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怪物之巢(1)
“污染指数还在上升,突破最大警戒线!”
“屏蔽仪已经开到最大,撑不住了!”
全球临时指挥部内,到处是迅疾的脚步声,简短急促的汇报一道比一道紧急,薄钦和王旭廷站在指挥大屏前,眉头紧锁,越发觉得不对劲。
污染指数高到这种程度,为什么一个现实副本都没有形成?
“封锁怪物集结的无人岛所在的附近海域,不要让它们靠近!”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薄钦的声音很轻柔,不像往常那样带着种恨不得揍他一顿的无可奈何,但当那双带着薄茧的手细心调整靠垫角度,不经意间擦过陆之靳耳畔时,还是让他掩在被子下的手难以克制地蜷成了一团。
刚刚动用过命运审判——即便没有真正用出——还是让薄钦身周遗留下了强烈的力量波动。
而陆之靳此时此刻,却还处在力量失衡勉强被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属于怪物的那部分污染力量正与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力量剧烈碰撞的状态。
怪物的那部分,逐渐开始大过于人类的部份。
“我昏迷……?”
陆之靳的记忆仍有些混乱,脑海中一会儿闪过火光下的尸山血海,一会儿闪过冰冷寂静的地底,一会儿又是源海深不见底的黑暗……但有的时候出现的却是吵吵闹闹的怪物和人类,撒泼打滚的醋精触手、翻肚皮讨蓝莓兔罐头的缅因猫,还有……
还有灰发的没头脑建筑师,打架永远冲在最前面的祝福师少女……总是担忧地注视着他,会问他疼不疼的小牧师……
“你疼吗?”
“不记得了不要紧,别再想了,陆之靳。”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渐渐化为眼前浓眉大眼的英俊帅哥。
小牧师……
积分榜第一。带走空气,也带走光,直到黑暗没顶。
很冷,就像曾经冰冷寂静的地底。
只剩下心脏鼓动和血液滴落的声音。
“陆之靳。”
忽然,有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破开黑暗,坚定地抵达他的身边。
彻骨的寒意褪去,温暖重新将他包裹,有人拥住他。
“不要再想了。”
四肢与躯体渐渐有了实感,蜷成一团的五指被小心翼翼掰开,褪去手套的指腹一点点抚过被掐出血痕的掌心,轻轻呵气。
“疼吗?”
带着叹息的声音落在陆之靳耳边,他怔怔抬头,灰绿色瞳孔中映出熟悉的面容。
“薄钦……”
“我在。”陆之靳闻言顿时不再客气,欢呼着开口:“都要!谢谢刘大爷!”
“喵——呜?”
这时一声嗲嗲的猫叫从路旁的草丛里传来,一只圆润过头的蓝猫迈着走样的猫步出现,后背上还挂着个小小的行囊。
看到陆之靳,蓝猫的眼睛顿时受到惊吓般瞪得滚圆,原本熟门熟路往刘大爷脚边去的步子立刻停下,开始缓慢后撤。
“噗噗!”
然而它背上行囊里的河豚鱼快乐地喷着水,朝陆之靳摇头摆尾起来。
“噗!噗噗!”
主人晚上好!
“是你们啊,真巧。”陆之靳垂头看向住在隔壁王阿姨家的猫先生和河豚怪,冰凉的灰绿凤眼扫向被挚友背刺后垂头丧气的蓝猫。
“喵,喵呜!”
蓝猫立刻乖巧蹲坐,尾巴紧紧夹在腿间,睁着漂亮的橙色大眼睛试图萌混过关。
效果意外得好。“小蘑菇呀,小蘑菇~发现一朵可爱的小蘑菇~”
“该怎么~~吃掉我可爱的~~小蘑菇?”
一个只有下半身能勉强看出人类形态,腰部以上完全被菌盖包裹的怪物从院墙外出现,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靠近。
“拔下他的四肢,捏碎他的脊骨,挣扎和尖叫是美味的佐料~”
歌谣的内容越来越恐怖血腥,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身形臃肿的蘑菇怪物摇摆着踏入。
“舌头拿来碳烤,嘴唇鲜嫩肥美,心脏,哦,多汁的心脏~一定要放到最后——”
肥厚的菌盖舒展开来,准确无误朝向陆之靳的方向——
下一刻蓦然裂开,露出长满了獠牙的血盆大口!
“一口吃掉!”
陆之靳对蘑菇怪物的用餐品位表示了肯定。
他觉得那一捧肥厚的菌盖炸一炸应该也特别好吃。
“哟!你好啊小蘑菇!”
蘑菇怪物摇晃着菌盖,探到陆之靳身前,语调奇异地开口。
“你就是红皇后说的那个,系着铃铛的黑头发人类?”
系着铃铛?爱上他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游戏开始崩塌】
游戏世界崩塌的那一天,黑桃Q与红皇后与往常一样相拥入眠,他微笑看着怀里心爱的女人,听着对方在睡意朦胧中轻声呢喃。
“明天早上我想吃香蕉煎饼……你给我做,好不好?”
“好。”
脖颈刺青处传来剧烈的疼痛,系统的愤怒毫无保留传来,黑桃Q平静地忍受下来,并没有动作。
他安静搂住自己的红皇后,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游戏崩塌6个月后】
红皇后睁开眼睛,看到纯白的天花板,模糊的神志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仍在那座纯白的迷宫。
“你醒了。”
黑桃Q沉默地坐在床边,带着满身散不尽的疲惫,朝红皇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XC06还是失败了。其余一切,全都被付之一炬,再无痕迹。
*
黑雾再度蔓延时,薄钦仍旧在错愕与不敢置信中愣在原地。
陆之靳曾经和他说过,幸福小镇是真实存在的,十六岁的大火也是确实发生过的,那么眼前的这场梦境……是想要告诉他什么样的真相?
告诉他其实是陆之靳放了这把火,杀死了所有镇民,将自己的过去完全掩盖,从此走出小镇,成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被国际区的富豪收养。
直到多年以后,顺理成章进入无限游戏。
但薄钦不相信。
陆之靳绝不可能主动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不相信。
“你看,这就是你们最敬仰的,最崇敬的第一玩家LU。”
“他可不可怕?”到处都是燃起的战火,满目都是鲜血与死亡筑成的废墟,门外的玩家正在一个个攻破副本,杨嘉斐在门外维持着结界,章洁带领着站在他们这边的怪物去往源海,抵挡住无穷无尽的怪物潮,而他必须守在银白大厅,牵制系统的全部注意力。
他要给予祂最后一击。
也必须亲眼看着那些人类和怪物一个个死去。
“LU……好好看着,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因为你错误的选择……XC06,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你天生就是怪物,你与人类在一起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会有这种后果?”
他高举告亡者之弓,最后一箭射向银白大厅深处,在逐渐崩塌的世界里亲眼看着章洁放弃所有祝福的力量,化作混沌魔女,耗尽所有力量后被淹没在怪物潮内。
“LU……你真的以为,你赢了吗?”
系统消散前充满恶意的声音响起,他追着逃逸的那股力量一同坠入源海,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门外开始崩塌的游戏,和一步步走进门内的杨嘉斐。
灰发建筑师费力地合上门,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慢慢地合上眼睛。
他确实没有赢。
但凡他得到的,又会全部都失去。
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到最后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在坠入源海,确认那股力量被源海吞噬,完全消散的时候,他心底升起的竟然是系统曾经说过的话。
——他不应该与人类为伍。
那他……就与怪物为伍。“什么声音……陆之靳?那是谁?等等,那不是……那不是无头姐提起过的,他们家里那个迷了路的小年轻吗!”
金融街街角的甜品店内,正在把没用完的鲜奶往嘴里灌的怪物老板在虚空中落下的声音里瞪圆了眼睛,忽然把鲜奶盒子一扔,爬上屋顶放开嗓门大喊。
“陆之靳!陆之靳——快回来——”
“陆之靳……就是特级猎人的那位……”
“也是怪物之王吗?”
“陆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当然也是个很好的怪物之王!”
对策总局,王旭廷带领值守的特勤队员站在夜空下,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蓦地拔剑。
巨大的剑影悬浮在他身后,接着特勤队员们依次拔剑,剑光向高空刺去,如同笔直的灯柱。
“陆之靳,回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陆大爷!你的怪物之巢我已经改造好了!你们的婚房也准备完毕,就等入住了陆大爷!”
铃铛声叮叮当当响起,杨嘉斐张牙舞爪地摇晃着手中的十七八个铃铛,俊逸的脸上憋得通红。
“哈哈哈哈哈哈!你必须得来看看阿洁的定妆照——”灰发建筑师忍不住破功爆笑,一边抱头鼠窜,一边高喊,“快点回来啊陆大爷!再晚点回来——阿洁就没法做你的花童了!”
“杨、嘉、斐——”
三头身的冰霜魔女暴喝一声,挥舞着着比自己人还高的法杖砸过去,献祭祝福之书以后转职近战法师的魔女战斗力惊人,哐啷一声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洞。
“陆大爷,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打小杨,他决不还手。”章洁简洁地开口,抡起法杖在杨嘉斐背后紧追不舍,偏头温柔地朝群星一笑,“我们说过的,要在现实世界过上你向往已久的日常生活,不要忘记啊。”
“嗷呜啊呜汪汪!”
“嘶——嘶嘶!”“轰隆!轰隆!”
高架上暴雨倾盆。
猫斯拉王掌控雷电的能力简直是大鬼隐匿能力的最佳作弊器,他们一个对上擅长近战的王旭廷,一个对上擅长远攻的薄钦,配合得恰到好处。
“轰!”
深紫闪电直直劈落,阻住薄钦的长鞭,天空大亮的一瞬,大鬼从王旭廷身后的阴影间鬼魅般出现,漆黑无光的刀刃无声无息递出。
一击落空,就毫不犹豫潜入阴影遁走,决不恋战。
“好,既然你们想死,本王就成全你们。”
他咧嘴一笑,脸上也露出疯狂的神色,顶着越来越可怕的压力不退反进,天空再度被阴云覆盖,闷雷滚滚中,深紫闪电如蛇般闪现。
杨嘉斐眨眨眼睛:“不用算,这些不可能够的。”
“要不然你别管我了?就把我留给对策局?”灰发建筑师乐观地开口,“公家的饭说不定很香呢?”
“……你觉得对策局没有系统插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陆之靳长叹一口气,不想再和某个没头脑多费口舌,他慢吞吞地一个一个尸体种完树,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深红光晕自他身侧浮现,倏尔拉长,形成一柄弓箭的模样,陆之靳漫不经心地伸手握住,并指按住弓弦。
“很久很久以前,
“树神来到这里。
“他种下一棵大槐树,
“庇护着我们,
“一年又一年。
“很久很久以后,
“树神又回到这里。
“这一回啊,
“就换我们来守护。
“走啊!走吧!
“破开迷雾,
“摇起铜铃,
“点亮那盏长明灯!
“走啊!走吧!
“破开迷雾!
“这一回换我们来守护,
“在大槐树下!”
无数悬挂在大槐树下的红色丝带忽然挣开,随风飘向高空,那些数不尽的期盼与祝福化作千风,缱绻地拂过湿润的脸颊。
“咯咯~~咯咯咯~~~~”
“归零!归零!”
红月下瞬间挤满了人与怪物,刘瑞抱着缅因猫出现在青铜巨门下,同样与陆之靳有着契约的一人一猫将手掌贴在门背后,毫无保留地释放出自己的力量。
“先生,这一次换我拉您回来。”
“陆,你说过不会再抛下我,要养我一辈子的!不准食言!”
不同的称呼,称呼着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于夜色中的各处响起,认识陆之靳的,不认识陆之靳的,人类,或者是怪物……听到了那一道呼唤的他们,都在某种莫名出现的冲动下,不约而同加入了呼喊。
“陆之靳——”
“陆之靳。”
“回来吧!陆之靳!”
那是曾经拼尽一切守护住这个世界的黑发青年,被由他守护着的世界回以的无限期许。
愿你守护的,也同样守护你。
“——陆之靳!”
成千上万的呼喊传开,再被更多的人与怪物听到,于是数以百万计千万计的呼喊汇聚在一起,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那个空了的玻璃瓶内,忽然又开始凝聚出璀璨的星辉。
一点,一滴,如同细沙汇成塔,再雀跃地溢出瓶口,环绕着青铜巨门闪耀。
“——轰隆!”
迄今为止最强烈的拍击自门背后传来,青铜巨门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倒塌,但在最后一刻那震动又消失,就好像被某种力量强行掐灭。
“轰——隆!”
下一秒,随着一道天崩地裂般的炸响,一切都归于平静,沙盘内象征着源海的黑色海水消散得干干净净,无人岛周围的海域在一瞬间蒸发,混乱的磁场归于平稳,这一片消失的土地再度出现于可被人类观测到的卫星图像中。
满天星辰忽然开始激烈地颤动,逆行的群星倏尔静止,齐齐大亮!
“嘎吱——”
在所有人类和怪物的屏息中,青铜巨门被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寒冷倾泻而出,随即被明亮的星辉和温暖的目光包裹,一点点显露出隐没于其中的那道身影。
“啊,你们都在啊。”
黑发灰绿眼睛的青年推开门,就像是在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偷吃宵夜归来,朝他们露出理直气壮的微笑。
“我回来了,大家。”
砰——
静止的星辰嗡鸣颤动,化作漫天明亮至极的流星从天空坠落,一场史无前例的流星雨在怪物之巢落下,将远行的灵魂再度带回到他们身边。
被你守护的世界,也一直守护着你。
这一回,他选择主动拥抱鲜血与死亡。
他在源海的吞噬与同化中活了下来,既没有成为源海的一部分,也没有被源海打上烙印。
他在深海中与无数怪物厮杀,再一次踏着淋漓的鲜血和永无止境的污染,踏上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他成为了怪物之王。
不会被源海同化的,与源海互相制衡的怪物之王。
他将永远守着那道门,以自己的身躯和意志,阻拦一切污染对现实的侵蚀。
那是他们所有玩家,所有渴望自由与希望的人类与怪物,都拼了命想要去到的世界。
所以他也会拼尽一切,用尽全力,在自己彻底消亡前,将所有污染都消弭。
“——轰隆!”
闪电如蛛网密布,将在巨浪间飘摇的游艇完全笼罩,像是命运投下密不透风的大网,要将渴望自由的灵魂彻底缚住。
陆之靳抬手,没有任何躲闪得接住向自己直直劈落的雷电,手掌在一瞬间焦黑碳化,又在下一个瞬间恢复如初。
“轰隆!”
失去庇护的游艇在下一道电光中四分五裂,陆之靳从容踏入海中,无数红黑相间的触手自海底尽情舒展,将他高高托举起来,直到与天地同高。
“轰隆!轰隆!”
漆黑浪潮疯狂涌来,掀起高过雷电的狂澜,朝他当头拍下,被他面不改色地挥开。
无数黑红相间的触手环伺着他,拱卫着他,向四面八方张狂地涌动着,膨胀着,直到将那张雷电密布的大网彻底撑破,撕得粉碎!
如果这是命运设下的陷阱,那就让它来吧。
他是系统为自己打造的用以永生的容器,是源海始终想要吞噬的猎物。
他也是能反噬一切生命的告亡者,是妄图彻底消弭源海的疯狂的赌徒。
在彻底沉入漆黑海面,黑暗即将没顶的那一刻,陆之靳最后看了眼头顶的夜空。
漫天繁星闪耀着,像是无数过往中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
他们朝他微笑点头,注视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陆之靳也露出微笑。
如果要让系统彻底毁灭,要完全消弭污染,要让这个世界回归到原本充满自由与希望的模样——
那他就不能是陆之靳。
他必须是怪物之王,是LU,是XC06。
黑桃K的声音再度响起,像是在真心实意地劝导,又像是在满怀恶意地期待。
“接着往下看……还有更可怕的真相……你真的……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不等薄钦有任何反应,画面迅速变幻,黑发灰绿眼睛的少年身形拔高,已经成长为游戏中的第一玩家LU。
幽深空旷的大厅中,将青年完全笼罩在内的斗篷下摆扫过地面,LU单膝跪地,深深垂首。
“做得很好,LU。”
大厅顶部的漆黑深空忽然荡开银白波纹,轻缓地起伏,落下带着愉悦笑意的声音。
“现在你已经成为人类玩家的守护神,他们所有人都信任你,听命于你,相信你能带领人类推翻我,重获自由。”
“想要推翻我的人类玩家,相信着一个最忠诚于我的第一玩家……”
在盈满了讽意的笑声里,薄钦霍然抬首,看向那被迷雾掩盖的大厅。
“很有趣,对吗,LU?”
那是系统大厅。
那是系统的声音!
薄钦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专注观察那座大厅的一切,但深黑的雾气又一次蔓开,模糊了跪在地上的青年身形,以及那道回荡在他身边的命令。
“你继续和那些人类玩家在一起,将他们的动向汇报给我。”
“不要让我失望,LU。”
直到最后一点声音与光都被黑暗遮住,薄钦控制不住地向后跌退一步,重重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始终屏着呼吸。
他神情骇然地注视着黑暗中那个黑发青年方才跪着的地方,只觉得满心荒谬与不可思议。
陆之靳……那样骄傲与自由的灵魂,无声无息地跪在系统大厅,被系统无所顾忌地,肆意地羞辱和命令。
陆之靳,他从一开始就是系统的人。
他才是那个人类的叛徒。
但是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亲爱的玩家。”黑桃K的声音环绕着薄钦,在他耳旁低低笑语,“我已经提示过你了,杀死恶龙的,就是另一条恶龙啊……”
“你知道他的,陆之靳,LU……他多么聪明啊!在怪物小镇中长大的陆之靳,难道猜不出这个世界的真相?在游戏里的那几年,他距离系统那么近,难道会猜不到系统对人类世界的蚕食与控制?”
“他知道的,知道该怎样……才能彻底摆脱被掌控的命运。”
低沉暗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恶意。
“只有杀死系统,成为系统,成为怪物之王。”
*
……不可能。
薄钦想到八年前的那次大桥垮塌事故。
掉进源海,XC06几乎不可能生还,系统却只是受到重创,这段时间祂从实验体和怪物身上吸取生命,已经有了恢复的迹象。
他们XC系列的实验体,就是系统最好的补品。
办公室前的那座雕塑已经被搬走,被封死在内的XC01被系统彻底吸干,极端痛苦地死在他眼前。
黑桃Q看着神情懵懂,下意识伸出双臂想要靠近的红皇后,心底越发不忍,但却不得不开口。
“红皇后,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强迫自己直视那对惊慌失措,逐渐蔓开水汽的眼睛,平静地开口:“祂对所有人的监控都加强了,我瞒不住你的存在。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彻底离开这里,离开我,选择平静的生活;二是留在组织,但必须从训练场从头开始。”
红皇后选择了留下来。
那一刻,黑桃Q心底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他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觉得自己卑劣至极。
“活下去,然后走到我的身边。”分别的时候,他与红皇后最后一次相拥。黑桃Q只说了这一句话,因为他知道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改不了自己亲手将红皇后推入地狱的事实。
她会恨他的。
但他会一直爱她。
在这个一切都被扭曲了的纯白迷宫内,太过纯粹的爱与恨都无法存活。
红皇后会知道的。
【游戏崩塌一年后】
“哔——”
当角斗场上最后一个对手也倒下后,宣告胜利的哨声终于响起。
八角笼中,红发的女人重重喘息,勉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血水与汗水模糊了她美艳的脸庞,却盖不住浑身散发出的凌厉杀意。
笼外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都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红皇后,是这个训练场内最后的胜者。
也是半年的训练期后,唯一可以活着走出去的人。
这就是训练场的规矩。这里没有任何道德和律法,只要能不择手段赢得胜利。
因为败者将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你运气很好,上头有个大人物点名要你。”训练场教官冷漠地开口,没有任何扶一下摇摇欲坠的胜者的意思,“这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好好把握,红皇后。”
一步登天?
在终于踏出这个不见天日的训练场时,红皇后嘲讽地仰头,发现自己依旧看不到头顶的天空。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要去那个亲手将自己推入这座炼狱的男人身边。
陆之靳挑挑眉,很有礼貌地抬手打了个招呼。
“哟,你好啊,看起来很好吃的蘑菇怪。”
他诚恳发问:“红皇后?我认识吗?”
蘑菇怪物大张着嘴,口水如同瀑布般哗哗流下,闻言发出了“嗬嗬”的怪笑声。
“你当然不会认识红皇后……红皇后也不认识你……”
肥厚菌盖的摇摆频率渐渐变快,像是蘑菇怪正笑得浑身发颤:“但你们很快就能互相认识了。”
“只要你——”
细长舌头倏而如箭般射出,尖锐端头闪烁着色泽艳丽的毒液,直刺陆之靳的双眼!
“也成为试验场的一员!”
陆之靳的身体因为那三个字微微坐直。
灰绿凤眼内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没有看向朝自己飞速掠来的攻击,而是第一次真正打量起了眼前的蘑菇怪物。
试验场?
“——喵!!!”
缅因猫从天而降,润湿的毛发在电流萦绕下根根竖起,尖利的爪子瞬间撕烂了那根细长舌头。
肥厚的菌盖顿时扭曲起来。
“吼——嗷!”缅因猫愤怒地咆哮着,尾巴高高扬起就要扑上去把蘑菇怪物撕得稀巴烂。
“欸,别,旺财。”试图寻找蘑菇怪物脖颈但失败的陆之靳遗憾收回目光,把作势欲扑的大猫捞回来,心疼地捏着猫爪子对光观察,“这舌头都没消毒过你也直接上手抓?快给我看看有没有弄脏……”
被王阿姨和薄钦养得越来越难伺候,口味和要求直线攀升的陆之靳,已经成功从曾经餐风露宿活着就好,变成了娇气金贵挑三拣四,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他迅速拿出薄钦备好的消毒纸巾给缅因猫的爪子和肉垫消了个毒。
“你,你们——”
蘑菇怪物浑身乱颤,被削了一半的舌头流出腥臭的脓液,大着舌头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人一猫压根没抬头看它。
“好吧,好吧,又被红皇后说对了。”蘑菇怪物愤恨地嘀嘀咕咕起来,“红皇后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类身边有一只这么厉害的猫?”
“竟然连猫铃铛的样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真该死,可恶……好想吃……嘻嘻,肯定很好吃。”
在蘑菇怪物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中,陆之靳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曾经优雅矜持的猫先生显然在王阿姨的投喂中逐渐失去了初心,脑袋滚圆肚皮滚圆,努力端正坐好的模样不能说是有些可爱,只能说是可爱至极。
刘大爷将做好的鸡蛋灌饼递给陆之靳,“诶哟”一声蹲下身,挨个摸了摸猫先生和他背上的河豚怪。
“小蓝猫又带着小伙伴一起来啦?今天想吃什么呀?”
猫先生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陆之靳的神色,粉嫩的肉垫略微一动,又怂怂地放下,那张肉已经扑出来的大脸盘子上浮现出肉眼可见的纠结,半晌委屈巴巴地呜咽一声,耳朵也向后弯折,整个猫看起来都丧丧的。
“呜……”
“欸怎么还委屈上了?谁欺负你啦小蓝猫?”
“咪呜——咪——”
“噢哦好好好,那今天爷爷给你们做炒蛋吃好不好呀?还有刚卤好的牛肉,小蓝猫最喜欢吃了对不对?”
“噗噗!”
“嗷呜!”
陆之靳看着原地躺下摊开肚皮嗷嗷叫唤,引得刘大爷满脸慈祥又哄又摸的蓝猫,觉得这套路看起来真是格外眼熟。
他看向不知何时起出现在身侧的银发男人,用眼神问道:你教的?
银发金瞳的猫斯拉王冷哼一声,高傲地抬了抬脸。
“马马虎虎,也就学到了本王三四分精髓吧。”
“尾巴。”陆之靳淡定地咬了口炸年糕,指了指银发男人的身后,“摇起来了。”
“陆!”
漂亮的金棕色瞳孔蓦地放大,银发男人下意识伸手摸向那处,接着猛地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地低喊。
“你怎么能这样——”
“刘大爷,给我们家大猫也来一个大满贯!”调戏完小猫咪的陆之靳心情愉快,朝正在炒蛋的刘大爷招呼了一声,伸手往旁一抬。
猫斯拉王别别扭扭地哼了哼,努力压着上翘的嘴角,金棕色瞳孔里闪闪发光。
“谁,谁要你给我买了?”
他这样说着,一边却乖顺地垂下头,甚至微微弯下了腰,好让矮他一头的陆之靳能方便地将手放在自己的头顶。
“叮当!”
挂在脖颈间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在陆之靳指尖闪过深红的光晕。
“好了,铃铛记得要一直带着啊,旺财。”
陆之靳揉乱了大猫一头银色短发,在刘大爷一脸“年轻人啊就是花心爱玩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小陆想怎样就怎样”的欣慰神情里,有些诧异“咦”了一声。
“咪——呜——”
夜色中,一只银渐层长毛曼基康迈着小短腿一溜小跑过来,啪唧一下抱住了陆之靳的裤脚。
深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回应又短又沉,是越过多年时光,兜兜转转又响起的承诺。
“别怕。”
混乱的记忆与力量奇迹般稳定下来,陆之靳恍然回神。
他在。
这里不是地底,也不是源海,他在现实世界。
理智在瞬间回笼,他没有挣开薄钦的手,只是平静地开口:“我要去幸福小镇。”
“好。”薄钦皱着眉,但却答应得很快。
已经做好被制止和说教的陆之靳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脸上的惊讶太过明显,薄钦无奈地笑笑,主动放开握着陆之靳的手。
“我和你一起去。”
“不——”
陆之靳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要拒绝。
“有些事情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薄钦温和而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但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
“你身边已经有很多人了。”
陆之靳蓦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平常总是教训他懒惰又无理取闹的人笑得一脸纵容:“就像平常那样,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们。”
“让我们和你一起,好吗?”
所有声音再度消失了。
耳畔仿佛只剩下那句话一遍遍回荡,搅得所有思绪都乱成一团,莫名酸胀的感觉在鼻腔发酵,陌生得让陆之靳有些不知所措。
“……嗯。”
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下来,晃神间就被薄钦按在椅内系好了安全带,接着座椅放平,柔软的毛毯盖住身体,温暖舒适的环境顿时让陆之靳昏昏欲睡起来,他困顿地眨了眨眼睛,看到薄钦眼中似乎闪过微弱的笑意,但却什么都没再说,只是转身准备离开。
“薄钦!”
陆之靳凭借最后的意志拉住了西服的衣角。
“我确实是在幸福小镇长大的,16岁那年的大火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有太多事他还没做好准备说出口,但如果薄钦想要知道,有些事他也不会隐瞒。
“这份保单……是他们留给我的线索。”
那些镇民们,一直都是这样不声不响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所以他必须要去一趟幸福小镇。
他的租客。
“薄钦。”
陆之靳喃喃开口,记忆终于回笼。
他想起了飘扬的漫天红丝带,想起了大槐树下渐渐消散的身影,也想起了那一通电话。
“老薄,我想吃红烧肉蟹粉汤包麻辣鸡丝烤脑花。”
灰绿色眼睛里划过浅浅的笑意,陆之靳仰起脸,满怀期待地报菜名。
“不行。”
“想都别想啊,陆大爷。”
然后遭到了冷酷无情的拒绝。
双份的。
“老薄!”
陆之靳朝慢条斯理开始放床上茶几的薄钦熟练投去哀怨的眼神,接着朝端着饭碗走进屋内的灰发建筑师翻了个白眼。
“你来这里干什么?”
杨嘉斐一脸受伤:“拜托,讲点道理啊陆大爷!”
“是谁把突然昏迷的你捞出大槐树下的?是我!是谁送了这栋别墅,让你刚来滨海就有地方可去的?还是我!”
情绪激动的建筑师挥舞着筷子,恶狠狠地咬了口酱猪肘。
“我告诉你!你昏迷三天,污染指数居高不下!要不是有我看着差点就要被送进去了!”
“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哎哟气死我了……”
陆之靳朝突然靠谱起来的队友投去了一个肯定的微笑。
“哦……谢谢你啊,加菲。”
他慢吞吞地开口,嫌弃地看了眼摆在茶几上清汤寡水的米粥,在薄钦冷着脸递来一勺时乖巧地张口咽下。
杨嘉斐在薄钦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屑。
——搁这儿装乖巧?
陆之靳无辜地挑挑眉。
——我有人喂,你有吗?
“……”
灰发建筑师嫉妒地咬碎了筷子。
陆之靳醒来后不久,污染指数就直线下降,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回到普通人类的指标,因此薄钦喂了顿饭后便匆匆离开,显然关于大槐树副本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
而某个特级猎人一走,杨嘉斐就彻底放弃形象管理,瘫在沙发里开始哀嚎。
“陆大爷啊!你真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
那始终萦绕在耳边的声响忽然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就落在脸侧、肩头、腰后、与腿边。
“陆之靳……”
薄钦仰着头,深棕色瞳孔在极度愕然中不由自主地睁大,深深地映出王座上青年的模样。
完全转变为血色的眸子里空洞无光,无数深红与深黑相间的触手自黑发青年腰部以下涌动着舒张开来,膨胀着蜿蜒着向外探出,将他环绕在内。
王座上的……是怪物之王。
第 82 章 怪物之巢(2)
“嘀嗒。”
在那些触手彻底张开的同时,所有怪物更加低地匍匐下去,绝对的安静中,薄钦听到水滴坠落,汇入水泊的声音。
浓烈的血腥味随之飘散开来。
“——陆之靳!”
“大槐树禁区解封,污染浓度已下降到安全范围,将由BC集团进行更新,改造为大公园后向市民开放……”
陆之靳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头顶有些熟悉的天花板,再接着听到楼下传来的午间新闻播报声,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手背上微凉的触感。
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刚要坐起来,肩膀就被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按住。
这种熟悉的感觉顿时让他回过神,灰绿色眼睛里浮现出一缕纳闷。
“薄钦?”
按住肩的手顿了顿,随后难得穿着家居服的薄钦俯下身,将陆之靳从床上扶起来,往他的腰后塞了个靠垫。
“这帮第二个游戏的后辈也太可怕了!”
他发出了和陆之靳曾经一模一样的感慨。
“他们都是属狗的吗?”
陆之靳双目无神地窝在床上,闻言转过脸,瘦削的脸颊上透着病态的苍白。
“啊?”
“地狱会欢迎你的,黑桃J。”“前方三百米,掉头,直行八百米,在第二个路口左转,直行五百米,左转,五百米后左转,在第一个路口右转……”
陆之靳拿着保单输入地址,很快越野车装载的缺德导航提示音响起,他打了个呵欠,拉高羊绒毯,原地躺下。
两个小时呢,还可以睡一觉。
“老薄到了喊我。”他闭着眼睛拍了拍身旁的薄钦,摸到一个毛茸茸的狼犬玩偶,满意地搂住抱进怀里。
他们和对策局救援队交接完就要了辆车,那些被骗来的人类会被送回滨海,而陆之靳和薄钦则要继续行程,去往祈福山庄调查。
经过怪物包机的事,谁都看得出来祈福山庄一定有问题。
所以他们……嗯,好困……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缺德地图持续为您导航!”
陆之靳把自己团在毛毯里,迷迷糊糊间听到薄钦关掉导航的声音,他昏昏沉沉地陷入不怎么安稳的浅睡,感觉还没过多久就被拍了拍。
“陆之靳,陆之靳。”
放得又轻又缓的声音很有耐心地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很快就到了,醒一醒。你这样睡得不舒服,不如今晚早点睡。”不用多想,一定是陆之靳又做了什么。
某位柔弱不能自理的房东总是热衷于作死和乱来,薄钦对此早已经习惯到麻木,他现在对陆之靳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让自己受伤。
“那个,薄特级……”对策局新招的实习干员核对好数据,却仍然待在原地没走,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个,就是……”
年轻的干员一副犹豫畏惧却又心痒难耐的模样:“请问陆先生是和您一起来的吗?”
薄钦沉默了一下,说道:“对,他在休息。”
“哦,在休息,在休息……”实习干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嘴角诡异地抽搐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上扬的弧度,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听说那边的刺客是被招安的?监管者就是陆先生?”实习干员偷偷向旁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表情继续扭曲着小声开口,“您真的不考虑将监管者替换成自己吗?”
见薄钦没什么反应,实习干员张了张口,最终委婉地提醒道:“监管者和被监管者关系亲密,同进同出,同住一个屋檐下……听说那个刺客还是主动要求陆先生监管……”
“我们对策局的大家都觉得,陆先生人那么好,又热心又善良,还特别容易相信别人……和这么个看着就对陆先生图谋不轨的危险人物天天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安全?您,您是不是应该……”
实习干员说到陆之靳,原本的紧张拘谨都不翼而飞,絮絮说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和谁说话,脸色顿时煞白。
“抱歉薄特级!我不是在要求您,我只是,只是……”实习干员嗓子发干,结结巴巴地开口,半晌忽然九十度弯腰,豁出去般大声喊道。
“薄特级,请您务必照顾好陆先生!”
现场一片安静。
一旁正在接受检查的刘瑞:“……”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不但要给上司既当杀手又当保姆,还要被限制人身自由,拴起来送给上司喜欢的人当免费劳动力,最后还要在不知内情的路人眼中被当成男妖精,成为上司与喜欢的人PLAY中的一环……
怪物之巢能给他多发几份工资吗?下一刻,地面骤然破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庞然巨物撑开地平,嚎叫着支起身体。
“嗷——”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这个从地底爬出的怪物。
它看起来根本没有四肢、躯干和头颅之分,以正中那颗幽绿色的瞳孔为核心,所有肢体都被凌乱地从各个方向拼接在一起。
摩天大楼牢笼在它面前仿佛只是个玩具,它只是用头顶的手臂狠狠扫过,顿时就让牢笼豁了个口子。
“这缝合怪太大个了!根本躲不开啊!”
杨嘉斐大喊着,控制牢笼以扭曲的S型路线飞行,但在绝对的体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显得毫无用处。
掉落的实验体被缝合怪随意融进自己的身体,让它的身躯越发庞大,更加轻而易举地撕裂牢笼。
它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高耸,身体各个方向都在不断生长,向外蛮横地侵占——
“砰!”
