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昏暗的巷道尽头, 少年圆眸清亮,微微湿红地盯着贺月寻,好像有点委屈一样, 小声开口:
“一点也不灵, 我再也不会对着木盒许愿了。”
这样说着, 细白的手指却一直紧紧攥着小木盒, 指尖都凹下去一点。
本该死寂的心脏突然传来异样的潮动,让死水一般的四肢百骸逐渐生热, 贺月寻慢慢沉默下来。
从少年湿红的眼中,他敏锐地察觉出少年的愿望也许跟他有关。
心尖弥漫上难言的心绪,贺月寻指尖微动,他想碰碰少年颤动的睫羽,想告诉少年不要落泪。
最后却只是垂下眸,罕见露出几分颓意,哑声道:“……会实现的, 阿慈的愿望都会实现。”
他自负、骄矜, 唯独被困在病躯里, 日益孱弱。而他的亲弟弟贺衡, 与他截然不同。
矫健、高大、身姿颀长, 每当他与少年相处时, 眼底明目张胆地溢出觊觎。
“贺月寻,你这副身体还能撑多久呢?”北上的前一晚,兄弟在凝翠阁外面撞见。
贺衡神色平淡,似乎只是很平常的一问, 可偏过头时, 那双淡色的眸却明晃晃昭示着他不该有的野心。
“阿慈一向贪睡,明早应该起不来不能为你送行, 你作为小叔子多担待一些。”
贺月寻语气依旧从容。
只是“小叔子”这几个字似乎不经意地念得稍重。
贺衡冷嗤一声,“你如今也学会自欺欺人了吗?”
少年如何变成他嫂嫂的,两人心知肚明。
“我当初为何让步你自然清楚,而以后我绝不会罢休,你应该也清楚。”贺衡掀开眼皮,神色讥讽。
“与其拿伦理纲常来压我,不如期盼我死在北边。”
满地清辉中,贺月寻立在树下,一向清泠的眸里却出现几分冷意。
手段不堪如何,心思不正如何,抢了自己亲弟弟的心上人又如何。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哪怕他困于沉疴,哪怕他被圈在府邸,他仍旧能步步算计将少年留下。
可在这个昏暗狭窄的巷中,灰尘与光线齐浮,贺月寻终于勘破,他自以为万全的棋局,唯独算漏了少年的心思。
……他终究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哄他的话,郁慈却还是忍不住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
是不是只要他足够虔诚,上天就会垂怜他。
鸦黑的眼睫颤了下,少年瓷白的脸蛋尚有泪痕,小声开口:
“贺月寻,你不要骗我。”
与此同时,少年在心底再一次向上天虔诚地许愿。
贺月寻,下辈子你不要再喝那么苦的药了。
出门一趟,少年的眼睛却红了一圈,手腕上还多了一只银镯子。
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许婉留下的那只。
他费尽心思几乎将整个东城翻了一遍也没找到的银镯,就这么出现在少年手腕上,是谁的手秉不言而喻。
沈清越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阿慈的眼皮怎么肿了?”
在少年下意识心虚想要开口时,他阴着嗓音道:“不要告诉我是被风吹着了。”
唯一编出来的借口就这么被堵死,郁慈正在绞尽脑汁,却又听到男人再度开口:“也不准抿唇。”
嫣红的唇珠愈发艳丽,郁慈原本的心虚化为一种被看穿的羞恼。
怎么管天管地什么都要管呐!竟然还关注这种事情,怎么听起来都很奇怪。
“……我偏要。”
嗓音轻弱听起来没什么底气的样子,气上头的少年重新补了一句: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凭什么管他,还阴阳怪气,他都听出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将沈清越浑身的气血都激起来了,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
“我不是你什么人?那我算什么?”
算管他吃管他住、为他翻遍整个东城的好心人吗?
哪怕是情夫,正主死了也该上位了吧?
后背的鞭伤隐隐作痛,沈清越脸色阴得快滴出水。
其实话一出口少年就后悔了,好像有点太冷漠无情了,他没有想过说这么重的话的。
但男人这么凶地看着他,似乎一定要逼他说出答案来。于是郁慈就学着他之前的语气阴阳怪气道:
“不要告诉我必须回答你的话。”
额头青筋直跳,沈清越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又听见少年说:“不准皱眉。”
少年板着脸,嫣红的唇瓣抿在一起,似乎带点挑衅的意思。
终于知道症结所在,沈清越闭上眼,努力压平翻涌的气息,放缓语气说:
“阿慈,对不起,刚才是我语气不好……”
“不要告诉我你道歉后我就必须原谅。”少年睁着黑眸高傲开口,一副冷心冷肺不为所动的样子。
原本的诘问到头来双方角色互换,少年坐在沙发上,沈清越蹲下身,伸手想去牵他,低声下气道:
“是我的问题,阿慈大人大量原谅我一回好吗?”
指尖往后一缩,躲开男人的掌。郁慈冷冰冰吐出几个字:“不准牵手。”
胸膛一口气被哽住,堵得他整个人气息不顺,沈清越竭力挤出笑容:
“阿慈,我不再过问这件事了,好吗?”
男人一次次退步,终于换得少年“大方”点头。
被男人捏住指尖时,郁慈忍不住骄傲地翘起嘴角,原来他学东西真的很快。
明亮的餐厅内,少年抬手时,镯子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孟澄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咦,你怎么又多了个镯子?”
还是年色已久的银镯,不像是沈清越会送出手的东西。
忽视一旁男人不太好看的脸色,郁慈晃了晃镯子,脸上抿出一个小窝,“是我妈妈留给的我的。”
孟澄拿着筷子欲言又止。
这个“妈妈”真的不是性别为男吗?为什么沈清越一副头上戴绿的模样?
走出餐厅时,眼看少年翘着嘴角高高兴兴上楼去了,分明是一副与情人私会后的心满意足。
心里暗自叹气,孟澄一把拉出沈清越,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道:
“小慈年纪还小,喜欢玩很正常,你要拿出正宫的气度,不要天天跟个怨夫似的……”
嘴边扯出一抹冷笑,沈清越眸色漆黑:“今晚就抱着你的被子滚去东城。”
第42章 第 42 章
考虑到东城地面的阴冷潮湿, 孟澄麻溜干脆地闭上嘴,他并不想与老鼠为伴。
冷冷剜了一眼后,沈清越上楼, 打开卧室房门。
明亮的灯光流水般泄下, 少年趴在柔软的被子里, 拨动着腕上的两个镯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乌发柔软, 饱满而水嫩的脸蛋仿佛笼着一层盈润的光晕,听见开门声, 圆眸中透出几分警惕看过来。
“你做什么?”
当然是做.他。
单手解开衬衫的几颗扣子,露出一截锁骨,沈清越假模假样开口:“来陪陪阿慈。”
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影不断逼近,头顶撒下的灯光被遮住大半,让他的面容阴影深刻。
袖口被挽上去一截,露出紧实流畅的小臂。沈清越低下眼睑,眸色意味不明道:
“不知道我的身份有没有资格做这个呢?”
领口宽大, 自上而下可以看到少年一片莹白的肌肤和两点粉意, 仿佛开在雪地里娇娇颤颤的花苞。
男人语气很平静, 郁慈抿了下唇, 小声说:“其实我下午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他只是有点气昏了头。
沈清越很理解得点下头, 道:“我又不是阿慈什么人, 阿慈不必放在心上。”
眉尖一瞬间蹙起来,郁慈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不是又在阴阳怪气?”
他都已经要道歉了,男人还要一直揪着着一点,像个不依不饶的怨夫。
熨贴笔直的西裤压出褶皱, 沈清越蹲在床边, 仰头看向少年,眼珠一动不动, 语气罕见有些低弱:
“只许阿慈说难听的话,就不许我伤心了吗?”
少年趴在床沿,两人挨得很近,似乎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睫羽一颤,眸中印出男人高鼻薄唇,灯光冲淡了他眉眼间原本的凌厉,竟让少年看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指尖摩挲着手心,郁慈有点松动。
……好像他是有点太过分了。每次男人对他很凶时,他也会很难过。
“那我向你道歉,你不要伤心了好不好?”少年脸蛋瓷白,慢吞吞开口,不太好意思但语气十分真诚。
“只是这样吗?”男人垂着眸,问:“只是这样轻飘飘一句话吗?”
薄眼睑掀开,沈清越目光紧紧盯着少年,“我哄阿慈的时候,也只是说一句就好了吗?”
男人语气里的责备太过明显,郁慈被说得脸色绯红,眸中波光潋滟,不自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刚问完,随即立马补了一句:“不准太过分。”
少年倒还存着几分警惕。
但已经晚了。
一只大掌轻轻握住他细伶的脚腕,指腹摩挲,沈清越眸色深沉,气质突然变得具有浓重的侵略性。
“今晚我要留下来。”
嗓音又低又哑,分明意有所指,必然不是简单地睡一晚。
已经有了些浅薄的经验的郁慈,顿时羞意从耳尖一直烧到脖颈。
好半响,低不可闻的嗓音才响起,好像有点羞恼的样子:“……你怎么老是想着这些。”
一声轻笑涌出,沈清越握着少年的掌微微用力,烫得少年愈发不自在:“那怎么办,阿慈会成全我吗?”
玉镯还戴在腕上,微凉地贴着皮肉,郁慈咬着唇瓣,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
……贺月寻肯定又一个字不落地听见了,怎么办?他这样算不算是被当场捉奸呐?可他还没有答应……
在他思绪乱飞时,脚腕上的酥痒勾回他的意识。
沈清越指腹上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轻轻划过时,仿佛带着点儿不清不明的味道。
“阿慈考虑好了吗?”男人不紧不慢地催促。
眼睫一颤,郁慈抿着唇做出决定,忽然小声开口:“那你先闭上眼,不要睁开。”
很奇怪的要求,但沈清越同意了。
他阖上眸,听见床上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应该是少年翻身下床。紧接着是开门声,少年走出卧室。
食指在膝盖上叩到第十四下时,熟悉的香气重新涌上他的鼻周。
沈清越蓦然睁开眼,对上一双乌润的眼,少年顿时睁得更圆,似乎没想到他会不守信诺。
在少年将要蹙眉开口时,沈清越先一步语气自然道:“好了吗?我蹲得有些累了。”
被一打岔,郁慈便忘记之前的话了,于是说:“我又没有不让你起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郁慈眨了下眼。
顺着少年的话,沈清越站起身,在他靠近少年时,郁慈忽然很小声、有点难以启齿一样:
“……你可不可以快一点?”
