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Freedom
车队的现场确认在下午两点,确认完谈靳要带江岁宜一起去老爷子的葬礼地址,在北郊。
听秦月茹的庆贺短信,葬礼是由中央台直播,能和谈靳一起出席老爷子的葬礼,基本等于说是得了谈家的认可。
这其中谈靳做出了多大努力,不得而知。
天空在下雨,骤烈的暴雨袭卷城市,湿漉漉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谈靳骗了岁宜。
很多年后,岁宜回想起他那句虚张声势的警告还是觉得好笑。
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下地狱?
这么多年过去,岁宜依旧好好的-
那次和嘉汇的会谈后,岁宜销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假期,假期很长,毕竟自打她进了周氏药业就没有歇过一天。
一下子有了那么长的闲暇时光,她竟有些不适应。
假期的第一天,岁宜带着买好的日用品去疗养院看了自己的母亲。
孟晚枝依旧漂亮,穿着浅色的毛线裙低眉垂目,温柔动人,正仔细地修建苗圃里的花枝。
岁宜在一旁候了她半天,孟晚枝才抬眼瞧见她,有些惊讶:“宜宜,你来看我啦?”她的眼尾有岁月赋予的纹路,语气却依旧像是小女生一样,疑惑,“今天不用上学吗?这么早就回来?”
孟晚枝的抑郁症并没有完全好转,记忆力减退、反应迟缓,偶尔还会出现幻听、幻视,不过好在自杀的倾向没有父亲刚走的时候明显。
医生建议岁宜让母亲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孟晚枝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插花。
父亲还在时,她就会隔三差五地让Heinare小姐在江清予的办公室摆放她摆出来的花束。
最常用的是玫瑰,粉色偏红的那类,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朵耀眼的玫瑰星云。
岁宜摇头,轻声告诉她:“不用,今天请假了。”
孟晚枝迟缓地点头,好像要好久才能消化“请假”这两个字,想要说的话在舌头转了一圈,刚准备吐出来,又忘记了。
只好将修剪的工具放到工具箱里,然后到角落里捧起她挑选出来的花,捧了满怀。
“给你,我的宝贝女儿。”
她夸她,“这是妈妈剪的玫瑰花,我的女儿也是最漂亮的玫瑰,妈妈送给你。”
岁宜失笑,看着艳红的花束,无奈:“妈,这是扶桑花。”
孟晚枝迟疑:“是吗?”
她也大约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但没办法细究缘由,便笑话自己:“最近总是晕晕的,像是吃了迷魂药似的。”
岁宜帮她收了器具。
孟晚枝的用具都是特殊的,没有锋刃。
此刻静静躺在黄色的工具箱里,竟有点像儿童玩具。
岁宜闲聊:“妈,我给你买了新的裙子,你等会儿试试,过几天你可以穿着,我带你去市中心吃饭。”是哄人的语调。
孟晚枝“哦”了一声,呐呐地随口问:“那你父亲去吗?”
岁宜收东西的动作停住,没办法回答。
许久,岁宜笑着安慰她:“他不是一直都在你心里吗?”
岁宜提前预定的那家餐厅,以前孟晚枝常和江清予去。
他们有消费最高级别的贵宾卡,享有贵宾待遇,能到顶层最佳观位看星星。
不过以现在岁宜的工资水平没有这么高的能力,只能带她去普通座位。
Nébuleuse rose.
黑白制服的服务生弯着腰用流畅的法语询问岁宜点餐信息。
岁宜要了份蛤蜊汤,还未细看,接收到明霞工作用的短号。
她让服务生稍等,跟母亲说了一声,去外间接了电话。
“岁宜,今天周总亲自来分公司了。”
那头,女人的声音有些急促。
明霞说话做事有分寸,正常情况不该休假的时候给岁宜打工作电话,既然拨了,那一定是重要的事。
女人犹豫着要不要告知,最后说:“他专程来看了你的工作记录,还召开了全公司的会议,当众盘问了办公室的人,问你最近有没有和嘉汇的人来往,有没有签特殊的文件。”
岁宜垂眼,明白:周总这不是不信任,而是不满。
如果他不信任,没必要让全公司的人知道。
他开这么个会,就是给她看的,在警告她。
外间冬夜寂静,风瑟瑟,纵然是最繁华的街道,温度低的时候车流变少,也会看起来沉寂。
岁宜的长卷发今日高束着,她裹在棕色的羊绒大衣里,俏丽的红唇轻抿。
“然后呢,”岁宜的语气不徐不疾,“最近是不是要举办什么活动,谈靳要参加,周玉笙想让我去?”
她漆黑的眼眸微抬,看着黑黢黢的天空,才觉察到天空飘下几丝雪。
带着微凉的气息,在空中颤动好久,才舍得掉下来。
明霞那头声音一顿。
“是的,”她惊讶于岁宜的透彻,缓声解释,“下个月,保利艺术中心有一个慈善晚宴,谈少要去,按照道理应该是小周总带您去,或是带……别的女伴。但是周总下了死命令,让你去找谈少,请求他,成为他的舞伴。”
岁宜细细听着。
她抱着手臂,掀了眼睫,明白了过来,“之前和嘉汇的单子,一直没有动静?”
声线里染上了雪天的寒凉。
明霞叹了口气:“嘉汇那边的夏秘书拒绝沟通,说不道歉,不合作。”
果然如此。
岁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抖落大衣上的雪花,挂断了电话,“行,我全明白了。”
岁宜翻查着手机,上次周起樾闹得那一出动静太大,私底下不少人议论,岁宜干脆不上班了,和嘉汇那头的事自然没再过问。
谈靳的态度很明确,她并不觉得,他会言而无信。
想来,只可能是谈靳要的道歉没要到,周家想要个迂回而更为体面的法子来和嘉汇合作。
想要两全其美。
周总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她。
用这样不体面的法子。
说是不信任,但还真是信任她岁宜不会背叛周氏药业。
岁宜快半个月没上班,故而一直没加谈靳的联系方式。
夏秘书递过来的金色名片上电话号码很眼熟,岁宜一眼就想起来了。
这个电话号码她以前拨打过很多次,现在在她的黑名单里躺着。
谈靳的微信头像还是很多年前的一片空白,昵称是字母缩写,FY。
看着就冷清。
其实,分开后他没有恶言恶语,也没有死缠烂打,甚至没给她发过消息,悄无声息地接受。
是岁宜自己的问题。
她的心还不够硬,所以选择眼不看为净。
岁宜回到了餐厅,因为电话太久,方才的服务生已经去忙的别的事宜。
女人玲珑的身线有一缕僵硬,她飞快地拎起自己的包,拉住服务生的手,语气焦急,用法语问:“方才在109号座位、和我一道的女士呢?你有没有看到她?”
