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渔回到屋子里,没开客厅的灯,直接进到卧室打开灯,在床上坐下,过了几分钟才听到楼下车子启动的声音。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下去。面包车像只漂浮在漆黑大海里的小船一般,一摇一晃地驶了出去,而后消失在夜色里。
她重新坐回床边,双脚一蹬脱了鞋躺床上,也懒得去洗漱了,反正都没化妆。
关了灯世界就安静了,乔渔躺了会儿没能睡着,不知是白天睡得多了还是刚刚的奶茶给喝的。
她翻了个身,碰到手机拿起来随便点了个软件打开,刷着刷着她目光一定,看向当前博主发的剧照。
是一部古言探案剧的官宣照,而博主跟乔渔也有着莫大的渊源。就是她最后一个剧组的总编剧,也是将她踢出编剧署名,乱改她剧本,最终还让她败诉的始作俑者。
乔渔定定地盯着剧照,这个剧本她知道是谁的。
不就是在最后那个剧组里参与改编,跟她关系还挺不错的一个编剧的本子么?
当时还让乔渔给她看过剧情的逻辑性,所以记得。
他们合作了?
乔渔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她以为一场官司哪怕是败,但也揭露了行业黑暗,算是致命一击……
可到头来击溃的是她自己。
乔渔放开手机坐起来,双手撑着头,忽然使劲薅了一把自己,烦躁到想要暴走发疯。她跳下床,从外套兜里摸出烟,点燃,飞快地深吸了一口。
尼古丁顺着喉咙进入到肺里,一口又一口,渐渐地抚平了些她的焦躁。
乔渔抽得没一开始那么急了,单手抱胸靠着窗户边,眺望着远处师范学院的亮光。
一根烟毕,她重回床上,脱了衣服将自己裹进被窝里。
自我催眠着,缓缓闭上双眼,脑海里却依旧是思绪万千。
时间悄然流逝,乔渔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她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会儿漆黑的夜,渐渐适应后,伸手摸出手机,随意瞥了眼时间。
已经两点多了,屏幕页面还有微信通知,两条。
乔渔有些疑惑,大晚上谁给她发微信?
随手点开,枫叶头像浮在最上面,江枫?
第一条是在十点五十左右:【我回到山庄了。】
第二条是在十二点半左右:【晚安,做个好梦。】
两条中间隔了两个多小时。
乔渔点开对话框打了几个字,然而一看时间已经两点多,又把打出来的字一个个删掉。
看着这个枫叶的头像,乔渔手指一点他的头像进入他朋友圈。
江枫的朋友圈很干净,背景是一张从他办公室照出去的早秋山林照片。
个性签名是:会有好事发生。
乔渔莫名就在想,和她这样失败极了的人急匆匆领证,还要应付她这边这些糟糕透了的关系算什么好事。
他应该换个签名的。
往下看去,他朋友圈里没过多内容,大多是转发或发表枫林晚宣传的内容,好好一个朋友圈整得像是工作号一般。
唯一私人的一条是前两天刚发的一张火红枫叶照,文案:今年的枫叶真好看。
乔渔放大照片看了眼,很普通的枫叶,也没多好看。
她退回聊天页面,想着明天再回吧,丢开手机,她爬起来打开灯光。
枯坐了会儿,目光转向行李箱里的电脑,乔渔下床,拿了电脑回床上打开,而后点开从前年开始构思到去年写了一半后不得不停笔的剧本,看了会儿,指尖搭在键盘,缓慢地开始敲字。
夜晚的黑悄然褪去,天边逐渐亮起来。
乔渔被一道炫白的阳光刺了下眼睛才停住打字,她抬头看向窗外,天光大亮,朝阳升起。
僵久了的颈椎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咯吱一声脆响,乔渔一顿,抬起手揉了揉,腰椎也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
乔渔将文档保存,随后关了电脑丢在一边,手扶着腰安静地躺回床上。
腰肌劳损复发,乔渔连早饭都不想吃了,平躺在床上,拿被子蒙起头,闭上眼缓解干涩的眼睛。
这一闭眼就彻底睡着了过去,任谁折腾一大晚不睡觉都熬不住,更何况乔渔也不年轻了。
