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苏清词从住院以来就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仿佛伤到元气, 又在凉亭里坐了十分钟就身感疲乏,回到病房立刻躺下睡了。

    裴景臣给他提了提被子,又看墙上悬挂的室内温度计温度够不够。

    护士正好敲门进来, 说到了下午输液时间。裴景臣退到后面,护士用卫生棉给苏清词手背上消毒。

    裴景臣从未想过, “扯平了”三个字,会比“分手吧”三个字来的戳心。明明对一段关系来说,“分手”意味着结束, 应该是最残酷的。

    裴景臣仔细分析,好像搞懂了区别。分手的原因有很多,分手后也能藕断丝连。但扯平, 似乎意味着爱恨终了, 所有的喜怒哀乐、往日冤近日仇都烟消云散了, 不再有挂怀和惦念。

    他曾问过苏清词, 你现在眼里、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当时的苏清词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算是隐晦的给出答案吗?

    裴景臣看到护士弯着腰扎针,针头刺破苏清词的皮肤,针管很快涌入回血, 殷红的鲜血, RH阴性血AB型血。

    裴景臣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血管, 这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血型,真正的熊猫血。小时候不懂那些, 也曾因为自己血型特殊觉得好牛逼好独特, 就像小说男主角似的有种光环。父亲宠他惯他, 说咱儿子就是天选之子, 超级英雄,母亲听了直摇头, 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哪天需要血了怎么办?

    记得当时父亲还说母亲乌鸦嘴,咱儿子平平安安的才不需要用血。没想到上高二那年,晚上跟吴虑几个兄弟打篮球,完事去小卖部买冰棍的时候,惨遭酒驾司机飙车飞来横祸,整个人被撞飞出去十几米远。

    神奇的是,他落地时还有意识,听见路人的尖叫声,还有远处吴虑吓到瘫痪的嚎啕大哭。

    他想说别哭,别害怕。这话当然不是对吴虑说的,而是想对越过吴虑朝自己跑来的苏清词说。

    苏清词跪在他身边,他努力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发现苏清词没有哭,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目光凖利,冷静的可怕。

    他用手机叫救护车,然后对着肇事车辆拍照,然后一声接一声的喊自己名字。

    他喊:“景臣你别睡着了,你看着我。”

    他喊:“裴景臣,我不许你死,你给我撑住了听见没有!”

    他喊:“你说过有你在我不用害怕,你说过你不会走会一直陪着我,你不许骗我……”

    裴景臣懵了,他什么时候说过的?怎么他自己不知道?

    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裴景臣还有意识,虽然看不清苏清词的样子了,但他还是想说让你别跟来,你又不会打篮球,只能在场下拄着腮帮子观赛多无聊。现在好了,不仅无聊,还要吓坏了。

    之后裴景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已经转危为安,身边守着胡子拉碴的裴海洋,和几年见不到一面的母亲方琼,以及哭哭啼啼抹鼻涕的陈灿灿。

    裴海洋跟他说这次太悬了,他肝破裂失血过多,因为血型特殊医院血库储备不足,裴海洋急的给医生跪下磕头,医生也没办法。方琼打遍电话求这个求那个,但她的人脉也无能为力,裴海洋都绝望了,万没想到苏清词撸起胳膊对医生说:“我是RH阴性血AB型血,能抽多少抽多少,抽不了也要抽!救他!”

    裴海洋握着裴景臣的手,说:“儿子,这次多亏了小词,足足750cc的血,抽完了他就晕倒了,就这样还念叨着再抽点,救景臣。”

    裴海洋感慨道:“在这世上除了父母,谁能做到豁出命去救你?儿子,最大的恩莫过于救命恩,别怪这话俗,但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八个字,真的不过。咱的命是小词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你以后每多说一句话,多吃一口饭,都是赚到的。”

    裴景臣明白这个道理。他很感激苏清词的所作所为,也为苏清词的外柔内刚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后来,苏清词经常到他学校找他,他们见面相处的频率远远超过以前。苏清词对他的反应也逐渐变得不同寻常,比如若有若无的触碰,分别时会留恋的抱住他,在他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公园里的滑梯上,地上放着一罐喝了一半的啤酒。

    苏清词问他什么味道,他说经常看大人喝,也就那么回事,没有汽水好喝。

    苏清词出神的喃喃说:“我还有多久成年啊。”

    裴景臣笑他这还用问?两年呗!苏清词说两年也太久了,然后抢走他手里的啤酒,在他的惊呼声中一口气灌完剩下半瓶。

    裴景臣说你未成年不许饮酒,苏清词笑他装什么老头子,就喝了怎么地!

    滴酒不沾的小屁孩喝的太猛,很快就半醉不醉,稚嫩的面颊上泛起红润的微醺,苏清词深深盯着他看,也不说话,只是看。

    虽然裴景臣不是gay,但他知道苏清词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苏清词几次欲语还休的难言之隐。

    “裴景臣,你车祸那次……我真的好害怕,被我爸打的时候我都没害怕过。知道吗,当我听见你转危为安,脱离生命危险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他说完就脑袋一沉,醉趴下了。

    那个决心是啥,不知道,裴景臣也没再问。不过后来裴景臣知道了,苏清词大概是想说,我就下定决心一辈子抓着你不放,谁也甭想从我身边抢走你。

    再后来,苏清词的感情越来越炽烈,从之前的按行自抑逐渐失控。

    偶尔在得不到感情回应时,苏清词会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不能怪苏清词挟恩图报,因为他确实欠苏清词一条命。就像裴海洋说的,他以喃讽后每多说一句话,多吃一口饭,都是苏清词舍命从阎王爷那里抢来的。

    终于到苏清词十八岁生日当天,苏清词没邀请任何人,就他们两个过,地点不在酒店不在饭庄不在家里,而是在他们上次去过的小公园滑梯上。苏清词买了一箱啤酒,一份披萨,裴景臣亲手做了生日蛋糕,苏清词感动的不行,夸蛋糕真好看。

    裴景臣在心里说缠着裴海洋学了快一个月,幸亏没翻车,然后从身后递出第二件礼物,是一把薰衣草。自从苏清词十四岁生日裴景臣福灵心至送他一束薰衣草,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但你有薰衣草的气质,跟薰衣草很配。

    他记得苏清词一愣过后,眼睛都亮了,说我最喜欢薰衣草了,你以后都送我薰衣草好吗?

    苏清词双手捧着花,对生日蛋糕许愿,吹蜡烛。

    裴景臣问他许的什么愿,苏清词神秘兮兮的说保密,说出来就不灵了。裴景臣在心里好笑,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能有什么求的,苏清词要钱有钱要才华有才华,唯一缺的就是女朋……

    裴景臣喉咙莫名干涩。苏清词亲自切蛋糕,把果酱最多的一块给他。

    他们吃蛋糕,吃披萨,喝啤酒,苏清词一口气灌了两瓶,边喝边得意的挑衅他,说你还管我不?

    裴景臣笑道:“永远管得了你。”

    苏清词说:“那你管我一辈子好不好?”

    裴景臣愣了下,苏清词若有若无的笑了笑,又打开一瓶啤酒喝,说自己终于满十八岁,成年了。

    裴景臣有种预感,心里七上八下。他的预感没有错,在他举杯正式祝苏清词生日快乐的时候,苏清词跟他表白了。

    苏清词面颊通红,眸中染着微醺:“景臣,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若说表白可能不够确切?因为苏清词的眼神虽刻骨铭心,但说话断断续续,是醉鬼独有的节奏感。而且那个所谓喜欢,再不经过后续补充的话,也包含了很多其他意思。裴景臣很谨慎,不想因为自己的主观臆断而造成误会,他开口追问,苏清词痴痴地笑:“就是喜欢啊。”

    裴景臣:“喜欢也分好多种的。”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呀,我对你的喜欢就是……”

    “我懂,吴虑也说过喜欢我,我给他送我爸店里卖不完的蛋糕面包时,他就黏黏糊糊说小臣我爱死你了。”裴景臣端起地上的蛋糕,“生日快乐。”

    他看见苏清词眼中绽放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那一刹那,裴景臣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他隐晦的拒绝了苏清词。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点说就是模棱两可的逃避。

    裴景臣不是gay,也从未想过交男朋友。方女士思想保守,在他妈严格的教育下,同性恋一词虽不反感,但也与他无关。简而言之就是,尊重、祝福、但是我不搞基。

    裴景臣一夜没睡,第二天中午,苏清词来电话了。裴景臣看着来电显示焦虑的不行,心虚、愧疚、害怕、反感?他也不知道,说不清楚。接听之后,苏清词只字不提昨晚表白的事,笑呵呵跟他闲话家常,仿佛昨晚真的是他喝多了说的醉话,酒醒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景臣知道该郑重其事的说清楚,在感情这种事上不应该含糊其辞,喜欢就答应,不喜欢就明确拒绝。从上初中开始他就隔三差五的收到女生情书,每次他都原封不动的原物奉还,简单直白清清楚楚的拒绝对方。

    他明明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却在苏清词身上优柔寡断。

    这层要暧昧不暧昧的关系持续了一年,在他二十一岁生日当晚,在水木芳华,他掐着苏清词的腰疯狂了一整夜。

    当苏清词力竭躺在他臂弯里时,他看着这个外表柔软内心癫狂的少年,陷入了自己也说不清的挣扎。

    恨吗?被人算计下药什么的,当然恨!

    裴景臣回想跟苏清词的曾经,扪心自问,最开始对苏清词的感情仅仅是因为可怜,明明出身富裕吃穿不愁,却有那样的爸妈,当然可怜。可怜过后是同情,然后是不由自主的关注,接着就这么顺理成章的相处下来了。

    苏清词依赖他,他也愿意被依赖,甚至对“能成为少年的依靠”产生满足感。后来少年对“哥哥”的依赖变了味道,他不知所措,因为惶恐和迷茫而选择了逃避。

    这一刻,苏清词逼他做出选择。

    他能怎么选择?苏清词是救命恩人,本就无以为报,现在却酒后乱性让恩人失了身。

    裴景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苏清词面目全非,记忆中那个单纯、内向、孤独、惹人心碎的小少年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后来又猛然意识到是他打从一开始就看错了苏清词,被小绵羊的外表所骗,忘了他曾经是如何设计那三个高年级学生的小野狼!他韬光养晦,伺机而动,蛰伏了整整一年,终于在今晚一击必胜!

    这才是真正的苏清词,偏执、孤僻、傲慢、极端、以及隐隐的疯狂。

    他们在一起了,形同陌路的恋爱,同床异梦的同居。

    或许安娜丽丝骂的对,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既然不想给他爱,又何必一次又一次给他温暖?让他生情?

    他因为同情苏清词怜悯苏清词,所以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如果他懂得分寸,不弄那么暧昧,不让苏清词误会,这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

    在苏清词给薇薇安画肖像画的那晚,裴景臣去他小区门外找他,那次分开之后,裴景臣就填了失眠的毛病,就算睡着了也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时而梦到十八岁的苏清词跟他表白,时而梦到十九岁的苏清词给他下药,时而梦到二十岁的苏清词对着他笑,问他:“臣臣,如果当时跟你在一起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会怎么样?”

    裴景臣无数次惊醒,无数次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泼脸。

    他因为迷茫而逃避,不肯承认,顺其自然,用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消极心态由着事情发展。但是,你敢说现在的情形不是你希望的吗?你敢说你全是被迫的,身不由己的吗?

    你究竟是被药物刺激而意乱情迷,还是借着药物成全自己难以启齿的内心?!

    第32章 第 32 章

    一个月后, 苏清词可以出院了。

    吴虑提着两个大果篮来时,苏清词说他再晚来一会儿,自己都出院了。

    吴虑十分委屈且无辜的表示, 都怪你们这高档医院太大了,他明明来过两次, 却还是迷路。

    苏清词十分不隐晦的说吴虑是个路痴,吴虑也十分坦然的接受这个称号。

    趁着没出院,吴虑把果篮里最新鲜最大个的芒果削皮, 先让苏清词吃点解解渴:“我问过小臣了,你啥都不过敏,这些全能吃。”

    听到裴景臣的名字, 苏清词手顿了顿。吴虑以为他伤口疼, 抢过水果叉就要喂他:“来张嘴, 啊——”

    苏清词:“……”

    吴虑喂完苏清词, 自己也叉一块吃,心说不愧是他家镇店之宝:“你是下午出院吗?小臣来接你?”

    苏清词略微诧异:“他还没跟你说?”

    吴虑:“说什么?”

    苏清词:“我们分手了。”

    “咳咳!”吴虑措手不及,当场被一大块芒果肉噎住,涨红着脸捶足顿胸。苏清词吓了一跳, 正想帮他按床头呼叫铃, 吴虑愣是自己倒腾过气来了, 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问,“真的假的?什么时候?为啥分手啊?是你提的还是小臣说的?”

    苏清词:“真的, 去年年底, 感情不和, 我。”

    “……”吴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哼哧半天,硬憋出一句, “苏苏,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苏清词靠上枕头,“还有,别叫我苏苏。”

    “哦!苏苏,再吃点芒果,这个倍儿甜,多吃甜的心情会好。”吴虑一副幼师哄小朋友的模样,“来张嘴,啊——”

    苏清词没张嘴,说:“你比起替他高兴,好像更担心喃讽我?”

    吴虑奇怪道:“我为啥要替小臣高兴?”

    苏清词:“你不是他朋友吗?”

    吴虑:“我也是你的朋友呀!”

    苏清词:“……”

    风马牛不相及,脑回路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炫完了芒果,吴虑又要去洗桃子,苏清词没忍住叫住他:“你这人一直这么单纯吗?就因为我帮你出头,为你保住半个月工资,顺便送你一件对我来说不值一提的衣裳,你就真心实意的对我?”

    吴虑夸张的瞪大眼睛:“这还不够吗!那可是尊严+个人名誉+三千五百块钱+两万三千八啊!”

    苏清词:“……”

    吴虑也不洗水果了,问苏清词有啥东西要收拾的,他十分乐意做苦力。苏清词看他阳光灿烂的模样,心说这孩子实在太天然呆了——虽然吴虑比他大一岁。

    苏清词曾直白的说我嫉妒过你,吴虑惊愕的眨眨眼,问为什么?你嫉妒我什么呢?明明没你有钱,没你长得好看,没你才华横溢,处处都不如你呀!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苏清词被噎的无话可说,只剩下无奈的苦笑。

    吴虑下午要上班,走前说明天去苏清词家里看他。苏清词说可以来,但是别再带水果了,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苏苏。”吴虑叫他一声,笑眯眯的说,“不要盯着失去了什么,想想你还拥有什么。我在网上看到的名言,与君共勉。”

    吴虑走后,苏清词望着阳台上的绣球花出神,他灌的心灵鸡汤不是适用于每个人的。

    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多的数不清,他拥有的很少很少,少的屈指可数。

    掰着手指头算算还有什么呢?才华?地位?家族百分之十的股份?这是许多人穷极几辈子也得不到的,但这些都将终结给疾病。

    算下来,他一无所有。

    糟糕,好像更悲观了。

    苏清词自嘲的笑笑。人人害怕绝症,可真的“中了招”,也只能接受。抚着破风箱似的烂心烂肺,不得不跟这些风雨同舟了二十四年的零件儿们和解。

    下午两点,裴景臣来了。

    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苏清词内心很平静。又过了几分钟,王秘书也来了,可能是避免相看两相厌,苏柏冬没来。

    王秘书帮拿行李下去,苏清词在病房里听温萌萌的出院交代,各种注意事项罗列起来能写满两张A4纸,苏清词左耳朵听右耳朵冒,还端起阳台上一盆满天星想带走,这是安娜丽丝前天买的。

    倒是裴景臣聚精会神,全神贯注,表情看起来比跟纳瑞游戏签约的时候还严肃。

    苏清词心说那么认真做什么,不理解。捧起满天星时被裴景臣接手过去,刚好温萌萌说想跟苏清词单独聊聊,裴景臣便抱着满天星先出去:“我在外面等你。”

    房门关上,室内安静下来,苏清词既不看温萌萌也不说话。

    温萌萌走到沙发前坐下,道:“出院后多休息,避免劳累,低盐饮食,要注意避免大量的饮水,注意保暖别感冒了,一定要按时服药,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随时给我打电话。”

    苏清词面无表情的道:“谢谢。”

    温萌萌嘴唇掀动,欲言又止。苏清词看向她:“温院长是想问姜女士吗?”