他还要去哄贺月寻。
很忙的。
还不等男人回答,少年自己先红了脸。好像这样说,就是在变相地承认自己有一点快。
身上很热,手心里也微微濡湿,郁慈有点紧张地盯着男人。
“好啊,这可是阿慈自己说的。”沈清越眸色漆黑,语调不明地开口。
在不知道第几次被欺负得哭出来时,郁慈细白的手指抓着皱巴巴的被单,湿润乌黑的睫羽粘在一起。
尾音颤抖地控诉:“你个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他的手好酸,腿肉也好疼。
压在上方的沈清越神色有几分餍足,他抓起少年的手指挤进指缝,凑近贴在少年耳边,感受少年一下一下的轻颤。
听到耳边溢出的一声轻笑,郁慈顿时颤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如同一颗熟透、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水蜜桃。
“也许阿慈在上面,我就会快一点。”
看着少年雾蒙蒙的圆眸轻轻眨了下,半信半疑地皱着小脸。
嘴角慢慢勾起来,沈清越已经猜到他会答应。
浴室的水声停下,沈清越一身浴袍走出来,将洗得白净香软的少年塞进被子里。
一接触到被单,少年就自动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得更深些,眼尾还带着嫣红,时不时冒出几个“混蛋”、“骗子”的字眼。
迷迷糊糊中,郁慈记得自己似乎有什么事还没做,但席卷的困意已将他吞没。
“啪嗒。”
书房内没有开灯,没有合上的门倾泻进光线。沈清越靠着椅背,面容不清,手上是一把手枪。
片刻后他出声:“墙角好听吗?”
第43章 第 43 章
手枪磕在深红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声, 沈清越淡淡抬眸,光线从他额角至下颌分割出一道明暗光影。
从少年让他闭上眼然后出门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少年想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 再回来时少年腕上已经没有了那只翡红色的玉镯。
——哪怕已经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少年仍旧不想男人亲眼看见、听见。
也不知是该说少年自欺欺人, 还是太过心软呢?
想到这, 沈清越勾起嘴角,慢声道:“阿慈喘得很好听, 哭起来也很好看。”
枪托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声音在静谧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只是你生前能够做到让他这样吗?”
“毕竟——”沈清越顿了下,瞳色漆黑,“你可是个废人呐。”
轻蔑、挑衅、十足的不屑。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枪身,在枪托即将叩在桌面上时,“啪!”一瞬间, 手枪蓦然被击飞重重甩在墙角。
枪身顿时布满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一样的裂纹。沈清越神色一冷, 偏过头看向某个角落。
“你真以为这把枪能对付得了我?”
一直隐匿于阴影中的“人”终于出声。
整个书房的空气霎那间冷了下去。
透过门缝的光线, 隐约能看见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苍白的唇角微微挑起弧度, 脖颈上是黛青色的血管。
“几年过去了, 沈少爷不见长进啊。”贺月寻不紧不慢地咬着字。
一句轻飘飘的“沈少爷”,自然而然压低了一个辈分。在柳城中,也只有沈泰能跟贺月寻平起平坐。
而刚才那看似平淡的一击,碎掉的可不止那把手枪, 还有沈清越右手的小指指骨。
而这, 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右手静静垂在身侧,沈清越面上不见任何痛色, 眉弓高挺,冷冷地盯着贺月寻,然后敲了敲桌面:
“贺家主,我还要去陪着阿慈,你也是时候上路了。”
话音落下,一阵阵沉闷的铜铃声蓦然在墙后响起,仿佛穿过厚厚的墙面刺破耳膜。
“叩叩叩。”林管家面无表情地敲响书房门,“少爷,道长们已经准备好了。”
从知晓这世上的确有鬼后,沈清越便立即开始从各处搜罗各家名士,为的便是能让贺月寻的魂魄消散得干干净净。
之前是有少年一直阻拦,而现在……在那杯牛奶的作用下,少年应该会一直安睡到天亮。
推开椅子,沈清越站起身,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在里面找到那只被藏起来的玉镯,往墙上一摔。
四分五裂。
他转过头,贺月寻脸上已经开始浮现出暗纹,一道一道仿佛白瓷上的裂痕,身形却未动一分。
姿态沉稳,立在阴影中,如同一只哪怕落魄也依旧矜傲的白鹤。
……不知待会儿魂飞魄散时,是否还能保持这份气度。
沈清越嗤笑一声,淡淡收回目光,推门出去。
随着房门合上的那一刻,四周深重的墨色开始翻涌。
铜铃声愈发密集,雨打般敲下来,脸侧的暗纹也浮现得越来越快,直至攀爬至下颌才渐渐放缓。
四肢百骸里逐渐泛起仿佛冲破魂魄的尖锐痛意,每一寸肌肤、每一尺骨髓都在叫嚣着疼。
手冷白撑住墙面,手背上黛青色的血管随着指骨用力而越发明显。
“嘀嗒、嘀嗒。”
暗红色的血珠顺着细伶瘦白的腕骨滴落,贺月寻垂下眸,脸上的暗纹若隐若现,却并没有挣扎。
……这也许是个机会。
墙面另一头,正中心的一位道长猛然睁开眼,手上的铜铃顿住,苍白的额头上布满汗珠,神色慌张地喃喃道:
“不对……这不对……”
寻常的魂魄,哪怕是厉鬼也在散魂铃底下坚持不了多久。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每每那鬼的魂力要消失殆尽时,就会莫名多出一股阻挡,让那鬼有缓息之刻。
……而能刻在生魂上,且能抵住散魂铃的攻势的,唯有禁咒。
想到这,道长蓦然瞪大眼,抓住一旁男人的手臂,惊惧地语不成调:“我……我要见、见沈大少……!”
守在一旁的几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一人推门匆匆出去。
不久,沈清越阴着脸进来,一进来冰冷的目光就锁住道长,眉目凶戾。
“不要告诉我,我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请回来了一个废物。”
要知道废物,可走不出沈家的大门。
听出言下之意的道长抖着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才躬身小心道:
“此人魂魄上被刻下了禁咒。禁咒阴狠,生前病弱缠身,死后却保魂魄不散,以抽取命势供己所用。”
“这散魂铃是否能破了这禁咒,还未可知……”
说到最后,道长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惶恐不过抬头。
禁咒?
沈清越眉心拧了拧,竟然有人将这种东西用到贺月寻身上。而传言则是贺月寻早产而导致体弱……
如此看来贺月寻真是亲缘浅薄呐。眼底闪过几抹讥讽,沈清越语气凉薄:“那就请道长尽管一试。”
未可知?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今日的餐厅格外冷清,不仅沈清越、孟澄他们不在,就连林管家也没有露面。
但早餐依旧十分合胃口,填饱肚子后,郁慈返回二楼,拧了拧书房的门把手,却发现纹丝不动。
嗯?郁慈蹙起眉。
往日沈清越从来都不会锁门的,所以他才会想到悄悄将玉镯藏到书房。
今天几人都不见踪影,书房又被上了锁,难得是有什么机密文件等着处理吗?
想了想,郁慈便坐到沙发上等他们回来。
进到大厅时,沈清越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沙发上,少年抱着抱枕,柔软的乌发搭下来,脸蛋瓷白饱满,如同乖乖等丈夫归家的小妻子。
心口顿时软了下去,沈清越快步走过去,嘴角挑起,“阿慈。”
他移开抱枕,想将少年揽进怀里,身后蓦然传来一道煞风景的声音:“你不要你的手指啦?”
落后一步的孟澄推了推眼镜,很尽职地说:“如果你不想落下残疾,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做。”
男人一顿,脸色不太好看。郁慈这才注意到他右手小指被包扎起来,眉尖微蹩,不解问:“你手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磕到了。”
点点头,他拉住沈清越的大掌,又怕弄疼男人,力道放得很轻,细密的眼睫根根分明,一扇一扇的。
每次他磕到了,许婉便会对着伤口轻轻的呼气,说:“吹一吹,痛痛飞。”
于是,郁慈学着母亲的样子,凑近很仔细地吹了吹,“不疼不疼。”
沈清越任由少年拉着手,半天没有啃声。
一抬眼,却看见他眸色漆黑,像压抑着什么,郁慈颤了下睫羽,想到之前,忽然很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想亲我呀?”
少年就这么乖乖仰着头,圆眸湿润地看着他,语气又软又甜,好像做什么都可以一样。
沈清越滚了下喉结,哑着嗓子问:“那阿慈给不给亲?”
抱枕不知不觉已经落到了地上,整个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空气似乎渐渐变得粘稠灼热,郁慈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只是紧紧抿着嫣红的唇瓣。
像得到某种应允,沈清越低下头慢慢靠近,温热的呼吸交织,却在相隔不足一寸时,被一只细白的手指抵住。
“谁准你亲了?”
小心思得逞的少年,灵巧地从他怀里钻出去,滚到另一边捡起抱枕,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乖乖养伤吧!”
昨晚男人怎么骗人的,他可都记得呢。
心口霎时间变得滚烫难言,沈清越直起身,垂下的指尖微动,轻声道:“……小骗子。”
沈清越回来了,书房的门自然也被打开了。
午后,郁慈拒绝了孟澄的下午茶邀请,悄悄溜进书房拿他的镯子。
可翻遍之前放的那个抽屉,郁慈都没有看到玉镯的踪迹。他不可置信地蹙起眉,玉镯竟然不见了?
“阿慈,你在找玉镯吗?”身后有人问他。
郁慈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顿住,好半天,他慢吞吞转过身。
沈清越立在他背后,抱着臂,挑起眉问:“那找到了吗?”
语气平和,完全不像生气的样子。
郁慈抿着唇,脑子里有点乱。沈清越怎么知道他在找什么,玉镯是不是被他拿了。
可毕竟是他悄悄将玉镯藏进书房,先一步理亏,于是郁慈只能闷声认错:
“对不起,我……”
“阿慈怎么老是丢三落四,连镯子都落到书房了,然后被我捡到。”
沈清越温声打断他的说辞,似乎没有察觉其中的不对,还贴心地为少年找到一番借口。
眼睁睁看着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翡玉镯,为他戴在手腕上,“阿慈这次可不要弄丢了。”
男人语调低沉,一如既往。
腕上的镯子温润地贴着肌肤,郁慈有点懵,低头看了一眼才慢慢抬起头,小声“嗯”了一声。
的确是他的镯子,可他明明是放在抽屉里面的,男人为什么要说是他捡到的?
