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踪
朝华宗的宗主吕志, 越辞当然认识。
上一周目并没有?和他有?过多?交集,到最后朝华宗灭门,吕志被?杀, 也只是见过简单几面关?系而已。
吕志道:“你在本届弟子中资质最高,还与凌霄峰的魏以舟打的有?来有?回, 对不对?”
越辞脑子先一步反驳:“是我?赢了他。”
“宗门里的弟子都说你脑子不好,我?看?来, 倒是很清醒,”吕志道, “魏以舟虽是霁尘座下最末弟子, 但在宗门里也极少人能对他产生威胁, 我?看?过你的修为年龄。十七岁,不过筑基, 却能将他变作?手下败将……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辞冷冷道:“我?天赋异禀。”
“好, 好一个天赋异禀,”吕志大笑,“我?正缺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徒弟!”
再后来的事,越辞也记不清了。
雨停后, 他成了吕志的第二个弟子。
这件事逐渐流传开来, 人人都传越辞是个疯子,凭什么能被?宗主收为徒弟。
弟子厌恶他,便专门寻了山下泔水, 趁他不注意往身上浇, 什么烂果子也毫无顾忌朝他砸去,越辞在宗内时常满身脏污, 路过弟子都要捏着鼻子,朝他吐口水。
后来有?弟子听说他在找人, 便故意引他到广场,说好像见过你描述的模样,越辞猛地抬头,弟子说,你跪下来,我?就告诉你。
越辞毫不犹豫,双膝着地。
弟子又说:“再嗑两个头。”
越辞额头撞在粗粝的泥石地面上。
他讨好地撑着笑,问:“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吗?”
弟子哈哈大笑,向围观的十数弟子道:“你们?看?到没,这就是宗主的徒弟,跪在我?面前,像只狗一样求我?呢!”
又去摸越辞脑袋,温声道:“我?骗你的,”他洋洋得意,“薛什么挽啊,是你的谁啊?道侣?我?在山上没见过,老家青楼倒是有?一个姑娘名字里也带挽,那腰那臀,啧啧,夜御十个老板都不在话下……我?看?啊,你那道侣,也是嫌你没用,去寻了老板去了吧……哈哈哈——”
话没说完,周围却陷了一片死寂。
越辞骤然起身,目中凶光毕露,掐着那戏耍他的弟子重重按在地面上,不给任何反抗机会,逼着他撞得头破血流,哀声认错到发不出半句声音。
所?有?弟子发着抖,无人敢上前阻止。
越辞倒不在意,浑浑噩噩,在众人嫌恶又惊恐的目光中回到弟子竹舍,清洗干净身子,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千思万想的长溪镇。
又是一季秋,院子里两颗柿子树结了很大的果子。薛应挽在小院里替人看?诊,等夕阳垂暮,才?捧着小篮子,架了木梯在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个通红浑圆的柿子。
越辞推门而出,看?到薛应挽颈侧垂着一只绞好的的单辫,发间只插了一根碧玉簪,袖口挽在臂肘上,抬起手上,便露出洁白的一截小臂。
越辞下意识叫出声:“应挽。”
薛应挽回过头,眼中轻快,很随意地应他:“啊,你醒了……柿子都熟了,我?想摘一些?,给师尊和师兄做柿饼送上去。”
越辞早已三?两步上前,接住还剩小半木梯便迫不及待往下跳的薛应挽。
像是一片云,柔软地撞进越辞怀中,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薛应挽眉眼弯弯,身上是相同的梨花皂角香气。
“你脸色好差啊,”他笑眯眯的,放下小篮,转而去抚上越辞拧起的眉心。
指尖如?葱段细长,按在肤上带着些?微秋风的凉意,却十分细谨认真?,想要努力抚平那几道纹路。
越辞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每一寸面容仔细刻印在脑中,连数百睫羽也不肯遗漏半根。
片刻,指腹移上了眼睑。
“老公?,”薛应挽嗓音轻柔,说不尽的心疼,“你怎么哭了。”
越辞这才?觉察,自己目中湿朦,早已积出一层水意。
他低头去吻薛应挽指尖,将人紧攥着不放,唯恐一松手,便如?梦幻泡影般消逝而去,却不住肩头发抖,如?孩童哭啼。
“应挽,”他哽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你是不是说过,你要去沧州看?一看?,想吃一口白鱼,我?打听过了,那里的清蒸白鱼很有?名,还有?特色园林景致,你一定很喜欢……”
薛应挽十分惊讶,“晚一些?呀,就算要走?,还要和师尊告别呢,”他冰凉的手探了探越辞脸颊,亲昵道,“怎么这样惊乱,是不是做噩梦了?”
越辞猛地堵上薛应挽的唇。
如?同久未相见的热切,几乎毫无章法,只凭借一股莽力在侵占,极具攻略性的舌尖舔舐过齿根上颚,粗鲁地而不容拒绝地吮着那只软舌缠吻。
灼热气息交融,松开时,薛应挽面色已如醺醉般酡红一片,眼尾湿乱,几簇睫羽黏答答地低垂,气息无力的从唇中吐出。
“应挽,挽挽,”越辞的吻落在他颊边,如?释重负,娓娓讲来,“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薛应挽轻轻闷哼,一面软声:“怎样的噩梦呢?”
越辞痴痴而语:“我?梦到,我?要做一把?剑,需两心相交之人以血脉铸成,然后,然后你在我?面前跳入铸剑池中,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竟然有?这样的噩梦,”薛应挽长睫轻抖,奇道,“可……据你所?言,我?都死了,你怎么会还能寻到我?呢?”
越辞抬起头,急切而道:“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只是一个npc,是数据,怎么会死呢?等我?重新打开游戏,你又会回来了,就像现在,就像——”
话至半途,忽而意识到什么,骤然睁大双眼。
“不,不要,不要——”
薛应挽笑语盈盈,面容却逐渐扭曲,如?同像素般分解成细小方块,在空中逐渐隐没消失。
“是啊,越辞,你说得没错,”他声音变得空灵而机械,“我?只是一个游戏人物,一串数据而已。”
怀中重量减退,越辞忽而疯了一般要抓住那些?齑粉般半透明消退的方块,他张开手臂朝前扑去,却只重重摔在地面,怀中空空如?也,唯独双手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茫茫中,又听一道似梦非幻的仙人语声:
“那你在梦中,可后悔了?”
越辞蜷缩在地,痛哭不止,甚至难以分清梦境虚实,他口齿不清,竭尽所?有?力气厉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管是谁都好,求你,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后悔了啊——”
轰隆。
一声惊雷骤起。
越辞猛然惊醒,张开双眼,浑身冷汗。
整个人如?同滚水中捞出一般,衣物,被?褥皆湿,仍旧大口大口喘息。窗外?雷声阵阵,继而大雨瓢泼,狂风恶浪,闪电倏过,将昏暗的屋室一瞬照彻如?白夜。
刺眼光芒间,似隐约勾勒出一道人形。
越辞急切地追着那道身影而去,扑通一声摔落在地。再抬头时,一切早已恢复黑暗,唯独雨声淅沥,不断冲刷朝华宗寸寸山峦,要涤荡洗净那些?残存苦楚冤屈。
膝,肘,腕,掌与额头皆传来阵阵痛楚,怒极而笑,大骂:“混账,混账。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什么破游戏……薛应挽,你有?本事出来啊,你就算要找我?报仇也出来啊,我?们?打一架,我?让你三?招,四招,十招……”
说着说着,声却哽咽,“求你了,应挽,你出来吧,”他跪在地上,膝行着往门外?爬,乞求一般地说,“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和我?继续开玩笑好不好。”
“你杀了我?吧,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可怜可怜我?,见我?一面吧……”
狂风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门,卷挟着细碎冷雨,湿透薄衫,身形萧索之人被?吹尽入骨凉冽。
*
失去薛应挽的每一天,越辞都如?行尸走?肉。
有?时越辞甚至会忍不住去想,薛应挽究竟有?没有?真?的在这个游戏中存在过。
一串数据,当真?可以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吗?
他朝天怒吼:“既然能够修行成仙,那天上的仙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你就不肯施舍我?哪怕一点希望吗?”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再去打开一轮游戏呢?能不能数据化格式化游戏,一切恢复最初模样,那薛应挽是不是就会重新出现。
很快,他发现游戏除非顺利打出一个结局,否则无法重开下一周目,而强行清除数据……
《寻涯》在宣传时,号称npc在第一轮开启游戏时依靠数据随机生成,他不敢保证自己如?果重开,究竟还能不能再随机到一个薛应挽。
越辞开始后知后觉想到一个令自己浑身血液冰凉的问题——就算真?的被?强行用数据捏造一个,可那时的薛应挽,还是与自己相处近一年,两情相悦的薛应挽吗?
他不敢保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越辞看?向身后长剑,最后选择去相信,这把?剑既然存在,薛应挽就一定真?实存在过,绝不可能……就这样彻底消失不见。
他要找到薛应挽。
他会找到薛应挽。
*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辞还是时常做梦,他会梦到很多?很多?,从最开始,很早很早以前,初上朝华宗时,遇见相忘峰上的薛应挽。
会摸自己的脑袋,会给他一块热腾腾的糕点,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澄蓝天际,远处飞鹤点点,山下团云笼罩。
再后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在长溪曾经相处的时日,交颈细语,相拥而眠,那时已然半只脚入秋,人体的温度微暖中带寒,二人便十指交握,紧到能在掌纹中渗出细细的汗。
薛应挽睫毛很长,呼吸轻轻蹭在他脸颊。
“越辞,”才?睡醒的声音绵软,尾音像吊着一把?黏糊糊的小钩子,“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你带我?去,好吗?”
越辞指腹摩挲他柔嫩的脸颊:“你想去哪里呢?”
薛应挽轻轻地笑:“不知道啊,我?曾听几个沧州来的弟子说,他们?那儿的清蒸白鱼极鲜极嫩,入口即化,最是有?名,连皇家也不远千里地要每年上贡,我?也想尝一尝。”
“南沙漠也想去,听说那里气候炎热,却能骑着骆驼穿行,我?只会骑马,还从来没见过骆驼,也没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风砺,沙枣胡杨,还有?白面馕饼……”
“或者一路沿着西行,过千江畔,琅琊山,有?一片千石林,据说那里的山峰险峻,石头也千奇百怪。不仅成树,成屋所?高塔,竟还会生出人面形状,我?只从书中窥得一二神奇,一直想亲眼一观。”
薛应挽絮絮叨叨地讲,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他去牵越辞的手,纤细的指节摩挲着他常年握剑的粗茧。
越辞说:“好啊,什么时候启程,明天,后天?”他亲了一口薛应挽额心,“我?去收拾行李,干脆下午就走?,怎么样?”
薛应挽脸蛋埋在被?褥里:“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
“以前在朝华宗,过得不好吗?”
“他们?看?不起我?,也不愿意和我?来往。”
“因为你修行不好,境界也不高,对不对?”
薛应挽闷闷地应。
越辞慢慢摩挲他耳垂,问道:“告诉老公?,你究竟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薛应挽似没听懂这句话,摇了摇头。
“算了,”越辞说,“往后我?陪着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薛应挽密乱的乌发交缠在一起,鼻尖翕动,琥珀色的眼珠子亮晶晶蕴着水意:“我?只是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弟子……不值得的。”
越辞说:“我?爱你。”
这句话,便敌过千百遍了。
他紧紧抱住薛应挽,很久很久,突然感觉到怀中身体轻微瑟抖,分开距离,才?看?清薛应挽面上表情。
“我?应该开心的,”薛应挽捂着心口,湿朦的眼睛微张,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这里会这样痛呢?”
他仰起头,望向越辞:“我?为什么,会没有?灵根呢?”
越辞意识到什么,急切地去亲他:“别走?,别走?……再待一会,再陪陪我?,再,一会……”
薛应挽还是消失了,他张开眼,失神地看?着房梁。
不该问的。
毕竟在他的梦境中,薛应挽又怎么会知道越辞不知道的事。
越辞好像还是不能接受已经失去了薛应挽这一事实,每每午夜梦醒,都下意识去摸榻边空空如?也的另一侧,时常回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件事后,他被?关?了禁闭三?月,其他弟子有?默契的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身为朝华宗宗主吕志弟子,他也认识了新的师兄弟,有?请教?他剑术的,有?想与他交好的,越辞按着耐心,一点点学着去应付。
两个与他同届弟子给他送来宗门下发的丹药,又顺便讨教?起新学的剑招来,越辞一一演示,临告别,弟子闲聊抱怨:“越兄结丹可真?快,不像我?们?,还得吃膳堂那泔水一般的猪食。”
越辞顺口说道:“得多?亏我?老婆做的东西好吃,我?才?不用去膳堂和你们?一起受苦,”又喊道,“应挽,今天做了什么糕点?有?两位同门……”
话至半途,生生截住。
弟子探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屋,疑道:“嗯?越兄你在喊谁?这‘应挽’又是何人?”
“……没有?,”越辞回过神来,温然笑道,“是我?讲错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时常不相信薛应挽会就这样离自己而去,总是习惯性地去喊他。比如?习剑结束,会像还在相忘峰一般问薛应挽自己剑术是否有?进,或是从演武场回到屋中,下意识喊一声应挽,说今天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一次又一次,一日复一日。
可所?居的雨清峰竹林空荡,回答他的,唯有?不间断的竹风与纤细如?尘的山雨。
爱人面容在脑海中翻覆无数次,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薛应挽好像比他想象中的更早就开始喜欢自己了。
他总是很温柔又小心翼翼地待自己,目中藏不住那点浅淡情意,可他像个蠢货,屡屡对薛应挽的暗示视之无物,却又一遍一遍对他做出过界行动尚不自知。
越辞啊越辞,你可真?是贱。
爱你的时候弃若敝履,分别之后却将哪怕一丁点的回忆也当做珍宝。
他好后悔。
为什么当初那样自大,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与他心意相通,为什么两人相处的记忆这样短,这样少。
少到他已经将与薛应挽每一个表情动作?刻在心底,只能摩挲老婆留下的咬痕,反复依靠着那点微末的共处记忆聊以慰藉。
他好痛苦。
也好想薛应挽。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这是他期待的结局吗?
越辞有?些?分不清楚了。
*
越辞从来没有?放弃过找薛应挽。
他找了很久很久,但凡打听到可能有?一点消息,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求实,但结果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最近的一次,是听说新一届弟子中来了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穿青衣,扎白色发带。
他跑到弟子新宿,那小弟子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怯懦地唤他:“……师兄?”
越辞僵立在原地,道:“没事,是我?认错人了。”
他的精神,他的身体几乎快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寻找间崩溃垮塌,土崩瓦解,他迷茫而困惑,焦躁而空虚混乱,整日浑浑噩噩,买醉而活。
终于,也到了极限。
他坐在雨清峰别院的屋顶,身边放着一壶山下买来最是浓烈的酒,在无声细雨中抚着那把?自纵曦洞而来,爱人身体换取的神器。
这些?年来,他从未让这柄剑离身,多?年过去,神器依旧如?新,出鞘时溢出一点粼粼青光,剑身明澈得能照出越辞憔悴面容。
他拿着剑,一步步朝雨清峰峰顶走?去,酒精作?用下,脑中一片昏蒙迷惘,恍然间,似乎听到这把?剑对他发声质问:
你不是总稳操胜负,等着大显身手吗?为什么会慌呢,为什么会怕呢?
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吗?你不是要打通每一个结局,成为救世主吗?你都已经如?愿了,你为什么要伤心呢?
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自己像个蠢货无能,亲手弄丢了对你满腔情爱的恋人,还是怕自己找不到他,弥补不了当初的错误。亦或是害怕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怕他恨你,怕他真?的不再爱你。
还是害怕,再无人像他一样,曾真?的待你以真?心。
越辞立在山巅,山中雾气缭绕,飞鹤点点,松柏如?滚浪,被?春分的细雨带来凉意清香。
“我?不找了吧。”他说。
“找不到你,我?就来陪你。”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薛应挽在纵曦洞时那毫无顾忌,几近求死的纵身一跃。
忽而,发起笑来。
“应挽,”他望着天,雨水湿透面颊,将一身墨色的衣袍打湿,紧紧贴合着身体,“那么久了,我?终于体会到你那时候的心情了。”
一个人的信念和坚持一点点如?何被?打碎摧毁,脊梁骨被?弯折,最后心甘情愿化作?熔岩中的飞灰。
经脉俱断,抽筋剜骨,要生剖出一颗心,放到油锅里炖煮,然后问他,你痛不痛呀?
