴琏直直望着她的眼眸,静了须臾,淡淡追问:“若他不肯放手,你当如何?”

    思及谢骥的性子,谢明婳杏眸中顿时染上忧色,但只一瞬便尽数褪去,默了默,平静开口:“阿兄放心,明昭自会设法让定北侯爷彻底死心。”

    谢明婳莫名从他这句话里听出几分温柔,不由愣了愣,但很快便清醒过来,点头应了声好。

    侍卫见皇帝不再开口,便一拉缰绳,驱着马儿往外驶去。

    帘布落下,马车渐渐驶离皇帝的视线,谢明婳心神稍松,旋即又陷入一阵更浓郁的愁苦之中。

    谢骥,谢骥。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炽热真诚男儿的俊朗面庞,谢明婳胸间霎时沉闷得厉害,双臂撑在小案之上,将整张脸埋入掌心中,不由苦笑。

    当初真该换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男人祸害。

    若换作宣平侯府二公子,就算不知她谋害过裴琏,光凭她曾是裴琏未婚妻这一点,定然也会在她回京那一日便立时予她一封和离书,以免惹得新帝不喜,影响仕途。

    纵然谢明婳再不愿面对,马车仍是不停向西而行,驶过道道街巷,最终停在定北侯府门外。

    下一瞬,车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姑娘,到了。”

    谢明婳静坐了几息,闭了闭眼,终是起身下了马车,思虑须臾,偏过头淡淡对几个常服侍卫说道:“烦请几位大人在外稍候。”

    几个侍卫中的为首者本打算跟着谢明婳进去,闻言不由一愣,但知谢明婳此番绝不会像上次那般违抗圣令,不愿在这种小事上得罪她,犹豫过后终是应下了,只不过仍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姑娘切记,至多一个时辰便要出府。”

    “多谢大人,”谢明婳颔首道,“我知晓了。”

    说完,她抬步走向府门。门房的人见谢明婳回来了,瞬间又惊又喜,可待瞧见那几个从宫里来的人并未离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脸上的喜色褪去大半,嘴里那句“夫人”已至喉头,却半晌都不敢喊出口。

    谢明婳没有与门房下人多言,径直往里走。

    途中那些婢女小厮见到她,喜得连手中的活计都顾不上了,纷纷往赤麒院跑,边跑边激动地高声喊“夫人回来了”。

    谢骥在屋中呆呆听着这些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眼尾晕开薄红,待终于醒过神来,立时挣扎着欲要爬下榻,却听一道推门声起,下一瞬,自己日思夜想的那道清丽身影蓦然出现在眼前。

    他愣愣瞧着俏立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子,失而复得的欢喜混着酸楚盈上心头,泪意瞬间狂涌而至,彻底模糊了视线。

    谢明婳低眸不敢去看那双泪眼,在原地站了须臾,迈步走近。

    谢骥整颗心都放在谢明婳身上,自然看得出她此时情绪有些不对头,眼泪瞬间掉得更厉害了些,待她在榻前坐下,立时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开口:“别怕,婳儿,我……我不介意。”

    谢明婳被谢骥这句话说得一时怔然,不由抬眸看向他。

    “我知陛下定已……欺负过你,”谢骥艰难道,“但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很知足了,所以真的半点都不介意。”

    “待我伤好,你我便动身去北境,可好?”谢骥小心翼翼觑着谢明婳的脸色,生怕她想起那些屈辱之事难过落泪,“北境辽阔壮丽,有你没见过的雪山冰湖,当真美极了,届时我带你去冰面上凿孔捉鱼去,捉到了便烤给你吃。”

    “那里晚上的星子明亮硕大,特别漂亮,到时候我可陪你躺着看。你若不困,我就同你说一宿的话;你若困了,我便背着你走回去。”

    “你不是喜欢骑马么?那儿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你定会喜欢。若不愿我这个大男人陪你骑,北境女子性情豁达,个个都擅骑射,你可与她们作伴,只是别忘了家中还有我这个夫郎,要记得早些回来。”

    ……

    谢明婳怔怔听着,不由沉浸在谢骥畅想的美好场景中。

    “婳儿,你信我。”谢骥亲了亲她的手心,痴痴凝望着她,认真许诺,“我定会让你欢欢喜喜过完这一生。”

    谢明婳终于清醒过来,喉咙哽了哽,偏过头不敢与谢骥对视,用力挣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不愿。”

    谢骥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心里顿时有些慌,勉强逼自己镇定下来,笑着开口:“……也是,北境的确太冷了些,你本就有些畏寒,若去了那儿,怕是一入秋就不敢出门了,且军营简陋,不如侯府叫人住得舒坦……”

    “北境很好。”谢明婳迅速打断,“我只是不愿与你过这一生。”

    谢骥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缓了很久才从那阵如被人生生撕裂心脏的剧痛中缓过来,开口无比艰涩:“婳儿,你……说什么?”

    还喜欢他……仍忘不掉他……

    这几个字如重锤般毫不留情地砸在谢骥心脏之上,直迸溅出满腔的血,真切的钝痛自心脏处蔓延开来,刹那间他像是连呼吸都停滞了。

    良久,他才得以再度开口说话,勉强抓住最后一丝镇定不让自己彻底失态,哑声道:“我不信,定是他逼你的。”

    谢明婳静了片刻,忽缓缓开口:“谢骥,你少时在陋巷一个人讨生活,想象不出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谊有多深厚珍贵,自然不会信。说实在话,莫说是你,连我意识到自己心里仍有他时都出了许久的神。”

    她望着谢骥那双通红的桃花眼,喃喃轻语:“谢骥,你可知一个时辰前我躺在他身下承欢时,心中在想什么?”

    谢骥胸腔里那颗心如被她狠狠揉碎,预感接下来那番话自己定会承受不住,脑中仿佛有道声音在拼命哀求:“不要说,不要说,不要再说下去了……”

    可惜终究没能如愿。

    谢明婳樱唇轻启:“我从前总是无法理解你为何如此重欲,想不通那种事到底有什么趣,直到现在才知晓,原来与心爱之人亲密,竟是这般令人难以自持。”

    谢骥身形一晃,整张俊脸顷刻间血色全无。

    “所以谢骥,你成全我罢,今后莫再纠缠我了,也莫再念着我。”谢明婳用他素日最厌恶的虚伪姿态柔声道,“你这般好,定不会舍得叫我不安为难,是不是?”

    谢骥愣愣瞧着谢明婳,试图从那张淡漠的雪颜之上看出半点心疼或不忍,却失败告终。

    他那双原本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渐渐黯淡下来,直至最后不剩半点光,一颗心亦如被挖空,只余一个血洞,深秋的凉风从中呼啸而入,令他整副身躯归于冰凉。

    太疼了。

    怎能这般疼?

    谢骥恍惚一瞬,忽地记起那日谢明婳搂着他脖颈柔柔哄他:“我亲你一刻钟,你就别再哭了,好不好?”

    那时他幸福到快要死去,如今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谢骥绝望痛苦到极致反而流不出半颗眼泪了,良久,蓦地轻轻笑了笑:“谢明婳。”

    他低低一叹:“你当真绝情。”

    谢明婳眼睫重重颤了颤:“我早就同你说过,从大昭随便找一个姑娘出来也比我好千倍万倍,是你自己不信。”

    谢骥一颗炽热的心渐渐冷却,漠然看了谢明婳片刻,忽然间伸手攥住她的细腕往榻上狠力一拽。

    谢明婳吓了一跳,在自己的惊呼声中被男人强拉上榻,继而身上一沉,灼热的吐息喷在她颈侧。

    “你做什么!快将我放开!”谢明婳慌忙抬手去挡,声音颤得厉害,“我已不要你了,你身为谢家男儿,但凡有点骨气,便不该再纠缠于我。”

    谢骥被那句“我已不要你了”刺得胸间鲜血淋漓,静了许久,唇角忽地勾起一个笑来:“姐姐怕是不知。”

    他欣赏着谢明婳惊慌失措的模样,轻笑道:“宣平侯府的男人就喜欢将心中另有所属的女子抢回府中做媳妇,定北侯府与宣平侯府同出一脉,我自然也是如此。”

    谢明婳不敢相信谢骥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瞬间惊得瞪大了杏目:“你……你疯了!”

    谢骥麻木地忽略心中抽痛,只当没听见她这话,垂下眼眸,一手牢牢制住她双腕,一手去解她裙衿。

    “你做什么!快停下!”谢明婳浑身都开始发抖,“听见没有,快将我放开!”

    “纵然你我婚书已被焚毁,但只要我一日不肯和离,在我这里,你便仍是我的妻。”谢骥动作不停,扯出一个笑来,“我倒要看看,姐姐在我身下是否真的半点滋味都感受不出。”

    谢明婳呆呆看着他,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喃喃道:“你疯了,我已是陛下的人,你……”

    “陛下给了你多少时间与我了断?”谢骥忽然开口打断。

    谢明婳愣了愣:“一个时辰。”

    谢骥哦了声,漫不经心道:“虽短了些,但也够了。”

    “……”谢明婳秀眉一竖,沉声喝道,“谢骥!”