屋外朝阳不知何时被层层乌云遮掩去,呼啦啦的风使劲摇晃着没多少树叶的枝头。
一阵雷声夹着雨点坠下,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
乔渔迷迷糊糊被惊醒,掀开被子看去,暴雨从窗外飘了进来,地板都湿了一块。
她赶紧起来关窗,腰已经不是很疼了,起码活动自如了。
秋天的雨来得急,漫天水雾氤氲着小小的城市,大片大片的水花洒在玻璃窗上,像是天空破了个洞。
雁汀很少会下这么大的暴雨,也或许是她常年在外没碰见过。
记忆深处,像今天这么大的暴雨,还是在读书时,初见江枫的那一天。
****
对于女儿能考上雁汀一中,乔振富是万分高兴的。他自己不中用,爷爷闯下的富贵到他这一代就开始衰败,他迫切地希望他的下一代能继承到他爷爷的聪明和头脑。可他跟前妻二十年也没能生出一儿半女,跟胡玉蓉二婚几年终于老来得女,不仅对乔渔寄以厚望,更是溺爱有加。
因此乔渔考上雁汀一中,他不仅大办宴请,还亲自开车送乔渔到学校报道。
雁汀一中因为老校区在市中心面积受限,加之雁汀商圈的捐赠,其中就有乔父,因此新校区建到了城郊东边,周围都很空旷,到雁汀市区要五公里左右的路。
那天天气也不好,乌云压顶,狂风呼啸,像是要下暴雨。
轿车直接开进学校,报道完毕,校长得知乔家父女俩来了,急忙过来迎他们去办公室坐一坐,这一坐,屋外大雨瞬间就倾盆而下了。
一个小时缓慢过去,乔渔等得不耐烦了,乔振富这才赶紧结束和校长谈话,带着她开车出了校门。
大雨噼里啪啦砸在挡风玻璃上,城市被淋得湿漉漉的,连路边的树枝都承受不住暴雨的击打,掉落了大片绿叶,水雾挡住了远处的视线。
乔渔坐在副驾驶,侧着脑袋望向窗外的大雨。路过校外的公交车站,她看见站台里一对模糊避雨的身影。
暴雨太大看不清路,车也不好开。乔振富叮嘱女儿坐好了,又问她看什么呢?顺着女儿的视线看出去,同样也看到了那对父子的身影。
两人似乎都没拿伞,大雨打湿他们半边身体,少年侧着身体替他父亲挡去部分雨水,乔振富也因此看清了他的面容。
少年的脸庞上有着沉着冷静的稚气和坚傲,见的第一面乔振富就知道,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中午时他开着车驶进校园,只是随意往路边一瞥,便看见父子俩身上还背着大大的行李袋缓慢行走着,没想到后来他被校长迎去办公室室时又再次碰见了这父子俩。
得知少年是这届中考的理科状元,乔振富格外意外,因为看外形就知道他们是从下面的乡镇上来的,那么落后的教育环境下居然还能出状元,聪明成度可想而知。
乔振富自己头脑不聪明,对于聪明的人一向格外喜欢,因此多嘴问过一句姓名和班级,得知和女儿一个班,更是欣喜万分。
这时看见被暴雨困住的父子俩,他也乐得给女儿结个善缘。方向盘一打,轿车朝着他们方向驶过去,暂时停在公交车站旁,站台的棚子挡住了瓢泼大雨,乔振富降下一点车窗,邀请父子俩上车。
少年护着父亲抬起头,看了片刻,他拉着父亲过来。路面的雨水流成河,他们如同淌河而过来到车边。他先上的车,却在下一秒看见自己脚下的水打湿车内的地毯和皮质座椅时愣住,随即想要往车外退。
乔振富一看就知道少年人的想法,乐呵呵说没事,不就一套真皮而已,再换就是。
少年淋湿的脑袋低低垂着,乔振富又说,你再犹豫你父亲就要淋感冒了。少年这才一骨碌地爬了进去,坐到驾驶位后面的座椅上,紧接着江父也坐了进来。
乔振富边感叹开学季的雨下得也太大了,边启动车子,随手要拿车里的纸巾给他们擦擦脸上的水,然而拿了个空,他便喊女儿拿点纸巾给身后的父子俩擦擦。
乔渔拿起她的随身小包,从里面摸出一包黑金包装的纸巾,侧过身体往后递。
那时的少年,被雨淋得脑袋的头发都贴在了脸颊和头骨上,湿透了的泛黄t恤紧紧贴着他干瘦的身躯,屁股不敢坐完整的座椅,只搭着一小半,座位下的双脚并在一起,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企图以这样的方式减少他身上的水弄湿车内昂贵的座椅。
乔渔侧着身体,见他还在垂着脑袋,出声说:“纸巾。”
少年江枫愣愣地抬起眼眸,车里好似起了雾,而他隔着这雾跟一双清亮的瞳孔对上,他那时候就想,怎么会有人的眼睛那么好看?