越辞现在可以回答了。
他真?的,好痛苦。
“你怪我?吗?”他问,“怪我?当日少年心性,不懂你的心意,怪我?没有?坚持,怪我?自私,愚蠢,怪我?抛下你,总以为万事在握,成竹在胸。”
“以为新雪能再下,花落能再开,水中碎月能如?初,失散能再复重圆,以为你总在原地,依旧待我?如?初。”
越辞长长叹了口气,却是解脱的笑。
“应挽,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知道错了。”
长剑被?置于脚边,越辞闭上双眼,任细雨凉风肆意扑洒,往前迈出踏空的一步。
纵身而落。
第42章 重生(一)
夜半暴雨倾盆, 薛应挽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气喘不止。
屋外雨声倾泻, 汛水连成银丝从檐角淌落,触地飞溅成珠,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薛应挽几乎要被漫无?边际的空落吞没。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被灼烧身体的痛楚尤历历在目, 薛应挽费了极大力气,欲支起身子, 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酸软侵袭, 脱力摔回被褥之间。
他抬起一点?手臂, 借着极微弱的月光看清自己双手,摒去纷扰心?绪, 试着动了动手指, 一点?点?身体知觉恢复,重新从榻上撑起。
屋外瓢泼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哗啦啦的声音从未停歇。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雨声收歇, 东方将白?, 晨曦第一抹晖光泄入屋中,才慢慢回过神来,观察着身处周边的一切。
一间狭隘而逼仄的小房子, 屋中堆满杂物, 榻前便是散乱的书本纸张。算得上物件的,也只有一张发霉的老旧桌案与架柜, 均布满尘灰,想来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薛应挽走到架柜前, 取下已然?蒙尘,布满裂痕的铜镜,简单擦拭后,看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面容。
不知怎的,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一夜过去,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固然?从前落了个惨淡下场,可上天既给了他再一次重返世?间的机会,想必并不是为了看他继续被囚困在疲乏不堪的过往中折磨自己。
自然?,也有些?许讽刺。
一腔真?心?错付,换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世?上千千万万值得之人,却偏喜欢上一个最下作的小人,到如今说不上什么恨,再回想前尘,甚至像看未开蒙的孩童一般觉得好笑?。
这?样的人,连让自己再为他气恼烦厌也不配。
薛应挽简单理了理身上衣物,离开了这?间陌生的小屋。
将将过了卯时三刻,经过昨夜一场大雨,屋外日头高?盛,潮润的空气还带着雨后清新,草木露珠未干,滴滴答答地顺着叶片落在泥地里。
这?处显然?是个小村庄,往来的村民背着背篼或锄头提篮,忙碌于下地耕作或到镇上早市,薛应挽这?般呆站在屋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想拦下一个村民简单问询情?况,便听到远处一道匆忙喊声,继而朝他奔来:“傻子,傻子,你怎么在外边!”
薛应挽也是一愣。
傻子……指的是他?
讲话之人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女,气喘吁吁,面上却十分着急,鼓腮不满:“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屋里吗,你怎的出来了?”
薛应挽问他:“姑娘,你认识我?”
那?少?女本还抱怨,如今听他说话,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诶”了一声,视线上下巡视一通,停留在薛应挽面上,对上那?双清澈瞳珠。
“你恢复了?”少?女疑问。
恢复?
薛应挽意识到自己应当此前经历了什么事才会出现在此,心?念一动,顺着少?女话语继续打探,摇头道:“我今日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屋内,从前记忆却不知怎的消失无?踪了,姑娘可否告知我……一些?之前的事?”
少?女惊讶不已:“说话这?么有条理,你真?的不是傻子了!”
薛应挽:“……”
在与少?女对话间,薛应挽才逐渐知晓一切由来。
此处是平吉村,少?女名柯琼,自小在村中长大,家中卖酒为生。
与薛应挽认识,则是在三日前。
那?日她傍晚归家,看到一个在村口鬼鬼祟祟之人,正想拿棍子驱赶,薛应挽竟就这?般突然?昏迷在地,无?法,只得寻了家人,将他带回村中先行医治。
村里大夫给他扎了两针,薛应挽是醒了,但是整个人却失了魂一般痴痴傻傻,双目无?神,问什么都答不上。
柯琼与家人商议一下,决定带薛应挽到已经离村的舅舅家暂住,每日给他送点?饭食,因着不知道名字,干脆就傻子傻子的唤着,反正薛应挽也听不懂。
当然?,听完这?些?,薛应挽自己也再一次迷糊了。
三日前?记忆中自己三日前,还与越辞一道在浔城忍受寒风凛冽,现下一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还留在了这?个极为平和的村庄里。
魔族呢?那?些?流离的百姓呢?
思来想去,换了个法子,问道:“柯姑娘,敢问如今是哪一年了?”
柯琼双手背在腰后,好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观察着薛应挽面上表情?,把?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笑?吟吟回答,“今年是楚阳历第五百零九年了,你什么都不记得,问年份做什么?”
话音落下,薛应挽却是心中重重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可能?
他分明记得,今年是楚阳历四百零九年。
为什么凭空多?出了一百年,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到百年之后?
柯琼见他面色不对,以为薛应挽又犯了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抑住嗓音颤抖:“我没事……柯姑娘,那?敢问,你知道朝华宗吗?”
柯琼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
薛应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找补,柯琼已然?说道:“你说你没有以前的记忆了,为什么还知道朝华宗?”
“我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所以才想知道,”薛应挽带着试探性的追问,“朝华宗,还在吗?”
柯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朝华宗是鼎云大陆第一剑宗,要是不在,能去哪?”
薛应挽又问:“那?霁尘真?人呢?”
“霁尘真?人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许是又在闭关修行吧,”柯琼问道,“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薛应挽怔然?,良久,缓缓摇头。
“只记得这?些?,再多?……也没有了。”
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与自己记忆里的背道而驰。
这?个世?界没有过魔物侵袭,朝华宗没有灭宗,师尊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就连自己……也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可倘若他没有死?,那?记忆中死?去的师长,覆灭的宗门?,滚热如熔炉的岩浆,那?些?又算什么呢?
庄周梦蝶,或是一枕黄粱。
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柯琼再次发觉他状态不对,忙伸手扶住薛应挽:“你,你没事吧?要是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你还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就是了。”
薛应挽摇头,对她温和一笑?:“无?事,方才有些?头晕,现下已经恢复了。”
心?中却想:如果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是不是其他的也没有改变?那?现下的自己如今又算是什么身份?这?一百年间,又有多?少?他不知晓的事。
薛应挽心?中已有了打算,他想去寻戚长昀,似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只要戚长昀还在,便会令他有一种安心?感:“柯姑娘,请问你可知道从此处,要如何去朝华宗?”
柯琼讶异:“你才恢复不久就要走么?”
“是,我的确记忆尽失,能记得的只有朝华宗,也只能去那?处尝试。何况我在此处已经叨扰许久,现下……”他摸了摸袖口,发现身上空无?一物,难堪道,“现下我囊中羞涩,柯姑娘,等我有了钱财,一定再来感激这?几日收留之恩。”
柯琼摆摆手,大方道:“这?倒不用,我们也没做什么。何况其实我们本来想着,你虽然?是个傻子,模样却长这?么好,和我姐在一起,往后你也有个栖身之所,不会亏待了你。”
薛应挽这?回才是实打实吓了一跳。
柯琼哈哈大笑?:“骗你的骗你的,看给你怕的!”
她是个爽朗性子,当即告知,其实此处便离朝华宗不远,是长溪镇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若要到朝华宗,顺着官道一直走,约莫大半日便能到。
又想起什么,说道:“不过,你要见霁尘真?人倒是不太容易,我听说霁尘真?人已经很多?年没下山了,要见到,也只能是朝华宗弟子才有机会。”
“倒是也巧,前两天我上镇子里,正好听说朝华宗五年一届的招新就在这?几日,你要是对自己有信心?就去试试,要实在不行,回来和我姐成一对,当我姐夫也是个不错选择。”
薛应挽从前本就容易羞赧,若是与人互论道理还能争上一二,偏就这?种调笑?话语无?可奈何。脖颈便红了一片,磕磕巴巴地朝她行礼致谢,头低得没抬起来:“多?谢姑娘厚爱,但我实在,实在是……”
柯琼哼笑?一声,往他怀里塞了个大饼。
“瞧你这?模样!赶快去吧,再过两日,怕是就没机会了!”
*
薛应挽身无?一物,只带着一只柯琼给的大饼当干粮啃食。他记得自己从前已结金丹,可现下不知为何,又回到了炼气修为,且灵根完整,能丝毫无?碍地感应天地灵气,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他尝试引灵入体,只闭目感悟,便能十分清晰觉察出方圆百丈内万物之景。空气中些?微灵力如粉尘般漂浮,似能与之对话,一时丹田烘暖,意念与周身灵力流转相合,竟是极为顺利。
这?是他此前从未有过之感,便是前尘在尽心?修行之时也从未体验,想来,是体内丹田盈聚丰富灵源之因。
再睁眼,已然?灵台清明。
若是勤加修行,想必假以时日,便能再次结丹。
当真?如柯琼所言,此处离朝华宗极近,只走了两个时辰,薛应挽便对周遭景色逐渐了然?。
他曾经在长溪的几月时常会到郊外采集野菜或观赏风景,百年过去,溪流山林如旧,连最为喜爱的花叶都盛开得更为茂盛,几乎连成了一片紫蓝色花海。
一路惬意,半日脚程,便重新回到了长溪镇。
因着这?几日是朝华宗招新,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与修行者,市集摊贩多?了数倍,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个平日里安静的小镇,如今看来有着却不逊于都城繁华。
亦有不少?人学?会抓住商机,开设各项与入宗选拔有关服务,什么倒卖能短暂增强修为的灵药,学?习二三朝华宗公开的基础养身剑法,亦或找前界弟子打听选拔内容……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在不确定现状的情?况下,他不能用这?副容貌回到宗内,干脆寻了个擅于易容的铺子换了副容貌,又替人打了三天工当做报酬偿还,这?才赶上朝华宗最后一日的招新。
许是最后一日缘由,朝华宗山脚围观之人比前几日都要更多?些?,薛应挽报上名姓,便回到了人群中,等待弟子唤名姓上前。
朝华宗身为鼎云大陆三大宗门?之一,招收弟子条件也极为严苟。五年才开启一次招新大会,又分两轮测试,第一轮为最初测试资质灵根,朝华山下有一颗巨大的验灵石,通常年龄在二十以下,修为达到筑基以上的三灵根弟子才能通过。
薛应挽现下这?具身体并未达到筑基要求,按说年龄也远超要求,如今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机会,倘若无?法通过测试成为弟子,便只能再寻他法。
“陆夕,杂灵根……不合格,钱礼,四灵根,不合格,梁丘志,三灵根,筑基中期,合格……”
随着一名又一名修行者上前,薛应挽发现,这?次负责灵石测验的弟子他似乎认识。是从前在药草堂负责炼丹的一名弟子,他常送药草到天照峰,二人有过不小交集。
“下一位,戚挽。”
薛应挽迈步而出。
填上的并非薛应挽三字,而是随前几日帮忙的铺子老板戚姓,单一个挽字,弟子唤的,正是他名字。
他将掌心?搭在验灵石上,接连忙碌数日的弟子已然?有些?昏昏欲睡,本是机械地例行记录,却在看到验灵石的瞬间睁大双眼。
原本剔透晶莹的白?玉石,而今竟明光烁亮,炳如日星,照彻整个测试区域的小结界,连测试弟子也为之惊撼,颤着嗓音念出他成绩:“戚挽……炼气八层,合格。”
单灵根之人世?间万中无?一,便是顶尖宗门?,每届招收弟子中也很少?能出一人。灵根越纯粹,资质愈佳,日后修行速度亦会快人百倍。可同时过高?天赋也会引来他人嫉妒暗害,是以正式入门?之前,遇到单灵根,或是双灵根弟子,皆不会公布灵根,只公布境界。
外界之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会觉得薛应挽是单灵根,有人疑道:“就算是双灵根弟子,炼气期也可以入宗吗?”
双灵根弟子本就修行快人许多?,又怎会在区区炼气期,可既然?是朝华宗下的决定,虽说不满,却也无?人敢提出质疑。
薛应挽则是看向那?位弟子,若没记错,他应当叫做路彰,他刻意用从前语气相问:“这?位师兄,宗门?许久没有单灵根弟子了吗?”
路彰也没想到这?次竟会有单灵根弟子,他道:“是啊,几十年没出过了,上一个还在百年前呢,”又问,“你是单灵根,为何境界如此之低?”
薛应挽道:“从前一直跟着家中忙农作,虽有感应天地之气,却从未想过修行,今日也只是想来试一试。”
路彰点?点?头。
的确有不少?人天赋异禀,虽能感悟天地却没有引路之人不懂修行,白?白?荒废这?一身好资质,何况出生于农家孩童,怕是没有时间去仔细修行。
他翻了翻薛应挽登记在册信息:“嗯——平吉村人士,世?代务农为生,哎,能出你这?样一个天才,你家中往后也不必在愁吃穿了。”
薛应挽一直观察着路彰表情?,却没从中发现任何异常,又作不经意问:“我从前邻村也有个结拜兄长,据说也是到了朝华宗拜师,这?下好了,往后可以一起修行了!”
路彰问:“你结拜兄长叫什么名字?”
薛应挽道:“好多?年前的事,又是小时候,过去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就记得和我名字中有一字相同,叫什么挽……”
路彰仔细想了想:“我们宗门?没有第二个名中有‘挽’字之人,怕是你记错了吧。”
薛应挽低下头,低声道:“也许吧,不过也不抱什么希望,可能他当初压根就没能进朝华宗。”
路彰将一枚用灵力刻印过的小木牌交到他手上,道:“到一旁等着吧,今日就是最后招新,结束了,与我一道上山,准备第二轮弟子测试。”
薛应挽用不出差错的笑?意应下。
平白?消失了百年时光,连唯一一点?痕迹好像都被这?个世?界彻底清除,一干二净。
他垂下眼眸——自己现在又算是什么呢,当初那?些?记忆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他究竟……又是否真?的还是从前的那?个薛应挽。
随着最后几名弟子得出检测结果,这?一届朝华宗弟子招新就这?般宣告结束。
四灵根,三灵根筑基以上弟子二十八名,不宣告灵根结果之人四名,共三十二人,却独独只有薛应挽一人处在炼气期。
路彰带着今日通过第一轮的弟子准备上山,却远远出来一道声音:“且慢!”
本已经逐渐散去的人群一道回头,看向远处而来的之人。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身肥体胖,膀大腰圆,一身金丝宽袍,富贵显容,身后携两名小童,还有一紫衣锦袍,眉目不耐的少?年。
路彰微微皱眉,掀眼看去:“今日招新已经结束,你还有什么事?”
那?胖汉面上笑?意不减,抬着笨重的两只腿跨步上前,靠近路彰,往他手中塞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我家小儿路上遇着点?事儿耽搁了,这?才赶到,还劳烦仙长通融通融。”
那?钱袋锦缎所制,凹凸不平,路彰只一模,便知晓里头装的全是灵石。
他将钱袋推回胖汉手中,话中已然?带恼:“你儿子来晚了,招新结束了。”
胖汉依旧带笑?,挤眉弄眼道:“通融通融,我和你们禄存长老以前还交好呢,打过招呼的。”
“验灵石已关,我也已将今日人数上报,还是请回吧。”
“这?有何难?我儿子也是三灵根,把?里面最差的换成他也是一样的!”
路彰喝道:“我朝华宗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胖汉也不服,指指点?点?说:“你一个小弟子说的话算什么,你让你们长老来和我说。”
方才围观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话道:“不是有个双灵根还没到筑基期,不如将他换了,或者出来和这?位公子比试比试,谁赢了,谁就拿这?最后名额,如何?”
胖汉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你们朝华宗不是说没到筑基期不招吗?为什么他炼气就行?双灵根也不一定就会修行啊,我儿子已是筑基中期了,他不成,那?人凭什么就成?”