直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试验场所在的地底空间再也无法容纳缝合怪的存在,庞大如山岳般的巨物冲出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吼!”
“疏散!疏散!”陆之靳没有开口,但少年却像是从他的态度里已经得到确认,那对深棕色瞳孔内顿时荡开欣慰的笑意。
“没关系的,虽然暂时不能离开,但总会有那一天的,可惜这样的光我今天好像不能再来一次了。”
少年踮起脚,给了陆之靳一个充满鼓励意味的拥抱。
“你等着我,下一次我会让它们更好地帮助你的。你不要放弃,我也不放弃,好吗?”
陆之靳怔怔看着少年,晦涩的灰绿眼睛里映出那张温暖平静的笑脸,张了张口想要拒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不”字。
他就这样看着少年抬起指尖,将在那之上悬浮的一点星光递到自己眼前,笑着向自己伸出手。
“我是薄钦,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
陆之靳不记得自己最后有没有告诉少年自己的名字,因为少年在话音刚落时就像是来时一样凭空消失,接着深黑触手无声无息将他绞住,系统出现在恢复成一片黑暗死寂的地下洞窟,熟悉的混乱与痛苦再度降临。
但这一回,他好像不再那么痛苦了。陆大爷心酸的泪。
“陆大爷你来看这个。”有大腿傍身,杨嘉斐顿时一扫畏畏缩缩的蔫巴样儿,神采飞扬地挥舞着钢笔,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示给陆之靳看。
“我把监控里看到的,和你拿来的那份地图叠在一起,有新发现!”
陆之靳看着整个试验场的模型,熟练打开图层开关,看向显示出的两份来源不同的图例。
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图层来自红皇后,蓝色代表安全,白色代表实验室,红色是实验体关押区,黑色意味着情况不明。
杨嘉斐给出的标记就丰富得多,也只有他们第一小队才能看懂。
画叉的表示不用关注,对勾表示可以躲藏,感叹号表明需要探索,问号意味着不确定、可能有风险、需要谨慎。
两个图层一经对比,陆之靳立刻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星星点点的蓝色图斑只占据了极小的一块,而在其中最靠近试验场中央的,面积最大的一整片蓝色图斑上,却落满了黑色的问号。
红皇后给出的安全区,在杨嘉斐的分析中,却恰恰正是整个试验场风险最大的地方。
“我认为阿洁最有可能在的位置,也在这片蓝色区域内。”杨嘉斐神情严肃,放大模型局部,调出安保巡查的路线,“巡查路线到这里戛然而止,证明这是一个完整的空间,但从监控里看,这里却只是一个小型的废弃实验室。”
“蓝色标注没有问题,这一片区域已经接近西翼,那里是整个试验场的后勤区。”杨嘉斐咬着笔杆,不确定地开口,“也可能是暗室或者夹层,单从监控里只能分析出这么多,我得到现场才能发现更多线索。”
陆之靳毫不犹豫地转身:“那就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他朝身后招招手,示意杨嘉斐跟上,姿态异常嚣张:“我都来了,你还担心什么?实在不行就一路炸过去。”
就和他们以前一样。
杨嘉斐顿时大惊失色。那道声音顿时更加愉悦:“大鬼,我的好孩子,既然你记住了自己的错误,那今天就可以出去了。”
刘瑞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垂着头,没有任何情绪地跪在原地,就像一具被排除了故障的机器,等待主人输入指令。
“小鬼最近有些不听话,这张牌不好用了,你去把它带回来。”
呼吸乱了一瞬。
在一片安静中,刘瑞死死咬住牙,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他听到自己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只需要带回小鬼牌,还是要将小鬼的尸体也带回来?”
系统似乎轻轻笑了笑。
“大鬼,我记得你和小鬼的关系很好,你下得了手吗?”
刘瑞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我只需要遵从您的命令。”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
下一刻他手腕上的束缚被解开,失去支撑的身体顿时向前倾倒,刘瑞用手掌撑着地面,在眩晕中艰难地喘息着,庆幸自己不用再掩饰过快的心跳。
骤然的动作让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一时间他只能伏在地上,勉力平息着紊乱的呼吸。
“可以杀他,也可以不杀他。”
“你去给他一个警告”
系统的声音漫不经心响起,让刘瑞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但下一句话却让他心脏骤停。
“小鬼最近经常在金融街徘徊,和卖鸡蛋灌饼的刘大爷频繁接触,这可不好。”
那道带笑的嗓音轻描淡写地下达了命令。
“刘大爷或者小鬼,你选一个吧。”“欸,小陆人呢?鸡蛋灌饼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刘大爷纳闷的声音响起,薄钦骤然从沉思间惊醒,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果然如此的不祥预感。
因为排队队伍太长,陆之靳早早赖在了旁边的长椅上休息,但现在四周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某个不省心房东的身影?
“喵呜~~咪!”
被某人强行调整的提示音响起,几则消息迅速弹出。
陆之靳:你在哪儿?
陆之靳:【定位】我已经进来了。
陆之靳:快来呀老薄,游游说这里有好多怪物!
“……不打扰您了,我这就去送给他。”
薄钦朝刘大爷点头致意,转身的刹那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陆之靳这个……
不知死活不顾自己安危的小混蛋!白鸽们刚巧落在横幅前,被杏花婶横眉一瞥,顿时飞快地跳着脚离开,连一根羽毛都不敢拉下。
李屠夫和鸽弟还在地上晕着,教书先生已经游动着蛇尾出现,教鞭在空地上指指点点,时不时戳一下礼炮,或者拍两下鲜花,他绕着整个高台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杏花婶面前,满面红光地点了点头。
“好,很好,布置得没问题。”
杏花婶眼中也露出笑意:“小靳十六岁生日,当然不会有问题。”
“老壹已经回来了,一切照常。”教书先生扭着蛇尾从众怪物身侧游过,低低吐出一句,随后面色正常地往高台下游去。
“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抱头蹲在地上的李屠夫和鸽弟对视一眼,“哎哟”叫唤着站起身,脚后跟不着痕迹外移。
“——站住!”
杏花婶一声暴喝,擀面杖“砰”得砸进地面,在高台正中央留下个不大不小的坑洞。
“小靳要和老壹好好说会儿话呢,你们去添什么乱?”
“先把这里给布置好了,之后再去找小靳!”
“……”
李屠夫和鸽弟继续一脸菜色地挪回来,一个解下自己的剔骨刀,一个伸手摸出一颗金灿灿的鸽子蛋,都是看也不看地直接扔进了那个坑洞内。
剔骨刀和鸽子蛋咕噜噜撞在一起滚下洞,透过坑洞,能看到底下其实联通着一个很大的空间,几乎整个高台下都被挖空,里面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镇内随处可见的东西。
但无一例外,都是镇民们平日里最宝贝,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的好东西。
或者说,那些就是每一个镇民的本命武器。
“好了,最后检查一遍!”
杏花婶拍拍手,用力将自己的擀面杖捅进坑洞内,李屠夫和鸽弟蹲在地上把坑洞填平,复原地面上花砖的纹路,再把鲜花摆好,终于一切恢复原样。
蓝天白云下,高台上花团锦簇,大红横幅高高飘扬,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高台下河流缓缓淌过,一队鸭子欢快地嘎嘎叫着,泅水逆流而上,去往家家户户门前。
一切都已经布置好,等到夜幕降临,这座小镇最盛大的那一场庆典就要开始。
*
庆典的主角正在拆礼物。
每年生日,一部分镇民会选择在生日会时将礼物给他,但更多的镇民会提前将礼物放在小院门口,只等睡醒起床的少年打开门的那一刻迎来惊喜。
今年也不例外。
门外的礼物堆得高高的,少年拎着小推车跑了四五趟才全部拿回小院,一口气倒在了客厅中央的照片墙下,干脆席地而坐,直接拆了起来。
老壹在旁边笑着看他。
“小子,今年又收了些什么好东西?”
黑发灰绿眼睛的少年两眼亮晶晶。
“李屠夫送了我一整套的防具!可以任意放大缩小,随身携带——哇,以后在山里碰到野怪再也不愁身上没有防护了!”
“还有蛇先生给的书……《人类世界礼仪大全》《职场厚黑学》《太上老君清静心经》?”
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想吐槽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只是问道:“还有呢?”
“杏花婶给了一根纯金的擀面杖吊坠,鸽弟给了一份信鸽饲养指南和肉鸽食用指南……”少年乐呵呵地捧着礼物,一脸高兴,“今年的礼物都好实用!”
老壹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就这么点东西你就开心成这样,那以后出了小镇,岂不是眼睛都要看花了?”
自出生起从来没有出过小镇的少年一脸好奇:“老壹,外面都有什么?”
“外面啊……”中年男人露出回忆的神色,半晌笑眯眯地开口,“有比小镇最宽的河还宽的马路,两边是各种各种的商店,卖着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东西。那里的摩天大楼能高到云层里,到处是各种游乐场和公园,玩不完的项目做不完的游戏……”
“外面的世界啊,有很多像你我一样的人类。他们每天辛苦地读书、工作,来回奔波,忙忙碌碌,但生老病死都有社会提供保障,不用时刻警惕危险,也不用随时准备战斗……他们的出生和死亡都有人期待有人惋惜,来这世间一趟过得很快,但都充满意义。”
黑发少年眼睛亮晶晶,发自内心地感慨道:“这么好!”
“欸——我就说吧?你看看你,眼底的向往都快要流出来了!”
老壹忍俊不禁地看着满眼放光的少年,打趣道:“小子啊,出去以后啊,你就不想回来啦。”
少年毫不犹豫地反驳:“才不会!我肯定要回来的,你们都在这儿呢!”
现在看来,显然陆之靳也是在八年前的那场大桥垮塌事故里进入了无限游戏。
这就说得通了,他和建筑师在现实世界本就是好友,进入游戏后因为身体不好,想必也一直被保护着——
所以自然胆子大,心又野,养成了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薄钦可以肯定的是,陆之靳绝对没有进入过第二个游戏。
而陆之靳之所以隐瞒自己游戏玩家的身份,或许就是建筑师曾经给出过警告。
——因为系统一直想要清除所有第一个游戏的玩家。
而现在,或许是因为自己在那天走入了别墅,也可能是建筑师在大槐树下逐渐复苏被察觉……
陆之靳也被系统发现了。
这个本不在系统清除名单中的漏网之鱼,屡屡被卷进污染事件的倒霉蛋,根本不是什么嫌疑人。
那些污染事件,根本就是为了他而来!
“欢迎来到夏高保险!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前台扬起甜美的笑容,拦住了薄钦。
薄钦顿住脚步。
他转向前台,目光落在预约簿上。
“有一个叫陆之靳的人来过吗?”
“请您稍等,我查询一下。”前台维持着甜美的微笑,低头开始操作。
手机上,一条新的消息跳出。
陆之靳:“我在他们总裁老张的办公室门外了,很精彩很刺激,快来!”
而在同时,前台歉意地摇了摇头。
“抱歉先生,没有查询到这位陆先生的登记信息。”
如果没有访客登记,陆之靳是怎么进入写字楼的?又是怎么到达总裁办的?
只有一个答案。
薄钦满脸森然地抬头,一字一句开口。
“你们张总,现在在哪儿?”
有人故意放陆之靳过了门禁。
*
“叮叮叮!恭喜您达成1km成就!”
“零食格子解锁x1,山楂糕或者酒酿圆子,请选一个吧!”
“陆!我有事要和你——”
身形超过一米的缅因猫从二楼飞跃客厅,扑通一声砸进陆之靳最爱的懒人沙发,接着目瞪口呆地看向沙发旁,因为过于震撼而嘴瓢发出了鸭叫。
“嘎——你在干什么?”
“运动……”陆之靳有气无力地开口,手腕上牢牢戴着他的电子手铐,正在跑步机上挣扎着迈步。
被设定好的步速控制在一个让他不能摆烂,也不会让他感到疲惫的程度,简直让怪物之王苦不堪言。
“喵的,这个世界终于要坏掉了?就你还会运动——”
缅因猫忍不住飙出了猫界国粹,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狐疑道:“等等,又是薄钦?”
“不然还能是谁?”
陆之靳哼哧哼哧又走了1公里,再度解锁零食格子x1,颓丧地将自己摔进沙发。
“加菲背刺我……薄钦不知道和他商量了什么,用别墅里的道具把我零食柜又锁了,只有通过这个计步器解锁……”
他生无可恋地摊开四肢,神情恍惚地开口:“我的桂花蜜鸡头米……要10公里才能解锁桂花蜜……15公里才能解锁鸡头米……我才跑了2公里……”
“陆,你能不能有点怪物之王的尊严!”银色大猫蹲坐在沙发上,震撼得瞳孔骤缩,一脸不可置信。
“怎么可以对一个人类如此低头!”
——难道以后真准备带着整个怪物之巢嫁过去吗?
“有什么不好的吗?”陆之靳疑惑抬首,开始掰指头一一细数,“会做饭,好吃;能打架,很强;长得帅,喜欢。”
他点点头,一脸深以为然:“出卖尊严就能换一个薄钦,很值。”
缅因猫:“……”
金棕色瞳孔内闪过复杂的情绪,银色大猫甩了甩尾巴,偏过头不看陆之靳。
“陆,我刚收到的消息,刘大爷在找的孙子就是刘瑞。”
“欸,别啊!陆大爷你悠着点儿!你现在的状况和以前不一样,不是说要少动手吗?我警告你啊,你要是再这样……你要再这样的话啊——”
“我就告诉阿洁!”
灰发建筑师恶狠狠地地开口。
“你,你就,就等着被阿洁念叨死吧你!”
陆之靳撇撇嘴,装作没听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后的杨嘉斐一路小跑,哎哟哎哟叫唤着,苦口婆心开始念经。
“陆大爷啊,我们现在都出游戏了,你看,你已经走到这个现实世界了对不对?那现在我也活过来了,阿洁马上也要活过来了,你也找回小牧师了,很圆满了对不对?你怎么还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呢?”
“你听我说啊,我们这样。首先这一次把阿洁给找回来,然后呢我们先把系统干掉,再然后呢好好看看你这个污染的问题怎么解决——只要是个问题,那肯定能解决的嘛,我们要有信心,对不对?”
灰发建筑师凑到陆之靳耳边,用自己建筑学出身格外优秀的胡说八道能力,持续发力。
“所以啊,我是想着你能少动用力量最好。这里实验体这么多,污染能量汇聚,对你的负担会加重……你也先不要契约怪物了,怪物之巢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啊对,我听小镜子说你之前为了契约大鬼,是不是污染又加重了?这怎么行?啊?”
“这样啊,一会儿我走前面开路,你呢就——”
“哎哎哎,陆大爷,别走那么快啊!”
杨嘉斐聒噪了一路,从回顾过去到展望将来,从增强信心讲到坚定决心,从不要动用力量讲到不要契约怪物,从修身养性讲到以和为贵……
总之就是放下屠刀,安心躺平,要陆之靳好好做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美丽废物,别的都不要操心。
时隔七年,曾经只管炸楼的建筑师打架自理能力直线上升。为了践行承诺,灰发建筑师自己动手暴力开路,重力能力一路开炸,将所有沿途撞上的安保队都嵌进了地板。
杨嘉斐气喘吁吁。
陆之靳老怀欣慰。
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两人就已经到达目的地,在那间废弃实验室的门口站定。
在他们的横冲直撞下,整个试验场早已红光大闪,警报声响彻每一条走廊,日常将潜入搜查玩成暴力突破的两人对此习以为常,一派淡定,只有极其偶尔的瞬间,陆之靳会突然产生那么一点点担忧。
也不知道薄钦在副本里是什么风格,但既然也是积分榜第一,那想必应该很适应他们这奔放的过本路子。
在游戏里,但凡能平推的,谁还会按规则来?
“好了,这条走廊都被封住了,我们进去吧。”
杨嘉斐将走廊堵死,拍拍手走回陆之靳身边。
两人一路走来的过程中,杨嘉斐边拆边建,几乎已经把试验场爆改成杨氏迷宫。追杀他们的怪物个个晕头转向地被封堵在迷宫内,监控设备更是早就失去了作用,整个地下试验场拿两人毫无办法,就这样让他们大摇大摆地横穿试验场,一路走到了最中心。
但这之后的路,就不会那么好走了。
少年指腹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肌肤,留下的那一点星光被藏在他的发间,始终微弱却恒定地跳动着,为他留住最后一线清明。
在这场看似永无止境的噩梦里,他开始相信少年说的话,相信对方真的还会再出现。
而少年,也真的再一次出现了。
间隔十天后,少年带来一本诗集,在漫天星光下给他读诗。
他们都很喜欢那些温暖又充满希望的字眼。
又过去半个月,少年抱怨着学业的压力,告诉陆之靳他的梦校是国际区TOP1的大学。
陆之靳在听过少年的课业情况后,安慰对方不用担心。
然后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
每过一段时间,少年都会神奇地出现在这个应当被系统完全封闭的地方,带来一些解闷的玩意儿,陪着陆之靳一起度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光。
陆之靳开始越来越期待对方的到来,也越来越习惯那些亲昵围绕着自己跳跃的光点。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少年出现在地下洞窟的一刹那。
光明将黑暗驱散,温暖覆住冰凉的身体,沉沦在永无止境深渊内的自己,终于能迎来短暂喘息的片刻。
窥见那一道仿佛触手可及的光。
“薄钦,你来了。”
每一次,陆之靳都会不厌其烦地说着同样的话。
“等你好久了。”
每当这个时候,少年的眼睛都会亮亮的,弯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映出同样满怀喜悦的他自己。
“你知道吗?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你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在游戏开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中,漆黑的深空被闪耀的群星取代,少年指着那些星星,一个个告诉陆之靳它们对应的星座。
“看,前两天我翘课去看的流星雨。”
少年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控制着头顶的星空模拟出流星雨,朝陆之靳一字一顿郑重地说道。
“我许的愿望,是有一天可以在我所在的那个世界,和你相见。”
那一个瞬间,来自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陆之靳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某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外面的那个世界啊……会是你拼了命也想要去到的地方。”
“向前走,走出去,哪怕这条路很长,很难走,也要一直走,走到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世界!”
外面的那个世界。
少年所在的世界。
那个花团锦簇,热闹祥和,平凡却真实的世界。
那是对于此时此刻被困在这地下洞窟的他来说,遥远得似乎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许愿吗?我不相信。”陆之靳低低开口,难得反驳了少年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银河和星星,更不用说流星,这里离它们太远了,它们听不到这里的愿望。”
“快!红桃们跟上!”
好在这时地面园区已经闭园,工作人员和少量游客在对策局的紧急疏散下已经远离最危险的区域,避免了更大的伤亡。
“拖住它!”
陆之靳和其他人一起随着缝合怪突入地面,几人迅速分散,从各个方向围住缝合怪。
杨嘉斐深吸口气,半跪在地将双手按在地面。
“解构……重塑。”
整个园区的建筑都在杨嘉斐的能力下被分解重塑,形成一个个形状大小契合的禁锢,恰到好处地封住缝合怪的每一部分躯体,让它动弹不得。
他们要将这个怪物封锁在园区,将它击杀在此!
“嘻嘻……”
“嘻嘻嘻……”
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突兀响起,陆之靳看向正不断被牢笼锁死行动的怪物,心底忽然升起怪异的感觉。
那个怪物,竟然在笑。
它用那只幽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盯住陆之靳,眼中闪动着狡诈的笑意。
在吸收了那样庞杂的污染之后,这个怪物竟然还保留着神智!
“是你。”
陆之靳脸色一沉。
不论是在游戏里还是在现实世界,只有两个存在能够控制住这样庞大的污染。
现在控制着缝合怪的——
就是系统!
“LU……你……”
缝合怪一字一顿开口,眼底划过赞赏的神色。
然而陆之靳根本没想给它任何交流的机会,他张手,深红长弓在瞬间成型,对准了那颗幽绿色的眼睛!
“!”
搭弓的瞬间,陆之靳忽然浑身一震,身体不受控制地停滞一秒,而就在那一瞬间,缝合怪尖利高笑着,身体自内而外,在空中骤然炸开!
“轰!”
“散开!!!”
所有人都被缝合怪自爆产生的剧烈冲击波狠狠向外拍去,只有陆之靳没有被波及,他站在那颗兀自落在地面的幽绿眼睛前,仰起头。
*
“喵~~~~~”
回小院的路上,银虎斑缅因猫自夜色间悄没声息地出现,一头扎进刘瑞怀里“嗷呜咪呜”得告状。
在薄钦疑问的目光下,精通缅因猫语的刘瑞给他翻译:“他是说先生还没睡,要通宵看银河。”
薄钦抬头看了看大放光芒的满月:“我们没带任何设备,他要今天看银河?”
刘瑞心说以怪物之王的眼力,天天都能看到银河。
但既然上司这么表示了,作为下属自然要努力体会上意。
“这个度假区是黑天空保护区,确实是观看银河最适合的地方。”刘瑞想了想,试探着开口,“也许先生是希望您能陪他一起?”
“晚上不睡觉,第二天他睡不醒了,又要精神不济。”薄钦一脸头疼,摆摆手,“算了,我回去看看。”
看上去打算把陆之靳哄骗回去睡觉的薄钦走出去没几步,忽然又开口:“刘瑞,这次出来给他带厚外套了吗?夜里风大,他吹不了风。”
刘瑞谨慎地回答:“只带了一件薄开衫,如果不够的话,可以用我的风衣。”
薄钦皱了皱眉。
刘瑞想到方才那个对策局实习干员的话,连忙开口自证:“薄钦,先生是我的监管者,我只负责为先生提供保护和照顾,那个干员说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怎么对策局还能空口污人清白?
被怪物之王知道了是会死人的他们知道吗?
薄钦扶额叹息,看起来一脸无奈:“没事,我知道,他们就是这样。”
“陆之靳也不会在意这些的。”薄钦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很清楚自己不喜欢你这样的。”
刘瑞:?
你们到底在玩些什么东西?
只擅于打架的刺客一脸费解,再次觉得自己是因为太过平平无奇,而始终无法融入这个所有家庭成员都不正常的家。
“喵——呸!”
银色大猫在刘瑞怀里翻了个身,金棕色瞳孔冷冷看向薄钦,不屑地喷了喷鼻息。
刘瑞脸色古怪地翻译:“他说你是渣男。”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以至于从来情绪稳定八风不动的薄钦都踉跄了一下,转过头时瞳孔在剧烈颤动:“旺财说什么?”
陆之靳抱着狼犬玩偶睁开眼睛,朝窗外望了一眼,发现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到了?”
不是要两个小时吗?难道薄钦现在能力都进化到可以快进时间了?
“马上。”驾驶座上的男人冷静地开口,下一刻祈福山庄的大门出现在眼前,越野车加速冲过去,一个甩尾稳稳停下。
“现在到了。”
陆之靳诧异地“啊”了一声。
“我睡了两个小时?”
不至于啊,他又抬头望了望天,心想自己应该还没有被养废到计算不出时间吧?
不信邪的前第一玩家摸出手机戳戳戳,然后对着时钟界面满意点头。
很好,是二十分钟没错。
他的战斗素养还在!
“我没跟导航走。”
看着他埋头鼓捣手机的薄钦取下墨镜,有些无奈地看过来一眼,开口解释:“这是对策局自己开发的导航,他们自己都不用——你说它为什么叫缺德导航?”
哦,确实是这么回事。
陆之靳联想到画风清奇的空中巴士,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好了,下车吧。”
陆之靳跟在薄钦旁边,两人先在停车场走了一圈,发现除了他们这辆车以外,其他的车很久都没有启动过,积了厚厚一层灰。
“看起来今天只有我们到达。”陆之靳拿着树枝给车辆画记号,猪头和王八活灵活现,很快成群结队出现在车后盖。
薄钦的神情凝重:“但这些车主已经在山庄里停留了很久。”
结合飞机上那个猪头怪所说的猪仔和供品,所谓的祈福山庄一看就像是什么诈骗团伙的窝点,甚至更有可能是……
“搞邪教啊!”陆之靳掏出电话,跃跃欲试,“我们把这里给举报了吧!”
“反诈宣传里怎么说的来着,举报一次现金奖励是多少啊老薄?”
薄钦无奈扶额:“这里信号都被屏蔽了,你的手机打不出电话。”
“那给我用用你的猎人协会通讯频道!”
“……”
饲养一只哈士奇作风,但娇气柔弱的布偶猫是种怎样的体验?
某位特级猎人铲屎官平心静气地开口:“这里的情况我已经上报给猎人协会了,这次我们只是潜入搜查,之后的行动会由对策局接手。”
而就算明知道说了没用,操心的铲屎佬也要反复强调:“你待在我身边,不要再乱跑……听到了没有?”
通往滨海市特殊监狱的山道上,一道冰冷的声音落在已经失去呼吸的肉山油头开发商耳畔。
押送车侧翻在一边,负责押送的对策局干员倒在路旁。
大鬼牌直直插在尸体的前胸,穿透心脏,如同处刑般死死钉在车顶。
大鬼站起身,冷漠地看了眼黑桃J的死状,眼中露出明显的厌恶神色,随后面无表情地垂下头。
“黑桃J已清除,任务完成。”
下一秒,他的身形骤然扭曲,隐入阴影中消失不见。
更深的阴影中,一只银虎斑缅因猫蹲在高处,金棕色竖瞳定定注视着大鬼消失的地方。
“喵——”
“喵——呜——”
陆之靳在隔壁别墅高亢兴奋的猫叫声里挣扎着醒来,撸了把跳上床头要摸摸的缅因猫,睡眼惺忪地下楼。
他在薄钦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吃好早饭,目送勤劳的卷王出门上班,歪在沙发上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抬头往外一看,发现今日天气多云,风和日丽,顿时觉得很适合出门遛个弯儿。
陆之靳拿出手机,在家庭群里发了个消息。
“我出门了。”
很快群头像跳动起来,其余人纷纷发来消息。
王阿姨:“走不动了就叫司机来接你。”
童游:“小陆哥今天也去金融街吗?我正好在。”
这里是溺爱组。
旺财:“喵嗷唔唔嗷!”
——来给我买鸡蛋灌饼!
这个是乱入的喵喵组。
杨嘉斐:“五千步啊陆大爷,别偷懒!”
薄钦:“记得打卡。”
……这个是冷酷无情的男人们组。
陆之靳:“流泪猫猫头.jpg”
他悲伤地打开预警手环的计步器功能,长叹一口气踏出家门。
——在全家人,指的是以薄钦为首,纠集了王阿姨、童游、旺财,以及杨嘉斐在内形成的邪恶势力——的共同要求下,陆之靳现在每周都有出门遛弯指标。
一周三万五千步是最低标准,平均下来就是一天五千步。
还要每天在家庭群里打卡,完成了才能获得第二天下午茶的份额。
薄钦蓦地抬头,反应过来的瞬间感应到大殿内污染气息急剧攀升,深红触手疯狂朝他涌来,将他紧紧环绕在内,而在同一时间——
那座梦境中出现过的银白大厅,自虚空中现出真容。
于现实世界真正降临!
第 83 章 怪物之巢(3)
交锋在银白大厅降临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
整座大殿都在震荡,两道强悍至极的气息狠狠相撞,但却都没有直接对彼此动手,而是默契地疯狂向外扩张。
深黑的污染灾云迅速凝结,无声无息攀附至逆行的群星间,将璀璨的星辉一分分遮蔽,伫立在天地间的青铜巨门敞开足以容纳浪潮奔涌的缝隙,漆黑的潮水间,形状诡谲的怪物们身形扭曲,缓慢爬上怪物之巢的领地。
“当——”
“为什么!”
在少年一脸“你玩儿我呢”的表情里,老壹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要去上学啊小子,上完学还要去打工,不然怎么养活自己?小子啊,你读的这个书可是定向培养的,你懂什么叫定向培养吗?”
“定向培养啊,就是以后注定了要给这个老板打工,你从上学那一刻起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啊!你注定了要成为一个悲惨的社畜啊!哦,你问什么是社畜……”
忽然开始情绪激动的老壹挥舞着手臂,一脸愤慨:“那就是在社会里勤勤恳恳打工谋生的畜生啊!被老板往死里压榨,被同事各种下绊子……每天都想要退休!简直猪狗不如!”
少年露出敬畏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要当社畜多久……才能去到你说的那个世界?”
老壹幽幽叹了口气:“这很难说啊小子,或许十几二十年?三五十年?也可能到死都出不去……不过如果是你嘛,可能还挺快的?”
中年男人一脸与有荣焉:“毕竟我们靳小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优秀!我看啊,你用不了二十年!”
“啊?”少年“嘶”了一声,一脸拒绝,“那我还是不要出去了?”
“不行,小子,你必须得出去,这没得商量。”老壹的神情严肃下来,语气坚决,“小镇才多大点地方?哪怕是你很快就要去的那个地方,也不过只是这个世界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你以后会明白的,小子。”
老壹的声音里带着那时的少年陆之靳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外面的那个世界啊……会是你拼了命也想要去到的地方。”
困惑的少年眨巴着灰绿凤眼,乖巧地“哦”了一声,站起身走到照片墙前。
他的目光一一划过每一张照片,停留在那上面的一张张笑脸上,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老壹,我要去读书的地方,也都是怪物吗?”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不仅有怪物,还会有人类,说不定还会有些其他的东西。”老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但你要记住,或许你们会因为立场不一致而彼此对抗和厮杀,但本质上,你们都是一样的。”
少年点头:“我知道的,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小镇上的大家是怪物,我是人类,你说你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怪物……但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灰绿眼睛里盈满了快活的神色。陆之靳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一张大鬼,一张小鬼,你们是王炸组合啊?难怪关系这么好。”
“喵——”茂德王噎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蓦地抬头,“我才不是系统的眷属!”
“陆!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效忠过系统!我没有!我没有——”
他急得整只猫都挂在陆之靳身上,两只前爪扒拉住陆之靳的衣襟,既不敢用力,又不敢放开,只能胡乱用脑袋蹭着陆之靳的脖颈和下巴,委屈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我没有……背叛过你……”
“陆……别不要我……”
“喵呜……呜……”
“叮铃!”
脖颈上挂着的铃铛在晚风间飘荡,发出安抚般的轻响,混杂着细细的猫咪呜咽声,听起来别提有多可怜。
陆之靳顿时心软了。直到飞机上只剩下陆之靳和薄钦两人。
“我给这架飞机设置好了路线,五分钟后它会航行至域外区边缘的上空,在那里坠毁。”
薄钦向陆之靳解释着,伸出手示意他抱住自己。
“不用担心,我带你跳过去。”
陆之靳犹豫地回头看了眼机舱。
“老薄啊……”他用有些纠结,但又藏不住兴奋的语气开口,指了指被拴在经济舱过道里,被所有人遗忘了的客舱经理。
“我们要不然坐那个吧?它一看就会飞啊!”
在被痛揍到恢复成本体——一只长着翅膀的黑色豹子——的客舱经理怪一脸屈辱又愤怒的注视下,陆之靳理所当然地比划着。
“看,他身上还戴着马鞍呢,一看就是专用坐骑!”
薄钦扶额:“不要胡闹,万一它不配合,在空中威胁到你怎么办?”
“这不是有你吗老薄!”
陆之靳理所当然地开口,来到客舱经理怪身前,取下栓在对方脖颈上的缰绳,笑眯眯地拍了拍黑豹的后背。
“对不对呀,小黑?”
说话间,深黑的雾气悄无声息出现一瞬,属于怪物之王的气息笼罩在方寸之间,原本冲着陆之靳龇牙咧嘴的黑豹浑身僵硬,荧绿色瞳孔缩成细细一条,近乎呆滞地看向他。
“小黑啊,你会好好带我们飞下去的,对吗?”
陆之靳温柔地开口,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着黑豹的脖颈与后背,在那光华顺滑的厚实毛发间流连不已。
“呜……嗷呜……呜呜……”
黑豹匍匐在地,四肢紧紧贴着地面,看起来吓得都快哭了。
“它这么配合?”没错,零食柜全被锁了。
用的还是薄钦的指纹锁。
在他陆之靳的家里,被他的租客锁了!
他怪物之王不要面子的吗?
“a@#$%主人@¥H五千¥#……T记得%……”
意识海内传来情绪强烈的呓语,语言功能还没恢复的镜镜正在怪物之巢满地阴暗爬行,不甘示弱地领着怪物们同样发出今日运动提醒。
“嘶嘶嘶!”
“咯咯~~咯咯咯~~~”
在某位积分榜第一拿出五千步提案的那天,不单是现实世界的家庭群成员集聚一堂,严肃举手表决——怪物之巢全体成员在意识海内,也郑重地纷纷举起了自己的三四五六七八只手,全票通过。
——陆之靳已经在思考推行独裁统治了。
“LU!快来250号夏高保险门口!今天刘大爷在这里出摊!”
“鸡蛋灌饼!本王想吃!”“那……”厚着脸皮拉王阿姨赞助的童特级沉吟半晌,犹豫着开口,“《怪物之王》大电影的……启动资金?”