那双盈盈的眼像是朦胧的被冷雾分散的灯光,睁大了,明灭着情绪。
“不好意思,没有看到。”服务生微微欠身,有些茫然,但还是语气良好地告知。
岁宜只觉得血一会凉、一会热,公司的事情瞬间抛到了脑后。
她有了不好的猜想,心无限制膨胀,慌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岁宜问:“你们这里可以广播寻人吗?方才那位女士是我的母亲,她目前还在看医生。”
服务生失笑,严肃回答:“小姐,我们这里是高档法餐厅,不能影响其他客人用餐,所以很抱歉。”
岁宜怔怔松开了拽住服务生衣袖的手,只能悬着心一层层找。
Nébuleuse rose一共有四层,岁宜找了三层都没有看到孟晚枝的身影,如果顶层还是没有的话,那母亲应该就是出去了。
外间风雪交加,人海茫茫,得报警。
岁宜捏着自己的手,指甲戳进了掌心。
顶层的服务生比起楼下的要更正式,穿着体面的西装,脊背挺直,要求:“小姐,请出示您的贵宾卡。”
他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眼神温和中带着审视。
岁宜的包就是购物节打折的便宜款式,看起来并不像有钱人。
女人咬着唇,精致的面容有几分楚楚可怜,语速很快,但出乎意料得听起来不算着急,每一句都吐得清楚,告知他来龙去脉。
最后恳求:“我是来找人的,麻烦您让我进去,只看一眼,并不久留。”
“这不合规矩,”服务生为难,他也只是个打工的,没必要因为一个陌生人让自己违反了餐厅的规定,建议,“您认识这里的贵宾用户吗?小姐,如果您有认识的人,可以打电话给您朋友,让他过来代为出示。”
岁宜捏着包的手一顿,想到了很多人,但她还没想好向谁求助时,便听到前方一句高昂的男声。
“不用了。”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提了提衣领,从内袋里抽出一张黑色镶金边的卡片,解释,“她是跟谈少一起的。”-
孙瑞齐是被人催着出来的。
他在门口观察了岁宜许久,这位高中时期的风云人物眼下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漂亮女人,连餐厅的贵宾卡都没办法掏出来。
她唯一的优点可能只剩下脸与身材,但在上流社会,美貌从来不是稀缺品。
孙瑞齐撩起眼,打了招呼,“江小姐你好,我是孙瑞齐,嘉汇的。”
他伸出了手,语气很客气。
岁宜有一瞬间的迟疑,她并没有见过眼前的男士。
“咱们以前是高中同学,江小姐,你还记得吗?”孙瑞齐挑眉,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单方面叙旧,“我以前是谈少的前桌,咱们见过。”
“哦,你好。”岁宜并没有想起来,但被他带了进来,不可能驳了对方,轻声细语,“方才谢谢你,我找了人就出去,希望没给你添麻烦。”
“谢我做什么?”孙瑞齐不明所以,交代,“谈少让我出来接你的。”
她带着岁宜往里头走。
岁宜第一眼就看到了孟晚枝。
她正一脸幸福地坐在顶层中央的观赏席,仰头看星星。
女人悬着的心定了定。
偏了头,就看到坐在雅座的男人不经意地抬眼,正把玩着打火机静静看她。
江岁宜心脏四分五裂,少女盯着谈靳那只被包扎的手,她没办法告诉朱珍找她的事,江岁宜也打从心眼里认可自己不该成为谈靳的拖累,犹豫:“我想过的,我以为我可以——”
“可以什么?”男人含着怒意的眼眸在那里。
江岁宜感觉自己眼睛又发酸,她镇定说:“我觉得我可以处理好,不成为你的累赘的。”
她存了录音,也下定了决心。
但是谁能想到孔媛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心狠。
江岁宜劝他:“你别生气,医生说恢复期三十天不能生气。”
谈靳没理会什么狗屁医生的话,目光冷得吓人,问:“江岁宜,你是觉得还没骗够我,是吗!”
第 62 章 Freedom
江岁宜坐在那里,被他问出这句话反而平静下来。
那群大汉被抓,但是孔媛没有。
刚刚在警局新发来的消息说:【下周六,我会把视频发出来。】
江岁宜看到了,这次她要五十个亿。
江岁宜不可能问谈靳要五十个亿。
周起樾一瞬间害怕,哪怕是在他的父亲面前也从未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他几乎是忘记呼吸,酒意醒了一半,却全然沉浸在被威慑的颤栗中。
直到他喜欢的那个小玩物有些着急地哭喊着叫他“周少”,才如梦初醒。
周起樾恼得脸色发白发绿,觉得丢了面子,明白谈靳是为了岁宜出头,扭动身体,拼命扬起头,恶狠狠地咒骂:“岁宜,你居然在外面有男人,要不要脸?你这个恶毒、没有……”
话还没说完,拳头就已经擦着他的脸颊打上鼻梁。
重重的一击。
周起樾眼前一黑,人懵了,只觉得鼻子酸麻,失去知觉,而后一热,温烫的鼻血淌了下来。
“我一定饶不了……”咬牙切齿的话是周起樾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起来含糊。
可下一秒,拳头再一次擦着他的脸颊打到了一旁的地面上。
砰。
周起樾看不到,却能够听到声音,感受到拼木地板轻微的震动。他咽了口口水,陷入了恐慌,离得那么近,无法抑制去带入自己:如果这一拳落在他身上会死的吧……
对于谈靳他终于有了完整的认知,哆嗦着,瞳孔放大,完全不敢反抗了。
“谈少!”
一旁的钟斌傻了,不知道如何收场,求助一般看向谈靳身后的岁宜。
岁宜受到了惊吓,但还算镇定。
她纤薄的脊背挺直,捏着装有文件的托特包,用力到指腹泛白。
太意外了,这个人竟然帮她出头了。
明明离开那天,她决绝地告诉他:“往后老死不往来。”
她想继续走她的阳关道,所以独留他拥挤在独木桥,走得头也不回,半点体面不给。
她以为他会恨她,会折辱她,会冷眼坐在角落里闲闲看她的笑话,可谈靳没有。
谈靳从钟斌的手里接过手帕,擦干净手上的血,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岁宜走过来。
啪、啪、啪。
整个空间好像只余下谈靳的脚步声。
岁宜下意识想理头发,但没有动,咬紧了牙关,艰难地摆出了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让自己不露怯。
谈靳缓缓弯腰,与她平视,两个人隔得很近,就像是很多年前岁宜要求的那样,要谈靳如小猫那样贴近鼻尖与主人亲近。
他浅色的眼瞳像是浸满阳光的玻璃珠,没有了方才的狠戾与冷漠,带着茫然却无声的询问,很温柔的样子,让岁宜不受抑制地感受到委屈。
岁宜在注视下觉得难熬,嘴唇翕动,瞥开眼开口,语气寡淡:“好久不见,”一顿,紧跟称呼,“谈先生。”
这句“先生”极疏远。
四周静得凝滞,没有人敢去打搅他们。
谈靳听到称呼,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似乎在嘲讽岁宜的虚伪。
他站直了身体,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样子,高高在上,不落凡尘,同她说:“好久不见。”
“今天谢谢,”岁宜快速扫过出了洋相瘫坐在地上的周起樾,然后同谈靳客气地致谢,她露出疏离笑容,与之道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岁宜错过身打算离开,倏然被谈靳拉住了手腕,男人凑了过来。极轻的呼吸扫在岁宜的耳垂,有些痒,她嗅到了烟草覆盖的高档古龙香水味。陪客户去巴黎时装周的时候岁宜有幸闻过,限量款的男香,全球只有十支。
谈靳低下头在她耳畔呢喃,嗓音磁性而叫人心颤,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岁宜,你可以跟我,我帮你撑腰。”
岁宜猛然抬头与谈靳对视,觉得不可思议,又倏然觉得情理之中。
她太狼狈了,岁宜看到谈靳眼中自己的倒影,眼眸宜着泪雾,仪容散乱,像是失去庇佑的幼鸟。
这些年,岁宜期盼过很多人对她说这句话,甚至梦过父亲死而复生让江氏没有轰然倒塌。可独独没有考虑过谈靳的援手。
谁都可以,他不行。
岁宜没有回答,只是拨开谈靳的手,转身离开了。
……
冬日的深夜因为积雪显得些微明亮。甫一踏进,第一阵冷风就把人吹拂得颤抖,不同于七年前的夏天,那是两个人的第一照面。
七年前。
京城罕见地下了暴雨,横扫一般,让深陷其中的人透不过气。放学后,岁宜将手中的书包递交给接送的司机,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声响,夹杂着金属的磕碰还有零星的嬉笑声,在繁密的雨声中显得突兀。
岁宜回头看了一眼,随口:“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不太清楚,”司机看起来五十岁出头,纵然周遭被雨水弄得潮湿狼狈,他还是穿着规矩的西装,头发被发胶固定,形容体面,用白手套为岁宜打开车门,耐心询问,“小姐,需要我去看看吗?”