路彰从未经历过此事,长老又叮嘱过不能随意动手,恼怒道:“分明是自己来迟,你们,你们简直……”他取出弟子玉牌,忙向宗门?禀报发生之事。
紫衣锦袍男子神情?轻蔑,扬了扬下颌,懒散道:“怎么,不敢?还是要我将朝华宗徇私招人之事公之于众,让大家评评理?”
“不就是迟了一刻钟,让你们重开验灵石又不肯,那?就实力讲话啊,”胖汉仗着与宗门?长老认识,料定弟子不敢为难,哼笑?一声,问身侧之人,“那?名双灵根弟子是哪位?”
薛应挽知晓路彰性子温吞,不愿见他为难,主动站了出来,说道:“是我。”
胖汉道:“你连筑基都没到,双灵根又有何用?”他狠狠看向路彰,说道,“你们怕不是早已经私相授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把?名额留给了这?种人吧!”
此话一处,周遭之人看向薛应挽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打量。的确,一个双灵根弟子虽资质不错,却也不能让宗门?打破规矩录取,除非早已经做了关系,才能顺利在第一轮测试中入选。
细碎的讨论声也响起:“是啊,双灵根为何才在炼气期?我以前也听说过,有人双灵根却修行进度极慢,后来一查,才知道用了手段伪装骗过宗门?的。”
“难不成朝华宗也有收钱换弟子资格一说?那?怕也过不去第二轮测试,岂不白?白?浪费了名额。”
“我看那?招新的弟子对他态度不一般,怕不是真?的有私下关系……”
诸般带着或猜测或不怀好意的侮辱言语落在薛应挽身上,像是已将他看做一个投机取巧之人。
路彰知晓他单灵根之事不能在尚未入宗前揭露,拦住他,低声道:“我已和宗门?说明,你不用着急,马上长老便会来处理他二人之事。”
薛应挽面上平淡,摇摇头,迎上胖汉鄙夷目光:“既然?你觉得朝华宗弟子招新一事有失公允,那?我便与你儿子一战,若赢了,你们便要和这?位道长道歉,和朝华宗名声道歉,且自行离去,如何?”
第43章 重生(二)
紫衣男子抬手挥退两名?小?仆, 眼中蔑意不减,虽只是筑基修为。
可谁人都知晓,相差一个境界便是天壤之?别, 与?区区炼气对上,甚至不需要尽八分力。
他的剑是精钢所铸, 剑鞘乌青,柄上藤纹缠盘, 是把难得的好剑。
薛应挽只是向路彰借了把最寻常不过的木剑,与?他行礼作辑, 报上名?姓:“戚挽。”
男子呵笑一声, 道:“霍德元。”
话音落下?, 那柄剑铮然出鞘,剑风飒然, 众人目光中, 竟是直直朝着薛应挽胸前?而去。
人群中有抽气之?声,向来切磋比试点到?为止,更不会下?重手,可这霍德元竟只是在?这一个小?小?的比试中心狠手辣至此, 又未正式入宗, 无朝华宗宗法限制,看来他的对手该是凶多吉少了。
薛应挽也沉了沉眉眼,没?想到?霍德元出手如此狠厉, 当下?不再?留手。
他身形轻盈, 下?盘扎实,虽不及霍德元修为略加深厚, 可修行百年,基础剑法再?是流畅不过, 何况对付一个区区习剑数年的小?孩?
几个旋剑抬手,错身间兼之?剑招穿插,躲避霍德元攻势同时找准机会出招,竟丝毫不落下?风,反而更胜一筹。
这似乎激怒了霍德元,他没?想到?薛应挽一个炼气期竟有如此平稳的剑势,顿有被戏耍之?感,心中无端冒出股燥火,掌中内力灌加于剑身,重重朝薛应挽击去。
薛应挽一直观察着他每一势出招,知晓霍德元被激怒,在?剑尖靠近之?时侧身点地,悬空收揽,腕间稍别,化盾之?势,轻飘飘化解了霍德元这尽了全力的最后一势。
他剑招如万壑争流,平稳而舒缓,收剑时更是端方稳重,极近剑者气性,收获满场称赞。
霍德元则是气喘吁吁,不可思议地看着以炼气修为赢下?自己的薛应挽。
“服气了吗?”薛应挽问他。
霍德元如今再?气愤也无话可说,他支剑起身,脸色极黑,行至父亲身边,低声道:“走吧。”
胖汉仍旧不服气,他们只是路上耽搁了些,又仗着与?长老有些交情,以为迟个一时半刻不打紧,可谁想到?朝华宗竟然如此不近人情,说截止就真的截止,不满道:“我?们和禄存长老……”
霍德元本就高傲,输了比赛自然不愿意再?待下?,咬牙重复:“走吧。”
胖汉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了看一旁路彰薛应挽,唾了一口,随霍德元往回走,安慰道:“没?事儿,你想学剑,爹带你去别的门派,不用继续执着朝华宗……”
勉强算有惊无险解决此事,路彰松了一口气,天同长老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还不入宗,等什?么?”
路彰回过头,惊道:“长老,你何时来的?”
天同答道:“你传讯之?后。”
……竟然看完了全程。
路彰意识到?这点,一时手忙脚乱,支支吾吾道:“长老,这是他们,他们先无理取闹,我?都是按宗规处置的……”
天同没?有怪罪他,径直走到?薛应挽面前?,对上他遮掩面容下?的双眼,顿了顿:“炼气期依靠熟练打过了筑基,你很厉害。”
明明是认识过百年的长老,薛应挽对他每一句话的语调都熟悉,可对方现下?看待自己,却?是个全然不相识的陌生人。
薛应挽生出一种?错乱之?感。
他恭谨地与?天同行礼:“雕虫小?技而已,不值一提。”
“待在?宗内太长,许久没?见?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了,”天同道,“何况,我?也确实想看一看你的资质,你会怪我?没?有出来阻止吗?”
薛应挽摇头:“本来就是在?宗门之?外发生的事,我?二人也是自愿切磋。”
天同听他话语,半晌,抚了抚须,哈哈大笑:“好,真是不错,那愿你第二试时也能顺利通过,到?时也可来当我?门下?弟子!”
朝华宗招新弟子第二轮通过之?后,便会正式入宗成为外门弟子,倘若在?招新考试中极为突出之?人,还机会被哪位长老看上,成为内门或亲传弟子。
如此说来,薛应挽只要过了第二轮试炼,便一定能入内门,到?时若想接触戚长昀,也更方便许多。
他谢过天同长老,与?余下?今日通过的预备弟子一道上峰,暂居在?了清和峰小?竹舍的弟子居舍。
其中倒有不少弟子愿意与?他交好,其中一位最为积极之?人名?杭白,捻着薛应挽激动不已:“你与?那个什?么霍德元切磋我?看了,太厉害了,炼气期就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看他那个吃瘪的模样,我?都要笑出声了,哈哈哈……”
薛应挽还是不习惯被夸,道:“只是凑巧。”
“别谦虚别谦虚,”杭白拍他肩膀,将人一把搂过,“我们都看那人不顺眼,朝华宗是什?么地方,还真以为能为他一人开?特例呢,说什?么认识长老,怕不是哪一年见了面说上过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一间弟子居舍共住了十来人,如今都聚在?薛应挽附近,听了杭白话语,一同应和:“是啊,那副模样,不知道的以为自己是朝华宗什?么大恩人呢……”
“不过你这么厉害,居然才是炼气期,”杭白道,“你是双灵根吧,是最近才能感悟天地灵气,一直没?有修行吗?”
薛应挽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说自己是单灵根,照理说来入了宗门,便不需要为了保护弟子而继续隐藏测试结果,但总归还有一轮测试,便只应道:“一直没?有开?始修行,本来就只想到?朝华宗试试的。”
杭白为自己与薛应挽倒了杯茶水,兴致勃勃:“那你可算是来对了,朝华宗可是有‘第一剑宗’之?名?,更有剑神坐镇,能入宗,往后修行之路可算上一帆风顺了。”
余下弟子连连附和。
薛应挽托着半滚茶水,看着如今方兴未艾,生机勃勃的朝华宗,想到?自己也曾留在?宗内百年,那时他没?有什?么好友,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凌霄峰几个师兄弟。
而后,也随着宗门的覆灭而一一离去,现下?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宗门未毁,他的师长师兄皆好好活在?世上,自己更意外有了不少好友,一时说不出的感慨。
杭白看他表情不对,关心道:“怎么,是和那个霍德元的对战中受了伤?要不要紧?”
薛应挽轻笑:“无事,早些休息吧,明日便是第二轮试炼,过了试炼,才算能真正入宗。”
*
第二轮试炼安排在?了清和峰峰顶,共二百余名?通过第一轮测试的弟子汇聚于此,人人翘首以盼。
待过了辰时,长老将开?启一道随机阵法。
其中有能变化周遭环境,置人于为难的四季阵法,有不间断木人袭击的攻袭阵法,更有考验体力的万层石阶之?阵……据说阵法是由各宗门长老所出,难度不一,通过率更是每届皆有不同。
天同长老立于山巅,背后佩剑出鞘,剑上附灵,掌中掐诀,与?余下?两名?弟子共同结阵。
阵法结成同时,薛应挽便听到?身后响起窸窣讨论之?声:“这、这是乾真阵……”
薛应挽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以前?听魏以舟提起过。
“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据说难度最高,历年凡是开?了此阵的,通过率少之?又少,甚至有一年竟无一人通过,只能取了进度前?十之?人当弟子……”
果然如此,是他师尊的阵法。
那就不奇怪了,戚长昀此人一向板正,不然就不做,既然做了,就不会对任何人放水,包括一群新入门的小?弟子。
他想想,魏以舟是怎么说来着:“……师尊那个阵法,连我?都险些出不去,看来对修行之?人而言,最难的果然不是剑招,而是心诀。”
弟子们苦不堪言:“怎么办啊,这阵法要做什?么,不会进去就是几个元婴以上的怪物吧……”
“除了那几个简单的,其他阵法内容都不允许通过之?人泄露,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啊。”
“真是倒霉,偏偏是霁尘真人的阵法,怕是要折损不少人了……”
话虽如此,但也无人会临阵退缩。
薛应挽入阵在?即,杭白眉目紧皱,长叹道:“一起努力吧,争取都能留在?宗门。”神色端肃,大有视死如归之?心。
而天同长老则是予他一个鼓励眼神,薛应挽会以感激笑意,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木剑,只身踏入阵中。
眼前?是一阵极为浓重的雾气,薛应挽试探着用剑将雾气挥散,辛苦许久,也只是无用功。
他不确定雾气后究竟是什?么,只好试探着往前?迈步,随时做好御敌准备。
与?他想象不同,在?近乎漫无边际的秘境中走了足足一刻钟,也没?有任何特异之?事发生。
薛应挽不敢放下?心,也就在?此时,不知脚下?触碰到?何物,叮铃,叮铃——清脆铃声响起,一道极为强悍的灵力从远处袭来。
他急忙运气抵挡,依旧被那股巨大威力直冲入心肺,毫无反抗之?力。
随之?而来的并?非被穿透身体痛苦,而是一道难以抵御的困倦,几乎是瞬间,薛应挽便再?握不住剑,重重倒在?秘境之?中。
待醒来时,掌中空空如也,脑中已然一片浑噩,连为何身在?此处都有些不太明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重回了朝华宗,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白雾散去,薛应挽撑起身子,踉跄着往前?走。
眼前?环境变得清晰,周遭一切似乎都那样熟悉,是他曾经一遍遍想要刻意忘却?,也依旧牢牢刻印在?记忆最深处的记忆。
是他出生的村子,一个叫做幸福村的小?村庄。
幸福村很偏僻,四面环山,少有人往来,不算多的村民在?此处世代生活了近百年。
薛应挽出生时母亲就因难产离世,父亲成日酗酒,一不开?心就用木棍鞭子抽他,当着邻居的面骂他克死了娘。
巧合的是,他五岁时,村里路过一个算命的,倒还真算出了他是个天煞孤星命格,这下?,便连本来还对他好的乡邻也对其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灾祸。
一个月后,他父亲晚归时倒在?路边,也没?了气。
薛应挽成为了小?时候的自己,只有五六岁年纪,身体因长久的营养缺失而极为瘦弱。
父亲的遗体摆在?屋内,来往村民围在?那间破烂的小?院中,指指点点的声音透过墙面,传到?缩在?角落里的薛应挽耳中。
满身伤痕的薛应挽抬起头,看向榻上的死人,那个被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真的是他害死了父亲吗?
记忆中的自己,是这样做的吗?
薛应挽瑟缩着,恐惧着,慢慢站起身体,费劲地想去为男人盖上被子,甚至因力气不足摔倒在?地。他脑海一片浑噩,好像真的成为了当年那个被人咒骂,厌恶的五岁孩童。
他肚子很饿,走出屋子想去买馒头充饥,踮起脚推开?房门,除却?刺目的日光,便是一颗坚硬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肩膀。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孩手中抛着第二颗石子,笑嘻嘻地,继续朝他身上砸去:“我?爹娘说,你是坏东西。”
好痛。
石子很硬,许是砸到?了他的骨头,薛应挽疼得发抖。
大人们说不清意味的目光与?不加掩饰的厌恶话语传来:
“倒霉东西,害人东西,小?小?年纪,你把你爹娘都克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们村里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祸害……你留在?这里,会把大家都害了的……”
语言比石头落在?他身上更痛。
薛应挽想直起腰背,可是如雨点般的落石砸在?他身体,入骨的痛楚蔓延,很快,他便再?也支撑不住。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村民如一道高耸的城墙将他团团围起,头顶陷入一片黑暗。
他们讨论着他是个邪祟祸害,有人取了棍棒粗鞭,要将他驱逐出村。
薛应挽艰难掀起眼睫,看到?曾经相处多年的村民面容狰狞,眼珠浑黑,唾沫星子随着谩骂飞溅。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他为什?么不能活下?去?
好痛……不要,再?打了。
他半挣扎着往外爬,穿破人墙,掌心被粗粝的泥地磨破,砂石陷入伤口中,他再?一次摔跌在?地,又撑起身子,拼命地要脱离这个令他窒息之?处。
回头看去,幸福村已经被一片大火笼罩,熊熊火焰窜上天际,夹含着村民的痛呼惨叫,房屋倒塌之?声,将夜空烧出一片赤目的鲜红。
他……逃离了吗?
薛应挽不断大口喘息,四周景象变换,雾气缭绕间,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朝华宗。
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没?有与?萧远潮分道扬镳,能够一同出双入对苦思殿,听受文昌真人温和教导的日子。
随后他抬起头,看到?了文昌真人满身血迹,萧远潮手掌穿透他胸口,生生握住了一颗心脏。
第44章 重生(三)
薛应挽身体僵硬一般无法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萧远潮一手握剑,另一手将文昌真人?的心脏攥紧掏出,血液从指缝往下滴落。
文昌真人?面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却再也?讲不出半句话语。
他的心脏连着?血肉被萧远潮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咬合声。
“萧……远潮……”
薛应挽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 可萧远潮神智尽失,只贪婪地?舔舐着?指尖残留的血迹。
他转过头, 看到了薛应挽。
许是二人?相熟, 萧远潮神情逐渐变得?清明, 他眨了眨眼,发红充血的眼球有?些疲累。
“怎么在这?”他极为平常地?问?出这句话, “你也?来看师尊吗?”
随后, 他眼皮垂落,视线跟着?偏移。
先?是看到手上未干血迹,再是衣袍被溅上的血,随后是倒在地?上的文昌真人?……和那处被穿透的胸膛。
一瞬间, 萧远潮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脸色煞白, 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我……师尊……”
萧远潮常年佩戴的本命剑脱手落地?,崩溃而匆乱地?从苦思殿奔逃而出。
薛应挽就这样独立站在一地?血池之中, 一刻钟后, 吕志来到了他身侧。
“我拦住了萧继,”他说, “这件事?情没有?造成轰动,他废了自己的灵根, 想要自杀时被我拦下。”
薛应挽跪坐在地?,额头靠在文昌真人?肩头,他想问?怎么回事?,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可没有?人?给他回答。
将他宠爱得?当做亲生孩儿,前一日还?夸赞他手艺又进步了的文昌真人?就这样被他另一个珍爱的徒弟亲手杀害,死不瞑目。
很?久以后,他问?宗主?。
“远潮……还?好吗?”