    “姐姐既已绝情到这地步,不如再狠心些。”谢骥动作间后背伤口崩裂,身后渗出道道血印,却仿若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一般,“待陛下过来,你便向他哭诉这一个时辰发生的事,让他将我杀了。”

    谢明婳不禁愕然。

    谢骥眼眸发红,笑着继续道:“我死之后,世上便不会再有人挡在你与你那旧情人中间了。他不会再因我而吃醋生气,你也不会再因我而心烦。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走罢,阿兄,先去吃些东西,莫饿坏了身子。”

    因为有约定啊。

    「为何是十七张呢?」

    「新年至,你便是十七了。」

    「明年我十八了,岂不是能收到十八张?这样的话,后年就是十九张,大后年就是二十张,大大后年就是……哇,发达啦!」

    「祝殿下长命百岁,每年都能给我发压祟钱。」

    「傻子。」

    风雪初停,明婳握着袖中那封厚厚的红包,蝶翼般的长睫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她低声喃道:“你才是傻子。”

    第 97 章 【97】

    【97】/晋江文学城首发

    不等裴琏告诉明婳,当天傍晚,明婳便寻去了西苑。

    彼时裴琏正将写好的陈情书装进信封,听到屋外传来侍卫的请安声,他将信函搁在了书册之下。

    “进。”他道。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袭应景的织金大红袄裙的明婳走了进来。

    裴琏吩咐下人沏茶,明婳却抬手:“不必了,我不喝。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侍卫微怔,见太子点了头,方才躬身退下,顺便将门带上。

    半扇木窗敞着,黯淡斜阳透过镂空雕花,斑斑点点地洒在灰青色地砖上。裴琏怔然看着谢明婳,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

    因是夜里,又已沐浴过,谢明婳没将长发挽成那个刺目至极的妇人髻,满头细软青丝披散开来,白皙姣好的面庞在烛光的照耀下褪去清冷疏离,平添几分温柔。

    若她颈侧没有那缕暧昧的红痕,便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了。

    思及此处,才刚压下去的灼痛重又席卷而至,裴琏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收回来,抬步走向龙榻,头也不回地漠然回了句:“夫人深夜对朕嘘寒问暖,你那前夫知道吗?”

    “……”谢明婳被他话里浓浓的嘲意刺得整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正犹豫着是继续追问还是告退离开,却听立于床榻前的帝王冷声道:“既睡不着,便过来。”

    这话耳熟得紧,谢明婳闻言瞬间头皮发麻。

    类似的话,谢骥曾贴着她耳朵哑声说过多回——“姐姐,既睡不着,便与我做些旁的事,好不好?”

    见她僵在原地不动,裴琏声音沉了两分:“再不过来,朕便立刻送你那便宜弟弟上西天。”

    “……”谢明婳忍着屈辱站起身子,暗悔自己留了下来,却只能迈步走到他身前垂眸站着,低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方才她呆坐着不肯过来,裴琏胸膛如被烈火灼烧,可此刻见她一听自己要杀谢骥竟就真的过来了,膛间火势不仅未有半分消减,反而添了两把干柴进去。

    他面色瞬间一冷:“为朕宽衣。”

    谢明婳猛地抬头看他。

    裴琏见她满脸震惊,脸上漾出一个浅笑来,温声道:“这般吃惊做什么?”

    “朕不是已同夫人说过,朕在床榻间就喜欢人妇,”他笑容不变,缓缓道,“夫人当这话只是用来吓唬你的?”

    谢明婳脸色雪白,知他是要来真的了,当即眨了眨眼,两行清泪瞬间自雪嫩的脸颊落下,屈膝跪了下来,怆然道:“我知陛下恨我,但当初我若不那样做,我谢家的儿郎便要全上断头台了,我和其他谢氏女眷也要被流放至北境。”

    裴琏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明婳瞧,忽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其带向自己,旋即俯身凑近,近到几乎与她鼻尖相触,近到两人呼出的热息喷在彼此面上,眼中都只有对方的影子。

    谢明婳头皮发麻,强作镇定地与他对视。

    裴琏薄唇轻启,唤了她一声:“谢明婳。”

    谢明婳顿时心里一沉。

    “你与朕青梅竹马十五年,曾那般亲密过,彼此熟悉到只需看一眼便能知晓对方所想,”裴琏扯起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就别摆出这副姿态骗朕心软了。”

    谢明婳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艰难开口:“罪妇……的确是在作戏,却万万不敢诓骗陛下,我说的……都是真话。”

    裴琏静了许久,抬眼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你下毒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那为何害了朕之后还要另嫁他人?难道这也是逼不得已?”

    谢明婳面色一僵,讷讷道:“当年谢府被抄家夺爵,入不敷出,仆人和侍卫几乎都散了个干净,三不五时还有人前来为难,日子实在有些难熬,恰好这时候,我碰见了谢骥……”

    谢明婳被他讽刺得脸色青白交接,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以为你已死了……”

    “以为朕死了?”裴琏眼眸发赤,气极反笑,“朕若那时真死了,难道不是你杀的?你杀了朕之后难道就不会愧疚难过?为何不到三月便嫁了旁人!”

    谢明婳脸上血色尽褪,一双美目空洞地看着前方,唇瓣颤了许久,忽地笑了出来,辩无可辩,索性实话实说:“因我那时想着,既然当了这恶人,索性便当到底,否则一边身负罪孽,一边却仍是过得穷困潦倒、战战兢兢,那我成什么了?”

    眼前的女子仙姿玉貌,皎皎如天上月,一双明净清琏的杏眼弯成月牙儿,分明仍是世间最纯洁美好的模样,内里却像已换了一个人。

    裴琏不敢相信方才那些话是从谢明婳口中说出来的。他怔怔看着谢明婳,仿佛今日才头一回认识她,过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双手钳住她的薄肩,额间青筋暴起:“谢明婳,谢明昭,你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谢明婳将笑收了起来,静静与他回视,声音归于平静:“是。”

    “臣妇方才之言句句发自肺腑,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恶妇。陛下恨毒了我,要杀我报仇,我无路可逃也无话可说,只盼陛下高抬贵手,给我留几分妇人家的颜面,在杀我之前莫再羞辱我,给我个痛快。”

    裴琏目光半瞬不移地盯着她瞧,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蓦地绽出一个笑来,眼尾却染上猩红:“夫人还真是敢作敢当。”

    “羞辱?”他嗤笑一声,“这就算羞辱你了?那你与谢骥窗后交合的时候可曾想过朕也会觉得屈辱!”

    谢明婳唇色发白,纤长的睫羽一下下轻轻颤着。

    谢明婳被他一句句毫不留情的讥讽之语说得心脏刺痛,眼泪瞬间簌簌而落。

    “哭什么?”裴琏面无表情,“你哭给谁看?你前夫可不在这里。”

    谢明婳拼命咬唇强忍,可眼泪却愈发汹涌。

    裴琏抿紧薄唇看着她脸上的泪和眼下淡淡的乌青,良久,松开桎梏她的手,漠然道:“滚出去。”

    “朕乏得很,明日再继续同你算账。”

    首领太监王忠闻言给女官使了个眼神,女官会意,忙走上前将谢明婳扶起来:“天色已晚,姑娘随下官去右侧殿安歇罢。”

    安歇?裴琏怒成这副模样,竟还容她安歇?

    谢明婳怔然看向锦衣玉带的帝王。

    “这般看朕做什么?”裴琏冷冷开口,意有所指,“今晚最后睡个好觉,明日过后,你夜里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这是何意?

    谢明婳呆呆看着裴琏,瞬间心底生寒,直至听见女官温柔的催促,才动了动发麻的双腿,跟着女官去了右侧殿。

    右侧殿虽比正殿小些,但比谢明婳在谢府所住的正屋却要宽敞得多。

    谢明婳脑袋沉沉,浑身无力,再无心思去瞧殿里华丽典雅的装潢和各类昂贵布设,甚至连自己是怎么被女官扶上床榻的都不清楚,便这么昏睡了过去,跌入一个又一个冗长的梦。

    裴琏面覆寒霜,一双漆黑的瞳眸死死盯着谢骥那张年轻俊朗却讨嫌至极的脸,提着刀大步走至床榻,单手揪住谢骥的衣袍将他拎了起来,抬起长刀抵在他脖子上。

    看着谢骥的红润唇瓣和那双狐狸精似的桃花眼里残存的春色,裴琏眼中闪过一道厌恶与妒恨,眯了眯眸,握着刀柄向下一按,嗓音寒如切冰碎玉:“朕今日放谢明婳出宫,是让她回来与你彻底了断。谢爱卿,你不知道吗?”