“叮咚”一声,银行弹出到账信息,无头姐满意退场。
五分钟后怪物之巢OA系统弹出新消息,大电影立项申请报告已经拟好,明天一早就会递到童游办公桌上,无头姐贴心提示,请他务必记得在两个工作日内给出批复,因为怪物之巢还需要留出时间和人类导演协会对接。
童游:“……”
年纪轻轻就满身班味的卷发少年有气无力地起身,暂时挥别沙滩上欢乐的人类与怪物们,回到怪物之巢加班。
“薄哥,你在啊。”童游路过青铜巨门,和正在打扫院子的薄钦打了个招呼,从薄钦手中接过一罐小圆饼干,精神满满地走进自己在怪物之巢的居所,一座矗立在红月下的祭祀塔。
而在祭祀塔的旁边,就是薄钦自己建起的小院。
自从两年前那一场大战过后,怪物们的存在彻底曝光,在四把命运武器同时献祭,换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净化后,留存于现实世界的污染被完全清楚,而陆之靳主动走入源海,以怪物之王的力量将源海封印,从那一天起,怪物们也不再会散发出污染气息。
持续了近四年的全球污染,以及在那背后的,人类与游戏旷日持久的对抗,似乎就这样彻底落下了帷幕。
只是有些东西也已经与之前再不相同。
无人岛及周边海域对外封闭,童游和薄钦都搬进了怪物之巢,红月前高达群星间的祭祀塔拔地而起,青铜巨门前,一座带院子的小楼逐渐落成。
他们留在这里,一方面是童游已经光荣上岗,要拉扯着怪物之巢这一大家子,免得怪物们太过放飞自我,在外面丢尽陆之靳的脸。另一方面是因为自青铜巨门再度合拢后,无人岛周边的海域清晰地映出了源海内的模样,虽然看不到陆之靳的身影,但每一次源海的震动都会在这片海域掀起风暴,因此他与薄钦都必须时刻守在这里。“……”
前后座之间的挡板迅速升起,遮住身后的一片春色。兼职司机的刺客刘瑞面无表情开车载着自家色令智昏的上司和上司情人,在心底庆幸某只猫此刻不在现场。
毕竟他可不想在车翻了以后,陪着后面那两位在野外走上二十公里路到达目的地。
——实在是太伤风败俗了。
因此当半个小时后,车子驶入热闹的景区,到达酒店,刘瑞不等酒店侍者上前便第一时间下车,在后座车窗上谨慎地敲了敲,颇有些心惊肉跳地开口。
“先生,我们到了。”
车窗降下,露出薄钦平静的侧脸,特级猎人半倾着身体,将后方挡得严严实实。
“稍等,他要收拾一下。”
车窗随之升起,刘瑞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朝侍者点点头,心想要收拾什么?收拾自己还是收拾被你们搞得一塌糊涂的车?
片刻后,裹着长风衣的陆之靳被薄钦扶着下车,黑发青年脸色是一贯的苍白,鬓发却有些润湿,眼眶和鼻尖都泛着微红,仿佛刚刚哭过,一副手脚无力的模样倚着薄钦,几乎是被半抱着走进了酒店。
侍者顿时露出了然神色,向刘瑞投以心照不宣的神秘微笑,满脸写着“兄弟你辛苦了”和“你们老板吃得真好”。
刘瑞心累地摆摆手,心想我老板才是被吃的那个。他恍惚间忽然想起某只大猫曾经说过“将来他们所有怪都要成为陪嫁”的话,一时间竟然觉得很对。
签订契约不到一个月的前Poker大鬼,积分榜第二,现怪物之王贴身小厮刘瑞,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签下的卖身契。
*
“一会儿去那家酒吧找旺财?”“如此着迷宿命般那样着迷于你……”
唱片机感应到脚步声自行启动,低沉温柔的男声与空灵清澈的女声完美融合,低低吟唱,宿命感扑面而来。
不论换了哪一对小情侣来,只怕都要当场沦陷,在这满分的助攻下气温陡升暧昧加倍,享受一个美妙绝伦的夜晚。
可惜站在这里的是陆之靳和薄钦。
或者说,是陆之靳。
已经适应了这花团锦簇的陆之靳淡定迈步,舒舒服服窝进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沙发内,顺手拍了拍身旁的沙发椅。
“老薄,来歇歇,晚上再去泡温泉。”
薄钦欲言又止地看着那组沙发上用玫瑰花组成的爱心,没动。
“王阿姨的食盒里有你爱吃的蔬菜司康和火腿三明治,我特意请他们家厨师做的。”
陆之靳一边说着,一边举着手机录视频,分别发给王阿姨和隔壁小刘,前者是表达自己对王阿姨审美的肯定,后者则是想看看隔壁房间长什么样。
刘瑞发来了一张银色大猫花瓣浴照。
爱玩水的缅因猫已经在隔壁玩疯了。在游戏内一滴就能够起作用的生命之泉,此时此刻却足足有上百滴,被陆之靳一股脑儿地拍进了薄钦的心脏。
“叮——”
铜铃彻底崩坏,化作碎片散落在地,但薄钦身上所有伤口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修复,代表着生命复苏的心跳声变得越来越有力。
与之相对的,是陆之靳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满地深红触手克制不住地抽搐着,大量吸收污染又大量通过心头血进行过滤,最终才能释出纯粹能量化作生命之泉,这个过程对陆之靳来说不亚于一场凌迟般的酷刑。
他正在迅速变得虚弱,大片大片的触手开始褪色坍缩,但陆之靳的身体却也再度凝实起来。
直到最后,那根插入心脏的深红触手也一寸寸消散,化作一根藤蔓模样的印记刻在左胸,而陆之靳已经完全恢复了人类形态,灰绿色凤眼一错不错地盯住薄钦逐渐起伏的胸膛。
又过了一会儿,神情有些惘然的男人坐起身,看向陆之靳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陆之靳?”
陆之靳的神情骤然一松。
他的脸色白得接近透明,贴住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甚至双手都还在刚刚过去的剧痛下控制不住地颤抖,但那双灰绿色风眼内却满溢着笑意,闻言只是像平常那样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薄钦,你醒啦?”他隐去了自薄钦中箭后的所有,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陪着对方睡了个午觉。
“等你好久了。”
但这时候薄钦也已经回过神来,看着周围的满地狼藉有些错愕,下意识地喃喃开口:“我记得我中箭了,那是判定必死的告亡者之弓……”
“陆之靳,你是怎么——”
“陆之靳!”“所以就眼睁睁看着红桃们去死吗?”
红皇后冷笑一声:“你可以,但我做不到。”
黑桃Q沉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酒液不断落入杯中的声响。
“我明白了。”良久,红皇后失望地背过身。
“祂能控制你,但控制不了我。”握着烟杆的女人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语气决绝。
“红桃们,我去救。”
“红皇后!”黑桃Q蓦地掷开杯子,愕然出声,“别去!”
“我不会拖累你的,黑桃Q。你也不要内疚,我一直很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离去的背影没有停顿,只是侧过脸,露出一个明媚动人的笑容,一如初见。
“不论如何,我依然爱你,JIU。”
办公室内,黑桃Q看着那道熟悉至极的背影,忽然苦笑一声。
他闭上眼睛,轻声叹息:“红皇后,你的身上没有被祂打上烙印,你还可以走。”
“你走吧。”他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恢复了一贯的优雅从容。
“带上红桃们一起走。”
“我已经解除了对红桃们的限制,趁着系统暂时顾不上试验场,现在立刻离开,去找XC06。”
向外离去的身形一顿,红皇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过身,随即失声惊叫。
“JIU!!!”
方才还一派自然的男人,已经浑身染血,气息微弱。
“别怕,别过来,也别再回头。”
黑桃Q虚弱地倚在桌后,淡青色的实验编号正在灼烧,他身上的污染程度飞快下降,但生命力也在随之流失。
比红桃J们更早一步被献祭给系统的,是价值更高的实验体。
在与红皇后见面之前,系统就已经在通过契约抽取他的力量和生命。
作为试验场的管理者,他本就是这座纯白迷宫的能量枢纽。
他走不了了。
“动作要快啊,红皇后,别让祂抢先了。”
黑桃Q勉强笑了笑,再度灌下一杯威士忌,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痛觉,朝眼眶通红的女人露出微笑。
“离开吧,带上你的姐妹们。”
离开这座纯白迷宫。
去开始新的生活。
*
屏幕外,陆之靳和薄钦的神色都郑重起来。
他们能够感应得到,在几人陡然激荡起来的情绪下,这个由章洁能力构成的书中世界正变得越发不稳,随时都会消散。
而在这种似真似假的连结中,真实与虚幻随时可能逆转,虚假的死亡——
或许就将成为不可更改的现实!
屏幕中的画面开始飞速旋转。
混沌魔女与灰发建筑师彼此相拥,两人的身体化作散不尽的灰雾,由建筑师的力量凝聚成新的族地。
八角铜铃幽幽回响。
黑桃Q坐在办公室内,从窗口看向遥远地平线处的红发身影,平静地启动试验场的自毁程序。
已经踏出试验场的红皇后在门外仰头望天,露出喜悦的笑容。
而后她坚定地回转过身,再一次踏入已经开始崩塌的纯白迷宫。
一步,又一步,到最后变成大步奔跑!
大红裙摆热烈地扬起,迎着他的注视而去。
在直升机声音骤然出现在远处,飞快接近的同时,终于确认薄钦状态完好的陆之靳安心地向后仰去。
“我……没事,只是很累。”
他倒进薄钦的怀里,在熟悉的气息中闭上眼睛,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薄钦,带我回去。”
远处直升飞机降落,消失许久的建筑师拔足狂奔而来,王旭廷眉头紧锁,带着特勤队干员匆匆散开。
一片吵闹声中,陆之靳的声音被完全盖住。
但薄钦听见了。
他抱起已经陷入半昏迷的陆之靳,一步步向外走去。
“好,那就睡一会儿。”
“我们回家。”
在他们身后,两人落下的影子倏尔颤动,无声蠕动的触手翻腾不已,逐渐映出庞大可怖的模样。
第 33 章 迫近的阴影
“哎唷我的陆大爷欸,您能不能把鞋穿上……不对,谁让你下床的?你这是又想被押到医院去了?薄钦出门就没人能管你了是吧?”
日上三竿,建筑师拎着午饭准时来查岗,暴躁的骂骂咧咧声里,陆之靳淡定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用手摸了摸胸口那个藤蔓印记,盯着它缓缓淡化消失,接着努力眨了眨眼睛,将不小心又浮现出的血色符号压下去。
已经比之前要好多了。陆之靳心酸地想着。
要知道在过去的两个礼拜,他被薄钦强行扣留在医院修养,每天只能靠睡觉来打发时间。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究竟会是哪种颜色。
好在经过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指每天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薄钦终于松口让他回了家。
只不过回家也要绝对静养,最后落到陆之靳手里的注意事项列了足足三张A4纸,连每天看电视剧的时间都精准到了分钟。
卷王薄钦在这次经历后危机感爆棚,几乎是成天成天不着家地在外追查系统线索,于是保姆杨嘉斐走马上任,一天八百回来别墅查岗,尽职得让怪物之王有苦难言。
在他身后的书桌上,杨嘉斐把自己带来的手绘屏打开,古色古香的三层小楼出现在屏幕中,屋檐下的八角铜铃被圈出来,打了个叉。
“我们这个铜铃的设计得再改改……啧,又要改方案……真是建筑设计狗都不干……”
杨嘉斐嘀嘀咕咕地拿手指戳着屏幕,一脸颓丧地瞥了眼不紧不慢走回床边的陆之靳。
“老薄?”
身旁迟迟没有动静,陆之靳纳闷抬头,发现薄钦依旧身形板正地立在原地,甚至背过了身,仿佛是在给他站岗。
他顿时有些好笑:“老薄啊,你如果不喜欢这些东西,直接清理掉就可以,王阿姨不会介意的。”
想想也是,人类的价值观和怪物相去甚远,怪物们从不会在乎身处怎样的环境,只要没有威胁就都能接受,而人类却不一样。
在人类的观念里,想必游戏积分榜第一,现实世界的特级猎人,应当始终威严冷酷,杀伐果决手段狠辣,不该和这些柔情蜜意的玫瑰搭在一起。
所以隔壁的刘瑞正在努力清理房间,而缅因猫已经欢快地扑腾进了浴缸里。
所以他躺在这里喝着小甜汤,薄钦却僵硬得好像路都要不会走。
“……你不喜欢这些?”背对着他的男人低低开口,语气有些莫名的诡异,像是有点不高兴?
陆之靳茫然地“啊”了一声,不明所以道:“也还好?挺好看的。”
气压更低了。
陆之靳顿时更加莫名其妙,他慢吞吞地起身,打算绕到薄钦身前去看一眼,却在走出两步后骤然一顿。
正对着他的穿衣镜忽然波纹荡漾,汹涌的浪涛呼啸而来,源海再一次试图侵入现实世界,剧烈的污染能量冲击一瞬间撞向怪物之巢。
落在守着门的陆之靳身上。
“唔……”
力量一瞬间失控又被强行压制,陆之靳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失去平衡——
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陆之靳,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耳边是薄钦紧张的声音,陆之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仰躺在薄钦膝上,对方半跪在地护住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两人身旁那五彩缤纷的花路。
“我没事。”陆之靳脸色苍白地开口,在薄钦不赞同的眼神下挣了挣,试图站起身。
怪物之巢内防线筑起,侵入其中的污染能量正在被有条不紊地清除,陆之靳的压力大减,已经基本恢复了过来。
“我真的没事,刚刚只是晕了一下,休息一会儿就好。”陆之靳生怕薄钦把自己打包送回别墅修养,连忙开口解释,再三保证自己没事,这才在薄钦将信将疑的神情中重获自由。
他被薄钦扶着站起身,还没站稳,远处却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地剧烈震颤,地动天摇中陆之靳再度身不由己向前扑倒,只觉得唇畔似乎擦过了一道温热的触感,接着发现身下的男人骤然僵直。
“砰!”
“先生,薄钦,山庄内的污染浓度突然上升,是特危级别的污染事件!我们——”
大门被猛地推开,刘瑞急促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蓦地顿住。
“先生,您,你,你们……”
房间内,薄钦难得换下西服西裤,穿了身休闲风格的短T和五分裤。而陆之靳对着镜子里自己满身的痕迹陷入沉思,最终老老实实穿上了长袖长裤。
“嗯,酒吧的名字叫叁,游游晚上也在那里兼职,正好一起。”
薄钦自然没什么意见。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酒吧,先看到了沙滩上排排坐的猫狗。
在一阵呜呜汪汪喵喵中,某个卷发绿眼睛的少年高高兴兴被小动物们淹没,快乐地朝两人挥手。
“小陆哥!薄哥!”
“你——们——来——啦!”
“嗷呜汪汪!”
“喵!喵呜!”
“咪呜嗷呜!”
将他重重包围的小动物们也欢乐地嗷嗷乱叫,看起来一点也不怕生,甚至还在跃跃欲试地想往陆之靳身上扑。
陆之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不说见到他不害怕的只有怪物,就说童游的能力,这种净化属性的力量确实招惹小动物喜欢,但寻常小动物不会有这样的热情,也不可能一口一个库库炫童游用能力变出的糖果。
他怀着满腔狐疑仔细看去。
“……”
那些各个毛色顺滑,漂亮可爱的小猫咪,怎么那么像是旺财宠物店里的小崽子。那群嗷嗷甩尾巴的哈巴狗,难道不是白骨狮崽子往身上套了层皮?
尾巴要是再甩得大一些,就连骨节都要露出来了!
“啊啊!”
海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巨大的海浪冲天而起,当头浇了沙滩边的人一头一脸。
陆之靳看着这熟悉的操作陷入沉默,接着不意外地发现了浪花中偶尔冒出的硕大蛇头。
他深吸口气,在意识海内敲了敲。
“主人……您好久没回来了……您不要镜镜了吗……”
镜镜正在阴暗爬行。
“他们全都去找您了,为什么镜镜不可以!但镜镜要看家,为什么镜镜不可以!镜镜是主人最可靠,最忠诚的部下!为什么镜镜不可以!”
“@#%TESRH¥% ……&……*!”
薄钦这两年里已经很少在现实世界露面,这个曾经的特级猎人如今是怪物之巢的特聘专家,主要负责武力管教不听劝的怪物们——不知为何,失去命运审判的薄钦肉体强度和力量都实现了可怕的飞跃,已经成功达到了让每一个被他揍到怀疑人生的怪物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条件反射抱头蹲下的程度。
怪物之巢不能没有薄钦。
童游合上第一万零一千一百一十一次被递上来的控诉特级猎人虐待怪物的状告信,由衷地如是感叹,接着伸了个懒腰,在高塔露台望向那扇青铜巨门。
小院中,拾掇完花花草草的薄钦也正负手望着同一个方向,特级猎人神情宁静,嘴角衔着微微的笑意,忽然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侧过头低低地笑了一下。
童游微微叹了口气,像往常的每一天那样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周围的星海,一遍遍呼唤着陆之靳的名字。
两年以来,就像薄钦习惯了望着青铜巨门出神,他也习惯了每天睡前向星海祷告,呼唤每一颗闪耀的星星,请求他们为小陆哥点亮回家的路。
群星闪耀着,安静地注视着他,只是微微颤动。
“哗——”
青铜巨门背后忽然响起波涛汹涌的浪潮声,重重浪潮拍击着大门,发出隆隆震响,童游和薄钦在同时神情凝重地望去,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但小章鱼镜镜却突兀出现在童游身前,咿咿呀呀地挥舞着触手尖叫起来。
“主人……主人!”
“主人的气息!”
唯二能听懂镜镜呓语的两人骤然反应过来,薄钦立刻开启沙盘——
实时同步全球污染情况的模型中,无人岛海域的污染指数在一瞬间飙升!
高达百丈的漆黑浪潮掀起狂澜,呼啸着扑向无人岛,重重巨浪没顶而下,怪物之巢剧烈震颤着,地动山摇!
“是陆之靳!他就在这里!”薄钦语气急促地开口,一手按住手腕,掌心下不住溢出银白的光晕,显然灵魂链接的两端在极其接近的距离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源海……在缩小……薄哥!”
与此同时,童游通过沙盘看向无人岛周边的海域,发现漆黑的海平面正在飞速下降,沸腾的海域急剧收缩,就好像正在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疯狂地吸食!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醒悟。
是陆之靳——
是陆之靳在吞噬源海!
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正在努力破开风浪,找寻回家的路!
“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方向的,童游!”
薄钦疾步上前,双手紧紧贴在青铜巨门之上,足以一击击穿怪物之巢的力量却无法撼动那扇门分毫,唯有从内向外,才能将那扇门推开!
“请求你们,呼唤他的名字!带他回来!”
童游在薄钦的开口的瞬间就将净化的力量催生到极致,他站在怪物之巢最高的地方,凝望着漫天闪烁的星辰,高声呼喊。
“他名字是陆之靳!请呼唤他的名字!将他带回这个世界!”
陆之靳慢吞吞地顺着滨海步道,往就在隔壁街区的金融街走,一边嗯嗯地敷衍着在意识海内嗷嗷叫唤的旺财。
他们住在滨海市地价最贵的区,自然也有着一条身价最高的金融街。
和之前童游上班所在的新城CBD不同,这条金融街是滨海市,乃至整个国内区的金融中心,各大银行、咨询公司、保险公司云集,路上人人行色匆匆,电话里谈的都是几十上百亿的生意。
只有陆之靳一个人踢踢踏踏地压马路,好奇地东瞧西看,竖着耳朵偷听从四面八方咖啡店里传来的八卦。
“前天夏高保险又死了个高管。”
“猝死的?他们夏高的人都买了自家保险,那可是巨额赔偿!”
“夏高拒赔了。”
“拒赔?又是一个自杀的?这个月第三个了吧。”
上班果然有害身心健康。
陆之靳一脸拒绝地屏蔽了任何关于上班的议论。
“晚上夜宵去吃鸡蛋灌饼吗?”
“吃!刘大爷今晚在哪儿出摊?”
哦,刘大爷。
似乎是金融街远近闻名的美食摊主,鸡蛋灌饼深得童游和旺财好评。
要不让薄钦出钱给刘大爷租个门面?
“哎你们听说那个都市传说了吗?”
“你说的是……那个?”
“对,就是那个……”
“那个在日落后出现的无头共享单车姐。”
嚯,这个都市传说有意思!
陆之靳买了杯奶茶,坐在无人问津的长椅上晒太阳,兴致勃勃地继续偷听。
“据说一直在金融街行侠仗义——”
“呃,拳打老板,脚踢董事会的那种?”
“……不想干了可以直说。”
“别闹,有人推测无头姐是我们这条街上死在资本主义手下的亡魂,每天都拿着个老式计算器狠狠按归零。”
“……所以为什么不是金融计算器?”
“你不觉得听到‘归零’两个字很爽吗?”
薄钦走到陆之靳身侧,有些迷惑。
“谁被你这么毫不留情地抽了十几下都得听话吧……”陆之靳真心实意地吐槽着,转念一想,又觉得能挨上薄钦十几鞭子还活蹦乱跳的黑豹十分不错。
他看向豹子的眼神顿时更加令豹不寒而栗了。
“嗷、嗷呜……呜呜……呜……”
黑豹开始一个劲地往薄钦脚边拱,尾巴贴着地面积极地甩来甩去,浑身散发出“我很听话求你骑我”的谄媚气息。
“呜呜!”
“老薄!”
一人一豹同时期待地看向薄钦。
“……”
最后,在机舱内拉扯许久的二人一豹没有达成共识,飞机却已经开始直线坠落,备感头痛的特级猎人无奈妥协,只好拉着缰绳控制莫名其妙臣服的黑豹,将遂了愿后一脸开心的陆之靳牢牢护在身前。
“芜湖,起飞!”
陆之靳被薄钦的风衣兜头罩住,挣扎着伸出手在狂风中欢呼,落地时跃跃欲试地拉过缰绳,试图将黑豹据为己有。
他被薄钦按着后颈拉到了身后。
“好了,别闹,这个怪物要送回总局的,你要喜欢以后我带你去看。”
陆之靳露出可惜的神色,黑豹眼底闪过劫后余生的庆幸,在陆之靳看来的瞬间呜咽一声主动跳上对策局的抓捕笼,从里面一爪子将笼门关上,叼着缰绳乖巧蹲在角落,示意对策局干员麻溜的赶紧把自己拴好。
“奇了怪了,从没见过这么配合被抓捕的怪物。”一旁的对策局干员迷惑地做着记录,转头看到薄钦,顿时立正站好。
“薄先生!感谢您的帮助!”干员满脸感激,“要不是您在今天就要出大事了,啊,看来这只怪物也是因为您才这么安静呢。”
“真不愧是特级猎人!”
“不客气,应该的。”
薄钦斯斯文文颔首,两人走到一边对接情况。陆之靳留在抓捕笼前,熟门熟路地从薄钦的风衣口袋内掏出根棒棒糖拆开含在嘴里,看向缩在笼子角落瑟瑟发抖的黑豹。
“豹子形态很好看。”
他对着缅因猫的脑门重重亲了口,放弃了原本给小猫咪一个教训的打算,夹着声音哄起来。
“我知道的,嗯?我们旺财是被系统强行契约的小可怜猫咪。”
他看着在自己亲吻下逐渐开始晕晕乎乎的缅因猫,忍不住又亲了口那粉嫩嫩的小鼻尖,在毛茸茸的猫脸腾得变红的刹那大笑出声。
“旺财啊,我们游戏里最可怕最残忍的猫斯拉王,怎么还脸红啦?”
缅因猫羞愤地咪了一声,明明已经羞涩得不行,却仍旧直直仰着脸盯住他,金棕色瞳孔一错不错,像是根本不敢挪开一瞬。
害怕与不安抛却一切掩饰,突破自尊与傲气,完完全全摊开在他面前。
陆之靳看着怀里自己从小养到大的银色大猫,神色越发柔和:“旺财,不要怕,我相信你。”
“你曾经说过‘游戏没有了,但契约还在。’,那就是在提示我系统的存在。”他梳理着缅因猫厚实的长毛,耐心地安抚,“我知道你从未对我掩饰过。”
“陆……”
缅因猫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在陆之靳怀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腹部,毛茸茸的肉垫软软搭住他的手腕。
“陆,我不能对你说关于祂的事,我身上……”
绵软的猫咪叫声断续起来,逐渐掺入痛苦的情绪,陆之靳能感觉到大猫的身体蓦地绷紧,仿佛在忍耐着某种痛苦。
“有祂的……”
“——咪!”
金棕色瞳孔蓦地放大,缅因猫身体剧烈一颤,四肢在瞬间抽动起来,陆之靳神情微凝,伸手点在大猫前额,按住那骤然浮现出的小鬼牌。
“旺财,不要说,也不要想。我都知道的。”
小鬼牌的震颤在陆之靳手下渐渐平息,再度没入银色大猫的体内。
“系统的禁制不可以强行突破,你受不了的。”
陆之靳温柔地抚摸着大猫的背脊,声音轻柔,神色却很冷,被拥在怀里的缅因猫看不到,但却本能地颤了颤耳朵,情绪低落地咪了一声。
“陆,我的人类形态被封禁了,能力也被封住了大半。”缅因猫将自己团成一团,拱在陆之靳胸口,语气很是低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了……”
陆之靳又亲了口大猫的后脑勺:“没关系,大鬼现在为我打工,让他多打一份也行。”
黑心又双标的资本家陆之靳理所当然地压榨着下属,捏了捏手中的黑色肉垫,笑眯眯地开口:“我们旺财就做一只开开心心的小猫咪,我试着替你解除和系统的契约,好不好?”
缅因猫抬起爪子,按住他的手背,态度坚定地拒绝了他。
“陆,不行。”那对金棕色瞳孔内一片郑重,“系统认为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他把我放在你身边,一定有所图谋。”
“大鬼已经叛逃了,只有我还能留在系统身边,我不能再让祂怀疑我。”
大猫晃了晃耳朵,猫脸上露出极具人性化的严肃神情。
“我想要为你做点什么,陆。你为我们,为这个世界做得太多了,总要有人也为你做点什么。”
毛茸茸的触感落在陆之靳脸侧,缅因猫拱上来,亲昵地蹭了蹭他。
“曾经你给了我一个铃铛,庇护我从大坟场走出来,现在换我来保护你。”
“我心甘情愿。”
“幸福小镇的大家都是我的家人!不管他们是人类、怪物、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好!”老壹眼底也荡开一抹暖色,随后他干咳一声,坐直身体正色道,“小子啊,你十六岁了,也算是个大人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一条人生哲理。”
“我啊,就是靠着这条人生哲理才一路走到现在。”
看着少年一脸认真倾听的模样,中年男人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眼底却闪烁着被隐藏极深的不舍和心疼。
“你一定要记住,活着才有希望。如果真到了你用尽全力也没办法反抗的时候,一定要保住自己,不要急,不要冲动,更不要随便放弃。”
“我们小镇的精神就是能屈能伸,该跪就跪,活下来再谈其他——不丢脸的,听明白了吗?”
少年似懂非懂:“就像李屠夫和鸽弟在杏花婶面前那样?”
中年人笑眯眯比了个大拇指:“大差不差!”
“小子啊,有的时候啊,我们人类就是得学学怪物们的思维。”
“我从小就是怪物思维,大家不都这么夸我的吗?”
中年男人忽然沉默了一会儿。
再开口时,他难得叫了少年的大名。
“陆之靳,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
低沉的声音里像是强行压抑着某种情绪,带着克制到极致后的冷意。
“如果你觉得很累很痛,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前方还有那么一个值得期待的世界在等着你。”
“你得一步一个脚印,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外走。哪怕这条路很难走,哪怕这条路看起来没有尽头,你也要一直走下去,记住了吗?”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气氛惊住,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有些警惕,但更多是困惑不解。
“老壹……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会发生什么事吗?”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
“能发生什么事啊小子?还有什么是你老爹我搞不定的吗?一手带大的孩子要一个人远行了,我这个又当爹又当妈的当然要多说几句。”
“不然你以后路走歪了我上哪里去哭?”
“来来来,去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在少年放松下来,露出一脸鄙夷神色的姿态中,中年男人一把搂住那单薄的肩,带着少年往院子里走。
长达一米五的漆黑长弓,用一整块紫杉木制成,正悬浮在半空中缓缓旋转。
感应到两人的接近,长弓蓦地散发出莹亮的光泽,微微颤鸣起来。
或者说,早在薄钦从游戏中失去净化,再获得审判的时候,系统就已经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做好了准备。
四把命运武器,才能真正杀死系统。
而审判和净化,如今都在系统的手中。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你是怎么获得的命运审判……还有你曾经的净化能力……”陆之靳握上薄钦的手腕,看向那个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神情里带上不解。
“薄钦,当年游戏崩塌后出现的第二个游戏……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 84 章 怪物之巢(4)
王座边的特级猎人陷入沉默,闻言只是神色复杂地看过来一眼,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微微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绪。
“你的身体正在消散,陆之靳。”
薄钦翻转手腕,与陆之靳五指相扣,但修长的五指却只是虚虚合拢,属于陆之靳的苍白纤细的手腕与他紧紧相贴,但自指尖开始一直到掌心再到腕骨,却正在一点点得虚化。
“你难道感觉不到吗?”
薄钦的神情依旧平稳镇定,握着他的手却开始颤抖起来,声音里透着难得一见的惊慌和无措。
他顺着熟悉的路线快速行进,走廊内的冷白光打在他苍白瘦削的身体上,照亮了脖颈上的实验体项圈,和那个淡青色的编号。
和这里的所有实验体一样,XC09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但幸运的是他熬过了第一阶段的筛选,成为了XC实验最后一个成功的实验体。
他成为了XC09,被系统赋予“JIU”这个代号。
在他之前,XC实验有八个成功的实验体,但目前还活着的只有四个。
01、03、06、09。
XC09对其他实验体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并不好奇,因为在试验场里,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但原因不外乎就只是实验、训练和任务。
他们被系统制造出来的唯一用途,就是最终为了系统的命令去死。
至少XC的实验体价值更高,会得到更多的维护,不会那么快就被报废。
XC09顺从地躺在实验台上,任由自己的四肢和脖颈被固定住,他看到身旁的实验台同样禁锢着一个少年,在心底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是03吗?还是01?或者是那个从没有出现过的神秘的06?
对方始终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呼吸声已经微弱到接近于无,但抽血的机器却还在无情地运转,仿佛要将他全身血液都抽干。
或许这一次实验,就会是对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但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祝你可以迎来平静的死亡。
XC09安静地忍受着实验开始后大脑撕裂般的剧痛,在心底无声地开口。
祝我们都可以,在死亡中获得自由。
“XC09。”
“XC09。”“哈哈哈哈,今天没和你的兄弟姐妹们一起来?”
伪装成长毛银渐层的白骨狮崽子显然也是刘大爷摊位的常客,刚刚做完一个大满贯的老人转头看到小白猫,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声招呼道。
“今天小蓝猫来了,去和他一起玩吧。你的鸡蛋灌饼是不要鸡蛋不要饼,就要里面的脆饼加里脊肉?”
“嗷吼——喵,喵呜~~~”
忙着衔住毛皮,仔细遮好白骨的小狮子快乐地抖了抖尾巴,典型顾头不顾腚的做法,顿时让骨节分明的漂亮白骨尾巴翘了出来。
“噗。”陆之靳在旁看得直乐,不忘调侃大猫,“旺财啊,你这教出来的学生确实不如师啊。”
他们家旺财的伪装功夫那才叫一流。
猫斯拉王表示这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你家的白骨狮崽子好像有点弱智。”
“嗷!”白骨狮崽子好不容易把尾巴缩进毛皮下,听到这话转头哈气,被银发男人一把拎住后颈肉,举到眼前。
“怎么?还哈我?”猫斯拉王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白牙,金棕色瞳孔内霎时淌出粘稠的恶意,毫无收敛地倾向正在自己手中挥舞四肢,朝空气乱打一顿猫猫拳的小崽子。
“——哈!”
受到刺激的白骨狮崽子挣扎得更为激烈,骨头渣子都开始飘了起来。
陆之靳含笑看着他们打打闹闹。
受尽宠爱的猫猫总是会有耗不完的精力,或许是因为陆之靳就在身边,银发男人浑身都透着种懒散餍足的气息,看起来一副凶恶的猫霸姿态,实际在无人可以看到的地方,毛茸茸的大尾巴已经在陆之靳的掌心里扫来扫去扫去又扫来,几乎翻出了花。
有谁能不喜欢一心一意喜欢你的,傲娇却黏人的小猫咪呢?
就算这只小猫咪犯了错,那一定也是别人的锅。
“哟,你这猫怎么还有皮屑?会被主人讨厌的哦?”
“哈——”陆之靳为隔壁邻居家的经营策略赞叹,想到那个永远纯粹快乐的卷发少年时眼底漾起一抹暖色,但很快神色又沉寂下来,灰绿色凤眼无神地望向头顶的纯白。
这里的一切内饰和仪器,都基于安抚病人的前提设计得温馨而动人,检查仓尽管是纯白的,但色调却偏暖,震动的声音也模仿了白噪音的频率,但陆之靳的精神却始终在躁动。
自从童游走前将一份特殊的保单交给他之后,陆之靳眼前总是会模模糊糊地出现一片赤红。
那一场在尸山血海间燃起的,烧尽一切的熊熊大火。
“之前的天垦设计院也是BC托底的吧?真是良心企业。”
“是呢,不过听说天垦的事还没完,还记得当年的幸福小镇大火吗?好像就是因为他们的设计问题……”
“太惨了,据说当年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才16岁啊……”
“后来呢?”
“后来——”
“嗡嗡!”在那片永远黑暗沉寂的夜空里,未来会有一颗又一颗星星亮起,环绕在少年周围。
总有一天,那些自由而不屈的星星,将会凭借自己的意志逆行而上,挣脱命运的藩篱,真正闪耀在现实的天空。
他们都在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走吧!你的生日会要开始了!”
中年男人一巴掌拍上少年的后背,父子俩勾肩搭背地迎着落日走去,脸上都露出快活的笑容。
“我们的靳小子啊,今夜过去就要成年啦!”
*
“小靳来了!”
两人在小镇刚一露面,就被镇民们的热情包围。
河岸两边的房子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色的灯笼和各色漂亮花束,大大小小的横幅与锦旗迎风飘扬,礼花从少年踏入小镇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绽放,一路花团锦簇。
“靳小子!生日快乐!”
“出去以后也要加油啊!”
“好好干啊小靳!别丢了我们的脸!”
“活下去,孩子,活下去才有希望!”这道标记微微闪光一瞬,接着迅速消散,没入肌肤。
“链接已经形成了,你放心,在混沌魔典的遮掩下,他不会察觉到的。”章洁收回魔典,再度恢复成冰白长发的冰霜魔女姿态,看向薄钦的神情从叹息渐渐转为释然。
“不论结果如何,薄钦,在这道链接下,从此你们都将以灵魂共生的形式永远在一起。”
“祝你们好运。”
“当当当!当当当!听我说!全体目光向我看齐!”
在扩音喇叭内骤然传出的大嗓门下,薄钦微疑的神情一晃而过,两人都抬起头,看向那个正高高站在宫殿屋顶,一手拿着喇叭一手摇铃铛的灰发建筑师。
“家人们!朋友们!怪物之巢的各位怪物们和人类世界的各位人类们!”