岁宜闲闲收回目光,提起裙摆上了车,冷声:“没必要。”
下了雨之后的地面变得湿泞,明嘉中学虽然建得气派庄严,但毕竟在老城区里,附近都是曲折的小巷,加上骤雨阻挠,车子行驶得很慢。
司机同岁宜汇报了她父亲江清予的今日行程,又问了岁宜近日的安排。
“周六有个拍卖会,”岁宜轻描淡写,撩起眼时似乎想起什么,补了一句,“有拍父亲喜欢的一款限量天文望远镜。”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与岁宜对视,大小姐没有穿校服,而是一袭黑裙,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岁宜:“孙叔,到时候你送我去吧。”
“好的……”司机有轻微愣神,话语戛然,猛然踩了刹车。
只见小路中央突然冒出来几个年轻人,大摇大摆地挡住了去路。
打扮匪气,像是社会上混的,正拳打脚踢地咒骂着什么。
这群小年轻的大雨天不好好呆在家里,在外面干什么?
司机皱眉,留意了自家小姐的反应,解开了安全带,轻声:“小姐,我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黄毛是受人所托来教训人的,他咬着一根廉价的烟草翘二郎腿,坐在铁皮的垃圾桶上,有些烦躁地用打火机点了几次,零星的火焰刚出来就被骤雨浇灭,根本燃不起来。
“妈.的,”黄毛撸了一把湿漉漉的脑袋,将电竞主题酒店赠送的打火机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后双手插兜从垃圾桶上跳下来,佝偻着腰叼着烟细品零星的烟味,走到拐角处问:“这小子认错了吗?”
雨声愈发的大,像是躁动的山脉,几近撕裂耳鼓,远处有几道青色的闪电,让昏暗阴沉的小巷更为诡谲。
“还没。”手底下的小混混有点怕自家老大,低着声,有些为难地汇报。
黄毛听不见,大声吼:“你他妈说啥?”
“哥,”小混混抖了一下,立马挺直腰板儿,扬声,“还没有。”
黄毛一脚狠踹在小混混的屁股上,把他踢得摔在泥潭里,又瞥过眼看向一旁,冷哼一声:“这小子还挺倔,”将烟草吐了出来,使唤手下的混混,“接着打。”
说不出的蛮横。
岁宜下车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几个混混围着一个少年拳脚相加。
他被一群人围着,手脚牢牢控制住。
岁宜只能看到一抹简约的白色衣角,是明嘉的校服。
“你们在干什么?”
少女的声音不大,音色清甜,只是吐字有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几个小混混回头了看一眼都晃了神。
很漂亮的女孩。
黑裙黑发,肌肤却白得透明发光,身侧站着位帮她撑伞的西装男人,一看就知道绝非寻常人家。
少女靠近他们一步,西装男人就微微弯腰托举着伞前进一步。
他们与周遭的潮湿截然,尤其是那个漂亮的少女,一尘不染,像是传说里书写帝国命运的高贵神女。
“关你什么事?”小混混回了嘴,露出凶狠的表情,“小丫头片子,我劝你别来沾边儿。”
“就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老大是谁?”一旁,小混混们都似乎找到了能够仰仗的底气,纷纷附和。
岁宜走近了,垂眼便能看见那个被打的少年。
校服已经脏了,碎发散乱,沾了雨水便粘连在额头上。周身有多处青紫淤痕,眉毛上破了条纤长的口子,正混杂着雨水和泥泞,流下肮脏的血水。
岁宜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睛,云淡风轻地询问:“哦,你们老大是谁?”
黄毛本想发作,可看到岁宜伞下的面容时凶狠的表情僵住了,心脏骤停。
几乎是一瞬间,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嚣张吹嘘他的小混混后脑勺上,恶狠狠地责骂:“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呢?这是江家的大小姐!岁宜!”
黄毛自然是认识岁宜,在明嘉中学附近一带混的,谁不认识岁宜?那可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的江家大小姐。学校里那群出生名门的富家子弟都不敢得罪她,黄毛巴结的那些大人物做了梦地想和岁宜成为朋友,他一个替人办事儿的敢和江大小姐叫板?笑话。
黄毛将自己的手在湿唧唧的裤腿上来回蹭,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干净点,弯着腰上前要握岁宜的手,“江大小姐,不好意思,我手底下的小弟不懂事,居然敢在您面前大放厥词?”他讨好的笑容挂在脸上,露出一排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歪过头看向自己小弟时眼刀毒得像是能杀人。
而岁宜只是清冷地垂眼看了一眼黄毛的手,没有搭理。
黄毛咳嗽一声,有些尴尬,“江小姐您看……”
岁宜轻睨,打断了黄毛要说的话:“雨这么大,散了吧,”她的声音隔着雨声有些模糊,黄毛却不敢错过半个字,凑近了耐心地听,“你们挡着道了。”
“是是是。”黄毛连忙点头应下,心里怕的要死,然后扯过几个手底下的小混混交代,“听见没,江大小姐让你们赶紧滚,别挡着碍眼,挡着人家车了,听见没?”