    谢骥的脖颈立时被锐利刀锋割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从中渗出来,往下滑出几道血线。他吃痛地微蹙了下眉,声音却镇定平静:“回陛下,臣知晓。”

    裴琏目光冷戾,立时加重了几分力道,漠然开口:“既是知晓,那你们二人方才在做什么?”

    谢明婳眼见谢骥流的血愈来愈多,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陛下……”

    “夫人,你可想清楚了。”裴琏冷冷打断她的话,“你若敢拦着朕,朕现在就一刀剁了他!”

    谢明婳脸色发白,闭上了嘴。

    谢骥桃花眼中漾开温柔色,朝谢明婳安抚地笑了笑,实话答道:“启禀陛下,臣方才只是在与臣明媒正娶的妻子亲近,并未做任何有违国法之事。”

    裴琏闻言腾地一下在胸间燃起滔天妒火:“好一个明媒正娶!”

    “谢骥,你这是在挑衅朕?”裴琏连连冷笑,“你可别忘了,她几日前就已与你和离了!”

    说完这句,裴琏侧眸看向谢明婳,眼尾霎时晕开赤色。

    这是他昔日未婚妻,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十余年。纵是当年彼此两情相悦,他对她渴望到发疼,也仍是拼命克制,舍不得唐突她半分,连她的衣袖都未曾碰过两回。

    可如今……她却心甘情愿被这个乳臭未干的男人肆意糟蹋。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谢明婳被谢骥欺在身下亲吻的画面,裴琏忍不住自虐般地想:方才她到底是与谢骥亲得多久多激烈,唇瓣才会变成这副嫣红微肿的样子;谢骥又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她连胸前衣襟都乱了。

    想到此处,裴琏闭了闭眼,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一刀捅死这个色胆包天的龌龊男人。

    裴琏听罢沉默良久,最后问了一句:“所以你是不愿了?”

    谢明婳纤指微蜷,看了眼满脸忐忑期待的谢骥,轻轻点了点头:“是。”

    裴琏定定看着谢明婳的脸,恍惚间好似听见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中有道相同的声音在对他说:“太子哥哥,你怎么这般好呀?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

    骗子。

    薄情之至。

    裴琏不由自嘲一笑,满心酸涩,阵阵灼痛在体内蔓延开来,疼得他脸色惨白,险些维持不住帝王仪态。

    “好啊。”裴琏胸腔里的那颗心一点点变得冷硬,眸底猩红如血,“很好。”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昔日青梅,唇角缓缓勾起森然笑意,“夫人当真是好得很。”

    谢明婳心里猛地一沉,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往后退。

    裴琏瞧见谢明婳的动作,心中恨意霎时更甚,忽然间狠力将谢骥推开,大步走向满脸惊惧的白衣女子。

    裴琏置若罔闻,又上前一步,将谢明婳逼到后背贴着墙面,彻底无路可退。

    过分高大的阴影将谢明婳整个人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帝王衣袍之上高贵冷冽的龙涎香气缓缓袭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险些呼吸不上来。

    谢明婳瞥了眼裴琏手中那把沾了血的刀,面色微微发白,紧紧闭上眼,鸦羽似的长睫一下下轻颤着。

    裴琏视线下落,凝在谢明婳的樱唇之上,忽地抬起那只空闲的手捏住她小巧白皙的下颌,用指腹一下下摩挲这两瓣柔软。

    谢明婳浑身一僵,睁开眼看向面前芝兰玉树的帝王。

    不远处趴在床榻上的谢骥看见这一幕,瞬间目瞪口呆,心头狂跳,一张俊脸由白转青,又青转黑,脸色堪称五彩缤纷。

    都是男人,他怎会不知皇帝这是想对他媳妇做什么?

    谢骥欲骂又止,好半晌才咬牙切齿憋出一句:“陛下,您这是何意!”

    裴琏没有理会他的话,那双如黑濯石般的眼眸只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如高山白雪、天上皎月般圣洁美貌的女子,眸光一点点暗下来,忽地低头吻了下来。

    两瓣温热柔软贴上她的唇,谢明婳脑中轰地炸开,神思归于一片空白,极度震惊之下甚至忘记了反应。

    “夫人——”谢骥睚眦欲裂,挣扎着从榻上爬下来,重重摔落在地上,看着对面正肆意欺侮他媳妇的年轻帝王,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全无,怒吼道:“昏君!狗皇帝!放开吾妻!”

    门外的谢府下人闻言瞬间吓得魂都丢了一半,好几个急到哭出来,深恐皇帝盛怒之下将主子当场处死。

    “唔……唔唔……”谢明婳拼命挣扎着,抬手用力去推裴琏。

    感受到谢明婳的抗拒,裴琏眼眸赤色又深了两分,倏然将长刀松开,抬手扣住谢明婳的腰将她带向自己,直至两人严丝合缝地紧紧相贴,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着谢明婳娇小玲珑的身子,令她再也无法挣扎逃脱。

    耳边传来谢骥撕心裂肺的吼声,谢明婳听得眼眶发烫,缓缓闭上双目。

    唇瓣被裴琏重重啃咬含吮,过得片刻又被他的舌尖撬开探入,谢明婳被迫与之唇舌相依,呼吸交缠。

    裴琏吻得极其用力,像是想把她活活吞了,又像是想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这个吻里。

    谢明婳眼尾通红,连舌尖都被吮得发麻,只觉自己就要溺死在这个吻里,却怎么也推不动面前之人。

    忽然,帝王停了下来,低眸扫了眼她胸前,眸光霎时又暗了几分。

    谢明婳大口呼吸,可还未等她缓过来,眼前一暗,嘴唇再度被人堵住。

    这回竟比刚刚还要激烈,暧昧的水渍声伴着谢骥嘶哑的嗓音传入谢明婳耳中。她连唇瓣都被帝王咬破,舌尖尝到腥甜,因久久无法呼吸而脑子昏昏沉沉,连抬手的力气都无,被迫软在皇帝怀中,直至快要窒息,才终于被放过。

    看着谢明婳那双迷离洇湿的美目,裴琏眸色幽深,抬手拂去她唇边水色,嗓音喑哑:“夫人的滋味果然如朕所想,妙不可言。”

    谢明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唇瓣不停发颤。

    裴琏只当没听见不远处谢骥的咆哮声,勾了勾唇:“所以夫人今日不愿与谢爱卿了断也无妨,左右朕本就偏好人妇。”

    谢明婳如遭雷轰,玉颜瞬间苍白如雪,抿紧唇瓣盯着眼前已然面目全非的帝王。

    裴琏定定与她对视,良久,忽地开口唤道:“祁澜。”

    御前侍卫统领祁澜闻声进来,立于帝王身前垂首拱手:“臣在!”

    “定北侯谢骥辱骂天子,大逆不道,即日起幽禁于府中,非诏不得出。”裴琏薄唇轻启,冷冷道,“谢明婳,即刻押回宫中。”

    女官是翌日晨早才发现谢明婳有些不对头的。

    躺在床上的女子双眸紧闭,雪玉一般的脸颊上有着不正常的酡红,眉头深蹙,呼吸极弱,怎么也叫不醒。

    女官伸手去探谢明婳的额温,立时便吓了一跳,忙将两个宫婢唤上前来照看谢明婳,然后便快步往主殿去。

    皇帝才刚下早朝,此刻正在净手,见女官进门,淡淡瞥了她一眼:“她可醒了?若醒了便叫她过来。”

    女官抖着声儿开口:“回……回陛下,姑娘……姑娘高热昏迷,病得厉害,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裴琏擦手的动作瞬间顿住,嗓音平静:“朕还没对她如何,她便高热昏迷了?”

    只有不想活的人才会在这时候应声。女官闻言深深垂首,整个紫宸殿的宫人也都纷纷低下脑袋装鹌鹑。

    裴琏垂眸看着水面,脑海中浮现出昨夜谢明婳咬着唇无声落泪的模样,挥之不去。

    他与谢明婳三岁相识,十多年间,只见她掉过三次眼泪。

    一次是在四年前谢大学士离世之时,另两次是在昨夜。

    恍惚间,两个小童从人群里跑了过来,险些撞到明婳。

    “小心。”

    纤细的手腕被握住,下一刻,明婳便被牢牢护进一个熟悉的结实胸膛。

    那握在腕间的掌心如熔浆般,灼烫。

    而比之更为灼烫的,莫过于那张银色面具之下年轻男人幽深阒黑的双眸。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明婳,嗓音微哑:“你可还好?”

    第 98 章 【98】

    【98】/晋江文学城首发

    闹市里花灯如云,流光溢彩。

    明婳愣了一瞬,才想着从他怀里离开:“没事。”

    她轻挣手腕:“他们没撞上我。”

    那叩着的大掌却没松开。

    明婳诧异仰起脸,面具后的男人狭眸笼在阴影里,瞧不出情绪,嗓音却是温润的:“灯市人多,鱼龙混杂,还是牵着,免得走散了。”

    这平淡的语气,好似只是审时度势的商量,并无半分冒犯或是占便宜的意思。

    明婳看着周遭一波又一波拥挤的人潮,咬了咬唇,点头:“嗯。”

    “明晚?”裴琏嗓音平静,细听之下却带着几分哑,“只一夜?”