    温萌萌一愣,双手不安的搅在一起:“是……”

    苏清词嗓音微凉:“她住在疗养院,一没看守二没牢笼,您想看她随时都能去,如果因为愧疚而不敢去,那我无话可说。”

    温萌萌唇舌僵硬,面色灰败。

    苏格暴打老婆孩子,总不能次次都去医院吧?既麻烦,也有暴露“斯文儒雅的大学教授其实是个家暴变态”的风险,更何况苏家有御用的家庭医生。

    温萌萌就是那个善后的医生,她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苏柏冬之外,唯一知道苏格真面目的人。

    但她跟苏柏冬一样,选择了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姜瑟如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温萌萌温柔知性,美丽大方,她们虽然隔了一辈,但交情很好,既是朋友也是闺蜜,更胜母女。温萌萌也对姜瑟如说过你就像我的干女儿一样,姜瑟如在跟亲生爸妈闹翻再也不联系之后,也只跟温萌萌说心里话,抱怨生活的不顺,诉说工作的压力。

    后来,温萌萌提着药箱给她处理身上惨不忍睹的鞭伤,姜瑟如哭着叫她干妈,叫她妈,跪着地上求她救救自己,抱着她胳膊哭求妈您救救我。

    温萌萌双手颤抖,不敢看苏清词的脸色:“我是苏柏冬父亲资助的贫困生,没有苏家就没有我今天。而且我只是个医生,说是权威专家,其实就是个打工的,这院长的职位也是拜苏家所赐,我……”

    “别说了。”苏清词打断她。

    其实站在温萌萌的角度,苏清词理解她,但苏清词不能原谅她。

    自私点想,别人凭什么舍弃自己的利益去无私的帮助你?温萌萌站在苏柏冬和苏格那边没有错,背叛了姜瑟如和围着她叫温奶奶的小苏清词也没有错。

    可还是那句话,苏清词也很自私,他不能原谅温萌萌的冷血薄情。

    就这样吧!

    苏清词坐着电动轮椅行驶出病房,远处的裴景臣迎上来,苏清词注意到他深色的西装袖口沾染了花粉,下意识想伸手掸掸,但也仅仅是在心里想,在脑海内演练过程。

    苏清词问裴景臣要花盆,裴景臣递给他,然后转到轮椅后面,一手按电梯键,一手握上轮椅把手。

    苏清词想说不用你推,但懒得开口,他大病不愈,说话费力气,非必要不张嘴。直到出了住院大楼,苏清词才开金口道:“谢谢。”

    极端客气又格外生疏的两个字听得裴景臣一愣。

    王秘书等候多时了,在苏清词的招呼下迎过来,从裴景臣手里接手轮椅,推到轿车后座前。苏清词本想干净利落的起身上车,最好能卷起一股小旋风来彰显志残但是身坚,结果起猛了,平稳的心率瞬间飙升,无力感迫使他差点跌坐回去。

    幸好苏清词身手敏捷,及时扶住王秘书。

    说也奇怪,以前的他巴不得在裴景臣面前装柔弱,以博取关注和同情。现在却不想被他看见自己任何软弱,即便坐着轮椅,他照样能走路,就算是个残废,那也要猪鼻子插大葱做个体体面面的残废。

    王秘书开车,苏清词看了眼后视镜,漆黑的科尼塞克隔着三辆车位,已经跟随快半个小时了。

    王秘书试着问:“少爷?”

    苏清词闭上眼睛:“不用管他。”

    到了地方,王秘书将车驶入车库,再把轮椅放好,本想搀扶苏清词坐下的,但苏清词说不用,即便动作缓慢吃力也坚持自己动。

    王秘书推着苏清词走到别墅门口,看见等在那里的裴景臣。

    王秘书下意识征询:“少爷。”低头一看,发现苏清词脸色沉的惊人。

    苏清词对王秘书说:“把我放在这里就行了,你走吧。”

    王秘书不敢忤逆苏少爷的意思,转身走了。与此同时,裴景臣走近,苏清词刚好起身,刻意避开裴景臣的搀扶,走两步,上台阶,开锁开门。

    裴景臣把轮椅抬进屋里,朝他说:“坐吧。”

    苏清词没坐,执意靠步行穿过宽敞的大客厅,坐到沙发上。

    裴景臣默默的推着轮椅跟上来,把轮椅放到如果苏清词想坐,那么触手可及就能坐的位置,然后走去玄关。苏清词以为他要走了,不等松口气,就见裴景臣弯腰拎起行李,看样子是要上二楼。

    苏清词忍不住了:“你做什么?”

    “以后把卧室改在一楼吧。”裴景臣朝一直空着的房间看去,“平方一样,但朝向比你现在住的好。”

    苏清词皱眉:“我不喜欢阳光太多,晃眼。”

    裴景臣:“多晒太阳对身体好。”

    苏清词想说关你屁事,开口闭口身体身体身体,好像你有多关心我的身体。裴总的经典语录不该是“装好点”、“别再闹了”、“哦,编完了吗”。苏清词一点都不喜欢画风突变,他有种被戏弄的耻辱感。

    大约十多分钟,裴景臣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大皮箱进了一楼的房间。又过去十多分钟,他出来了,端着愁容说:“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你晚上起夜得多走两步。”他边说边用脚掌丈量,走到卫生间门口道,“走十九步,你现在步幅缩短,算三十步。”

    苏清词嗤笑:“十米路我走三十步,你当我是小学生吗?”

    裴景臣不置可否,显然就是拿他当小碎步看:“来回就是六十步,你走得慢,至少要一分钟。”

    苏清词:“……”

    裴景臣说:“这仅仅是路上耽误的时间和耗费的精力,是从你休息时间抢出来的。”

    苏清词想说一句你是不是有啥大病?

    裴景臣回到房间门口说:“这两天找人把这里改造一下,给卧室按个卫生间。”

    望着裴景臣匆匆的背影,苏清词陷入恍惚,好像在那里忙前忙后的不是西装革履的裴总,而是身穿校服的臣臣。

    已经多少年了?久远的苏清词都快忘记了,曾经的裴景臣也是能在他的事情上这么有耐心,这么严肃专注,为他忙进忙出,为他殚精竭虑。

    苏清词心里泛酸,又觉得可笑,他叫住裴景臣,说:“从前是我阴魂不散,现在是你死缠烂打,裴总,我上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苏清词再一次郑重其事的宣布:“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不用在这里报恩。”

    裴景臣道:“我不是在报恩。”

    苏清词立刻问:“那你是在干什么?”

    裴景臣朝苏清词走近几步,看他面色苍白,温声道:“你坐了这么久的车回家,先歇歇吧,躺沙发上睡一觉,睡醒了再说。”

    苏清词厉声道:“现在就说。”

    裴景臣:“睡醒再说,听话。”

    苏清词一愣。

    他性格强势,一身反骨,最讨厌被人命令。偏偏对裴景臣的命令他无法反抗,尤其是这种带着宠溺意味的“听话”二字,就算苏清词再不情愿,也会顺从这两个字,因为他实在不忍心拒绝这种“被哄”的感觉。

    躺在沙发上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夕阳西下,瑰丽的落日余晖铺满了客厅,苏清词闻到一股做饭的味道,起身,望去从来没开过灶火的开放式厨房,站在厨台前忙碌的男人的背影高大而挺拔。

    恍惚中,苏清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都是场噩梦。梦醒了,他们依旧在幸福小窝,裴景臣在厨房忙碌着晚餐,他则抱着画本在纸上涂涂写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刻骨铭心的背影,然后心满意足的让裴景臣过来看。

    裴景臣会说做饭呢没空,但他不依,硬是递给裴景臣看他速写的裸体,裴景臣通红着脸恼羞成怒,他持续火上浇油,裴景臣被逼急了会短暂的忘记绅士,在他耳边说:“欠草了?”他目的达成,接下来会在厨房发生屡见不鲜的健康运动。

    他们没有分手,没有绝症,没有那些惊心动魄,只有一复一日平静地生活。

    苏清词起身挪着步子,三十多步的距离,还真叫他走了快一分钟。

    裴景臣转身看见他:“睡好了吗?正好出锅,来吃饭吧。”

    苏清词看了眼,小米红枣粥,清炒空心菜,鸡蛋虾仁丸子,凉拌牛肉,裴景臣还在盛最后一道清蒸鲈鱼。苏清词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

    裴景臣说:“你睡得熟,连我出去买趟菜回来都不知道。”

    苏清词挺懵的,坐到桌边,看着满桌有鱼有肉有荤有素还有营养粥,他却感觉不到开心:“谢谢。”

    裴景臣递筷子,苏清词没接,直愣愣的看着他道:“不是说睡醒了说吗,说吧。”

    裴景臣:“先吃饭。”

    苏清词性子急,很受不了这种慢节奏的:“先说。”

    裴景臣重复道:“吃饭,菜凉了不好吃。”

    苏清词忍了这次,喝半碗粥,夹几口菜。裴景臣让他再吃点,苏清词说饱了。

    等裴景臣也放下碗筷,苏清词等不及他刷碗,说道:“你不仅帮我收拾卧室,还趁我不备做了这么丰盛的晚餐,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清词不屑的勾唇:“做我的护工?裴总的身价我可支付不起。”

    裴景臣说:“免费的。”

    苏清词被成功逗笑:“让每年都拉高京城GDP的栋梁之材在这里免费伺候病人,那我岂不是成了国内经济的罪人?”

    裴景臣没说话,苏清词不想陪他胡咧咧了:“好了,你走吧!”

    裴景臣说“等一下”,苏清词心说等什么?就见裴景臣起身刷碗,将厨房收拾的光洁如新后,回到餐桌旁,站在苏清词面前,道:“我不是在报恩,我只是想照顾你。”

    苏清词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景臣说什么?想照顾?照顾谁?照顾我?

    苏清词右手指尖痉挛,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酥酥麻麻的痛感顺着末梢神经往上反噬,直达心脏。

    “你说什么?”苏清词问。

    裴景臣深深看着他,重复道:“我想照顾你。”

    苏清词顿时笑出声:“裴景臣,你没毛病吧?你到底在玩什么?我现在没有力气和精神陪你玩,别闹了,OK?”

    真是绝了,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能用上裴景臣的语录,对裴景臣说一句:别闹了。

    裴景臣蹲下身子,平视着坐在椅子上的苏清词:“清词,我是认真的。”

    “那说明你病得不轻。”苏清词看向别处,略有烦躁的说,“我推荐你去精神科看看,有个姓李的教授是权威专家,很厉害,给我妈看过病。”

    说什么想照顾他,开哪国的玩笑呢?

    苏清词要起身,被裴景臣扶住肩膀按回座椅上:“你别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苏清词气极反笑:“你是在耍我吗?”

    裴景臣:“清词。”

    “你凭什么要照顾我,我又凭什么要被你照顾?”苏清词凝视着裴景臣,忽然不激动了,他心平气和、一字一句的再次重复说过无数次的话,“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真想放着凌跃上市策划不管跑来给我当免费护工?别开玩笑了行吗,裴景臣我再说一次,你要是听不懂记不住我就继续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们,已经,扯平了。我们什么都不是,你拿什么身份什么理由照顾我?”

    第33章 第 33 章

    苏清词不到五点就醒了。他因为做了大手术身子虚, 睡前入眠很快,但习惯性早醒,心想以后下午再困也要忍着。

    起身出门, 朝左拐,走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刚好三十步。苏清词鬼使神差的再看腕表, 三十秒,顿时被裴景臣的神预言和自己的不争气蠢笑了。行吧,真成小学生了。

    苏清词用二十多分钟洗漱完毕, 再用三十秒走回卧室,然后从衣柜里拿衣服换上。

    他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很缓慢很缓慢,苏清词朝全身镜看去, 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笨手笨脚的老头子。

    坐在床边歇了会儿, 从早起到正式走出房间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苏清词无奈失笑, 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可可粉时,不由得调侃自己还像个年久失修的老旧机器人,一步一卡, 转个脖子都能听到零件儿生锈的咯吱咯吱声。

    苏清词本想只喝点热可可, 却见冰箱里除了昨晚裴景臣采购的蔬菜水果, 还有吐司面包,培根香肠等等。再往里看还有好几个瓶瓶罐罐, 是草莓酱, 蓝莓酱, 巧克力酱, 还有花生酱,都是苏清词喜欢的口味。

    苏清词早上胃口小, 一到晚上就化身饕餮,胃口全开。所以早餐他一份三明治,一杯热咖啡就足够了,还记得跟裴景臣同居的时候,他买好几种酱塞满冰箱,每天换一种,每天都有新鲜感。当然最主要的是,不管他们谁做早餐,只要早上做的是三明治,都无法避免问对方一句:“今天要哪种酱?”

    又是刻意诱导裴景臣说话的小心思之一。

    他的聪明劲儿全用在这上头了,每天就琢磨这些。苏清词有点被当初的自己幼稚到了,拿两片厚切吐司,再翻了草莓酱的牌子。

    简单吃完早餐,苏清词正在水池洗杯子,房门被人从外开锁,王秘书进来了。

    门锁是密码锁,也可以用钥匙开,钥匙就一把,没备用的。大概是王秘书趁他住院期间,偷拿了钥匙配的。

    “少爷早啊!”王秘书西装笔挺,一脸笑眯眯,身后跟着一串人。

    苏清词皱眉:“干什么?”

    王秘书说:“这是我从老宅里精挑细选的人,他们将负责照顾少爷您的衣食住行。苏董说,您不愿意回老宅也行,但这些照顾您的佣人,您必须留下。”

    苏清词细长的手指攥紧杯耳。

    王秘书继续说道,“上午九点会有营养师和厨师过来报道,他们二人将共同合作负责您的一日三餐,中午十二点会有您的私人医师过来,24小时看护您的身体健康。”

    苏清词放下杯子,陶瓷和桌面相撞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都滚。”

    王秘书:“少爷。”

    苏清词:“我不需要任何人!”

    王秘书为难的抚了抚眼镜,挺起胸膛硬气道:“恕难从命。”

    苏清词勾唇冷笑:“看来王秘书是专程来气我的。”

    这话听得王秘书汗毛倒立,赶紧甩锅:“是您的爷爷关心您,您……”

    喃讽  苏清词让他闭嘴,顺便把他包括那一串佣人全撵出去,然后给苏柏冬打电话。废话不多说,上来就把“不知好歹”四个字展现的淋淋尽致,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到苏柏冬爆血管的样子。

    “好,你尽管死屋里去吧,我再也不管你了!”苏柏冬吼完狠狠挂断电话。

    苏清词呼出口气,把提心吊胆的王秘书叫回来,说苏柏冬发话了,你们都可以滚蛋了。

    一上午的美好心情就这么毁了,苏清词累得很,又想喝咖啡提神了,走去厨房翻箱倒柜,愣是连一颗咖啡豆都没找到。

    雾霖集团的小少爷居然喝不到咖啡?!

    苏清词用脚丫子想都知道,肯定是被裴景臣偷走了!

    咖啡瘾上来,不喝不行,苏清词本想用手机叫外送,但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买吧。

    高端连锁超市距离不远,苏清词没有坐轮椅,尽管走得极慢他也想靠双腿步行。虽然走着走着,连贵宾犬都轻轻松松超过他,一路遥遥领先的撒欢儿。等苏清词挪到小区门口,那只贵宾犬已经跟主人散步回来了。

    保安大哥知道苏清词生了重病住院,慰问他的身体,简单聊过两句后,苏清词艰难的朝超市进发。

    从去超市,到在超市选购,再回家,足足过去四个小时。苏清词走几步歇一歇,看看人群看看蓝天白云,再看看熊孩子撒泼权当乐子,看见美好的风景再用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画下来,清早的烦心一扫而空。

    开门回家,猝不及防看见玄关处有一双皮鞋,苏清词悚然一惊,目瞪口呆。

    裴景臣从屋里迎出来,上身英伦西装马甲,下身西装裤,足蹬棉拖鞋,腰围奶黄色小清新图案围裙,双臂戴着卡通图案的套袖,左手抹布,右手洗洁剂。

    苏清词满脑子乱码,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进来的?”

    裴景臣说:“密码。”

    苏清词:“?”

    “我试一次就过了。”裴景臣勾唇浅笑,“你用我生日,很好猜。”

    苏清词:“……”

    大意了!

    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不过谢谢裴景臣的提醒,他会把所有的密码都重置一遍的——惭愧,他所有的密码都是裴景臣的生日。

    裴景臣从苏清词手里抢过购物袋,又作势要帮苏清词脱外套。

    苏清词往后躲开,自己脱掉外套,没来得及下步动作就被裴景臣抢走,挂到一旁的衣架上。

    苏清词有点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好像一个镜像的世界啊,从前都是他屁颠屁颠迎出门口,对裴景臣说回来了?然后主动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再帮他拿外套,挂外套。

    现在全然对调了。

    仿佛从他在ICU醒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苏清词牛鬼蛇神的想,会不会自己其实还在ICU的病床上深度昏迷着,现在所见都是幻觉,都是梦一场。又或者,自己其实早就死了。

    裴景臣把拖鞋放地上,让苏清词换。苏清词从天马行空的幻想中挣脱出来,躲开裴景臣下意识的搀扶,像只小仓鼠似的溜边儿走。

    裴景臣莫名忍俊不禁:“去哪儿了,怎么不坐轮椅,累着怎么办?”