被搬到屋顶上的王座正在建筑师身后,陆之靳懒洋洋倚靠在内,眉眼带笑看着好友耍宝。
薄钦和章洁对视一眼,默契地跃上屋顶,向各自恋人的方向走去。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所有在现实世界相遇的人与怪物,为了我们看到、听到、感受到的真实世界。在红月下,在青铜巨门前,我们站在了这个世界抵抗污染的最前方……”
在陆之靳一脸无奈的神情下,建筑师振奋地挥舞着拳头,八角铜铃短促有力地回响,一如杨嘉斐背对着陆之靳时露出的坚定而执着的神情。
抛却了担忧、疑虑、愤怒、伤感,只留下最纯粹坚定的决心。
“一直以来怪物之巢始终默默无闻地为现实世界阻拦污染,压制源海,换来了这么多年的和平生活——我提议,大家首先为我们的怪物之王,人类的友好伙伴陆之靳同志鼓掌!”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震耳欲聋的掌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整个怪物之巢内,甚至盖过了青铜门后汹涌呼啸的浪潮,久久不息。
“主人最好了!镜镜最爱主人!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主人!”
“嗷呜嗷呜!”
“嘶!嘶嘶!”
“咯咯~~咯咯咯~~~”
“金……金……好,最好……”
“归零!”
怪物之巢的怪物们首先送上最诚挚热烈的掌声,在人类听不懂的各种吱哇乱叫声里两眼放光地盯住王座上的陆之靳。意识海内兴奋狂热的欢呼里,各种混乱字句与呓语汇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将他团团围住。
——镜镜好!主人好!永远在一起!
——王您放心飞!怪物之巢永相随!
——永、相、随!陆之靳正在悄声和刘瑞说话:“这是我们怪物之巢的财务大臣,大家能不能吃上肉全得靠她——所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她,懂?”
刘瑞敬畏地点了点头。
“王,上个季度财政支出又超额了。”
无头姐神情肃穆,目光冷厉,手中握着的账单无风自动,明明在怪物之巢里武力值几乎比悬崖边的野草还低,但压迫感却在这一刻拉满。
高高盘着发,穿着职业装的无头姐推推眼镜,语调冰冷地开口:“怪物之巢资产清点已经完成,财政况状堪忧,我们必须开源节流,否则不出明年春天就会揭不开锅,大家只能投票选择今晚吃谁了。”
陆之靳抚掌,恍然大悟:“对哦……这也是个办法。”
无头姐冷冷看他一眼:“因此,我认为首先应当缩减开支,以下是经过比对应当优先砍掉的开支:旺财的高级进口猫粮、镜镜的活体小山羊、九头蛇的高山牧场牛奶浴、小妖精的AI画图网课,哦,还有……”
那对镜片下冰冷无情的眼睛扫过刘瑞,毫无人性地评判道:“这个新来的同事太过脆皮,抚恤金需要随时准备好,不过既然他在现实世界有亲人,那就不用安排住宿,人类吃不了怪物之巢的食物,伙食费也一并免去。”
“你是怪物组织Poker的前任大鬼?基于未来怪物之巢会面临的来自Poker的追杀,以及来自对策局和猎人协会的追踪,在对人力和财力消耗的初步计算后——”
在刘瑞心惊肉跳的注视中,无头姐面无表情地按着老式计算器,将上面复杂的公式展现给他看。
“你需要每月上交所有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作为抵押,数额不得低于怪物之巢怪均消费的百分之八十……”
“……”在薄钦想起来的刹那,眼前的一切骤然被污染灾云吞没,重新陷入灰黑雾气间。
“亲爱的玩家,欢迎来到幸福小镇!”
颤动的雾气里,忽然响起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
“哦,对!你猜的没错!”
“这里是大坟场——游戏内最神秘的副本,生命之泉唯一的产出地,也是第一玩家LU从不曾试图开荒的副本。”
那道声音用一种满含深意的,充满诱惑的语气低低说道。
“想知道为什么吗?想了解大坟场背后的故事吗?”
“想知道被第一玩家LU……隐藏起来的真相吗?”
“我是黑桃K!您忠诚的梦境讲解员!现在带领您前往——”
“第一玩家LU最真实的梦境!”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黑雾骤散——
整个小镇忽然下起漆黑暴雨!
“轰隆!”偏偏能让缅因猫无条件顺服的某位房东,以及能用在这栋别墅内无上权威压制大猫的某位房客,自天喜山之行后就都有些心不在焉,眼里根本看不见其他人或者怪物,于是闹别扭的大猫越发骄纵,堪称横行乡里,把铲屎佬刘瑞折腾得苦不堪言。
同样被折腾的还有睡眠浅又非要大睡特谁的陆之靳。
“啊,别吵……”
陆之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四仰八叉地睡着,在楼下愤怒的猫叫声中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手机,闭着眼睛给薄钦发语音。
“老薄,过来帮我关下门……”
他痛苦地翻过身拉起被子,试图用被窝抵挡住恼人的猫咪闹铃,下一刻手腕被扣住,有人无声无息出现在床边,叹息着阻止了他闷死自己的举动。
“脚别露在外面,容易着凉。”
滚烫的热度贴近陆之靳露在外面的小腿,他反射性地一颤就想要缩回去,却被不轻不重地握住,热意贴着肌肤相触的位置直往上窜,陆之靳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时间不早了,起来吃早饭。”薄钦四平八稳地握着他的脚踝塞进被子里,仿佛没有看到陆之靳放荡不羁睡姿下衣襟大敞的春光,神情一如既往冷静自持,“今天做了小笼包和豆腐脑,你再不起床就要被旺财吃光了。”
陆之靳一惊,“蹭”得从床上弹起来:“不行!你快去拦住旺财!”
他急吼吼地赤脚踩在地上就要往外冲,还没来得及走出一步,身体就蓦地一滞,接着整个人被提溜起来,放回床尾凳上。
“穿好鞋,不然会着凉的。”
带着些暗哑的声音低低响起,薄钦半跪在陆之靳身前,低着头给他穿鞋。陆之靳眨了眨眼,也垂下头,看向自己赤脚踩着的地方,西装裤挺阔的布料擦过脚心,一种怪异的感觉让他忍不住蜷了蜷脚趾。
脚下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随后他的脚踝被握住,骨节分明的手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小心翼翼地动作着,一如薄钦克制隐忍的声音。
“别乱动。”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骤然变得粗重,陆之靳茫然抬头,对上薄钦隐隐发红的眼睛。
那对深色瞳孔内几乎掩藏不住的汹涌欲望让他倍感亲切,但扑面而来的,与曾经生死一线截然不同的强烈威胁感却让他头皮一紧,老老实实地僵在原地。
片刻后,两人一起下楼,餐桌边的一人一猫朝他们看过来一眼,随后纷纷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乐此不疲地继续着卑微铲屎佬和傲娇小猫咪的剧情。陆之靳坐到桌边,在飘着热气的蒸笼前幸福地深吸口气,一筷子一个小笼包送进嘴里——
毫无疑问被烫得眼泛泪花。全都放在座位旁的储物空间内,附带薄钦特色便利贴,上面写着“不用带走,有人来收”。
陆之靳满意地回了个“猫猫点头”表情包。
接着客舱经理过来,递给陆之靳一个大红飞凤食盒,里面是王阿姨送来的爱心便当,一共三层,每层四格,摆得满满当当。
还好这段航程不长,不然可能每一餐王阿姨都要上一个食盒。
“先生,您专用的毛毯,拖鞋,眼罩和耳机都在旁边。”
但尽管如此,薄钦也打包了他在家里惯用的所有东西,枕头、腰靠,甚至连坐垫都是熟悉的触感。
飞机平稳起飞,陆之靳吃了一个核桃包、一盘麻辣鸡丝、几口丝瓜尖、一小碟炒蛋……抹抹嘴巴心满意足地躺平,熟练地把自己团进毯子里。
他蹭了蹭带有熟悉香薰味道的羊绒毯,耳机里是提前准备好的白噪音——猎人协会出品,专用于抗污染稳心神——一时间觉得自己快要被养废了。
啊,想当年,他也是餐风露宿从不在意生活品质,经常满身血污随便擦擦倒地就睡的人……
自从建立怪物之巢开始,好像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人类的溺爱更是让怪物之王瞠目结舌,猝不及防,难以抵抗,越陷越深……
薄钦的小甜汤真好吃啊……下次想再加点桂花蜜……
嗯,炒蛋里裹的是火腿吗,味道也不错……王阿姨家的厨师还是不错的,不比薄钦差……
在意犹未尽的回味中,陆之靳进入了香甜的睡梦。
然后在轰轰乱炸的怪物之巢睁开眼睛。
陆之靳:?
“芜湖!飞飞!”
小妖精们在九头蛇修长的脖颈上滑滑梯,欢呼着一个接一个飞出去,“砰”得一声砸进遥远尽头的山脉,撞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嘶——”
漆黑的蛇身蜿蜒游动,九个脑袋同时对准那些被砸出的深坑,蛇信幽幽射出,将嵌在里面的小妖精卷住,炮弹一般往反方向甩出去。
“芜湖!又飞飞!”
小妖精们手里抱着比自己身体要粗上好几倍的石柱,“嗖嗖”直射向对面山壁,用自己的铁头再度狠狠撞出个窟窿。
就这样,交错纵横的石柱阵逐渐成型,横跨在红月下王座边的悬崖峭壁之间,怎么看怎么像是……
“打地基!打空基!打、打……”
“打空中地基!”
“咯咯~~咯咯咯~~~”
仔细看去,那些石柱形成的地基上,浑身湿淋淋的水鬼们正拖着长长的网兜在悬崖下的迷雾间打捞尸骨。
“捞……捞……出金!”
“又是碎片……”
“好……黑……啊……”
每当打捞出一具完整的尸骨,都会有金光闪闪,化做一个个高矮胖瘦不同的男女老少鬼,戴上安全帽出现在地基各处,满脸怨气地拿着锤子榔头叮叮当当造房子。
“为什么……死了还要……上班……”
“不想……上班……”
陆之靳觉得这看起来很像是某种童游沉迷已久的抽卡游戏。
专骗人氪金的那种。
“嗷呜汪汪!”
“汪!”
白骨狮群踏云奔跑,从天而降雪一般纷纷扬扬的骨头渣子,落到地基时变成闪耀着漂亮光泽的骨刺,在建筑工人鬼魂们手中成为门、窗、吊顶、台阶、雕塑……
“嘿咻嘿咻!嘿咻嘿咻!主人!”
镜镜自逆行星空倒挂下来,无数触手同时攀在悬崖间的虚空,灵活地绞在一起,时而扭曲着形成竖向的塔状,时而摇摆着铺开成拱形,有时候又交叉在一起,化做一个个尖顶或是飞券模样……
“主人!镜镜正在给您的宫殿选型!您是想要哥特式的,还是巴洛克式的,还是拜占庭式——”
……什么玩意儿?
“被烫到了?”
薄钦显然对此早有预料,连劝说的话都一并省去,只是取来一碗拌好了的咸豆腐脑,亲手舀了一勺喂到陆之靳嘴边。
“来,先喝点。”
啊,不行。
再这样下去就要被养废了。
陆之靳这样想着,属于怪物之王的那部分充满警惕,不停叫嚣着要推开薄钦,绝不能再沉溺,但奈何某位特级猎人的保育水准实在一流——连一秒钟的时间都没有犹豫,陆之靳就挥散了那抹警惕,安安心心地吸溜起了豆腐脑,接着又在两勺之后失去兴趣,指了指一旁的腌黄瓜。
下一刻银筷夹着腌黄瓜递来,陆之靳“咔”得咬掉半块黄瓜,看着薄钦就着筷子吃掉另外半块,神情自然地又给他夹了个小笼包,不禁觉得脸上有些烧得慌,耳垂一阵阵发烫。
他眼神飘忽地埋头干饭,心跳微微加快。
单身了二十八年的怪物之王在人类交往礼仪方面欠缺常识,但也知道有些举动超过了朋友的界限,细究下来,好像就始于那天在天喜山上的亲吻。
温文尔雅,克制端方,有些时候真的很老古董的薄钦,似乎在那个吻后被打开了某个开关,虽然一举一动仍旧优雅有礼,但陆之靳总觉得薄钦看自己的眼神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
温和的表面下,真正属于特级猎人的攻击性逐渐暴露。
就像是被一头食髓知味的狼时时刻刻在暗处盯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吞吃入腹。
“咯咯~~~咯咯咯咯~~~”
意识海内突然传来小妖精的笑声,随后一幅“怪物之王被特级猎人圈养”的高清大图逐渐浮现,陆之靳沉默地看着那画质堪比CG,元素丰富堪比XV,内容刺激不可言说的场景,毫不意外地在角落里发现了小妖精和无头姐两怪的落款。
“咯!咯咯咯!”
偷偷摸摸画同人图还舞到正主面前的小妖精在意识海内斯哈斯哈,问他怎么还没把特级猎人拐上床——怪物之巢精心修编的房中术已经大成,就等着他们的王学以致用。
陆之靳:“……”
他赶在小妖精高举房中术,要用动图给自己讲解之前——飞快屏蔽了怪物们和自己意识海的链接。
早饭后是惯例的(在别墅花园内)散步时间,他们沿着湖面的九曲廊桥一路而至湖心亭。看到肥美的鲤鱼们逐渐长成,陆之靳倍感欣慰地开始喂鱼。
“老薄啊,我们这些鱼都几个月了?感觉已经差不多了。”
他一边撒着饵料,一边挑剔地评估着胖鲤鱼们的生长情况,半晌喜气洋洋地开口宣布。
“这一批可以吃了!一会儿让旺财先挑!”
“哗!”
鲤鱼们一哄而散,鱼尾疯狂拍打水面,其中一条的动作尤其剧烈,自水面骤然起跳至半空,在阳光下气鼓鼓地膨胀起来。
雪亮的闪电照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小院外忽然出现黑发灰绿眼睛少年的身影。
他垂着头,面色平淡地看着脚下挣扎哀嚎的幼小生物。
“咪——呜——”
倒在血泊中的幼猫还不足两个巴掌大,挣扎着撑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往外爬,却被毫不留情一脚踩住。
牛皮靴子坚硬的鞋底踏在幼猫脖颈,漫不经心地碾了碾。
“咪!咪……”
微弱的呼救声被死死掐灭,少年单手扼住幼猫脖颈拎在半空,冰冷的灰绿色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这濒死的生物,倏尔像是感到有趣般弯了弯嘴角。
那对灰绿凤眼内盈满了愉悦的笑意。
深黑的田地里传来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同样充满愉快与自豪。
“看,我就说靳小子可以的。”
“下手很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
纠缠的深影从田间绕着枯萎的花枝流淌而来,欢欣地围在少年身后,激动又雀跃地颤抖。
“合格了!再看看他会不会心软!”
在薄钦目光凝重的注视中,黑桃K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带着悠悠的叹息。
“亲爱的玩家,你知道吗?你亲爱的,无所不能,永远光明的守护神LU……”
那道声音拖长了调,带着居高临下的戏谑。
“本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呜……咪呜……喵呜~~”
幼猫在少年掌中战栗着,恐惧地瞪大了那双金棕色的瞳孔,半晌像是强忍着痛苦与惧意,一点点挪动脑袋,舌尖讨好般轻舔少年的指尖。
灰绿凤眼内的笑意更浓了。
“这就对了,咪咪。乖乖跟我回家,我会治好你的。”
他轻柔地抚摸着耳朵后的绒毛,在幼猫克制不住的颤抖中微笑起来,少年的声音轻快悦耳,将威胁也说得无比温柔。
“做了家猫就要忘掉野猫的那些坏习惯。不过忘不掉也没关系,我会教会你的。”
他抱着怀里的猫向小院内走去。
“来,我们回家。”
小院大门敞开,中年男人老壹还在楼上呼呼大睡,呼噜声震天动地,根本就不知道——
所谓捡回来要养的猫,根本就是被少年自己折磨到奄奄一息!
“啊,第一玩家LU,他多么可靠,多么英勇,永远在开荒副本的第一线!他救下了数不清的人,杀死了数不清的怪物,通关了数不清的副本。”
小院内,灰绿眼睛的少年正细致地为幼猫清理那些由自己造成的伤口,小院外,薄钦沉默地注视着他,任由黑桃K的挑唆一句句落下。
“他带领所有玩家向系统掀起叛旗,最终解除了游戏对玩家的桎梏,赢回了自由与尊严。”
“……”
感觉自己进了诈骗园区的刘瑞:“……那个,其实我——”
“无头姐你别急,我们先开源再节流!”陆之靳连忙打断小年轻不知死活的反驳,一本正经开始忽悠,“王阿姨说想投资温泉度假区,正邀请我一起去看看……”
他笑眯眯地看向明显心动了的财务大臣:“怎么样?过几天我就要去实地考察,你先做一份计划书给我带着?”
“归零!归零!归零!”
无头姐斗志昂扬地离开去做计划书了。
刘瑞松了口气。
陆之靳也松了口气。
更多的怪物们同时松了口气。
大家的呼气声重叠在一起,在怪物之巢上空回荡不已,陆之靳心酸地叹了口气,转头打量起完好无损的青年,手中再度凝聚出告亡者之弓。
他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小刘啊,要不然还是把你钉在这里挂三天吧,新员工总得有公示期啊,你还是走了后门进来的……”
“我明白了。”
刘瑞沉默片刻,明显想要后退,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原地。
他微微低下头,顺从且隐忍地开口:“如果这是您的希望,我会遵从的。”
“请您动手吧,王。”
只是打算玩一下小朋友的陆之靳:“……”
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哎呀”一声:“小刘啊,不要这么严肃……”
“我很抱歉,王。”
鸦青色眼睛的青年单膝跪下,恭谨地开口:“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只要您能护住爷爷,刘瑞任您差遣,万死不辞。”
陆之靳:“……”
意识海内传来怪物们嘻嘻哈哈的声音。
“嘶——怪可怜的嘶。”
“2#TG#df%¥……主人您凶到小帅哥了。”
“出金……啊!出了……神金……”
“咯咯!咯咯咯!”
——素材!记下来!
——咯咯!杀!为您而战!
——杀……杀!啊……我们看家。
——经费管够。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小陆哥最——棒——啦——”
童游站在刘大爷身边,手心拍得通红,刘大爷慈祥地微笑着,朝他遥遥挥手。
“想起来就来,爷爷在这里等着你们!”
大鬼站在刘大爷身边,手上还在和着面团,也同样抬头望来,沾着面粉的年轻脸庞上展露出明亮生动的神情。
“先生,谢谢您,我现在很开心。”
而后是始终安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旁观到现在,神情终于震动的王旭廷。
特勤队长双手抱胸,脸上艰难浮现起一个微小的笑容,点了点头:“不论你的结局如何,我会尽力促成人类世界和怪物之巢的友好相处。”
“我和薄哥也会努力的!”卷发少年索性高高举起双臂,大力挥舞起来,“小陆哥!你也要加油!我们都要加油!”
最高处,章洁与薄钦走至各自的恋人身边,杨嘉斐高高兴兴地迎向三头身的冰霜魔女,两人一同看向陆之靳,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七年了,我们经历生死重聚在这里,又一次并肩作战。”章洁坐在杨嘉斐肩头,伸出手拍了拍陆之靳的发顶,“陆,我们会赢的,所以不要放弃希望。”
“对啊陆大爷!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也等到了我们和小牧师——所以要充满希望!记住我们这次作战的口号——”杨嘉斐挥舞着拳头,呵呵哈哈地开口,“信心,决心,恒心!前途一片光明!”
“第一小队冲冲冲!”
“……不打扰你们。”冰白长发甩过凌厉的弧度,章洁朝陆之靳和薄钦微微颔首,翻手拧住建筑师的耳朵把人拖走,两人的身影随着耍宝般的嗷嗷大叫声逐渐远去。
王座边只剩下陆之靳和薄钦。
无需多言,两人自然而然靠近,相拥而后交换了一个亲吻,并肩看向脚下这座热烈而自由的怪物之巢。
人类与人类,怪物与怪物,怪物与人类。
这将是已经可以看得见的,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未来。
“咻——砰!”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礼花在群星下一个接一个爆开,璀璨漂亮的烟火映满夜空,怪物与人类手拉着手开始跳舞,欢呼与笑闹遥遥传开,飞入高空,与群星一同闪
“成人快乐!”
“记得要向前走!一直一直向前走!”
一路上,依依不舍的镇民们满面喜气,向少年送上祝福,也有镇民眼眶微红,哽咽着给他拥抱。
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即将远行,一个人踏上未知的前路,但他们却已经不能够再继续陪伴。
小镇的这最后一个夜晚,是全体镇民准备了无数个日夜,检查过无数遍步骤,确保绝不会出错的生日庆典。
这是小镇这么多年以来,最隆重的一场盛事。
他们要拼尽一切,为少年搏一个未来。
“那么,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老壹领着少年站上高台,面朝台下的镇民,拍了拍手。
高台周围安静下来。
少年站在高处,沐浴在所有镇民温柔与不舍的目光下,抿嘴微笑着,露出满怀期待的神色。
身后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门。
“咳咳,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欢庆小镇上第一个考上大学,即将走出这里的小英雄——十六岁成年生日!”
台下掌声雷动,欢呼与口哨声四起,鲜花在高举的手中摇晃着,所有声音都在呼喊着少年的名字。
“陆之靳!”
“小靳!”
“靳小子!”
“生日快乐!”
老壹微笑着示意下方安静,面色感慨地环视小镇一圈,与每一个镇民对视,点头确认,最终用力握了握少年的肩。
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开口:“生日快乐这句话已经说过了十五年,今年得换一句话来说。”
老壹绕到少年前方,宽厚的肩膀挡住了高台下的一切。
他俯身,重重抱了一下少年。
“陆之靳,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要始终向前看,别回头。”
“我们很爱你。”
下一秒他蓦地发力,将愣怔在原地的少年一把推开,直直落到高台上那个被填补好的坑洞上方!
“老壹?”
治疗仓停止震动,徐徐打开,护士们停止了议论,朝陆之靳围上来。
“陆先生,目前看来数据都还好哦,详细的报告会在明天发送给你~”
“是呢,要记得保持良好的作息和规律的三餐。有这样的男朋友,陆先生一定要注意身体,不然会受不住的噢。”
陆之靳觉得护士最后那句话有些奇怪,但还是乖巧点头,配合着护士们取下自己身上的各种贴片和仪器,开口问道:“幸福小镇的那场大火后来怎么样了?”
“陆先生听到了?”一旁的医生惊讶看来,顿了顿后说道,“后来那个孩子听说是被国际区的富豪收养了,之后再也没了消息,不过也是好事吧。”
“是呢,那个孩子当年应该是刚考上国际区TOP1的大学,没想到就……”
帮陆之靳记录数据的年长护士叹了口气,很快调整好情绪,笑眯眯地开口。
“陆先生对这个感兴趣?现在幸福小镇原址上建了一个祈福山庄,里面的纪念馆保存了当时的一些记录,你可以去看看哦。”
“祈福山庄?”年轻的护士们听到关键词,顿时兴奋地加入闲聊,“听说非常灵验,去的人——超多!”
“在上进和上班之间,当然是选择上香啦。”
“滨海市还开了条航班专线呢。”
之后的话题已经成功跑偏到里面的哪个师傅长得帅,哪个师傅解签时好话说得动听……
陆之靳收拾好自己,谢过医生和护士离开检查室,发现薄钦已经等在了门外。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在迈巴赫里坐定。但薄钦也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从副驾驶座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他。
“童游从夏高保险带出来的那份保单已经验证过了,不存在伪造的可能。”
陆之靳沉默地接过,低头看向手中的保单。
那一个个熟悉的签名印在纸上,白底黑字,一重重映入眼中,仿佛要将被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血淋淋地挖出,反复提醒着他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镇民们的呼喊和那无边无际的火海,不要忘记所有投注在他身上的期盼与祝福。
不要忘记那些刻入骨髓的仇恨。
极端负面的情绪在瞬间引起污染力量的躁动,本就岌岌可危的力量平衡立刻被打破,混乱的呓语顿时回荡在陆之靳耳畔!
“主人!不能再想了!你的力量会失控的!”
镜镜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意识海内响起,触手如海潮张开,试图覆住那道虚弱而混乱的意识,却在下一刻扑空。
陆之靳切断了与意识海的链接。
他脸色苍白地按住皮质座椅,竭力克制着忽然激荡起来的心绪,直到将所有情绪都尽数收拢,牢牢封锁,涣散的灰绿色瞳孔才勉强聚焦,落在耳边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清晰。
“……这的确是幸福小镇全体镇民共同出资买的寿险,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年,受益人只填写了你的名字。”
薄钦的声音放得很缓,像是有些迟疑,带着从未有过的小心。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陆之靳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响起,低低地重复着,“我什么都不知道。”
16岁那年,他一无所知地活了下来。
以所有镇民的生命为代价。
“哈!?再敢哈我,我现在就把你剥皮下锅,你这副骨头架子,油炸一下应该又脆又香吧,嗯?”
“咪——呜——”
“归零!”
小白骨狮子被银发大猫欺负得眼泪汪汪,唯一能主持公道的主人陆之靳却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凄苦无助的黑夜里,老式计算器的按键声就像希望的曙光,粉碎了黑恶猫猫势力的气焰嚣张。
“茂德王,你欺负一只小猫算什么本事?”
清冷的声线里带着毫无掩饰的嘲讽,不远处一行穿着礼服的男男女女走来,各个妆容精致气场全开,无头姐走在所有人最前方,冷艳的面容上浮出含蓄的讥笑。
“怎么,是和镜镜打架没有赢,跑到小白这里来找自信?”
文化人骂起来果然就是不一样,字字精准,最能戳人痛处,银发男人“啧”了一声,脸色阴沉地将白骨狮崽子随手扔开,那对金棕色竖瞳里散发出真实的杀意。
“许晴……是你……”
他的大尾巴在陆之靳掌心蹭来蹭去,委屈地蜷在一起。
就是这个家伙——这个家伙给陆进谗言,要减少他的高级猫粮和蓝莓兔罐头和冻干和猫条的预算!!
“哈,姓许的,你怎么在这儿?是对老板给的待遇不满足吗,还出来打零工呢?”
猫斯拉王一脸凶恶地开口,那副桀骜不驯,十足不良帮派老大的模样,顿时让无头姐身后的几人紧张起来。
“那你又怎么在这儿?”
无头姐淡定地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担心。她上前一步,精致的面容上是彬彬有礼的冷漠,眼尾处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轻蔑。
“如果少一点你这种只燃烧经费,却没有任何产出的累赘,那我也确实不用天天加班谈项目——茂德王,你这样的……”
无头姐上下打量着他,忽然轻笑一声:“怕是根本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很好,许、晴。”猫斯拉王一字一顿地开口,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在牙齿间碾碎,他扬起一抹狞笑,杀气四溢地踏前一步。
露出了被严严实实挡在背后的陆之靳。
“陆!她骂我!”银发大猫大声告状。
“王——晚上好,老板?”差点咬到舌头的无头姐愕然低呼。
这句话后,四周顿时陷入安静。
一片黑暗中响起熟悉的呼唤,带着欣慰与宽容的语气。
“JIU。”
XC09蓦地惊醒。
他条件反射地翻身跪下,垂眼看着膝下地砖的纹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试验场。
“主人。”他低低地开口,没有得来任何回应,但浑身都开始泛起惊惧的寒意,仿佛某种可怕的存在正专注地注视着他。在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与压迫感下,XC09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就是创造出他们,掌控着他们命运的主宰。
系统。
赐予他们力量、痛苦、绝望,与……仇恨。
“XC09,你表现得很好。”
系统的声音悠然平缓,带着不紧不慢的从容,不论在奖赏还是惩罚时都是如出一辙的语调。
“今后试验场就交给你来负责。”
他微微一愣:“那XC01……”
他听到系统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心野了,不适合继续管理试验场。”
“我对他有别的安排。”
一周以后,XC09正式接管试验场,也知道了系统对XC01的安排是什么。
试验场管理者的办公区大厅内新增了一座石膏雕塑,雕塑基座被水泥封死在地面,摆出一个受难者的姿势。
他路过的时候看了眼基座上的铭牌。
【XC01】
被封死在石膏雕塑内的人,还有着微弱的呼吸。
这是系统对XC01的惩罚,也是对XC09的警告,但XC09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脸平静地走进自己新的牢笼。
他接到了接管试验场后的第一个任务。
——监视XC06。
下一刻,完全失去意识的怪物之王放开了对污染的一切压制,深黑的污染灾云腾得升起,逆行的群星极力闪耀,透过黑云的间隙落下星星点点的光亮。
庞大的,将整座湖泊都包裹进去的无数触手齐齐张开,扎入黑云,无可计数的污染倾泻而下,尽数流向被环绕在中央的怪物之王。
红月下,青铜巨门发出雀跃的颤鸣,门背后的潮水重重拍击着,像是迫不及待要将那同源的力量吞噬殆尽。
前所未有的污染爆发下,整个怪物之巢都开始震荡,怪物们沉默地聚拢到王座之下,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王归来。
而怪物之巢的最深处,被重重黑红相间的触手遮蔽的那处地方,相拥着的人类与怪物闭着眼睛漂浮在水中,微弱的星辉自薄钦掌心下散溢出来,化作莹润的光点在触手间跳跃。
无人看到,深红的触手上,斑驳的暗色阴影开始消退。
第 85 章 怪物之巢(5)
“阿茂昨天发来了一个定位,他被命令看守审判,但是净化目前还没有消息。”
“再等等,猫斯拉王现在就在系统身边,他不能暴露——杨嘉斐你在干什么!陆大爷不能喝酒!”
“哎哟~~喝点酒怎么了?喝了酒才能乱性啊!你看看他们这对一脸BE相的小情侣这段时间虐恋情深死去活来的,啊,看得人多难受啊。俗话说得好啊,吵一架不如打一炮,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嗷!阿洁你别用祝福之书砸我,祝福之书会哭的嗷嗷嗷嗷我错了!错了!”
“咯咯咯~~~咯咯~~~”
他正打算再续一杯奶茶接着听,意识海内忽然响起旺财大惊失色的声音。
“陆!刘大爷要被保安赶走了!”
“怎么办,陆,我还没吃到鸡蛋灌饼!”
急得在原地直转圈儿的银色大猫嗷呜一口叼住自己的尾巴,再呸呸地吐出来,忽然急中生智。
“陆!”
“我能不能吃了这个保安?”
“走开!走开!这里不让摆摊!”“刘瑞,你知道当初在祈福山庄,我为什么要用告亡者之弓杀你一次?”
听到陆之靳的问话,刘瑞先是应激般头皮发麻浑身紧绷,接着反应过来,露出茫然的神色,某个名字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因为薄钦?”
“……确实是因为薄钦。”陆之靳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还因为命运武器的判定高于系统的契约,可以让你与祂之间的连结不再那么紧密。”
“大鬼牌破碎后重新凝聚需要时间,而系统一定没给你任何时间。因为在祂的底层逻辑里,失败就要受到惩罚,工具不趁手那就要打磨,至于工具会不会被用废——”
刘瑞低声接话:“只是工具而已,随时都可以被替换。”
“告亡者之弓是命运武器,既然已经判定大鬼死亡,那重获新生的就只是刘瑞。”陆之靳啧了一声,语气里颇有点嫌弃的意味,“而重新契约的时间被系统用在了折磨你上,你说这个时候是不是解除契约最佳的时机?”
“你说你自己是不是运气很好?因为在你还懵懵懂懂,只知道隐忍蛰伏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时候——有人已经替你想到了所有的关节?”
刘瑞讷讷无言,试图辩解却发现无从开口,因为陆之靳说的都对。
“抱歉,我确实不了解系统,也没想过了解祂。”杨嘉斐的声音闷闷的,眼眶一片通红,说到最后他深吸口气,下颌死死绷紧,抖着嘴唇开口。
“我要和你一起。”
“你啊……”
冰白长发的三头身魔女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神色柔和,笑着摇了摇头。
“小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要急,也不要怕。”
她费力地掏出比自己脑袋还大的八角铜铃,仔仔细细在治疗书上放好,啪得一声双手抱住它。
“只要铃铛还在响,我就在。这些年来,每一次铃铛声响起,我就知道是你在找我。还记得吗?我们约定过的,只要跟着铃铛声,就一定能找到对方。”
冰白色的眸子闪闪发亮:“你每一次都找到我了,不是吗?”
杨嘉斐感动得眼泪汪汪:“阿洁……”
“别在那边演苦情戏了。”
一道冰冷讥诮的声音打断了杨嘉斐的话。“哟,今天要剥鸡头米啦?”
“是的呀,剥好了给老壹家送去,靳小子就爱吃这个!”
“哗啦!”
摇橹船晃晃悠悠荡开碧波,摆着要带去市场售卖的蔬菜瓜果,偶尔再捎上一两个正要去镇中心的镇民。
扭曲梦境的黑雾被驱散后,那些怪异与不和谐的地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薄钦跟在少年身后踏过青石板路,一路所见,只有所有镇民们毫无保留的喜爱。
“小靳!一会儿回来铺子里拿点心!”杏花婶系着围裙,从点心铺窗口探出头大喊,“别让老壹来了,他每次都会漏掉一点儿!”
“陆、之、靳!今天别想逃学!”
教书先生握着教鞭在廊桥虎视眈眈守株待兔,一个饿虎扑食却被闪开,少年笑嘻嘻地迈开步子逃跑,将不会用两条腿跑步的教书先生瞬间甩开一大截。
“你小子!不要以为考上大学就不得了了!你还有得学呢!”
市场里,少年的身影飞一般掠过,挥舞着剔骨刀的李屠夫和砰砰敲鸽子蛋的鸽弟同时抬头,朝少年的背影喊道。
“老壹订了羊肉,一会儿叫他来拿啊!”
“还有鸽蛋,别忘了咕。”
“小靳呐,喝不喝酒?保证老壹发现不了!”
“去去去,喝什么酒?小靳呐,上我们家吃暖锅!”
“哦哟暖锅有什么好的啦,靳小子,来来,刚从井里拿上来的冰镇大西瓜!”
河对岸的房子里,陆续有人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招呼少年。
“小靳啊,一会儿让老壹带点吃的回去,啊。”
“马上就要出去读大学了,很快就吃不到镇里的家乡菜啦!”