慢慢的,他才看清了她的脸,一张白皙的、精致的,像仙女一般的面容。
好漂亮的女孩子。
漂亮到他自行惭愧。
少年的江枫尚且控制不住心脏的失控,抖着眼睫慌乱地转走视线,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纸巾,哑着声音说了声谢谢。
少女乔渔并没有跟他多说话,只是转过身安静地坐着。
小小一包的纸巾,拆开抽了一张出来,他闻到了从未闻过的清香,连纸巾都是香的。
“爸爸,好像有点冷呢。”
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山泉水落下,清凉温柔。
乔父笑着拍了下脑门笑着说,看他这个糊涂脑袋,这都忘记,随后伸手打开了空调。
车内慢慢地就暖和了起来,江枫身体不再抖了。
他悄悄抬起眼眸,见到了女孩白皙的后脖颈和嫩白的耳廓,湿漉漉的眼睫一颤,他快速转开视线,看见了车里四个圈的标志,还闻到了越来越浓郁的香味……
那时候他就有了一种刻板印象——声音也是带有特殊香味的。
江枫收回看向瓢泼大雨的视线,面包车的雨刮器在飞快工作着,前方偶尔路过几个大学生,撑着吹得翻飞的雨伞艰难赶回宿舍。
他不知为何到了此处,只是想来,就来了。
没有任何一点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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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乔渔莫名打了个冷颤,从久远的回忆里回过神,搓了搓胳膊,确实要更冷了。
手机在床上嗡嗡震动,乔渔边穿外套边看了眼,是江枫打来的。
她一愣,刚刚才想起少时的见面,他就给她打电话来了……难不成,他也想到那时候的事了?
随即又想起来昨晚他发的两条微信她到现在都没回,乔渔有些汗颜,伸手拿起电话接通,出声:“喂?”
“乔渔,是我。”电话那头沙啦啦作响,他声音都快听不见,像是在室外一样。
“你在外面?”乔渔问。
“我的车因为下雨路面积水坏在柒里路这边了……”
柒里路?
那不就在社区外面吗?
乔渔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没等她出声问,对面先开口了:“雨太大了,我能不能先去你那里避一下雨?”
她一下明白了为什么电话里沙沙作响,他这会儿怕不是站在大马路里被雨淋着?
“你快过来。”乔渔转身,手机夹在肩膀上,从行李箱里翻出雨伞,“我过去接你。”
“雨太大了,你不要出来。”对面说了声,又说:“谢谢。”
乔渔说了声客气,挂断电话后提着雨伞抓起钥匙出了卧室。虽然他说不用,但她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这么大的雨他人就在附近,还是去接一下吧。
乔渔换了双鞋下楼,捞出电子卡刷开大门门禁,而后一把拉开大门,刚要出去,一抬眼便看见雨雾中的大门口站着一个被淋得湿漉漉的男人。
他抬头朝她笑了下,雨水将他头顶的发全部冲湿垂在脑门上,面容有些苍白,倒显得他眼睑下那颗小红痣格外艳丽,衣服湿漉漉的贴着他的身体,有些狼狈。
乔渔有一瞬恍惚,好似时光回溯,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同一个雨天、同一个人。
只是身形从少年的削瘦变成了成年男子的伟岸。
她眨了眨眼,侧身让开路:“你到了?快进来吧。”
“雨下得大,就走快了点。”江枫温和解释,迈进大门里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刚站几秒,地面就滴落了一淌水,秋风刮过大门,格外寒冷。
他倒是没抖,笔直站着,可乔渔肩膀没忍住缩了缩,赶忙把大门关上。
她带着他回到楼上,开了门先进去,随后侧身往后退开,“进来吧,家里也没怎么收拾……”
“可以避雨就行。”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容,哪怕是一身湿漉漉的狼狈模样也不影响他的从容。
乔渔眨了眨眼转开视线,往屋里抬了下下巴。
江枫进屋,随后脚步一顿,在门口站着停了几秒,弯腰把湿漉漉的鞋子脱去。
乔渔本来往里走的,扭头看了眼,转身去卧室把自己的拖鞋拿出来。
江枫说他光脚就行,乔渔瞥他一眼,拖鞋放他脚下。
江枫摸摸鼻尖,垂眸看向黑色简约的拖鞋,抬脚塞进拖鞋里,拖鞋太小了,他的大半脚后跟露在外面。
乔渔看着,一瞬有些尴尬:“家里只有这一双拖鞋了……”
“没事。”江枫踩着小号拖鞋,温柔抬眸,“总比穿着湿鞋要好。”
这倒也是。
乔渔点点头让他先进去,她侧身把门拉上。
江枫趿拉着小拖鞋进屋,抬眸间看清了她租住的房子。
面积不大,家具简单,一套布艺沙发,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和一套餐桌就没有其他的了。
这样单一简陋,她是怎么住得下来的?