    谢明婳闻言心跳一滞,顺着皇帝的意思说了下去:“若陛下肯高抬贵手饶我性命,自然是陛下想要多久便是多久。”

    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半室银辉。裴琏沉默良久,再度合上眼,淡淡道:“朕还没有这般自甘下贱,上赶着去睡一个不仅满心算计,还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的女人。”

    谢明婳怔怔瞧着他昳丽的侧颜,半晌,用尽仅剩的勇气轻声开口:“只这一次了。”

    裴琏睁开眼。

    “陛下若饶臣女性命,臣女从此定做个良善女子,对陛下事事坦诚,再无欺瞒算计。”谢明婳低垂眼眸,声音又轻了两分,“最后再原谅我一回,给我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可好?”

    裴琏望着头顶的明黄床幔,静了许久方再度开口:“那谢骥呢?”

    “朕可容忍不了自己的女人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

    谢明婳神色镇定,恭声道:“既是要侍奉陛下,臣女心里自然只会有陛下一人。待他日陛下腻了臣女,或把我丢至冷宫,或将我发还本家,我都万万不敢再与旁的男子有半点逾矩。”

    裴琏闻言默了几息,薄唇微启:“你嫁给谢骥的那三年,也是像这般将自己说服,然后将朕从你心里抹去的罢?”

    谢明婳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饿坏了身子?

    裴琏怔怔看着朝他弯眸巧笑的谢明婳。

    眼前人此刻梳着闺中时的发髻,如瀑青丝柔柔垂在腰后,日光透过她耳垂上戴着的那枚水头极好的玉坠儿,在柔婉莹白的侧脸上落下一道光影,与盛满那双澄琏杏眸的细碎的光一同晃漾进他心里,令他再也怒不起来。

    谢明婳见皇帝眉宇间的戾色渐渐褪去,便大着胆子轻轻扯了扯他的宽袖,柔声道:“走罢,我们去用膳,再大的事也比不上阿兄的龙体重要。”

    感受到谢明婳轻扯自己衣袖的力道,裴琏眼中终于有了丝波动,静了片刻,抬手握住她那只柔荑,同时掀眸去瞧她的神情。

    对上那双如深潭般的黑眸,谢明婳顿感心里发寒,眉间笑意却半分不变,顺势回握住裴琏的手,牵着他起身。

    对方是皇帝,她自然不敢生拉硬拽,牵裴琏时只用了两分力气,心中已做足了准备,只要裴琏表现出丝毫不豫,便立时松手下跪告罪。

    好在裴琏没有,任由她牵着往里走,期间低眸扫了眼跪地发抖的一众宫人们,淡声抛下一句“起来罢”。

    包括王忠在内的满殿宫人们顿时如释重负,抬头望着那道清雅袅娜的身影,一时间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谢明婳这回没等裴琏开口便主动为他净手,一大一小的两双手浸在温水中,动作间片片嫣红的花瓣沾在两人手背上,衬得这两双手愈发白皙修长。

    整个过程裴琏一直沉默着,直至两人用完膳再度净手之时,才终于哑声开口问了句:“你不问朕因何发怒?”

    裴琏怔然看谢明婳许久,眼眶蓦地一红,倏然俯身将她扛上肩头,一边转身大步往里间走,一边冷声斥退宫人。

    一众宫婢与内监纷纷红着脸快步退至紫宸殿外,阖上殿门。

    裴琏身形比谢骥还高些,加之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虽用了一条结实的臂膀牢牢箍在谢明婳腿弯,她却仍是在颠荡间慌惧得下意识紧紧攥住他的锦袍。

    待到了龙榻前,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谢明婳被丢进明黄的床帐之中,下一瞬眼前挺拔如松的男人欺了下来,紧扣住她的腰胡乱地吻下来。

    天子锦袍上沾染的龙涎香气钻入她的鼻息,裙衿不知何时被人解开,轻飘飘落在绣了龙凤祥云的华贵软毯之上。

    裙裳如花瓣般层层剥落,露出洁白无瑕的内里。裴琏一双瞳眸漆黑如墨,颤着眼睫低眸看去,从上至下缓缓扫过每一寸雪色。

    纵是再镇定冷静,可真到了这一刻,谢明婳仍是紧张得连玉肩都在微微发抖。

    过往十余年她见惯了裴琏温柔守礼的模样,一朝重逢即便明知他们二人已回不到过去,却依旧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他。

    谢明婳闻言瞬间脸色发白。

    裴琏抬手轻轻抚摸她柔软的乌发,神色淡淡:“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当真能做到?”

    谢明婳勉强逼着自己清醒些,敛容道:“谢明婳指天起誓,定会一世伴于阿兄左右,再无二心。”

    裴琏一瞬不瞬盯她许久,眉头舒展开些许,缓缓开口:“记住你说的话,今后一心待朕。”

    “若再想着别的男人,”裴琏直直与她对视,薄唇微启,“朕就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帝王目光极冷,嗓音森然。谢明婳心底霎时生出丝丝寒意,艰难挤出一个笑来:“谢明婳……明白。”

    帝王神色缓和下来,看着身下曼妙的雪躯,喉结上下一滚,哑声道:“为朕宽衣。”

    谢明婳静了几息,知晓今日躲不过了,依言抬手替他褪衣。

    件件华服坠地,与雪色裙裳交缠。谢明婳别开脸,不敢去瞧男人高大健硕的身躯。

    裴琏看着谢明婳那红到滴血的耳珠,忽地轻轻笑了出来:“又不是第一回看见男人身子,明昭为何还这般害羞?”

    谢明婳俏脸滚烫,暗恼他不正经,却不能像对谢骥那般出言训斥,当下只能当没听见,紧紧将眼闭上。

    “谢明昭。”裴琏凝望着她灿若芙蕖的脸庞,渐渐收了笑,嗓音愈发沉哑,“看着朕,看清楚。”

    谢明婳长睫颤如蝉翼,默了须臾,终是睁开了双目。

    与她对视的那一瞬,裴琏眸光顿时一暗,俯身细细吻了下来,故作好奇地在她耳边轻声开口:“那晚明昭连与人在窗后云雨的事都敢做,今日只是和朕规规矩矩在床帐之中行事,为何竟会羞成这样?”

    听了这话,谢明婳整个人瞬间烫得似要烧起来,还未等她从羞恼中抽离,一寸寸而下的密密麻麻的吻便带来了阵阵让人难以承受的痒意,令她霎时浑身战栗,当即难耐地弓起了身子,忍不住开口告饶:“阿兄……”

    女子的嗓音带着些许哭腔,尾音发颤,再无平日半分沉稳淡漠,分外柔媚而惹人怜惜。

    裴琏听得心尖也跟着颤了颤,抬起一双晦暗的眼眸,望着谢明婳紧咬的樱唇和洇湿微红的杏目,心神激荡之余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想着:她这三年躺在谢骥身下时,是否也是这般柔弱勾人的模样?

    嫉妒和酸楚在心间疯长,裴琏瞬间眼眸染赤,立时引开她双膝俯身欺了下来,在她耳边哑声呢喃:

    “谢明昭,你待朕凉薄如斯,还想让朕原谅你?”裴琏嗓音嘶哑,“又凭何认为,朕会要一个为了活命才愿留在朕身边的女人?”

    谢明婳默了许久,麻木地抑下心底泛起的丝丝疼痛,将脑袋缩回锦被里,涩然道:“陛下说得不错,臣女的确自私凉薄。方才是臣女厚颜无耻,痴心妄想,从今往后不会再在陛下面前多言半句,听凭陛下处置便是。”

    话音落下,殿中重归寂静。裴琏怔怔看着那窝在锦被中背对着他的娇小身子,见她当真不再开口说一句话,刚被压制不久的余毒重又席卷而来,灼痛在一瞬之内疯狂蔓延,令他霎时遍体发烫,如被烈火焚烧。

    许是因近日发作得太过频繁,又或者是因此刻身在温暖的锦被中,这一回发作竟是比先前任何一回都更痛苦难熬。

    热意上涌,令他连意识都有些不清醒,疼到难以承受之时,忍不住又看向了躺在里侧的那个女子。

    他瞬间忆起白日里那两个吻,那般柔软甘甜,轻易就抚平了他体内的灼痛,阵阵渴求从心底而生,不受控制地缓缓靠近,从后抱了上去。

    半梦半醒间,谢明婳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动静,瞬间惊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瞧,一只大掌便扣住了她的腰侧,掌心灼热至极,烫得她半边身子都有些发软。

    下一瞬,一具滚烫得吓人的身躯突然从后贴来,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

    感受到自身后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谢明婳心里一沉,在裴琏怀中艰难转身,欲去探一探皇帝的额温,却听男人低哼一声,哑着声线开口:“别动。”

    谢明婳感觉到他的起势,瞬间浑身僵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您怎么了?要不要再让王公公请沈老宗主来瞧瞧?”