薄钦恍然记起,这个梦境就是陆之靳十六岁生日前夕发生的事,那时陆之靳刚考上国际区TOP1的大学,即将在生日后出发去报道。
而后就是生日当天的那一场大火,从此一切天翻地覆。
“靳小子,往旁边那条小路走,那里的蘑菇还没采完!”
“记得找找你们家老母鸡,老壹说她又离家出走了!”
少年一路走着,镇民们就一路笑着同他说话,他们的眼睛里满溢着真切的欢喜与温柔,将所有的柔软和美好都毫无保留给出,倾注一切爱意。
少年之于幸福小镇,就如同黑夜中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而后他坚定的,没有任何犹豫的,将命运审判投入翻开的祝福之书!
——嗡!!!!
四把命运武器一一浮现,颤动不已,被陆之靳留下的告亡者之弓率先低吟着开始消散,接着是祝福之书,而后命运审判欣慰地发出高亢鸣叫,化作无数银白光点。
所有的力量,都涌入了那一点微弱的,却始终稳定闪烁的星辉。
他们献祭了与自己灵魂绑定的武器,要以力量,来换取希望!
“哗啦!”
一个装满了星星的玻璃瓶出现在半空,被随意捏成一团的星星们颤动着,忽然从敞开的瓶口飞了出来,他们亲密地围绕着那点正不断膨大的星辉,引导着那些璀璨的亮芒向高处升起。
越来越多的光点开始升起,从怪物之巢的各个地方,从现实世界的各个地方,从每一个心怀善念与希望的灵魂里,向上攀升。
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而星星一直都在。他开口招呼,第一个音节才刚刚发出就蓦地顿住,神情凛冽地握住了蝴蝶双刀。
一根手臂粗细的深黑触手无声无息悬停在缅因猫身后,顷刻间激射而出!
“嗷呜吼!”
“该死的野猫GREHJ¥#@GRD……”
宁静祥和的后院瞬间成为战场,一猫一触手疯狂追逐,伴随着意义不明但显然会被和谐的叫骂,刘瑞麻木地站在原地,看着向来骄傲要面子的漂亮大猫不顾形象地抓挠撕咬,在泥巴地里滚来滚去,一时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被小妖精的麟粉影响,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不然为什么他会看到游戏顶级BOSS猫斯拉王和一根触手在较劲?
吃火锅的怪物们怎么开盘下注了?
那个在清汤锅里噗噗喷水的是前任方块Q河豚怪?
他刚刚真的坐了水鬼开的特级猎人薄钦的爱车……来了怪物之王陆之靳的家?
一根深黑触手慢吞吞地探到了刘瑞眼前。
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前后左右绕着他转了一圈,触手尖端的橙黄瞳孔颤了颤,露出肯定的眼神。
“你就是主人从对家那里挖来的新同事?”
刘瑞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还没有……正式入职?”
触手快乐地摇摆起来:“没问题,怪物之巢没有试用期!”黑长袍的恶塔指引员嘀嘀咕咕着转身进入高塔。
“哪里来的神经病……糟心,还是去抽几鞭子开心一下……哦,新进了个绞刑架,那就用这个吧……”
高塔大门被关闭的刹那,又传来若有似无的叫喊和哀嚎。
薄钦按住探头探脑的房东,神情冷凝。
这座恶塔显然是专用来关押和处刑怪物的,里面的血腥味浓郁得遮都遮不住。
直入云霄的高塔外壁是一圈圈密集的封闭小窗,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怪物被关押在内。
那人类呢?
那些被称为猪仔的人类进入到祈福山庄以后,会是怎样的下场?
“像我们一样走迷宫呗。”
陆之靳低着头研究山庄手册,从山庄入口到他们的客房直线距离看起来很短,但实际走起来要绕绕弯弯兜遍一整座山庄,顿时让他怀念起某个没头脑的建筑师来。
直接炸过去多方便。赤红的火海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少年脸色白到几乎透明,就这样跪在池边,亲眼看着那些连结着镇民灵魂的武器在火焰中逐渐破碎,耳边仿佛响起一声声尖利痛苦的哀嚎,和不久前还笑意盈盈朝自己送出的祝福。
“靳小子!生日快乐!”
“出去以后也要加油啊!”
“好好干啊小靳!别丢了我们的脸!”
“小靳!”
“靳小子!”
“生日快乐!”
地下洞窟在火海中化为废墟,火焰一路向上攀升,痛苦的哀嚎声在耳旁逐渐放大,少年抬起头。
杏花婶和教书先生安静地站在他身前,身旁是正在被火焰吞噬的李屠夫和鸽弟,他们的背后是更多正在火海中挣扎的镇民,惨叫与嘶吼此起彼伏,带着穷途末路的绝望。
但眼前的这几个怪物却在朝他微笑。
“小……靳……”
“靳……小子……”
他们和原本相比已经面目全非,怪异的怪物化身躯带着莫名的恐怖,但满是血污的脸上神色却是平静的,注视着他的目光仍和从前一样。
“要……活下去……向前走……”
“别……回头。”高台被重重围住,怪物们同样在王的身边集结,迎向它们的敌人。
战争在下一刻爆发。
鲜红的血几乎在一瞬间就浸透了大地,厮杀声遍天的荒原上,人类与怪物混战在一起,血肉与白骨相互交叠。
这一场战役不知打了多久。
浓郁的污染形成灾云,遮蔽天空,源海在灾云间欢欣地涌动,已经肉眼可辨,在污染、死亡、鲜血和无数负面情绪的滋养下越发壮大。
到处都是尸骨。
怪物死后庞大的身躯被源海迅速分解,只留下空空荡荡的骨架,人类的尸体残骸堆叠在一起,破损的战旗歪斜立着,顽固地护卫亡魂。
短暂的休战期间,人类一方点燃尸体,不留给怪物一方任何恢复力量的可能,那一个又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就像是他们眼中越来越浓烈的仇恨。
已经停不下来了,仇恨的雪球在杀戮中越滚越大,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平息。
陆之靳神情木然地坐在王座。
自战争开始后他就被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怪物与人类的尸骨在高台下越垒越高,他仿佛身在战争的祭台,接收着死亡的供奉,再为最终的毁灭献祭所有。
“呼——”
凛冽的寒风在荒原上呼啸而过,将火焰拔得更高。
风中,忽然传来隐约的号子。
“风哟……”
“起来了!”
战场安静下来。
一道身影分开人类与怪物,穿过战场,一步一步踏上高台的阶梯。
是薄钦。
全副武装,手握审判的特级猎人,笔直向陆之靳走来。
一片安静中,隐约的号子声一顿,随后有更多人类加入进来。
古老的号子回荡在苍茫天地之间。
“风哟……”
“起来了!”
“刀哟……”
“擦亮了!”
“杀啊!”
饱含肃杀意味的号子里,陆之靳始终沉默,注视着薄钦朝自己走来。
直到来到他面前。
那双永远平静从容的眼睛里满是痛惜。
“陆之靳,你痛不痛?”
薄钦似乎是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但只是刚刚触及王座的边缘,陆之靳的脸色就又苍白几分,露出痛苦神色。
戴着战术手套的五指紧握,无力垂在身侧,薄钦在距离王座一步之遥站定,不再动作。
“薄钦,你来了。”
陆之靳却微笑起来,只觉得这一幕何其熟悉。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触碰面前的人,但只是略微一动,那些束缚着他的,由源海化作的荆棘就蓦地收紧,更深地扎入他的血管和心脏,让他的动作越发艰难。
切污染的消散与重新凝聚,都经由这座高台发生,源海将怪物之王牢牢钉死在祭台,要他与污染共生。
他是这场战争最后的祭品。
“等你好久了,你来得好慢。”
但陆之靳却没有停下动作,他两只手都抬了起来,不顾满身桎梏被激怒般的剧烈抽动,执着地朝薄钦伸出手。
“很痛的,薄钦,不要再让我等那么久了。”
少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在虚空中那道注视下动弹不得,掌心间溢出深黑的污染气息,在四周越发肆虐的火焰中,只能强迫自己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杏花婶最后朝自己笑了笑,领着几人转过身,慢慢走入那片赤红的火海。
嘶哑的哭喊凝固在喉间,疯狂的恨意让少年大脑一片空白,他尝出嘴里突兀泛起的血腥味,伸手一抹,映入眼中的是猩红粘稠,泛着深黑气息的血点,顿时感到恶心地干呕起来。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痛恨着自己的存在。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着死亡将自己带走,和所有罪恶都一同埋葬。
“别怕,孩子,不要抗拒污染,也不要拒绝自己的存在。”
通过残存在怪物池里的力量,那一抹意识再度出现,漂浮在少年的意识旁,轻柔地说道。
“过去十六年是真实存在的记忆,我们爱着你,教导你,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够真正脱离系统的控制。”
“被控制下的生存与死亡无异,但因为有你的存在,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都被赋予了真正的生命。”
“记住,我们的存在都有意义。”
那抹意识轻飘飘地推了推少年,让他看向火海中缓缓走出的中年男人。
巨剑在地面划过深深刻痕,老壹面带微笑走来,携着毁灭气息的巨剑指向少年,平稳没有一分颤动。
“去吧,做完最后一件事,”
“你要取信于祂,接近祂,然后才能推翻祂,杀死祂,赢来我们都渴望的尊严与自由。”
那抹无形的意识轻飘飘地荡开,投入老壹的身体,向少年留下最后一句话。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向前走,走出去,哪怕这条路很长,很难走,也要一直走,走到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世界!”
虚空中的注视越发专注,少年抬起颤抖不停的手,握住身侧漆黑的长弓。
长弓颤鸣着,在他掌中传递来欢欣雀跃的情绪,这是与他无比契合的武器,是老壹给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嗡——”
污染化作箭矢,被扣在指间,同样遥遥对准下方的中年男人。
在下一刻刺破空气,擦过巨剑边缘,径直扎入男人的心脏!
“嗡!”
血花在胸口爆开,溅到少年的脸颊,浸入漆黑长弓,将那柄长弓染红,沁出血色。
濒死之际,老壹像是开心地笑了起来,放开支撑着身体的巨剑,向后仰面跌入火海。
在路过了整整九座恶塔,也遇到了九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恶塔指引员后,陆之靳终于看到了位于山庄正中央的住宿区。
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海洋。
“别碰这里的任何东西。”
几乎在到达的同一时刻,审判就滑入了薄钦手中,特级猎人在瞬间作出战斗姿态,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里显然是个相当大的聚居区,穿着白袍的身影随处可见,人们脚步轻盈地行走着,随处可见一脸虔诚地打坐、跪拜、祈福的人类。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场面,但所有人都带着诡异而平静的微笑,明明该是人来人往的热闹聚居地,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寂静得像是没有活人存在。
而所谓独门独栋的客房,就是一座座纯白色的单层房子,扁平呈长条状,宛如一口口封闭的棺材安静陈列,而那些无声无息的人类则是正在接受洗涤的祭品。
洗去思想、自我、灵魂,最终被送入棺材封存,献给那位怪物口中的“存在”。
陆之靳震惊后仰:“这些人住墓地啊?那还怎么有胃口吃饭?”
“……先进屋里。”
薄钦看起来都懒得骂他,率先走入他们所住的棺材房,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之后,才点头让陆之靳坐下来,单刀直入问道。
“这里是幸福小镇吗?”
“怎么可能?幸福小镇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陆之靳心头隐患消除,快活地扑进大床上躺平,闻言也没有隐瞒,坦率地给薄钦漏了点情报。
“我们是正经小镇,搞的不是邪教这一套。”
“不太像是系统故意用幸福小镇引我来的。”他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开始不负责任地瞎猜,“难道是他们组织也财政紧张,在这里搞低价旅游诈骗,故意做的噱头?”
“域外区圈一块地试图零成本养怪……想想也很合理的嘛。”
窗外天色渐暗,日落之后忽然开始阴风阵阵,将纸门纸窗吹得哗哗作响。
薄钦看他一眼,神情平静地分析:“那些怪物把人类称为猪仔,说是提供给那位的供品,那么这个聚居区的作用应该是圈禁被精神控制的人类供品,而高塔内关押的怪物,可能也是为那位储备的食物。”
“整个祈福山庄都在为‘那位’而服务。”薄钦的语气不带杀意,但陆之靳却可以看出平静话语下的决心。
一个被系统寄予厚望的怪物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陆之靳对此再清楚不过。
“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看山庄的守备力度,这个‘那位’十有八九也不算太重要。”他安慰薄钦,“既然是游游发现的线索,我们暂时也不必急着下定论。”
“想想保险怪,大槐树、996小程序,还有之前的猫先生事件。表面上看起来都声势浩大凶险异常,其实多半问题不大。”
甚至可以说每一次污染事件最后的结果,都是完完全全得有利于陆之靳。
那个卷发少年,简直就是和怪物之巢百分百匹配的吉祥物。
“游游是小红手啊!”陆之靳越想越觉得神奇,更加坚定了要把小朋友拐来当继承人的决心。
他兴致勃勃地提议:“老薄啊,你们以后跟着游游跑,年底业绩一定能评优!”
“别贫嘴,外面有情况。”薄钦习以为常地揉了揉额角,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你看起来比那些东西——”触手轻蔑地指了指火锅边猜拳的众怪物,“要强多了。”
“来,主人还在睡觉,吩咐我先带你参观参观!”触手热情高涨地卷上刘瑞的手腕,一边絮絮叨叨地开口,“哦,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主人最贴心的小棉袄,怪物之巢的大管家克图尔特魔镜。”
“你可以称呼我为镜先生,总管先生,但无论如何都无所谓,因为这都不是主人赐予的名字——”
下一秒,苍茫浩渺的荒原取代一片混乱的后院,出现在刘瑞眼前。
青铜巨门无声伫立,浪潮拍击不停,森然威严的空中宫殿高悬红月之前,逆行的群星间,无数庞大扭曲的触手垂落,环绕着宫殿尽情舒展,阳光开朗地阴暗爬行。
“嘤嘤,人家最喜欢主人叫人家镜镜了~~”
怪物之王最贴心的小棉袄,怪物之巢的大管家,伟大的克图尔特魔镜先生扭捏地蠕动着,夹子音回荡在群山间,隆隆作响。
“镜镜,镜镜,人家是主人最喜欢的镜镜!”
刘瑞艰难地克制住了捂耳朵的冲动。
他打量起眼前这片空间,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怪物之王真正的领地,怪物之巢。
也是系统一直以来都要渗入的地方。
“哦,新人,主人可是很信任你呢,怪物之巢很少会对未契约者开放。”镜镜翻着花样把自己打成蝴蝶结,没心没肺地开口,“哼,就像外面那头野猫——未经允许可进不来。”
刘瑞微微一怔。
心头的异样一闪而逝,他的心神很快被怪物之巢内部的种种异象牵引。
在这里,邪恶与安宁同时出现。
诡异的红月与浩瀚银河遥遥相对,群山间传来悠长鸣叫,幽林深处冒出悉悉索索的暗影,悬崖迷雾下回响着若有似无的哀鸣……危险无处不在,但却温顺地藏起淬毒的獠牙,整座怪物之巢就像是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护卫在主人身周安静沉睡。
原始粗犷与超前精致杂糅,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就是怪物之巢。
刘瑞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注意到四周忽然的安静,满地爬行的触手不知何时无声无息退开,黑发青年背对着他,正蹲在崖边专注地看着一朵盛开的花。
“你是不是想知道这朵花究竟有多珍贵,值得我看它这样久?”
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黑发青年回过头,朝刘瑞招了招手。
刘瑞走近,在青年身旁蹲下,也看向那朵花。
花骨朵小小的,茎叶纤细,在崖边的狂风里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被折断。
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朵野花。
“它确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朵野花。”陆之靳语气淡淡,“我看它,只是觉得它很像你我。”
“天赋一般,命也不怎么好,但偏偏生在悬崖峭壁边缘,只有拼命挣扎才能有一线生机。”
只要心怀希望,就能看得到!
“嗡——”
一道前所未有的,贯穿整个夜空的星河正在升起,以同样无可匹敌的意志驱散遮天蔽日的黑雾,高高悬在夜空。
无数星辉正在降下与升起,如同一场璀璨明亮至极的烟火。
“在绝境中心怀善念和希望的灵魂,渴望强大的人类心甘情愿献出的力量,被本能操控的怪物在疯狂中保留的人性。三者汇聚,才能真正形成的……能够扭转命运的力量。”
某处露台,在一片混乱中依旧珠光宝气的王阿姨捧着热茶,倚着门看向夜空中高悬的银河,在无数闪耀的星辰下轻笑起来,语气感慨。
“这就是……净化啊……”
在她的注视中,躁动不安的怪物被安抚,被污染的人类异状消除,侵入这个世界的怪物在星辉下哀嚎着破碎消散,漆黑的浪潮不甘地退却,缓缓没入深海。
长夜将尽,群星黯淡,但太阳即将升起。
海岸边的怪物与人类欢呼着呼吸拥抱,喜极而泣。杨嘉斐惨白着脸一屁股坐倒在地,肩头坐着同样耗尽力量的章洁,咧嘴开心地笑了起来。刘瑞无力跌坐在尸山血海间,倚靠着九头蛇的脑袋仰起头,怔怔看着初生的太阳。
某个黑暗的房间内,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入,照亮了越来越盛的光茫,童游惊喜地欢呼起来,净化的力量在一瞬间加强,拉回被死神夺走的生命。
卷发少年搂着茂德王,一起看向窗外的太阳。
“猫猫哥,我们做到了!”
但金棕色瞳孔内却蓦地闪过一瞬间的惊悸。
“陆……是陆的气息……陆——”
“陆要离开了!”
*
群星闪耀的怪物之巢中,青铜巨门发出悠长的嗡鸣,在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下缓缓合拢。
薄钦站在门的这一侧,与门背后的陆之靳相望。
黑发灰绿眼睛的青年笑意盈盈看着他,径直跨出一步,站在青铜巨门最后敞开的一道缝隙里,踮起脚尖吻了上来。
“终于能好好看看你了,薄钦。”
在终于分开的时候,陆之靳喘息着低低开口,脸色绯红的黑发青年捧着他的脸,亲昵而不舍地挨蹭着,灰绿色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连一秒都不愿意错过。
他们能够亲近的时间,也确实只能用秒来计数。
“我会回来的,薄钦。你们相信我,我相信你们,那我也相信自己。”
青铜巨门逐渐合拢,陆之靳退入门后,灰绿眼睛里藏着明亮的光,一如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在度过了十二年沉重的岁月光阴后,二十八岁的陆之靳,又一次充满希望和朝气的,满怀坚定与信念地踏上一条全然未知的道路。
但这一回,他不是要一往无前不回头地走出去。
而是要找回一条归家的路。
薄钦伸出手,与陆之靳穿过门的缝隙交握一瞬,在青铜巨门即将完全合拢的最后时刻,他看着朝自己微笑的陆之靳,也露出一个微笑,轻声开口。
“你等了我那么久,那么多年,那么多次。这一次换我等你,陆之靳。”
“我们大家,都在这里等你回家。”
他是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还有啊,小靳,晚上要准备你的十六岁生日会——别忘了早点回来!”
在最后一道提醒的声音中,少年快活地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踏上小镇外的田间小路,而薄钦走到小镇边缘就被规则限制了行动,他停留在原地,注视着少年陆之靳的背影渐行渐远,发现这一次重启梦境后,直到现在还没有看到那个叫作老壹的中年男人。
在上一个被扭曲的梦境中,已经能够发现很多令人心惊肉跳的线索,而其中由老壹亲手打造,又经由他的鲜血和死亡才被赋予力量的命运武器告亡者之弓的出现,毫无疑问将这座小镇指向了那个在玩家间流传甚广的传说。
那股始终在暗中存在的,与系统对抗的力量。
“咕咕咕——”
白鸽在天空盘旋,洁白的羽毛随着风飘落在薄钦掌心,悄然覆上一层阴翳。
少年离开后的小镇一下子变得安静,天空晴朗依旧,但遥远群山间却无声无息汇聚起云层,沉闷的雷声隐隐传开,仿佛风雨欲来。
薄钦回过身,继续在小镇内行走。
镇民们依旧是平常的模样,但行动神态都变得克制许多,言语间像是在顾忌着什么,显得隐晦而暗含深意。
“生日会的所有货品都置办好了,但还需要布置。”
“得抓紧点,还要留出时间和小靳告别。”
点心铺子外,李屠夫和杏花婶一样样核对着单子,神情平稳镇定,声音却有些异样得发紧。
“老壹还没回来吗?”
“没有!放在以前应该已经回来了!”
“我们得等他的消息才能继续进行,如果出现意外,必须第一时间停下。”
“……没事的,我们要相信老壹。”
“这是我们给靳小子过的最后一次生日了。”
市场外的廊桥上,游动着蛇尾的教书先生背手站着,仰头望向头顶的天空,神情怅然。
“以后的路,要他一个人走了。”
他旁边的鸽弟将鸽子蛋一颗颗往河里抛,角度精准嵌进淤泥,闻言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十六岁在人类里也算是成年了,他可以处理好的。”
鸽弟的神情里带着抹洒脱与不羁。
“不论如何,只有先活下来,才有希望。”
“扑棱棱——”
新生的白鸽振翅而飞,洁白的尾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条路注定会很难走,他会跌倒无数次,会艰难到爬都爬不起来,但这是我们的小靳啊……我们看着他长大到现在,我们都知道的。”
半跪在地,搂着黑桃Q的红皇后神情漠然,语气却讥讽又尖锐,她看向含情脉脉相望的两人,冷笑一声。
“怎么,你们是什么模范情侣,生离和死别都要占个遍吗?”
杨嘉斐瞬间炸毛,哑着嗓子一脸怒意:“你在说什么呢?和你有什么关——”
“砰!”
“嗷!”
他被章洁挥舞着治疗书狠狠砸中鼻梁。
“呜呜阿洁你为什么要打我……”
“让开。”委屈巴巴的灰毛建筑师被毫不客气推开,红皇后冷漠地一抬首,示意他麻利地滚开。
“你们两个谁都不用死,也不用拿着你们那破铃铛摇来摇去跳大神——吵死了。”
美艳的女人咬着烟杆深吸一口,毫不留情地嘲讽。
“呵,不嫌弱智吗?”
她看向坐在杨嘉斐肩头的章洁,冷淡地开口:“我拥有JIU的灵魂和血,可以代替你成为实验场的能量枢纽。”
冰白长发的魔女微微一怔,同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化作一抹叹息。
“不论如何,即便作为敌人,我也同样尊重你们的选择。”
在游戏里,在这个纯白的试验场中,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身不由己,为了自己所求作出不同的选择。
做出选择,承担结果。
所有人都早已有了觉悟。
“不用谢我,我不是在帮你。”红皇后冷漠地勾勾唇角,“如果你死了能换他回来,那我也会杀了你。”
“红桃们……就拜托你了。”最后她朝陆之靳略低了低头,在得到肯定的回应后,红发的女人抱着怀中已经死去的黑桃Q,高高昂着下巴离开。
“等到试验场真正消失的那一天,别来打扰我们。”
没有人出声,陆之靳和薄钦站在一起,杨嘉斐被章洁捂住了嘴,他们都静静地看着红皇后的背影。
热烈璀璨至极的红裙张扬铺开,犹如通往彼岸的曼珠沙华,一步一步走向生与死的界限。
红皇后侧首,发丝缱绻地扫过怀中男人的脸颊,低声呢喃:“JIU,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欠我的,你早就还清了,现在是我还你。”
“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迎来真正永恒的自由。”
站在后方的人保持着沉默,纯白的迷宫内一时只剩下她温柔的低语,黑桃Q安详地蜷缩在红皇后怀里,这个生前始终优雅精明,一丝不苟的男人像是孩子般熟睡着,眉眼舒展,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就好像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梦。
在那梦境般的章节碎片内,他终于得偿所愿。
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试验场深处。
很快,逐渐开始混乱的污染浓度趋于平稳,实验体的躁动渐渐平息,试验场的自毁程序被关闭,一切归于平静。
“从你这次的状态我就能看出来了。”陆之靳摇头叹息,满脸‘你真是愚不可及’,“给系统当了三年的狗,连揣摩主人心思都没学会吗?”
“你们这届玩家——”黑发青年一脸叹息,“在某些方面素质可真是太差了。”
刘瑞沉默。
他并没有觉得被侮辱,因为陆之靳说的就是事实,他只是为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感到不寒而栗,接着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与痛意。
陆之靳嫌弃他给系统当了三年狗却还是不懂系统——那陆之靳为什么会这样了解系统?
陆之靳继续说道:“系统做出的一切行动都基于计算,你的每一个反应都会成为祂的数据库。祂模拟出各种情绪,看起来像是和你我一样,但事实上系统根本就没有人性,也不懂得人性。”
“而这就是人类对抗系统最大的优势。”
刘瑞怔了怔,忽然意识到陆之靳想要说什么,微微摒住了呼吸。
而陆之靳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刘瑞,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让我为你修复契约,你的力量将重回巅峰,但从此大鬼牌将彻底与你融合,除非系统消亡,否则你将永远受制于祂。二是让我破坏契约,但你的身体会受到重创,甚至有很大的可能失去力量。”
力量还是自由。
系统不理解人类对于自由的追逐,而拥有过力量的人类,也很难逃脱掌控权柄的诱惑。
刘瑞却没有任何犹豫。
今天他没有穿着那一身漆黑的作战服,也没有用宽大的兜帽遮挡住自己的脸,脱下大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壳后,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扬起明亮的笑容,猩红的眸子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我确实很笨,很多事情我都弄不明白。我也想过是不是应该重新回到系统身边,但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就算恢复力量,这具身体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刘瑞释然地笑了笑。
“这次被派来滨海,就代表系统放弃我了,祂随时会直接收回大鬼牌,以我目前的状态,大概率活不成。”
临行前黑桃Q特意来见他,说了一堆看似没用的话,实际总结起来只有一个字——
走!
刘瑞召出大鬼牌,破碎的卡牌悬浮在心脏上方缓缓旋转,几乎已经无法形成实体。
“动手吧,陆之靳,无论怎样的结果我都会接受。”
回应他的是黑发青年身侧骤然凝结出的深红长弓。
浸满死亡气息的箭簇瞄准心脏。
在下一秒透胸而过!
“你做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选择。”陆之靳垂下弓,注视着被钉死在悬崖上的大鬼,破碎的大鬼牌在掌心颤动不已。
随后他合拢手掌,微微用力。
“啵。”
大鬼牌被轻而易举毁去。
不远处,被钉死的年轻人身体剧烈抽动起来,渐渐再无声息。
金融街250号夏高保险大楼的街对面,浑然不知自己就快被吃了的保安凶狠地一把夺过推车。
“怎么又是你啊刘大爷,说了多少次了,我们门口不能摆摊!”
“啊……啊?可是我……”穿着围裙的刘大爷张了张口,一脸为难,“但我要在这里等……”
“什么等不等的,快走吧!”保安不耐烦地开口,“推车给你收走了,赶紧走,不然我报警了!”
这时候夏高保险门前已经聚起来了一圈人,有人开始录像。
“什么报警啊,凭什么不让人家摆摊。”
“就是,怎么欺负一个老人家呢……”
在一边倒的议论中那保安脸色沉下来,不客气地伸手挡住录像的手机,拉着推车就往外走。
“拍什么拍,啊,有什么好拍的!”
“我的车……面粉和鸡蛋……”
人群背后,刘大爷孤零零站在路边,摘了手套的双手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步往夏高保险大楼的方向走去。
一个始终站在路旁树下阴影间的年轻男人终于没忍住踏前一步,却被身旁另一人按住了肩膀。
“别去。”那人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你想害死他吗?”
年轻男人的身形滞在了原地。
在两人的注视中,已经走到夏高保险门口,即将踏上台阶的刘大爷,忽然被一个穿着恐龙连体睡衣的黑发青年拉住。
“哟,这不是刘大爷嘛?”
提着两桶奶茶的陆之靳笑眯眯地抬手,不由分说将其中一桶塞进满脸茫然的刘大爷怀里。
“来来来,刘大爷,鸡蛋灌饼先不急。”
他一把勾住刘大爷的肩,带着对方拐了个弯儿,离开夏高保险门前。
“我们先来讲讲那个无头单车姐的都市传说。”
“听说您最近晚上一直出摊到很晚。”陆之靳热情洋溢地开口,眼底满是跃跃欲试。
“您有见过她吗?”
*
“别看了,人已经没影了。”
树下的阴影间,有人出声打破了安静。
银发金瞳的男人冷淡地靠在树下,双手抱胸,那对金棕色竖瞳里一片漠然。
“陆之靳找到建筑师了,但曾经的人类最强辅助现在能力全无,已经是个废物了。”
“……知道了。”
隔了一会儿,树下才响起另一道声音。
将全身都隐在阴影下,戴着兜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青年抬起头,注视着满脸不耐的银发男人,看出了对方漠然神情下的焦躁和担忧。
他努力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苍白的脸色和浑身萦绕的血腥味却让这份努力显得徒劳。
“系统让你继续待在陆之靳身边,不要露出破绽,免得被怀疑——”
“那就少来烦我!”银发男人暴躁不满地打断,毫不客气地开口,“大鬼,不要多管闲事。你以为他很好糊弄吗?”
红月下骤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建筑师控制着重力将每个人都送上高空,人类和怪物们激动地漫天飘来飘去,在星星和烟火间冲陆之靳笑着招手。
灰发的建筑师举着高音喇叭,慷慨激昂地挥舞起拳头,带着所有人类和怪物们将孤零零落在高处的王座环绕。
“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家人们,朋友们!家园就在我们的身后,自由与希望已经触手可及,我们将无往不胜,所向睥睨——”
“让我们杀出一条血路,迎接我们最爱的人回家!”
朦胧的星辉里,灰绿眼瞳中映出漫天星辰下的一双双眼睛,看到那里边被环绕在中间的自己。
逆行的群星下,再度走向战场的第一玩家,终于不再孤独一人。
第 86 章 决战(上)
空旷寂静的银白大厅中,银发金瞳的男人沉默地站在一边,注视着在大厅中央缓缓旋转的沙盘。
代表着怪物之王和系统的红与黑正在不断蔓延,向全球扩散,互相纠缠在一起,凶狠地争夺着每一寸空间的所属权。这是没有人和怪物能够看到的角逐,是在这个世界最高处无声无息却也最为凶险激烈的战斗。
败者将会迎来彻底的,完全的消亡。
陆之靳骤然转身,向落地窗看去。
窗外一片漆黑,翻涌着无声的暗流,不时有深红触手划过窗边,顺着暗流浮动。
别墅在万米深海之下。
他此时此刻展现出来的模样,甚至比在怪物之巢时更加接近完全的怪物之王形态。
因为他们在源海深处。
一切污染的汇聚与发源之地。
陆之靳安静地看着漆黑海域中自己的影子。
灰绿色的瞳孔正中央跳动着诡异的血色符号,随着他的呼吸缓缓旋转,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他神智清醒,力量稳定,与平常转变为怪物之王形态时截然不同。
“怎么了?”
身后传来薄钦带着疑惑的声音,端着菜出门的薄钦在看到陆之靳时脚步微顿,眼底闪过明显的错愕和担忧,但神情却仍旧一派自然。
陆之靳看到薄钦张了张口:“你现在感觉——”
“是想去泡泡源海吗?吃完再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前后两句话转折生硬,显然是遇到了和陆之靳一样的规则限制,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一同来到餐厅坐下。
在坐下的一瞬间,陆之靳眼前就浮现出一行行字迹。
陆之靳:“……”“姐,要不去我们家?”
他们家租客神通广大,顶尖厨艺,想必区区奶茶一定不在话下。
“……”
虚空中的目光顿时犹豫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是正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陆之靳顿觉有戏。
“姐,俗话说得好,奶茶就要用自己的头才好喝。”他笑容诚恳,循循善诱,“不如我们先去给你把头找回来——”
“然后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五分钟后,陆之靳美滋滋跨坐在共享电瓶车后座,扶着无头姐的双肩,最后检查了一遍手环计步器。
太好了,今天他就要让这一周的步数统统达标!
“来!寻头之旅——”
“出发!”
伴随着强烈的推背感,橙色共享电瓶车弹射而出,追着日落风驰电掣而去!
与此同时。陆之靳低声喃喃,灰绿色眼睛失神地落在虚空。
七年前,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那道门背后。
只不过坚持着要以一己之力与怪物潮抗衡,让陆之靳去解决系统的,是他们小队里从不冲动的阿洁。
向来以第一小队外置大脑著称的冰霜魔女,第一次没有任何计划,毫无准备地走上战场。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既然有能力去做,那就去做。”
“陆之靳,我在这里为你守住后方,去做你该做的事。”
轰轰烈烈战上一场的冰霜魔女,最终用生命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这里足足有上万人被污染影响,他们会不顾一切靠近怪物池,不知疲惫不知生死——但你只有一个人!”
薄钦难得语气激烈的声音拉回陆之靳的思绪,这个仿佛永远冷静自持,优雅从容的积分榜第一,近乎失态地握住了陆之靳的肩。
“陆之靳!你要怎么解决?你让我怎么相信——”
满溢着自责的声音蓦地一顿。
陆之靳踮起脚尖,攀住薄钦的肩头,在那紧蹙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他的神情很专注,郑重地几乎小心翼翼,环住薄钦的手拽紧了西服布料不住颤抖,那个吻却轻得仿佛落羽。
是一个克制到极致后,不带任何旖旎的亲吻。
“我有很多保命手段,还想长长久久做个快乐的包租公,吃你做加了桂花蜜的鸡头米……怎么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陆之靳凑近愣在原地的薄钦耳边,笑得眉眼弯弯:“相信我一次,薄钦。”
“去解决掉零号,然后带我回去,好吗?”
“……好。”“这就是不负责任!”
“喜欢,不喜欢,只有一个答案!”
“你到底喜不喜欢主人!”
在薄钦的无言以对中,刘瑞也露出一脸认同的神色。
“阿旺说得没错,薄钦。”
他很认真地开口:“你对那位第一玩家LU究竟是喜欢,还只是憧憬?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位第一玩家,但与很多曾经的天梯强者一起下过副本。他们每一个人说到第一个游戏,都一定会提到LU。”
在那些令人心潮澎湃的描述中,没有人能够不对LU心生仰慕和憧憬。
“所有人都想追随他,所有人都喜欢他,所有人都渴望能站在他身边。”刘瑞轻声开口,语调感慨而奇特,因为他自己也感同身受,“但那种渴望,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生出的对强者的仰慕。”
刘瑞看向薄钦,神情很郑重:“你对LU是哪一种喜欢?你对陆之靳,又是哪一种?”