给为了他自己留一点面子吗?
第44章 第 44 章
玉镯红艳欲滴衬得那截细腕如雪一样白, 郁慈另一只手慢慢拨动着,触感温润细腻。
贺月寻不在,应该是昨晚没有去哄他所以生气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纤长的眼睫眨了下, 郁慈抿着唇没说话。
书房的灯光不知为何开得有些昏暗, 房间内照得不是很清楚。沈清越靠在书桌上, 衬衣绷出肌理的弧度。
“最近这几天我们会在书房议事, 阿慈进出时记得要敲门。”
语气十分平和,仿佛只是一句贴心的提醒。但此之前, 无论有什么人或者文件,书房都没有上过锁,更何况说这种话。
脑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疑云,只留下一丁点痕迹,郁慈点点头。
看来最近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书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走廊明亮的光线瞬间挤入,将正对的墙面照得通白, 上面残存的殷红便格外显眼。
鸦黑的睫羽惊颤了下, 郁慈目光一顿连忙收回, 垂下眸盯着地面。
一双牛筋底皮鞋踏了进来, 是林管家的声音:“很抱歉, 我忘记敲门, 希望没有惊扰你们。”
林管家在礼仪方面一向做得很好,极少有这么失礼的时刻,显然是出现了什么状况。
目光从少年微微发白的脸蛋上落回,沈清越从容站起身, 绕到书桌后坐下。
谁也没有开口。
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 郁慈心底冒出一点不安,走出书房时, 门被合上的最后一刻,林管家的嗓音飘了出来:
“道长说……被破了……情形不太好……”
声音被刻意压低,听不真切。郁慈蹙起眉尖,心里的不安莫名加重了一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要请道长?
他下意识地摸住玉镯。会不会跟贺月寻有关?
“道长说,虽然那魂魄凭借着散魂铃冲破了大半的禁咒逃走,但魂力大伤,只要能找到他便能彻底抹去。”
林管家站在书桌前,头顶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脸上神色是少有的肃穆。
如今房间内灯光明亮,墙面上的红痕就更加明显。
如果只是单纯的血迹自然方便清理,但鲜血已经随着墙面深刻的指痕渗入进去,只能将这一面重新粉饰。
但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也怪不得少年会发现端倪。
想到这,沈清越眉间露出几分阴郁,冷声道:“那就让那群道士去找,尽快给我一个结果。”
贺月寻这人可不好对付,时间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
“另外,找人将这面墙上的血渍清理了,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哪怕少年好奇心并不重,也必须以防万一。
找到孟澄时,他正在躺在花厅藤椅里,眼底泛着青色,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你今天不去东城了吗?”
平日里如果有时间,他一般都会去东城义诊,风雨不误。
一口气将苦涩的咖啡饮尽,孟澄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去,等一会儿。”
昨晚被迫熬夜加班,导致他睡眠时间大大缩短,果然资产家的钱不好赚。
“你昨晚没睡好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话一出口,郁慈就有点后悔,好像意图有点太明显了。
早知道就问他昨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了。
少年圆眸乌润,连里面懊恼的情绪也一览无余,孟澄忍下笑,装模作样地点头:“有。”
果不其然,少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微微凑近了些,不自觉软着嗓子说:“什么事呀?你快告诉我。”
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孟澄皱起眉,看起来有些严肃的样子。
心跳也不由自主地随之加快,郁慈放轻呼吸,然后听见他说:“晚饭时没吃饱,害得我大半夜被饿醒了。”
紧张的心绪一停,郁慈有点懵。一偏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气得脸蛋粉白。
“你、你!”他抿了下唇,试图说出有威胁力的话,“你太过分了,我以后的点心都不会让给你吃了!”
太严重的结果了。
孟澄直接被笑出声,直到少年头顶有冒热气的架势,才极力压着嘴角说:
“如果我现在说对不起,还会有点心吗?”
“那没有了。”少年闷声说。
他才没有那么好哄。
闷热的木棚下,孟澄收回听诊器,皱着眉说:“你的咳疾又加重了,有按我开的方子抓药吗?”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痩得可怕,颧骨将脸皮顶得高高凸起,缓慢转动了下眼珠说:“你给我换个药方。”
对于这种不听劝的病人,孟澄的态度也不客气,直接说:“你当买菜呢?还挑。”
确定身后人跟得比较远后,郁慈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悄悄唤贺月寻。
叫了好几声,周围一片静谧,镯子依旧也温润,郁慈有些泄气,垂下眸。
……贺月寻还在生气,不肯理他。
慢吞吞地挪回木棚时,就看见孟澄正在与人争执,气得脸色涨红,“你不信西医,来找我看什么病呐?”
他将钢笔丢在桌子上,一只手推了下眼睛镜框。
刚走近,郁慈看清了背对他人的脸,脚步蓦然顿住,心头下意识缠上几分惧意。
——是陈伯。
可贺府待下人一向宽厚,陈管家为贺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哪怕被赶出府,也不该沦落到东城……
与此同时,陈复也看见了他,眼窝深陷,两口枯井似的眼瞳钉住他,眼神慢慢冷下来。
嘴唇一裂,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怎么?被贺衡玩透了,丢到东城来了……”
话还没讲完,一个拳头已经重重呼了过去。孟澄摘下眼镜,五官深刻,冷冷道:
“比起你的咳疾,我看应该先该治的,是你这张嘴。”
那一拳完全没收力道,陈复从木凳跌在地上,嘴角溢出丝丝鲜血。仿佛骨头散架了般,一时爬不起来。
但却撑起头颅,恶狠狠地盯着少年,“不知廉耻的贱人,又勾搭上一个,贺家就是被你给毁了!”
情绪起伏过大,让他一口气堵住不上不下,喉咙间发出沉闷的嘶鸣,眼睛却紧紧盯着少年,仿佛要从他身上咬在一块肉。
“你这双眼睛是不是也不想要了。”孟澄拧着眉站起。
可一直承受着恶意的郁慈却慢慢平静了下来。
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恐惧外,再次见到这张干痩的脸,他已经不会再为从陈复嘴里吐出的尖利字眼而感到伤心。
忍着恶心靠近几步,郁慈敛着眼眸,有几分冷淡道:“为什么说我毁了贺家?”
自他进入贺府起,陈复对他的恶意就一直藏在那张皮囊下,府中的流言蜚语也是他故意放任的结果。
除了他是个男子,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才能让陈复对他这么深恶痛绝。
喉咙里涌出几声怪笑,陈复缓了口气说:“你走近些我就告诉你。”
郁慈立在原地,乌发衬得他脸颊莹白,轻轻抿着唇。
他可没那么好骗。
见少年不为所动,陈复突然变脸,朝他唾了口,干瘪的五官扭曲在一起。
“小婊子,去死!你坏了贺家的运势,是你毁了家主的心血,你该死!该死……”
剩下的辱骂被跟在少年身后的人堵回了嘴里,陈复干痩的身体轻而易举被拖进了巷子里。
细密的睫羽轻轻垂下,郁慈蹙起眉尖。
陈复嘴里的“家主”应该不会是贺月寻,而是贺月寻的父亲、上一任家主贺祖德。
而至于所谓的“心血”,应该与贺家的运势相关,究竟会是什么?
少年的脸在这片灰蒙的地方,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白,微微抿着唇,有点委屈的样子。
孟澄没有戴上眼镜,眼尾微微上挑,有点手足无措,“诶,你不会要哭吧……”
早知道他那一拳就应该再重些,直接砸得那个老头说不出话来,要是少年等会儿被气哭了,他再补几拳还来得及吗?
他看起来是很喜欢哭的样子吗?
被这句话羞得耳尖都有点发烫,郁慈偏头看向他,本想反驳却突然冒出一句:“你明明都没有戴眼镜。”
为什么还会觉得他要哭了。
“哦,这个啊。”孟澄擦了擦手中的眼镜重新戴上,“我眼睛其实没问题。”
“戴着只是为了让我的气质看起来更沉稳。”孟澄面对少年取下又戴上,反复几次,语气有点疑惑:“你不觉得吗?”
默默移开视线,郁慈眨了下眼。
……脑子不太好。
跟派的几人从巷子里走出来。陈复的嘴很紧,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从他嘴里撬出半分消息。
况且陈复行将就木,手段稍微重点,明天东城就会多出一具无名尸。
若是沈清越在这,只会眼皮都不掀一下地说:“死之前让他吐出点有用的东西。”
在他眼里,没有硬骨头,有的只是手段不够狠。
手腕一动,两只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郁慈下意识想到贺月寻。
贺月寻接管了贺府多年,一手挽救了倾颓的贺家,还会有什么辛密是他不知道的吗?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郁慈思绪有点乱。
如果贺月寻知道,那贺衡呢?
第45章 第 45 章
阳光被花厅的玻璃顶分割出绮丽的多彩色泽, 明媚的花朵上跳跃着光点。
小心翼翼地将瓷杯放到藤桌上,秋心趁机偷瞄了一眼藤椅上的少年。
少年敛着圆眸,翘密的眼睫微微垂下, 盯着手中摊开的报纸。白腻莹润的肌肤仿佛透着光一样。
……真好看,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脸蛋微微泛起红晕, 秋心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 今天专门别了一只月桂发卡,厨娘们都夸她好看……
“郁少年, 您的茶。”她鼓起勇气端起瓷杯递过去,在少年偏头那一刻,心跳声几乎要蹦出来。
少女娇俏地立在跟前,双瞳剪水,被刻意改小的衣裳掐出一截细腰。郁慈却注意到她端着杯子的手在轻轻发颤。
“很烫吗?快放下来吧。”他还不渴。
见少年没接,秋心忍不住失落,但这样独处的时间实在很少见, 她不想就这么错过机会, 哪怕多待一会也好。
她想起吴妈说, 少年每次只会将点心吃完, 便说:“郁少年, 你很喜欢吃吴妈做的点心吗?我可以跟她说, 让她多做一些。”
凝神想了一会儿,郁慈才反应过来秋心说的是晚饭那道点心,可他那份每次都给孟澄了。
但每餐点心都是定量的,如果多一些, 孟澄应该会很高兴, 于是他点点头,唇角抿出浅浅的弧度:
“谢谢你。”
少年嗓音温软, 秋心的脸瞬间变得滚烫,心口像含了蜜一样,整个人晕乎乎的几乎是凭着本能说话:
“没、没有。虽然吴妈她们最近很忙,要格外多准备些餐食,但要是知道您喜欢,一定乐意会做的……”
原本翻动报纸的指尖下意识一顿,郁慈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公馆里一直只有他们几人,为何要多准备餐食?