    “不必。”裴琏拥着怀中雪玉不肯放手,将脸埋入她颈侧,嗓音愈发哑,“朕缓缓便好。”

    谢明婳默了默,轻声道:“可陛下很难受。”

    天家教养皇子惯来严苛,对储君更是如此。裴琏是中宫嫡出,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心性体魄都远非常人能及,无论文武都无人能出其右。

    她与裴琏相识多年,自然知晓他若不是身子不适到了极致,便定然不会轻易在人前露出脆弱姿态。

    裴琏听了她的话后静了须臾,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几分嘲意:“你还会在意朕难不难受?”

    谢明婳只当没听见他的冷嘲热讽:“劳烦陛下先将我松开,我去唤王公公。”

    裴琏瞬间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谢明婳默了许久,开口艰涩:“陛下方才不是说不要臣女?如今为何又要抱我?”

    裴琏也跟着沉默下来,随即状似漫不经心道:“因不知何故,朕与你亲近时身上会舒坦些,疗效远胜沈老宗主施的针。”

    “当真?”谢明婳不由愣住,心中惊疑,“陛下所得是何病症?竟这般古怪。”

    裴琏当即冷嗤一声。

    谢明婳见他听到自己的问话后是这种反应,顿时忆起四日前的猜测,犹豫一瞬,轻轻问他:“是否与臣女当初……下的毒有关?”

    她忐忑地等了半晌都没等到皇帝回答,正欲再开口问一遍,肩上衣料被人猛地扯了下来。下一瞬,身后之人突然狠狠咬上她的薄肩,与此同时,那双箍着她的壮实手臂也愈发用力。

    她一颗心瞬间坠向深渊,咬唇强忍肩上传来的疼痛,由着裴琏泄愤,待片刻后终于被放过,方再低低问了句:“能治好么?”

    裴琏静了两息,哑声道:“你说呢?”

    谢明婳眼眶一热,低下头去:“对不住。”

    裴琏闻言沉默了很久,眸底渐渐染上赤色,忽然将谢明婳扳向自己,重重吻上她的唇。

    在榻上拥吻远比在马车角落更令人心慌意乱。谢明婳被他覆在身下吮吻,听着两人凌乱交错的呼吸声,身子酥软之际,连意识都变得涣散。

    昏暗的烛光下,裴琏离开谢明婳的唇瓣,低眸看着那件已然被自己揉皱的小衣,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白日谢明婳被谢骥覆在身下吻过之后便会乱了身前衣襟。

    他心中霎时涌上一股妒恨,光是在脑中想象那副场景,就已烦躁到想一刀捅死那小淫贼,沉声问道:“明昭是更喜欢朕这般待你,还是谢骥?”

    谢明婳不敢相信裴琏竟会这般问,瞬间憋红了俏脸,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

    裴琏见她不肯答,胸间妒火愈来愈盛,连带着体内的灼痛也加重了几分,瞬间又吻了下来。

    谢明婳忽地浑身重重发颤,隔着小衣死死按住那只手掌,偏过头躲开他的唇:“陛下本已恨极了臣女,如今是因需要臣女这味药才亲近我的吗?”

    裴琏已忍到发疼,听出她话里的试探,淡声反问:“那明昭此刻不似朕自左侧殿回来前那般抵触朕,到底是因心存愧疚,还是突然间发现自己仍喜欢朕?”

    谢明婳听罢愣怔须臾,旋即垂下眼帘,在一片昏暗之中自嘲般笑了笑。

    喜欢?

    哪有人会舍得对自己喜欢的郎君下毒手?

    自三年前决定背叛裴琏的那一瞬开始,她便再没资格说这两个字。

    光是想一想,连她自己都觉虚伪恶心。

    裴琏没等到她的答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漠然道:“不管你心中所想为何,如今这是你欠朕的,便该弥补偿还。”

    谢明婳静了一瞬,低眸看了眼他身下起势,轻轻启唇:“陛下若只是需要一味药,其实不必忍着嫌恶与臣女行房。”

    裴琏听到“嫌恶”二字,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揪紧,霎时疼得厉害,动了动唇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蓦地浑身一颤。

    他脑中变为一片空白,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眉眼之间霎时染上愠怒,咬牙切齿攥住她的细腕,寒声逼问:“是谢骥教你的,对不对?”

    谢明婳鸦羽似的长睫微颤。

    裴琏见谢明婳默认,一瞬间又气又妒。

    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来,那个混账彼时是如何又是撒娇又是哄地缠着谢明婳帮他,而谢明婳又是如何招架不住最终应了下来,由着他胡闹。

    自己从前万般珍重疼惜的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长大的一株玉兰,那般纯洁美好,竟被那个小混账教坏了。

    愤怒、酸涩、妒恨齐齐如浪潮般狂涌而至,裴琏只觉自己快疯了,眸底猩红如血,嗓音发颤,怒不可遏:“禽兽!”

    “恶心至极!”

    心绪剧烈起伏之下,裴琏才刚缓解两分的灼痛瞬间加重了数倍,浑身愈发滚烫。

    谢明婳见他龙颜大怒,低垂眼眸,轻声道:“若陛下接受不了臣女碰过旁人,天底下有成千上万个倾慕陛下的女子,陛下可寻别的姑娘进宫。”

    说完她挣了挣手腕,欲将手收回。

    裴琏抿紧薄唇盯着谢明婳瞧,在她的手即将松开的那一瞬,终是再也忍不住,用力攥住那只柔荑带向自己,颤着眼睫闭上双目。

    谢明婳一愣:“陛下?”

    “继续。”裴琏耳尖红到滴血,嗓音却低沉平静,“朕没说自己接受不了。”

    肃王如今不再年轻,下一回一举歼灭敌寇的机会,也不知是多少年后。

    自古以来,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大丈夫存于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封狼居胥?

    哪怕只是在青史添上“永熙二十七年夏,平定西突厥”这寥寥一笔,于武将而言,也将是无上的光荣。

    三月底,两名使臣终于回到庭州。

    东突厥已与蓟北军打了起来,养精蓄锐八年,连夺沩州、檀州、泗州,直逼蓟州城下。

    西突厥大受鼓舞,也召集骑兵,一路北下。

    肃王憋了好几月,终于等到对方起兵的消息,当即摩拳擦掌,双目炯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自投。来人,召集诸位将军来我帐中,这回势必宰了莫铎那个老泥鳅,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第 99 章 【99】

    【99】/晋江文学城首发

    战事一触即发。

    去年年底北庭军就开始为战事做准备,是以肃王召集诸位将军入帐,很快便敲定了出兵路线与战略安排。

    肃王为统帅,亲自率兵五万,右武卫将军谢明霁、左武卫将军崔公瑾为副将,另有部将数名,一同前往边境讨贼。

    出征日子定在四月初三。

    是个春暖开花,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但那一日,明婳并未随肃王妃与明娓一同去送行。谢明婳瞪圆了杏目呆呆看着裴琏,巨大的惊愕甚至让她忘了此时的羞臊难堪。

    床笫之间独好人妇……他竟说出这种话来。

    纵是沉溺美色、好夺人妇的昏君,为了皇家体面和君王名声,也不会将这种有失体统的话放在明面上说。

    裴琏看着她这副如被雷劈了一遭的呆怔模样,一猜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觉得朕变了?”

    谢明婳白着脸答:“罪人不敢。”

    裴琏没理会谢明婳这句谎话,忽地上前逼近,将连连后退的她一把拽向自己,在她耳边如诱哄般问道:“那夫人猜猜,是谁让朕变成这副模样的?”

    谢明婳一只手被他攥住,另一只手仍在牢牢捂着被划破一半的小衣,闻言心中羞愧,顿时低下了头。

    裴琏抬起她白皙小巧的下颌,迫使她昂首与自己对视,连声质问:“三年前是谁远赴南阳来到朕身边,骗朕说要亲眼看朕及冠,说要陪朕过二十岁生辰,说要等朕回京娶她?”

    “是谁给朕下了毒,眼睁睁看着朕剧痛难忍、呕血不止,却半点心软不忍都无?”

    “又是谁下完毒后没几个月便急急找了别的男人,和别的男人同床共枕恩爱三年,全然忘了朕这个人?”

    谢明婳眼尾晕开绯意,唇瓣轻颤。

    裴琏看着她杏眼里的潋滟水色,想起在谢府的那一幕,嗤笑道:“你心疼谢骥受刑,那你可知朕当初中毒后被折磨了整整三月,浑身如被烈火日夜烧灼,险些活活疼死,若非玄阴宗的沈老宗主救朕一命,朕这条命便真的没了。”

    谢明婳玉颜惨白,点了点头。

    裴琏薄唇紧抿,定定看着谢明婳的脸,倏然将手收回,猛地将脸别至另一侧,哑声道:“你明白便好。”

    他望着飘在浴池中的瓣瓣玉兰:“再等下去水就凉了,是你自己脱,还是朕帮你?”