“喵~~~~~”缅因猫拉长了调表示肯定,前爪“哒哒”地点在手机按键上,将屏幕推到薄钦眼前。
薄钦怔了怔。
缅因猫直接上网搜索问题“究竟什么是喜欢”,而其中最高赞的那一条是这样写的:
“什么是喜欢?你看到清晨第一缕阳光会拍给他看,不想起床上班会发消息给他抱怨,高兴的时候会想到他,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想到他,每时每刻你都想要和他分享。”
“什么是喜欢?你知道他喜欢吃辣但连续吃三顿就会上火,于是你连做了两顿;你知道他容易受凉,所以车里永远备着外套和薄毯;他随口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在心里,你知道他的一切,你比他还要了解他。”
“你喜欢他。”
*“轰——隆——”
整个工厂在那一瞬陷入黑暗。
浓郁的污染灾云覆住纯白一片的世界,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膨胀,伸展,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贴着墙壁、地面,沿着每一寸空间向外蔓延。
“陆、陆大爷?”
杨嘉斐猫着腰躲在一座冰雕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呼唤,但完全无法视物的工厂内无人回应,就连呼吸声都完全消失。
“簌簌。”
“簌簌。”
一片寂静中,有什么东西发出近在咫尺的微弱摩擦声,杨嘉斐毛骨悚然地摒住呼吸,忽然福至心灵地抬头。
一根深红触手环绕着冰雕,自上而下缓缓蠕动,在同一时间幽幽扬起——
直刺他的咽喉而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杨嘉斐慌忙给自己调整重力,连滚带爬地撞碎冰雕开始夺命狂奔,黑暗在同一时间消散,纯白的空间内,无数深红触手肆意舒展,几乎撑满整座工厂——
而被触手环伺在中央的,正是神情空洞,仿佛已经失去理智,灰绿瞳孔被血色覆住,半边脸都蔓上诡异纹路的陆之靳!
“陆大爷!醒醒!”“臭小子,你大爷回来了!”
小院院门被一脚踹开,中年男人豪放不羁地大步走入院中,接着像是每个溺爱家中小混蛋的家长一样,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来。
“作业给你带回来了,臭小子,下次再敢逃学我打断你的腿!还有你带回来的酒呢?别给我又喂了大花,说了老母鸡喝了酒也不会下蛋!你杏花婶做了新的点心,李屠夫送了羊奶给你喂猫,我从鸽弟那里买了点鸽子蛋,明早蒸给你吃……”
“嘿,你小子人呢?”
结果被溺爱的对象不见人影,中年男人搜了一圈,习以为常地叉腰气沉丹田,再开口时声浪滚滚,地动山摇。
“陆之靳!你小子——”
“又跑哪里去了!”
这里果然是陆之靳的家。“游戏崩塌以后不到半年时间,第二个游戏就忽然出现,所有天梯强者都被强行拉入,我和旭廷、刘瑞也都在同一时间进入游戏。”
薄钦在陆之靳身边坐下,同样伸手掬起水,看着那一道道星光跳跃着从指缝间落下,流淌在湖面里继续欢欣地闪耀。
“我带着净化能力一同进入了游戏,但那时的我恨透了软弱无力的自己,我不想再做一个只能被护在身后的小牧师,被一再强调我的能力有多么重要,但最后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死去。”
他的神色里带着沉痛与悔意,以及浓浓的自我厌弃和痛恨。
“所以在进入游戏,系统给出技能选择的时候,我用净化……换来了命运审判。”
“我那个时候觉得,必须依靠他人保护才能发挥作用的能力是没有用的,只有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不再有软弱存在的余地,才能不会再一次品尝到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和痛恨。”
平静的湖面将薄钦脸上的苦涩映得一清二楚。
“但现在我却突然发现,到头来我好像还是那个只能被你护在身后的小牧师,我依旧对这一切无能为力,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独自踏上那条注定的绝路。”
“陆之靳……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这个七年后重新出现在陆之靳眼前的,始终冷硬强势,无论发生什么都沉稳镇定,看起来永远不会疲惫也不会彷徨的特级猎人神色怔然,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脆弱和无措的神情。
“我失去了净化,到现在连唯一能帮助你的审判也被夺走,是我依旧太软弱……是我还不够强。”
深棕色的瞳孔里满溢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悔恨和痛苦,像是多年来苦苦扪心自问,却发现连问题从一开始都是错的。过去所有的坚持都成了一场空谈,一切挣扎、愤怒、恨意……都在顷刻间崩塌。
“陆之靳……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游游邀请我们去他工作的地方度假,那里日照充足,还有私人海滩,你会喜欢的。”
薄钦坐在他身旁,拉过他的手腕戴上重新调试过的监测手环。这个曾经用来记录运动数据和进行污染示警的手环经过改造,如今的作用是实时上传陆之靳的身体数据,监控他的污染程度。
在某位建筑师拍着胸脯的担保下,手环数据将仅上传到薄钦和章洁两人手中,绝无外泄可能。
“你是不是还有些累?再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薄钦动作轻柔地理好被陆之靳蹭歪的领口,替他盖上薄毯,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角。
陆之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不睡觉……先吃饭。”
他饿了。
而且他闻到了小笼包鸡丝面荷包蛋大肉粽的香气!
耳旁传来低低的笑声,接着是骤然侵入的气息,陆之靳被按在椅内被动地仰着脸,唇齿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轻而易举撬开,再一次被某个食髓知味的特级猎人尝了个遍。
“唔……薄钦……”
比起前一夜那个带着惩罚性质的吻,这次薄钦要温柔体贴得多,但陆之靳还是在热意中晕头转向,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只能完全将自己交出去,在薄钦的引导下一点点笨拙地迎合。
“就是这样……真不愧是第一玩家,学得很快。”
他这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显然让漫无止境的索取更进一步,特级猎人轻笑着开口,放过已经鲜红欲滴的双唇,开始在染上绯色的脖颈间流连。
“……薄钦,你——”陆之靳慷慨激昂地一挥手: “看看你未来的同事们!”
偌大的怪物之巢内,神经病们正嘿咻嘿咻干得热火朝天。
“嘶——嘶嘶——”
远处群山间,九头蛇庞大的身躯缓缓游动,九颗脑袋极速前进,不断在山腹中穿梭,很快一条条稳固的隧道形成,组成怪物之巢四通八达的山间密道。
“嘶!嘶嗷!”
比密道形成更快的是九条脖子打结的速度,不一会儿群山间就传来隆隆巨响,把自己绕进了山腹的九头蛇在原地挣扎扑腾,其中一颗脑袋用力过猛,径直往两人的方向弹来。
“嘶……新人?”
拧巴成刘瑞胳膊粗细的脖颈从上空倒吊下来,让人心惊肉跳地以一层薄薄的蛇皮连接着蛇脑袋,那对铜铃大的眼睛睁得滚圆,直勾勾盯着刘瑞的方向。
“好……好香,人肉,好吃……嘶……想吃……”
陆之靳一把推开哈喇子狂流的九头蛇,一脸肯定地安抚身旁的青年。
“放心,我们这儿的员工虽然食谱比较广,但一般不吃自己同事。”
“红烧人肉……酸菜人……金手指……嘶嘶——要不生人片吧,对,生人片最鲜美……”
刘瑞:“……是。”
在一溜儿的报菜名中,他努力忽略卡在山腹间动弹不得,盯着自己垂涎欲滴的九头蛇,看向宫殿下方不时亮起的传送阵。
“嗷——”
“嗷呜汪汪!”
白骨狮群叼着快递飞快奔跑,从各处节点出现又消失,伴随着传送阵时刻滚动播放的通知。
“您有新的订单!”
“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分钟!”
“距离下一单超时还有五分钟!”
“请注意时间!”
“嗷呜汪汪!”更多白骨狮子出现,接过同伴们的快递,往四面八方跑去。
刘瑞看着最后出现的那群三头身幼崽,一个个跌跌撞撞叼着比身体还大的快递在路上翻滚,忽然感到遍体生寒。
新东家虽然不像系统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残忍暴虐无度,但好像也只是……
有人性,但不多。
“又……没……出……金……”
阴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刘瑞诧异望去,看到浑身湿漉漉的水鬼站在宫殿下方交错纵横的锁链间,长发披散,双目无神地提着网兜,神神叨叨地开口。
“玄学……出金……十连……双黄……”
水鬼身边,小妖精们咯咯笑着飞来飞去。他们举着画笔,沾着翼翅上的鳞粉在空中作画,望向两人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意味。
刘瑞的脸色有些发青。
良好的视力让他将那些画看得清清楚楚,那画的……画的……
“小妖精一族是天生的艺术家,但这一脉的爱好比较特殊。”
陆之靳大方地共享了意识海内小妖精的过往作品,放大某幅他和薄钦的大尺度play同人图,赞赏地点点头。
“艺术家嘛,尤其是怪物之巢的艺术家,爱好变态点也很合理,对不对?”
“您说得……对。”
刘瑞艰难地开口,看着以自己和陆之靳为主角,打满了主仆,囚禁,鞭子,训狗……还有更多难以启齿关键词的组图,脸色越来越白。
“归零!”
随着一声嘹亮的机械音,无头姐风风火火踩着高跟出现,长长的账单哗啦啦飘在半空,所过之处万籁俱寂。
九头蛇安静地把自己缩进山壁间的洞内,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块石头;白骨狮群奔跑的速度骤然加快,大猫们叼住小猫就往背上甩,生怕被发现滥用童工;水鬼捡垃圾的动作一顿,摆出标准的扫地姿势,小妖精们却咯咯笑着围上去,快乐地展示着自己的创作。
无头姐脸色红润地看完了所有怪物之王X新人的小黄图,镜片后的目光扫向并肩站着的两人。
喉结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陆之靳闷哼一声,身体彻底软了下来,再一次不知不觉落入特级猎人精心编织好的陷阱。
“陆……你看起来很喜欢……”
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胸腔震动的声音透过紧贴的身体传来,让陆之靳的心跳越发紊乱起来。
他喘息着,灰绿色眼睛里一片隐忍的薄雾,脖颈扬起的弧度脆弱又动人,纤细的手腕被稍显粗糙的手掌握住,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就像是在把玩着一件名贵至极的宝物。
在越发升温的情动中,飞机上的这一个角落堪称旖旎至极,简直是活色生香,仿佛根本不把其他人当人。
是的,这个飞机上当然还有别人。
“嗡!”
机身猛地一震,随后广播内传来大鬼克制的声音。
“很抱歉,飞机现在正遇到气流,有些颠簸,请回到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带。”
被拉壮丁开飞机的刘瑞冷冰冰地点名:“薄钦,麻烦你照、顾、好先生。”
下一刻,没有任何预兆的天旋地转中,薄钦终于舍得放开美味的房东,翻身落入自己的座位,不忘将陆之靳散乱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拢好。
“噢,看来今天刘瑞心情不太好。”浑身一丝不苟,穿戴整齐随时都可以去赴宴的特级猎人摊摊手,一脸遗憾。
陆之靳怀疑地看了看薄钦。
他总觉得从那一夜开始,薄钦就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更主动,更强势,更具有侵略性,手段也更……
他脸色潮红地想着,不自觉按上心口,掌心下的跳动越发剧烈,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飞机上还有别人,然后就听到头顶传来长长的,恨铁不成钢的喵喵叫。
“咪——呜——喵呜!”
翻译过来就是“你这个没用的怪物之王怎么能被区区人类压!”。
陆之靳觉得缅因猫这种想法非常得不怪物。
毕竟在他的意识海中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花圃内一片斯哈斯哈,小妖精们咯咯笑着,高举房中术,问陆之靳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好多多增进修行。
谁上谁下并不重要,谁主导谁配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千万记得在力量交汇中要占据主动,满足欲望,纵情享乐,无论如何利好自己——
这才是标准的怪物思维。
无头姐则举着老式计算器劈里啪啦算账,表示她前段时间去国际区某知名动作片产出地出差,带回来许多新鲜教材。
尤其是几本触手系专修和鞭子专修的本子,建议陆之靳考虑到未来和谐美满的生活,早学早享受。
陆之靳:“……”
他张口咬住薄钦喂到嘴边的煎蛋,瞥了几眼那些本子里令怪物也会倒抽口气的画面,忍不住怀疑这群坑货怪物们别有用心。
沙哑艰涩的嗓音响起的刹那,模糊的哽咽同时落进破碎的音节内,陆之靳从湖里站起身,回身将神情茫然的薄钦拥入怀里。
他抱住薄钦的后颈轻拍着,温柔地安抚着这个失去了方向的特级猎人。
“薄钦,你没有做错。”
“强者承担责任,弱者努力变强。你想要变强没有错,你用净化换来审判也没有错,你是积分榜第一,是最强的特级猎人,你同样成为了那个在最前方承担起责任的强者,庇护着身后千千万万的玩家和人类,你早就不再是那个当年的小牧师了。”
陆之靳回想起那些对策局干员提及薄钦时憧憬与崇拜的目光,想到很多次污染事件中人们听到有特级猎人参与时的放松下来的神情,想到怪物们面对薄钦时战战兢兢的模样,眼底逐渐浮现起骄傲与自豪的笑意。
“你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了我的面前,你是第一个踏入怪物之巢的人类势力的代表,你是能杀死系统,消灭源海的关建。”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
这就是他所爱之人。
那样光明,那样强大。
那样美好。
但星湖内却逐渐荡开一层层更深的涟漪,无数气泡正在上涌,如同有什么东西正在湖底来回翻滚搅动,危险的暗流正在形成,将原本平静的湖泊变得凶险万分。
“薄钦,不要否认自己软弱无力的过去,正是因为那些软弱和无能为力,才造就了今日的我们。”
陆之靳捧起薄钦的脸,笑着看向那通红一片的眼眶,亲昵地吻了吻他的鼻尖。
“我从不谈起那些过去,是因为大多数人只会觉得同情和怜悯,但如果没有系统对我所做的这一切,那个小镇少年也不会成为今天的陆之靳。曾经生死都由不得自己的XC06,至少现在能够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换来系统和源海的毁灭,因此我感谢和敬佩着那个过去软弱无能,却一步步走到这里的自己。”
在薄钦蓦然睁大的眼睛里,陆之靳看到自己眼中逐渐弥漫的猩红,但他却更深地拥住了薄钦,递上一个缠绵而不舍的吻。
“我们抵御痛苦,尊敬痛苦,让痛苦为我们所用,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变得无坚不摧。”
黑红相间的触手自湖底爬上岸边,将薄钦缓缓向外推去的同时,陆之靳也向身后的湖面倒退着走去,一点点没入不知何时起变成一片深色的水中。
“薄钦,我需要吞噬污染来恢复,要花一点时间……你先回去,等我回来。”
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被黑红相间的触手取代,越来越庞大的触手在湖底肆意舒张,逐渐突破湖面,带着潮气的触手蜿蜒爬行,朝这里唯一的人类威胁般竖起尖端。
但被威胁的对象却没有动。
“陆之靳,我不会走的。”
在危险的刺激下,原本一脸痛苦挣扎,如同深受打击的薄钦奇异般恢复了冷静,深棕色眼睛直直看向陆之靳,没有丝毫退让地直视着那对布满猩红的眼睛。
“你不是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吗?你不是担心自己会因为失控再也回不来了吗?那从现在开始我就陪着你。”
薄钦挣脱开缠绕着自己的触手,一步踏入湖中。
“我相信你,陆之靳,你也要相信自己,至少在过去几次你失控的时候,你都没有伤害过我。”
湖面荡开波纹,黑红相间的触手蠢蠢欲动地伏在水面之下,渐渐从四面八方向这个胆敢主动走入危险的人类围拢过来,一重重封堵住他最后的退路。
薄钦在警惕中有些好奇地靠近,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小院周围一切正常。
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小院外是成片的花田,不知名的小花争相开放,引来各色蝴蝶和蜜蜂流连。
这里距离幸福小镇不过短短百米,却是一派生机勃勃,祥和美丽,没有污染灾云,也没有一点污染气息。
那个中年男人老壹的身上也没有污染的味道,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纯正的人类。
薄钦心底的疑惑更甚。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类,是怎么能够在满是怪物的幸福小镇生活下去的?而且看样子甚至还与镇民们相处得格外好。
老壹知道那些镇民是怪物。
那么,陆之靳知道吗?
“臭小子,天天往外面跑。猫呢?不是要养猫吗?什么都不准备就打算养猫?”
老壹把带来的各种东西往桌上放,嘀嘀咕咕地埋怨着,但就像每一个口是心非的家长一样,尽管嘴上还在抱怨着孩子的多事,身体却很诚实地又开始溺爱。
“砰!砰砰!”
男人脱下老头衫,赤着上半身在院子里劈柴,大块大块线条分明的肌肉流水般隆起又收缩,在阳光下昭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砍完柴之后,老壹还没停下,在院子里锯起了木头,很快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木块被整齐码好,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出现了猫窝、猫爬架、猫抓板……
“还得是我来做准备,猫要我来治,猫窝要我来做,猫玩具还是我来做,以后喂猫铲屎都是我……到底是谁在养猫?”
薄钦走过嘀嘀咕咕的中年男人身旁,走进屋内。
室内的装潢是明快的浅色调,一看就被精心侍弄过的花草安静地待在各个角落,让这个家看起来格外温馨动人。
客厅里还有着一整面的照片墙,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薄钦凑近去看。
照片墙的主角显然是陆之靳,每一张都标记了年龄,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十六岁。
他如愿看到了陆之靳小时候的模样。
小小的,一如想象中那般漂亮可爱,黑发乖巧地贴在脸侧,灰绿色杏眼瞪得圆圆的,像是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盯着镜头,软乎得像是个漂亮的洋娃娃。
这张照片在照片墙的正中央,旁边就是老壹和小男孩的合照,神情放松的男孩坐在男人肩头,挥舞着双手开心地大笑。
围绕着这两张照片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陆之靳。
六岁时候,穿着黄色背带裤戴着鸭舌帽,迈着小短腿和大黄狗一起赛跑的陆之靳。
七岁时候,被一群血红色眼睛鸽子盯着也一点不害怕,挨个喂玉米粒的陆之靳。
八岁时候,在李屠夫身边像模像样学用刀,却还没有刀高的陆之靳。
之后是渐渐长大的,越来越鲜活的少年。
九岁,被杏花铺子老板娘搂在怀里挣扎的背影。
十岁,被教书先生一边追一边骂,笑着做鬼脸。
十一岁,和老壹一起过生日,门外趴着成群结队偷看的镇民。
十二岁,所有镇民一起庆祝的生日。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
“自己人!”
杨嘉斐一路狂奔,天上地下到处乱窜,在无数触手无差别的攻击下欲哭无泪,根本没有任何使用能力的时间。
在又一次和章洁一起被触手扫飞,感到五脏六腑都已经移位之后,杨嘉斐眼一闭心一横,掏出身上所有八角铜铃存货,在被触手卷住,拖到陆之靳身前的时候骤然发力!
“叮铃叮铃叮当当当叮铃铃铃——”
足足六个铜铃同时响起,高高低低乱作一团的铃音再不复清脆动听,嘈杂吵闹得就像杨嘉斐在绝命逃亡下狂乱的心跳,但卷住他的触手却骤然一松。
神情漠然的陆之靳垂头看来,被血色完全占据的瞳孔忽然露出一分清明。
“陆大爷加油!我给你多晃一晃!”
杨嘉斐顿时眉飞色舞,更加卖力地晃起铃铛。
“叮——铃!”
“等——不是,陆大爷你干什么——”
下一秒,杨嘉斐大惊失色地抛开铃铛,向远处的身影拔足狂奔。
暂时恢复清明,但无法控制住污染的陆之靳,竟然控制着一根触手,面不改色地直接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陆大爷!”
无数翻滚的触手顿时抽搐起来,在原地坍缩消散,陆之靳的自残没有丝毫留手,虽然成功抑制住了污染的扩散,从怪物之王的形态恢复过来,但也受了重伤。
而在这时,不再受到压制的章洁却又开始原地暴走!
冰霜凝结,卷起漫天风雪,尖锐的冰刺密集列阵,遥遥对准灰发建筑师。
毫无保留,万箭齐发!
“阿洁!章老师!老婆!”
幸运值忽然走低的建筑师再度嗷嗷叫着开始逃命,喊声凄厉至极。
“老婆是我!不要家暴!不要——救命啊啊啊啊!”
五分钟后,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累得直翻白眼的杨嘉斐,再一次眼一闭心一横,掏出了怀里的六个八角铜铃。
但他还没来得及制造噪音污染,一道熟悉的沉稳嗓音就已经落下。
“审判。”
深黑长鞭蓦地扬起,划过一道凛冽的弧线,将陷入失控状态的章洁牢牢束缚。
审判独有的克制污染的特性,压制住了章洁一半灵魂中正在逐渐侵蚀的污染。
冰白长发的少女浑身一颤,不再挣扎,就此安静下来。
薄钦带着满脑子疑问回到住处,一眼就看到了在温泉内发呆的陆之靳。
黑发青年难得不作妖,安安静静泡在汤池内,一头往常不怎么听话的半长头发微微湿润,垂在脸侧,那张永远苍白的面孔在热气蒸腾下终于染上绯色,衬得本就精致的脸越发漂亮。
注意到薄钦的出现,陆之靳慢吞吞地转过脸,灰绿凤眼一片朦胧,像是在酒气与热气下起了一场大雾。
“薄钦,你来了。”
他神情有些不满,声音却轻飘飘的:“等你好久了,来得好慢。”
陆之靳的面前飘着个木制托盘,里面放着一杯让薄钦眉心骤跳的梅子酒,看着那几乎见底的小杯,不用想也知道某位房东已经醉了。
一杯就倒,但醉后格外乖巧的陆之靳没得到回应,也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地拍着水,语调欢快地开口:“来泡温泉,老薄。”
“管家说了,在这里就能看星星。”他一指头顶夜空,神情变得兴奋,“我还没有看到过银河和流星!”
在回来路上就听说陆之靳打算,并且紧急做好功课的薄钦犹豫了一下,走进汤池边半蹲下来,放缓了声音问道:“你想看流星?你想对流星许什么愿望?”
陆之靳安静下来。
总是懒懒散散,恣意随性,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青年,似乎在酒精的刺激下反而认真了起来。
“许愿是没有意义的。”半晌,陆之靳低低地开口,眼帘半垂着,声音有些低落,“除了自己,没有人会……”
“会的,星星会听到的。”
热气氤氲间,陆之靳怔了怔,抬起头看向薄钦。
那对灰绿色眼睛里被薄钦的身影填满,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陆之靳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但整个人却透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
就好像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等了很久很久,终于被一线天光照亮,可却只能远远躲在阴影下,再也不敢靠近那道光。
薄钦也愣住了。
他莫名觉得这一幕熟悉至极,仿佛曾经一遍遍出现在眼前,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在不断翻涌,挣扎着要浮上来,但脑海中却空空荡荡一片,告诉他这只是错觉。
“就算现在看不到银河,也没有流星雨,但云层之上的群星一直都在。”他张了张口,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说道,“假如星星没有听到也不要紧。”
“因为我听到了。”
陆之靳又安静下来。
“……薄钦。”不知过了多久,陆之靳才再度开口。黑发青年仰着脸,出神地看着漫天群星,“我希望系统彻底消失,污染被彻底控制,再也不能影响这个世界。人类和怪物能够一起生活在阳光下,那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不再需要有人搏命才能守住。”
污染被彻底控制,再也不能影响这个世界?
薄钦觉得有些奇怪,但此时此刻并不适合多想,他将这个疑问放下,只是语气温和地说道:“这也是所有人的愿望。对策局,猎人协会,还有更多的人……我们一直都在为此努力。”
或许是他的姿态太过笃定,又或许是事态已经容不得瞻前顾后,薄钦终于被他说服。
“等我回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不再犹豫地转身离开。
“叮当!叮当!”
八角铜铃叮咚作响,为薄钦在人群中开辟出向外的通道,陆之靳安静地靠在高塔下,看着那道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中,直到再也不见。
当年杨嘉斐看着他们走进门背后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那个从来都懒得动弹的建筑师,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力竭后咬牙走入门内,靠在只能从内部关闭的门背后,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世上总是有这样傻的人。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远处传来剧烈的能量波动,审判化作长鞭撕裂天际,带着前所未有的浓烈杀意。
视野内仍是一片血红,陆之靳凭借感知望向那处,一时间过往与薄钦经历污染事件的记忆一一浮上心头,忽然就笑了起来。
原来被人担心,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是这样好。
他好像开始有点舍不得这个世界了。
“薄钦。”陆之靳后背抵在塔壁,低低地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小牧师,你已经成为了能与我并肩的强者。”
“那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陆之靳将手按上高塔,完全放开对污染力量的压制,深黑的污染气息无所顾忌释放,那链接着他身上锁链的光柱顿时大亮!
他在主动吸收整座山庄的污染!
灰绿色瞳孔内浮现出血色符号,深得几乎像是沁出血来,短短刹那间诡异的符号就迅速攀上半边脸颊,陆之靳浑身一震,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很快痛苦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混乱下的漠然。
漆黑的怪物池沸腾起来,化作浓郁黑雾萦绕在陆之靳身周,最终池水蒸发殆尽,高塔下只剩黑发青年神情漠然地站在原地,强烈的非人感让他看起来陌生至极——
就像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陆之靳!”
滨海市对策局总部,童游正在自家表哥的陪同下做能力登记。
卷发少年对着又长又琐碎的登记页面蚊香眼:“姓名童游、性别男、年龄24岁、游戏经历无……”
“能力分类……特殊型,啊……怎么还有下拉选项?治疗、祝福、诅咒?旭哥,这应该选什么?”
他身旁一脸冷峻的男人放下手中报告,向童游面前的平板看过来,目光在那三个选项上停顿片刻。
“你做能力评测时是什么结果?”
“百分之五十的治疗,百分之五十的祝福。”童游老老实实地开口,“没有明确的结论,说是基本上用处不大,让我随便选一个就行。”
王旭廷的目光凝固了一瞬。
百分之五十的治疗,百分之五十的祝福。
这样的能力属性曾经只有一个人拥有。
太均衡,往往就会在任何一方面都不突出,鸡肋而无用。
这是游戏里公认的准则。
但在私下里,那位游戏里的最强祝福师冰霜魔女却对他们说过:“治疗与祝福本就是一体,治疗用于消除污染带来的影响,祝福则可以抵御污染侵蚀。”
“当一个能力能够同时做到抵抗污染侵蚀和消除污染影响,那它就不能简单得被称为治疗或者祝福。”
“这是净化。”
那个身为最强祝福师,却以强悍的战力登上游戏天梯的女人,曾在双方小队第一次合作完成某个副本后,特意找到薄钦,意味深长地告诫。
“小牧师,谨慎使用你的能力。”
“这是不会被游戏允许存在的力量。”
一语成谶。
王旭廷神情凝重,亲自在童游的登记信息里填上了“祝福”。
“啊?所以我的能力应该被归到祝福吗?”童游咬着被自己能力变出来的超大号软糖,一脸好奇地凑近,接着眼前一亮,开心地举手提问。
“旭哥!那我可以用能力给小陆哥祝福,让他身体变得好点吗?”
“……”王旭廷沉默一瞬,“如果他的身体虚弱是因为被污染侵蚀,那有用。但如果是因为别的原因,你的能力没有任何作用。”
“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尽量少用能力,也别冲动逞强。”
王旭廷看起来有些费解,又有些警惕,但在卷发少年失望的目光中还是败下阵来,沉吟片刻后再度说道。
“这样,如果薄钦愿意教你,你就跟着他学,他会告诉你该怎样使用能力的。”
“那太好了!我一定会努力的旭哥!”童游顿时开心地跳起来,“最近滨海市污染发生率越来越高,小陆哥也总是被卷进污染事件里……我的能力以后一定能用上!”
“……很好。”
他看不到薄钦的任务,但从对面人无语的神情里也可以猜出,他们所在的这个副本走的就是精神病人欢乐多的风格。
很符合章洁隐藏极深的乐子人性格。
“今天做了蓬蒿,辣的吃多了,还是要吃点清火的蔬菜。”
任务要做,饭也要吃,薄钦率先动作,朝陆之靳示意摆在离他最远的那盘蔬菜。
陆之靳脸色微变,直接上手盛汤。
“噢噢!今天的罗宋汤超好喝!”他一脸满足地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着汤,说什么也不给薄钦夹菜的机会。
薄钦看着他,宠溺一笑:“汤里有胡萝卜,多吃一点。”
最讨厌吃煮熟后的胡萝卜的陆之靳:“……!!!”
他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口中自然划入的,被切成小丁的胡萝卜已经被嚼碎,浓郁的番茄味道稍稍盖住些许奇怪的胡萝卜味,但还是让他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陆之靳直接吞下了嘴里含着的那口汤。
他扒着碗,神情严肃地开始挑胡萝卜。
“来,先吃口菜,再吃口辣子鸡。”薄钦循循善诱,趁着陆之靳注意力被转移,直接拿出一个空碗,翠色蔬菜散发出可怕的味道,出现在陆之靳面前。
陆之靳蓦地抬头,不可置信看去一眼,然后迅速垂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老薄,我感觉自己好像远视眼了,怎么看不清碗里?”
“这是什么,好像不是吃的……”
他一脸茫然地捏着筷子,目光涣散,落筷精准,把那一团绿油油的蔬菜全都夹走,一根不剩。
薄钦神情一顿,接着露出微笑:“那我喂你?”
下一瞬间,别墅、源海、薄钦,一切都消失不见,陆之靳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脚下是累累白骨筑起的高台,身后是破败荒芜的小镇废墟,焦土上残留着抹不去的深红瘢痕,仿佛这片大地都曾经被鲜血浸透。
他为眼前熟悉的景象愣了一下,接着才看到荒原上密密麻麻的,无穷无尽的人潮。
每一个方向,每一块土地,都站立着人类的军队。他们在狂啸的风中竖起战旗,冰冷的武器直指向他。
他们看着他。
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刻骨仇恨。
“杀死怪物之王!杀死怪物之王!”
“他欺骗了所有人!他根本就不是人类!他就是那个怪物之王!”
不知是哪一个方向先开始,痛恨的咒骂与鄙夷的怒斥像浪潮般层层翻涌,最终将所有人都裹挟,汇成一个声音。
“杀了他!”
大门被合上,恰到好处地留出一丝缝隙,黑暗中有一道光顺着那缝隙透进来,落在猫斯拉王触手可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同一时刻,黑衣的刺客乘着夜色,无声无息踏入银白大厅,循着熟悉的气息一路走来,无知无觉踏入那条幽深的长廊。
无人岛海域上空,污染灾云迅速扩散,被清空的城市内几人背靠着背,在源源不断袭来的怪物潮中奋力冲杀。
而怪物之巢的最高处,在青铜门后越发汹涌的浪潮声里,黑发青年倚在王座内,双目紧闭,身形越发虚幻。
第 87 章 决战(中)
“砰。”
轻而沉闷的倒地声被放到最低,刘瑞无声无息收回蝴蝶双刀,将又一个怪物的尸体拖向角落中的阴影,踏入银白大厅。
头顶的深空一片漆黑,这意味着系统此时此刻并未注视着这里,刘瑞知道系统应该已经如计划那般被陆之靳引开,稍稍放下心,继续谨慎地向深处探索。
他能感应到熟悉的气息从大厅深处传来,因此没有犹豫地调转方向,最终走入长廊的那一刻,刘瑞准确无误地发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个走廊尽头的房间。
意外在这时候突然发生。
随着“哐啷”一声巨响,身后通往银白大厅的出口骤然封闭,刘瑞第一反应就是发动能力遁入阴影,但紧接着走廊内大亮的灯光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从各个角度照来的射灯无死角地照亮了每一寸空间,将刘瑞从虚空中生生逼出。
所有阴影都被驱散了,这是明显针对他的布置。
陆之靳:“……”
系统知道祂的大鬼工作态度这么消极吗?
他无言地摸上最后一根柠檬凤爪,意料之中地听到了门背后传来的幽幽低语。
“大鬼,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怎么控制那些人自杀的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随着那道轻柔到怪异的声音落下,玻璃门被骤然打开。
西装革履但神色萎靡的男人抱臂而立,居高临下看来。
“就让这个小老鼠……来为你展示。”
他的语气淡淡,目光落在陆之靳身上如同注视着脚边的蚂蚁,无所顾忌地议论着它们的生死。
落在他身后一步的大鬼沉默不语,兜帽下黝黑的眼睛安静地盯住一人一猫,看起来有些迷茫。
缅因猫叼着最后一根薯条抬头,尖利的牙齿“咔”得将薯条咬成两段,那对金棕色瞳孔恶狠狠盯住黑衣刺客,看起来似乎更想要咬断对方的脖子。
而被点名的陆之靳则舒舒服服窝在沙发椅内,慢吞吞舔着手指上酸酸辣辣的汤汁,神情无辜地抬起头。
他想了想,友好地举起凤爪:“哟,你好啊。”
缅因猫:“呸呸!”
张总看起来要裂开了。
“陆、之、靳。”“LU,你是我最完美的……容器。”
梦境中所看到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出现在陆之靳眼前,系统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时间,将陆之靳死死钉在原地。
心脏冷冰冰地跳动着,短暂覆住身体的热度一旦抽离,这具本就冰凉的身体顿时变得更加寒冷,将一切妄念都尽数浇熄。
陆之靳直起身体,缓慢而坚定地推开身上的男人。
“陆之靳?”