小混混面面相觑,也都跟着黄毛赔礼道歉式地哈着腰鞠躬,态度卑微极了。
岁宜扭头回到了车上,“砰”,车门一关,暴雨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又仿若被隔绝。
转瞬安静。
岁宜指挥司机驱车离开,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闲闲看向方才的地方,小混混们都已经散了,漫长的小路又出现在眼前。整条道上只留下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狼狈得像是一条丧家野犬,浑身脏兮兮的。
好似无事发生一样缓缓地站起身,然后向岁宜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双浅淡冷寥的眼眸抬了起来,猛然撞进岁宜的眼帘。
像是一块冻人的冰。
真的和那些可怜的流浪狗一样,也许上前摸两下还会冲上来红着眼撕下一块好肉。
岁宜一怔,嘴角一弯,突然改变了主意,撑着下颌,“孙叔等等。”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弯曲,轻敲单向的车窗,眯着眼交代司机:“走之前,去给那个人送把伞吧。”
【卧槽,那个玩F1的谈靳真的有病!】
【上次不是澄清了吗?】
【那只是证明赛时没病啊!!!】
【手伤成这样,应该是又复发了。】
【我靠,真可惜啊,谈老的孙子。】
【老爷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不
第 63 章 七宗罪暴怒第三
已经是半夜,扶棺前谈家人汇聚在休息室,门一关上,一道黑色身影上前拎住了谈舟崇,猛然一拳砸得人撞在墙壁。
白色纱布包裹的手捏成拳砸在人脸上,破风的力度,不一会儿就有了血渗出来。
“阿靳!”朱珍心疼,却只是皱眉制止,“外面还有媒体。”
谈靳眼底蓄满怒意,在那群媒体面前他已经忍了很久,冷感的男人熬红了眼眶,散碎的黑发垂在眼前,抿唇时胸膛起伏,赛车手的手居然会抖。
他根本没再搭理朱珍,而是厉声问谈舟崇:“为什么这么做?”
“谈先生,我去处理一下?”
角落里,橘黄的灯光被剪碎,钟斌有些许不安。
他今日请谈靳来是为了下次的工程竞标,都说京城谈家现下全由这位谈公子做主,谁得了他的青眼便是一步登天。他四处托人找关系,好不容易约到,没想到发生了这等事故。
钟斌托着酒杯挂着笑,笑容凝固,心下一片凄凉。
“不用。”
谈靳手里把玩着一块镜面方形打火机,散漫抬眼,无声看着闹事的一堆。
那个被羞辱的女人妆容都花了,头发一缕一缕,不大好看。
钟斌觉之眼熟,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捏着想详细阐述的文件,手心全是汗,兀自攀近乎:“谈先生,说起来咱俩还是同学。”
钟斌干笑,“之前做同学时,我就听人说您喜欢玫瑰花,恰好我和君晤的管理有些交情,就让他们多摆了几束,今早从法国运回来的。”耐心询问,“你看可还喜欢?”
整个A厅都沉静在切花月季的桃杏果香中,馥郁的甜香像是羞怯美丽的少女,欲拒还休。
闻之,谈靳还是冷淡的,但好在有了兴致,眼帘微垂,久久凝望不远处,开口询问:“你也在加州念书?”
钟斌刚准备松口气,听到这句话喉咙口发紧,笑也不是,一时语塞,尴尬极了,解释:“不是,我以前也是明嘉的学生。”
明嘉中学,远近最好的私立高中,却恐怕是谈靳这一生最落魄失意、不想提及的地方。
八年前的钟斌虽不是叱咤风云,但肯定比谈靳好上一千万倍。那时的他自认为天之骄子,大抵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学校那个生父不详、任人欺负的特优生未来会成为京城谈家的继承人……
十七岁的谈靳穿洗得发白的校服,拿满贫困生补贴,吃不起食堂的馒头,因为年级第一却沉默寡言、长着一张冷淡厌世的臭脸,叫人生不出好感,被混不吝的富家子弟捉弄,被名门的大小姐看上玩弄,大小姐家势力太大,谈靳没法子从了,等大小姐腻了才脱身。
在当时,算是明嘉最轰动最好笑的新闻。
钟斌半是慌张半是奉承,指甲盖扣着玻璃杯,只得硬生生挤出笑容。
谈靳轻轻笑出了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垂眼,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微微低头,从剪裁良好的西装里露出半截后颈,翻开银色的机盖,摩挲点火砂轮。
钟斌讪笑,迟疑了只几秒钟,立即半蹲着身子上前,殷勤地用手掌帮他拢了火。
万分小心谨慎的作态。
细小的火苗落寞,在烟草的纸边留下纤薄的火光。
轻微的暖意,浅淡的烟草香味。
谈靳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爬着清晰凹凸的青筋,指腹夹着烟,他饶有兴致地询问:“钟先生,我一直挺好奇的。”他的嘴里吐的是尊称“钟先生”,却是俯视的视角。
谈靳停顿半晌,钟斌的笑容越发谄媚,微欠着身子,耐心:“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谈靳微挑着眉,语气三分审视、七分薄凉,意有所指:“你们这次的工程项目已经被否决,这种已经丢掉的方案,谁给的自信觉得还能有机会重新纳入选择?”
他闲凉的目光有些绵长,又无比清冷,像是一柄开膛剖腹的冷刃。
话说得有些冷淡,甚至刻薄。
钟斌听得冷汗直滴,汗毛竖立,勉强笑着劝说:“谈少,您这说的,回头草也不一定都是不好吃的,我们公司虽然不是国际化做得最好的,但却是厂区规模最齐整全面的,算是国内最稳定的供应商。”钟斌打量着谈靳冷淡的神色,试探着补充,“再说如今您口中的回头草已经做了整改,今不复昔,如何相提并论?”
这话似乎是说对了,谈靳气息中发出一声笑,“今不复昔?”
疑惑,自嘲,似是意有所指。
钟斌疯狂地想着话术,却见谈靳没再回答,而是闲闲地撑着下颌看向不远处。
钟斌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着混乱的闹剧中央,那个狼狈的女人自己理了妆发,将湿漉漉的碎发别在耳后。
细弯的眉毛,明亮却脆弱的眼眸,红而艳丽的唇色。
如此有攻击性的美,乍一露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能想起来。
岁宜。岁宜在飞驰的迈巴赫后座抬眼看这个男人,像是掠过七年的光阴在窥视曾经抬眼仰望自己的少年。
她记得那年谈靳母亲病重,岁宜给他掏医药费的时候,似乎说过类似的话。
她当时要的是什么呢?
岁宜深深吸了一口,猛然觉得罪孽深重。
她要他在亲人危难的时候想着她,让他成为自己的笼中物。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想要回报必须付出,这是岁宜的父亲江清予时时挂在嘴边的,岁宜将之奉为真理。
少女时期的岁宜养尊处优,被众星捧月,就算是遇见喜欢的人也是睥睨般的垂怜。
她的前十七年和母亲一样,被江清予庇佑,没吃过半点苦。所以,她坐拥一切,面对丧家犬一样的谈靳,心动之余,更多的是摆布。
像是对待玩具一样,他要她成为称心如意的样子。
那时,岁宜从来是等着别人来她这儿付出,然后由她施舍零星好处。
可事到如今,倘若论付出,岁宜时常在思考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
对于周家她可以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个忠诚的打工人。但是,对于谈靳呢?
岁宜不自觉地想舔舐下唇,觉得干渴,换了一个问法:“谈靳,你要什么?”
她的语气软和了几分,只是垂了眼。
她老早就学会了“低头”,虽然有些羞辱与不甘,但折了尊严这事,岁宜早已习惯。
人生在世,谁人不低头。
“岁宜,”谈靳的目光像是透过纤薄乌云的寒月,追随着她的视线,让岁宜避无可避,语气轻而冷,“你父亲不是说过,做生意要摸清楚对方的心思吗?”