    谢明婳默了默,低低答他:“不敢劳烦陛下,我自己来便好。”

    她的语气谦卑疏离至极,听得裴琏恍惚一瞬,好似听见自那段青葱岁月里遥遥传来的笑语:“太子哥哥,你的耳朵怎么又红了呀?”

    只这短短一句话,便叫他心底霎时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分明是同一个声音,同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可记忆中的少女眉眼弯弯、语气俏皮,那双清琏漂亮的杏目只瞧得见他一个;面前的年轻妇人却低眉顺眼,声音恭敬,心心念念着另一个男人。

    裴琏眼眸发赤,心绪剧烈波动之下,体内霎时升起一阵又一阵灼痛,当即漠然道:“那便脱罢。”

    谢明婳顿了顿,轻声应是,颤着纤指在他面前褪下小衣和绸裤,忍着羞耻抬步往浴池走去。

    她站的地方离浴池只有十步远,但就这十步之遥,也已足够难熬。

    身后投来的视线灼热至极,滚烫得让人不敢相信是裴琏的目光。

    待下了台阶,浸入水中,纯白的玉兰花瓣将她的身子掩住,温热的水波柔柔拂来,谢明婳紧绷的心神才终于得以舒缓。

    她也终于敢看向站在池沿的年轻帝王,不知是不是烛光所致,裴琏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苍白。

    许是她瞧裴琏的时间太长了,裴琏忽然神色平静地问道:“看朕做什么?”

    她立时回神,垂眸请罪:“罪妇失仪。”

    岸上之人瞬间沉默了下来。饶是谢明婳置身于温热的池水之中,也能感觉到他身周骤然散发出的森森寒意。

    一片死寂之后,谢明婳终于听见裴琏再度开口,只是嗓音又冷了下来:“朕先出去。你自己好生沐浴,洗干净些。”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画面,脸色瞬间变得更差了,寒声道:“尤其是那一处。”

    谢明婳被他直白的话说得玉颜通红,低声应是。

    裴琏许是被她气着了,说完那句话后便大步离开了此处。

    谢明婳发了会儿怔,直到感觉到池水稍有些凉了,这才回过神来仔细沐身。

    池沿的屏风处已备下了一身干净衣物,是她素日常穿的式样,天水碧的裙襕处用银线绣了朵朵玉兰暗纹。

    玉兰。

    谢明婳不由失神。阵阵热息喷在谢明婳颈侧,她被迫仰着脸承受,一双翦水杏眸仿若蒙上轻纱薄雾,纤纤素手抵在谢骥肩上,却不敢太用力。

    男人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纠结心软,眼泪淌得愈发汹涌,那双钳着她的粗壮手臂箍得越来越紧,不给她半点挣扎逃脱的机会,满脸是泪地不停吻着她,口中不断哽咽着唤她骗子。

    “阿骥,别!”谢明婳声音发颤,“就当我求你,莫再执拗了,好好活着,别让我连死都不安心。”

    谢骥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眸,嗓音沙哑:“你既说你自私,那还管我做什么?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谢明婳一时无言,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头一回后悔自己嫁了谢骥。

    若当年算计的是宣平侯二公子,她想要的也仍是能得到,只不过糟心事会多些,需费些心思应对谢二的冷嘲热讽和刁难,但也好过如今为难到这地步。

    谢骥实在太好,将一整颗炽热温暖的心从胸膛里掏出来,巴巴捧给她瞧。她已害了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裴琏,不愿再拖累一个谢骥。

    谢明婳闻言垂眸静了片刻,最后问了一遍:“当真不愿?”

    谢骥低头虔诚一吻,语气认真至极:“纵死不愿。”

    谢明婳沉默良久,低低道了声好。

    谢骥顿时眉开眼笑,再度吻了下来。

    “别!”谢明婳忙偏头避开,“陛下只给了我一个时辰,午时一到宫里便会有马车来接。”

    谢骥闻言怔怔瞧着谢明婳的脸,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到他神思恍惚。

    午时阳气最盛,赐死犯人大多都是选在这个时辰。

    纵是决意与谢明婳共赴黄泉,可一想到谢明婳很快便会被赐死,仍是心如刀绞。

    天底下就没有不痛苦的死法。陛下再如何给谢明婳一个痛快,也不外乎就是让她在鸩酒白绫匕首里选一样,这里面哪一样不疼?

    谢明婳眼见谢骥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顿时面色一僵,边为他擦泪,边颇有些无奈地开口:“谢小将军,你是水做的么?眼泪怎么掉个没完?”

    谢骥瞬间恼羞成怒,低头重重吻上谢明婳的唇,吻了许久才将她放开,看着眼前这双清琏杏目,在心里默默反驳她的话:

    他才不是水做的。

    他是孤儿,从小不知在陋巷挨了多少顿打,无数次险些被活活打死,后来被祖父捡回来丢进军营,又挨过许多顿军棍,上阵杀敌时更是受过不知许多刀伤剑伤,好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但那些时候何曾有过半点泪意?

    武夫落泪,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可他却遇见了谢明婳。

    像是整颗心都落在了谢明婳身上,喜怒哀乐皆由她一人掌控,他渐渐开始变得脆弱,看见谢明婳受苦会掉眼泪,被谢明婳训斥会掉眼泪,觉得幸福甜蜜会掉眼泪,连床笫之间舒服到极致也会想掉眼泪。

    好在谢明婳是他的妻,他可亲她睡她,可一直有她陪伴在身侧,纵是这辈子就只能到这里了,他也还能与她同穴而眠,共求来生。

    谢明婳对上谢骥的眼神,那双泪汪汪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爱意与不舍,一点点融化她心里结的层层寒冰。

    她眸光动了动,算了下时辰,犹豫须臾,抬手圈住谢骥的脖子。

    谢骥瞬间浑身僵住,呆呆看着她。

    “还有两刻钟到午时,”谢明婳樱唇轻启,哄孩儿般柔声道,“我亲你一刻钟,你就别再哭了,好不好?”

    谢骥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喃喃道:“姐姐……”

    谢明婳昂起俏脸,缓缓凑近,轻轻贴上谢骥的唇。

    如除夕夜的烟花在耳边轰地一声炸开,谢骥脑中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刹那间好似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唇上传来的柔软和鼻尖萦绕的浅浅玉兰香愈发清晰馥郁。

    甜蜜在心里生根发芽,瞬间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开出一朵朵小花。

    好幸福。

    怎能这般幸福?

    谢骥眼眶发红,紧紧抱着谢明婳吻了回去,怀里这个冰雪般的美人未再如从前那般只知被动接受他的吻,而是搂着他的脖子略显笨拙地回应,可爱得紧,让他的心一下子便软得一塌糊涂。

    秋光穿过窗棂暖暖洒落,两人相拥而吻,缠绵至极。

    紫宸殿。

    帝王将手中批阅完的奏折往右侧轻轻一丢,抬眸问道:“什么时辰了?”

    候在一旁的王忠躬身答道:“回陛下,巳正了。”

    帝王思虑须臾,站起身走向那扇紫檀嵌白玉龙纹屏风,吩咐道:“拿身雪色绣云鹤的锦袍过来。”

    王忠闻言愣了一瞬,见皇帝蹙眉朝他看来才终于醒过神,忙应了声,出去命人将皇帝要的式样找来,服侍主子更衣。

    象征无上皇权的玄色龙袍被换了下来,一袭雪色锦袍穿上身,头上的金冠也换成了玉冠,帝王卸下威严端肃,平添几分矜贵温和,让王忠恍惚间好似又瞧见了当初那个温润太子。

    裴琏从屏风后走出来,淡声道:“告诉御膳房,中午的菜做得精细好吃些,须得不辣不咸不甜不酸不淡,素食中不能有藕和笋,肉食中不得有鸭肉,午时三刻呈上来。”

    王忠暗道不辣不咸不甜不酸还怎么好吃,但当下也只敢恭声应是,吩咐底下人去御膳房传话。

    裴琏低眸看了眼袍摆上用银丝绣的云鹤暗纹,唇角微微扬起:“备车,随朕去定北侯府接人。”

    王忠忙吩咐几个内监去套车,偏头瞧见皇帝脸上罕见地露出和煦笑意,顿时愣在了原地。

    盯着天子发呆本是不敬之举,但皇帝此番却没有怪罪,甚至还笑着打趣了他一句,凭谁都能瞧出来皇帝今日龙心甚悦。

    王忠心里感叹不已,暗道若主子日日都这般欢喜该有多好,他们这群紫宸殿的宫人也能跟着好过些。

    待马车套好,御驾出宫往西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北侯府门外。

    门房的小厮一见这明黄的马车,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却也只能立时出去跪地行礼。

    裴琏下了马车,经过小厮时垂眸扫了他一眼:“朕上次来过一回,已知晓赤麒院该如何走,不必带路。”

    小厮冷汗涔涔。

    眼前人是天下之主,他虽担心主子再挨一回打,却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让人给主子传话。

    裴琏收回目光,抬步往里走,所经之处,谢府下人纷纷大惊跪拜,一刻钟后便进了赤麒院的院门。

    谢府侍卫首领一见皇帝,刹那间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心知主子定是在与夫人温存,当即跪地扬声道:“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侍卫首领提醒得实在太过明显,裴琏盯着他瞧了几息,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忽地回身握住一个御前侍卫腰间佩刀的刀柄,铮然一声拔刀出鞘,沉着脸阔步走向正屋。

    裴琏瞬间浑身僵住,薄唇紧抿成线,无声与她对视。

    肃王妃颔首,看向姐妹俩:“你们和刘嬷嬷一道去,须得对着单子,仔细仔细再仔细!须知那关系着万千将士们的性命,容不得半点缺漏作假,明白吗?”