……除非,多了他不知道的人。
指尖无意识用力,报纸被捏出几道褶皱,郁慈反应过来松开手,然后抬眸看向秋心,轻声问:
“你知道吴妈她们都在为谁准备吃食吗?可以告诉我吗?”
看向人时,少年眼睛总是显得很圆,微微湿润,像猫一样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偏软的语调还带着微微的请求。
很难让人拒绝。
虽然不清楚少年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但秋心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好像几天前公馆里来了几位客人,半夜时我曾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吴妈应该就是给他们做饭。”
其实秋心也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半夜到访,白天也不曾露过面。
“那几位客人住在二楼,我有次撞到了送饭的人,是少爷的属下……”
上锁的书房、从不出现、甚至连吃的都是让人送进去,公馆里几乎找不出存在痕迹的客人。还有“磕伤”的手指。
纤长的睫羽垂下,郁慈慢慢咬紧唇瓣。
……沈清越在刻意瞒着他什么。
走出花厅,秋心将头上的发卡取下来攥在手心,眼圈微微发红。
……少年根本就不记得她了,明明上次她给少年开门时,也是戴的这只发卡。
卧室内,明朗的灯光轻柔铺开。
刚从浴室出来,郁慈湿着发尾坐在软椅上,衣领处露出一小片莹白,沈清越将一杯牛奶递给他说:
“等我出来给你擦头发。”
见少年乖乖点头,沈清越便转身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少年正站在窗台上,勾着藤萝叶片的手指被衬得葱白,微微俯身,眼睫一颤一颤的。
嘴角微微弯起,沈清越抬手将湿头往后理,一边往窗台走去,心中好笑。
依少年这么照顾下去,这藤萝迟早跟那池子里的锦鲤一个下场。
刚将藤萝的枝条放下,一偏头,沈清越正抱着臂倚在隔门上,静静看着他。
没有了前面的发丝,男人光洁的额头和优越的眉骨一览无余。
心脏猛地一跳,郁慈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半天都说不出话。
放下手臂,沈清越走近想去牵少年,嘴里笑道:“对不起,吓到阿慈了,阿慈的胆子怎么这么小。”
男人的语调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异样。稍微舒了口气,郁慈仍旧避开了男人的掌。
——他紧张得手心一片濡湿。
“你下次走路不准太轻。”不然他做坏事被发现了怎么办。
少年眉尖微微蹙起,语气带着一点怨怼,明明在表达不满,听起来却像在撒娇。
“好,记住了,都是我的错。”沈清越冲他温声道:“快过来我给你擦头发。”
擦干头发后,少年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沈清越替他关好灯,只留床头那一盏。
合上门的前一刻,沈清越说了句晚安。
郁慈没回,今晚他没准备要睡个好觉。
指针指向凌晨三点时,静谧的走廊上多出一道纤细的黑影。
将那杯牛奶“喂”给藤萝后,郁慈果然没有再感受到那股席卷而来的睡意。
他没有猜错,沈清越真的在牛奶里动了手脚。
二楼的客房很多,根本看不出来哪间有住人的痕迹,郁慈只能一间间找过去。
直到走到走廊尽头,门口手工编织的地毯明显有踩踏的痕迹,郁慈终于停下脚步。
纠结片刻,郁慈小心翼翼地趴到门上,试图听到些什么。可实木门厚重,根本传不出半点声音。
站直身体后,郁慈心中有些焦急,他又不能直接冲到房间里去,那岂不是他找到房间也没有任何用。
“啪嗒。”
门锁发出清脆的响声,随着门被打开,房间里的灯光在昏暗的走廊铺开一角。
脚步声与交谈声一并传出来。郁慈贴着墙面,指尖无意识地发着颤,几乎连心跳都要停滞。
——只要房间里的人走出来,他绝对会被发现。
“……你给我回来!你真以为去贺府就能找到那魂魄吗?别犯蠢!”
“古书上记载,受损的魂魄会下意识回到生前最留念的地方养伤,那除了贺府还能是哪里?”
年轻的声音有些倔强。
“你!你这个朽木……!”
“……”
剩下的话仿佛飘得很远,郁慈脑中只剩下“贺府”、“受损的魂魄”几个字,脸色白得近乎白纸。
……贺月寻受伤了。
……原来沈清越瞒着他的事,竟然是要对贺月寻赶尽杀绝。
泪珠坠在鸦黑的眼睫上欲落不落,郁慈咬紧唇瓣,不敢泄露半分声音,眼尾都被憋得绯红。
屋内的争执最终被其余人劝下,门也被重新合上。
走廊再度陷入一片静谧昏暗,郁慈慢慢蹲下,脸埋进手臂里,泣音一点点溢出,整张脸被哭得湿答答的。
……大骗子,他再也不会相信沈清越了。
第二天,沈清越走近卧室想哄少年起床时,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眉头微微皱起,沈清越转身下楼。
大厅中,郁慈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走近的男人面无表情。
“阿慈,怎么了?有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吗?沈清越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以往少年闹些小脾气时,是为了让人去哄他,绝不是连眉尖都透着抗拒的样子。
刚靠近几步,郁慈就随手抓起一个抱枕朝他扔了过来,冷声道:“不准过来。”
脚下蓦然一顿,却不是因为那个轻飘飘的软枕,而是少年看过来的那一眼中,凌厉的冷意。
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刀刃,只一眼,他的心脏就已千疮百孔。
而能让少年动这么大气的,也只有一件事。
“是因为贺月寻,对吗?”嗓音哑得几乎有些破碎,沈清越自嘲地勾了勾唇。
怪不得。
那杯牛奶少年应该也没有喝,所以才会刚知道一点零星的信息就来质问他。
男人冷着眉眼,黑瞳中似乎无波无澜。怒气瞬间升腾,郁慈猛地站起来,气得脸颊潮红,大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请那些道士?贺月寻都已经是魂魄了,明明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你却……”
“阿慈。”沈清越轻轻叫了他一声,语气很轻,却仿佛压抑着什么重如千钧。郁慈不由停了下来。
“在你心里,贺月寻永远比我光明磊落是吗?”沈清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那当初我喜欢你的事,老头子是如何得知的?”
脑中嗡的一声,郁慈彻底愣住。
那晚沈泰提着鞭子一脚踹开门,一鞭子甩在他背上的记忆,沈清越记得很清楚。
起初,他以为沈泰疯了,直到他听清沈泰骂他“脑子进水,竟然想娶个男人”时,他才明白是为什么。
沈清越想反驳,他只是想看着少年而已,只是想少年冲他笑,想将自己第一把手枪送给少年……
与少年相处的点点滴滴突然在此刻变得清晰。
咽下嘴里带血的唾沫,沈清越慢慢笑了,原来这是喜欢呐。
“不过也多亏了他,让我看清了对阿慈的心意。”
被抽断的四根鞭子,跪在祠堂的二十五个日夜,就算作给贺月寻的谢礼。
沈清越眸色深沉,“阿慈怎么能说出他没有伤害过我的话?”
“也太偏心了。”
男人低哑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
第46章 第 46 章
明明不轻不重的语气, 却听出了几分谴责。
停滞的大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郁慈终于回过神,对上沈清越黝黑的瞳色, 下意识想要辩解:
“没、没有偏心。”
只是贺月寻魂魄都要消散了, 他才会忍不住多心疼一点, 一点点而已。
“我不知道之前他做过那件事, 我可以向你道歉,你可不可以……”
少年圆眸微微湿润, 下巴、鼻尖也是红的,可怜巴巴地看过来。
“不可以。”
再可怜也是为了别的男人求情,沈清越眉眼都不带抬一下,冷声拒绝。
那怎么办?贺月寻真的要再死一次了。
哪怕沈清越语气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郁慈依旧绕过茶几来到他身边,细白的手指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仰起脸,盛着泪的眼中像含着细碎的光芒, 慢慢晕开至湿红的眼尾、鸦黑的睫羽, 在男人心底漫开万千涟漪。
“拜托你, 真的拜托你, 你让那些人都离开公馆, 不要再找贺月寻了好不好?他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
没有举动, 没有答话,沈清越立在那里,仿佛一道沉默的剪影,面对少年的请求, 连头都吝啬低一下。
泪珠最终还是滚落了出来, 将少年瓷白的腮、下巴浸得一塌糊涂。
指尖脱力地从衣角上落下,郁慈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不要……我不要贺月寻死……我不想他再痛了……”
也许,这是少年当初看到棺椁中那张冷白似玉的脸时,就想说出的话。只是当时并未领悟,一直留到今天。
不知不觉,贺月寻的死已经成了少年心尖的旧疤,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扎根生痛。
睫羽湿答答地粘在一起,少年下意识咬紧的唇瓣上满是齿痕。沈清越低下头,食指撬开他的唇,道:
“不要憋气。”
像是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希冀,郁慈很乖地启开唇,细细喘了几下气,一错不错地盯着男人。
“你知不知道,贺月寻身上带着阴气,跟你待久了,你也会沾上。日积月累,你便会阴气缠身,变成跟他一样的药罐子。”
沈清越低着眉眼,仿佛故意吓少年一样冷着声开口:
“消痩得只剩下骨头,什么都吃不下去,只能躺在床上,后背生出烂疮,烂开的皮肉跟被单粘在一起……”
明明不是这样的。
虽然是每天都要喝又苦又涩的药,但贺月寻并没有痩成骨头,也没有吃不下东西,更没有后背生疮。
轻轻抿了下唇,郁慈小声反驳:“不会的,贺月寻会很小心,不会让我沾上阴气的……”
嗓音停下,沈清越目光深沉地盯着他不说话。
后知后觉男人好像生气了。郁慈轻轻动着眼睫,说:
“而且,你也不会让我变成那个样子的。你会哄我喝药,给我找好吃的,也会帮我翻身。不是吗?”