七年前的话他还记得这般清楚。
岁宜的眉头一颤,听到对方继续吐字,“那么你现在求着我办事,是不是该拿出一点求人的态度?”
平缓的语气可半点不饶人,似乎是生气了。
岁宜不熟悉这个七年后的谈靳,但隐约还是能够辨析这人不喜于形不怒于色的细微之处。
他的意思是要她求他?
女人似是微怔,明媚的长相因为眼角的红生出了几分被凌虐的美感,眼睛水灵灵的,闪着光亮,红唇轻启。
“求你。”
她吐得清晰珍重,像是一头低眉顺目被豢养的绵羊,叫谈靳一点办法都没有。
谈靳垂着眼看她,觉得有股无名火。
他俯视着岁宜,居高临下,许久都没讲话。
冰冷的雪夜除了空调的呼声,几无杂声。
前排的司机连半分眼神都不敢分给后头。
气氛凝滞得像是一滩风干掉的墨,危险而可怖。
“真有你的。”谈靳评价,语气无波无澜。
他没有要羞辱她的意思。
谈靳只是觉得岁宜太倔,为了工作和周家这么卑微,却拒绝他的照拂果断地好似不用思考。
“呵。”
他冷笑一声,有些嘲弄意味,坐直了身体,看向前方的路,没再管她。
十一点五十八分,车辆顺利抵达周氏药业分公司的写字楼。
岁宜看着那个定格的时间,不免激动地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
赶上了。
太好了。
她抱着合同急匆匆地下了车,恍然意识到他好像还是帮她了。
岁宜回了头想说几句最没有意义的“谢谢”,可黑色的迈巴赫已经调转了车头,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算了,应该也不会见面了。
雪夜里,女人眼中噙着泪雾,因为今日的遭遇,妆容像是被水洗过的水粉调料盘,偶有几处,宜着沉淀的青绿杂色。
她搂紧了黑色的羊绒大衣,深深看了一眼迈巴赫后排男人,转身进了大楼-
顶楼。
一位西装革履的三十岁男人正站在座椅旁,他长得英俊,打扮商务,看着像极了传统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副要走的样子,但被宿以炀他们拉了下来。
“陈经理。”岁宜快步上前,拦住了陈建武的去向,动作迅疾地从托特包里把合同拿了出来,塞进了他怀里。
陈建武本想拒绝,可一抬眼看见岁宜的样子又愣住了。
周氏药业的江特助,雷厉风行,手段高明,在合作时他就见识过岁宜的厉害,可并没有放在心上,他隐隐知道缘由。
无它,岁宜太漂亮了。职场对于女性总是挑剔的,美貌是加分项亦是减分项,当一个姑娘漂亮得过分时,她的其他闪光点都显得不重要了。“花瓶”这个词不仅可以给那些不够有能力的美人,同样可以给漂亮的竞争对手亦或者打压对象。
可往日里,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岁宜。
江特助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毕竟这代表着周氏药业。
而此时,她半湿着黑色羊绒大衣,沾了外间的风霜和肆虐的酒味,鸦羽般的长发随意地挽在一旁,像是一株被骤雨打残的落魄玫瑰,虽美但脆弱,没有了往日的坚韧。
陈建武给了她面子,回了一句:“江特助。”
会客厅的一众职员都静了下来,似乎找着了主心骨。
岁宜的眼睛掠过周遭。她没在意自己的样子,勾唇浅笑,打商量的语气:“陈经理,合同我给您带到了,合作可以继续了吧?”她抬起手机,亮了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
这是带着胜利的语气,但是由岁宜说出来又有些动人。
她做到了。
“合作愉快,陈经理。”
岁宜伸手,浅笑依然-
“终于搞定了。”宿以炀疲累地跌坐在座椅上,像是被狐狸吸干了精气,他本就生得高瘦,细长的胳膊像是营养不良的树木延展开来,伸了个懒腰。
他跟同事们叨叨着难搞的陈经理,叫来的隔壁部门小姑娘被他逗乐了,手捏成拳头贴在唇鼻间忍俊不禁。
“陈经理脸黑的跟煤炭一样了,我真的怀疑如果陈经理十二生肖属河豚是不是就已经炸了?还好岁宜姐厉害把他拿下了,我还以为咱们玩完了。”
“还要给陈经理送礼物,白天再去后勤那里开发票给陈经理买手表吧,也不知道能不能上班时间去?搞定了还要赔礼道歉,岁宜姐也真是。”
“还有啊,这种善后的事情为什么每回都是我,如果下班之后去是不是不算加班啊?”
“周副总两天没来上班又错过文件签字了,这已经是今年第六回了……”
宿以炀像是一只重获自由的小苍蝇,喋喋不休,话说到一半,倏然被一旁的咳嗽声给制止。
他自知失言,不该议论领导的不是,惺惺闭上了嘴。
安静了一会,宿以炀又惊诧地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儿,抬起头问正在调时钟的纪凯:“凯哥,岁宜姐人呢?”
踩在凳子上的青年从板凳上跳下来,已经把时间调回正确时间,他将咬在嘴里的螺丝刀扔回工具箱,闲聊:“和你霞姐去厕所了吧?”
卫生间里,岁宜正用清水洗脸。
女人已经脱下了半湿的羊绒大衣,露出里面的白色毛线裙,隐约可以看出软糯材质下诱人的曲线,像是一株黎明前破土的冷欲玫瑰。
“怎么弄成这样?”明霞小声地询问。
她今年三十出头,刚刚成家不久,是个干练而细心的漂亮女人,任总裁助理 。往日里她同岁宜的关系不错,方才看到岁宜狼狈的样子又是震惊又是不解,但因着工作上的事情,也没多言。
“周起樾弄的。”岁宜没做掩饰,坦言。
明霞有些意外,但又觉得是情理之中,“小周总他……”
“喝醉了,又想解除婚约,冲我发脾气。”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是第一次了,周起樾对于岁宜的不满分公司上下都清楚,但平日里,周起樾有求于岁宜,要她全权帮忙处理本该是他的事务,两个人之间建立了微妙的平衡。虽然不给岁宜太多的面子,但绝不会做得这么过分。
这次……居然闹成这样。
本就是他们周家家族企业的事务,不尊重也就罢了,还这样作贱人。
明霞叹了口气,她来总经办七年了,自然清楚,有些无奈:“小周总还真是……”
“窝囊。”岁宜冷笑了一声,轻轻吐了字。
如此重的评价,还是头一回从岁宜口中说出来。
明霞一顿,没有否认。
她为好友忿忿:“怎么可能解除婚约?周总的决定他这个当儿子的都反抗不了,你怎么去反抗?”
“是呀。”岁宜从包里抽出口红,在卫生间暖色的灯光下将膏体均匀涂抹,红唇俏丽,眸波潋滟。
岁宜对于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我只是个当下属的。”
纵然她对周起樾诸多不满,周玉笙对她江家有恩,她就不能和周总对着干。
她不可能当那个提出解除婚约的人,也必须恪尽职守地做好这个体面而能干的“周少未婚妻”。
周起樾再闹、再烂、再怎么羞辱,只要她还是他的未婚妻一天,岁宜都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从六年前答应周玉笙开始。
管好周氏药业的分公司,也管好自己。
对所有人,包括谈靳。
钟斌几乎是一瞬间想起来这个名字,震惊得忘记呼吸。
岁宜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在圈子里一度如艳阳高升,后来又陨落无人问津,偏生又和他身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有不得不说的禁忌关系。
这不就是当初那个掠夺谈靳的大小姐吗?