    明娓也没想到突然就接了个差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明婳则是一口应下,还举着手信誓旦旦:“阿娘放心,女儿一定瞪大眼睛,铆足精神,绝不错漏半分!”

    毕竟前线有她的父亲、哥哥,还有……

    裴琏裴子玉。

    第 100 章 【100】

    【100】/晋江文学城首发

    边境八十里外,北庭军大营。

    草原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可惜这样好的景色,在这战火纷飞的时节,无人欣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他们困死在那石头城里么!”

    副帐里,谢明霁一拳砸在铺着牛皮地图的长案上,黧黑面庞一片狠厉:“那个斛律邪摆明就是要置我父亲于死地,疯子,真是个疯子!”

    为了诱肃王上钩,甚至不惜拿一整座城池的突厥百姓当做诱饵。

    晋州,州牧府一间客房内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此时正在紧张的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潜入房中,他身形诡异,让守在附近的府兵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黑衣男子半跪着向华衣男子禀告自己得到的消息:

    “张副官,晋州牧说在秋狄场里抓到的刺客不忍拷打已经服毒自尽了,临死之前只说了当时还有其他刺客受伤逃跑。现在晋州牧要派人搜山,说是遇到了宁可不留活口也不能让刺客逃了。”

    “哼!”张副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当了这么久的晋州牧是吃白饭的吗!在牢里待了一个月的刺客还能服毒自尽,他怎么不说是天上掉下个石头砸死的!”

    “还派人搜山找刺客,我看他是想找到太子再来个死无对证才是真。”

    太子此次秋狄遇刺下落不明,幕后黑手十有七八就是这个晋州牧,只是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加上此时正在晋州的地盘上,敌强我弱,才会显得如此弱势。

    张副官大手一挥:“他们搜,咱们也要搜,让在晋州的据点盯紧了,殿下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会联系我们,务必要在他们之前找到殿下。”

    言罢他写下一封信装在信封里交给黑衣男子道:“拿着我的亲笔信,去禹州找小赵侯爷,事出紧急,让他务必带兵器前来。”

    禹州是晋州的邻城,此时他们能借用到的兵力也只有与太子交好的小赵侯爷这一支了。

    “是!”黑衣男子接过信封收好,眨眼间便从屋里不见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张副官终于坐下叹了一口气,只希望太子此时还活着,不然他们这一行人此次一个也跑不出这晋州。

    明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嘴里还在咒骂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能去理解裴琏话中的含义就被对方一把从秦玄怀里拉出来。

    裴琏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还踉跄了几步。

    明婳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识的想嗔怪对方,但看见裴琏阴沉着一张脸还是闭嘴了。

    每次和他起冲突准没好事。明婳想。既然吵不过那就沉默,对方比她有权有势还蛮不讲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果然裴琏没理她,只给了她一个凛冽的眼神,转而面向秦玄,皮笑肉不笑道:“在这里看到国师大人真是让人吃惊,不知道国师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昨日冒犯了国师大人,孤才将她撵出来。难道国师大人是觉得不解气,想要亲自来惩处她吗?”

    听到如此几句国师大人,就算对人情世故迟钝如秦玄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和明婳姑娘解开误会的。”秦玄盯着明婳,然而对方看到他投来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讲眼睛瞟向了别处。

    “即是误会那便更好了。”裴琏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过头不看他也不看秦玄,似是两个人都不想理的样子。

    “既然国师大人对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撵出去了。”

    明婳听到这话才有些反应,她略有些吃惊的看着裴琏,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明婳在州牧府这几日也发现了自己和裴琏似是不大能合得来。

    他身份高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礼仪,说话也直来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气。

    她好不容易从树林子里出来,若是还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明婳想要开口说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还没等她先把话说出去秦玄便又开口了。

    “在下看明婳姑娘有缘,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为徒。”秦玄看着明婳眼神坚毅。

    明婳没想到秦玄会对此事如此执着,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为何是他们两个在各执一词?明婳觉得很是别扭。

    裴琏听见这话也是一惊,他轻笑一声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呵,想不到她居然还有如此好的福气。”裴琏看向明婳,拉着她的手不禁用力几分,“怎么样,你愿意同国师一起去修道吗?”

    “我才不要去修道。”明婳一脸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明婳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去。

    但有裴琏在这里挡着秦玄大概不会像刚才那样纠缠不休。明婳想。

    能先送走一个是一个,至于裴琏这边……明婳看向他,对方此时心情好像还不错,那就等秦玄走了再和他好好说一说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裴琏话虽如此,但语气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必国师大人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明婳充满抗拒和戒备,而裴琏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秦玄觉得头有些痛,果然还是修道这种不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较适合他。

    秦玄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里也无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秦玄拱手离开,经过明婳身边时对她道,“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明婳听见秦玄的声音从自己耳边飘来,依旧没有回头,待到秦玄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

    然而抬起头便又是裴琏那张冷着的脸,门外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张恺拉走了,屋里此时只剩下了她和裴琏两人。

    明婳感觉有些紧张,自从她再次见到裴琏后两人独自相处时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她动了动手腕,裴琏意外的没有再紧握着没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挣开了他拉着她的手。

    失去了束缚,明婳立刻和裴琏拉开距离,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孤听闻你身子不舒服?”裴琏率先开口,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假装无意道。

    “啊?”明婳听到这话有点懵,但突然看到门外的张恺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颗头向她试了个眼色,略微反应过来了一点,“哦……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既然没事了,国师也原谅你了那就回去吧。”裴琏起身留了个背影给明婳,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时候孤被国师在外编排,说孤苛待下人。”裴琏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

    然而裴琏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预想中的感激,也没听到女孩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蹙眉回过头,这才看到明婳一脸纠结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气了,能不能现在就放我走?”

    “走?”裴琏淡淡的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对啊对啊。”看见裴琏面色没变,明婳觉得自己此时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经好了,我留在你身边也没用,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裴琏没有说话,明婳只当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从衣服的夹层中拿出一张纸。

    那是在马车上她让裴琏写的字据,如今她已经能将上面的字看懂个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作数了,那这张纸也就没有用了,这上面还有裴琏亲自写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着裴琏习字这段时间她经常看到有专门的侍从将裴琏写废的字销毁,想来这张纸也是一样,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适了。

    “这个还给你。”明婳以为裴琏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这张纸,这才沉默不语。自己主动还给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会答应自己了吧。

    然而裴琏不但没有接过这张纸,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几分。

    裴琏盯着明婳微微向上抬起的脸,她瞳孔微张脸上凝固着笑意,他甚至在明婳的脸上看见了几分讨好,这是他一直想要明婳展现给他的表情。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却也意识到对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你想离开?”裴琏终于明白了明婳的意图,“你以为孤身边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琏眉头紧皱,他看不懂明婳。旁人都是费劲心思想要和他搭上关系,但她却好像对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伤时说要重金答谢的时候。

    裴琏自认自己对明婳还不错,然而对方一旦和自己没了金钱关系就要离开自己。

    也不对,现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钱对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个养不熟的猫。

    裴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那是皇祖母见他勤奋好学奖励给他的。

    不知道为何深闺妇人们都喜欢养猫,连当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话是:“琏儿平日里勤于读书是好,却少了几分稚子玩乐的乐趣,这只狸奴便送与你解闷。”

    然而裴琏不知道,太后曾对身边亲近的宫人说过自己送猫的真正原因。

    时过境迁,太后已驾鹤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给裴琏的狸奴也早就被他转手交给了下人去养。

    倒也不是他没尝试着去和狸奴亲近,只是他似是与猫八字不合,那只猫还将他抓伤过一次。

    之后那只猫便一直由东宫里的宫人饲养了,裴琏后来又见过那猫几次,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在宫人的腿上鼾睡。看来是真的只和他不亲近了,裴琏想。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目猫。”

    裴琏这句话传到明婳耳朵里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白目,难道是在说她吗?

    明明救了人却什么都没得到的人是她好不好!