“他不会有?这段记忆,却也?不能再继续修炼了。”吕志回答。
薛应挽双手发抖,为这多?年来,犹如父亲一般相处的文昌真人?合上双眼。
当时的薛应挽,第一反应是——萧远潮绝不会做出此事?。他与人?相处时总是敏锐,能看清一点微末变化,萧远潮惊慌错愕与难过皆不假,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中了药物,或是被人?利用了。
事?情已然发生,萧远潮更是因为内疚而要自尽,薛应挽知道他总是骄傲,大概永远也?不会接受自己曾经杀害文昌真人?的真相。
薛应挽这个人?,总是记得?他人?的一点好,萧远潮保护了他十年,是他最?重要的好友,便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后半辈子去偿还?。
愚蠢又固执。
无可救药。
“用我的吧,”他靠着?文昌真人?,不在乎满身血污,弓着?身子,慢慢地?讲,“用我的灵根,去修补他的,他比我资质更好,不该被此事?困住一辈子。”
画面再一次变换,已是与萧远潮分道扬镳后的许多?年。
他的修为果真再无进益,而少了萧远潮相护,甚至成为对方厌恶憎恨之人?,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弟子的鄙夷与轻视。
薛应挽被才下功课的弟子堵在迟亘峰演武场的石墙前,怀中抱着?要送上峰的几株草药。
他偏着?一点脸颊,不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弟子。
“薛师兄,好久不见?,从前不是日日跟着?大师兄吗?怎么如今成了个给各峰送草药的仆从?”
薛应挽指尖紧了紧竹篮边缘,在弟子准备握起草药时,才出声道:“这是送给天同长?老的药草。”
弟子嗤笑一声。
“大师兄嫌弃你,戚长?昀也?早就嫌弃你,你才被赶去相忘峰吧,”他满不在乎,伸手直取那株草药,口中不饶人?,“我就拿了,怎样?反正要是送得?有?什么差错,那也?是找你,与我们何干?”
薛应挽抬手去阻止,反被握着?手腕按在墙面,弟子比他境界高,力气更是大得?出奇,将皙白的腕间抓出深深红印。
“谁准你反抗了?一个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弟子被违逆而气急,猛地?抓起一把药草,重重摔在薛应挽脸颊,又用一只草叶碾在他颊侧,直到草叶被按得?稀碎,浅绿的汁液与发丝粘连。
修行一道本就强者为尊,那些弟子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如今模样,像是在欣赏一件极有?乐趣之事?。
他们离开后,只剩下一地?被搅烂或染上泥污的草药,薛应挽蹲下身子,垂着?眼睫,将尚还?完好的一株株重新捡回篮中。
他的头发散乱,指尖陷入泥中。
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选择错了吗?
这些结果,是他应该要注定承受的吗?
他活该受人?侮辱,活该一辈子如此吗?为什么人?人?都?要这样对他呢?
薛应挽胸口泛疼,喘不上气,眶中聚集已久的泪水往下淌落,啪嗒,滴落在泥面之上。
水滴越来越多?,薛应挽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孤零零的雨城中,漫天瓢泼的雨,倾毁倒塌的屋子,空无一人?的街道。
歪歪扭扭的客栈招牌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不住左顾右盼,看到薛应挽,向他招手,有?气无力:“小伙子,小伙子!”
薛应挽回过头,隔着?密密雨幕,几乎要听不清被雨点淹没的老人?声音。
老人?问?他:“你看到我的老伴了吗?她去隔壁那条街买菜了,下这么大雨,还?没有?回来。”
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颊,薛应挽木然地?走上前,老人?喜笑颜开,递给他两把油纸伞,一把发黑的花生米。
“我怕老婆子回不来,能不能劳烦你,去临街给她送把伞,这是她做的花生米,你尝尝,可香了。”
薛应挽握着?伞,老人?仍在眉飞色舞,絮絮叨叨:“也?不知我那儿子儿媳怎样了,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么大的雨……”
声音逐渐变得?辽远,四周景象扭曲而模糊,薛应挽看到地?上汇聚的雨水逐渐变得?鲜艳,像是一条血红色的河流,布满了街道的每一处。
再而后,便是那道伫立如山,永远打不开的城门,被吞噬入旋齿中的百姓,一把能够割断女孩头颅的镰刀。
前一瞬说爱自己的人?,后一瞬抱着?他,用那双深情而愧疚的眼神与他对视,唇瓣微凉地?贴上他眉心,说我好爱你,我舍不得?你。
却也?是他,迫不及待地?将他带到纵曦洞,在高温中双眼蒙上雾气,等待着?自己做出抉择。
好累,薛应挽想,真的好累。
人?为何要受苦,人?如何能受苦?
他所有?最?为煎熬破碎的记忆都?被生生剥离出来再一次展现在面前,像是在告诫他你这一步步从泥沼中穿过早已满身脏污,你曾落云端,你曾入地?狱,你曾经历过世上最?为残忍的恶,你曾一次又一次牺牲,换不来一个美好结局。
苦楚如枝蔓盘缠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巨蟒般收紧,枝上尖刺穿过血管,将肌理层层分割,要他尝尽痛苦,再也?无法喘息。
薛应挽早已满面泪痕。
他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被滚烫岩浆吞噬每一寸肌肤,火星飞溅,噼里啪啦,勾勒出绚彩绀青的梦影,烧得?他经脉寸断,骨头溶解,随着?雾气上升,思维也?化作飞灰。
*
诸般苦楚一遍又一遍轮换在眼前,炼狱的锅炉也?烧腾出沸水,薛应挽从这绝望与虚无中挣扎着?伸出手,扑空,重重摔落在坚硬结实的地?面。
汗湿满背。
终于,面前不再是那永远缭绕着?乌云黑雾的压抑,不再是没有?尽头的尸山血途,不再枯骨遍地?,断壁颓垣,那些困苦终于倒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云舒霞卷,斑驳陆离。
他站在幸福村的小屋前,被母亲牵着?手掌,一步步往前走,父亲跟在身后,与小贩商讨着?酒价。
村民们与他打招呼,送上一只新鲜的桃子,在万众瞩目之下被送到朝华宗,成为霁尘真人?的徒弟。
师门和睦,万事?顺遂。
萧远潮没有?杀害文昌真人?,百年一瞬,二人?仍是好友,一道下山历练,美名?远扬,并称朝华双剑。
再而后,魔物侵袭,与宗门一道出战应敌,历时数年,终于大败魔物,世间恢复平静。
他回到朝华宗,回到师尊身侧,日日奉茶习剑,再无波澜,仰头去看,只见?飞鹤盘旋,天高气朗,一片清明。
浑噩之间,薛应挽好似就这般过了一生,过了他梦中最?为期盼渴望,最?是美好不过的时日。
一道声音问?他:“你愿意留下吗?”
留在这天上人?间,绝无仅有?,为他精心编织好的桃园梦境。
薛应挽环顾四周,他已是朝华宗首席弟子,栈桥上梨花飞落,新入门弟子与他招手致意:“师兄!”
萧远潮在桥下等他,却风负于身后,侧过一点脸颊,声音清冷:“还?不过来,又要耽误今日习剑。”
微风拂面,发丝微扬。
春日之景再好不过,教人?不自觉沉湎于此,要去奔赴满地?落花与日光。
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你该留下,这就是你最?渴盼,最?想要的一切。
只要往前走出一步,就不会再有?从前的折磨苦痛,不再经历磨难,得?以平安顺遂,再无烦扰忧愁。
该去吗?该做吗?
薛应挽的确心动,甚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迈出步伐,迎向这一片杏雨梨云,秋月春华。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回头了。
他看到了乌云盘卷的来路,看到焚烧的大火,看到了道殣相望,饿殍遍野,一双双不甘的眼睛,耳中传来交叠着?的痛苦嚎叫。
天上盘踞着?乌鸦与纸钱烧销过的灰烬,魂幡翻滚如浪潮,山顶花叶落败,唯余枯枝。
野兽咆哮,山风凛凛。
一黑一白,两相交望,薛应挽就站在夹道中央,像是经由冥河之道,一处春花向阳,阳光满照,一处张牙舞爪,十八般鬼刹各显神通。
该去哪里呢?
该如何抉择呢?
薛应挽的一生充满着?痛苦,无人?关爱慰藉,他苦苦煎熬百年,换来再一次去欺瞒与抛弃,换得?人?人?指责,换得?云天雾地?,茫然无解。
有?太多?的选择,太多?岔路,可注定有?人?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去一遍遍走过苦痛,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而非沉溺于幻影一般的美好,就此妥协。
他笑了一声,心如明镜般浑然通透。
毅然决然回身,奔向那条满是枯骨之路。
长?剑不知何时已回手中,拔剑出鞘,轻而易举挥动,便打碎了看似漫无边际的幻境,琉璃碎裂之声响起,景象如碎片剥离掉落,终于窥见?了一丝真实。
酒初醒,梦初惊,
月初明,性初平,
如觉悟,是前程。[1]
一道声音钻入耳侧,清晰而响彻,教人?恍然。
“朝华宗弟子试炼第二轮,乾真阵首名?破阵弟子——戚挽!”
第45章 重生(四)
薛应挽似还未回过神, 怔怔握着?剑,眼中茫然,胸口起伏。
他腕上还淌着?血, 是?方才为了让自己神思清醒而划开的,如今正顺着?指尖一点点往下滴落。
直到?弟子再一次唤他名字, 才脱力般垂着?手,拖着?身形往前行去。
原来他走了这么久, 无边无际一般的世界,不?过是?画地?为牢的一个?小阵法, 只一抬脚, 就能轻易跨出。
天同长老毫不?吝啬抛来赞赏目光, 视线更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不?错。”
“戚挽,平吉村人士, 单水灵根, 炼气八层,”弟子念出他名字,语中不?乏欣喜,“你?是?第一个?离开乾真阵的弟子, 自然也是?本?届弟子比试的第一名, 且先在一旁候着?。”
薛应挽点点头,慢慢地?走下试剑台。
他身后有许多?弟子依旧被困在阵中,面上表情各异, 有苦恼, 有欢欣,有泪水淌过, 他们双目紧闭,显然沉湎其中。
弟子讨论声窸窣响起:“怎么可能, 这可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能通过,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是?换了我?进去,也不?敢自称能从里面走出。”
一位少女从观战台跳下,径直走到?薛应挽面前,剑柄抵在他胸口:“你?倒是?挺厉害。”
少女长发梳成?利落马尾,话语间十分飒然,目光中带了几分挑衅之意,直勾勾看着?薛应挽。
薛应挽问?:“这位师姐……不?知是?有何事?”
“事倒算不?上,”少女笑道,“可惜你?才炼气,等你?境界再高些,与我?比上一场,如何?”
有人朝少女喊:“争衡,你?又调戏师弟了!”
原来少女名“争衡”,薛应挽没有推辞她的邀约,点点头:“好,定不?辜负师姐期盼。”
正说着?,阵法处传来异动?,薛应挽随众人目光看去,竟是?有一人中途创阵失败,生生从阵中脱出,跌坐在地?,手中长剑同时脱手。
他看向四周,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失败,慌乱地?去捡起地?上长剑,哀求道:“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失败……”
主持弟子道:“你?已失去机会,请回吧。”
弟子捶胸顿足,悲痛不?已。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人闯关失败,一转眼,竟去了接近十分之九,只剩下约莫不?到?二十人仍在场中……
又过小半时辰,终于有第二名弟子也闯阵成?功,是?名筑基中期的双灵根弟子,他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知晓自己闯阵成?功,竟一时兴奋,昏晕在地?。
时间差不?多?了,天同长老示意弟子收阵。
阵法关闭,所有阵中弟子皆身体一僵,睁开双眼,怅然若失,环顾四方,才明白试炼已经结束。
“就到?这里吧,”他道,“余下还能在阵中坚持的,皆能入外门,戚挽,周侨二人入内门。”
*
离正式拜师还有三日。
薛应挽在上届弟子的引导下熟悉宗门,弟子是?个?筑基后期的小师姐。小师姐名作蔓菁,絮絮叨叨的,看到?什么都要跟他说上一遭,还不?忘嘱咐各峰的注意事项。
蔓菁显然人缘不?错,每走过一处弟子峰,便有人与她打招呼:“师妹,听?说本?届来了个?资质不?错的弟子!”
蔓菁笑嘻嘻地?与他们打趣,说道:“不?就跟在我?身后吗,眼睛都看哪儿去了。”
薛应挽与来往之人点头示意。
其实这些地?方,薛应挽都再熟悉不?过。
他在朝华宗待过百年,每一处峰头溪涧都曾走过,每一处殿宇都曾踏足,便是?连寻常弟子不?知晓的偏径都了然于胸。
而今听?这位自己的小师姐认真介绍,倒也生出种恍如旧梦的错觉。
一路观赏,已然不?知不?觉间到?了凌霄峰。
百年过去,此?处的景色依旧,连薛应挽从前最是?喜爱的峰底下两颗大榕也繁茂地?垂条,两只鸟雀在高耸的树顶绕着?打转。
“这里是?霁尘真人所居的凌霄峰,”蔓菁犹豫一下,还是?说道,“不?过此?后就算你?入门,想?必也不?会来此?。凌霄峰只有霁尘真人和他几个?弟子居住,而且他们不?喜外人到?来。”
“霁尘真人大概还在闭关修行吧……我?们就不?上去了,走,我?带你?去下一峰。”
话说着?,正要往峰下离去,迎面却撞上一个?返峰之人。
正是?薛应挽曾经的师尊,有着?当世第一剑修之名的霁尘真人戚长昀。
蔓菁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戚长昀,竟然还未御剑步行上峰,一时惊慌失措,连连行礼,磕磕绊绊道:“真、真人……”
薛应挽也有些发愣,竟就这般直白地盯着戚长昀。
他想到了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师尊,在重霄峰典礼台上,天崩地?裂,扭转乾坤,如屏障般挡在他身前,只用一把既明杀出血路,送他安然离宗。
最后,身死在那场动乱之中。
尸骨无存。
他张着?嘴,竟叫不?出熟悉的“师尊”二字。
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
好在,戚长昀似乎并没有认出他,只视线向下,看着?薛应挽略显苍白的脸色,出声道:“戚挽。”
薛应挽忙应:“是?。”
“是?你?第一个?通过了我?的乾真阵?”
薛应挽还是?答道:“是?。”
戚长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简单梭巡过,半晌,声色冷清,问?道:“可愿拜在我?门下?”
蔓菁惊得张大了嘴。
薛应挽则是?讶然,他到?朝华宗,并没有决心?能让戚长昀再次收下自己当弟子。可他本?就是?为了寻戚长昀而来,如今误打误撞,竟又能被他收入门中。
不?在推脱,眼神坚毅,应道:“弟子愿意。”
戚长昀“嗯”了一声,道:“明日卯时,到?我?的霁尘殿来。”言罢,与他二人错身,自石阶迈步入峰而去。
薛应挽转过头,见到?蔓菁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似是?呆滞一般。
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蔓菁才反应过来,急得跺脚,不?掩欢喜之意:“你?运气也太好了!霁尘真人已经百年不?收徒弟了,你?竟然就这样成?了他的弟子!”
薛应挽:“也许是?见我?有眼缘?”
“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往后你?在宗门,可算有了大靠山了!”蔓菁笑眼咪咪,“既然你?被收作霁尘真人徒弟,那我?们便可以入凌霄峰,我?来继续同你?介绍。”
她带着?薛应挽沿戚长昀曾走过的石阶一路往上,介绍道:“你?往后就是?内门弟子,要知晓的东西不?少。霁尘真人有三个?弟子,你?是?他收的第四个?徒弟,往后修炼,就同你?的几个?师兄一般在凌霄峰。”
“若是?入门弟子学习与功课,则在方才我?们从安桥双涧后的迟亘峰,那处有个?演武场,可以与师兄弟们相?互切磋比试。”
蔓菁歪了歪头,想?起什么:“唔,对了,大师兄出任务去了,现在不?在宗门。如果他在的话,会时常到?演武场视察,可能会随机抓人出来考招式,要小心?不?被抓到?。”
“不?过……也不?必多?害怕,大师兄是?个?很不?错的人,你?见了就会知道了。”
薛应挽顾着?看阔别百年的凌霄峰,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略有恍神,答道:“好,等有机会,我?会去拜见萧师兄。”
“嗯?”小师妹疑惑,“什么萧师兄?”