这房间的面积,还没有她从前一个衣帽间大。
这些年,她到底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网上的片面不足以了解她的全部,江枫心脏拧成皱巴巴的一团,忽然就想不管不顾地带着她回度假山庄。
可他也知道,这太过无理了,她不会答应。
见她进来了,他转开目光,指了指沙发角的塑料凳子,嗓音干涩:“我可以坐这里吗?”
乔渔说:“你坐沙发嘛。”
江枫摇头,轻声说:“我全身都湿了,就坐这里吧。”
乔渔也才想起来沙发上全是灰尘,说:“那你坐吧。”
她想找点什么热乎的东西给他,一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顿了一下,这里连个饮水机、烧水壶都没有,空调只有卧室才有。
失策了。
乔渔扭头,见江枫坐在小凳子上,长腿无处安放地蜷着,莫名觉得可怜,她进卧室翻找一番,只能拿着自己的浴巾出来。
“这个浴巾虽然是我用过的但洗过了,我回来后还没用过,你……”乔渔指了指他浑身滴下来的水,“不嫌弃的话你先擦……”
“不嫌弃的。”江枫仰起头看向她。
不知是因为被大雨淋过还是怎么的,他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面色有些苍白,连带着唇色也是白的。
乔渔将浴巾递给他,提议:“要不你进来我卧室里吧,我把空调打开给你。”
江枫拿浴巾擦了擦头发,随后便裹在身上,朝她笑了笑:“不用了,现在暖和多了。”
乔渔回以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干站了片刻,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可以缓解此时的尴尬。
江枫看出她的不自在,轻声说:“你刚刚在睡觉吗?是我打扰到你了,你不用管我,回去继续睡吧,等雨停了我就走了。”
“我也刚醒。”乔渔挠了挠下巴,这样干站着确实尴尬,她转身往卧室走,“那我再休息会儿。”
江枫应了声,见她进了卧室,这才垂眸看一眼浴巾,是浅色的珊瑚绒,摸着软软的,浅浅的香味散发出来。
记忆深处,她所有的东西都是香香的。哪怕只是一件披在她肩头不过一个午觉的校服,也香了好久好久。
他裹紧浴巾,抬眸看向窗外的暴雨。
久违的大雨,萦绕在心头的想念和迫切想见一面的焦躁让他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哪怕不是那么的体面,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但他在她面前,从第一次遇见再到后来的重逢,没有一次是体面的。
——
乔渔进卧室后没有再上床继续睡了,她将电脑放到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半,不早不晚的。
她上午就没吃饭,这会儿已经感觉到饿了,打开美团看了会儿,忽然听到客厅传来一声喷嚏声,乔渔一顿,继续滑手机,刷了不到十秒,客厅再次传来一声喷嚏。
这实在是没法装作听不到了。
乔渔抬眸看一眼窗外,大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兆头。
秋寒的时令,温度随着雨水而降低,有越来越冷的趋势。
乔渔放下手机,有些心软了。
总不能让他一直湿湿的坐在外面,要是在她这里病了,还不知道要如何照顾呢。
可她这里也没有什么热乎的东西可以给他暖一暖。
总不能……她扭头看一眼床,让他上她床躺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