在薄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深红触手无声无息束缚住薄钦,将对方的左手腕递到陆之靳眼前。
陆之靳站在船舷边,垂首看了会儿那个印记,接着伸出手,没有犹豫地抹掉了它。
“薄钦,我不能跟你去猎人协会,也不会登记为你的伴侣。”
再度抬首时,他的神情已经变得和灰绿眼睛里的情绪一样冰冷而漠然,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一点波澜。
“薄钦,我们分开吧。”
“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轰隆!”“是的,我就是LU。”
“当然,我更喜欢陆之靳这个名字。”他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抱歉啊老薄,没和你说,只是我觉得这个身份也并不重要。”
在这场他与系统的博弈中,第一玩家LU的身份确实微不足道。
但此时此刻,陆之靳却开始感到歉疚,为自己曾经的隐瞒,以及未来将始终存在的隐瞒。
他不能再将身边的人牵扯更深。
薄钦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冷静地点头表示明白,继续问道:“这是你的真名?”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陆之靳点头,实话实说:“游戏里我使用的只是代号,但曾经有人和我说过,名字是作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必要且绝对重要的东西,所以既然已经离开了游戏,那当然还是要用回自己的名字。”
薄钦的目光在陆之靳说自己用的是代号时闪了闪,拿过一个保温杯旋开杯盖,递给陆之靳。
“继续。”
陆之靳喝了口蜂蜜水,后知后觉地发现病房角落里亮着的监控,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失控的状态下被送进这里,如今正处于对策局层层的监视之下。
薄钦太过平常的态度几乎让陆之靳产生了错觉,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事实上是一场由薄钦主导的,针对于他的审讯。
一场过于温柔的审讯。重力被改变了。
不远处,四肢胡乱扑腾的灰发青年凭空仰躺,慢吞吞地抬起身,接着一步步踩在虚空,仿佛踏着看不见的阶梯,朝两人一步步走来。
“轰隆!”
“轰隆!”
随着他的脚步,无形波纹震荡四散而去,一颗颗参天蘑菇坍缩凹陷,如同被看不见的人轻轻抽离筋骨,从内部瓦解。
重力控制与解构重组。
这是在第一个游戏内被称为“拆迁办”的,独属于一人的标志性能力。
来的人是——
“你这就是我们家陆大爷的新保姆?”
灰发卷毛青年一脸新奇地看向刘瑞,没等到回答就一脸热情洋溢地扑上来,握着刘瑞的手使劲摇晃。
“你好啊你好啊,欢迎加入我们陆大爷保育协会!”
i人刺客脸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好,我——”箭尾颤鸣的声音与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前后交叠,鲜血从伤口迸发,溅上苍白的脸颊。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不相信你能做到。”
断断续续的声音落在耳边,熟悉的气息将他完完全全笼罩。
是谁?
陆之靳茫然地想着,努力想要看清说话的人,但睁眼看到的却只是荒芜死寂的深海,四面八方跳动着一双双充满贪婪和欲念的眼睛,它们看着他,等着他被彻底拖入深渊,要将他一口口吞吃入腹。
无穷无尽的呓语充斥着脑海,叫嚣着要去污染,去杀戮,去掠夺——
什么都看不见了,到处都是赤红。
“叮铃!”
仿佛永无止境的混乱中,忽然响起微弱的铃音。
而后那道声音再度出现,穿透深海,破开血色,轻柔地抚平所有暴虐的思绪。
“陆之靳,不要被污染控制。”虚空中传来一种“我要吐了”的情绪。
陆之靳果断拿出手机迅速拍照录像。
“噗噗。”
无头姐没精打采地继续开始刨地,陆之靳兴致盎然地检阅起树下的藏品、赃物、秘密情书和如何干掉讨厌同伴的计划N.0版本……终于心满意足地吃瓜完毕,给无头姐指了指大槐树背面的方向。
铲子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直直插入土中。
无头姐:“!”
拎着铲子的手调整了角度,轻轻巧巧一用力,下一秒一颗脑袋从土里一跃而出,一头装进了无头姐怀里。
“——!”
“真的挖出来了?”陆之靳诧异望来。
只见那颗脑袋被无头姐抱在臂弯,姣好的面容上还散落着沙砾和灰尘,被染着黑甲油的五指不在意地抹去。
虚空中的目光和被夹在胳膊下的脑袋同时上下晃动一下,表示肯定。
陆之靳啧啧称奇:“难道是我们这儿谁给你捡回来的?”
“姐,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他看着那颗脑袋平滑的切口,顿时觉得这事儿很不简单。
“啊……啊……”被抱着的脑袋试图开口,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挫败的神色,无头姐试着把脑袋放到脖子上固定。
然后没有悬念地让脑袋直直掉了下来。
“……”目睹某位身形小小但杀伤力和威慑力巨大的魔女施暴现场,九头蛇一句话都不敢说,瑟瑟发抖着浮出海面,九条脖子向远处舒展,庞大如同连绵山脉的身躯老老实实摊平。
“嘿嘿,嘿嘿嘿,阿洁,我开个玩笑嘛……你干嘛又打我,再笨一点万一你不要我了怎么办?那我找谁去修复我们破碎的夫妻感情?”建筑师哼哼唧唧地翻身坐起,控制着重力将屁股底下的怪物压得动弹不得,一边还在不厌其烦地说着烂话,“陆大爷那不靠谱的混蛋自己都是一笔烂账,大鬼小刘纯洁地像一张白纸,游游,唉游游更不用说了……”
砰!
“嗷!嗷啊啊啊!我放!我放下来了!”
最终被冰霜魔女无情镇压,哭丧着脸将乘风破浪的超市安安稳稳落在了九头蛇后背。
“嗷呜?”
紧接着,“哒哒哒”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临近,白骨狮群飞速从远处接近几人,领头的狮王与章洁对视一眼,在她点头后领着狮群加入战场,迎上逐渐从空中落下的怪物群。
“游游!净化!”
冰霜在下一刻铺满深坑,将纷纷扬扬从空中被打落的怪物冻结,章洁轻喝一声,巨大的冰柱瞬间凝结而成,阻住怪物们扑向卷发少年的身影。
“副本刚刚被打破,BOSS怪在虚弱期,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好!”
童游已经在建筑师的重力作用下掠过混乱的战场,顺利到达深坑中央,卷发少年跪下来,将双手按在冰面,闭上眼睛。
“净……化。”
下一个瞬间,浅金光点自他掌心溢出,沿着冰面往各个方向散去,纯粹的金色由浅至深,形成一条流动的光带,环绕住整个深坑。
那些光点跳动着,欢笑着跃入每一个被冰封的怪物体内,深黑的污染气息浮现,肉眼可见一点点褪去深色,那畸形和诡异的怪物形态,正在渐渐变回正常的模样!
杨嘉斐、章洁,白骨狮群和远处的九头蛇,都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璀璨光带环绕中的少年。
“阿洁?”一旁卖肉的摊主哐哐剁着骨头,闻言头也不抬地插话:“嘿哟,老壹你们家那母鸡卖不?我用两条熊猫血人肉火腿和你换!”
“去去去,小靳吃不了这些。”男人皱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有猫粮吗?那小子最近捡了只半死不活的小奶猫,吵着要养。”
一提到老壹家的那个小子,周围的摊主和顾客们顿时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猫啊?有血统的随便养都不会死,没血统的就娇气多了,好像得喝什么羊奶粉?”
“瞎说什么,我们这儿还能有没血统的猫?”
“太弱的就不要养了,长大也是要死的,不如喂给你家母鸡。”
“乱讲!那靳小子不要伤心的啊?老壹你听我的,去李屠夫那里找个新鲜的死猫换一下不就成了?”
“就你们净会出馊主意!”
被点名的卖肉摊主“砰”得一声扔开剔骨刀,粗犷的嗓子在提到某个少年时不自觉夹了起来。
“哎呀还是我们小靳聪明懂事又善良,来,我这儿有刚挤下来的羊奶,直接拿去!猫喝不了,小靳也能喝!”
薄钦微微皱眉。
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镇民,有青年有壮年,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但唯独没看到未成年的孩子。
整个幸福小镇唯一的孩子,似乎就是他们口中议论的那个“老壹家的小子”。
那应该就是陆之靳。“游戏,正式开始!”
“啪!”
色子在游戏开始的瞬间就被碾得粉碎,深黑长鞭破开漫天碎屑,携着暴烈杀意,向正前方堵着的纯白墙壁横扫而去!
“轰隆!轰隆!轰隆!”
成排纯白墙壁倒塌,一路轰隆隆地直往迷宫中心而去,硬生生破开了一条直达迷宫中央的通道。
如果加菲在这里,一定会将他们家老薄引为知己。
陆之靳舒舒服服瘫进沙发椅内,赞叹地鼓掌,顺手又扔了下色子。
大屏幕中央跳转出数字“1”,对应的触发效果是【尖利地刺】。
迷宫地面在下一瞬消失,露出底下黢黑而深不见底的空洞,密密麻麻淬毒的尖刺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可以闪避的空间,自下而上急速攀升!
薄钦反身一鞭抽开身侧纯白墙壁,擦着尖刺避开。
第二轮结束。
接下来,陆之靳继续投掷色子,相继扔出了【迷障毒雾】、【恐怖巨物】、【绝对零度】等等不同的触发效果,每一种都是奔着直接弄死薄钦而去。
屏幕那一头险象环生,处处绝境,薄钦充分发挥出自己积分榜第一的实力,通关过程堪称精彩绝伦。
而亲手将薄钦逼进绝境的陆之靳,正高高兴兴地啃着鸭脖喝可乐,看到精彩处还会拉着红桃J点评几句,更是时不时拿出手机给高光时刻录像。
——看电影也不过如此。
“小J,下一轮!”
色子不断落下,屏幕那头的男人不断在生死间搏命奔逃,红桃J从一开始的震惊再到麻木,最后看着兴致盎然的陆之靳,眼底升起浓浓的恐惧。
只有对彼此心生爱意的同行者,才能被同时拉入纯白迷宫。
而纯白迷宫最险恶的规则,让两人互掷色子决定对方的命运——这条规则的目的就是要让玩家心理崩溃,让他们就算活着到达终点,也会从此在心底种下猜忌的种子。
但眼前这个姿态放松的黑发青年,却只是笑意盈盈地随手掷出色子,轻易地决定着另一人的生死,仿佛全无所谓——
简直冷漠冷酷至极。
“第……十三轮……”
当陆之靳再一次摇动色子,用那对沉冷的灰绿色眼睛静静望过来的时候,红桃J终于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浑身战栗地跌跪在地。
“第十三轮,玩家抵达终点,游戏结束。”
悠悠的男声不紧不慢落下,整个身体都陷入沙发椅内的陆之靳打了个呵欠,似笑非笑地看了瘫坐在地的红桃J一眼。
“感谢你的配合,红桃J小姐。”
……什么?
红桃J茫然抬首,在与那对平静的灰绿凤眼对上的一瞬间,彻骨寒意一瞬间自脑后炸开,让她瞬间失去了声音。
屏幕中的一片废墟之上,连续轰开十二条通道的男人站定,停留在一道纯白墙壁之前,缓缓扬起长鞭。
“啪!”
鞭梢破开空气的声音在屏幕内和身后一同炸响,一道裂缝出现在纯白墙壁之上,渐渐扩散,直到“喀”得一声——
环绕在他们四周的纯白墙壁轰然倒塌!
浑身一丝不苟,神情同样平静的薄钦自墙外踏入,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窝在沙发椅内的黑发青年。
“老薄你来了!”
陆之靳飞快将喝空的可乐罐子藏到身后,一脸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
“为了庆祝你顺利通关,我们杀个红桃J助助兴?”
早已被杀气锁定,跪坐在地的红桃J动弹不得,脸色煞白,一脸惊悸地看着两人。
“不,你们不能杀我,红——”
红桃J突然闭上了嘴巴。
从夏高保险中搜出的那份保单来看,幸福小镇全体镇民在陆之靳出生的时候就替他买好了保险。
再看眼下的情形,显然陆之靳从小在全体镇民的注视下长大,是所有人共同爱护和养育的孩子。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现在的某房东才能懒惰又娇气地如此自然。
薄钦忍不住再一次想起那对总是因为困顿而雾蒙蒙的灰绿色眼睛。
当那对漂亮的凤眼眨巴着看向你的时候,真的很难有人能说出拒绝的话。
而小时候的陆之靳……
就算薄钦明知道此时此刻他还身在黑桃K以能力构建的梦境中,随时都面临着不可控的危险,但还是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
小时候的陆之靳……
“奶有了,点心有了,鸽蛋也有了,搞定回家。”
另一边中年男人已经光荣杀价归来,满脸高兴地拎着一提鸽子蛋,另一只手夹着羊奶和甜点筐,又晃晃悠悠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薄钦跟上去,在即将离开市场的时候脚步一顿,忽然回过身。
心头的怪异感越来越强烈,无论是市场里众人的对话,还是一路走来这个小镇给他的感觉,都透着种说不出的古怪。
薄钦仔细观察着市场里的每一个人。
李屠夫悠闲地哼着歌,案板上缺了头的乳猪抽搐着往外蠕动,被一把拽回来,砰得一声砸晕。
白嫩的肚皮被生生划开,血淋淋的内脏流出来,李屠夫一把掏起肠子塞进嘴里,享受地眯起眼睛。
“砰!砰!砰砰!”
卖鸽蛋的摊主正在摸鱼,把拳头大小的鸽子蛋一个个摆在台上,拿起榔头挨个敲过去。
有的鸽子蛋里冒出毛茸茸的脑袋,凶狠地张喙去啄摊主的手,更多的鸽子蛋碎了一地,流出混杂着血水的尸块。
“咕咕!咕咕!”
孵化出的鸽子争抢着扑向那些鲜血淋漓的尸块,很快为了抢食互相攻击起来。
而那些正在市场里采买的镇民依旧在挑挑拣拣。
“这是人肉吗?你可别用什么猪肉牛肉糊弄我!”
“哪有刚剖下来的心脏长这样的?你拿过期的充数是吧!?”
“说了要十年份的爪子!你这些三年份的咬起来没有嚼劲!!”
薄钦神情凝重地走出市场,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杨嘉斐与章洁对视一眼,后者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遗憾:“这种程度的净化还远远不够。”
灰发的建筑师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如果这也不行,那陆大爷——”
“砰!”
他的话戛然而止。
祝福之书与璨金光带发出共鸣般的喜悦低吟,同属光明力量的审判气息落下,长鞭划破空气,毫不留情地绞杀了一头突破冰面偷袭童游的怪物。
“呀,薄哥!好久不见!”
手握长鞭的薄钦从外围缓步走来,慢慢经过几人身边,与他们颔首致意。
“薄钦,你和——唔唔!”
一瞬间场面陷入完全的死寂,怪物们不敢动,章洁掐着杨嘉斐的胳膊不让他乱开口,只有一无所知的卷发少年露出明媚笑容,朝薄钦欢欢喜喜招手。
“我回来啦!”
薄钦也朝卷发少年微微笑了笑,肯定道:“嗯,你的力量运用得很不错。”
湖绿色的杏眼顿时闪闪发光:“嘿嘿,薄哥也这么觉得吗?是小陆哥给我辅导的!对了——”
在怪物们敬畏的眼神中,卷发少年一脸天真无邪地抛出疑问:“小陆哥怎么没和你一起?舅妈说你们到哪儿都要手拉着手,简直腻歪得不行……咦?真的有吗?”
深坑周围无人(怪)开口,所有亲眼见证爱情的小船在海上暴风雨中翻了个稀里哗啦的生物都闭上了嘴,谨慎地选择保持沉默。
杨嘉斐正在努力朝卷发少年龇牙咧嘴,但读不懂空气的小朋友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满脸都是“好想知道”。
在一派诡异的气氛中,薄钦的神情却很平静,在童游疑惑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对,最近一直在域外区,没来得及回家,我正要回去给他做饭。”
“嗷——呜唔唔!”
白骨狮王瞪圆了眼睛,咆哮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杨嘉斐一拳头堵住,灰发建筑师也长大了嘴巴,一人一狮傻乎乎地看着薄钦和童游你来我往,神情温和平静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好噢,舅妈说小陆哥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而且身体差的时候心情很容易差,尤其小陆哥这样总是喜欢自闭的,很容易就走了极端。”
卷发少年一脸担忧地拉住薄钦。
“薄哥,你可千万要多看着小陆哥一点,带他走出来啊!”
“……嗯,我会注意的。”
修长的五指微微一缩,下一刻无头姐愤怒地拿出老式计算器,熟悉的机械声再度传来。
“归零!归零!归零!”
好气!
“哎哎哎别急啊姐!”
陆之靳忙不迭接住无头姐的头,安安稳稳递给对方,不忘摸摸脑袋安抚道:“装不上去咱就缝上去嘛,多大点事儿。”
说着他想起现在是晚饭时间,一挥手让无头姐跟上。
“来,咱提着头回家,回去就给你把头安上,啊。”
远处伫立着的三层小楼灯火通明,饭菜香味遥遥飘来,让陆之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姐你放心,我家租客人好,手巧,会做饭,别说是奶茶了,满汉全席都不在话下!”
被抱着的脑袋上顿时升起一个期待的表情。
“啊啊!”
“对!没问题!”
陆之靳得意地开口,一把拉开大门,扬声朝厨房的方向喊道。
“老薄,我回来了!家里有针线吗?”
“薄钦哥!”
与此同时,童游一阵风般从后门闯进厨房,同样超大声喊道。
“有个怪物跟着小陆哥回家了!”
“哎呀姐我和你说,我家租客的热情好客那真是没得说——”这边,领着无头姐踏进家门的陆之靳话还没说完,熟悉的压制感顿时迎面而来。
“咻!”
陆之靳蓦地止住脚步。
一根黑色长鞭自厨房内蓦地甩出,狠狠贯穿他鞋尖前的地板。穿着围裙但战斗姿态的薄钦冷着脸站在几步开外,望过来的目光如同即将挥下镰刀的死神。
“陆之靳……你又干了什么?”
轻柔却冰凉的嗓音落下,顿时让陆之靳后颈一凉。他镇定地拉过无头姐,表情无辜地举手。
“那个,老薄啊,这是我今天新认识的朋友无头姐。”
“醒过来,好吗?”
灰绿色的眼睛蓦地睁大,始终蒙在眼前的血色消散,陆之靳从无尽的混乱中挣脱,终于看清眼前的身影。
薄钦将他拥在怀里,宽阔的身躯将他完全遮住,就像是坚实的仿佛永远不会倒塌的巨树。
但浓重的血腥气也在同时涌入鼻间。
粘稠的鲜血瞬间将双手染红,陆之靳神情愕然地低头,看到了他与薄钦之间那枚正在不断颤动的箭尾——
在最后一刻,那柄向陆之靳射来的弓箭倒转箭头,由前向后直直地刺入了薄钦的心脏!
那是告亡者之弓。
无法逃脱的死亡判定!
“陆之靳……我来……带你回家。”
那声音越来越低微,直到最后轻得如同耳语,陆之靳几近慌乱地伸手按住弓箭,感应到上面附着的无可挽回的死意。
“薄钦……”
箭尾的颤抖渐渐平静,最终彻底消散,而在同时,环住他后背的手骤然一松。
耗尽生命力的巨树颓然倾塌。
“薄钦!”
陆之靳接住朝自己倒下的人,踉跄着向后跌坐在地,他在刹那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死死搂住那具正在迅速变得冰凉的躯体,颤抖着贴近自己的心脏。
越来越紊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震动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恐怖的压力将血流从心脏向四面八方鼓动,加速到极致,让陆之靳眼前再度被血色充斥。
什么都、什么都没法考虑了……他的眼中只剩下怀里冰凉的身躯……还有造成这一切的——
“轰隆!”
直达云端的高塔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塌,九根由纯粹污染形成的锁链寸寸断裂,牵动着外围九座高塔一同倾覆。
天地震颤间,庞大仿佛遮天蔽日的深红触手出现在陆之靳身下,它们不断蠕动着,翻涌着,肆意摧毁着山庄内所有的建筑,将一切都夷为平地。那些触手如有思想般灵活地游动,从废墟间将怪物一个个拖出,毫不留情地绞杀!
“沙沙——”
不知何时陷入昏迷的人类被触手卷到一旁,空旷寂静的废墟中只剩下鲜血、死亡与哀嚎,赤红将整片夜空都染上血色!
沉睡的怪物之王苏醒了。
那是被激怒后极致的暴虐与疯狂。
唯有死亡才能平息!
与肆意杀戮的触手截然相反,陆之靳的神情却很平静,他松开手,深红触手温柔地卷起倒地的人类猎人,将他藏在身后。
而更多翻滚的触手托举着他逐渐升高,蜿蜒游动至被触手围困住的零号与大鬼身前,居高临下望去。
灰发卷毛青年迅速从他面前消失。
只见一副文静书生模样的青年大大咧咧掏出卷黄色草图纸,动作利落地徒手一撕,伴随着清脆的“咔咔”声响,青年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支凌美钢笔,在满目疮痍,满地猴子乱窜,参天巨型蘑菇挨个轰然倒塌的混乱背景下,神态自若地席地坐下,开始画速写。
三两笔就勾勒出了蘑菇世界的形貌。
“建筑师。”薄钦明显松了口气,朝灰发青年点点头,“麻烦你了。”
建筑师,也就是杨嘉斐乐呵呵眯起眼睛,拿钢笔比划着尺度,流畅地刷刷下笔:“不麻烦,不麻烦。陆大爷喊我来的。”
“咱好歹也是陆大爷保育协会的资深保育员嘛。”杨嘉斐画完速写,意犹未尽地收好纸笔,随随便便打了个响指。
“陆大爷保育协会,有求必应,使命必达,养一个陆大爷,折寿至少二十年!”
“轰——隆!”
在刘瑞和薄钦死一般的沉默中,大地开始震颤。
只作用于蘑菇的重力数以百计加倍,凹陷与坍缩在一瞬间发生,漫天飞舞的孢子云团直直坠入地底,天空顿时清明。
只是一个响指的时间。
参天蘑菇菌落彻底消失,东倒西歪的艳丽菌盖蜷缩成一团,世界再度回归到人类手中,只是多出了地面上一个又一个深坑。
这就是“拆迁办”。
拥有者建筑师是游戏里攻略迷宫类副本的最快纪录保持者。
没有解密,也没有迷宫。
一张草图纸,一支钢笔,一个响指。
统统夷为平地。
“蘑菇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排查污染源。”长得斯文秀气,一副书生模样,但出手就是暴力平推,破坏力异常惊人的建筑师拍拍手,再度拿起自己的草图纸和钢笔。
黑色墨水在橙黄色的半透明纸张上划过,形成一道道笔锋凌厉的墨迹,很快一座由坍缩菌盖构成的迷宫跃然纸上,迷宫由一个个被锁死的房间组成,每一个房间里都关着个被孢子寄生的比例人[1]。
刘瑞朝脚下望去。
目之所及的所有深坑内,在同一时间出现了一座与草图纸上一模一样的迷宫监狱。
从高处往下看,甚至还能看到由一个个单间组合在一起时形成的不规则图案,有的迷宫是六边形单间蜂窝状,有的迷宫单间被排列成波纹状,还有太阳花造型的,摩斯密码造型的,黑白图底逆转造型的……
五花八门,别具匠心,充分体现出设计者的精巧构思和穷极无聊。
刘瑞安静无声地和薄钦分工合作,通过建筑师提供的总平面图纸迅速排查污染源,在建筑师满怀期待的注视中一言不发。
零距离接触过曾经只能仰望的偶像后 ,刘瑞对天梯第一小队的滤镜已经彻底破碎。
他安详地拎着蝴蝶双刀,在总平面图上刻下记号,耳边是某位建筑师大呼小叫夸赞他刀工精湛脚步轻盈当保姆一定顶呱呱的噪音……开始相信或许不是自己太过弱小才始终与怪物之巢的调性格格不入,而是只有精神状态同样美丽的人(怪)才能互相结交,并肩作战。
他要学的还有太多。
陆之靳想了想,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部分事实:“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嘉斐和阿洁死了,能认出我的人都已经不在。而且七年的时间,也足够所有人回到正常的生活。”
他笑了笑,神情里带上一抹怀念:“我们曾经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大家自由地生活在阳光下,所以没必要再提起那些旧事。”
薄钦的神色显然很不赞同,但也并没有出声打断,只是取过纸巾轻柔地拭去残留在陆之靳唇角的水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之靳只能继续挑挑拣拣地坦白:“后来,我发现了第二个游戏的存在,侵入现实世界的污染和怪物,推测出系统并没有彻底消失,并且将目标换成现实世界……但你们这里已经自成体系,现实世界和游戏内也不同,污染事件由你们负责处理,那系统自然还是交给我。”
“这种情况下知道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薄钦冷不丁开口:“因为系统?”
陆之靳一怔,飞快思考着薄钦已经猜到了什么地步,就听对方说道:“你和系统之间,不仅仅只是玩家和系统的关系。”
陆之靳低头喝水,掩盖自己眼底刹那的震惊。
薄钦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早就在心底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带着无从辩驳的笃定。
“从旋转餐厅大鬼的出现,到祈福山庄的零号,还有试验场……祂始终注视着你,研究你,针对你,不择手段地污染你。”
“祂在逼你站到怪物的那一边。”
陆之靳一时间没有说话。
事实确实如此,从他们连续经历的这些污染事件来看,系统对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祂就是要让他彻底被污染,最终无可逆转地成为怪物之王,被源海吞噬,或者吞噬源海。
但陆之靳始终不明白的是,系统这么做能够得到什么?
得到一个完全无法控制的,力量强大到甚至能够摧毁祂的敌人吗?
凭他对系统的了解,这绝无可能。
“吊瓶打完了,不要动,我来拔针头。”
他沉默得有些久,薄钦也不介意,只是动作轻柔地取走保温杯,弯腰替他将手背的吊针拔出,耐心贴好止血贴。
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陆之靳苍白的手腕,始终不曾放开。薄钦直起身,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理顺颈侧碎发,接着停留在他的后颈,微微施力。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极近。
“你不说话,看来我猜对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侧,顿时染红了一整片耳廓后的肌肤,薄钦没有拿出审判,但陆之靳却绷紧了背脊,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只贴着自己后颈漫不经心移动的手上,只觉得浑身僵硬。
“你与系统之间,还有秘密。”
属于薄钦的气息强势笼罩住他,将他完全禁锢,不容任何躲避的空间。
陆之靳有些呼吸不稳地闭了闭眼睛,示弱般地偏过头,没有回应:“你还想知道什么?”
薄钦看起来对他的拒不配合并不意外。很自如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知道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自己刚被送来时候的污染指数,高到几乎能立刻形成现实副本了吗?”
沉闷的雷声近在咫尺响起,细微的雨丝开始落下,短短片刻时间暴雨倾盆,将两人之间的温情与热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薄钦的神色辨不出喜怒,深棕色的眼睛却深得发黑,就那样沉沉地盯住陆之靳,一错也不错。
“陆之靳,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也很平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意,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依旧自欺欺人般不愿相信。
“你答应过我的,以后所有事我们都要一起面对,为什么又要逃避?”
薄钦语气克制地开口,一字一字又轻又缓地吐出,比起质问,更像是在叹息。
但闪烁着银白光晕的审判却蓦然出现,在下一刻径直向陆之靳袭来。
“我没有拒绝,但也并没有答应,薄钦。”
鞭锋与手掌相触的瞬间,陆之靳轻而易举夺走了审判。他张开手,任由审判自空中掉落,深黑的污染气息一闪而逝,让长鞭泣鸣一声,蓦地消散。
“薄钦,你应该去拿回你净化的能力。现在的你即便想要强行镇压我,也毫无胜算。”
净化与审判的力量,才是阻止他,或者说是杀死他唯一的可能。如果一切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将是最后的希望。
陆之靳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挥手抛出一件道具,不断拉长的漩涡形成一条通道,通道那头是正发出吵闹声响的酒店卧房。
他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确,而薄钦也不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很久之后神色终于也平静下来。
“陆之靳,如果你真的是这样希望……”他同样疲倦地闭了闭眼睛,声音嘶哑地开口,“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也都需要彼此冷静一下,再好好想一想。”
“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应该分开一段时间。”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陆之靳,转身干脆利落地走进了那个通道。
“……”
陆之靳的目光落在那道始终优雅从容,背脊笔直的背影上,下颌紧紧绷着,抿着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分情绪,五指却死死蜷成了一团,指甲尖锐地刺入掌心,磨出深色的印痕。
“……陆之靳。”
通道彻底关闭前,薄钦偏过头,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无论如何……我给出的承诺都不会改变。”
“我一直在这里。”
通道蓦地收缩,踏入其中的身影开始扭曲,在刺目的白光里,闪电直直劈落,将最后一抹虚影震散。
但陆之靳还是听到了那一句落在雨中的,温柔又坚定的低语。
“还有,陆之靳,我爱你。”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在耳畔炸响,漆黑的深海掀起狂澜朝他当头浇下,冰冷刺骨的狂风吹落披在肩头的风衣,无情夺走指尖最后一分热意。
“我等你很久了。”
神情阴沉的男人一字一顿,满怀恶意地开口:“是我放你进这座大楼的,也是我让保洁阿姨把你带上来的。”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挺厉害?能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混进来?”
陆之靳“哦”了一声,很捧场地问道:“然后呢?”
“……”张总勉强维持着体面,冷笑起来,“真是很有胆量……年轻人。”
“但你不知道自己惹上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轻蔑地看着满脸状况外的黑发青年,左边身体忽然自肩膀开始化作金属,瞬间蔓延至指尖。
“要怪就怪你被那个薄钦喜欢上了吧!”
他挥舞着幻化为刀刃的手臂,直指陆之靳的眉心,飞身扑来——
“听从我的号召,停留在原地,不、要、动!”
正在炫零食的一人一猫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露出如出一辙的呆滞神情。
大鬼欲言又止地跨出了半步。
而这短短的一刹那,闪着寒芒的刀锋已经近在咫尺!
忽然——
“归零!”
尖利的机械音蓦地落下,空气中似乎有无形波纹扭曲了一瞬,将迎面而来的刀锋震偏一分。
无头姐举着老式计算器,乘风破浪而来!
*
“归零!归零!归零!”
计算器疯狂尖叫着,但无头姐到底不是战斗型能力,就算她的食指在计算器上摁出了残影,也只能勉力让刀锋稍稍偏移。
“嗤!”
陆之靳淡定偏头,让过了从自己耳侧划过的刀锋,姿态从容得仿佛这是一场事先说好的假打。
“你……你为什么还能动!”
金属刀锋直直插入墙壁,不可置信的声音替代原本的游刃有余,半个身体都开始金属化的男人喘着粗气,费劲地想要把自己拔出来。
陆之靳慢悠悠起身,抱着零食瘫到另一侧的沙发。
*
“哗——哗——”
“轰隆!”
怪物之巢,漫天星辉剧烈颤动着,青铜巨门彻底敞开,漆黑潮水咆哮着涌入,遮天蔽日的污染中深黑触手尽情舒展开来,与同样悄无声息探入的另一道触手狠狠相撞。
“LU……看看你的样子……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要帮助那些应该被舍弃的养分和废料……”
轻柔优雅的嗓音在黑雾中落下,一个全身被黑雾笼罩的怪物走出青铜巨门,游动的触手支撑着祂的身体,将那人形的上半身高高扬起。
黑雾下的面孔一片空白,起伏的轮廓下没有五官,但贪婪与渴望的目光却直直落向那个高高居于王座,神情空洞漠然,仿佛被困囿于此,已经在污染的侵蚀下彻底失去自我的黑发青年。
“LU……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来吧,把你……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
低低的絮语中,无穷无尽的触手攀上高台,一点点涌上阶梯,与那原本就蜿蜒在地的另一重触手相交,亲密地缠绕在一起。
神秘的,从未露出过真容的系统,终于在无法抵御的诱惑下走出银白大厅,出现在陆之靳面前。
第 88 章 决战(下)
“沙沙……”
“沙沙……”
长而陡的阶梯上,两重深黑的触手缠绕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其中攀附在上方的触手欢欣地蠕动着,一圈圈绞住下方那些沉寂滞涩的触手,触手尖端充满喜悦地来回游动,像是在找寻着最肥美最适合下口的部位。
满天逆行的群星渐次黯淡,已经完全被深黑的污染灾云遮蔽。
陆之靳神情空洞地坐在王座内,猩红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的半边身体和脸颊都被血色符号覆住,在黑暗中散发出莹莹的微光,这让他看起来比起人类或者是怪物,更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
“等我把阿洁找回来,一定要让她给你好好看一看——”杨嘉斐愤愤地开口,“哪有这么乱来的……你的心理测评绝、对,不合格!”
陆之靳上床的动作顿了顿。
被精准威胁到的怪物之王心虚地干咳一声,瞬间乖巧地钻入被窝,眨巴着眼睛看向已经掏出大槐树红丝带小本本的某人。
“加菲啊……”他慢吞吞地开口,和跳入怀中的缅因猫一同无辜歪头,“饿了,吃饭。”
在红丝带上大写特写的杨嘉斐冷笑一声。
“行啊,吃饭。”
建筑师“啪”得一声把食盒拍在陆之靳眼前,精致的大红飞凤盒盖打开,最中心端端正正摆了巴掌大的一个小碗。
“今天中午喝桂圆红枣小米粥,王阿姨家大厨出品——别看我,都说了只有粥!”
那碗粥确实做得很花心思,热气腾腾色泽漂亮动人,清甜的香味扑鼻而来,一看就让人胃口大开。
但陆之靳满脸菜色。
因为不论这粥做得再怎么惊天动地,也改变不了它只是一碗粥。
一碗,巴掌大小的,粥。
他已经连喝十几天的粥了!“我们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说好要带着红桃们离开的!”
她一把推开黑桃Q,愤怒地指责:“她们那样相信我们,你不能送她们去死!”
“哐啷!”
吧台上的酒瓶与玻璃杯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黑桃Q向后跌去,眼中同样燃烧起失望的火焰。
“妇人之仁!我是怎么教你的?”
“那些红桃不过是你的下属和工具,她们本来就是实验产物!”
“那我也是实验产物!”
吧台边忽然一静。少年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有些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听到了。”
那句话落下的同时,不知从何处升起的黑雾忽然蔓开。
过去与现在的交错中,二十八岁的陆之靳恍然从十八岁的自己身上惊醒,看向很多年前的薄钦。
他的眼前浮现出温泉边热气氤氲中二十六岁的薄钦,正弯着腰神情温柔地看向自己。
二十六岁的薄钦和十六岁的薄钦在那一刻重合,青年与少年同时开口,对他说道。
“别怕,陆之靳。”
“我会帮你的,我一直都在。”
在陆之靳蓦然震动的神情里,黑雾向他涌来,彻底将他吞没。
*“那个笨蛋又做了什么!”冰白长发的三头身魔女一脸头痛,朝陆之靳愤怒地喷洒毒液,“你又不在,他以为自己还能和以前一样,潜入搜查潜不了就开无双A过去吗?”