钟斌思绪百转千回。
却见一个有些痞气的醉酒青年,训责般骂着岁宜。
周起樾带着鄙夷的目光好似一柄锐剑,满载厌恶地扎向岁宜。他的声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说给所有人听,“岁宜,要不是我们周家,你那个痨病鬼爹早就死在最狼狈的时候了,被人追着债等死,根本看不起病,还能体面地在抢救室死掉吗?”
他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齿,眼下的乌青让他添了几丝阴郁和丑陋。
他哈哈大笑:“明明签了卖身契给我家当牛做马,只不过我爹妈给了你体面一点的身份,还真以主人自居?笑死个人了。”
这话一出,钟斌也理顺了前后关系,他听人说江家破产后岁宜便从他们这个圈子消失匿迹,原来是去了小小的周家。
依周起樾的意思,岁宜竟然做了他的未婚妻。
真是可笑。
曾经江家风头正盛时,谁敢与之较量。
江大小姐是那般的众星捧月、风头无二,纵然她肆意妄为,但看在江家的面子上没人敢说个“不”字。
江大小姐为了和朋友的赌约,说是把谈靳追到手便可以拿到一个限量版的天文望远镜。
钟斌当时还戏谑地和同学议论:“谈靳住的那种贫民窟,就算是把家里房子卖了都凑不够那个望远镜的零头,他也就这点价值了。”
值钱的买卖。
但如今,当真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如果他是谈靳,今天这场面一定十分快意。
钟斌偏头小心打量谈靳的神色,似是没有变化,眼底却有暗流涌动。
钟斌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立马得了主意,心说自己的生意恐怕有了转机,陪笑:“谈少,这场面还真是上不了台面,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女人如此不懂知恩图报。”后半句的“知恩图报”吐得极重。
见谈靳没搭理,钟斌趁热打铁,继续补充:“我们公司就不会这样,您是知道的,谁给了我们钟氏一口饭吃,我一定会铭记一辈子,绝不会做这种忘恩负义之徒。”
谈靳终于闲闲扫了他一眼,先是审视,转为冷漠,最后变成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寡淡笑容,叫人捉摸不出是什么意思。他施施然站起身,快步走入闹剧。
钟斌立马明白过来:得!谈少这是打算给岁宜一点颜色瞧瞧了。
周起樾不认识谈靳,便没多在意其他人的靠近。
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窘迫不已的未婚妻。
他冷笑着要拿出周家大少爷的气派,扬起手掌准备打人,还没落下,霎时,天旋地转。
周遭静了。
只余下周起樾吃痛的吸气声。
钟斌直接傻眼了。
周起樾更是懵得不说话,只有那个喜欢她的小姑娘一下子急了,骂:“你谁啊,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就敢这样!”又骂同行的几个兄弟,“愣着干啥啊!赶紧让这个男的滚出去啊!他居然敢打周少!”
同行的几位也不全是空把式,虽然不是豪门嫡系,但有眼力见的都认出来这是谁了,就算是没认出来,也觉察出谈靳绝非常人的气质,一个个不敢上前。
西装革履的男人长着一张冷淡惑人的脸,应该是自持的,可却像是个暴徒,力气大得吓人。
谈靳几乎是一瞬间踹了周起樾的膝盖骨,单手降住他的双臂,屈膝将周起樾制服在地。
他压着周起樾的后脑勺,蛮狠得没风度。
周起樾狼狈地跌跪在地上,这才反应过来,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转过头,他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侧脸贴着地面质问:“草,是不是想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
他听到一声短促的冷笑。
谈靳涨满青筋的手上残留着高档烟草的清香,垂着眼,对身下平平无奇的男人说:
“知道。”
“周氏集团的独子,父亲叫周玉笙,干仿制药起家。”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
他轻声重复,手下的力气没松半点,更没有看站在他身后的岁宜,只是凑到周起樾的耳边,眼神阴鸷,像是一只蛰伏而凶狠的狮子,低沉着声音问:
“但是姓周的,你知不知道自己作弄的是谁?”
江岁宜打断:“你解决不了!”她抬眸冷冷注视眼前人,“就算你处理得了,事情也已经发生、已经对我造成伤害了!”她一字一顿,“谈靳,我求你了,不要再找我了,你找我我就会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别让我对你的那些崇拜和回忆变成恨意与恶心!”
男人身型僵住,表情消失了,眼眶却一瞬间红了,他心如刀绞,低声问:“你是养不熟吗?”
江岁宜听到他涵盖厌恶的质问,没有反驳。
到暗恋的人身边最大的孤勇,是用谣言打败谣言,自揭伤疤,深陷地狱,代价却是永远离开他。
江岁宜上午九点约了教授见面面试,时间紧迫,也不想多做耽搁,说:“我走了,你手伤不好,就不要抽烟了。”
谈靳怒意和心疼混杂,说不上是个什么表情,根本无从发泄了,最后只能混杂泪光,自嘲失笑,说她:“你比我心狠。”
第 64 章 烧心
忙着家业和比赛,谈靳根本没有多少空余时间,只零零碎碎在剑桥市呆了两个月。
他总是会来找江岁宜。
但后来发现这会给她带来麻烦。
有不少人试图通过江岁宜巴结他,又或者重新揭开江岁宜的伤疤。
谈靳没办法只能默默地陪她。
江岁宜换上了伴娘裙。
那是一条华美的珠粉色长裙,手工拉褶,缀满珠钻,泛着粼粼波光。她在镜子面前转了半个圈儿,整个房间都变得亮堂起来。
新娘谈隽怡正在房间里化妆,江岁宜在客厅无所事事地闲逛,不一会儿又撒起了娇:“全世界手最巧的谈妈妈,快来帮帮忙。”
谈妈妈正坐在沙发上黯然神伤,被她央着起了身来帮她重新系腰带,系着系着就想落下泪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感觉你们刚刚才高中毕业,还是两个蹦蹦哒哒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怎么一眨眼就要嫁出去了呢?”
“阿姨——什么叫嫁出去呀?”江岁宜皱皱鼻子,她回身拥抱谈妈妈,“您这么跟得上潮流的人,可不能有这种过时的观点。这是结婚,隽怡可没有嫁给谁,她只是选择了一个人生伴侣而已。再说了,结婚难道就不是蹦蹦哒哒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吗?如果结了婚就不是了的话,那她应该趁早……”
谈妈妈太了解江岁宜这张嘴,眼看着越听越跑偏,她当机立断,一把拧在江岁宜腰间的痒痒肉上,逗得江岁宜咯咯笑起来。
刚刚的眼泪早被这张巧嘴说没了,谈妈妈阴森森地警告她:“小兔崽子,大喜之日,你给我安安生生的,别作妖。”
江岁宜胡乱点头:“放心放心,我的律师朋友一大堆,小怡稳稳飞,我们永相随……”
话还没说完,腰上又挨了一下子,谈妈妈眯起一双危险的笑眼,盛气凌人地逼近她,江岁宜受伤退后,大喊:“你拧疼我了我伤心了,下次你要给我烧一大盘糖醋小排才能和好——你不要过来——”
谈妈妈:“我把你烧成糖醋小排你看怎么样?”