    明婳开口想要和对方争执,然而裴琏没给她这个机会留下那句话就离开了,也没说到底要拿她如何。

    张恺在外面听了半天,本以为二人又要争吵起来却看见裴琏面无表情的就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身体不适?”裴琏乜了他一眼,“孤看她身体好得很。”

    张恺听见这话斟酌道:“那属下今日就将明婳姑娘送走。”

    “不必了。”裴琏叹了口气,似是也不知道要拿屋子里的人如何是好。

    “先让她留在这里吧,让人看好她别跑了。”

    “是。”

    裴琏先行上了马车,金儿还在一旁抱着飞飞见状问道:“张大人,明婳姑娘留在这儿那我……”

    张恺沉默须臾:“你也留在这,记得看好明婳姑娘。”

    “是……”金儿垂下头,她本以为今日能跟着明婳回去呢。

    为什么不回去呢?这个问题不止裴琏想不明白,金儿也想不明白。

    她走回屋将飞飞放在地上,见明婳此时双眼无神一脸失落的倚在床头,犹豫再三还是为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

    明婳每日在外采一天的药才会回家,可她今日待到中午便回去了。

    平日里她独自生活,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干粮就可以对付过去了,回家一来一回还要重新生火不够麻烦的。

    但是如今家里躺了个断腿的病人,而且好像还是个平日里不缺人伺候的主,明婳少不得要分些精力去照顾他。

    采药是明婳的的主要经济来源,最近为了照顾那个断了腿的病人她的采药效率大打折扣,但好在对方给的酬劳丰厚,甚至比她每日上山采药赚的还要多

    更何况对方还承诺等自己伤好了之后会给她一笔丰厚的报酬。是以明婳也乐得照顾她

    明婳回到家时裴琏正躺在有些破旧的砖床上借着日光看医书,明婳养的小土狗飞飞正卧在床边睡觉。

    稀疏的阳光打在男子的脸上,让他本来冷峻的脸显得有了些生气,配上他半倚在床头的身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听到明婳回来的声音,男子并未将目光从医书上移开分毫,反倒是躺在床脚的小黄狗热情的向明婳跑来。

    “我回来了。”明婳将药篓子放下摸了摸飞飞的头,先是朝桌子上摆着的姥姥的排位拜了一拜。

    拜完后她抬头望向床上的男子,“你今天想吃什么?”

    本来明婳的家里只有些稻米咸菜,但是男子吃不惯这些,便从随身的腰扣上砸了些金子下来让明婳去换些银两。

    不过明婳鲜少可以托人买东西,所以也只是将金子换成了一些银两和咸肉鸡蛋,还有一些平日里没吃过的调味料。

    明婳的厨艺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艺平平,裴琏连目光都没有从医书上移开,只道:“随你。”

    “哦,好。”明婳习惯了裴琏的冷淡,得到了和前几天一样的答案便开始去厨房做饭了。

    明婳遇见裴琏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刚停。

    忙活了一天后的明婳准备看看自己布下的陷阱里有没有抓到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动物改善一下伙食,却在路上闻到一阵浓厚的血腥味。

    陷阱把小动物弄伤也会出血,但经验熟练的明婳意识到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肯定不是兔子、野鸡这种小动物身上发出的。

    好奇心引着明婳顺着味道去寻找血腥味的源头,她把采药竹筐放下循着血腥味悄悄走去。

    “啊啊——”明婳发出一声惨叫,惊动了树上休息的鸟群,一时间林间鸟兽飞散。

    一个全身是血的人躺在一片杂草中一动不动,显而易见,他便是血腥味的来源。

    是死人!这里怎么会有死人!明婳早已吓得双腿发软跌倒在地,身体本能的四肢并用向后退去,甚是狼狈。

    林子里别说死人,平日里连活人都不会来。明婳本以为血腥味是受伤的困兽发出的,还以为今日能捡个大便宜,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满是恐惧,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了明婳的目光,让她还没来得及起来的身体停下了。

    那是已经死去的男子身上的腰扣,金镶玉的材质让它即使染上了鲜血也依旧吸引少女的目光。

    明婳自小就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是因为好看,二是因为值钱。

    即使是她也能看出男子身上的腰扣一定价值不菲——她还从没见过那么闪的东西。

    她本以为村长家夫人的头花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了,而那头花在这腰扣面前暗淡的如尘埃一般。

    这东西一定很值钱!若是能寻个法子把它当了……

    明婳不禁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伸出手,可伸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

    不行,这可是死人的东西,死人的东西拿了会不会不吉利,而且要从尸体上拿东西……明婳犹豫了。

    不过这种犹豫没有持续太久,显然钱财对明婳的吸引力此时已经战胜了恐惧。

    只要拿到这个腰扣,自己便能离开这个村子了。

    死人的东西,留在这里也无用。

    “这位公子你可千万别来找我,我只是拿你一个东西,你可不是我害死的。”明婳小声的说出这些话安慰自己,手颤颤巍巍的伸向男子腰间,“放心,我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的,我一定给你挖个大坑埋起来。”

    明婳的手终于碰到了金镶玉的腰扣,金玉的冰凉和血液的黏稠两种触感同时冲击着她,让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呼,冷静冷静。”明婳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抓紧腰扣准备一把将其拽下。

    然而她没能成功。

    一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明婳握着腰扣的手,而手的主人正是那具“尸体”。

    “救我……”尸体说话了。

    明婳打了一个冷劲。

    “啊!鬼啊!”

    裴琏是燕国的太子,母亲是当朝皇后,外祖往上四世三公,身份显赫非凡。

    按理来说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裴琏人生更顺遂的了。

    可他现在躺在一个不知道在哪的深山老林中,浑身是血动弹不得,起初他还挣扎着喊了几声,可没喊几声不但没人回应他还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是发现一个人,一个少女,在拽他的腰带。

    裴琏从小被礼官跟着灌输皇家的礼仪,即使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得救了,而是居然有个女子不顾礼义廉耻的扯他的腰带。

    若是平时,裴琏此时早已将如此无礼之人踢开,然而此刻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他还没说出第一句话时已经反应过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眼前之人将自己救走。

    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把手放在他腰带之上的少女,用仅存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我……”

    下一刻,少女的惨叫遍传遍了整个山林。

    “啊!鬼啊!”尸体说话了,明婳吓得赶紧抽开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见钱眼开,别害我呜呜。”

    然而对于眼前唯一一个救命稻草,裴琏当然不会放开明婳的手,于是他用力抓住明婳,却引来明婳一顿乱打。

    明婳虽然身体瘦弱,但是多年上山采药捡柴干的都是力气活,加上她此时害怕,力气比平时更大了,她一巴掌打下去裴琏有些撑不住了。

    这村妇居然敢打我,裴琏感觉嘴里的血腥味渐浓。不行!自己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你,咳咳——你冷静点!我还活着,不是死人。”裴琏虽然身体虚弱但是大脑在飞速转动,他敏锐的捕捉到少女刚才说的话中的信息。

    这个女孩她爱钱。

    “你救我,日后我必将重金酬谢。”

    果然,他这话一出,身上的拳打脚踢消失了,少女也不挣扎了,裴琏终于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抓少女的手防止她逃跑了。

    明婳此时也意识到眼前之人只是重伤并不是尸体诈尸,逐渐冷静下来,又听到“重金酬谢”四字,瞬间便将刚才的恐惧抛之脑后。

    “你……说重金酬谢我,是真的?”明婳此时也不害怕了,神色希冀显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给多少!”

    裴琏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是个贪财的村妇,为了钱都不在乎他身份不明满身鲜血。

    而他此刻被人害得重伤,敌暗我明,正需要这种天真之人才好拿捏躲起来。

    “你喜欢我的腰扣?”裴琏此时已经明白了明婳刚才并不是想要“非礼”他,而是想要他的金镶玉腰扣,“这是不值钱的玩意,你救我,我给你比这贵百倍的东西。”

    明婳天真,但不傻,她知道此人莫名其妙的浑身是血的躺在这里,这背后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未知往往伴随着危险而来,但机会也是。

    明婳的一生中遇到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回首十几年,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选择权,一直在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

    而自己,没有亲人,没有钱,就算自己意外在山林里逝去,又有谁会发现。何况,自己恐怕才是别人眼中最大的危险吧。当你成为了危险本身,也就不再害怕危险的事情了。

    人被压迫的久了,也会反抗,明婳这次想自己选择。

    她选择搭救眼前浑身是血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她都想拿到这人口中的“重金酬谢”,想逃离这片山林,逃离自己被称为“不祥之人”的地方。

    “好,我救你。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明婳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姑娘放心,在下必将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一言为定!”

    从前裴子玉不喜欢她,她都过来了。

    如今裴子玉这般喜欢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该患得患失、害怕发愁的是裴子玉才对!

    思及此处,明婳看向蔚蓝明亮的东边,眸光清明而坚定。

    裴子玉,你快回来吧。

    待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