少年的语调又轻又软,像带着一点勾子划过男人心尖。
分明知道少年是在撒娇,心底依旧忍不住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妥协。沈清越叹口气,缓声说:
“阿慈,不要偷换概念。”
好不容易抓住男人一点松动,郁慈怎么可能放过。
小手指轻轻去勾沈清越的食指,带着一点试探意味,郁慈小心翼翼地说:
“我保证贺月寻不会再对你做坏事了,也会很小心跟他保持距离,拜托你了好不好……”
在两人指尖交缠的那一刻,沈清越蓦然偏过头,听见少年说:“贺月寻受伤了我会很伤心,可你也是一样的。”
“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
在这个争执刚刚褪去的清晨,空气中浮动着咖啡的苦涩香气。
沈清越终于从“不是什么人”变成了“很重要的人。”
鉴于上次离开贺府的时候还算愉快,这次郁慈没有翻院墙,而是选择走大门。
而贺衡知道后,勾起嘴角,看着少年慢声道:“怎么想起来贺府还有大门了,我都准备将院墙再砌矮些。”
顿了下,才似笑非笑开口:“以免你再摔一次。”
他刚刚结束完上午的操练,发尾被汗浸湿,军扣解开几颗,慢条斯理地将黑色皮质手套摘下来,拿在手上。
记挂着贺月寻的事,郁慈便没有计较男人的话。但又觉得如果他真的能将墙砌矮点也是好的。
万一自己下次还需要翻墙呢?
凝翠阁内一切都保存得很妥善。
将门窗严密地合拢后,郁慈小声地唤了几声贺月寻,可紧张地等了一会儿后,却没有任何回应。
以为是声音太小了的缘故,郁慈又提高声量叫了几次,可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心底忍不住开始泛起焦急,郁慈来到蔷薇树下,细眉蹙起,一次一次念道:
“贺月寻?你在这里吗?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下?我有点担心。”
直到粉白的蔷薇花瓣落在少年肩头,郁慈慢慢才停下来,眨了下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贺月寻,你是因为太痛了所以不想回答我?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你受伤了……”
少年的低喃声散在大片大片的粉白的蔷薇花里。
酸涩的眼睑轻轻合了下,郁慈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贺月寻不可能不理他。
所以,是他找不到贺月寻了。
静堂内,贺衡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一向躲着他的少年竟然破天荒地来找他了。
“你是有什么事想做吗?”他往后靠在椅圈上,手支在书案上,是一个比较放松的姿态。
本想再遮掩几句的郁慈,对上男人洞穿的神色,默默将之前想好的借口咽了回去。
如果他现在不开口,贺衡就绝不会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抬头觑一眼,见男人神色如常后才继续说了下去:“你可不可以感受到贺月寻在哪里?”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书案上叩了几下,贺衡毫不客气地开口:“怎么,他魂魄也保不住了?”
陈述语气,还带着些许的得偿所愿。
忍了又忍,才将心底的不满压回去,郁慈小声说:“只是出了一点小问题,如果你肯帮忙,也许就没有问题了。”
明明那些道士说了,贺月寻会回到生前的地方,可凝翠阁根本找不到他,郁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贺衡身上了。
作为最后的血亲,说不定他可以和贺月寻之间有一点心里感应呢?
这真的是少年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他期期艾艾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轻笑了一声,贺衡道:“不错的主意。如果我能感应到他,他也不用苟延残喘这么久。”
每一个字都透着冷意,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兄长,而是什么不死不休的敌人。
忍不住蹙起眉尖,郁慈试图劝说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就帮他这一次好不好……”
“我已经让过他一次了。”贺衡淡淡道,眉眼间显得有些冷冽。
在少年刚被接进贺府时,他不是没有办法重洗一次棋盘,让两人重新站在相等的位置。
他已经让过步了。
什么?郁慈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就见贺衡站起,绕过书案来到他跟前,“你知道我把什么让出去了吗?”
男人轻声开口,目光如有实质地掠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睫羽重重颤动了下,如同受惊的蝴蝶,郁慈已经知晓了答案,抿着唇不说话。
“那是我最后悔的一次决定。”
若能重来,他会选择堵上他的一切,也要让将他的白山茶留下。
而不是在此刻,因为另一个男人,他的兄长,少年目光生怯地看着他。
书房里一片沉静,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放轻了些。
好半响,郁慈才重新看向男人的眼,有点艰涩地开口:“如果我搬回贺府,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他已经熟练地学会以自己为谈判筹码了。
在少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好像被冻住了一瞬。
贺衡慢慢侧过身,下颌收紧,瞳色漆黑地盯着他,“你知道你这样说像个什么吗?”
当然知道。郁慈有些艰涩地眨了下眼睑。
为了达到目的,他竟然能对自己的小叔子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陈复没有骂错。他就是那样没有廉耻、能轻易说出放荡不堪话的人。
少年白着脸站在那里,似乎准备迎接男人即将说出口的难听话。
闭上眼,再睁开时贺衡已经将所有的情绪波动尽数藏起,平静道:“是发生什么让你想来找我?”
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少年不会走到这一步。
原本以为的讥讽化作了一句轻飘飘的询问,眼圈顿时微微发酸,郁慈吸了口气,才小声将事情说出来。
“……他们说贺月寻会去生前留念的地方,可我找不到他了。”
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上了浅浅的鼻音。
少年害怕,也许这一次分开,就再也没有下一次见面了。
盯着少年湿润的圆眸,贺衡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留念的地方会是贺府?”
这是从哪里得出的歪邪结论。
当然不是贺府。郁慈抿了下唇,他明明找的是凝翠阁。
那怎么能一样?
第47章 第 47 章
“是凝翠阁。”他小声纠正。
听出了少年的弦外之音, 贺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语气微妙:“你倒是自信。”
脸蛋还未来得及发烫, 郁慈就听见他又说:“那你为什么不再自信一点?”
鸦黑的睫羽慢吞吞眨了下, 郁慈圆眸乌润, 有点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
再自信一点?那是要多自信?是去床榻上或是净室找的意思吗?
表面纯良实则大胆的少年这样想。
正了下帽檐, 贺衡垂下手,淡淡道:“他最留念的地方——”
男人黑眸清晰地倒映出少年, “为什么不能是你的身边?”
思绪好像变得迟缓起来,好半天,郁慈才将这几个字掰碎理解,然后慢慢重复了一遍:
“……我的身边?”
如果贺月寻真的在他身边,为什么会不理他呢?他抬起头想反驳,语气焦急,“可我叫过他的……”
很多次。从逼仄的巷道到暗香浮动的蔷薇树下,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但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
他不想悲观, 可贺月寻受伤了, 又一个鬼, 要是遇到了别的什么除恶扬善的道士怎么办?
少年的胡思乱想最终被男人冷静的声音打破, “也许重伤未愈,也许已经魂飞魄散了,你想要哪一个?”
气得脸颊红红地瞪了他一眼,郁慈觉得男人的嘴边实在太坏了。为什么不能想好一点的情况呢?
说不定贺月寻只是还在生气, 他哄一哄就好了。
少年瞪人一向没什么威慑力, 除了眼睛圆一点、湿一点、脸蛋粉一点,总让人怀疑他在撒娇。
低头将少年整个人映进眼里, 贺衡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沉寂的眸光也柔和了下来。
鲜活的,饱满的,像贝肉一样柔软的少年,多一些觊觎的人再正常不过了,这当然不能怪少年。
而他要做的,就是将少年完全收入羽翼之下,将那些渴望的目光尽数隔离。
还没在书房待多久,郁慈就已经生出离开的心思了。他悄悄瞄了一眼男人,脚刚挪一步,一道平淡的嗓音响起:
“想走?”
试探的脚又收了回来。
郁慈试图强词夺理:“没有,我刚才是想换一下脚,但你这么说,我有一点想走了……”
在男人深沉的目光下,他最后几个字越说越小声,显然心虚。
不过片刻,郁慈便很没骨气地改口:“其实,我挺想跟你待在一起的……”
贺衡还是目光不错地看着他,脸上神色不明。心底越来越怕,郁慈有点委屈地补了一句:
“是很想。”
视线终于移开,贺衡踩着军靴在书案后坐下,拾起钢笔,“帮我取文件。我批完一本,你换一本。”
……简直压榨“童工”。
心底的不满情绪蹦哒了几下,脚下却乖乖走了过去。文件堆得很高,郁慈细白的手指捏起一份,不忘讨价还价:
“太多了,我最多给你换二十本。”
先没理会少年的话,贺衡低头快速扫完一份文件。利落地签完字,合上,交到少年手上,才说:
“再说。”
短短两个字简直冷酷到了极点。
郁慈觉得自己应该大声呵斥男人的过分做法,但现实却是他顺从地递上另一本。
……他的胆子什么时候才会变得跟花花一样大呢?
——花花是只狸花猫,曾悄悄溜进公馆内,趁人不注意,差点将满池子的锦鲤“消灭殆尽”,幸好被林伯中途发现。
透过窗的日光正好,照在书案一角。
贺衡的手时不时擦过光沿,手掌宽厚、指骨分明,指缝间筛落光线,的确是一双健康漂亮的手。
郁慈想到了贺月寻。
贺月寻也有一双出众的手,修长、肌理冷白,如同玉一般。但苍白皮肉下过分明显的黛青色血管,彰显出主人的体弱。
……为什么兄弟两人会相差这么多?
贺衡的黑眸偏头看了过来,郁慈蓦然发觉自己刚才已经问出了口。
“想知道?”没有什么旁的情绪,贺衡好以整暇地开口。
迟疑片刻,郁慈轻轻点了下头。
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药却补不回胎里带出来的不足。
眼底掠过一丝讥讽,贺衡掀起薄薄的眼皮,道:“也许我原本会有一位与常人一样的兄长。”
但一个康健的胎儿,在穷凶极路的贺祖德眼里,根本比不上贺家的前路。
走过几代后,贺家已经只剩下一个腐朽的空壳,眼看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贺祖德找到了一位道士。
道士说,可以救,办法却极为阴损。将禁咒下在血亲之人上,以生气化为运势,便可以改命。
而背负禁咒之人,最终会因沉疴缠身而早逝,无子无孙,死后也被禁锢在原地,永世不得往生。
少年的期望,从一开始就落了空。
“贺祖德这一生,并未做成过几件事。但贺月寻绝对是他最满意的心血。”贺衡眸中讥讽更浓。
应该说,他该感谢贺祖德的决定,让贺月寻的伤痛换来了他的出生。
如果少年的记忆更清晰些,他就会察觉出陈复对他的恨意并非从始至终,而是某一刻突然开始的。
——在亲眼目睹贺衡在凝翠阁外站了一夜,眸中的情愫如同翻涌的夜色。那是绝不该出现在他眼中的。
并不入陈复眼的少年,就这么绝了贺家的根。
而禁咒每一代都需要重新刻下。贺祖德呕心沥血也要维持的家族显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坍塌。
少年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贺月寻不甘不愿的一生是出自他本该最亲近之人的手中。
所以,当贺月寻知道一切后,究竟该怀着何种心情来看待他注定不会长久顺遂的岁月呢?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了下来,郁慈颤了下眼睫,更多的泪珠滚出,脸上是一种似悲伤又似愤怒的神色。
他无法接受贺月寻的一生就葬送在了人的贪欲里。那么高松寒雪的一个人,不该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可就是落得了。
郁慈闭上眼,无声地流泪。
“嗒、嗒。”
军靴踩过地面,郁慈感受到发烫的眼睑微微陷下一小块。贺衡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在他的眼上。
语气平淡:“怎么,你是第二个‘郁妹妹’吗?”