    苏清词语气凉凉的:“不想坐。”

    裴景臣不是想偷看,而是自然而然的动作——低头瞄一眼购物袋里的东西,心想他昨天买了很多,罗列的清单在手机文档里堆了两千多字符,按理说不该有遗漏的东西需要苏清词再去买……

    咖啡豆?!

    裴景臣神色一紧,开口不是训斥也不是说教,而是平平无奇的:“要喝水吗?”

    裴景臣嘴上问着,手里也做着,倒了杯温开水放茶几上。

    苏清词没喝,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你在大扫除?”

    裴景臣点头:“嗯。”

    苏清词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槽点实在太多,吐槽不过来了。他把头枕上靠枕,靠枕散发着薰衣草洗液的清香味,是裴景臣洗后并晒干的。

    苏清词不想发脾气,也没力气争辩,他深吸口气道:“我昨天说什么来着?”

    裴景臣薄唇轻启,目光闪烁:“我们分手了,扯平了。”

    苏清词冷笑:“原来你不聋啊。”

    裴景臣摘下套袖:“你还说,我们什么都不是,你拿什么身份什么理由照顾我?”

    苏清词很满意裴景臣的记忆力,免去了他再重复一遍的辛苦:“一字不差。”

    苏清词直视裴景臣,眼底浸着不近人情的凉意:“你没有答案,所以我让你滚蛋。”

    裴景臣反而笑了:“我今天来了,因为我有答案了。”

    苏清词怔了下,下意识追问:“什么?”

    裴景臣:“我以你前男友的身份照顾你。”

    苏清词目瞪口呆,他真有点不认识裴景臣了:“凭什么?”

    苏清词说:“理由呢?我还是那句话,你凭什么要照顾我,我又凭什么要被你照顾?”

    苏清词从来都不是个宽容有耐心的人,他的温柔全给了裴景臣,也只给裴景臣。对外人包括安娜丽丝在内,尖酸刻薄,赤口毒舌,咄咄逼人。

    裴景臣暗嘲自己大概是被苏清词惯坏了,从未领略过小少爷真正的脾气。现在体会到了,还真是不留余地,刻骨灼心。

    苏清词上回这样质问他,正是他给薇薇安画肖像那天。裴景臣到小区外面等,他们站在路灯下,飘雪中,苏清词穿着深色的羽绒服,映的瞳孔愈发的浓黑深邃,鼻尖被冻得通红,面容泛着惊心动魂的苍白,他说:“你是在气我言而无信,还是吃醋我笔下画了别人?”

    一句话,裴景臣做了三天噩梦。

    三天后他明白了,确信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气势汹汹跑去找苏清词顾左右而言他还东拉西扯的根本原因——兴师问罪。

    他真的吃醋了。

    吃醋苏清词“背叛”了自己,明明说过眼里只有他,却一扭脸就画了别人。

    其实他没资格管苏清词画谁,无论画薇薇安是因为工作,还是单纯友情相赠,他都无权干涉。

    但是裴景臣控制不住,心里好像有根刺,拔不出来,放任不管又越扎越深,终有一日会腐烂化脓。裴景臣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这么强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他嫉妒薇薇安,吃醋这个突然跑出来轻而易举打破苏清词规矩的女人,他想自私的占有苏清词的画笔,让苏清词在绘制人像这个领域内只有他,只画他。

    裴景臣曾反感苏清词的善妒和占有欲,如今自己嫉妒起来,也不比苏清词逊色多少。这不是同样的无理取闹,敏感偏激吗?

    嫉妒的前提是在意,裴景臣承认自己在意苏清词,毕竟年少相识,又同居了三年之久,就算是合租的室友也会有感情的。苏清词说过只画他,所以他深信不疑,并理所当然的认可了这个“规矩”,而苏清词打破规矩,他难以接受而已 。

    迷茫中的裴景臣是这样分析的。

    直到从韩国签约回来,他得知苏清词进了ICU。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那么大,天崩地裂,浑身发冷,夜不能寐,如坠深渊。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你身体里硬生生剥离,是小说和影视剧里惯常说的灵魂吗?

    裴景臣不知道,也不敢回想那种恐怖到了极点、说一句痛不欲生也不为过的感觉。

    苏清词醒来时,他欣喜欲狂又措手不及,快要枯死的心脏因为紧张苏清词会说什么话而鲜活的跳动起来。

    原来,苏清词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嫩芽活着,他心脏蓬勃,嫩芽枯萎,他心脏干涸。至于嫩芽长成,结出了怎样壮阔的大树,裴景臣难以估算。而当苏清词说出那句分手了,扯平了的时候,裴景臣终于肯定——绝不是干干瘦瘦的小树苗。

    尤其是那句……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们什么都不是,是从曾经说出“我要永永远远的纠缠你”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

    所以,你凭什么要照顾我?

    裴景臣蹲到苏清词身前,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就凭,我想继续被你纠缠。”

    苏清词觉得自己幻听了。

    老天奶,这个世界怎么了,该不会他本体真的在ICU深度昏迷吧?

    苏清词扶额:“裴景臣,你知道我住了快两个月的医院,镇静药物打太多脑子不好使了,你直白点行吗?”

    裴景臣为自己的不坦率而自嘲,说:“我心里放不下你。”

    “你放不下我,我就要陪你玩吗?”苏清词嗤笑道,“你太自以为是了。”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是。”裴景臣承认道。

    苏清词掀动嘴唇,又阖上。可能裴景臣会以为他听到这些肺腑之言,会深感守得云开见月明,然后感动的稀里哗啦,重拾生活的希望和干劲。但是很抱歉啊,没有,完全没有。

    他要辜负裴景臣的一片苦心了。

    他穷极半生追求裴景臣,执着裴景臣,眼里心里灵魂里全是他,却穷极半生也得不到裴景臣的正面回应。他不求百分百的回报,只要裴景臣给予一点,迈一步就好,剩下的九十九步交给他。

    可是没有啊!裴景臣眼里心里灵魂里都没他。不爱就是不爱,苏清词也看开了,要怪就怪自己心术不正,用下药这种肮脏手段把裴景臣彻底推远。

    苏清词问自己,如果倒退到去年的十二月份,不……一月份也行,哪怕他最后去裴景臣家里拿画那天都行。如果裴景臣这些话在这之前说,可能苏清词真的会欣喜若狂,死而无憾。

    “你是看我身患绝症命不久了,编着漂亮话哄我开心吗?”苏清词懒懒的笑道,“大可不必。”

    裴景臣急道:“绝对不是。”

    “那不然呢?你突然觉醒了,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发现被我纠缠也不错?”苏清词笑得更深,“说实话,我有点搞不清楚了。搞不清你是真的爱我,还是习惯有个人掏心掏肺的爱你。”

    第34章 第 34 章

    裴景臣愣住。

    苏清词说:“咱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你是如何讨厌我,对我视而不见,冷暴力。我买的东西你不稀罕用, 因为你嫌脏,我跟你说话你不想搭理, 因为你嫌烦,你对我的厌恶刻骨铭心,现在却突然跑过来说你在乎我?裴总, 你不觉得很搞笑吗?”

    裴景臣无言以对。

    苏清词脸上的笑容很疲惫,连嘴唇的血色都褪的干干净净:“爱一个人很辛苦,被一个人爱很幸福, 骤然失去了这份爱, 你当然会不习惯, 是不是有种丢了某样东西的感觉?”

    裴景臣的唇色更惨白:“苏清词,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苏清词冷声制止,厌倦的闭上眼睛。

    他们之间的相处,从来都是苏清词找话题,口若悬河的嘚啵嘚啵, 甚至为了让裴景臣说话, 挖空心思的刻意诱导。

    想不到有一天, 苏清词会不想开口。

    别墅陷入寂静,愈发空荡荡的。

    “小词。”裴景臣开口打破死寂, “我可以肯定我不是习惯, 我知道我在感情方面有缺陷, 迟钝又别扭, 但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我晓得。”

    苏清词睁眼看他。

    裴景臣目光柔和,荡漾着前所未见的暖意:“你说的习惯, 是索取。而我说的在乎,是给予。”

    苏清词心神动荡。

    什么意思?裴景臣想说什么?想说他不是要索取他掏心掏肺的爱,而是从这一刻起,给予他掏心掏肺的爱?

    苏清词故意扔句话过去:“听不懂。”

    裴景臣莞尔一笑:“没关系,我会用实际行动跟你解释。”

    苏清词:“不需要。”

    裴景臣:“我需要。”

    苏清词冷哼:“那是你的事,跟我有毛关系,少在这里一厢情愿。”

    被骂的裴景臣从容起身,驴唇不对马嘴道:“晚上想吃什么?”

    苏清词感到胃疼:“你走。”

    裴景臣又一次陷入选择性失聪,捡起套袖戴上:“番茄鸡蛋蔬菜面如何?”

    苏清词不搭理他,不就是选择性失聪么,谁不会啊!

    裴景臣留下一抹笑,继续做家务去了。

    他们同居的三年里,家务是互相分担的,没有请保姆。主要是苏清词觉得,自己的家还是自己亲自收拾才有家的感觉,而且他不喜欢陌生人进入“领地”。他跟裴景臣没有约定,却在日常生活中产生了默契,今天苏清词做饭,那么洗衣拖地的工作就是裴景臣的。明天裴景臣做饭,那么苏清词会主动承担家里的清洁工作。

    看裴景臣忙进忙出,把上下三层别墅打扫的一尘不染,苏清词心说金牌保洁也没这工作效率,更别说做完了家务还赠送营养均衡清淡易消化的晚餐。

    但是苏清词没有被感动到,更没有丝毫于心不忍。他承认,刚开始确实有帮裴景臣一把的冲动,全赖同居三年的肌肉记忆,一方干活,另一方也得忙起来,不能瘫沙发上当大老爷,一起做事才有家的感觉。

    不过现在另当别论。裴景臣自找的,明明能在家里当祖宗,偏偏跑来这儿找虐做苦力。

    苏清词心安理得的瘫沙发上当大老爷,少儿频道的动画片放完了,当欢快的片尾曲响起时,裴景臣端着晚餐过来。

    菠菜面,汤卤是番茄鸡蛋的,上面还码放了整齐地火腿肉,以及一小戳点缀的香菜跟葱花。

    裴景臣递筷子说:“趁热吃。”

    苏清词看着晚餐,再看看裴景臣,没动。

    裴景臣说:“不喜欢?那你想吃什么,我再去做。”

    苏清词想说跟食物没关系,只是不想吃你做的食物而已。但转念一想,这话就如同以牙还牙报复曾经的裴景臣似的,算了吧。

    苏清词接了筷子,把碗里多半的面条拨给裴景臣,自己只吃一小半,结果吃到最后还是剩了一点,被裴景臣端过碗直接吃了。

    裴景臣其实挺欣慰的,也有些意外。他以为按照苏清词的脾气,要么把桌子掀了把碗砸了,要么直接绝食,说不吃就不吃,一时赌气把自己饿个三天两夜的蠢行为他不是没干过。

    裴景臣想起来了,是苏清词把一整盘海鲜炒面倒垃圾桶的那次,他气急攻心的说“不吃拉倒,以后再也别吃!厨房再也别生火了!”

    之后苏清词把自己关在二楼画室三天两夜,不吃不喝。画室没有吃的,但有水源,但裴景臣知道他狠,狠起来连自己都惩罚,自己就是自己的监督官,绝对会严格到水都不喝。赌气么,当然是为了给人看,裴景臣之前不理,后来真怕给他饿出个好歹,主动做饭敲门。

    苏清词就等着他来哄呢,当然一哄就好了。

    裴景臣去厨房洗碗,同时问他:“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苏清词能乖乖吃饭就好,有病在身吃得少也不要紧,能吃就行。

    没听到回话,裴景臣朝客厅望去,发现沙发上空了,裴景臣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寻找,看见扶着楼梯上二楼的苏清词。裴景臣急忙扔下碗筷,快步撵上,要伸手碰苏清词时想起什么,把沾着水渍和洗洁精的双手放到围裙上胡乱蹭蹭:“你去哪儿?”

    苏清词呼吸有些重,本不想回答,可裴景臣守在身边,他只好道:“画室。”

    下一秒,他上半身仰倒,下半身离地。苏清词大惊失色,竟被裴景臣不由分说的打横抱起来了:“你!”

    裴景臣抱得很稳,脚步也矫健有力,抱着一个成年男性一步迈两层台阶毫不费力,行云流水,步履带风。

    苏清词有些恼怒:“裴景臣,放我下去!”

    裴景臣选择性失聪的毛病又犯了,非但不放,反而抱得更紧更稳。

    苏清词试图蹬腿,可在身手矫健的裴总怀里不起作用,一路被抱到二楼尽头的画室,裴景臣用脚踢开房门,走进画室,把苏清词放到画架前的画凳上。

    裴景臣呼吸平稳,唯有胸口微微起伏,他说:“明天我把你的画室搬到楼下。”

    苏清词在他胸口推一把:“不用你多管闲事。”

    他的胸膛炽热,烫到了苏清词冰凉的手。

    裴景臣说:“知道你是个画痴,但你刚出院,别画太久了。”

    苏清词看向别处:“聒噪。”

    裴景臣笑了笑,这个角度很好,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苏清词的发顶。手伸出,苏清词躲开了,他的手悬在半空,有点僵。

    “出去。”苏清词道。

    “好。”裴景臣应下。

    回楼下洗完碗,裴景臣想苏清词晚饭吃的很少,如果睡得晚肯定会饿,得弄点他喜欢的夜宵。

    苏清词喜欢什么?必然是甜品。但那是高油高糖高热量的食物,苏清词现在不能吃。

    裴景臣又想起往事了。那时的他还在上高中,在谈到面包蛋糕的时候,苏清词嗤之以鼻:“还高油高糖高热量,他是明星还是舞蹈生?装什么装啊,真当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呢!”

    小仙男,说的就是沐遥。裴景臣一开始不知道还挺懵的,后来才明白这是苏清词给沐遥起的黑称。

    对沐遥,苏清词是半拉眼珠看不上,方方面面挑毛病。他阴阳怪气的说沐遥是精致的小仙男,不吃葱姜蒜这种气味浓烈的东西,不吃巧克力炸鸡汉堡奶茶等糖油混合物,因为对皮肤不好,会发胖。

    沐遥过生日时正好学校组织夏令营,苏清词暗箱操作成功以外校学生的身份加入其中。

    沐遥切完蛋糕全都分给朋友,自己一口不沾,同学问起他,他就笑盈盈的说不爱吃甜点。

    嗜甜如命的苏清词看着手里的奶油蛋糕,顿时不香了。

    一边是清清冷冷只喝露水吃花瓣的小仙男,一边是疯狂吃黄油白糖混做的垃圾食品的他,他好像被反衬的又肮脏又油腻。

    苏清词再看向裴景臣,彻底难以下咽了。就算不想承认也得承认,是个人都喜欢沐遥那样的小仙男吧?

    苏清词经常赌气,这次气的是自己。

    为了争宠,苏清词一不做二不休,戒甜品!他对汉堡炸鸡奶茶啥的本来也不喜欢,就是疯狂痴迷蛋糕和面包,可因为嫉妒和吃醋,忍了,不吃!

    裴景臣说他幼不幼稚,赌哪门子的气。苏清词不蒸馒头争口气,直言告诉他不吃不吃就不吃!

    可让苏清词崩溃的是,他能做到三天两夜绝食不吃不喝且游刃有余还能再来一天一夜,但让他不吃甜品,简直比千刀万剐还难受,他憋了两天就忍不住了,第三天是极限了。于是在第三天的晚上,他翻来覆去满脑子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看一眼睡在旁边的裴景臣,小声叫一声,裴景臣没动。

    苏清词高兴坏了,偷偷爬起来,踮着脚尖像只猫猫溜出帐篷。

    黑暗中,裴景臣睁开眼睛,走出帐篷,看见蹲在林子里的黑色轮廓。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手电筒一开,偷吃的猫猫受了惊。他两只手捧着奥利奥狂啃,咔擦咔擦,直掉渣。

    裴景臣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点面子不给偷吃猫猫留。

    苏清词气急败坏,又羞又臊涨的满脸通红:“不许笑!我就吃了怎么地,奥利奥有罪吗,巧克力蛋糕有罪吗,发明出来不就是给人吃的吗!”

    裴景臣笑道:“对啊,所以我说你赌哪门子的气?”

    苏清词委屈极了,心说你懂个屁。委屈的又撕开两包奥利奥狂炫,他可后悔了,打从一开始就不该东施效颦,凭什么为了外人委屈自己,他口口声声讨厌小仙男,却模仿小仙男,这不是自打脸吗,大错特错!以后就要跟小仙男对着干,小仙男不是不爱吃甜品吗,他就吃,就炫!

    做自己,保持本色,不做任何人的宛宛类卿。

    妈的,好气呀!