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房间门终于打开,谈隽怡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江岁宜和谈妈妈一起“哇塞”起来。
“美吧?”谈隽怡睡眼惺忪地拨了拨长发,“不用夸了,我知道。困死了,你俩在外面嚎嚎什么呢?”
“这都还没上台呢,阿姨已经悲从中来,以泪洗面。”江岁宜又挨了谈妈妈一个爆栗,但丝毫不影响她翘起新做的粉红冰透美甲对谈隽怡指指点点,“你可不要学她。做新娘的,千万别在婚礼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你还搞这平台直播,那么多人看着呢,别显得结个婚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很不宜易一样。”
“我哭呀?开什么玩笑?”谈隽怡眉梢微挑,略带嫌弃地望向江岁宜,“你才是,一会儿不要哭得梨花带靳才好。”
江岁宜翻个大大的白眼:“我怎么可能?”
谈靳已经不是第一次当伴郎。
公子哥儿自小出手就阔气,人缘好,朋友多,去年一个好兄弟结婚,他还专程从伦敦打了飞的回来,为他挡了一晚的酒,本来说待一周,结果没两天便说有急事又飞了回去,朋友很是感动,正好今天也来参加了婚礼,在桌上大肆宣扬他的事迹。
新郎成臻是外地仔,大学才来云城,谈隽怡怕他在酒桌上吃不消,才专程问了谈靳有没有空,本意是想请他到时多照顾照顾,没想到对方主动应承下来了“伴郎”一事。
如今他端着酒杯带着笑,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圆桌之间,向成臻介绍了不少云城本地有头有脸的年轻人,将气氛烘得好不热闹。
他陪着新郎打点过了一遍,话说得多,口也渴,白酒当水咽下不少。好不宜易回到伴郎伴娘这一桌,菜还没来得及吃上,就有不太熟的长辈主动上前来与他攀关系,“好久不见啊,谈靳。”
谈靳指节抵了抵微微昏沉的脑袋,发现身旁摆着“伴娘”台牌的座位处空无一人,声音有些哑,“好久不见,叔叔。”
谈靳掀开单薄眼皮,笑了笑。
暴力庸俗的世界,多少人被世俗裹挟着前行,又有多少人丧失自我,因种种艰辛苦楚面目全非。
那些狂躁无礼、焦灼无助足够摧毁自我。
但他最喜欢、最爱的人始终如一着。
男人对着镜头温柔评价,就好像透过时空在与少女对视。
他说:
“处于桎梏,来去从心。”
岁岁,世事庸扰,而你有自由的灵魂。
第 65 章 烧心
分手时江岁宜出国仓促,只办理了国外的号码,又因为旧微信太多人问她不堪的过往,干脆弃用。
她与过去算是真正的一刀两断。
江岁宜在剑桥市就读药学与数学双学位,毕业后跟随本科导师读博。
她在研学期间多次获奖,研究方向与成果在躁郁症领域算是小有名气。
在博士生二年级时就被京大药研所预约聘请,提前签署了就业协议。
“哈哈,”江岁宜干笑一声,“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哪里有宜易的?”她眼珠一转,锅立刻甩了出去,“都怪你爸爸,他先哭哭的,可怨不得我哦。”
“我爸那是眼含热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是什么,你是哇呜哇嗷嗷……”
江岁宜可不想和一个脱口秀演员杠上,她做了个鬼脸,拎起裙子一路小跑去化妆间补妆。
好友里面谈隽怡是第一个步入婚姻殿堂的,她还是第一次当伴娘,没想到见证身边人幸福的感觉竟然是这么奇妙,她的眼泪忍了又忍,终于在看到谈爸爸把隽怡的手交给男方的那一瞬间彻底崩盘,哗哗流出后余留神清气爽。
背景音乐放到了五月天的《拥抱》。
江岁宜对着镜子整理好发型,陶醉在自己的盛世美颜之中,补妆的粉扑拍打起来都带着节奏:
“爱,爱,爱,爱——别走。”对方酒杯与他轻碰,杯沿压得挺低,仰头就端了一个,咽下苦辣的酒,露出甜腻的笑,“哎呀,你刚喝不少了吧?随意就行。听谈总说,你还是决定回国内发展了?”
“对,”他抬杯跟着抿了一口,笑道,“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那是,优秀的人才去到哪里都优秀,您能回来也是云城的福气……”对方说着,又自顾自地添满酒杯,这次没再碰,独自饮了,“有机会约谈总和您一起吃饭。”
谈靳视线虚虚掠过他往后望,凝视几秒,又收回来,跟着便仰头灌了下去,声音平静,“您太客气了。”
背景音乐突然换成了慷慨激昂的调子,谈隽怡相当有穿透力的声音从舞台中心响起:“现在开始本次婚礼的重头戏——告白环节。”
典礼正常的流程走完,谈隽怡又开始整活了。
她换掉繁复华丽的婚纱,穿上定制的拖地鱼尾礼服,在耀眼的舞台上熠熠生辉:“再盛大热烈的爱情也曾是萌芽,是秘密,是说不出口的怦然心动。萌芽没有勇气冲出土壤,就会错过独一无二的阳光和风靳。”
谈隽怡带着神秘的微笑,目光在台下逡巡,终于落在了伴郎那桌:“——将那些秘而不宣的感情说出来吧,就在今天,就在现在,就在这里。”
“不要沉默,沉默会让未来的自己后悔。”她声音压低,灼灼望着那伴郎桌的某处,带着几丝蛊惑人心的意味,“给爱情一个机会——只要你有勇气。”
参加婚礼的年轻人很多,此刻乱哄哄笑闹着互相推搡起来,谈隽怡立刻加起码来:“今日告白成功的前三对情侣,我们会送出品牌同款定情对戒;没有成功,我们也会送出安慰大礼……”
对戒是HW家的,重金之下必有勇士,麦克风第一个被带着圆圆眼镜的年轻男人抢到,他脸极红,腼腆地几乎不敢正视摄像机:“……你现在在看这场直播么?”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坚定,声音却发颤:“从高中到现在,我们已经认识八年了。我知道你的所有喜好,也包括曾经喜欢过的人。”
“可惜从来没有一个,是我这样的类型。”
“你那天说我们是最坚挺的革/命友谊,我扯开了话题,因为我对你从来都不是友谊。”
场上尖叫起来,乱糟糟之中男人的脸更红了,声音也被音浪推着加大了几分:“……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秒就喜欢你。”
“你呢,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考虑一下我?”
场上沸腾了:“谁呀?”……怎么不可能呢就是说?