“……啊?”薛应挽也懵了。
说错话了吗?
蔓菁一拍掌心?:“我?还以为拜入朝华宗的弟子,依照大师兄的名字无人不?晓呢,是?我?倏忽了!”
她停下脚步,微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哼哼道:“——如今我?们朝华宗大师兄,正是?宗门门下次徒,越辞越师兄!”
薛应挽睁大了双眼。
什么?
谁?
是?他的记忆混乱了吗?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听?错,他重新问?了一句:“越辞?那……那萧远潮呢?”
“萧远潮?”小师妹笑了一声,“看你?年岁不?大,竟然也认识他。”
薛应挽竟平白从那道笑声中听?出一点嘲讽之意,试探问?道:“我?也是?从前偶然听?过,是?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能认识?”
“唔,那你?的消息可能有些滞后了。”蔓菁道。
“我?也是?听?说——据说萧远潮确实也曾有过一段时间修行不?错,好像是?他初入宗门,拜了文昌真人为师那会吧,都说他天赋异禀,是?难得一遇的奇才,连沧玄阁的小公子宁倾衡都点名要与他结为道侣。”
“那后来发生了何事?”
“后来啊,文昌真人好像在修行中突然暴毙,萧远潮没了师尊。自那以后,虽然又拜入宗主门下,可不?知怎的,境界便一落千丈了,至今,都只是?金丹初期,百年再无进益。”
竟是?……如此??
很快,薛应挽便捋清了其中关系。
在这个?世界中,因为自己不?存在,萧远潮在杀害文昌真人后内疚毁去灵根,有无人能替他修补,是?以修为进展极其缓慢,以致百年都只停留在当年的金丹。
自然,朝华宗的大弟子之位也不?再会是?他的。
只是?薛应挽不?明白,越辞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是?来到?了朝华宗,朝华宗也没有经历与另一世相?同的灭宗之难,更没有魔物临世为祸凡尘,而他更是?替代萧远潮,成?为了朝华宗的首席大弟子。
无论朝华宗还是?整个?鼎云大陆,百年过去,依旧平和如初。
他还记得自己吗?还是?当初的那个?……越辞吗?
薛应挽觉得这个?百年后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太一样起来,许多?事更是?与他认知记忆中天差地?别。
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在那所谓的乾真阵没有走出,还是?从前那些在朝华宗生活的点滴,经历过的百年,都只不?过是?一枕黄粱。
第46章 重生(五)
“你们是何人?胆敢到我们凌霄峰来??”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剑风凛然,越过薛应挽发丝,在身后密竹上留下深深剑痕。
白衣持剑之人从?阶上走?出, 居高?临下看着他二?人,面上轻狂, 话语也带几分少年之气。
蔓菁连忙行礼:“魏师兄,是我来?领新弟子介绍宗门?, 不知打?扰到你练功,实在抱歉。”
魏以舟挑眉:“你难道不知道, 从?前新弟子入门?, 是不会带上凌霄峰的吗?”
蔓菁脸都红了, 忙道:“是方才霁尘真人将戚挽收作徒弟,我才想着带他来?熟悉一二?的。”
“收徒?”魏以舟也愣了一下, “我师尊收他当弟子了?”
蔓菁点头:“是呀, 还说让戚师弟明日就到霁尘殿见他呢。”
思?及上一世?中魏以舟结局,薛应挽心中不由因他再一次出现而喜悦,好一会,才回神行礼:“师兄, 是我请师姐带我介绍的, 不要怪罪她。”
魏以舟端详许久,似乎在观察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同?门?师弟的新弟子,倒也没初时那样咄咄逼人。
他哼了一声, 说道:“除却水灵根, 也没什么特别,不过, 既然师尊收了你当徒弟,往后, 你也称我一声师兄就是。”
薛应挽喉咙滚动,嗓音沙哑,再一次喊出阔别许久的那一句:“师兄。”
魏以舟忽地有些别扭,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第二?日,薛应挽早早便到了霁尘殿。
戚长昀不喜大动,是以百年来?霁尘殿摆设一直如此,令薛应挽生出些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尚还在凌霄峰的那些时日。
戚长昀从?大殿主座起身,走?到薛应挽面前。
从?前的薛应挽被戚长昀带回宗门?,省去了敬茶这一步骤,如今才算是真正补齐。他躬身递上茶盏,举杯齐眉,仔仔细细完成了这一道礼节。
戚长昀接过敬茶,道:“抬头。”
薛应挽正了身子,看向戚长昀。
“你原来?模样并不丑,为?何易容?”
薛应挽一惊,戚长昀看得出来?。
又懊恼,他师尊是个怎样的人,怎会不能识破山下艺人替他做下的拙劣伪装。
只回答:“弟子,弟子有自己的原因……”
戚长昀问道:“还要继续吗?”
本就是害怕有人认出自己,可如今似乎朝华宗没有人对?自己有半分印象,这伪装不可谓不多余。
薛应挽颈上红了一片,十分羞愧,结结巴巴答:“请师尊……给弟子去了伪装。”
戚长昀指尖在他额心一点,薛应挽便容貌大改。
“虽不知你要做什么,但?从?前的伪装太差,如今不算完全恢复本貌,只是与你从?前面容八分相?像,若有不满,可再与我提。”
“不用的!”薛应挽十分感激,“这样便很好了。”
戚长昀问:“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徒?”
“因为?通过了师尊的阵法?”
“原因之一,你与我灵根同?源,本就适合修行我门?下剑法,”戚长昀按在他额心的指腹施力,汇入一点灵流,澎湃灵力瞬间激荡过薛应挽四肢百骸,“何况……”
他顿了顿,说道:“你这处,像是与我存在感应。”
薛应挽心中一震,冷汗直冒。
好在戚长昀并未细究逼问,只是如同?上一世?般,为?他额间点上一道略微泛着凉意的云纹。
光芒稍纵即逝。
“往后好好修行,若遇到疑惑困阻,可来?寻我。”
薛应挽跪坐在地,垂下头颅,再一次对?戚长昀行拜师之礼。
“多谢师尊。”
*
魏以舟受了戚长昀之命,替薛应挽向宗门?解释面容一事,蔓菁听到了也惊叹不已,特意找到薛应挽,直言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啊,当时看到你样貌平平无奇,还惋惜了好一会。”
薛应挽:“……”
其余弟子也皆正式入了宗门?,在他之后穿过乾真阵的另一位双灵根弟子周侨则拜入了化科长老?门?下,成为?了亲传弟子。
揭露薛应挽是单水灵根弟子时,弟子们反应则是:“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唯有这样好的资质,才能顺利突破乾真阵,得了霁尘真人的青眼。
薛应挽在宗门?一旬时间,除却基础功课学习,境界也突破到了炼气九层。
他性子温和纯善,许多弟子都愿意主动与他交往,薛应挽重回了一遭朝华宗,反倒过得较从?前好上许多倍。
今日难得休息,薛应挽便在峰中四处闲走散心,行过迟亘峰,本想去演武场寻弟子试两招剑法,不料,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人。
演武场位置极大,盘踞了整个迟亘峰头,可萧远潮却独自一人在靠近林间角落独自练习。他手中仍旧拿着“却风”,却没有薛应挽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而是沉默着,一遍遍用那把不再能共鸣的剑砍向眼前木桩。
他走?上前去,萧远潮并没有发现薛应挽在看他,又或许只是习惯了演武场弟子对他的目光,早就不再会有任何反应。
有相?熟弟子注意到薛应挽,想来?打?招呼,顺着他视线望去:“你在看谁……哦,萧继?”
薛应挽向他们行礼:“二?位师兄好。”
正逢萧远潮一招运转结束,弟子翻了个白眼:“这萧继又在准备比试吧,也真够坚持不懈的。”
一月后是每年例行的弟子比试,新入门?弟子从?第二?年起才能参加,获胜者?皆有灵石丹药等奖励。
他身边结伴弟子同?样不屑,言语讽刺:“可惜,就算再努力,也不过勉强能拿个倒数,偏偏还整天一副高?傲的样子,看得人心烦。”
“不过和沧玄阁阁主的小公子结成道侣而已,宁倾衡都多久没回来?朝华宗了,怕不是早就嫌弃他这个废物没用,和别人……”
那弟子话语越来?越暧昧,虽未讲完,给人以无限遐想之意,旁边弟子手肘撞了撞他,虽说是阻止,面上却同?样笑个不停。
他们根本没有避着萧远潮说这些话,甚至还故意提高?声音,但?萧远潮依旧是那副平淡沉默模样,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
薛应挽如何也不会想到,萧远潮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初那个高?傲张扬,又不可一世?天子骄子一朝没落,成为?了如今人人讥嘲的笑柄。
以他的性子,一定反抗过,但?是没有用。
修真界向来?实力说话,如今现状,大概是已经妥协了。
第二?次遇见萧远潮时,是在小遥峰。
魏以舟托他去给小遥峰的弟子递信,返回时正撞见萧远潮在与一个小遥峰弟子比试。
那弟子比他晚入宗二?十年,如今却已是金丹后期。
宗门?只禁私斗不仅切磋,话虽如此,可那与他对?战弟子分明没有留手,除却不真正伤到萧远潮,出招极为?凌厉,将萧远潮逼得连连后退。
单论剑术而言,萧远潮并不落于他之下,甚至可以说整个宗门?都少有几人能与之为?敌,可偏偏他修为?停滞,金丹初期,与剑的共鸣之意远低于对?方。
弟子见他体力不支,故意加快攻势,甚至带着戏弄之意,剑尖一挑一拍在手腕,竟是想逼他被迫弃剑。
拿不稳剑,则是对?剑修的最大侮辱。
他二?人身边早已围了不少弟子,人人都为?那位与他对?战的师兄喝好,看萧远潮笑话。
很快,萧远潮败下阵来?,在剑风轰上时终于支撑不住,被重重击倒在地。但?他始终握着剑,尽管衣衫被划破,腕间留下血痕,也没有放开握着剑柄的掌心。
那弟子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剑尖停在萧远潮渗汗的脸颊,一字一顿,挑衅道:“怎么不继续了,萧、师、兄?”
萧远潮眉眼冷冷,却不愿意就此认输,还欲撑起身子,又被剑身侮辱按在肩头,施力比他不得动弹。
薛应挽看不下去,穿过人群,说道:“师兄,我替他与你比试。”
那弟子此前并未见过他,闻言一顿,转而看向薛应挽。
“你替他?”他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替他……”
有弟子小声提醒他:“王昶师兄,这是这一届新招收的弟子第一,霁尘真人收的那位单水灵根。”
王昶明显一愣,很快沉下眉眼,道:“怎么,师弟是与着废物有交情,才想要为?他出头?”
萧远潮掀起眼睫,也看了他一眼,才要张口,薛应挽已然先一步道:“只是恰好路过。”
王昶见他并非有意找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和师弟计较,你走?吧。”
薛应挽摇摇头,从?身后剑鞘抽剑而出:“我来?与师兄试试。”
“你……”弟子脸色更阴沉几分,低骂道,“你铁了心多管闲事是吧?”
有弟子与薛应挽交好,低声劝算了,没必要为?萧远潮强出头。
又道:“王师兄修行多年,你比不过的……”
薛应挽只是再次上前一步,挡在萧远潮与那弟子身前。
“请师兄出招。”
王昶低骂了一句脏话。
他虽比萧远潮略高?上一点境界,但?二?人都在金丹期,说出去也算不上仗着修为?欺人。可薛应挽不过炼气九层,他若真的动了手,那便算是以大欺小,受人耻笑了。
可若是就这般收手,面子上却过不去,他环视一圈,呸了口唾液,道:“看在你是入门?弟子的份上,我只与你比剑招,不用修为?,三招分胜负!”
说完,便迫不及待朝薛应挽攻来?。
薛应挽认得此招,是朝华宗宗门?剑法第四层十六式“山峙渊渟”,此人为?土火双灵根,剑法结合稳重与凶厉,来?势汹汹,显然想要一招制敌。
若要化解,便也简单,这剑招攻上半盘为?主,只需在剑招将至之时出其不意,以攻代守,用下盘招式“长河倒泻”,便能破开攻势,打?对?方措手不及。
这已然涉及剑法相?克之理,弟子料定薛应挽才入宗门?并未习得“长河倒泄”,故丝毫不加思?考,大胆出招。
薛应挽眼盯剑招路径,在弟子携剑靠近之时侧身躲避,腕间稍别,脚尖扭转方向,手中长剑改挑为?戳,竟是直朝弟子小腹而去。
王昶心中一乱,急忙收势,后退两步,才惊觉自己竟被薛应挽摸透了想法。
这怎么可能?
“还有两招。”薛应挽平静道。
他在宗内多年,又如何能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打?败,当下胸中激愤,再次持剑而上。
薛应挽看他急切神情,知晓自己这场已然赢下了比赛。
果不其然,后面两招他出招虽猛,却丝毫不顾尾,薛应挽身形本就灵巧,极为?轻松化解去了两招攻势,又以最后一招“雨旸时若”成功逼退王昶。
围观弟子连连惊叹,竟不敢相?信薛应挽能在与王昶的对?招中占据上风。
“这届弟子这样厉害?王师兄修行了多久……就算不用灵力,剑招竟也会被一个他区区入门?大半月的弟子所压……”
“这可是本届第一!何况霁尘真人收的弟子,肯定教授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剑法……”
“大半月就如此,长此以往,宗门?岂不是又要出一位绝世?天才?”
薛应挽听到细碎讨论声,没有继续追击,在王昶更为?恼怒之际,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师兄剑法非凡,多谢师兄相?让,我才能与师兄平手。”
平手?在场之人皆是修行多年,谁看不出来?薛应挽立于必胜之地,现下主动退让,便是想给王师兄留个面子。
毕竟入宗多年,轻易便输给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属实丢脸。
王昶自知理亏,却也不得不顺着台阶,扯着笑,咬牙道:“你也不错,往后有机会,定会和师弟再行比过。”
薛应挽低着头,唇角弯起:“是,能得师兄教导,戚挽感激不尽。”
王昶脸黑如碳,恶狠狠盯了一眼地上萧远潮。
待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薛应挽望见萧远潮脸色煞白,想去扶起萧远潮,才碰到手臂,便被狠狠打?开。
一道冰冷声音响起:“走?开。”
萧远潮偏过脸,眼睛半阖,语气依旧寒冽如冰:“我不需要你可怜,若想与他们一般取笑,清便。”
薛应挽随意看了他一眼,道:“我没有可怜师兄,只是看不惯仗势欺人,若不是你,换做他人,我也会这样做。”
萧远潮冷呵一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薛应挽说,“我曾听过有关师兄传言,也知道师兄也曾万众瞩目,只是经历过一些事,才成了如今模样。”
“不过,我倒记得一句话——人有跌落谷底的一天,也必然能有重回巅峰的一日。”
他并没有撒谎,反而因为?太过熟悉萧远潮,才知晓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年被打?击羞辱而消沉。
修为?停滞近百年,却依旧每日修行剑法,世?上能有几人能如他本心坚定执着。
说是惋惜也好,或是对?难得再遇相?熟之人的慨然也罢,薛应挽待他已然不再能回到从?前亲昵,只叹惋从?前堪论天才之人,竟落得个如此下场……比当初的他更加不如。
正因知晓苦楚,才愿意伸出一只手。
或许世?事常态,变化万千,本就不能强求。
“够了!”萧远潮突然出声。
薛应挽愿意救下他本就只是随心而为?,没有再讲下去。
萧远潮胸膛起伏,撑起身子,因方才对?战而体力不支,近乎狼狈地踉跄离峰,没有再看薛应挽一眼。
第47章 重生(六)
薛应挽替魏以舟送完了信, 才返回凌霄峰,还?没入霁尘殿,便被魏以舟拦下。
“你在小遥峰跟王昶打了一架?”