    裴景臣终于笑够了,抱着一夜练成的八块腹肌,大手落到委屈巴巴的苏清词发顶,用力揉了揉:“我家是做烘焙的,你不吃,我做给谁去?”

    第35章 第 35 章

    苏清词放下画笔, 鸡蛋羹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是裴景臣为他准备的夜宵。他甚至做了预告,说明天如果还画画的话, 夜宵做冰糖银耳羹行不行?

    苏清词端起调色盘,又放下, 终于在鸡蛋羹彻底凉掉之前宠幸了它。

    苏清词胃口原本挺大的,病了后直接砍半,ICU一进一出再砍半, 现在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胃容量也所剩无几,鸡蛋羹只吃了半碗就饱了。

    又画了半个小时, 苏清词收起工具, 起身下楼。

    先去趟卫生间简单洗漱, 然后靠着墙走。自从生病体力不支后, 他养成了靠墙溜边儿走的习惯,这样遇到特殊情况能有东西扶住自己。

    走到卧室,推开门,苏清词猝不及防的一愣。

    卧室里的灯暗着, 但床头处留了一片温暖的微光, 裴景臣正靠在床头翻着书, 听到声音朝他望来,边笑了笑边掀被子下地:“结束工作了?”

    裴景臣几步走到苏清词边上, 扶住他的胳膊。苏清词一时出神, 忘了躲开:“你……”

    裴景臣说:“等你回来一起睡。”

    一瞬间, 苏清词感到眼周发热, 鼻腔发酸。不是被迟到的梦想成真感动到,而是被当初梦寐以求小心翼翼的自己可怜到。

    跟裴景臣同居三年, 他们工作不同,作息时间也有出入,裴景臣是阳间,苏清词是夜猫子,有时画画到很晚,累的胳膊都抬不起来,多想一回到卧室看到裴景臣并没有睡,而是守在床头等他。他会明知故问怎么不睡呀?然后裴景臣用恋人之间的小浪漫回答,我等你回来一起睡。

    苏清词跟演电影编小说似的,每晚都幻想这一幕,把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

    可是想象就是想象,裴景臣没等过他,一次都没有。

    苏清词体谅裴景臣工作不易,远比他这个全职画家还要累,所以自己早点睡是正确的,但这种恋人间腻腻乎乎的浪漫,偶尔来一次就可以了,一次就行。

    苏清词躺到床上,裴景臣直接帮他盖上被子,然后绕到床的另一侧。苏清词心下吃惊,面上冷凝:“这套房子有八个卧室。”

    言下之意,剩下七个卧室还容不下您裴总?

    裴景臣已经躺床上了:“你起夜我能听到。”

    苏清词心说这是在24小时贴身陪护吗?拿他当不满月的婴儿看待?

    苏清词看裴景臣一眼,裴景臣刚好伸手关灯,唯一的光线暗下来,眼前陷入一片苍茫的黑,而后逐渐被月光渗透,苏清词能看见裴景臣近在咫尺的身影。

    苏清词想说随便,但是不跟你同床共枕,你要么打地铺,要么消失。但话到嘴边,算了,别矫情了,不就是一个床上睡一觉吗,以前睡得还少吗,弄得跟贞洁烈女似的。苏清词无奈摇头,咽了回去。

    裴景臣侧身面朝他:“累吗。”

    苏清词怔鄂,眼睛蓦地瞪大。

    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号,已经太久没用过,所以苏清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有点傻眼。

    累吗,不累的话就做吧。

    苏清词猛地支起上半身:“你……”

    裴景臣也猛地惊醒过来,知道苏清词误会他的意思了,顿时感到哭笑不得:“你想哪儿去了,我是问你累不累,手腕酸不酸,手指疼不疼。”

    裴景臣边说边从被窝里探去,抓住苏清词的手,先放进自己掌心里捂捂热,然后轻轻揉摁他的手腕。

    苏清词掀唇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这可不怪他满脑子黄色废料,纯粹是裴景臣自己说话不注意,发出暗号了,还怪接头人误会!

    裴景臣的掌心温度很高,像冬日里的暖宝宝,手下力道适中,才揉摁了五分钟就缓解了手腕的酸累。苏清词说可以了,裴景臣说还有手指。

    虽然光线不足看不清,但裴景臣可以通过手感描绘出苏清词手指的细长、以及完美到极致的骨骼线条。

    一根一根的轻轻按摩,在有肉的地方加重力道,在指关节处柔缓的打着旋。裴景臣仔仔细细的揉摁,忽然听到寂静的卧室里传出平缓绵长的呼吸声,裴景臣知道苏清词睡着了。他伸出手,在即将触到苏清词头发时缩了回去,黑暗中递上一句极轻的“晚安”。

    *

    苏清词睡到早上七点自然醒,起身出门,裴景臣正在厨房忙碌,回头朝他说声早。

    苏清词没回应,叫智能管家开电视。甜美的萝莉电子音说完“好的”,电视开启,播放字正腔圆的新闻节目,苏清词也不看,就当个背景音听着。

    他不喜欢人多,却怕极了孤独。

    厨房里的裴景臣又问:“昨晚睡得好吗?”

    苏清词还是没回应,说来可笑,从前都是他挖空心思说话,呕心沥血的让家里气氛鲜活起来。现在完全逆转,变成裴景臣没话找话,而他像个冰雕爱答不理。

    但苏清词讲真,不是故意冷战,也不是故意报复什么,就是懒得开口,没有多余的精气神和兴趣说话。

    不过他开了电视,有播音员当垫背的,裴景臣唱独角戏也不尴尬。

    “清词。”裴景臣说,“今天想要哪个酱?”

    苏清词愣了愣,看见裴景臣左手拿着沙拉酱,右手拿着花生酱,厨台上还有蓝莓草莓和炼乳。

    苏清词挺无语的,他曾经用来对付裴景臣的招,今天居然回旋镖到自己身上了。

    “炼乳。”苏清词终于开了尊口。裴景臣笑着道,“好,要肉松吗?”

    苏清词点头。

    几分钟后,三明治端上桌,还有满满一杯的热牛奶。

    因为顺口味,苏清词吃的多了点,一整份三明治和半杯牛奶,剩下半杯让裴景臣打扫了。

    苏清词坐在沙发上无聊翻手机,感觉有阴影压下来,抬头,是裴景臣端着白开水和分药盒。

    “该吃药了。”裴景臣边说边给苏清词递水。

    苏清词看向分药盒,总共七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一天所需药品。也不知道裴景臣啥时候买的,更不知道裴景臣啥时候分拣的,一个格子里有六七种药,混着胶囊和药片,哪个是治什么的被裴景臣记得一清二楚:“先吃这个。”

    苏清词迟了几秒才伸手。

    亲眼看着苏清词咽下药,裴景臣悄悄地松了口气,说:“你去公卫不方便,我联系装修师傅在卧室按个内卫吧。只是装修起来动静大,灰尘多,你要不然先搬我那里?”

    苏清词抬眼看他。

    裴景臣说:“你不想去的话,住酒店也可以。”

    苏清词道:“都不用。”

    裴景臣没有强求,想起温院长也说过适当锻炼,多走几步去公卫也好。

    苏清词起身,裴景臣立即条件反射道:“去哪儿?”

    苏清词有点烦了:“你拿我当犯人看着?”

    裴景臣也觉得自己太过一惊一乍:“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说,我喃讽帮你拿。”

    苏清词涌上心头的不耐泄掉了,他有点讨厌自己,因为心情不好就对身边的人无差别发泄戾气。以前裴景臣是个例外,他是火,裴景臣就是灭火器,但现在连裴景臣都压不住他了。

    这世上许多事真的说不定,明明以前为了博取裴景臣的关注不择手段 ,现在裴景臣时时刻刻盯着他,关注他,他反而不耐烦了。

    苏清词说:“我去画室。”

    “你……”裴景臣顿了顿,道,“你稍等十分钟,不用,五分钟就行。我把你的画画工具搬到一楼,那个房间如何?”裴景臣抬手指去,又说,“不然在休息区那也行,光线好。”

    客厅连着休息区,休息区有两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前放着几十盆薰衣草,窗外连着露台,露台放着轻奢格调的桌椅和栽种着绿藤。

    确实是极好的地方,苏清词同意了。

    得到批准,裴景臣立即开工,搬来画架,画板等画具,其余东西慢慢搬不着急。

    苏清词望着那些薰衣草,裴景臣说:“我昨天浇的水。”

    苏清词问:“你不上班吗?”

    裴景臣:“今天休假。”

    又休假?凌跃卷王要金盆洗手吗?苏清词心下嘀咕,随便,无所谓。好在他画画时发现裴景臣休假虽休假,但并未彻底罢工游手好闲,他抱着电脑聚精会神的批阅文件,戴着蓝牙耳机跟各部门主管开视频会议。

    怕打扰到苏清词,裴景臣进卧室通视频,卧室门开着,能时刻注意到休息区里苏清词的动态,一心两用。

    许助理:“裴总,您是坐在地上吗?”

    裴景臣长眉肃穆:“地上凉快。”

    角度问题,只有坐在衣柜前面的地上,才能看见客厅里镜子反射的苏清词的背影。

    视频会议进行到十点钟,裴景臣看着腕表道:“散会吧。”

    市场部经理急忙说:“裴总,我手里还有两套方案没说。”

    裴景臣已经摘下耳机:“等下午一点你单独私我。”

    线上的凌跃高层管理面面相觑,这真的是那个能开两个小时会议就绝不开一个半小时会议的鬼见愁裴总吗?多少人被他勾起了老师拖堂的恐惧?!

    熬夜加班是司空见惯,没完没了的会议是家常便饭,有始有终是必须的,今日事今日毕是严格死守的,咋能半截腰开小差呢???

    裴景臣速度关闭会议,合上电脑,他得去做饭了!

    第36章 第 36 章

    裴景臣朝苏清词看一眼, 同时难以避免的看到他画的画,裴景臣不由得愣住。

    那是一幅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七的布面。画的内容虽然还未成型,仅仅是半成品, 但裴景臣能一眼识别出来,画的是薰衣草。

    裴景臣没有太多艺术细胞, 他的欣赏水平都在写实派上,跟他弟弟陈灿灿差不多。但是这幅画给裴景臣造成难以形容的冲击,可能是色彩的碰撞, 绝妙的构图,光与影的融合,又或许是画的内容具有意义, 那样的淋淋尽致, 那样的触目惊心。

    裴景臣看着苏清词的背影, 再看薰衣草, 突然产生一个荒唐又合理的念头。

    苏清词在画自己。

    裴景臣:“这幅画……”

    苏清词听到声音,回头看他一眼,只是轻飘飘的一眼:“我画了十年了。”

    裴景臣愕然,十年, 也就是苏清词从十四岁就开始画了?等等, 十四岁!是他送苏清词薰衣草之后吗?

    裴景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幅薰衣草很忧郁, 很静谧,画完了肯定会成为震惊画坛的传世名作。它很美很美, 却也透着撕心裂肺的沉凉和孤寂, 它的风格和苏清词的成名作《暮色》差不多, 透着惹人遐思的悲切之意, 在为之惊艳的美景背后是肝肠寸断的萧瑟和凄凉。

    苏清词是个可以通过画传递浓烈情感的画家。

    这如果是普通的画,那没什么, 可如果是自画像,尤其是画家身患绝症时的自画像,就难免有种为其燃烧生命,炼化精魂骨血、在这世上留下最浓烈最壮烈的遗书!

    向世界证明我来过!给世界造成我永存的刻骨铭心!

    裴景臣心脏狂跳,他突然有点害怕,说不清楚的心慌心悸。想叫一声苏清词,门铃却响了,裴景臣开门,安娜丽丝提着鲜花水果站在外面。

    她惊讶于裴景臣在这里,但没有多问,只问苏清词在干什么?

    裴景臣说:“在画画。”同时让开地方,给安娜丽丝指向休息区。

    苏清词画画时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专注,安娜丽丝了解他,换高跟鞋进屋的动作很轻很轻,也不吵苏清词,就在客厅远远看着。

    裴景臣明知故问道:“那幅画是薰衣草吗。”

    “你看出来了?”安娜丽丝说,“很震撼吧。”

    裴景臣点头。

    安娜丽丝道:“我看的第一眼就被震撼了,然后一直催他快点画完,我敢说这个作品一旦问世,定会轰动画坛,让苏清词成为驰名中外的大师。”

    安娜丽丝顿了顿,转头看向裴景臣,言辞间是兴师问罪的不满:“你知道他才出院吧?才做完开胸手术吧?应该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吧?”

    裴景臣说知道,安娜丽丝说:“你知道还不阻止他?虽说我比任何人都期盼《薰衣》早一天完成,但我更关心苏清词的身体,你到底……”

    “画画是他的魂。”裴景臣说。

    安娜丽丝一愣。

    裴景臣望着苏清词的背影,喃喃道:“他的精气神已经不在了,如果再没有了魂,我怕他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安娜丽丝心神荡漾,过了好久,她垂下眼睫说:“你似乎比我想象中的了解他,我是说,了解他的内核,他的灵魂深处。”

    裴景臣看向安娜丽丝,女人莞尔笑道:“裴总,老娘对你有点改观了。”

    裴景臣呆了几秒,干笑道:“谢谢。”

    安娜丽丝一甩大波浪长发:“不客气。”

    安娜丽丝只站了几分钟就走了。

    苏清词不聋不瞎,自然知道经纪人来过,只不过她跟裴景臣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了啥,不过苏清词也不好奇。

    午饭时间,一碗清淡易消化的葱花鸡蛋面,虽然单调但营养均衡。饭后,苏清词咖啡脑上头,走去厨房翻柜子。他记得昨天亲眼目睹裴景臣把咖啡豆放上面的柜子里了,可苏清词掏到底也没摸到。

    狡兔三窟?苏清词继续找,把所有柜子都找遍了。

    裴景臣从楼上下来,问他要找什么?苏清词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冷声质问:“我昨天买的咖啡呢?”

    裴景臣顿了几秒,说:“它不在这个房子里。”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它进了垃圾桶?”苏清词目光更冷了,“也不对,裴总这么勤俭节约,杜绝浪费,你是把它藏起来了。”

    裴景臣坦坦荡荡的承认道:“是。”

    “在哪儿?”

    裴景臣只说:“挺远的。”

    苏清词气极反笑:“裴景臣!”

    “你别生气。”裴景臣说完觉得说的是废话,他能不生气么?他本来气性就大,这妥妥的在小少爷雷点上蹦迪。

    裴景臣语重心长的哄道:“你不能喝咖啡,咖啡解药性,而且咖啡因会导致血管舒缩,加重肺动脉高压的症状。你本就容易合并心力衰竭和心律失常,咖啡会造成病情恶化。”

    道理全都懂,苏清词不是三岁小孩。但他就是……就是倔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故意跟自己作对,好像拿着名为咖啡的武器跟病魔对着干,告诉它我不怕你我不服。就好像胃溃疡偏喝酒,肺癌偏吸烟,糖尿病偏偏要吃冰淇淋。

    当然这个逻辑是错的,这个不服输是幼稚的,伤害的不是病魔,只有自己的身体。

    裴景臣用心良苦的没有当着他面扔,而是偷偷摸摸的藏,苏清词体谅他的温柔,一笑而过,算了。

    打开冰箱,拿巧克力粉,不等倒水就被裴景臣一把抢走:“可可块含有的可可碱类似于咖啡因,有兴奋作用,而且巧克力蛋白质含量低,脂肪含量高,对你身体健康不好。”

    一而再再而三,就算是为了他好,但根本用不着的苏清词忍无可忍:“裴景臣,你有完没完?”

    苏清词看向男人:“你从前多看我一眼都嫌烦,现在却管东管西,张口闭口为我身体好,我就想说了,我的身体我做主,好不好我说了算,跟你有毛关系?”

    裴景臣抿了抿唇,说:“你先忍一忍,最多一个月,一个月后再吃这些。”

    苏清词道:“我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想忍。”

    裴景臣低声说:“听话。”

    “听话?听你的话?凭什么?你是我什么人?我连苏柏冬的话都不听,凭什么听你的话。”苏清词手指门外,“你走,这是我家,出去!”

    他们不是没吵过架,准确来说,是苏清词单方面发脾气的次数很多。但这一次是绝无仅有,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以前无论多生气,说得多狠,都是建立在爱意的基础上,心口不一,说的全都是反话。他让他滚蛋,后来和好时,苏清词躺在他怀里委屈的撒娇,说你咋那么笨那么钢铁直,我让你滚,其实心里巴不得你留下。

    可这次冰冷,干脆,彻底,心口如一,说的都是直白的真话。让他出去,就是真的不想他留下。

    “清词。”裴景臣感到束手无策的迷茫,他手里拿着巧克力粉,不能妥协,他心里装着苏清词,不愿离开。

    “你说要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虽然只有一天,但我可以很肯定的说你表现非常好。但是够了,我不需要,也不喜欢。”苏清词直视他,“你究竟是在乎我,还是单纯感动自己?”