泪水都要为贺月寻流尽了。
“郁妹妹”极力睁开湿透粘黏的眼睫,粉白脸蛋还有泪痕,恍惚看见男人冰冷的神色,立即委屈指责道:
“不要乱给我编一些奇奇怪怪的外号!”
别以为他没文化,这个故事贺月寻跟他讲过的。
垂下手,贺衡不置一词。
是不是“妹妹”,他自有定论。
幸好贺衡并没有“铁石心肠”到少年所想的那个地步,拿了干净的帕子递给他,也准备了药膏。
帕子擦过白软的脸蛋时,郁慈忍不住有点委屈。
如果是沈清越,一定会用湿热的毛巾帮他擦泪,然后再给涂药。而不是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将湿润的帕子塞到胸前口袋,郁慈假装没有看到衣面上浸开的暗色,小声道:“我要走了。”
显然,少年并不是指要离开书房这么简单,而是要离开贺府。
在男人神色还未有任何变化时,他又表情可怜兮兮地补了一句:
“我不想住在贺府,阴气森森得像鬼宅一样。”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比起“像鬼宅”可怕,身边却跟着一个货真价实的“鬼”。可看了一会少年哭得湿红的眼尾,贺衡最终没说话。
“下次走正门,不要翻墙。”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天际铺开大片大片霞色。依旧是秋心为少年打开院门,只是这次她没有再戴那只月桂发卡。
刚跨进大厅,就看见男人坐在沙发上,手臂抵在大腿。如果郁慈没记错,他离开前男人就是这个姿势。
客厅的光影随着少年的进入变幻了一瞬。沈清越撑起头,怔了下,才慢慢开口:“……回来了。”
明明人已经站在他面前,他的语气却依旧好像带了几分不确定。
心尖泛起几分涩意,郁慈在他身侧坐下,很认真地说:“我答应过你要回来的,说到做到。”
目光随着少年偏动,沈清越神色仍旧没有变化,没有喜悦,没有轻松,只是静静看着少年。
看着他失而复得的宝物。他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过来。
似乎知道男人在怕什么,郁慈伸手主动抱住沈清越的腰,头埋在他怀里。
眼睑颤了下,沈清越慢慢回抱住少年,下颌顶着少年的头,闭上眼。
客厅很安静,除了依偎的两人,就只有倾泻的灯光。
过了一会,郁慈突然抬起头冒出一句:“你心跳的好快哦!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要让孟澄看看?”
是真的很快,又重又响,连带着他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嘴角轻轻弯了下,沈清越露出他今晚的第一个笑容,温声道:“没关系的,阿慈抱抱就好了。”
于是,少年又重新躺回了他的怀中。
两道心跳声渐渐同频,沈清越垂下眸。
他不再关心贺月寻是死是活,此刻,他只想抱着少年的时间能更长些。
哪怕岁月就停在此刻。
第48章 第 48 章
由于沈清越称心脏没事, 孟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逃过额外工作,晚餐时还十分自在地将少年那份甜点占为己有。
银叉将一块大小合口的牛肉放到少年盘中,沈清越慢条斯理道:“不要只吃蔬菜。”
像只兔子一样。
明澄的灯光轻柔地洒下, 沈清越卷着半截袖子, 露出蜜色紧实的小臂, 高鼻薄唇, 指骨间的银叉反射着光线。
气质与下午截然不同,男人敛着眉看过来时, 像一只危险野性的食肉动物。
逗弄着柔软弱小的兔子,仿佛真正动餐前的礼节或调情。
偏偏食草动物一无所知。将那块牛肉乖乖咬进嘴中,白腮上鼓起一个小包,郁慈赶在男人开口前说:
“我没有挑食。”
只是不想吃一些不喜欢的食物。
对于这种半撒娇半委屈的语气,沈清越不置可否,只是将更多的肉类送进少年盘中,然后十指搭桥。
语气平淡:“吃吧。”
这就是要盯着他吃完的意思了。郁慈抿了下唇, 有点恼, 他又不是小孩子, 为什么还要被管挑食呐?
吃再多, 又不会长高。
晚餐后, 照例进行散步活动。
后花园里, 木花繁盛,却没有蚊虫的侵扰,绿色交织着夜色格外沉谧。
草木清新,沈清越习惯性去牵少年的手。郁慈反应极快将手背在身后, 然后走快几步, 在男人前面一点。
——他还在为晚餐时的事不高兴,所以不想给男人牵手。
仗着身高, 沈清越只需一两步就能追上,但他勾了勾唇,纵容地跟在少年身后。
从后面看,少年肩头圆润,背很薄,显出两片蝴蝶骨,从颈到肩再到背,皆是流丽的线条走向。
……他好像很少注视少年的背影。只要两人见面,他总是很迫切的想将自己装进少年眼中。
可现在,他却想。如果少年想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哪怕无法亲眼描摹少年细长的眉眼,也没关系了。
他愿意做少年的影子。
没走几步,郁慈自己先停下了。蹙起眉尖,有点怀疑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沈清越追不上才不牵他的。
有点怀疑地瞄了一眼男人那双修长的腿,郁慈没有说话,也不继续走了。
心领神会地上前握住少年的手心,沈清越眉眼柔和道:“走吧。”
“我没有等你哦。”郁慈语气有点重的强调,又说:“但你走得太慢了。”
尾调透着一点小小的埋怨。
就好像知道男人一定会来哄他一样。
水池里的几尾锦鲤圆鼓鼓地慢慢游着,郁慈蹲在水池边,莹白的指尖点了点水面。
一圈圈漫开的涟漪吸引了锦鲤,都朝这边游过来,郁慈圆眸亮亮的,小声道:
“你们是不是饿了呀?我马上就给你们喂吃的呀!”
瞥一眼胖得都快游不动的锦鲤,不太懂少年是从哪里看出来它们又饿了,一天喂三次还饿吗?
沈清越面无表情想,当时就该让花花将这些鱼都吃了。丑死了。
偏头看向男人,郁慈眼神里带着一点催促,示意他快去拿饲料。
沈清越离开后,郁慈继续点着水面,锦鲤们全都浮出来,嘴巴张张合合。
“别急哦,饲料马上就到了……”
指尖突然一点湿滑碰了碰,几次之后,郁慈注意到有一尾锦鲤每次都会避开涟漪,用头轻蹭他的手指。
不像其他锦鲤那么“可爱”,这尾锦鲤身形纤长,散开的尾鳍如同浅红的云,鳞片光泽,连游动的姿态都优雅、从容。
慢慢眨了下眼,郁慈指尖点了点锦鲤的头,有点湿又有点滑,小声问:
“你怎么这么瘦呀?是不是抢不过你的兄弟姐妹呀?”
说到这,郁慈眼里透出一点同情,“真可怜,我等下多给你喂一点好不好呀?”
锦鲤轻轻绕着少年指尖游动,在其他锦鲤想要靠近少年时,不经意地用艳丽华美的尾鳍挡住。
郁慈眉眼弯了弯,这尾锦鲤怎么跟那几个男人一样啊,又凶又脾气坏。
“他最留念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是你身边呢?”
“也许他受伤不能回应你。”
贺衡的话犹在耳边,郁慈突然福至心灵,眼睛睁得很圆,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贺月寻?”
“贺月寻,是你吗?”他的语气变得有点焦急,“如果是你,就蹭三下我的手指好吗?”
细白的指尖挨着水面,在少年紧张的目光中,锦鲤动了动尾鳍,然后一、二……不多不少正好碰了三下。
心脏蓦然极速跳动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喃喃道:“……贺月寻,我终于找到你了,但是……”
“但是……你怎么变成一条锦鲤了……”
语气忍不住地惊讶,郁慈盯着“他”看,不过……有一点奇怪的可爱是怎么回事?
之前高松白雪的贺家主变成了一尾会蹭他指尖的锦鲤耶,郁慈嘴角小小翘起。
锦鲤在水中转了几个圈,尾鳍轻盈,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也许是受伤了才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养好伤。
“这段时间就由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他一定会是个合适的“主人”。
郁慈刚伸出手想再碰一碰“他”,身后传来一道问话:“照顾什么?”
沈清越拿着饲料盒走近,见少年上半身都快倾到池子里了,叮嘱道:“不要靠那么近。”
整个公馆对“养鱼计划”最有威胁的人就站在眼前,郁慈紧张地抿了下唇,乖乖往后退了几步,才说:
“我想养一条锦鲤。”
怕男人不理解,还仔细地解释说:“是养在房间里。”
手里还握着饲料,沈清越的眉已经拧了起来,重复道:“养在房间里?”
短短几分钟不见,少年对这些鱼的兴趣又上了一层吗?果然还是该让花花把这些鱼都给吃了。
沈清越拒绝道:“不行。养在房间里湿气太重了。”
语气干脆、利落,但郁慈不肯放弃,退了一点点步,问:“那养在窗台上好不好?那里通风不会有湿气的。”
怕男人再说出拒绝的话,郁慈飞快地加了一句:“拜托你了——”
又是那种撒娇的甜腻嗓调,少年双手合十,脸蛋粉白,圆眸湿润含着细碎的光,很专注地盯着人看。
仿佛娇气高傲的猫咪温顺地低下头,乖乖给人摸,很难让人说出“不”字。
沉默片刻,沈清越说:“先约定好,阿慈不可以悄悄将鱼搬进卧室里。”
睫羽飞快地眨了下,郁慈很乖地点头。
心里却在想,没被看见就不算。
中等大的透明玻璃罐里很快住进了一位新成员——一尾极其漂亮的红色锦鲤。
也是这时,沈清越后知后觉有些不对。
在少年一日三次有时次数更多的投喂下,满池的锦鲤都胖成球了,为什么这条会格外与众不同?