薛应挽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 点了点头。
“是他先欺负人,我?看?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那群人就这样,见人落井下石的, 不过?仗着在宗内久了,也没人敢管他们。”
魏以舟也不练剑, 叼着根草儿没个正形, 说?道:“你要是想?管呢, 就管,我?们凌霄峰什么都不怂, 要是他不服, 来找我?或者顾扬,我?们替你出气?。”
薛应挽点点头:“多谢师兄。”
魏以舟扇柄敲了敲他脑壳:“哎,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俩挺有缘的。我?那会见你, 就觉得我?们命中注定要当师兄弟, 知道你被师尊收下,我?心里一下反而宽心了,那会就只剩两个字——果然。”
魏以舟向来待他很好, 无论是前一世百年, 还?是如今再入宗门。薛应挽只觉感慨万千,能重来一趟, 能有再一次相见,想?来便是神?佛保佑, 让不该离去的人重回身边。
“好了好了,不说?了,”魏以舟不习惯煽情,拍拍他肩头,道,“你去吧,师尊还?在殿中等你。”
入殿便看?见戚长昀在闭目休憩,薛应挽替他倒上茶水,道:“师尊寻我??”
“今日做了什么?”戚长昀问道。
薛应挽不加掩瞒:“在小遥峰见了萧师兄,他被宗内弟子欺辱,便多说?了几句话,与人切磋比试了一场。”
闻言,戚长昀只“嗯”了一声,并未责怪,仿佛的确只是单纯地问询。
他从?案上拿取一本剑谱,递到薛应挽手中。
“筑基之后,便可以开始修行这本剑谱,其中重要之处我?做了注释,倘若有疑问再来寻我?。”
薛应挽躬身谢过?,简单翻阅一遍,发现果真做了许多注解,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戚长昀注意到他方才因打斗而有些凌乱的头发,说?道:“过?来些。”
戚长昀替他将发带重新略微理正,与从?前一般的场景令薛应挽有些恍惚,不知觉问道:“师尊平日可有喜好之事?”
发间手指一顿:“问这个做什么?”
薛应挽轻声道:“师尊教我?剑法,待我?极好。”
“你是我?徒弟,我?对你好理所应当。”戚长昀道。
前世搬去相忘峰后,他师徒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交心了。薛应挽鼻尖发酸,从?前那些不敢讲的话,便也都出了口:“我?也想?报答师尊,才问师尊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戚长昀本想?说?无需报答,可对上薛应挽湿润轻动的琥珀双瞳,话到嘴巴,转了方向。
“……那就,糕点吧。””糕点?”
“不知为何,有些想?吃,”戚长昀一贯正经?,讲出喜爱糕点之语倒竟有些反差之感,“替我?买上来吧。”
“我?可以做,师尊想?吃,我?便做给师尊。”
薛应挽面颊雪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戚长昀替他理好发带,应道:“好。”
*
薛应挽发觉,好像每次经?过?演武场,萧远潮都会在那。
永远在远离人群的边缘,永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剑招,永远孤身一人,不理他事。
已是近子时,其余弟子都下了功课,唯独他依旧在练习,月色洒落在地,也为人增添一丝清辉。
偌大演武场,除却偶然经?行的弟子,只剩下他二人了。
本想?不再打扰离去,萧远潮却似乎发现了他,一招挥毕,收剑入鞘,朝他行来。
他颊上落汗,发丝沾黏在额前,身上衣物同?样湿透些许,却始终是薛应挽从?前熟悉的,一种?清寒好闻的檀木香气?。
萧远潮道:“那日之事,是我?鲁莽,抱歉。”
“无事,”薛应挽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们如此?。”
萧远潮有些沉默。
他底子里依旧有一股傲气?,可是这些年月中早已被磋磨得零乱散碎,勉力拼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曾经?强撑的颜面。
“你是霁尘的弟子。”他说?。
“是。”
“霁尘很久不收徒弟了。”
“我?也很开心,能够拜在师尊门下。”
两人对话实在有些干涩,说?难听点就是没话找话。萧远潮也同?样意识到了此?事,再闭口不言。
薛应挽想?起前世有关巴虺一族之事,设法打听如今的萧远潮是否曾有过?了解,知道文昌真人死亡真相,便重新提起话头:“师兄呢,我?知道师兄拜在宗主门下,当初也天资不凡,可为何如今……”
萧远潮脸色微变,眉心拧起。
“你是特意来嘲笑我?的?”
这个反应,想?来是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对文昌真人下手之人。
无论如何,萧远潮与他都有着多年交情,就算在被认为弑师凶手之时,也愿意替他找寻照夜珠。
他落得如今模样,究竟是惩罚,还?是天意如此?。
薛应挽道:“我不过询问一二,师兄又何必自轻自贱,若是不愿回答,直接拒绝就是。”
“自轻自贱,”萧远潮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呵。”他别过?脸,月光从?鼻梁处落下大片阴影。
薛应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没有过?的,混杂着颓丧与可悲可笑的坚持。
相识百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远潮。
他二人站在月下静默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
薛应挽从?弟子口中听到,再过?一月弟子比试之时,在外任务的大师兄也会赶回,比试前十?之人,会获得前去即将开放秘境的资格。
虽有他人在前,但?薛应挽独独不敢确定越辞究竟是否记得他或认得他,只想?着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再想?法子隐瞒过?去。
此?前替他介绍宗门的蔓菁听说?他修行刻苦,得了时间便来问候一二,薛应挽便试探打听道:“师姐,我?想?问问,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大师兄啊,是个很好的人,天赋超常,修为高深,却成熟稳重,待勤谨细心,还?时常抽时间教授我?们功课剑法,朝华宗上下,没有不敬佩大师兄的。”
成熟稳重,勤谨细心?
薛应挽眉尾抽了抽,心中重复一遍这几个字,怎么想?都觉得与他认识的越辞不同?。
便问:“……一直如此??”
蔓菁笑道:“我?来得晚,也就是五十?年前才入宗,倒是听说?过?大师兄从?前似乎脑子有些不好,疯疯癫癫。有一日还?摔下了山,此?后大病一场,就慢慢转了性子,成了如今这个人人敬仰的大师兄了……哎,等你见了大师兄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这一月间薛应挽日日修行,成功步入筑基期,除却每日功课,偶尔经?行到演武场,便多给了萧远潮些许目光,若遇上休息,则会搭上一两句话。
争衡撞见一两次,便不耐地问他:“你都拜入霁尘真人门下了,何必再去跟萧远潮这个废物染上关系?有这个时间,不如来和?我?比练比练。”
薛应挽是个念旧又有点滥好心的人,更是个明白?何为“不甘”的人,倒不是对萧远潮有着什么旧情,只不过?记忆中萧远潮时常傲然而意气?风发的,从?未像现在一般遭受他人指责咒骂,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闲说?。
正因为经?历过?,才知晓人的痛楚,从?前也算好友,不该跌落泥潭,不该如此?不堪。
又或许更多的,是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寻找一点曾经?熟悉的痕迹。
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萧远潮。
临近比试的前七日,宁倾衡回来了。
上一世,宁倾衡与萧远潮最?终没有完成大典,这一世却早早结为道侣,甚至在文昌真人还?没死去,萧远潮天赋尚还?顶尖之时便被宁倾衡看?上。
沧玄阁小公子配未来朝华宗顶尖剑修,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可随着二人成婚,萧远潮修为停滞后,宁倾衡却一改从?前态度,不仅日日对萧远潮恶语相向,更是在一次吵架后回到沧玄阁,极少再来朝华宗。
二人虽还?是道侣,却早已有名无实。
宁倾衡脾气?本就暴躁,家世也好,每每回朝华宗,都要想?办法对萧远潮进?行一番羞辱。
薛应挽赶去时,宁倾衡已在演武场逼萧远潮与他对决。
争衡站在他身侧,不知上哪找来了一把瓜子,笑嘻嘻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来,有好戏看?。”
“……你在做什么。”
“我?还?没上宗门的时候,小时候在家里就这样,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娘就抓一把瓜子放在手里嗑,可有意思了,要不要试试?”
薛应挽惊而婉拒。
有人讨论:“这宁倾衡啊,在外名声不错,但?对萧远潮下手却毫不留情,真不知道是道侣,还?是对他有怨恨呢。”
“他这样,宗主不管吗?”薛应挽好奇。
“管?怎么管,人家是结过?契的道侣,宁倾衡又是沧玄阁小公子,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宁倾衡如今已是元婴后期,对付萧远潮轻而易举。
他所持武器为一只百年妖虎筋所制长鞭,眉目轻纵傲慢,长鞭故意落在萧远潮身上,将他衣物打得破碎,又缠着剑身一抽,论萧远潮再努力,也无法阻止手中却风被卷落在地。
剑修手中剑落地本就是最?大侮辱,宁倾衡却依旧不满似的,好奇发问:
“呀,这不是你最?宝贝的剑吗?怎么这就掉了?”又一甩手腕,长鞭破风,抽在萧远潮去拾剑的手,“还?不捡起来,等什么?”
萧远潮咬牙,重新捡起剑,又再一次被甩出手掌。
不过?一刻钟,便被戏耍得满身伤痕,血浸衣衫。
萧远潮粗喘不止,脖颈淌满汗水,终于支撑不住,在下一鞭刻意引导中脚步踉跄,双膝着地,重重摔下。
宁倾衡冷冷骂道:“窝囊!”
四周传来零零散散地笑声,不乏有恭维宁倾衡之人,争衡同?样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确实丢人。”
薛应挽看?向争衡:“你好像一直对萧远潮有很大意见……按理说?来,你比他还?晚一百年进?入宗门才是。”
“那倒没有,”争衡道,“我?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废物而已。”
的确,强者为尊的修真界,没有人会给一个废。物眼色。
他们将宁倾衡对萧远潮的低看?当做乐趣,甚至如同?王昶一般在比试中对他羞辱。
一个修为停滞之人,凭什么能当宗主首徒,占据亲传位置,还?与沧玄阁小公子结为道侣?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薛应挽一个人。
他走到萧远潮身侧,透过?破碎衣物,看?到皮肉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萧远潮力气?透支,双目紧闭,呼吸十?分微弱。
薛应挽将满身泥沙的萧远潮扶起,靠在身上,一步步带萧远潮到最?近的屋房休息。
他被扶坐在榻上,恢复意识之时,薛应挽正好从?屋外返回,手中带着一套崭新内门弟子服。
欲想?起身,却因脱力与胸口疼痛闷哼一声。
薛应挽放下衣物,坐到他身侧,按下萧远潮动作,从?袖中取出几只药瓶,道:“先别急,伤得太重了,我?替你上药。”
萧远潮声音沙哑:“不用……”
薛应挽强硬地按住他手臂:“别动了,再动药全没了。”
药粉洒下,萧远潮眉目皱起,小臂紧绷。
“伤得太深了,是会有些痛,忍一忍就好。”薛应挽微低下一点头,神?情专注,从?萧远潮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他衣物中露出的皙白?脖颈。
萧远潮肩头上下起伏,急促喘息声在屋室中极为明显,直到药效过?去,才松开一点紧握的拳心。
隔了很久,萧远潮才开口。
他没有抬头看?薛应挽,嗓音粗哑而干涉,像是在大漠中被暴晒过?多日:“你也觉得我?窝囊么?”
“没有,”薛应挽说?,“师兄曾经?资质不差,能与宁公子结为道侣也是证明,只是人有不测,怨不得上天。”
半晌,补充:“又或许,只是上天给你的考验也说?不定。”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应挽看?到萧远潮肩头轻抖了一下,像是自嘲地嗤笑。
他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敷满白?色药末的小臂。
“我?十?九那年,文昌真人死在我?面前,我?的灵根也被废去,宗主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将我?保在金丹境界……此?生此?世,却不可能再向前一步了。”
薛应挽怔怔听着,果然,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而且因为没有他存在,萧远潮灵根破碎,无法更换修补,成了现在的落魄模样。
“你恨把你害成这样的人么?”他问。
萧远潮答:“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薛应挽想?,当真是造化弄人。
他替萧远潮一点点将伤口包扎完毕,弟子衣物交到他手中,两人指尖相触,传来一点微暖的温度。
萧远潮顿了一下,极快地收回手指。
最?后一点伤口,在脸颊,是一道见血的鞭伤。
薛应挽将绢布沾了水,尽量轻柔地替他简单擦去泥污,倒出药粉时,先洒在自己食指间,又凑近上前,一点点涂抹在伤处。
靠得太近,连睫毛都能看?得清楚,更遑论喷洒在他肤肉上,属于薛应挽的鼻息。
他闻到了一股很清淡的味道,像梨花,也像兰花,很好闻,和?薛应挽这个人一般温柔纯澈。
萧远潮盯着他鼻梁那颗小痣,呼吸有些急促,薛应挽注意到他状态,问他:“很疼么?”
抬眼一瞬间,视线相交。
薛应挽目中流露关切,可他的眼睛太过?漂亮,像是蕴着那晚的月色,浓长的睫毛扑簌,也像沾了水意。
萧远潮想?走,薛应挽再一次按住他的手,将自己空下的手腕塞进?他掌心。
“疼就抓我?,”他依旧专注,“马上好了,这是我?从?凌霄峰带下的药,不会留疤。”
萧远潮无法躲开,他的心脏怦怦重跳,呼吸不自觉发急。
薛应挽的指腹带着一点点温热,分明从?前那样深重的伤口,被这样抚揉过?,便似乎不再感受到痛楚。
在那一瞬间,萧远潮突然想?,倘若时间能暂停,或是再久一点,便好了。
只是上了个药,在入秋的季节,他甚至比方才与宁倾衡比试时流了更多的汗,整个后背近乎湿透。
薛应挽将药瓶放在榻边,承认带萧远潮回来确有私心,甚至有些存了利用之意。他惋惜是不假,可更重要的,想?要弄清楚这个世界与自己认知记忆里不同?的原因,于是故作不经?意问出:“你和?宁公子……”
萧远潮微张着嘴,本欲说?些什么,在听到薛应挽问询后,便不再开口,重新陷入了沉默。
他对自己还?有戒心。
薛应挽知晓此?次怕是问不出什么了,起身道:“我?要回凌霄峰了,你换了衣服,休息好再走。”
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萧远潮头颅低垂,散乱发丝遮挡了眼睛,令人看?不清神?情,脊背略微弓着。
薛应挽给他带来的弟子衣物就放在腿间,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紧攥着,手背隐隐颤抖,几要迸出青筋。
第48章 重逢(一)
身?为?大师兄的越辞果然在比试的前一天赶回了宗门, 听闻他回来,不少弟子都打算前去?拜会。
弟子将越辞当做十?分敬重之人,只一天时间, 宗内便传遍了此次下山的功绩。
比如他在哪处哪处又杀灭了什么妖物,哪个镇子又救下了几?个人, 完成了何种委托,每个人提到, 口中都只剩下赞叹。
薛应挽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有的事情与他记忆里的一样,比如萧远潮还是杀了文?昌真人, 还是与宁倾衡结成道侣。
有的却天差地别, 比如魔物侵袭并未降临, 宗门不仅没有在百年前被?剿灭,越辞还当上了大弟子。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导致了这?些事情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呢?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也无法用言语去?解释。
第二日, 比试开始。
宗门比试一年一次,除却新?入门弟子需第二年外,其余所有出窍期以下弟子皆可自?愿参加。
赛制根据报名人数抽签分组,两?两?对决, 最后决出前三, 二十?名之内皆能够参与下一次的秘境开放,更有大量灵石丹药奖励。
前三之人,还能进入藏书阁最高层挑选一本高阶剑谱借阅。
如此丰厚奖励, 每年都引得许多弟子主动报名参加, 就算是修为?差些的,也趁此机会增强自?身?战斗经验。
萧远潮也不例外。
据与他同一时期入宗的弟子说, 他已经连续近百年报名了,可却没有一次能进前十?, 最好?的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取得了个十?六的名次。
弟子皆哈哈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萧远潮凭借精湛的剑技拿下前一二轮胜利并不算难。
以防万一,薛应挽取了薄纱遮面,有弟子好?奇,只答道:“前几?日与师兄对招时,不慎伤了脸,已用了药膏了,还需几?日才?能恢复。”
讲话时,目光恰好?瞥见有人入场。
——是越辞。
那弟子也笑:“啊,大师兄来了!”