    裴景臣没听懂,英俊的桃花眼中满是茫然。

    苏清词狞笑道:“裴总,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嘴硬心软另有苦衷,因为身患绝症不想拖累你所以提分手的吧?你以为这是狗血偶像剧吗?”

    裴景臣心神一震,急道:“苏清词,我没有这么想过,你又怎么会生出这些……”

    “扭曲的想法?”苏清词失笑,“抱歉,我这人就是别扭,性格敏感,无论什么事都能被我扭曲成好几种意思出来。”

    裴景臣定定看着他,过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因为从来都没有,所以你才会敏感多疑。”

    苏清词怔住,没想到裴景臣会这么说……

    刹那间,好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苏清词整个人疲惫不堪,面色苍白,肉眼可见的虚弱。

    裴景臣一把扶住他,然后打横抱起来,把他抱到沙发上。

    这个角度,苏清词可以很清楚的看见薰衣草花海,他突兀的问:“你替换了几盆?”

    裴景臣猝不及防的心里咯噔,下意识想说没有,可他又不想欺骗苏清词,而被苏清词戳穿的话只会更尴尬。

    裴景臣感到莫名的心虚,说:“不多,二十三盆。”

    苏清词说:“足足一半。”

    裴景臣忍不住问:“它们都长得一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清词住院那么久,这些薰衣草没人照顾,自然枯萎的枯萎,凋谢的凋谢。但是他从医院回来却发现,还是四十多盆花,一盆不少,每盆都生机勃勃,活的那叫一个有滋有味。

    苏清词静默许久,意有所指的说:“就是能看出来,不是原先那些了。”

    花还是一样的花,却不是原先那个了。人也是一样的人,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回到以前了。

    从前苏清词偏执,死死扒着裴景臣不放,现在裴景臣又反过来纠缠他。苏清词很想问裴景臣,你看我现在这样,病骨伶仃,没有精气神,跟个行将就木的枯树没啥两样,你何必执着呢?

    苏清词心想,裴景臣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毕竟从小认识的嘛,毕竟有过救命之恩嘛,毕竟恋爱四年同居三年嘛,毕竟是这辈子第一个男朋友嘛,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放任不管裴景臣是绝对不忍心的。于病床前伺候病入膏肓的恋人,做到有始有终,送完最后一程,尽善尽美。

    原来如此,也好。

    就让他成全了裴景臣吧!也算在临死之前最后做一件善事,为折腾裴景臣小半辈子给予微不足道的补偿。

    苏清词伸出双臂:“困了,抱我去卧室。”

    *

    苏清词打了个哈气,揉揉眼睛。

    裴景臣拿着条毯子过来,边盖到苏清词身上边说:“困了就睡一觉吧。”

    苏清词抱着手机说:“过完这关再睡。”

    裴景臣失笑:“需要我告诉你通关诀窍吗?”

    苏清词当然不需要。他最近除了画画,便是沉迷一款凌跃自主开发的单机游戏,游戏是早期作品,裴景臣一个人设计出来的,虽然画面简陋但关卡设计精妙,适合苏清词用来打发时间。

    十分钟后,苏清词过关了,放下手机睡觉,睡前跟裴景臣说:“晚上想吃馄饨。”

    “好。”裴景臣为他掖掖被子,“你睡吧,我待会儿去趟超市,很快回来。”

    苏清词睡着后,裴景臣穿上外套出门。

    直到关上房门,裴景臣才放开手脚,因为不怕惊醒苏清词而脚踏实地的迈步。

    前往离家不远的连锁超市,在生鲜区选购的时候裴景臣才想起忘了问苏清词要吃什么馅的。虽然苏清词口味挑剔,却对他做的东西来者不拒,甚至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就算你给我做百草枯,我也会义不容辞的喝个精光。

    裴景臣一时出神,被售货员提醒才反应过来,干脆既要鲜肉香菇,也要虾仁鸡蛋,做两种,苏清词挨个吃,吃不完他吃。

    与此同时有电话打进来,本能以为是许助理,接听后,对方喊“哥!”

    陈灿灿问他在哪儿,裴景臣说:“超市买菜。”

    陈灿灿嗓门拔高:“哥,你还真成家庭煮夫了?”

    裴景臣并不否认,陈灿灿在电话那端很激动:“我去找你。”

    裴景臣问:“你在学校吗,我去找你。”

    他们约在了陈灿灿学校对面的雾霖咖啡厅。有一说一,陈灿灿虽然看不上苏清词,并直接迁怒苏家产业,但雾霖咖啡是毋庸置疑的好喝,陈灿灿试着戒了七次,七次失败。后来释然的想,咖啡只是咖啡,一种饮品而已,咖啡有什么错呢?又不是苏清词亲手种植亲手研磨的,对吧?

    陈灿灿看见裴景臣,狂摇手。

    等裴景臣进店,坐到桌对面,陈灿灿殷勤的问服务生要杯摩卡,裴景臣打断说:“不用了,白水就行。”

    陈灿灿问:“你着急走啊?”

    裴景臣喝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水:“他在家睡觉。”

    言下之意就是不知道他啥时候醒,醒了家里没人不行。

    陈灿灿心说苏清词就算病入膏肓瘫痪在床了,他也是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不是幼儿园小朋友需要家长看护!但是陈灿灿忍了,就算跟苏清词往日有冤近日有仇,还是在得知苏清词身患绝症后动了恻隐之心。

    陈灿灿是前几天通过吴虑知道的,他去裴海洋店里串门子,然后遇到邻居家吴虑,吴虑请吃水果,陈灿灿说起裴景臣最近可忙了,打电话聊不到三句就挂断,吴虑便说了苏清词住院做手术死里逃生现在出院一个月了。

    陈灿灿惊得下巴差点脱臼。

    他反复追问和确定,终于知道苏清词不是啥高血压,而是特发性肺动脉高压,一种罕见的绝症,既痛苦又烧钱还治不好那种。

    当然苏清词不差钱。

    奇怪的是,陈灿灿没有因为苏清词进ICU受苦遭罪狼狈不堪感到幸灾乐祸。虽说他诅咒过苏清词遭报应,但苏清词真的遭报应了,他却感觉不到大快人心。

    怎么说呢,可能是苏清词太美好了吧——但从外表看。

    那样清冷忧郁,放在二次元妥妥的白月光级别的人物,却身染恶疾命不久矣,破碎感拉满,美强惨拉满,实在让人感慨可惜。陈灿灿用咖啡勺搅拌着卡布奇诺,心里塞塞的问:“苏清词最近咋样了?”

    裴景臣说:“还是那样。”

    “我……”陈灿灿本能接话我去看看他,然后就想到不合适,他还是别去气苏清词的好。

    裴景臣看穿他的心思:“你想探病?”

    陈灿灿果断道:“没有!”

    裴景臣:“清词还真提过你。”

    陈灿灿吃惊道:“提我什么?是不是跟你骂我来着,草,他肯定不说我好话!”

    裴景臣想到当年陈灿灿为他出头,雇一伙社会闲杂混子套苏清词麻袋的事,事后苏清词跟他闲话聊过,说你弟弟陈灿灿又蠢又坏,但还没坏到那种地步。

    后来裴景臣问过那几个小混混,小混混也都是些未成年,是陈灿灿附近高中不学无术就知道泡妞打架的差生。陈灿灿不知怎的跟他们混一起了,无意间提到自己哥哥被一个神经病纠缠,小混混们自诩“大哥罩你,你哥就是我兄弟,欺负你哥就是欺负我兄弟”,于是要帮陈灿灿出气。

    陈灿灿没想到会这样,既害怕又因为怨恨苏清词想出口恶气,于是半推半就的应了。但他明确表示过一点,三令五申:打他别的地方可以,但是千万别伤到他的手。

    他是个画家。

    裴景臣把一杯水喝完,说:“上周,他随口一提,问我你是不是今年高考,我说是明年。”

    陈灿灿警惕道:“他想干嘛?”

    “不干嘛。”裴景臣起身,“我该回去了。”

    陈灿灿跟着起来,叫一声哥,然后欲言又止。裴景臣看着他,问还有事吗,陈灿灿犹豫几秒,还是说:“哥,你就打算这样了?”

    裴景臣:“什么?”

    陈灿灿着急道:“住在他家里照顾他啊,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他不是仗着给你输过血、仗着家世强迫你的吗?你就算不恨他,不幸灾乐祸,也不该管他啊!让他自生自灭不好吗,他现在这样不是……”

    “别说那两个字。”裴景臣冷声打断他。

    陈灿灿“报”的音节卡在喉咙。

    裴景臣的声音又低又沉:“会损害咱俩的兄弟情。”

    *

    陈灿灿知道了,距离裴海洋知道也就不远了。

    果不其然,晚上吃完馄饨,裴景臣心想苏清词总共吃了三个鲜肉香菇的,十个韭菜鸡蛋虾仁的,看来他更喜欢后者。而且碗里的紫菜全吃了,以后再做馄饨要多放紫菜。

    刷完碗的时候,裴海洋打来电话。隔着电话把裴景臣从里到外训了一顿:“小词出这么大的事,你咋不跟我说!”

    裴景臣拿着手机道:“他不想嚷嚷的众人皆知。”毕竟得了绝症不是啥值得恭喜的事。

    裴海洋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了很多感慨,然后问他苏清词的近况,并表示明天来看望。裴海洋很有分寸,让裴景臣先问问苏清词方不方便,乐不乐意,如果不乐意的话就算了。

    裴景臣挂断手机,走去客厅叫苏清词,不等问,苏清词手机响了。

    “你爸。”苏清词说。

    裴景臣:“?”

    苏清词把手机屏幕展示给裴景臣看,裴景臣猝不及防。

    “笑口常开烘焙坊”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苏清词退出界面,继续玩单机游戏。

    裴景臣脑子打结,手机一响,是他爸发的微信:[儿子,小词没加我/哭GIF]

    [我再发一遍/奋斗GIF]

    苏清词手机在下一秒响起微信提示音。

    [儿子,小词还是没加我/大哭GIF]

    [我会成功的/二头肌GIF]

    裴景臣:“……”

    第二天清早,裴景臣做三明治时照常问他要什么酱,苏清词说了蓝莓,上桌时发现今日饮品不再是牛奶,而是热巧克力。苏清词顿感意外,怀疑裴景臣是不是搞错了。

    裴景臣淡淡一笑,说:“奖励你的。”

    在家养病一个月了,身体的各项指标处于稳定状态,裴总赏罚分明,知道苏清词日日夜夜惦记这口喝的,适当给点小甜头有利于身心愉悦。

    苏清词是挺高兴的,但面上不显露,依旧死气沉沉。

    实话讲,苏清词清淡饮食一个月,嘴上并未亏到,因为裴景臣一日三餐准备的都很精细,每天变着花样做营养均衡荤素搭配的佳肴,唯恐苏清词吃腻。苏清词在心里调侃,裴景臣再干俩月下来,都可以转行当营养厨师了,再出两本书,什么《100道家常小炒》、《99道气血双补汤羹》、《跟着裴大厨学料理》。

    早饭后,苏清词端着手机躺在露台的躺椅上,对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发了会儿呆,然后通过了裴海洋的好友申请。

    几秒钟后,裴海洋发来一个笑脸,又发来一个中老年专用“健康平安”表情包。

    苏清词发送文字:[谢谢叔,我挺好的。]

    裴海洋发来视频通话,苏清词犹豫几秒接听。

    身材微胖的裴海洋富态十足,穿着奶橘色围裙,胸前是烘焙坊的LOGO、一个一眼就让人心情好的笑脸男孩。裴海洋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面包夹,笑呵呵的样子比胸前LOGO还要春光灿烂:“哎呦,这是哪家美少年啊,是二次元撕漫男啊!”

    苏清词:“?”

    裴海洋:“瞧瞧这精神小伙,多带劲!长得帅,气色好,不用穿西装也能走红毯!”

    苏清词忍俊不禁:“叔,您跟谁学的?”

    裴海洋憨笑一声:“来我店里的小姑娘们经常说,嗐,你叔我现学现卖。”

    苏清词正要开口,裴海洋抢着道:“我可不是说瞎话哄你,你就是红光满面的,看着压根儿不像是生病,哪有病人像你这样容光焕发的?真好啊,信叔的话,不就是做个手术嘛,小臣也做过啊,肝上那么大个窟窿是不是,现在不也活蹦乱跳的么!没事没事,你好好修养,等身体有力气了就来叔这儿,叔做巧克力慕斯给你炫!”

    苏清词被逗笑,偷偷揉一下酸酸涩涩的眼睛,冲着镜头点头。

    他以为裴海洋第一句话会说哎呀你咋这么瘦了,然后会让他多吃饭多休息。可是裴海洋没有,既不唉声叹气也不愁眉苦脸,全然不拿苏清词当命不久矣的绝症患者,他笑的那样热情灿烂,像活水汇入干涸的土壤。

    挂掉视频,苏清词微愣,意外发现好友列表的昵称挺巧合的。

    裴景臣端水果过来,用水果叉插一颗草莓,正好低头看见手机屏幕,忍不住照着念出来:“笑口常开,无忧无虑,lucky。”

    裴景臣笑道:“你的好友祝你开心没烦恼又幸福。”

    第37章 第 37 章

    苏清词画完画, 身体并不累,端着裴景臣刚刚熬好的红枣豆浆喝。

    春日的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裴景臣问他:“想出去走走吗?”

    天很晴, 像水洗过一样。苏清词回想昨天晚上确实下雨了,还看见朋友圈有人发“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搭配旗袍背影,氛围感拉满。

    苏清词点头。

    裴景臣微笑着问:“一起散散步怎么样?”

    苏清词下意识朝轮椅看了眼, 裴景臣问:“需要坐吗?”

    苏清词摇头:“不坐。”

    裴景臣说:“咱们就在小区里走走,不走远,你要是累了走不动也没事, 我背你回来。”

    被背着虽然也不太好看, 但远远胜过轮椅, 人们看见了也只会当做是朋友或恋人之间的小情趣, 看一看就完了。但坐轮椅难免要遭受异样眼光和议论,还有好奇群众追着撵着的询问,问你腿咋啦为啥坐轮椅啊?问你年纪轻轻咋坐轮椅了是有啥病啊?

    裴景臣心说就问废话!能飞檐走壁谁坐轮椅?

    只有坐过轮椅并遭受过眼光的人才懂这份心酸,裴景臣就坐过。

    高二那年车祸肝破裂手术, 出院回家坐了小半月轮椅, 这下可好, 学校一来一回那叫一个招摇过市,比港星四大天王齐聚首都吸睛, 路人侧目, 好奇的大爷大妈边嗑瓜子边问。刚开始裴景臣会解释, 解释多了就烦了。他这种只是坐一小段时间轮椅的人还好, 那些身体原因彻底摆脱不掉轮椅的人才叫忍无可忍。

    正因为体会过所以明白,身体有残缺的人极度敏感, 他们小心翼翼揣着自己的自尊心,不愿意被人关注,更不愿被人以好奇为名窥探隐私。

    苏清词和裴景臣肩并肩走着,裴景臣问苏清词冷不冷,今年倒春寒挺霸道的,苏清词摇头。

    裴景臣又看他一眼,顺着苏清词的眉骨看到眼眸,看到嘴唇,下颌线,微微凸出的喉结,肩膀,手臂,最终停留在身侧的手上。

    此行此景让裴景臣想起些往事,苏清词体质畏寒,春秋两季就手脚冰凉,到了冬天更是冷,偏偏他每次出门都不戴手套,为的就是让他给他捂手。

    裴景臣想到苏清词曾经有点傻、有点拗、又有点可爱的样子,心里涩涩的。伸手抓住苏清词的手,专心走路的苏清词吃了一惊,问他干嘛,裴景臣没说话,用自己炽热的掌心温暖冰凉的手,然后一起揣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苏清词看着他,抿了抿薄唇,将视线摘走落去别处。

    手机突然响了,苏清词看着来电显示愣了愣。裴景臣心说怎么这个表情,难道是苏柏冬?就见苏清词接听了,开口说的是俄罗斯语。

    过了十分钟,一个银发蓝眼的俄罗斯女孩穿着旗袍遥遥走来,阳光下的她美丽的像只精灵。

    裴景臣知道她,更在慈善拍卖晚会有过一面之缘,皮特财团的千金薇薇安,是苏清词微信好友“lucky”。

    苏清词说薇薇安:“你是真不嫌冷。”

    薇薇安笑眯眯的转一圈,重点突出她婀娜多姿的腰身:“漂不漂亮?”

    苏清词用画家看人体的角度赞美薇薇安,听得薇薇安小脸通红都不好意思起来了。当苏清词邀请薇薇安去家里坐时,裴景臣心中一颤,有些吃味。可转念一想,薇薇安是来探病的,哪有不请客人进家门的道理?难不成还搁大街上说话吗?