他可不信一条鱼会有“自制力”这种东西。
蹩起眉,沈清越开口:“阿慈,换一条吧。”
正守着玻璃罐圆眸亮晶晶的少年,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连忙回过头,男人颀长的身姿将他笼罩住。
不安地抿了下唇瓣,郁慈问:“为什么要换?我就要这条。”
男人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吧……?
他有点不确定,眼里不自觉带出几分紧张。
沈清越也随着少年蹲下来,很耐心地解释:“所有锦鲤中,唯独这条不一样,很可能是生病了。”
只有这种可能,才能在少年无差别的“爱”下,幸免于胖。
男人说得很委婉,郁慈没有听出来,将玻璃罐紧紧抱在怀里,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他:
“……我觉得这条最好看,我不要换。”
眉头拧得更紧了,沈清越一时没有开口讲话。
少年的审美一向异于常人,觉得那池丑胖丑胖的鱼可爱就能看出来。如今却变得正常,很难不让人怀疑。
沉吟了片刻,沈清越还是没有拒绝少年。
很多时候,少年会格外的执拗。
只是在少年拒绝林管家的帮忙,要亲自将玻璃罐抱上去时,沈清越淡淡偏头看了一眼那尾鱼。
……不过一条锦鲤,既然有问题,换掉就是了。
青绿的藤萝枝条轻轻垂下,郁慈将玻璃罐很小心地抱进窗台。对着其中从容游曳的锦鲤小声开口:
“你先委屈一下,在这里待一会儿,等下我再把你抱进去好不好?”
锦鲤当然不会回答他。
而且,郁慈还发现锦鲤游得很慢,只是时不时摆一下尾鳍,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的缘故。
当郁慈从浴室出来时,便看见沈清越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鱼罐前。
心稍微提起来一点,郁慈加快往窗台走。
脚步声惊动了沈清越,回过头,便看见少年手扶着隔门,一脸紧张,鸦黑的睫羽颤了颤,才小声开口:
“我没有悄悄把鱼抱进卧室里。”
所以你不要再看了。
听出少年的话外之音,沈清越转身,眼眸像某种低敛的黑曜石,情绪不明道:
“阿慈好像格外在意这条鱼?”
甚至到了防备他的地步。
脑子卡壳了一下,好半天郁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因为我想尝试一下做主人的滋味。”
连谎都撒不好的主人。
第49章 第 49 章
掠起薄眼皮, 沈清越黑眸一错不错,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少年身上,没有开口。
白软的脸因为紧张慢慢沁出粉来, 郁慈颤了下眼睫, 摩挲着衣料的边缘小声开口:
“怎么了嘛?养鱼很正常的好不好, 是你整天奇奇怪怪、疑神疑鬼的……”
虽然他没有猜错就是了。
被扣上疑心病重的沈清越跨过隔门, 伸手揉了下少年的头顶,语气变得温和而无奈:
“又不是不准阿慈养鱼, 只是不要趁我不在悄悄把鱼罐搬进卧室里知道了?”
这句话男人已经说过两遍了,好像笃定少年会这么做一样。
乌黑的发丝垂在额前,郁慈慢慢眨了下眼,不太敢看男人眼睛,轻嗯了一声。
流苏小夜灯散发着轻柔的光晕,玻璃罐中慢慢游动的尾鳍如同燃烧的霞云,折射着梦幻的光影。
细白的手指扒着床头柜, 郁慈下巴磕在手背上, 乌润的圆眸中倒映着玻璃中的水波, 仿佛也漾着细闪的涟漪。
“贺月寻, 你的尾巴好漂亮呀, 鳞片也好看, 眼睛也是……”
鱼身上总共就那么几个地方,少年几乎都夸了一遍。郁慈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连忙说:
“不是的,我是真心实意的, 你什么样子都好看, 就算是锦鲤,也是公馆里最漂亮的那一条!”
如果是之前, 贺月寻会抓住少年话里的漏洞,噙着一抹笑问他:“那公馆外呢?”
但现在,锦鲤摆着尾鳍游近了些,顶了顶罐子,作出回应。
伸出指尖也点了点那处,郁慈眉眼弯弯。
不清楚变成鱼的贺月寻是否会吃鱼饲料,但还是在水面上撒了几粒,郁慈才道了一声“晚安”躺到床上。
紧绷了好几日的神经彻底放松,郁慈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怎么做。
日光温和被子柔软,郁慈慢吞吞揉了下眼,不想起床。目光一转,却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
沈清越也偏过头,眉弓高挺,语气寻常道:“阿慈,该起床吃早餐了。”
在公馆里很多天都是沈清越叫他起的床,郁慈早已经习惯了。
他翘着发丝坐在床边,圆眸里乌润润地含着水光,脸蛋白软,正由着沈清越给他扣衣扣。
目光瞥到床头柜时,尚还余有几分困意的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他明明是想今早把鱼罐再悄悄抱去窗台的,可一不小心多睡了一会,现在柜子上却空空如也。
那么大一个鱼罐呢?那么漂亮的贺月寻呢?
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圆,脸上的神色有些呆,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
“别看了,我今早将鱼罐放去了窗台。”沈清越语气不变地将少年最后一颗扣子扣好,遮住那片莹白的锁骨。
视线往窗台一望,果然看见红色锦鲤在水罐中慢慢游曳。心里放松下来,郁慈随即便怪起男人道:
“你怎么可以不跟我说就动我的东西……”
好像忘记了明明昨晚才答应过男人不会那么做的,少年脸上没有一点心虚。
没有提醒少年之前的约定,沈清越将少年衣领理好,轻声道:“我向阿慈道歉,阿慈快去洗漱。”
很大方地原谅男人的郁慈转身进入浴室。
沈清越站起身,裤腿上的皱痕变得平直,走到窗台,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了一会儿水罐,忽然撒了几粒饲料进去。
“吃吧,丑东西。”
吃胖了,阿慈就不喜欢了。
锦鲤从容游曳,身形未偏转一下,尾鳍一扫,那几粒饲料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出去。
来自一条鱼的嘲讽。
随之扫落的还有水珠。裤脚上慢慢晕染开几片暗色,沈清越眉眼彻底冷了下来,开始考虑是将这条破鱼喂狗,还是炖了。
“我洗漱好了。”少年有点闷的声音透过门传来。
冷冷瞥一眼后,沈清越转身向卧室走去,“好,林伯已经准备好早餐了。”
一条鱼而已,不急。
对于变成锦鲤的贺月寻,郁慈总觉得男人柔柔弱弱的,需要人保护,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着身边。
导致最近公馆里,少年的身影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总是抱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其中游曳着一尾红锦鲤。
将今日的文件放在书桌上,林管家说:“这边的收尾工作已经差不多结束了,最迟一周,就可以动身去北方。”
沈清越颔首,握着钢笔的指骨修长有力,淡声道:“按之前计划进行就好。”
他耽搁的时间有些久,北方局势动荡,哪怕他现在过去也一时不好站稳脚。让老头子先过去闯闯也是好的。
再则,如果他没记错,贺衡凭着一支过硬的军队在北边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前头丈夫刚死,后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小叔子。
沈清越停住笔,眉间笼罩上一层层淡淡的阴霾,脸色冰冷。
贺家果然没有一个要脸的人。
交代完事情,林管家本想离开,却听见男人忽然问:“之前公馆水池里一共养了多少条鱼?”
很奇怪的问题,但秉持着管家的修养,林管家迅速回忆了一遍,然后说:“如果我没记错,是十二条锦鲤。”
往往前半句话就代表着林管家记忆没有错。沈清越仰了下上半身,眉头拧了拧,随后松开嘴角慢慢勾起。
……真有意思,这多出来的第十三条鱼,究竟是条该死的鱼呢,还是某个人苟延残喘的残魂呢?
沈清越眼底掠过一抹寒芒。
“铛、铛。”
骨节敲了几下水罐,孟澄回头看向少年,语气惊叹道:
“啧,你什么时候还变成爱鱼人士了?连跟我喝下午茶也要带上这个又重又笨的玻璃罐。”
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其中的锦鲤却并未有任何反应,连尾鳍都未摆一下。
怎么莫名有种被一条鱼忽视了的感觉?
孟澄推了下镜框,蹩了下眉。
“唔,想养就想养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郁慈蹙着眉尖,提醒了一句:“不要敲,鱼会晕的。”
晕在水中的鱼简直闻所未闻。但孟澄还是顺从地收回手,端起瓷杯喝了一口。
“我怎么觉得这条鱼一直在盯着你看呢?”
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的确不是他的错觉。
无论少年怎么移动,这条锦鲤都会顺着少年的方向摆动尾鳍,直到将少年彻底映入眼中为止。
在一条鱼身上,他竟然看出了几分偏执的影子。
孟澄有些不可置信。
水罐中,红色锦鲤优雅、从容,盯着少年。郁慈唇角翘起小小的弧度,忍不住小声说:“可能他喜欢我吧。”
孟澄自然听不出是“他”而非“它”,依旧沉浸在惊奇的情绪。
晚间,少年沐浴完,鸦黑的发丝湿漉漉的垂下,衬得肌肤愈发雪白,仿佛能看出一点莹润的光来。
沈清越拿着干毛巾动作娴熟地为少年擦拭,发丝掠过指缝时,带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他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男人力道很轻,不会弄疼头皮,郁慈坐着坐着,眸中泛起一点困倦的湿意。
“今晚可以将水罐抱进卧室。”
原本的瞌睡虫瞬间跑掉,郁慈偏过头看向男人,鼻尖粉白,有点怀疑听错了。沈清越居然同意他将水罐抱进来耶。
“真的吗,那我马上就抱进来,你不许反悔。”
微湿的发丝从指尖滑落,沈清越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眸中亮晶晶的,将水罐抱进来,很小心地放在柜子上。
那是一种很珍视的态度。
锦鲤在水中从容游曳了几圈,郁慈回过头,眼睫细密,问:
“那我之后都想抱进来……”好不好。
“阿慈。”一句不轻不重的唤声,让郁慈明白了什么,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不许就不许。郁慈重新转过头去盯着水罐,有点赌气想,他可以每次都悄悄抱进卧室。
后颈突然传来一抹温热,郁慈眼睫下意识颤了颤。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小片白腻柔软的肌肤,沈清越垂下头,黑丝幽深,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明意味:
“阿慈,我后背的伤已经好了。”
耳尖像有细细的电流划过,心跳蓦然变得不受控制。郁慈唇瓣嫣红,眼尾也有点湿润。
伤已经好了……就代表可以留宿了……
之前他拒绝沈清越睡在主卧的借口就是他后背有伤,可现在这个借口已经没有了……
脑中像被热气蒸得有些迷糊,少年想了好久都没想出新的像样的借口来,而男人已经俯下身——
手掌环过少年手臂,穿过腿弯将少年整个人轻而易举抱在怀里,转身往床走去。
“时间不早,该睡觉了,不然阿慈明天又要起不来。”
一副为少年着想的口吻。
窝在男人怀中,后背是紧实宽阔的胸膛,郁慈还有点懵。
所以,他是已经被迫同意沈清越的留宿请求了吗?