薛应挽终于明?白,先前弟子所言是何意了。
许久不见,如今的越辞和他印象里的少年完全不同,一袭墨色锦衣,发间以九龙赤金冠束起,随意又不失威仪,面容英挺,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竟还多了几?分雅俊。
他环抱一柄乌金盘纹剑鞘,锋锐目光看向场中,身?边则围满了或恭维或倾慕的弟子,女弟子尤其之多,不时有人发问:“大师兄,这?一招是怎使出来的?”“大师兄,为?何他能挡下这?斜刺?”“大师兄,这?招如何可破?元婴期能否学得?”
越辞便一一讲解,语调轻和,仔细详致,倒真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师兄。
偏头?与一个小师妹讲话间,视线落到远处薛应挽身?上,薛应挽反应很快,侧过身?子,只留大半背影,专心看向场中比试。
他与越辞早就谈不上旧情,并不愿意再与越辞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他做他人人簇拥的大弟子,自?己便留在凌霄峰,认认真真修行一世。
越辞问身?侧师妹道:“那是新?来的弟子么?怎么从未见过?”
小师妹也看了一眼,回道:“是呀,那是霁尘真人新?收的弟子,据说是水灵根呢!”
越辞温然一笑,又问:“特意来看比试,他是与萧师兄有交情么?”
他生得本就英俊,此刻更是气质出众,贵气逼人,如墨瞳色浓沉,说不上的温柔。
小师妹被?这?眼神一看,登时红了半张脸,耳尖发热,说话都支吾起来:“大、大师兄……”
旁边女弟子见状,也嗤笑一声?,拧了一把师妹腰间,替她?答道:“好?像是那日在小遥峰,王昶与萧继闹了不愉快,戚挽看不下去?,出手帮了萧继,两?人才?慢慢有交集。”
“戚挽,”越辞将这?两?字在舌尖滚了一遭,念道,“倒也是巧,都有一个挽字。”
台上两?人焦灼许久,最后还是靠萧远潮纯粹的剑招击中命门,得了胜利。
有弟子偷偷设了赌局,赛后气愤不已,愤而骂道:“萧继竟然赢了,气死我了,我的灵石啊,那可是我足足一个月的弟子月俸!”
宁倾衡倒是也路过试剑台,看了一盏茶时间便觉无趣先行离开。萧远潮拖着疲惫身?躯离开试剑台,经过薛应挽身?边时脚步略有停顿。
也便是这?一停留,越辞便移了目光,再次看到了薛应挽背对自?己的身?影。
隔日后才?会继续分组比试,薛应挽并未去?演武场,却在他常来的藏书阁一层遇见了萧远潮。
萧远潮身?形有些僵硬,半晌,先开了口:“我赢了。”
“我知道,恭喜你。”
“你去看了我的比试。”
“嗯,你打得很好?,最后一招‘从风而靡 ’更是用得恰到好?处,抓住了对方漏洞。”
萧远潮停顿片刻,说道:“在那里的人,没有人觉得我会赢。”
薛应挽其实本只是想学习观摩剑招,又觉萧远潮算是相熟之人才?去?看,并未思及其他。如今碰了面,当下思忖一番,讨了个巧,肯定道:“我知道你会赢的。”
萧远潮偏过一点脸,低声?道:“多谢。”
薛应挽看到他脸上好?了大半的伤口,想了想,还是多关?心一句:“宁公子没有再对你……”
“没有。”
薛应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怀中还抱着在藏书阁借阅的几?本剑谱,点头?示意道,“我先走了?”
与萧远潮错身?而过之时,却忽而被?握上手腕。
“等等……”
薛应挽吓了一跳,身?形不稳,整个人向前倾倒,连带着怀中剑谱也要掉落。
“啊——”
萧远潮眼疾手快接住他身?体,用胸口抵住滑落剑谱,薛应挽整个脸蛋几?乎靠在他肩头?,呼吸因惊吓而发急。
“怎、怎么了……”
萧远潮意识到二人现状,连忙退开,松了手,替他将剑谱重新?整理放回怀中。
方才?无意间用了力气,竟在薛应挽腕间留下了几?道深红指痕,与其他处的白皙相比极为?显眼。
“抱歉。”萧远潮道。
薛应挽安慰他:“还好?还好?,我没有事,你之前要说什么?”
“我……”萧远潮抿了抿唇,在薛应挽目光注视下,沉着嗓音,缓缓道,“宁倾衡一直瞧不起我,大婚后,也没有再回来过,大概是并不喜欢我。”
薛应挽:“嗯?”
萧远潮有些不自?在,声?音更加涩哑:“我与他……没有合修过。”
薛应挽有些尴尬,不知道萧远潮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个。
讲来倒也好?笑,上一世自?己分不清楚与萧远潮的情感,以为?对方也对自?己有意。
后来萧远潮寻到了真正喜爱的宁倾衡,薛应挽才?明?白他压根就不喜欢他这?种温吞之人,是他自?作多情了许多年。
如今他与宁倾衡结为?了道侣,喜爱的人反而不喜欢他,冥冥之中,大概便也是种因果吧。
萧远潮问他:“下一场……你还会来吗?”
薛应挽还想多去?看看本届夺冠热门,可萧远潮既然这?么问了,总不好?说不来。
点头?答道:“嗯,会来。”
萧远潮低低垂着眼眸,说道:“……我会赢的。”
一瞬间,倒有了那么点从前的孤傲模样,薛应挽发笑:“我知道。”
萧远潮看向他往外离去?背影,指尖微动,仿佛还残留着薛应挽留在怀中的温软触感,还有那股说不上名字的沁香。
*
虽说宗门明?面上禁止弟子赌博,可每年讨论?谁能夺得魁首都成了一项惯例,不少弟子顶着风头?,还是私下偷偷开了赌局。
赢下这?场,便能挺进前二十?。
萧远潮已连续十?数年没能通过第四轮比试,前日在他身?上赔了灵石的,便立誓今日要赢回来,就算赔率低得可怕,依然源源不断地加注灵石。
而赌他能赢下比赛的赔率,竟高达足足二十?倍。
与他对战之人为?禄存长老名下弟子,已是元婴初期,如何看,萧远潮都不可能赢。
事实也如此,仅一开场,萧远潮便被?逼得连连后退,那弟子见取胜如此简单,招式便用得随意许多。
可也正是如此,萧远潮偏偏抓住了机会,又以损耗自?身?为?代价将修为?短暂暴涨至金丹后期,趁其大意,用最果断的方式结束了战斗。
他赢了。
场中一片死寂,无人相信这?个结果。
同在论?剑台观战的天同长老看向吕志,传音入密,语气愤慨:“萧继本就灵根有缺,怎能用如此伤身?之法,你就是这?么教徒弟的吗!”
吕志脸色难看,他道:“我从没教过他此法,这?是他自?己学的。”
被?他击败之人显然也十?分不能接受自?己竟输给了萧远潮,叫嚷着还要再来,可输了便是输了,从来没有转圜余地。
萧远潮体力不支,近乎蹒跚地走下论?剑台。
他艰难抬起一点头?,朝薛应挽方向看去?。
越辞在比试近末才?入场,见萧远潮险胜,顺着他的视线也同样望去?。
薛应挽并未意识到越辞前来,只觉察到身?后视线,下意识回望一眼。
虽带着雪纱覆面,可二人短暂对视,心头?便陡然发震,懊恼自?己大意。
果然,这?一望,越辞却是整个人滞在了原地,随后眼神一凛,踏步前来。
若说开始还尚有怀疑,那现在便是十?分肯定——越辞还有记忆。
果然,现在朝华宗的一切定然少不了越辞手笔。
他并不打算承认自?己就是曾经认识他的薛应挽,更有把握师尊为?他施下遮挡面容之术不会被?识破,虽只是像,仔细辨别却仍与从前的自?己有差。
倘若对方知晓自?己同样有记忆,不确定越辞会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依然坚持不想与越辞扯上关?系。
连师尊都无法保存记忆,越辞却可以,且这?一百年间,性情大变,能够一路坐上朝华宗大弟子之位,受弟子爱戴,可见其心思深沉,背景莫测。
虽知道自?己要留在凌霄峰修行,与越辞见面迟早难免,可避免自?己又被?像上一世般被?早早算计,落入圈套,远离是最好?的方法。
带着记忆的越辞再次回宗,目的究竟是什么?这?种人,总不可能区区一个朝华宗大弟子便能满足。
他想离开论?剑台,身?后弟子喊他:“戚师弟,你二十?倍的灵石不要了?”
薛应挽顾不上回答,已想脱身?离去?,还是慢了一步。
被?越辞拦下时,表情已无一分异常。
越辞握住他弟子常衣下的手臂,薛应挽向越辞行礼,倒是真像极了初入门的弟子对前辈恭敬见礼:“大师兄。”
越辞亦是一愣:“你不认识我?”
远处偶然一眼,除却面容,连同身?形气质,越辞几?乎已经确定是薛应挽。
可走近一看,却发现虽说大体一致,可细处却有略微不同,说是长得相像也不为?过。
“……大师兄为?何这?么说,”薛应挽眉目低顺,有些惶恐,颤颤抬睫,“我可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大师兄?”
越辞双手抱臂,略微低头?端详。
“为?什么霁尘会收你为?徒?”这?是第一个问题。
薛应挽道:“入门试炼中,我率先突破乾真阵,又与师尊灵根同源,师尊见我好?学,才?破例将我收作弟子。”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越辞长眸低凝,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破绽。
他眉弓锋锐,鼻梁笔直,生得本就属于张扬凶戾类型,一动不动盯人时,更是带了几?分邃然的幽沉,这?一百年间,他果真成熟稳重许多,连看人时都学会掩藏审视,伪装成一道“温和”的关?心。
薛应挽心跳如雷,指尖微紧,选择相信师尊为?他留下的遮掩。
越辞逼近一步。
薛应挽身?后是一颗粗壮树干,几?乎避无可避。
一只手掌就这?么贴上他脸颊。
修剪齐整的指甲如绷直细线般轻轻划在脸侧,薛应挽毫不怀疑,若回答不得他意,这?道看似温和的细线便会化为?力道,深深陷入他的肤肉,带出淋漓鲜血。
随后,便是指腹。
因着常年习剑,他手中长满剑茧,像是砂砾粗发糙,施力一按,便会在柔嫩而皙白的颊肉上留下红痕。
越辞的手很烫,缓慢地,从脸颊挪到被?被?迫仰起的下颌,欣赏掌下人如同引颈受戮般的脆弱,重重揉过微滚的喉结,就在薛应挽以为?他会掐上自?己时,越辞宽厚的掌心只是微微上移,极温柔地,替他将面纱取下。
而那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薛应挽露出一点的鼻梁,和鼻梁上的一颗小痣。
薛应挽后知后觉想,当时应当让师尊替自?己去?了这?颗痣才?是。
越辞瞳中浓雾盘绕,柔情似水,却教人不自?觉毛骨悚然。
薛应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见过越辞这?样的眼神,是从前与他在长溪时,在曾经无数次暮雨朝云,浪潮翻涌间下意识地凶狠与欲。念。
还有……不得满足的渴求。
第49章 重逢(二)
看清面容霎那?, 越辞长眸凝起,那?股欲意?也很快被隐去。
“有?些歪了,就自主主张帮你取下, 不?介意?吧?”
薛应挽道:“自然不?介意?。”
他将雪白?面纱衔在指尖,问道, “长得很漂亮,为什么要遮住面容?”
“修行之人, 皮囊皆是虚妄,不?过徒增烦恼。”
“若能做到?不?在意?皮囊好?坏, 才算真正摒去尘念, 只悟本心。”
薛应挽怯怯点?头:“多谢大师兄教?导, 是弟子狭隘了。”
越辞笑了笑:“你和萧远潮,走得也很近。”
“偶然遇见, 话语投机, 勉强算是好?友。”
“算起来,萧远潮也是我师兄,”越辞点?头,话语间尽是关心, “也是可惜, 他在宗门两百年,我都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好?友,你一入门便能与他成?为好?友, 也是好?事。”
面纱被重新放回薛应挽手中, 越辞极为细致,保持着端雅风度与一个友善距离, 甚至注意?着没有?与薛应挽肤肉相触,挑不?出一丝错。
“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他道。
薛应挽故作不?知, 收起面纱:“……谁?”
“我的道侣,”越辞眼神不?再如同方才一般极强地?侵略性,只是视线缓慢地?,停留在他的鼻梁,“他这里?,也有?一颗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痣。”他问,“我可以摸一摸吗?”
薛应挽想拒绝,又恐过于明显,反引得怀疑,只讶异道:“竟是如此……可惜我并不?认识大师兄从前道侣,想来师兄也只是将我误认,若能辨别清楚,便再好?不?过了。”
得了应允,男人温热的指腹便触碰在他鼻梁处。常年习剑生出的厚茧摩挲肤肉,很轻,很温和,却有?规律地?按揉着那?一小处。
像是从前,这处也曾被粗粝的舌面带着情。欲,一遍又一遍爱怜地?**过,随后嘴唇偏移,伏在他耳侧,叼着耳垂呼出烫灼热意?。
他总会一遍遍地?说:“老?婆,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痣很色,让人很想……”
薛应挽止住回忆,强忍住那?股恶心之感,倒像有?些受宠若惊,眼睫扑簌地?眨。
“果然好?像。”越辞道。
薛应挽声中遗憾:“可惜我才入宗门,还未曾见过师兄道侣,若有?机会,倒是要看看让能大师兄都认错的人是何种模样。”
越辞瞥他一眼,随意?问道:“你怎知我认错了?”
薛应挽道:“师兄看我的第?一眼,像是透过我,去看一个分别已久之人。”
“你说得没错,”越辞道,“他离开?很久了。”
“为何离去?”
“大概是我伤了他的心吧,”越辞道,“我一直在找他,找了很久,可他好?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没有?一点?消息,”
“你与他实在相像,第?一眼,我还以为见到?了故人。”
薛应挽不?着痕迹退开?一步:“若是他知晓,应当?也会难过你将与他相像之人错认罢。”
越辞动作稍顿,片刻,怔然道:“……你说的是,”朝他微微一笑,同样退开?距离,“是我冒犯了,还望戚师弟不?要在意?。”
薛应挽抿抿唇,十分不?舍:“能与大师兄说上话,弟子开?心还来不?及呢。”
“果然……性情,倒是不?一样,”越辞道,“往后有?什么事,你尽可到?陵林峰寻我,若有?剑招困惑,亦可前来。”
薛应挽连连应是,欣喜溢于言表,越辞又看了他好?一会,才背身而去。
*
萧远潮自赢下第?四轮比试,就已经进入前二十,有?前往秘境的资格。
接下来要比的,不?过是决出个胜负,还有?前三的特?殊奖励。
有?了上一场比试的经验,这回他的对手不?再轻敌,萧远潮拼劲全?力,也没能敌过对方十招,输下了这场比试。
那?弟子平日独来独往,没有?与其他人一般嘲笑萧远潮,也点?到?为止,没有?真正伤了他,行了礼便转身下台。
所有?人都对结果并不?意?外,除却几声没好?意?的笑,多是已经开?始讨论下一场比试,萧远潮独自站在论剑台上,单手负剑,肩头有?些微扣。
面对百年间嘲笑讽刺,他的脊背一向挺直,如他这个人的骄傲一般不?愿松懈。
此刻夕阳落照之下,发尾被乱风扬起,似乎看见他终于弓着脖颈,握剑的手臂轻颤。
他不?再去看薛应挽,收剑入鞘,背身而行。
争衡托着下颌,懒懒打了个哈欠:“你看,你来看萧远潮有?什么用,我说了他会输的,对面是蒋归元师兄,上届前三,除非他临时自爆金丹,萧远潮才有赢的可能。”
薛应挽问她:“你比试结果如何?”
“我自然打不?过元婴期的,输就输了,反正也能进秘境……只是今年要与萧远潮一起,想想就生气。”
想起什么,争衡又问道:“他们说,前日大师兄去找你了?”
薛应挽没料到?竟传得这样快,点?点?头。
“说是我与一位故人有?些像,不?过后来便说是看错了。”
争衡“噢”了一声,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好?像一直在找他以前的道侣,不?过听说早就死了,也没人见过。”
“你与他……很相熟?”
“还算不?错,”争衡和他眨眨眼,“算半个老?熟人,我喜欢和他打架,要是你看他不?顺眼,我去帮你揍一顿。”
薛应挽闻言,只是笑笑。
“是不?是萧师兄哪天?能和你打架了,你就不?会这么讨厌他了?”