    虽然按照苏清词的脾气,这种没礼貌的事做得理所应当。他像丛林里的野猫,有很强烈的领地意识,不允许陌生人进自己的家里。同居那三年,也就安娜丽丝和许助理独得恩宠可以登门进屋,吴虑偶尔也行,纯看苏清词心情咋样,剩下的全没门,没戏!

    可这个薇薇安却成了例外,还不止一次。

    她为何能让苏清词屡屡破坏自己的规矩?又是肖像画,又是进家门。裴景臣在厨房煮热巧克力的时候,心里乱七八糟的,端出去时,只见苏清词和薇薇安坐在沙发上,薇薇安笑颜如花,说着听不太懂的俄罗斯语,苏清词神色轻松,饶有兴趣的听着,偶尔回应几句,惹得薇薇安捧腹大笑。

    苏清词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了?不仅是笑,他甚至没有露出过这样轻松的表情!

    裴景臣拿着杯耳的手用力攥紧,薇薇安明明那么漂亮,可在他眼中扭曲的面无全非,宛如银铃的动听笑声也变成刺耳的噪音。他突然觉得这人有点讨厌,不知道为啥,就是讨厌。

    杯子放到茶几上时,发出一声脆响。薇薇安转头,笑着用汉语对他说谢谢。

    那一刻,裴景臣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可是吐什么呢?薇薇安没招他没惹他,他却讨厌她,尤其是在薇薇安说出“你喜欢热可可吗,哦亲爱的,我也喜欢”时,裴景臣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怼一句,喜欢热巧克力有什么了不起的,哪跟哪儿啊?

    一瞬间,好像当头一棒敲在裴景臣脑门,原来他是嫉妒了。

    薇薇安能给苏清词带来欢笑,他不能。薇薇安能让苏清词神色惬意轻松,他不能。薇薇安甚至能跟他正常的聊天,有问有答有来有往,他更不能。

    明明他跟苏清词的关系无可替代,明明他们曾经是那样亲密,是仿佛永生永世都分割不开的伴侣,可现在却同床异梦,形同陌路。

    裴景臣突然觉得自己无比丑陋。他曾认为苏清词善妒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如今反观自己,只比苏清词更离谱。

    沐遥好歹不是真单纯,而薇薇安啥也没干就被他阴暗的嫉妒和怨恨,锅从天降,薇薇安到哪儿说理去?

    薇薇安临走前说了什么,精通六国语言却不熟练俄语的裴景臣听不懂,等到薇薇安走了,他问苏清词。

    苏清词说:“她提醒我别忘了,欠我一顿饭。”

    裴景臣立即问:“什么饭?”

    苏清词道:“上回请我吃饺子,煮成了肉沫面片汤,她说那次不算,下次再约。”

    裴景臣想起来了,他看过薇薇安在社交平台发的动态,当时仅通过一只手他就猜出那是苏清词。

    果然真的是苏清词。

    “约……在哪天?”裴景臣边收拾茶几边说,“到时我送你去。”

    苏清词:“我让她定。”

    裴景臣没再说话,苏清词也玩起了单机游戏。

    直到吃过晚餐,电视里放映着新闻联播,裴景臣端来温开水和药,监督着苏清词吃完后,说:“薇薇安是个模特,经常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去过很多地方,喜欢旅游喜欢拍照。”

    苏清词有些糊涂的看向裴景臣,心说他没头没脑的说个啥?

    “你下午那会儿跟她聊旅游了?”裴景臣问。

    苏清词不疑有他的回答:“嗯,她跟我说毛里塔尼亚的沙漠和骆驼。”

    裴景臣忽然笑了:“你想去吗,等你身体好点了,我陪你……”

    “不想。”苏清词说。

    裴景臣喉咙一噎,是不想去,还是不想跟他去?

    “非洲确实太远了。”裴景臣笑着说,“不如去敦煌,国内也挺好的。”

    苏清词看向他,裴景臣与之四目相对。

    屋内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当天气预报播出,渔舟唱晚的纯音乐在客厅静谧的流淌。

    苏清词开口道:“裴景臣,你是不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裴景臣的反常。

    讨好?舔狗?

    不,论舔狗,当初的苏清词才是称职的卑微舔狗。裴景臣这样,顶多算哄病号开心。

    苏清词在心里笑了笑,裴景臣真是多此一举,只有跟有希望的人畅想未来才有意义,像他这种油尽灯枯,半截入土的人,没有未来可以规划。他哪都不想去,只想在有限的生命里画完那幅《薰衣》,画完之后,他也就没有遗憾了。

    苏清词失笑:“不用给我画饼,像小孩子生病了爸爸妈妈承诺说“乖乖吃药等你好了带你去迪士尼吃肯德基”这种动力,大可不必,我现在不挺好的吗?”

    裴景臣说:“不是画饼,我是真心想跟你出去旅旅游。”

    苏清词:“裴总不用开会,不用出差,不用签合同,不用让公司上市越做越强吗?你这么忙,哪有空跟我出去玩?”

    裴景臣喉咙一噎,过了良久,他干干涩涩的道:“对不起。”

    苏清词愣了下,他说这话只是陈述事实,可听起来却好像在埋怨。埋怨就埋怨吧,他确实一肚子牢骚,从前怕裴景臣心烦忍气吞声,现在都这样了,再不说个痛快,死后化作阿飘趴裴景臣床头絮叨吗?

    “你说什么对不起,你努力工作,思进取是好事。反而是我总要陪你,想让你君王不早朝,做个祸国殃民的苏妲己。”苏清词自嘲的笑笑,“你不用觉得遗憾,你因为工作去过很多国家看过很多风景,我因为给你“放假”,过年的时候也去过很多国家看过很多风景,你看过的我都看过了,只不过是没有一起看而已,没关系。”

    “我确实生过气,但后来安慰自己说,你连跨年夜陪我去街上看灯光秀都没空,我还能指望你跟我去非洲看骆驼,去冰岛看极光吗?”

    裴景臣嗓子里好似含着刀片,只要一开口,鲜血淋漓。

    苏清词看向别处,客厅的灯光好刺眼,晃得他眼睛疼。

    不是没空,只要有心就没有没空这个词,都是借口罢了,他早就知道,早习惯了。

    从前,苏清词每天眼巴巴的盼着裴景臣什么时候不忙了,他们俩一起去旅游,嫌国外远了那就在国内玩,国内的风光也很好看呀!现在,他不需要了,也走不动了,在自己家里去趟卫生间都要气喘吁吁,何谈旅游呢?

    苏清词在心里嗤笑,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感,裴景臣,你遗憾吗?

    可是这个报复是把双刃剑,苏清词,你遗憾吗?

    *

    苏清词躺在床铺的左边,裴景臣躺在右边,他们中间相隔的宽度可以再躺下一个人。

    裴景臣毫无睡意,睁着眼睛守着黑夜一秒一秒的流逝。

    读书时,同班的同学就说他是卷王,每天都在刷新自己的最高成绩,明明已经一骑绝尘了,根本不给第二名留后路。如果他吃吃喝喝根本不学习也就算了,大家眼不见心不烦嘛,偏偏他下课就翻书,走路时翻书,吃饭时还翻书,就连蹲厕所也拿着本书,死学霸生怕刺激不到别人是不是?

    小时候卷生卷死带动全班成绩,长大了继续卷生卷死拉高城市GDP。

    亲戚们都说他没随了他爸的不争不抢,全随了他妈的争强好胜。

    裴景臣确实在争,不为别的,只为争一口“不比被方琼视若珍宝宠上天的陈灿灿差”的气。后来裴景臣也在争,比读书时期还要狠,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不为了钱,只为通过有限的数字拉近他跟雾霖集团无限的距离。向悠悠众口包括自己证明,他配戴那枚独一无二的向日葵胸针。

    第38章 第 38 章

    连续好几夜了, 裴景臣失眠严重,熬上三四个小时也难以入睡。一个姿势躺久了浑身疼,他又不敢翻身怕吵到同床的苏清词, 只能忍着不动,于是更难入睡。

    为避免白天没精神, 裴景臣偷偷捡起扔了很久的安眠药,又不敢吃多,怕睡太沉苏清词有动静他醒不来。

    裴景臣只吃小半片, 因为药量不足,还是在床上躺尸了半个多小时才睡着。夜间醒来,不知几点钟, 睡意惺忪间睁眼看一看床的另一侧, 空的。

    空的?!

    裴景臣瞬间清醒, 睁眼看仔细, 确实无人,他急忙打开床头灯,苏清词不见了,被窝是凉的。

    “清词?”裴景臣喊一声, 连拖鞋都来不及穿, 赤脚下地走出卧室, 浑身一震。

    裴景臣听到咳嗽声,是从厨房传来的。

    “清词!”

    裴景臣火急火燎的跑过去, 只见苏清词双手扶着洗菜池, 因激烈的咳嗽而身体颤抖。裴景臣打开厨房灯, 见苏清词满头冷汗打湿了刘海儿, 本就病态的面容愈发惊心动魄的憔悴。

    裴景臣胆战心惊的看向洗菜池,那里干干净净的, 只有清水。再看苏清词面容虽苍白,但嘴唇周边很干净,不像吐过血的样子。

    裴景臣的呼吸又沉又重,好像被什么东西照着心脏狠狠砸了数下,整个人从天灵盖到脚趾的末梢神经全麻了。

    苏清词知道自己脸色肯定不好看,但裴景臣的脸色更像冤魂厉鬼:“清词,你,你没事吧?”

    苏清词忽然有点心软。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景臣,手足无措,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害怕极了却还故作镇定和坚强。

    在他印象中,裴景臣是强大的,坚毅的,在任何困难面前不低头,被威逼利诱也不服输,无论是情感路上的果决还是生意场上的雷霆万钧。有次遭遇对家联手挖坑陷害,公司财政危机,凌跃险些破产倒闭,裴景臣愣是通宵达旦奔波半个月追回巨款,将摇摇欲坠的凌跃重新扛起来。那时的他承受着银行的催款,合作伙伴的背叛,一手创办的事业即将化为泡沫、以及全公司数千员工的饭碗,如此多方面重压,他也没像现在这样脆弱的不堪一击。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是一种彻底投降的求饶。

    对那随时都会要了苏清词命的疾病求饶。

    “我没事。”苏清词指着厨台上的水杯说,“只是被水呛了一下。”

    虚惊一场让裴景臣浑身虚脱,懵懵的点头:“你怎么……”

    苏清词道:“睡醒了口干,出来喝点水。”

    裴景臣有些懊恼的说:“下次我在保温杯里灌满水,放床头柜上。”

    裴景臣问苏清词还喝吗,苏清词摇头,裴景臣搀扶他回到卧室,等苏清词上床了,裴景臣说:“下次你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叫我,我最近……睡得有点沉,以后不会这么沉了。”

    裴景臣暗自捏紧拳头,不能再吃安眠药了!

    这次是有惊无险,若下次真的,真的出了什么事……裴景臣不敢想,自己的脖子好似被人掐住,咽喉干涩,呼吸困难,一阵一阵的后怕。

    *

    天亮,苏清词没起,裴景臣轻手轻脚的出卧室,草草洗漱过后,照例准备一天的早餐。

    他昨晚问苏清词想吃什么,苏清词开始没说,临睡前提了句路边摊,而且指名了某家某店。

    虽然裴景臣从小到大都吃路边摊,就算现在发达了也照样买小吃摊上两块五一个的肉包子,但放到如今的苏清词身上就觉得路边小吃不健康了。

    专家说食用油反复高温利用有致癌物,专家还说……算了,偶尔吃一次也不会怎样。

    裴景臣想起第一次带苏清词吃路边摊的场景了,也是早餐。起因是暑假期间,提起晨练,裴景臣说自己有晨跑的习惯,运动过后喝一碗热乎乎的豆浆,一整天都神清气爽。苏清词好奇得很,跟他约好了一起晨跑,后来裴景臣自从晨跑以来的第一个跑友——他爸懒,吴虑更懒。

    裴景臣问苏清词以前跑过没有,苏清词说没有,裴景臣就让他适量而行别太狠了,没想到苏清词坚持下来了,这让裴景臣对身娇体柔的小少爷刮目相看。小少爷跑完步,还惦记他说的豆浆,他边擦汗边打预防针,说那就是路边摊,既简陋还都是油污,恐怕不适合你。

    结果苏清词半点不考虑,让他带路。

    裴景臣心想,这口油条该是出身豪门的小少爷戒奶之后第一口垃圾食品吧?

    裴景臣想说吃不惯就吐出来,却见苏清词仔仔细细的咀嚼,咽了下去,然后说:“没什么吃不惯,我也是中国人。”

    中国人,中国胃,中国人吃中国饭!

    苏清词笑着说他也常吃豆浆油条,真当他顿顿三明治牛排法棍吗?只是家里厨师做的油条和这个不一样,味道更好不油腻,有股奶香。可是好吃归好吃,如果吃饭的气氛不好,就算是龙肉也难以下咽了。

    裴景臣没问他怎么个不好法,有苏格在,他们家饭桌上的气氛啥样,可以想象得到。

    热油滚烫,炊烟袅袅,豆浆油条豆腐脑,荤素包子酱香饼,各种米粥茶叶蛋,忙忙碌碌,人间烟火。苏清词说喜欢这里,特别喜欢。

    裴景臣说喜欢以后天天带你来吃。

    他们一起吃了七天,第八天,裴景臣没等到苏清词,等来了苏格。

    “你是那个开蛋糕店的老板的儿子?叫裴景臣对吧!小词经常找你,你也经常跟小词在一起,我都知道。”

    “是你爸指使你接近小词的吗?!”

    “为什么?小词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吗?你和你爸跟苏清词到底是什么关系!!”

    后来他一拳揍在苏格鼻子上,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也是打的最痛快最解气最后悔的一次。

    后悔没有打得再狠一点!

    *

    裴景臣问老板买了两杯豆浆,四根油条,还有茶叶蛋和肉包子。扫码付款时听到有人喊自己,回头看见马路对面的吴虑。

    吴虑下午的班,利用上午时间去看望苏清词。

    裴景臣带着吴虑回去时,苏清词已经起床了。

    裴景臣早餐买的多,吴虑正好蹭顿饭。苏清词有点感慨,他吃饭时的餐桌上已经很久很久没超过两个人了。多一个人而已,好像热闹的不行。

    后来苏清词晓得了,全赖吴虑是个话痨。

    “上周遇到个奇葩客人,说你们怎么连牙签都不给客人准备,差评。我说这是咖啡厅不是大排档要牙签干啥,您喝水还塞牙吗?然后她投诉我态度不好。”

    “前天有个姑娘点拿铁咖啡,说拿铁别加奶别加糖,我说您应该点美式,她说我嘲笑她没见识,把我投诉了。”

    “昨天有个男的说店里音乐听得犯困,要我换摇滚的,我说这是咖啡厅不是KTV不能点歌,他说我跟上帝顶嘴,又把我投诉了。”

    苏清词:“……”

    裴景臣:“……”

    听着社畜人的悲催打工记,苏清词不知不觉吃了半屉肉包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还有茶叶蛋。

    裴景臣看一眼食物,再看向吴虑:“剩下的明天说。”

    “好啊好啊,我明天也是下午班!”吴虑激动地说,还有什么比跟雾霖咖啡太子爷直接告状更解压的吗?

    吴虑跟苏清词聊得欢,裴景臣到阳台上接工作电话,回来时看眼腕表,刚好早饭后半个钟头,他拿了提前放温的开水,并给苏清词递上药。

    吴虑拿着黑布林咕叽咕叽的嚼。过一会儿,门铃响了,苏清词看着裴景臣去开门,原来是许助理。

    二人就站在门厅处洽谈工作,裴景臣从许助理那接过一大摞子文件。许助理赶着走,但还是走出门厅,朝沙发上的苏清词打招呼,再慰问两句。许助理走后,吴虑也说该走了。

    裴景臣把吴虑送到门外,吴虑边走边揉着酸溜溜的胃说李子炫多了“闹心”,朝露台连接的落地窗看一眼,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客厅里的苏清词。

    他安静的时候,忧郁内敛,薄的像一片雪花。

    吴虑每次看苏清词,都忍不住文艺起来。

    “小臣,还记得小时候左邻右舍都咋评价你的吗?”吴虑说,“说你温柔好脾气,诚实刻苦,勤勤奋奋,将来肯定是个好男人。我妈成天念叨说我生错性别了,不然嫁给你这辈子就妥了,说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绝对是感情专一勤俭顾家的二十四孝完美老公。”

    “我听得耳朵都起糨子了,就说现在也不是不行,搞个基就好了。”吴虑边说边揉揉脸蛋,对他妈的九阴白骨爪记忆犹新。

    裴景臣失笑,催吴虑快滚吧。

    吴虑麻利的滚出几步,稍微正色说:“小臣,你以后就这样了吧。”

    一时分不清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不等裴景臣回答,吴虑就不出所料的笑了笑:“哥们儿,我之前也以为你不喜欢他,直到你神经兮兮的花两万八从我手里买那件羽绒服,我就知道,你完了。”

    “完了”这两个字相当贴切,裴景臣一时难以反驳,也不想反驳。

    吴虑笑嘻嘻的问:“你鬼鬼祟祟把买给苏苏的第一件衣服买回去了,苏苏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用不用我帮你递个话?”