床面一陷,郁慈刚挨着杯子整个人就立马往里滚,指尖紧紧攥着被角,有点警惕地盯着男人:
“先说话,我们只是睡觉哦。”可没有奇奇怪怪的其他“帮助”。
从容不迫地掀开另一角被子,沈清越跨上床,轻声道:“怎么,阿慈要跟我划分楚河界限吗?”
第50章 第 50 章
语气寻常, 像只是单纯询问一般。可偏偏投来的目光却紧紧落在少年身上,气质也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像食肉动物即将捕食的前兆。
莫名察觉到一点危险的气息,郁慈攥着被子的手下意识更加用力, 声音也弱了下去:“……是又怎么样。”
出门在外, 男孩子本来就要保护好自己。尤其是他这种一看就很好欺负的男孩子。
少年嫣红的唇瓣轻抿着, 让腮上的软肉看起来更加明显, 眼睫鸦黑,一颤一颤的, 像有点紧张又有点乖的样子。
可怜白软的兔子敏锐地察觉到了食肉动物的气息,却还是晚了。
“好,那就听阿慈的。”男人很轻易地答应了。
有古怪。郁慈抿着唇,有点怀疑地盯着他,还是没动。
如同没有看出少年的防备,沈清越已经躺下了。被子盖在胸口,闭上眼, 似乎真的准备入睡了。
从少年的角度能看得很清楚, 从凌厉的眉到利落的下颌, 每一处都是张扬的线条。
挂钟上的分针走了几格, 郁慈勉勉强强信了男人的话, 在床的另一边睡下。
但他已经还有几分尚存的警惕, 担心男人出尔反尔,便将自己缩成一团侧躺,只占了床面很小一角。
是真的很小,从后面看只有一点乌圆的脑袋露在外面。沈清越眼眸在黑夜中睁着, 湛着幽深的暗芒。
少年还是太过天真, 忘记永远不能把自己的后背留给未知的危险。
所以在被一只宽大的掌攥住纤细的腰肢,很轻易地拖进怀里时, 郁慈还有点懵。
炽热的气息撒在耳尖,很快掠起一片绯红,郁慈偏头瞪向男人,嗓音因为尾骨的酥软带上几分轻颤:
“……骗人!你过界了……”
“呵。”
沈清越轻笑一声,将少年彻底掰正,嗓音低沉磁性:“楚汉已经变成小羊去吃草了。”
低头在少年的耳尖落下几个轻吻,漆黑的瞳孔中划过浓浓笑意,他也要吃“兔子”了。
少年落在外面的指尖被温柔而强势地伸开,指缝被另一掌完全占据,十指紧扣,彼此的体温一直传到心尖。
好烫……真的好烫呀……
脑子似乎也被这股热意烫得不清楚起来了,郁慈细细喘了口气,半睁的圆眸中是潋滟细闪的波光。
春色一直从眼尾蔓延至锁骨,白腻的皮肉上晕染着浅浅的粉,少年仿佛在水里过了一遍,连指尖都是艳丽。
……他应该要拒绝的。沈清越骗了他,还不经允许对他做很过分的事情,他应该生气的。
可是那股酥酥麻麻的痒意,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很“软”,好像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努力睁开湿答答的黑睫,郁慈问:“你、你是不是又在我的牛奶里放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动作一顿,沈清越竟读懂了他的意思,嘴角勾起,压声问:“这可不怪我,是阿慈自己——”
他贴近少年耳边,仿佛要落下一个吻般,却偏偏隔了一点距离,只让炽热的呼吸掠过少年的敏感的肌肤。
成功看见少年极轻地颤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更盛,沈清越哑声说:“是阿慈自己感受到了‘快乐’,不是吗?”
“嗯?”尾音上翘,似乎真的在等一个答案。
羞意如潮水般涌来,郁慈睫羽颤了又颤,却还是咬着唇瓣说不出话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准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少年唇瓣糜红地开口。
眸色深沉,沈清越道:“那就是不舒服的意思了,看来是我还不够努力。”
不知道为什么又变成不舒服了,郁慈被一阵阵热浪逼得眼尾湿润,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鼻尖通红哭了出来。
“呜……舒服……舒服的……”
不要再欺负他了。
他哭得湿黑的睫羽粘在一起,本想下意识却抓男人的臂,却突然听到了一点水声。
很微弱,却的确存在于卧室内。
晕乎乎的大脑慢慢清醒了几分,郁慈偏头看向水声的地方,泣音顿时止住。
水罐中的水不知为何漫出来不少,整个柜子上都是,其中的锦鲤一动不动,半浮于水中,静静注视着少年。
——鱼很少睡觉。
巨大的羞耻感席卷而来,郁慈下意识想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任何一个被捉奸的妻子那样想遮住自己。
但少年忘了,此时他的身体并不是受他掌控。于是,这点微弱的、看起来像调情一样的挣扎被轻而易举镇压。
白腻柔软的肌肤被迫在黑夜中展开,仿佛贝壳中的珍珠发着盈盈的光晕。
过电般的羞耻在身体内的每一寸流窜,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轻颤,郁慈大脑空白,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他被一条“鱼”捉奸了。
就像妻子在床上跟别的野男人厮混,而丈夫就在床下偷听那样。
放荡、轻佻、滑稽。
掌下的肌肤微微湿润,沈清越故作惊讶地挑眉,“阿慈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至枕头,也不知是羞还是被吓的,郁慈小声地抽噎着,又怕被听到,只能咬着唇瓣。
……真是可怜极了。
无声地喟叹一声,沈清越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少年的眼角,有点刺,果然见少年不自觉蹙了下眉。
“是我对阿慈太过分了吗?”他假模假样地开口询问。
语气轻柔,如同一位体贴的情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确也只是情人。
好不容易从羞耻的漩涡中脱离出来,郁慈意识有几分混乱,嘴里小声念道:“不要……不要看我……”
眸底闪过一丝暗芒,沈清越轻声安慰:“阿慈别担心,不会有人看见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哪怕是怀着某种隐秘的目的,男人宽阔的背脊也将少年遮得严严实实,能看见的,也只有一张哭得粉白的脸蛋,和一点圆润的肩头。
好像被这句话安慰到了,郁慈渐渐停下哽咽,偏头看了一眼床头。
水罐中艳丽的尾鳍散开,在小夜灯的照耀下如同一团燃烧的霞云。
——锦鲤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个方向。
好像是有涵养的丈夫留给出轨妻子收拾自己的时间,比如穿衣服什么的,让彼此都能体面一点。
像个假娃娃一样被沈清越打理好的郁慈坐在床沿上,眼尾的嫣红还及褪下,神情恍惚。
“阿慈,我可以将鱼罐放去窗台吗?小夜灯的光线也许对鱼来说有些刺眼了。”
沈清越站在床前,身姿挺拔,眉眼间是几分不易察觉的餍足和满意。
如果是平时,郁慈绝不会同意,甚至不会让男人接近水罐。
但现在,距离被“捉奸”还不过十分钟,郁慈实在无法面对贺月寻,也无法想象两人一“鱼”要如何相处过后半夜。
于是,少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含糊不清地应了。
目光触及柜子上洒出来的水,沈清越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才将水罐搬去窗台藤桌上。
没有立即离开,沈清越抱着臂,看着水面上浮着的几片鱼鳞,那是由于有力撞击玻璃而生生脱落的。
从盒子里捏起几粒饲料丢进去,沈清越挑眉道:
“吃点吧,丑东西,丑成这样要是再死了,我一时还难以找到跟你一样丑的呢。”
“啪!”
饲料再一次被鱼尾拍了出来,这次力道更大,溅出来的水有几滴甚至落在了男人的脸上。
闭眼将水珠慢慢抹去,再睁开时沈清越眼眸漆黑,却慢慢勾起唇,“丑八怪,慢慢游吧,阿慈还等着我睡觉呢。”
隔门合上,连落地窗帘也一并被拉得严严实实,无法窥探室内的半分光景。
月光落在窗台,罐中的水细看下是极浅的红。
餐厅内,孟澄有些奇怪地看向少年,问:“你的宝贝锦鲤呢?”
今天居然没有一起带下来。
短短一夜过去,郁慈依旧没有做好面对贺月寻的心理准备,连去窗台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下意识垂下眸,郁慈含糊不清地说:“嗯……我放在窗台上,让鱼晒晒太阳……”
很奇怪的理由,没有一点让人信服的可能。孟澄推了下眼镜并未开口。
对面,沈清越饮尽最后一口咖啡,将餐巾对折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一派贵公子的做派。
孟澄目光更狐疑了。这人怎么一副满面容光的样子,难道昨晚去采阳补阳了吗?
淡淡抬眸,沈清越语气平淡问:“怎么,你很闲吗?鱼怎么不能晒太阳了?”
少年的头顿时埋得更低了,耳尖发烫。
……他找的理由真的很奇怪,特别是男人还一副自然口吻帮他说话。
更怪了。
意味不明地哼了几声,孟澄闭上了嘴。
哪怕再羞耻,郁慈也忍着羞意去了窗台。
他之前已经答应过贺月寻了,他会是一个很合格的“主人”。
可现在,水罐里的水少了一半,周围地面也乱七八糟的,甚至郁慈还看见锦鲤身上少了几片鱼鳞。
担忧瞬间占据上风,郁慈蹙起眉尖,语气急促:“你怎么受伤了?”
话一出口,他立即反应过来是为什么。
——为了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