“那?不?行,至少过招得有?来有?往。可他废物了那?么多年,还占着宗主大弟子的名额,现在又要来秘境占名额……我就是看不?起这种人。”
其实宗内大多数人想法与争衡一般,本来萧远潮若只是一个寻常弟子,就算修为境界低些也不?打紧,说不?定师兄弟还会助他一道修行。
可萧远潮却偏偏曾经是个天?子骄子,自八岁入宗,被文昌真人看上资质收为内门弟子,文昌真人死后更是直接被宗主收为大弟子,还与沧玄阁阁主独子订婚……
一项一项,哪样不?令人艳羡眼红?
若他一直是个天?才,他人也只有?惊叹的份。
可偏偏在最万众瞩目的时候,灵根被废,再不?能进益。
天?人坠凡,向来是大家最爱看的戏码。
落井下石,自古不?腻。
那?一身骄傲便也不?再是骄傲,成?了被那?些曾仰望过他的人当?做装腔作势,少年轻狂终究沦为百年中不?间断的谈资笑柄。
争衡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你不?会真可怜那?个萧继吧?”
“不?是可怜。”
薛应挽望向在论剑台下一场比试的两名弟子,耳侧是长剑相交的铿锵嗡鸣,像是想起某一时刻间,自己与萧远潮也曾日日以剑相交,对月挽花。
“我从没有?一刻可怜过他。”他说。
*
弟子比试的最终结果很快出来,一二名都是元婴后期弟子,第?三名则是当?时赢下萧远潮的蒋归元。
薛应挽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演武场见到?萧远潮,在宗门与魏以舟破剑招之时,才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些闲言风语。
“宁倾衡好?像很不?满意?他输得这样难看,嫌他丢了面子,跑去找萧远潮比试,非要让他当?众跪下向自己道歉。”
“萧远潮肯定不?愿意?,宁倾衡也不?收手。两人打了一天?一夜吧,弟子去禀报长老?,才阻止了宁倾衡……嘶,据说萧远潮当?时满身的血,就是不?愿意?跪,也不?知道要养上多久才能恢复。”
说着,魏以舟也打了个哆嗦。
“我只要一想我有?个宁倾衡这样的道侣,估计得天?天?做噩梦……萧远潮是怎么忍下来的,两百年都没跟宁倾衡和离。”
薛应挽不?解:“能当?上道侣,至少曾经是有?意?的,就萧远潮落魄,这样待他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魏以舟收了剑,与他一道坐在小石桌上,仰头喝下满盏早已泛凉的茶水。
“谁都知道沧玄阁小公子从小被养得骄纵,脾气阴晴不?定,要与宁倾衡成?为道侣也是他自己同意?的,这能怪谁?”
“可如此做法,实在有?些侮辱人……”
“你还不?明白?,”魏以舟用剑柄敲了敲他脑袋,“宁倾衡就是以羞辱人为乐,你只是才入宗看到?这一次而已,此前每一年,他二人都要这般大闹一番,反正不?出人命,我们都习惯了。”
“没人管束吗?”
“怎么管,宁倾衡终究是沧玄阁的人,还是最疼爱的独子。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本来就是现下实力最强的三大宗门,要真闹了不?快打起来,可就是件轰动的大事了。”
魏以舟说得没错,萧远潮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了不?拖累宗门,就算宁倾衡再如何欺辱他,都不?能真正去反抗他惹他不?快。
长此以往,宁倾衡便越发过分。
“别去管太多了,”魏以舟道,“萧远潮自己选的路,我们外人,还是别去掺和的好?,省得惹上一身腥。”
他将石桌两只木剑重新拿起,一只抛到?薛应挽手中,笑道:“师弟,我们接着来!”
魏以舟说得没错,薛应挽也曾想过不?要再去介入他人因果,纵然两人曾有?过那?么一丝前情,可往事皆了,自己又何必多掺和一腿呢?
萧远潮身为大弟子,与宁倾衡结为道侣后本应该居住主峰。可宁倾衡厌恶他,大婚后的第?二日,萧远潮便搬回他在小遥峰的旧居。
那?处离文昌真人的苦思殿很近,听弟子口中所言,萧远潮时常会回到?已然无人居住打扫的苦思殿,一待便是整整一日。
小遥峰不?算大,临涧,有?一片辽阔竹林,林中更有?许多甘菊,灵芝等药草,时常有?鸟兽经行,闻瀑声淅沥,景色十分雅致。
萧远潮便在林中有?一间小院,院子不?算大,只有?一间竹子茅草搭成?的屋房与一张石桌。
前一世二人尚未分道扬镳,相见两恨时,薛应挽也常会来此处,偶尔一起习剑修行,偶尔生出兴致,摘些竹笋野草做菜煮汤。
后来萧远潮恨极了他,纵然被宗主收作内门弟子后搬离了小遥峰,也不?许薛应挽再踏入此处半步。
薛应挽本不?打算去的,直到?一位平日虽不?敢光明正大与萧远潮交好?,却同样欣赏他的小弟子找上门,求他道:“戚师弟,请你去看一看萧师兄罢,每次宁倾衡回了宗门,总是将他打得奄奄一息,不?久就要去秘境了……萧师兄,萧师兄怕是支撑不?住。”
无奈,还是踏上了至小遥峰的路。
此处于他而言,也有?百年未见。竹屋变得老?旧,像是在这些年间修缮过一遍又一遍。
他走入院中,敲叩两声紧闭的屋门不?见反应,便试探问道:“萧师兄?我进来了?”
依旧没有?回答。
“打扰了。”薛应挽推开?屋门,抬步进入。
屋中未燃烛火,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
随着日光照彻,薛应挽看清了这间屋子的全?貌。
屋中十分简洁,一眼望去没有?杂物,老?旧的桌案上摆着一只燃烧过半的灯烛与几本被翻烂的剑谱,佩剑“却风”就摆在桌案边缘。
萧远潮就躺在榻间,被鞭子抽破的靛蓝色弟子服被鲜血染得发黑,连被褥都沾上大片血迹,汗水血水混杂着湿透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他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着,呼吸粗而沉,对薛应挽进入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在光亮灌入房间时,微微动了动眼皮,喘息更重几分。
伤得实在太重了,衣物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皮肉外翻卷起,露出鲜红的血肉与白?骨。
第50章 重逢(三)
薛应挽看得心惊胆战。
他没想?到宁倾衡当真会?下?如?此重手, 甚至没有将萧远潮当做一个人对待,甚至……畜牲也不如?。
修炼之人身体比常人更强健些?许,平日并不会?有风寒或温病之类, 可薛应挽将手放到萧远潮额间时,发现?他皮肤极热, 如?炉火般将他手烫得发疼。
照魏以舟说来,他竟是?每年都要遭受数次这番对待。
“萧远潮, ”他问,“你还有意识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萧远潮压在被褥上的指尖微微抬起, 张了张口, 却讲不出话。
“我知?道了, ”薛应挽说,“讲不了就不用讲, 我扶你起来处理伤口, 不能这么放着。”
纵然修者比恢复速度快,可若伤了根基,便会?极大程度影响往后修行。
他受伤之处多在与?宁倾衡的正面对抗处,背后只有腰间几道鞭伤。
薛应挽深吸一口气, 先取了一点被褥垫在墙面, 俯下?身子,轻轻托着萧远潮肩头,将他扶坐起身。
身上衣物早已被血迹将伤口黏合在一起, 只能耐心地一点点扯开。即使如?此, 萧远潮依旧皱紧每头,呼吸发促, 肌肉因疼痛死死绷紧。
薛应挽将自?己?准备好的药物一一取出,先是?喂了一颗回元丹, 几颗补充精力药物,再是?取了清水,替他小心清理那几十道的创口。
除却新伤,薛应挽看到了密密麻麻,已然愈合的无数鞭痕,就这样遍布在一个精健强壮的躯体之上,十分骇人。
许是?太过疼痛,又或许丹药起了效果,萧远潮终于能半睁开眼?睛,看着一点点替他上药的薛应挽。
薛应挽发现?他转醒,问道:“怎么样?”
萧远潮摇摇头,很艰难地说:“没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你怎么来了。”
薛应挽替他将汗湿粘黏的发丝拨至背后,低垂着眼?,仔细上着肩头与?锁骨部位的药。
“听说了你的事,你将我当做好友,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好友……
萧远潮用嘴型念出这两字。
有一处伤口特别?深,药粉洒落,萧远潮闷哼出声,身体重重一颤,欲要挣脱。
薛应挽强硬按住他肩头,执意将那处覆满药粉。
萧远潮大口大口吸气,每一处都在抖,后脑勺砰地撞在墙上。
没有喊出一声疼。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萧远潮,着急不已,攀着一点没受伤位置,把手掌送到萧远潮面前?。
“咬我吧,”他声音很温和?,也很轻,像是?一条溪涧,极缓地裹缠着如?同置身火炉般痛苦的萧远潮,“不要伤了自?己?。”
眼?见萧远潮不愿,薛应挽将自?己?手掌主动送上他嘴边,他手心本就微凉,触碰到嘴唇时,那股香气再次窜入萧远潮鼻息。
萧远潮没有咬下?,身体绷得更紧,薛应挽不肯退让,坚持要在那处将药上全?。
剧烈痛楚之中,萧远潮神思早已被撕裂得迷乱,手臂压在薛应挽后腰,重重往怀中揽。
好软的腰,一手就能尽数握全?。
低下?头,贪婪地靠上那点掌心冰凉,一下?下?嗅闻着,又渴求不及似的,伸出舌尖舔舐。
“唔……?”
薛应挽吓了一跳,可他不敢挣扎,更不敢让自?己?整个身体靠在萧远潮伤处,只得头颅抵在没有伤口的肩头,腰腹保持着一点距离,堪堪侧着眼?,准确将药物厚厚洒满伤口。
萧远潮兽犬一般舔舐,又换牙齿啃咬,湿濡温热的触感与?细密的痒意窜上尾椎,令他浑身酥软不止。
薛应挽头皮发麻,萧远潮分明受了伤,可力气却十分大,将他后腰扣得紧密,不容半分动弹,连掌心都留下?了几道齿印。
两人发丝几乎缠在一起,寂静的小屋内,两道喘息暧昧地交错响起。
好一会?儿,薛应挽感受到腰上力道放松,萧远潮也不再绷紧,才慢慢试探着退开,问他:“还好吗?”
“我……”
萧远潮出了更多的汗,汗水要淌过才上药的伤口,薛应挽取来绷带,一点点缠在面前?赤。裸的胸膛。
“抱歉,”萧远潮说,“我方才……”
薛应挽轻轻摇头,安抚道:“没关系,我知?道很疼。”
他也受了影响,在刚刚动作间费了不少力气,如?今面色潮红,眼?睫也湿润,这对清亮的琥珀瞳珠满是?担忧,发丝凌乱地沾在颊边。
萧远潮口舌发干,闭目喘息,极力压制住脑中那股冲动。
薛应挽将药瓶摆好,问道:“从前?受伤,你都这样强撑吗?”
“我吃了一颗止血丹。”
“止血丹有什么用,伤口就不管吗?”
“会?恢复的。”
“宁公子手中虎鞭与?你的“却风”一般,都是?下?品神器,若要恢复,至少得躺上大半月。”
萧远潮沉默了。
“何苦呢,”薛应挽说,“既然不爱,又为什么要相互折磨。”
萧远潮道:“我提过的。”
“什么?”
“和?离,”他说,“我曾与?宁倾衡提过,可他不愿。”
听到答案,薛应挽并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萧远潮不愿放弃与?沧玄阁阁主独子当道侣的这一层关心,才甘愿忍受宁倾衡毫无底线的侮辱。
他知?道萧远潮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却依旧好奇宁倾衡不愿意放过他的原因。
“为什么?我以为他应当已经不喜欢你了。”
萧远潮眼?中有些?黯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执意要与?我成为道侣,我本不愿意,但宗主坚持,何况……宗主曾助我修复灵根,我只得同意。”
“本以为只是?多了一个道侣,和?以往并无不同,直到大婚当夜,宁倾衡,从我随身物品中,发现?了一件东西。”
他抬起手,从枕下?摸出了一只剑穗。
看清剑穗的同时,薛应挽眼?神骤然一凛。
他何曾不认识这只剑穗?
这分明是?他前?世他曾特意学习,赠予萧远潮之物。
红绳所编,绳结样式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编织之人显然并不擅长,走线十分歪扭,看起来倒显得滑稽。
为何绳结会?出现?在此处?
萧远潮并没有发现?他神色有异,继续解释道:“很久以前?,我梦中便会?出现?这个剑穗,可我记不得是?何人所赠,只尽量靠着记忆模仿出来。”
“大婚当夜,宁倾衡发现?此物后,我并不打算隐瞒,只想?着坦诚相待。可他听闻之后却大发雷霆,骂我是?不忠之人,更是?极近侮辱话语。”
“至此之后,我们?关系不再能挽回,我曾想?过与?他和?离,他却并不同意,对我说‘你想?得倒是?美,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我偏要折磨你,偏要羞辱你,偏要让你生不如?死,一辈子成为他人笑柄!’”
讲出这些?事情,萧远潮已经毫无波澜,像是?早已习惯,或是?认命。
宁倾衡与?他闹翻后并不住在朝华宗,第二日便返回了沧玄阁,每每再来朝华宗时,便是?心情不善,特意前?来当众折辱萧远潮以发泄。
一个曾经如?此骄傲的人,被一点点打着脊梁,弯折腰背,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废物,遭受谩骂嘲笑。
上辈子属于薛应挽的磨难,千百倍的施加在了萧远潮身上。
薛应挽也不明白为何萧远潮会?有关于剑穗的记忆,他摸着剑穗上歪歪扭扭的绳结,问道:“你很在乎梦中的这个人吗?”
萧远潮摇摇头,身体前?倾,想?要去靠近薛应挽。
“曾经想?过,可不知?为何……见到你之后,我便觉得,好像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又是?个怎样的人,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薛应挽担忧他因动作幅度太大而牵扯到伤口,手掌温柔地扶着萧远潮,剑穗也重新掉落在床榻。
“我会?想?办法与?他和?离……”萧远潮半垂着头,断断续续地讲,“我不奢求什么,也知?道自?己?无法再提升境界,但我,我……”
薛应挽偏了一点头,纤长的眼?睫在睑下?落出阴影。
他有些?疑惑地眨眼?,不明白萧远潮要说什么。
萧远潮喉中发涩,良久,才慢慢道:“往后,也将我当做你更重要一些?的好友,可以吗?”他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薛应挽露出笑意,眉眼?弯弯:“自?然可以。”
*
除却比试前?二十,每个长老还有留给自?己?弟子的一个名额。
萧远潮和?越辞同是?宗主徒弟,往常都只会?是?越辞去,如?今萧远潮凭借自?己?赢下?比试,也得到了能入秘境的资格。
薛应挽常会?与?其他弟子交流剑招,闲时大家一起休息,也会?谈论些?近日动向。
往年秘境都是?寻些?初级秘境锻炼弟子,这类秘境每年现?世不少,因着留下?秘境之人境界平常,秘境中精怪,兽类亦修为低浅,伤不到人。
且大多景致秀丽,水碧山青。
说是?锻炼弟子,倒不如?说是?给弟子探寻前?人宝物,增添实战经验的机会?,若运气好得了机缘,往后修行之道也更添进益。
此次秘境却不同,约莫半年前?,于蜀地一处深山现?世,据说那日电闪雷鸣,疾风骤雨,连带着百里内城镇都有地动之势。
这般大的动静,引起了各大宗门的注意。
已然数千年没有此类秘境现?世了,经过多方查探,最后确定,这处秘境是?上古时期一位半步飞升的大乘期大能所留下?。
上古时期乃是?灵气最为鼎盛丰益之期,更是?传说曾有因果类神器或禁咒,阵法等,更不用提无数灵丹妙药,一时间,众人心中皆为之震颤。
因是?在蜀地百花门管辖区域内现?世,便由百花门门主全?权负责此次秘境之事。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派出人员辅助,其余各大小宗门,皆可派出一定人数参与?。
而一月后,秘境便要正式开启了。
不知?怎的,薛应挽隐隐有种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