    裴景臣被“鬼鬼祟祟”四个字弄得相当无语,却又无从狡辩,笑骂吴虑快滚。这回吴虑溜了,溜之前裴景臣又喊他回来,说明天记得来,别忘了。

    吴虑边跑边跳边笔芯,险些撞电线杆上。

    裴景臣回屋,关门时不由自主的深吸口气,再缓缓呼出。走回客厅,苏清词在翻一本艺术杂志,裴景臣跟他说:“我要去一趟公司,十一点前回来。”

    苏清词看他一下,然后将目光挪回杂志上:“不用跟我报备。”

    杂志上刊登的名画被绿色的二维码遮住,苏清词听到二维码的主人说:“把好友加回来吧,方便联系。”

    苏清词说:“有事打电话不是更方便?”

    裴景臣一本正经的说:“电话不能视频,不能发定位,不能传图片,也不能用表情包。”

    苏清词心说我不想跟你视频跟你分享定位跟你传图片跟你用表情包。等等,表情包?真稀罕,他们二人的聊天记录里所有图片都是苏清词发的,所有表情包也都是苏清词发的。倒是定位全是裴景臣发,因为负责找的人永远是苏清词。

    裴景臣是个闷葫芦,没情趣,有事说事没事退朝,根本不会灵活运用表情包活跃气氛。

    苏清词以为裴景臣是看人下菜碟,单纯不想跟自己嬉皮笑脸。还是大内总管许助理现身辟谣,把自己的聊天记录给苏贵妃看,原来裴总是如此的一视同仁,对谁都是文字,苏清词也就释然了。

    裴景臣冷淡没关系,他热情就好了,于是每次聊天他都会夹杂表情包,明明自己就是个社交障碍患者,却愣是在裴景臣的聊天记录里精神分裂,仿佛对面那个三句话一个“么么哒/GIF”、五句话一个“爱你/GIF”的人是个阳光开朗热情又软萌萌的小天使。

    苏清词陷入回忆的小漩涡,心中并无波澜,也没有跟裴景臣据理力争,不然好像摆架子拿乔似的。把删除的好友加回来而已,多大点事儿。

    苏清词正要扫码,裴景臣突然撤走。

    苏清词:“?”

    只见裴景臣操作几秒,然后苏清词的微信里就弹出好友申请。

    “裴景臣”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苏清词看着这条申请,一时恍惚。记得他们第一次加好友,那会儿微信刚刚普及,他申请了账号问裴景臣有没有,裴景臣说早就有了,他就急急忙忙加裴景臣的好友,于是裴景臣成为了他微信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联系人。

    后来裴景臣毕业典礼弹钢琴事件,苏清词醋海翻波提分手,一气之下删除并拉黑。后来复合时,他重新添加裴景臣的微信,为了面子等说不清的自尊心,他是趁着裴景臣上厕所的时候,解他手机密码锁,秒速完成好友通过。

    每次都是苏清词发申请,裴景臣审核。虽说只是添加好友而已没必要那么多内心戏,但“加人”有种主动追求的感觉,而“被加”则有种被需要、被宠爱的幸福感。

    苏清词万幸自己没丢人丢到姥姥家,跟裴景臣提“咱俩先互删,然后你主动加我呗”这种蠢到没谱的话。

    苏清词点击通过。

    消失几个月的联系人回到列表里,那张熟悉的头像还是他亲手绘的向日葵。

    裴景臣出门了,苏清词也走去画室画画。忽然,微信响了,他低头一看,是裴景臣发来的消息。

    [我忙完了,现在回家/呲牙笑.GIF]

    [有点堵车,大概要十一点过五分才能回了/狗狗叹气.GIF]

    [图片]

    [突然想起来你喜欢吃这家的绿豆饼,我买到了,刚出炉的特别香/玫瑰.GIF]

    [我回来了。]

    [帅哥骑摩托.GIF]

    第39章 第 39 章

    新出炉的绿豆饼外皮酥脆, 内陷松软绵密,香香甜甜,苏清词吃了两块。

    午后再被裴景臣盯着吃药, 有点困了,苏清词回卧室睡觉。睡了不到一个钟头, 精神怏怏,更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朝外面一看, 果然阴天了。

    从前的苏清词喜欢阴天小雨,现在特别讨厌,因为每到这种天气, 就仿佛全世界都在跟他抢氧气。

    裴景臣关切的问:“很不舒服吗?”

    从苏清词出院那天起, 家里就备足了吸氧设备, 他摇头道:“没事。”

    只是气压原因导致呼吸不畅, 远不到吸氧的地步。苏清词看会儿电视打发时间,到了傍晚,春雷大作,外面终于下起了绵绵细雨。

    阴天的时候最难熬, 下雨了反倒神清气爽。苏清词把窗户半开, 呼吸几口泥土混合青草的味道:“裴景臣。”

    在远处给薰衣草浇水的裴景臣立即起身:“嗯?”

    苏清词转身看他, 后腰靠在窗台上,背后是春雨绵绵, 润物无声的淡雅与宁静。

    这一幕很有氛围感, 尽管裴景臣没有艺术细胞, 却觉得这幅画面像极了文艺电影, 充斥着淡淡的忧伤。

    苏清词说:“你是忘记了吗,换个头像什么的。”

    裴景臣诧异:“啊?”

    苏清词道:“微信头像。”

    裴景臣最早的头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昆明犬, 苏清词问他是喜欢狗吗?裴景臣说不是,这图是网图,当时就觉得军犬雄赳赳气昂昂,挺帅的,就用了。苏清词便说我给你个独一无二的头像吧,花了一个小时,他传给裴景臣一张油画的向日葵。

    裴景臣当时一脸不解,问他有什么寓意吗?

    苏清词笑了笑,道:“你说我像薰衣草,我说你像太阳花。”

    也不管裴景臣喜不喜欢,苏清词抢了他的手机,把向日葵设置成头像。苏清词以为他很快会换掉,没想到裴景臣一用就是这么多年。

    “不换。”裴景臣说,“挺好的,用习惯了。”

    苏清词没再说什么。

    裴景臣让他别在窗户前吹太久的风,倒春寒很凉,会感冒的。苏清词倒也听话,把窗户关上一点,回到沙发上坐下。

    裴景臣迟疑了半分钟,问:“我之前听安娜丽丝说,你去年年底画过一幅向日葵?”

    苏清词心中微微一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裴景臣说:“我看你微博账号里没有?”

    他知道苏清词会发一些自己的作品上去,这种公开在微博展览的画作,都是些非卖品。发出来给大伙见识见识,欣赏欣赏就算了。裴景臣从头翻到尾,翻了十多遍也没看到,心想可能是苏清词设置了仅自己可见?又或者干脆没发?

    苏清词垂着眼睛道:“随手画的,不喜欢。”

    苏清词在画画的领域内对自己有严苛的要求,严苛到了强迫症的极致,因此废稿无数。只不过向日葵对苏清词有着特别的意义,从来没见他画,现在突然画了,又突然失踪了,很难不让裴景臣重视起来,心里莫名的七上八下。

    但比起向日葵,裴景臣更好奇自己那几百幅的肖像画的下落。他之前以为被苏清词连同那些薰衣草盆栽一起带来这里了,可裴景臣住在这一个多月,足够他把三层别墅包括前庭的小花园和后面的游泳池搜索的巨细无遗。可是没有,一幅画都没有。

    当然苏清词不止一处房产,可能放在别的房子里了?

    裴景臣忍下没打听,说:“明天要去医院复查,早点休息吧。”

    次日一早,因为昨夜下雨气温有些凉,苏清词穿了件黑色高领的薄羊绒衫,外套一件深咖色风衣,出门时,裴景臣刚好把科尼塞克从车库开出来。

    苏清词记得上次坐裴景臣的车,正是元旦提分手那天。

    苏清词看向后座的车门,裴景臣却从驾驶位绕过来,帮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苏清词顿了几秒,还是坐了进去。在看到副驾台上的红色标签时,苏清词微微怔鄂。

    记得那天他用手抠过,虽然跟狗啃似的,但标签已经掀起一角了,怎么现在又结结实实的黏上了?

    苏清词伸手指抠了抠,跟铁焊似的。难道他之前发的小妙招不管用?互联网果然真真假假,避雷了。

    裴景臣关上车门,扭身朝苏清词伸手,却见苏清词自己扯过安全带扣上。

    苏清词有车不开,特别喜欢蹭他的车,说感觉不一样。裴景臣问他有啥区别,他说有一家人的感觉,就是对他的车的副驾驶情有独钟。光坐还不算,还故意不系安全带。裴景臣提醒过他几次,苏清词不知是成心的还是故意的,总是忘,然后装出一副累的手都抬不起来的模样,说你帮我系安全带吧。

    他是个画家,累手累胳膊,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裴景臣帮他系安全带时,他会故意在他耳朵上吹气,或是假装不经意间用嘴唇蹭蹭他的耳垂,或是干脆色胆包天的在他脸上亲一口。

    裴景臣心口热热的,很烫,在等红绿灯时看向苏清词,发现他头枕着椅背,闭目养神。

    在医院复查花了一上午,苏清词对结果漠不关心,一个人溜达着走,走累了就在自动贩卖机前买喝的。手指肌肉记忆,对着罐装咖啡一戳一个准,苏清词心想要么趁着裴景臣不在几大口喝完,要么被裴景臣逮个正着然后叨逼叨个没完。

    苏清词果断付款,开罐,畅畅快快的饮一口,突然听到一声:“苏清词?”

    尽管不是裴景臣的声音,正在做坏事的苏清词也因为心虚浑身一激灵,差点呛死。

    照妖镜,张浩南。

    “听说你重病进了ICU,还做了大手术?”张浩南问,“圈里人都疯传你身患不治之症,真的假的?”

    苏清词冷眼相视,目光落到张浩南手里拿的病历袋上,似笑非笑,“终于精尽人亡硬不起来了?花花公子照妖镜不举了,可比我得癌症劲爆多了。”

    被拿“是男人就不能忍”的关键部位说事,张浩南一点都不气,反而笑起来。英姿飒爽的迈一步,一手撑在苏清词耳侧的自动贩卖机上,一手撩了撩额前碎发:“我能不能硬起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

    裴景臣跟温萌萌聊了很久,走时跟她说谢谢。温萌萌亲自送到电梯口:“有你照顾小词我放心,他要是有情况,就算深更半夜你也随时给我打电话。”

    裴景臣看出老人眼里浓浓的关心和隐隐的愧疚。

    温萌萌:“小词就拜托你了。”

    “不用您拜托。”裴景臣这话夹杂了私人情绪,等到电梯来了,他敛起情绪问,“苏清词的病真的没有办法治愈吗?”

    温萌萌轻叹口气,摇了摇头:“裴总人脉广,肯定早就打听过了。”

    裴景臣在心里说是,德国、法国、韩国、日本,以及世界医疗水平最高的美国,他都托人打听过。有些病不能治愈就是不能,就算你家财万贯权力滔天也没用。

    苏清词谨遵医嘱按时服药,目前病情平稳,术后恢复的也很不错,但并不代表他会好。温萌萌说了,那就是个定时炸弹,稍不注意就爆掉了,即便是现在吃药也只是在续命,他本身的病情是在发展中的。

    是发展,不是暂停。

    裴景臣走出电梯时,觉得自己像只游魂。

    今天是个大晴天,可裴景臣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发展到最后会怎么样”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上滚下,愣是没敢问出来。“苏清词还能活多久”这句话像把尖刀捅在心脏上,往下刺鲜血淋漓,拔出来鲜血喷张。

    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无能为力的弥补。

    在没有确切数字的时候,你永远觉得时间足够,人生很长,不着急,慢慢来。原来时间很短,短的一呼一吸间就浪费了好几秒。

    裴景臣突然很想见到苏清词,他加快脚步,猛然撞上前方一幕。

    春光下,苏清词背靠自动贩卖机而立,神色悠闲,身姿清瘦颀长,合体的牛仔裤勒出紧致而削薄的腰身,卡其色的外套脱了搭在曲起的臂弯处,黑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他面容白皙胜雪。

    对面站着一个人,张浩南,张浩南在壁咚他。

    *

    又丑又穷的笑是流氓,又帅又有钱的笑就是风流,长得并不差的张浩南显然属于后者。苏清词嗤之以鼻的笑出声,他本就长得独特,和张浩南惯常见的小明星天壤之别,张浩南评价为阴郁又厌世,笑起来美的惊艳又危险,活似病娇。

    张浩南不喜欢小绵羊,就喜欢这种野性十足有挑战性的。比如表面小白花实则黑心莲的沐遥,张浩南只喜欢刺激。

    突然,张浩南后领一紧,150斤的体格竟被拽的一踉跄。

    苏清词眼睁睁看着张浩南像小鸡仔似的被裴景臣单手提溜着脖领子,一丢,张浩南两腿不稳,连跌数步还踩上马路牙子,当场脚一崴,摔了个灰头土脸的屁股墩。

    张浩南又惊又怒:“姓裴的!”

    啊,好有力量。就算不是男朋友,作为朋友苏清词也要感慨裴景臣的MAN。他从小运动,晨练长跑晚上打篮球,练过拳击,手臂力量极强,强到可以单手托住苏清词的身体,边那啥边从门厅走到卧室。

    他们自同居以来只有在床上最和谐。毕竟爽到是身体反应,用不着心理,但如果心理也能跟上的话,又会是怎样的体会呢?性/爱性/爱,只有性没有爱,爽到飞天过后便是下坠的失重感,身体越是满足,心灵越是空虚。

    苏清词一笑而过,算了,反正他这辈子是体会不到真正的两情相悦颠鸾倒凤了。

    他没看张浩南也没看裴景臣,转身走了,边走边惬意的喝咖啡,快喝完了才发现自己饥不择食居然买的是雾霖。不过太久没喝了,觉得还不错。人呐,果然都是犯贱的,再好的东西天天喝也会腻,再腻的东西太久不喝就会惦记。

    裴景臣跟上来了,苏清词也没问他跟张浩南怎么样了,把空掉的罐装咖啡扔进垃圾桶,不以为然的等着裴景臣絮叨。

    不料裴景臣只说:“以后别喝了。”

    苏清词勾唇轻笑:“活一天算一天,哪那么多规矩。”

    他肆意妄为的实话实说,却见裴景臣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很难看,好像身受重伤似的。

    坐进车里,苏清词系上安全带,裴景臣没有开车,双手握着方向盘,说:“清词,以后别再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了,好吗?”

    苏清词怔了怔,没忍住,笑了:“我发现你越来越爱管我了。”

    裴景臣心下颤抖:“你说过,让我管你一辈子。”

    骄阳明媚,穿过绿油油的香樟树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苏清词突然觉得裴景臣的视线太灼眼,烫的他不得不逃开。

    仿佛时光倒退,回到十八岁那年清秋,回到那个记忆中的滑梯上。有啤酒,有披萨,有生日蛋糕,有薰衣草,还有裴景臣。

    树叶被染红了,秋风浅荡,高云缥缈,他对着蛋糕许愿,希望我爱的人也能爱我。

    吹熄蜡烛,他喝了很多酒,脑子越来越晕。他真的只是临时起意,而非蓄谋已久,实在是气氛到了,在胸口揣了太久的话烫的胸膛很疼,说出来不敢,不说又不甘心,话赶话,忍不住就表白了。

    他看到裴景臣目瞪口呆的样子,自己面上不显,心脏快跳的炸开了。

    裴景臣问他什么意思,是哪种喜欢。他一时懵了,喃喃的说“就是喜欢啊”。哪有哪种的说法,喜欢就是喜欢啊,刻骨铭心的喜欢,完完全全的喜欢。

    他觉得裴景臣在装傻,果然,裴景臣就是在装傻。

    这算是婉转的拒绝吧?十八岁生日,很糟糕但也不算特别糟糕的生日,至少他没有颜面扫地,至少他可以借着“喝断片了记不得了有发生什么吗”来装傻充愣。既给自己面子,也给裴景臣台阶下,免得将来连朋友都做不成。

    他是三天后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联系的裴景臣。

    因为他花了三天四夜的时间来治愈自己,疗伤的过程不愿再提。不过就是从地狱里爬回人间有些辛苦罢了,爬一半坠回去,再爬一半再坠回去,底下是成千上万的恶鬼,它们抓着他的脚踝往下拖啊,拽啊……

    苏清词下意识掐住左手手腕,以为有液体流出来了,其实没有。

    “不愧是你,记性真好,我不记得了。”苏清词面色冷峻的说,“我是自暴自弃也好,积极向上也罢,我的身体我做主,我是苟延残喘的熬三年还是干脆利落的活三天,我说了算。”

    裴景臣:“苏清词。”

    “裴景臣。”苏清词冷声打断他,“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咱俩什么都不是。”

    裴景臣瞳孔微缩,就在几分钟前,张浩南说过同样的话:“姓裴的,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跟苏清词已经分手了,你们俩什么都不是,你凭啥干涉我们?!”