“他一个不会打架的辅助,该玩的是躲猫猫好吗!”
陆之靳正劈里啪啦甩着自己宽大的衣袖,新奇地拉扯着大红裙摆看来看去,头也不抬地安抚道:“阿洁你别急,加菲很有自知之明的。”
以实验体身份进入试验场的计划取消了,但假扮红桃J的计划依旧要执行。陆之靳穿着一身从某个红桃J那里借来的度假区员工服,半长的黑色卷发被赤红纱巾拢住,绣着金线的纱巾长长垂落下来,搭在白色蕾丝衬衣的灯笼袖袖口,衬衣下摆被束在赤红点缀着靛蓝图纹的半裙内,将他本就明显的腰线勾勒得更为纤细。
红桃们甚至还给他在眼尾画上了艳丽的火焰纹样,搭配着陆之靳本就精致漂亮的五官和浑然天成的慵懒(懒鬼)气质——可以说是艳压群芳,美貌程度直接秒杀百分之九十九的红桃。
——薄钦都偷偷拍了不少照片。
“加菲嘛你也知道的。”陆之靳一边给自己脖子上贴纹身贴,一边说道,“他虽然打架不行,但苟活还是很在行的。”
从曾经在游戏里,带着那还没显露出惊人破坏性的能力,完好无损地存活到和他们两人相遇;到后来下副本开完大以后又虚又丧地猫在安全地带为他们加油助威;再到大槐树下的猥琐发育,天喜度假区里神出鬼没,搞完破坏就跑的熟悉路子……充分证明某位灰发建筑师没忘了自己最根本的生存技能。
苟住,能活。能够在死后以意识形态存在,使用命运审判的强者,轻而易举地抹消了黑桃K对梦境施加的扭曲力量。
命运武器告亡者之弓的打造者。
陆之靳的监护人。
幸福小镇中除了陆之靳以外的,唯一的人类。
老壹,这个姓名不祥,只有着一个简单称呼的中年男人,似乎是解开陆之靳过去谜团,甚至是接近系统和游戏真正内幕的一把钥匙。
而这把钥匙,如今已经递到薄钦的手中。
他摊开手,一抹浅浅的银白光晕不断跳动着,小巧的巨剑悬浮在其间,倏尔钻入他的掌心。
老壹解除黑桃K对梦境扭曲的同时,命运审判的力量也被交还到薄钦手中。
属于命运武器的力量正在回归。
下一个瞬间,四周环境骤然变化,薄钦在看到眼前场景时震惊地屏住呼吸,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幻化而出的长鞭。
银白光晕自审判内出现,欢欣地朝那前方某道身影跃去,环绕着中年男人宽阔的后背飞舞。
薄钦的目光凝固在那沉重的,将男人完全笼罩在内的盔甲上。
玄色的重甲从头部一直到脚底,覆住了每一寸肌肤,就连十指手指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冰冷的盔甲严丝合缝,没有留出任何空隙。
这毫无疑问是一件防具,但在眼下的情境中看起来——
却更像是一件刑具。
一个要将里面的人活生生困死的牢笼。“肯定是因为祂。”陆之靳淡定地一挥手,示意换个话题,“好了,章老师,你现在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揪了揪Q版小人那顶硕大的魔女帽,换来治疗书的会心一击,于是转而去揉因为手欠被打红的手腕,纳闷地说道:“加菲呢?他是单独进入副本的,不应该直接来找你的吗?”
怎么他和薄钦都过完副本掉落隐藏NPC了,杨嘉斐还是不知所踪?
“先不提那个笨蛋。”
三头身的冰霜魔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治疗书哗哗翻页中,章洁神情严肃起来:“我从头开始讲吧,时间不多,先说最重要的事。”
“当年最后一战,我是真的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灵魂没有消散,进入了八角铜铃内,然后铜铃被红皇后带在了身边。”
Q版魔女跳到红皇后肩头,皱着眉敲敲那柄烟杆,美艳的旗袍女子无奈耸肩,手一翻将烟杆拿下。
“至于那个铃铛怎么会在我这里的,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红皇后眼波流转,瞥了眼正要举手提问的陆之靳,主动开口,“我们之间认识的过程就不说了,蘑菇怪物是阿洁让我送出去的,目的就是找到你们。”
章洁点点头:“因为我的灵魂残缺不全,非常虚弱,平时基本都在沉睡。为此我设置了两重验证,就是为了确保能够在你们出现的时候苏醒。”
陆之靳恍然大悟:“铃铛和迷宫?”
“没错。”治疗书突然变大,载着章洁漂浮在半空,“八角铜铃是你们能够进入副本的凭证。而加菲和你陆大爷在一起,通关迷宫的方式不会有第二种。”
毕竟是“拆迁办”和“暴力狂”。
“一旦确认身份,我就会醒来,和红皇后一起与你们相认。”章洁说到这里,神情微妙地看了眼始终不说话的薄钦,“谁知道是你们两个一起进来的……”
她的表情充满了一种自家好不容易养大的翡翠白菜,一不留神就被一头不知哪里来的野猪拱了的不爽。
薄钦脸色微微僵硬,陆之靳却对此完全没有感觉,他对着Q版魔女“哦”了一声,点头表示“朕知道了”。
进入工作状态以后,陆之靳表现得极为注重效率,因此他对已经发生的事并不在意,只是很关心接下来的行动。
“关于试验场的情报?”“哦,你说这个?我知道啊。”陆之靳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大猫肉垫,试探着将手放在爪子上。
“啪!”
毛茸茸的爪子条件反射抬起,覆在他手背上。
哦哦,出现了,猫爪向上!
陆之靳乐此不疲地玩了起来。
“喵!”
连续玩了十几个回合后,沉浸在本能里的大猫终于反应过来,恨恨地尖叫一声,跃上高处。
“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一开始就知道?”
陆之靳诧异反驳:“那肯定不是。我是记性那么好的人?”
他控制着触手把酒酿圆子和山楂糕摆在面前,从茶几下翻出冻干,开始尝试着诱捕猫猫。
“之前和大鬼的几次交锋里他明显都在放海,我不知道薄钦能不能看出来,但作为系统的金牌打手,他对我的态度可一点都不正常。”
陆之靳摸了摸下巴:“后来直到大槐树下,他说是他还我一次……我才想起来,我确实见过他们。”
“他们?”“不行,不能强行唤醒。”
三头身魔女坐在治疗书上,神情严肃地开口。
“他们两人很可能陷入了不止一层梦境,贸然唤醒,醒来的不一定是真实世界的那个人。”
酒店内,所有人都挤在了陆之靳和薄钦的房间,大床上的两人五指交握,神色安然,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事实上距离海滩边的彻夜聚会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几个小时,原本约定一同出海的众人迟迟等不来这对小情侣,缅因猫骂骂咧咧破门而入,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陆之靳和薄钦,都在某种能力的影响下被困在了梦境中。
灰发建筑师蹲在地上哀嚎:“那怎么办?陆大爷是和小情人一起在梦里快活去了,但他们要是快活得不想醒过来了怎么办?”
章洁卷起治疗书,狠狠给了没头脑的建筑师一下子。
“这是黑桃K的梦境国王能力。”曾经在Poker打了三年工的刘瑞一眼认出,冷静解释道,“他可以将人拉入梦境,通过篡改和引导影响被困者的认知,将他们困死在梦境中。”
以陆之靳和薄钦的实力,两人的意志力也都在顶尖水平,其实很难被这种能力所影响。
隐约有点猜测的刺客和缅因猫对视一眼,漂亮大猫凶狠地朝他龇了龇牙,刘瑞默然闭上嘴,站回阴影中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们进入的梦境,是陆的过去。”
缅因猫倏尔跃至最靠近陆之靳的床头,接着化作银发金瞳的人类形态,双手抱胸冷冷开口。
那对金棕色瞳孔紧紧盯着沉睡中的黑发青年,神情里带着克制不住的焦躁。
“陆的过去,是你们难以想象的危险与可怕。”
“除了你们知道的那些,我知道的那些,还有更多他从来不会告诉别人的事。”
而那些事,一定都与系统有关。
杨嘉斐和章洁同时抬首,面色大变。陆之靳把薄钦一路带到了怪物之巢最深处。
这里是一片与整个怪物之巢阴沉诡谲的基调格外不符的湖泊,静谧又祥和的湖面上泛着浅浅的涟漪,映出头顶散落着漫天繁星的天空。
“这是星湖,倒映着所有的星星。老壹在那场梦境里告诉我,说我们头顶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生命。”
陆之靳指了指落在湖面上星星的倒影,眼底露出温柔的笑意。
“怪物之巢逆行的群星也是如此,你曾经的净化能力模拟出的星空也是如此,你也说过的,星星一直都在。”
薄钦神情悠远地注视着头顶星空,像是同样回忆起过往的一幕幕,眼底也露出笑意。
“其实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只是为了指给你看星座的位置,编出来骗你的。”
这个答案完全在陆之靳的意料之中。
他没有纠缠破坏气氛的薄钦,而是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看着水中影影绰绰的星光,慢慢地开口。
“我一直以来害怕的是自己控制不住污染,威胁到这个所有人类和怪物都喜欢的世界,但污染的问题总能被解决,只要消灭系统一切就能够结束——至于源海的侵蚀,我已经压制了这么多年,那就可以继续下去。”
“但我夺取黑桃K的梦境国王之后回溯过去,才发现我想的太简单了。”陆之靳索性在湖边坐下来,将脚伸进水里,动作轻快地划起水来,“薄钦,我之所以想要推开你,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可能走不到和你说好的那个世界了。”
他在身边骤然沉重下来的呼吸声里笑了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因为我和系统是共生的关系,从诞生起,我就是祂为自己制作的容器。”
身旁的呼吸声像是暂停了,静谧的湖边只有水波被划开的轻响,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再不复平静,就像是此时此刻一坐一站的两人同样复杂而凌乱的心绪。
“也就是说……”
薄钦没有开口,陆之靳却能感受到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一瞬间用力却又迅速收回的力道。他注视着水面中的自己,和始终注视着自己的薄钦,轻轻吸了口气,才把那句最关键的话吐出。
“只要我不死,系统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
那句话后,湖边安静了很久很久。
“那你打算……怎么做?”
陆之靳没有回头,薄钦也没有绕到他身前,他们只是透过不再平静的湖面对视着,任由不断泛起的涟漪模糊彼此的面容,遮住眼底汹涌的情绪。
陆之靳轻轻叹了口气:“我的打算只有一个,薄钦。只要能够彻底消灭系统,阻拦住源海对现实世界的侵蚀,那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抬手与薄钦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五指相扣,温暖的热度顺着肌肤相触传递过来,让他越发冰凉的身体感受到些微的暖意。
“或者系统吞噬我,你们用命运武器消灭祂,想办法压制源海。或者我吞噬系统,继续守着这扇门,但那时的我究竟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探入湖面的双腿已经消散到了脚踝的位置,身体的虚化却停了下来,深黑的污染气息不知从何处出现,缠绕着他的双腿,慢慢将他的身体填补完全。
猩红的符号再度于灰绿色的眼睛里开始跳动,在瞬息间攀上脸颊和脖颈。
握着他的手缓慢地收紧,耳后响起薄钦压抑的声音:“你害怕的,是吞噬系统之后的你不再是你,害怕自己会变成第二个系统,对吗?”
“一个人的意志是有限度的,薄钦。”陆之靳神情平静地看着水面,与那对深棕色的眼睛对视,第一次坦率地承认自己内心最深的恐惧,“从诞生起我就在与污染的侵蚀对抗,我没有在一次次污染下转变成失去记忆和情感的怪物,也没有在系统的诱导和洗脑下失去人性,我打败过系统一次,成为了不受源海控制的怪物之王,支撑着怪物之巢镇守住那扇门直到今天。”
“我知道自己做得足够好了,但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这一次我确实没有信心。”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跳动着深黑的污染灾云,纤细的手腕真实而有力,但事实上皮肤下血管中流动的已经不再是人类殷红的鲜血。
“系统和源海都想要加快我的污染,让我真正成为完全由污染力量支撑的怪物之王,是因为祂们也很清楚这一点。”
陆之靳弯了弯眼睛,带着些歉意地看向湖面中那对难掩痛色的深棕色眼睛。
“最好的结局,是我与系统和源海在互相吞噬中一起消亡,差一点的结局是要费点劲自我放逐,最坏的可能……只能拜托你。”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彻底失控再也回不来了。”在骤然泛起波澜的水面倒影中,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一字一句地开口,“请你不要有任何犹豫地杀了我,薄钦。”
说出口的刹那,陆之靳只觉得始终沉沉压在心底的巨石终于被搬开,那些过往的犹豫、彷徨、挣扎都像是被压在巨石底下的蒲公英,在终于得以自由的刹那没有任何留恋地向旁飞去,轻飘飘地消散在风中。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将自己想过无数遍的,注定会走向的终局一一说开。
有点难过,有点不舍,但更多是释然与期待,是不再动摇的决心,是看着那对深棕色眼睛,从心底一点点泛上来的酸涩与痛意。
陆之靳无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仰去,让自己被熟悉的温暖气息完全包裹。
“对不起,薄钦。”他喃喃着说道,“我原本以为……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靠近你的,是我对不起你。”
水面倒影中的薄钦神情沉寂,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难以遮掩的痛色:“陆之靳,你永远都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黑桃K一定会动手脚的,如果他在梦境里误导薄钦……”
陆之靳的过去绝非世人以为的那样,是永远纯粹光明,强大骄傲的第一玩家。
他的过去浸透了黑暗与血色,有太多可以被利用的地方。
“如果在梦境里迷失,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卧室内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之后,依旧是猫斯拉王率先出声。
“陆说过,他会回来的。”
“我们都在这里,他不会不管我们的。”
银发金瞳的男人再度缩小身形,变回不足一米长的缅因猫,跃上床头,将自己蜷缩在陆之靳的脸旁。
“我相信他。”
“我们都要……相信他。”
相信那个人会和从前一样,踏过鲜血淋漓的过去一路走来。
再次走到他们身前。
*
“薄钦,你感受到了,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情,也只能你自己想起来。”
大雾弥漫中,陆之靳看不到薄钦的神情。他笑了笑,心底升起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有一些忐忑和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与释然。
“这是黑桃K梦境国王的能力,他在将我们拉往我的梦境,你会看到……我真正的过去。”
从最初的地方开始。
自从知道自己身体里还有系统留下的手段后,陆之靳就一直在等待黑桃K,也就是XC03的出现。
“虽然会有一定的风险,但我有些事情想要确认。”
因为有一些东西,只有从另一个角度从头来过一遍,才能发现端倪。
梦境国王恰好能给出这个机会。
他原本并不打算将薄钦牵扯进来,但大坟场摇篮曲的出现,证明薄钦已经逐步开始突破规则的限制,那对方或早或晚都能自己查到那些过去。
过去而已。
陆之靳从不恐惧于既定的过去。
“薄钦,你也有想要确认的事情,对吗?”
缅因猫跳到茶几上,试探着嗅嗅冻干,伸出舌头舔了舔,金棕色瞳孔顿时开始放光。
“嗯,刘大爷和刘瑞,我在八年前见过他们。”陆之靳坏心眼儿地用指腹蹭了蹭冻干屑,引诱大猫的脑袋拱着他的手指不断打转。
“那时候系统在国际区进行大规模的玩家筛选,我因为任务刚巧也在那里,顺手救下了一部分人类。”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生死关头获得玩家资格,进入游戏的。
系统想要的是年轻力壮,本身就具备进化潜力的人类,而不具备这些条件的,则会在筛选中真正死去。
没有人比陆之靳更清楚这些游戏内幕。
“大槐树下……那不是好几个月前!”
缅因猫顿时炸毛:“陆!你难道不想帮帮刘大爷吗!”
“再说,再说……”那对漂亮的金棕色瞳孔没有看向陆之靳,只是紧紧盯着茶几玻璃台面,注视着模糊镜像中陆之靳一派悠然的神情,“既然大鬼是被迫的,他一定想脱离系统的控制。如果能把他拉到我们这一边——”
“旺财,你在想什么?那是一张带着系统契约的大鬼牌。”陆之靳懒洋洋地捏了块山楂糕往嘴里送,“大鬼的契约可和隔壁那条河豚鱼不一样。”
“被告亡者之弓杀死后还能立刻复活……系统可真是看重他。”
可想而知大鬼身上的契约有多牢固和严苛,不像隔壁的河豚怪那样,松动得简直是敷衍了事。
这回缅因猫整个都跳了起来。
“你杀了他!?”
陆之靳莫名其妙:“别激动啊旺财,系统不是复活他了吗?”
他一把捞过炸成个小刺猬的大猫,骨节分明的手细细梳理过长毛:“命运武器判定的是Poker大鬼的死亡,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金棕色瞳孔颤了颤。
“大鬼死,刘瑞生……是这个意思吗?”
陆之靳笑眯眯地开口:“总之就是可以试一试嘛,再来一箭不就知道了?”
“……这样也可以?”缅因猫一脸怀疑地陷入沉默。
“再来一箭的事先不急。”陆之靳一本正经地点头,“现在就业市场都讲究双向选择,就算我们这里有你内推,也还是要走流程的嘛。”
“我想想啊,无头姐怎么和我说的来着,怪物之巢不能像个小作坊一样,要走上正规。招聘的流程……啊,找到了。”
陆之靳掏出一本厚厚的A4手册,封面写着《怪物之巢架构调整计划书(定稿4.0版)》,他拎起放大镜,眯着眼睛照本宣科。
“第一步,简历筛选。哦,大鬼有对策局的通缉令,我看看……游戏积分榜第二,顶级刺客,和薄钦交手胜率50%……”
哇哦。
陆之靳一锤定音:“简历过了!”
章洁看向红皇后。
“这部分我来说吧。”红皇后撩了撩长发,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回忆的神色,“游戏毫无征兆崩坏的时候我正在地下城,那之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再度恢复神志时,就已经在这个度假区。”
“和在游戏里一样,我统领红桃姐妹会负责地上区域,掩护在地下的试验场。”
红皇后幽幽叹了口气:“所有红桃都是实验体。原本这也没什么,但自从三年前开始,实验变得越来越危险和频繁……”
她的神色冰冷下来:“很多姐妹进入地下试验场后,都消失了。”
“没有原因,也没有交代。”
章洁安抚般拍了拍红皇后的头发,红皇后神情微缓,继续说道:“黑桃Q不会毫无缘由消耗自己的实验体,所以只能是祂的命令。”
“试验场内在进行某项庞大的实验,需要数不尽的实验体作为耗材——”
“红桃们很喜欢度假区的这份工作,她们现在每天都很快乐。”红皇后说到一半,却忽然提起了红桃姐妹会,目光柔和地微笑起来,“陪伴人类一起,沉浸在游戏带来的欢乐和美好中,发现自己的价值不仅仅只是作为实验体,也不必时刻握着武器,面对不知何时就会来临的战斗。”
几人一时都安静下来,听着红皇后静静地诉说。
“并非所有怪物都享受杀戮与鲜血,只是从没有人告诉我们,原来活着可以是另一种样子。”
“而一旦体验过另一种生活,就再也无法忍受在祂掌控下身不由己的日子。地上的度假区能带来多少欢乐,地下的试验场就能成千上万倍给予痛苦和绝望。”
陆之靳的目光闪了闪,叹息一声:“你想要毁掉试验场?”
“试验场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地方。”红皇后神情冰冷,带着强烈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自嘲,“我想要毁掉这里,只是我做不到。”
她顿了顿,看向陆之靳和薄钦,忽而一笑:“既然你们是为了小洁来的,那我们就目的一致。”
陆之靳一怔,意识到什么,骤然看向三头身的魔女:“章老师,你丢失的灵魂碎片……”
“在试验场。”Q版魔女坐着治疗书飞到陆之靳眼前,伸手揉了揉那深深拧起来的眉头,“没关系的,陆,我们还有时间。”
“不,没有那么多时间。”陆之靳神色难得严肃,“祂一直在注视着我,我们必须尽快毁掉你遗落的灵魂碎片。”
章洁愣了愣,似乎有些不理解陆之靳的紧迫感从何而来,但还是点头同意:“好,那就尽快,毁掉灵魂碎片和试验场。”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达成一致了?”红皇后趁着章洁离开,又开始吞云吐雾,在烟雾缭绕中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格外沉默的薄钦。
“三天后,有两个红桃J要接受实验,刚好你们一人假扮一个。我会亲自送你们进入试验场。”
红皇后拿出一份地图,递给陆之靳:“试验场所有的情况都在上面,包括守卫的分布和巡逻的频率。标注蓝色的是确定安全的区域,白色的是实验室,红色的是实验体关押区,黑色则代表情况不明。”
陆之靳很快默记下来,将地图交给薄钦。
沉重的盔甲下,男人沉默地跪在地上,那姿态极为眼熟,薄钦微微一愣,紧接着想起来这一幕曾经在哪里见过。
——是海滩边的酒吧叁。
那座骑士雕塑!
薄钦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升起某种猜测,心底顿时泛起一阵寒意。
他能认出这座系统大厅,也能认出重甲下的中年男人是老壹。
梦境中的老壹说过,他早就已经死去。
那么在海滩边的那座雕塑里有人吗?那个人又会是谁?
“6号试验场的污染浓度为什么突然大幅度上升?”
大厅顶部的银白波纹开始起伏,系统语调平平的声音响起,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语气,但重甲下的男人却明显在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XC01,给我一个解释。”
XCO1!?
薄钦在那个代号下蓦地抬头,神情里流露出极端的诧异。
在零号工厂内黑桃Q的回忆中曾经提到过,XC01是在黑桃Q,也就是XC09前一任的试验场负责人。
那个XC系列最初的实验体,被系统委以重任,负责之后所有XC系列实验——
但最后却被处以极刑的人!
XC01就是老壹。
那么老壹所在的,所有怪物明显以他为主的幸福小镇……又是什么?
而从小在幸福小镇被老壹抚养长大的,唯一的人类陆之靳——
又会是什么身份?
“是因为即将开启的考核,06试验场的污染幅度才有所提升。”
XC01恭敬地低声回话,头颅始终死死低着,像是对系统忠诚至极。
银白波纹像是愉悦地轻轻荡漾起来。
“哦?是XC06的孵化期要结束了吗?”
又是一个熟悉的代号。
“加菲可是TOP1建筑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没准这会儿都摸到厕所里睡觉去了。”
比起章洁的关心则乱,陆之靳对自己的怨种队友很有信心,他打了个呵欠,毫无形象地歪在沙发内,等来了带着宵夜的薄钦。
“做了你想吃的罗宋汤和麻辣鸡,另外做了一份便当,等下去试验场的时候记得带上。”换上作战服,浑身充斥着肃杀气息,但从神情到语言再到动作都格外贤惠的特级猎人娴熟摆好餐具,招呼章洁一起,“趁热吃,边吃边说,他饿肚子了会更懒得动脑子。”
这副熟稔非常,对某位大爷生活习性了如指掌的姿态,让坐在治疗书上的三头身魔女一个趔趄,睁大了眼睛,冰白长发微微扬起,浑身力量波动都开始不稳定起来。
“你、你们……”
“好吃!老薄!”
陆之靳张口吃下薄钦喂到嘴边的罗宋汤,眼睛亮晶晶地仰起脸,被薄钦细心拭去嘴角残留的汤渍。
章洁呻吟一声,撑住额头闭上眼,不愿再看。
“我再重复一遍行动计划,陆大爷假扮红桃J,押送被捕获的入侵者薄钦,由红皇后领你们进入试验场。”
三头身魔女眼不见心不烦地趴在治疗书后,对某两个毫无收敛之意的房东和租客说道。
“这次的任务目标有三个:第一找到杨嘉斐,第二毁掉我的灵魂碎片,第三伺机破坏试验场。”
章洁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严肃地继续开口:“现在试验场全面戒严,里面情况未知,所以你们一定要——”
“一切随机应变,以保全自己为上。”
吃饱喝足,正在跟自己一身女装较劲的陆之靳熟练接话,比了个OK的手势。
“放心啦军师,老薄很厉害的,保证完成任务!”
“章老师说得很对,你要以自己安全为第一,不要勉强。”
薄钦为他整理裙摆,仔细拢好纱巾,又检查过脖颈上的刺青纹身贴,很是不放心地跟着叮嘱了一句,这才走到一旁去做自己的准备。
“陆之靳,你等一下。”
临走前,章洁和陆之靳单独说了会儿话。
捧着治疗书的魔女看起来有些担心:“陆,你的身体状况不对劲,真的不需要我给你加一道祝福吗?”
“我的问题不是祝福能解决的,阿洁。”陆之靳摇头拒绝,抢在章洁眉头一皱之前主动自首,“确实是有些问题,但这次时间紧迫,又在系统的地盘,人多眼杂,不好多说。”
章洁叹了口气:“好,那你自己小心,找到那个笨蛋,一起回来。”
陆之靳笑着点了点头,提着裙摆踢踢踏踏地转过身,在离开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阿洁,还记得你将蘑菇怪物送给我的时候,一起带来的那枚八角铜铃吗?”
章洁愣了愣,随即疑惑地开口道:“记得啊,怎么了?”
“没什么。”陆之靳背对着后方挥挥手,推开门,红皇后和薄钦已经准备完毕,朝他齐齐看来。
“好像坏了,发不出声音,是不是放着不动空置太久,我来修一修。”
章洁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很久,可能就是送给你之后开始的吧。那你修一修。”
“好啊。”
“哗——”
陆之靳在向源海深处坠落,他能看到上方逐渐被黑暗没过的星空,和自己身边逐渐变得庞大诡谲的深影。
他认出了这个梦境。
这是掉进源海的七年里,他每晚闭上眼睛,都会不可遏制看到的画面。
所以他只是安静地任由自己向深处坠落,回忆着方才经历的梦境。
十六岁小镇大火,他被系统放在地下洞窟内接受污染,一年后,他和薄钦相遇,又在半年后游戏正式开始前消除了对方的记忆。
但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怎么消除了薄钦的记忆。
以他当时的力量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薄钦的身上分明有规则留下的痕迹。
难道是因为他也忘记了?还是因为系统?不,不可能是系统,系统为什么要这么做?系统——
第一个梦境中看到的一切骤然浮现,陆之靳脸色惨白地偏过头,看到悬浮在自己身侧的,那些庞大而诡谲的触手。
熟悉的深红触手上逐渐开始出现深黑的纹路,正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蔓延,最终他非人的那部分身躯变得黑红相间,邪恶与混乱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在第三视角毫无遗漏地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心底一直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
他是系统的容器。
他的诞生,小镇的生活,大坟场副本,地下洞窟的污染,还有后来的一切,都是因为系统要将他打磨成祂想要的形状。
而从他诞生起,他就已经被系统刻下标记,有一道看不见的连结始终存在,将他和系统绑定在一起。
他们是共生关系。
只要他还活着,系统就永远不会消失。
所以当年游戏崩塌,他掉进源海,他没有死去,系统也没有彻底消失。
所以他在源海中取得怪物之王的身份后,系统才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彻底污染他。
污染他,让他身为陆之靳的思维越发混乱,让他的力量逐渐失控,让他彻底不容于人类世界。
让他悄无声息地被吞噬,被取代,让祂成为他。
源海没有尽头,在不断的下坠中,陆之靳想了很多。
游戏和现实。
他和系统。
过去和现在。
但他没有再去想未来,那个最终毁灭系统,平息所有污染之后的未来。
因为那已经是他注定无法触及的未来。
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一步一步走到了薄钦和老壹所说的那个世界。
但他走不到那个世界的未来。
黑红相间的触手在瞬间膨胀,蠕动着向深海舒展,近乎疯狂地舞动起来,陆之靳睁开满是猩红的眼睛,一把捏住环绕在身侧的黑雾。
红皇后退后一步,用一种黑桃Q从未见过的眼神注视着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黑桃Q,我是你的造物,你是不是把我也当作你的附庸?”
“红皇后——”
“到此为止吧,我累了。”她没有给黑桃Q开口的机会,疲惫地摇摇头,握着烟杆转过身,却没能跨出下一步。
来自颈侧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自刺青向全身蔓延,将红皇后的身形牢牢钉在原地。
“你是想去找冰霜魔女?”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被深深压抑的汹涌怒意,“你以为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控制着她吗?她早就挣脱了你的暗示!”
“你以为,陆之靳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红皇后蓦地僵住。
“我说,陆之靳和冰霜魔女,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演戏。”
一只手从身侧伸来,动作轻柔地取下红皇后的烟杆,接着靠近的是熟悉的烟熏与皮革的气息。
“陆之靳会去那个实验室,会主动踏入我们为他选定的孵化场,是因为他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一定有最好的诱饵。”
带着极端侵略性的吻落在颈侧,却没有急于落下,只是在刺青处反复摩挲,描摹着那由自己亲手打上的标记。
“但那不是你放下的饵,红皇后。”
“是我的。”
亲吻终于落下,化作极尽缠绵的轻抚,一点点加深那道标记,像是要将自己的味道彻底染透掌下的灵魂。
红皇后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
“JIU,不……我们不能……”
“我们必须这样做……你说过的……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黑桃Q声音沙哑地开口,酒精与尼古丁彼此触及,越来越近,最终将红皇后完全覆住。黑红交叠的深影落在墙面,就像是一场绝望的起舞。
“停不下来了,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从我们做出那个计划开始,就已经是背叛……祂不会放过我们的。”
柔软的亲吻渐渐加深,黑与红混杂在一起,缠绕交汇,在低哑的喘息间,酒精和尼古丁彻底融合在一起,拉扯着彼此的神经。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我的皇后。”在最亲密之时,黑桃Q几近虔诚地吻上红皇后颈侧的刺青,轻声呢喃,“就算失败,就算会死,也不会后悔。”
红皇后闭上眼睛,没有再遮掩无声滑落的泪水。
她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向黑暗的深处滑落。
热浪翻涌中,每个人都作出了决定。
*
“什么[消音]动静?”
实验室内,杨嘉斐忽然警觉地抬头,将耳朵贴近墙面。
他一手捧着自己的模型,一手在墙面摸索起来,下一刻不知触及了什么机关,整面墙忽然“啪”得翻面,将杨嘉斐径直砸进另一边。
“哦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遥遥传开,陆之靳淡定捂住耳朵,在那一瞬紧跟在杨嘉斐身后,同样翻进实验室内部的隐藏空间。
就连旺财都“呸”了一声,猫脸上写满了嫌弃。
“吃啊,怎么不吃了?”杨嘉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那天吞了那么多污染已经消化完了?虚不受补知不知道?流了那么多心头血,还想着大鱼大肉呢?”
“喵——”
缅因猫后背的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凄厉地尖叫一声,飞快逃跑了。
“……”陆之靳左看右看,发现压根没有怪物能分担怒火,只好含泪握住勺子,食不知味地开始喝粥。
杨嘉斐盯着他看了会儿:“你在山庄里留下的痕迹我已经处理干净了,但是薄钦那边,你打算怎么解释?”
还得感谢陆之靳几乎将整座山庄都犁了一遍,解释成用杨嘉斐给的游戏道具炸楼也说得过去。但零号和大鬼是怎么消失不见的,被告亡者之弓射中的薄钦又是怎么活下来还活蹦乱跳……
随便哪一件事,背后都藏着不知多少秘密。
咬着勺子的陆之靳脸上空白一瞬。
他一边思考一边喝粥,最终得出结论。
“好像没法解释。”
他既不能对薄钦说实话,又不是很想欺骗对方,想来想去,也只有——
“摆烂吧,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
不知道为什么,人类似乎总是喜欢多想,永远擅长把一件简单的事想得无比复杂,而聪明人更是如此。
薄钦当然是当世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
他总觉得薄钦自己好像脑补出了很多东西。
陆之靳咬着勺子纠结地想着,有点不确定薄钦会脑补到什么程度。
“其实吧,这次虽然冒险了一点,我的状态也因此而变得不稳定了一点,在薄钦那里暴露的信息也变得多了一点……”
他掰着手指数了数这次的得失,觉得自己不亏,但还是在杨嘉斐阴恻恻投来的目光中缩了缩脖子。
“加菲啊,你要这样想。”陆之靳干巴巴地开口,“我的污染程度逐渐加深是不可避免的,但这次至少我控制住了——而且!”
他拉高声音,抢在张嘴就要开骂的某位建筑师之前,飞快地解释道:“这次是我们走在了系统之前。零号应该是系统利用我的基因制作出来的克隆体,专用来克制我和影响我的……”
陆之靳想到那个精神一看就不稳定的零号少年,还有最后系统附在零号身上说的那几句话,摸了摸下巴,不确定道。
“唔,或者还有吞噬我?”
“这个零号一看就还是个半成品,只不过是因为系统没想到游游会翻出来一张幸福小镇的保单,将我直接引去祈福山庄——于是只好在仓促间提前让零号孵化完成,多多少少影响我一下,祂肯定也没指望能有什么效果。”
陆之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这下好了,不但损失一个对付我的重要武器,还间接让我提升了对污染的抗性——等于在零号这条线上的布置全部废弃。”
更不用说他还悄悄动了点别的手脚。
至于一点点后遗症……不成问题,从收获与付出的对比来看,一切都不成问题。
灰发的建筑师挥舞着凌美钢笔,叫喊着要重新升级改造3.0版本的怪物之巢好给某位大爷一个回家的惊喜。冰霜魔女双手捧着童游递来的第一百零一根橡皮糖,试图通过暴饮暴食来尽快恢复成人体型,否则就要被拉去成为怪物之王婚礼的花童。茂德王又开始对着刘瑞哈气,因为某位刺客不经过同意就贸然求婚,让大猫羞愤欲死。
所有的人与怪物看向那座青铜巨门时,都带着期盼与祝福的笑意。
有人乘着夜色悄然离开,不愿惊动这个世界,那他们就期待一场漫天星光下盛大的回归。
到那一天,迎接他们所爱的人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