    裴景臣五指用力,攥的骨节发白:“分手的事是你告诉张浩南的?”

    苏清词不是个会把个人隐私往外说的人,更何况他没有好兄弟好朋友可以诉说,而裴景臣更是只字未提,连吴虑和裴海洋都没说。所以张浩南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是怎么知道的?

    苏清词觉得挺逗的,因为裴景臣现在的样子就像在兴师问罪。

    张浩南刚才问起裴景臣,说你来医院复查,你男朋友咋没跟着呢?苏清词就顺势辟谣没有男朋友,跟裴景臣早分手了。

    苏清词道:“我们也该在各自的圈子里官宣一下了。”

    免得以后跟谁暧昧了,再传出花心大萝卜脚踩两只船的谣言来,苏清词倒是无所谓,有损裴景臣的形象可就不好了。

    “苏清词。”裴景臣的声线很低,并不严厉,但切切实实是连名带姓的叫,他已经很久没连名带姓的叫苏清词了。

    苏清词之前可以根据称呼来判断裴景臣的心情好坏,可现在却看不出来,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眸色很深很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泊。

    “上次我问过,你没有回答。”裴景臣看向苏清词,说,“你现在眼里、心里、还有我吗?”

    裴景臣的表情很严肃,严肃的有点吓人。可他的声音很虚浮,虚的外强中干,那是一种不攻自破的脆弱,只要轻轻一碰,土崩瓦解。

    苏清词再一次掐住左手腕,那里似乎传来冰凉的刺痛感,他知道是幻觉,毕竟年代久远,那里细皮嫩肉的连疤痕都没有。

    裴景臣不说话,自虐般的等他给予答案。

    裴海洋说:你是将他跟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绳,你若断了,他就丢了。

    若苏清词是风筝,裴景臣想永永远远做那跟牵着的线。

    他有资格做他活下去的动力吗?

    他可以继续做那根绳子吗?

    他等啊等啊,每一秒钟都被分割成数万份,一点点的熬。在苏清词即将开口时,裴景臣嗓音颤抖的制止道:“没关系,这次换我来。”

    苏清词茫然的问:“什么?”

    裴景臣:“所有的所有,换我来。”

    他说的模棱两可,偏偏苏清词听得懂。

    从现在起,换裴景臣来爱苏清词。

    他想一比一还原吗,他还得起吗?就算他真的做得到,自己又有多少时间陪他验证?况且他根本不用裴景臣还!

    十多年的一往深情真心相付,苏清词从未后悔过,就连最后那点不甘心也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

    “你之前说心里有我,现在又这样,裴景臣,我真被你弄得很混乱。”苏清词望着后视镜中神色疲乏的自己,无奈的笑,“你是莫名其妙的,突然就觉醒了顿悟了,发现自己其实挺喜欢我的?”

    裴景臣说:“不是莫名其妙,是……有迹可循的。”

    他说的很认真,目光很刻骨,硌得苏清词心窝疼。

    这是在表白吗?苏清词没有觉得开心,更没有因为死到临头终于得到裴景臣的回应而感到死而无憾幸福的闭眼。他觉得好讽刺啊,从前对他厌恶至极,偏偏在他时日无多的时候发现自己嘴硬心软还是爱他的,不觉得讽刺吗?当这是拍电视剧呢?

    那他从前的痛苦折磨算什么呢?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必经之路,是千锤百炼之后享用胜利果实才更甜更多汁?

    苏清词只品尝到了酸和苦。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又没有眼泪,苏清词忽然想起,他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喃讽现在就是一块枯木。

    裴景臣说:“清词,以前是我迟钝,不,那都是借口。是我在逃避,不敢承认,后来在水木芳华那次,我就……”

    苏清词:“那次是我的错,从来都是。”

    裴景臣静静看着他:“你问过我,如果那天跟我在一起的是别人,我会怎么样。清词,我有答案了。”

    苏清词感觉心跳加快,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他听到裴景臣说:“我会把自己锁在卫生间,用冷水冲头,直到药效退了为止。如果不管用,那就刺自己一刀,放放血就好了。总而言之,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让“困兽”出来。”

    困兽?

    苏清词有点理解这个词,又有点听不懂。

    裴景臣:“在感情方面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消极逃避,得过且过。下药事件之时,我真的气疯了,气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面无全非,气你没有底线,气你不自爱!”

    苏清词愣住,呆呆的问:“你不该气我用这种卑鄙手段算计你吗?”

    裴景臣说:“也有,但是远比不上我刚才说的那些严重。我不想你变成这种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既是气你,也是气自己没有看好你。事后我反反复复的想,究竟是被药物刺激而意乱情迷,还是我借着药物成全自己难以启齿的内心。”

    苏清词怔怔的道:“什么内心?”

    裴景臣内心的情绪天翻地覆,苍白的薄唇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早在你第一次跟我表白的时候,我就该答应你的。”

    第40章 第 40 章

    同样的环境, 连时间都是同样的午后,苏清词看眼车载的时钟,真巧, 一模一样的时间。

    此行此景他们经历过一次,就在上回, 他坐在同样的位置跟裴景臣提分手。现在,裴景臣也坐在同样的位置跟他含情脉脉的表白。

    苏清词承认自己心里刀割一样的疼,喜欢了十多年的人, 说出这样动情的话,甭管是即兴发挥还是早有演讲稿,都足够恋爱脑痛哭流涕死心塌地的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 退回到他最后一次去裴景臣家、退回到他烧画那晚、退回到元旦说分手那天、退回到他确诊绝症之前……苏清词觉得自己肯定会疯。就像坐上云霄飞车般刺激, 他会抱住裴景臣热情的亲吻, 边亲边哭, 边哭边说自己没白活,然后安慰裴景臣不必介怀,他们余生还长。

    这世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

    苏清词想哭,但是没有眼泪, 他觉得自己应该被感动的, 可是捧住心, 发现那里早就凉了,他也想让它重新鲜活的跳动起来, 可是好难啊!也好累啊!他用这么多年去焐热裴景臣的心, 现在还要用多少年来焐热自己的心?

    苏清词张口想说一声谢谢, 对裴景臣的良苦用心表示感谢。

    裴景臣说这些, 既是深情表白,也是希望他释然。

    下药那件事, 是搁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墙,也是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刀。所有的隔阂,猜忌,怨恨,仇视,皆是因此而起。他知道裴景臣的痛苦与挣扎,裴景臣也知道他的愧疚与折磨,今日彻彻底底的坦露心迹,是想让苏清词包括他自己真真正正的释怀。

    苏清词经常心口不一,明明内心饱受折磨,嘴上却谈笑风生的就这样,怎么地。直到没人了,苏清词才敢在黑暗的角落里一窥自己的不堪。他不后悔,但他厌恶自己的样子,内心阴暗不择手段的神经病,他活成了自己最最讨厌的模样,丑陋的看一眼就想吐。

    有时真的很想自己把自己毁掉!

    现在裴景臣告诉他,你虽是始作俑者,但也需要我这个“受害人”配合。你阴险卑劣,我也不清白。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不用再逃避,也不会堵在彼此心里咯噔咯噔的了。

    从今往后,水木芳华不再是他们之间的禁词。

    苏清词感觉呼吸变轻了。

    裴景臣为他搬走悬在他心口处最难以撼动的巨石,彻底的如释重负,彻底的死而无憾。

    苏清词靠上椅背,早春的日头不该这么晃眼的,他正要抬手,裴景臣伸手过来遮住了阳光。苏清词看向他,裴景臣刚好落下视线:“我们是四年前在一起的,如果我当时就答应你,我们就能多在一起两年。”

    一旦时间有了具体的倒计时,每一秒都珍贵的撕心裂肺,而曾经蹉跎浪费掉的每一秒都肝肠寸断。

    苏清词容色素雪,静坐了很久,忽然问:“裴景臣,我们认识多久了?”

    裴景臣不假思索的说:“从你十四岁到现在,正好十年。”

    苏清词瞳孔微颤,有细碎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笑了一下 ,笑容很淡很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就知道,你忘了。”

    裴景臣一怔:“什么?”

    苏清词这回笑的明显了些,轻轻摇头,不再回答。

    *

    回到家里,苏清词先下车开门,在门厅换鞋时,裴景臣跟进来。

    他就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先弯腰从鞋柜里拿出棉拖给苏清词换上,然后抢在苏清词之前捡起他的球鞋,放进鞋柜,在帮苏清词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等苏清词一身轻了,他才麻利的自己脱衣服,换鞋。

    苏清词从裴景臣手里拿过满满一袋子药,说:“你今晚就回去吧。”

    裴景臣没听懂,问回哪儿去?苏清词说:“你自己家。”

    裴景臣愣在厨房,没反应过来。毕竟苏清词上次撵他走,还是刚刚出院那会儿,距今已经快两个月了。原来他照顾苏清词已经两个月了,这么快,快到他习以为常,所有的习惯已经融入骨血。

    “为什么?”裴景臣不理解,他在半分钟之内把自己最近一周的所作所为复盘,实在没找到哪里触犯了苏清词的禁忌,让苏清词时隔多日突然下逐客令。就连撞到他喝咖啡,自己都没敢吱一声不是吗?

    苏清词把药放茶几上,没接裴景臣递来的水:“你今天在车里跟我表白吗?”

    苏清词深深看着他:“我拒绝。”

    裴景臣脸色一白。

    苏清词说:“我之所以让你照顾我,是想成全你的顾念旧情,于心不忍。但如果你是想喜欢我,跟我旧情复燃什么的,那就算了。”

    苏清词扯动唇角,露出一抹既自嘲又冰冷的笑:“咱俩没可能。”

    裴景臣张了张嘴唇,阖上,突然想到一个词,报应不爽。

    十年前他拒绝苏清词,现在终于品尝到了被拒绝的感受。而且比起他婉转的迂回,苏清词的拒绝直白果断,干脆利落。

    原来被拒绝是这种感受,和他刚创业时被社会毒打的感觉不同,那会他抱着项目到处碰壁,最多的一天被五家公司拒之门外,灰头土脸,当时只感觉沮丧,但第二天就好了。现在也被拒绝了,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挖心之痛,他不用试就知道,第二年也好不了。

    苏清词被拒绝的时候,也是这种头重脚轻,想拼命抓住却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东西消失的无力感吗?裴景臣嗓音中浸着一丝颤抖:“你对我没有自信?”

    苏清词忽然莞尔一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咱俩纠缠半辈子了,真的累了。”

    裴景臣蹲到苏清词面前说:“你累了就歇歇,交给我。”

    苏清词想说什么,话哽在喉咙里,咽了回去。从前他执着,裴景臣厌烦,如今他放下,裴景臣又执着。苏清词心说闹哪样呢?可看着裴景臣专注的模样,苏清词又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自以为是,觉得水滴石穿,磨杵成针,还沾沾自喜的认为裴景臣“懒”一点也好,迈一步就行,剩下九十九步交给自己,“我更爱你”虽然辛苦,但也有种骄傲的幸福。

    可惜,裴景臣给他足够的时间慢慢磨。而他要作弊了,没有时间陪裴景臣来日方长。

    苏清词睡得早,裴景臣在书房完成工作,回到卧室时苏清词睡得很熟,他还是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上床。

    十点上床,十二点也没睡着,裴景臣继续望着天花板发呆,看一眼手机时间,凌晨两点了。失眠很痛苦,黑夜被无限拉长,裴景臣想吃一片安眠药,猛然想起苏清词来,急忙打消这个念头。

    躺着躺着,似乎有了睡意,意识混沌间,裴景臣想起苏清词白天说的那句话:我就知道,你忘了。

    裴景臣一直在想他忘了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这颗比机器还精密的大脑突然当机了,绞尽脑汁也寻求不到答案,直到想的脑仁钝痛,反倒自虐似的无法抑制继续想。

    天快亮了,苦熬一夜的裴景臣转身看苏清词,发现他一整晚都没翻身。

    裴景臣凑近瞧了瞧,感觉苏清词呼吸很重,睫毛轻颤,好像梦魇到了似的,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苏清词突然自己惊醒,紧接着咳嗽起来。

    裴景臣连忙扶他坐起,一下一下给他顺背。

    苏清词咳了半分钟就好了,没有血,裴景臣悬着的心重重放下。打开床头灯,把保温杯拧开盖递他,苏清词喝了点,苍白的面色有所缓解。

    “做噩梦了?”裴景臣问。

    苏清词右手掐着左手腕,若有所思的“嗯”了声。

    裴景臣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手腕疼?”

    苏清词本能的往被窝里缩了缩:“没有。”

    天色大亮,裴景臣照常准备早餐,而吴虑也信守承诺,说来就来,边吃饭边嘴巴不停地跟苏清词讲工作上遇到的奇葩。

    吴虑走后,裴景臣也去公司了。他如今是上午去公司,下午回家照顾苏清词,尽量把一整天的工作安排在上午处理完,实在弄不完的就带回家做,至于那些会议,能减少就减少,取消不了就尽量在线上。

    苏清词除了一日三餐和被裴景臣监督的按时吃药,就是尽量坚持画画,放松娱乐的单机小游戏很少玩了,只要身体撑得住,几乎都在画板前用功。

    “清词,今天夏至,煮点绿豆粥怎么样?”裴景臣端着一碗绿豆出来,发现苏清词坐在画凳上发着呆,手里拿一支蘸满光油的尼龙刷,保持一个姿势好像很久了。

    “清词?”裴景臣叫一声。

    苏清词痴痴地望着画布:“完成了。”

    裴景臣心神震颤,猛地看向画布。

    长210*宽170的大幅薰衣草,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和谐宁静的薰衣草花海。画面中,薰衣草色彩丰富多样,画家巧妙的利用色彩和光影,引观者身临其境感受那安然梦幻的自然美景。薰衣草有静止的,有在风中摇曳的,拥拥簇簇,花与叶布置的恰到好处,无色的风声仿佛透过画面吹荡在耳边,神秘又惊撼。

    它忧郁的紫,悲伤的白,沉溺着一份虚妄,包含着一场空梦。

    裴景臣感觉眼周干涩,不是痛彻心扉也不是肝肠寸断,那是一种静,一种静到极致才有的凄凉,好似胸膛被掏空之后再塞入满满的棉花,既空虚又胀满。

    “《薰衣.空梦》诞生了,好看吗?”苏清词扔掉尼龙刷,转眸望来时,瞳孔中明明有光芒闪烁,可落到裴景臣眼底,莫名的惊心裂魄。

    那光芒灿烂的像烟花,可烟花易逝。

    裴景臣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蹲到苏清词的膝边了,他说:“你又一次超越和突破,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苏清词并未说什么,只是勾唇浅笑,看看画,再看看露台上的花。

    “浇水了吗?”苏清词问。

    裴景臣说:“昨天浇的,还施了肥。”

    苏清词:“以后这些交给我吧,我想亲自照顾它们。”

    裴景臣应下:“好。”他说着起身,问苏清词累不累,苏清词摇头。

    “不累也休息一下吧,你终于画完这幅画,画了十年是不是?”裴景臣笑着说,“至少也得歇三个月,上次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你恢复的不错,你要是有兴致了,咱们选个好天气出去露营如何?”

    苏清词愣了愣,看向他。

    裴景臣说:“也不走远,就在京郊玩玩。”

    苏清词敛起视线,面色淡淡的道:“我不想动。”

    裴景臣抿唇笑了下:“那等你想动的时候,咱们再去。”

    苏清词没想打击他,选择沉默。

    裴景臣看着苏清词收拾画具,他可以帮苏清词做很多事,但画具他从来不碰。就好像苏清词从前再任性再胡闹,也不会碰一下他的电脑。

    出院至今,苏清词画的都是这幅薰衣草,如今完成了,裴景臣能从苏清词脸上看见明显的轻松感。

    裴景臣想起什么,忍不住问:“清词,你给我画的那些肖像画放哪儿了?”

    苏清词手下动作一顿,侧目看他一眼,继续忙碌:“怎么突然问这个。”

    裴景臣急切地说:“家里没有,我上上下下都翻过了,连车库和地下室都找了。”

    苏清词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可能是盯着色彩太久,眼睛又干又痒,还有点刺痛。

    裴景臣追问道:“你把它们放在哪儿了?”

    苏清词背过身去,随手抓起桌上一把画笔,把它们扔进洗笔筒:“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