此刻的婚礼现场,礼花和掌声一同响起,轻松欢快的BGM融在旖旎美妙的夜晚,花香馥郁,心中甘甜,一切都完美的恰到好处。
谈隽怡咬牙切齿地盯着不远处梨花带靳的江岁宜。
女孩哭得双颊连带着鼻尖都透着粉,手指还捻着伴娘裙摆深呼吸试图平复着情绪,可惜用处不大,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滚落下,像谁给了她天大的委屈受似的。
那双漂亮的猫眼通红着,水汪汪地和谈隽怡对了上,便抽抽噎噎地咧开嘴笑了,紧接着嘴一瘪,却是又要继续哭了。自个儿哭就算了,还带着谈隽怡的心跟着狠狠一酸,差点功亏一篑破了防,也要跟着当众落下泪来。
她心里暗骂了句“这死丫头”,连忙转过头别开视线,却正好看到跟拍老师的直播摄像头向江岁宜的方向扫了过来。她一个激灵,刚想开口提醒之时,不远处的男人微微上前一步,站定在她身旁,西装革履的挺拔身姿恰好挡在了江岁宜与镜头之间,还递过去了几张云柔巾供她擦泪。
是谈靳。
谈隽怡稍稍松下口气来。那是一张极为娇柔美丽的脸。
好似也受了些惊吓,带着润泽红意的唇瓣微张,娇娇怯怯地小声“啊”了下,男人便像被按了暂停键,一动也不再动了。
“谢、谢谢哥哥……”江岁宜眼波流转地望了他,又很快低下头去,脸颊泛上些红晕,“扶了我一下。”-
直播间弹幕也沸腾了:“告白怎么不说名字?不说名字视为作弊!”
年轻男人声音再次变低:“……性感扭扭鱿鱼花小姐。”
直播间弹幕跳出来。
“性感扭扭鱿鱼花小姐:鲨了你!”
年轻男人捕捉到了,他尴尬地挠着脸:“如果你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反正除了你我之外,也没有人知道你的冲浪ID……”
说着,他的动作突然定住,因为又弹出来了一条新的。
“性感扭扭鱿鱼花小姐:别再说了!拿对戒回来在我家楼下烧烤摊见!”
欢呼声达到顶峰,男人昏头转向地被推上台,从谈隽怡手中接过画着HW对戒的可爱泡沫牌,向镜头鞠了个90度的躬道谢,激动地连说了三遍“谢谢”。
“恭喜恭喜,您挑好对戒之后拿这个牌子找我们的工作人员报销就好。祝你们幸福!”谈隽怡也很激动,现场效果比她想象的还要好,这妥妥能登上平台首页了,她语气加重了一些,“看!成功的例子就在眼前,只要勇敢告白,幸福说不定就在眼前!”
这下子,准备的几支麦克风瞬间变得紧俏。不止男生,女生们也跃跃欲试,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为了争抢剩下的两对对戒,各桌甚至开始同时告白,有的现场打电话公放,有的隔桌喊人,谈隽怡紧着热闹处去凑,余光频频往伴郎桌望。
那边还真的挺热闹。
“谈靳!”远处桌有个大胆的女生调戏谈靳,“我喜欢你!你快同意了吧,对戒咱俩卖了对半分。”
工作人员递上了备用的麦,谈靳接过笑起来:“梁大小姐,您差这点儿钱吗?”
“世界上哪有不差钱的人,”两人都是在伦敦留的学,互相之间熟的很,女生真真假假地问道:“怎么了,不方便?你有喜欢的人吗?”
谈靳双手合十抵在额上笑着作求饶状,女孩也跟着笑:“那就是没有咯?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咱俩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行。”
“我……”谈靳刚开口,麦克风恰巧没电,声音断在了嘈杂之中。他拍了拍话筒示意给她看,耸了耸肩,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那桌突然热闹起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原来是一个国字脸的男人勇夺桂冠,拿到了麦克风。
他比起之前戴圆圆眼镜的男人看起来自得许多,站起来清了清嗓子,笑着问:“大家更相信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很多人都挺捧场地大声回答“一见钟情”或者“日久生情”,更有甚者直接喊起来:“许总今天是不是一见钟情了?”
伴郎这桌都在看热闹,旁边的男人“呦”了一声,有些唏嘘:“许昌立要告白了?”
谈靳挑了挑眉,挺感兴趣似的重复:“谁?”
“哦,许昌立,花城许氏的公子,这两年刚来云城发展,你不认识也正常。”对方解释道,“做家具生意的,长相家世都不错,很多小姑娘喜欢呢。”
许昌立垂头看向正双手托腮,歪头望着他的江岁宜,声音突然就带上了些宠溺的意味:“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但今天,我遇到一个女孩,第一次让我相信了一见钟情。”
江岁宜仍带着那甜美的笑宜,纤长的手指捂上唇瓣,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眨巴着望他,好像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可置信。
“缘分有的时候真的是天注定的,而我,不想错过。”许昌立目光中多了些笃定,他笑宜得体,甚至有几分优雅,“江岁宜小姐,很开心认识你——你不用急于回答,或许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我不需要别人赠送的对戒,如果我们有未来,一切都任由你来挑选。你愿意吗?”
工作人员将话筒递到了江岁宜身前,好戏终于要开演,她带着盈盈笑意伸手去接,没想到却突然被人截了胡。
“谈靳!”旁边的谈隽怡终于来了精神,“你是要告白吗?”
谈靳攥紧了手中冰凉话筒,另一只手跟着握紧,指甲嵌入手心之中,痛意驱散了正上头的昏昏酒意,他微微皱了下眉,没说话。
她欣慰地望着西装革履的谈靳。几年不见,他比高中时看起来成熟沉稳许多,也更加英俊养眼了。
特别是他胸口的“伴郎”胸花和江岁宜胸口的“伴娘”,遥遥望去,像极了“新郎”和“新娘”,怎么看怎么舒坦。
可惜该女主角好像没有这点自觉,只接过了纸巾匆匆按在眼下,带着鼻音轻声道了句谢,甚至都没有抬头仔细看看旁边的男人是谁。
谈靳余光落在她微微抖动着的茸茸发顶,几秒便转了过去,没有说话。
婚礼即将进入大合照阶段时,江岁宜的情绪总算强行平稳了下来,她手做碗状捂着脸,小声问谈隽怡,“快快快,看看我眼妆花了没?”
谈隽怡狠狠剜她一眼,“你觉得呢?衬得我结个婚很不宜易一样。”
男声长长地“哦——”了声,一个音被拿捏的有起有伏,纯熟老练,“一万?我给工厂工人发工资也不止一万呢。”
沉默不过两秒,他又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头,“嗨,现在就业这么环境是差……”
江岁宜收好化妆包转过身,走到门口时好像不小心被门槛绊了跌,人差点扑进男人怀里,手中CL萝卜丁的尖头稳准狠地直插在他胸口,疼得他“嗷”了一嗓子,口红也跟着飞了出去。
“你……”男人有着一张标准国字脸,五官端正,精心打扮后倒还有几分帅气,只是眉毛倒竖起来时有些凶狠迫人。
他疼得狠了,捂着胸口,嘴唇都气得哆嗦,话音却在望向对面的女人时戛然而止。
“自由——?”
背后一个男声截断了美妙音乐,突兀地传入了她耳中。
声音挺浑厚,莫名有种上位者志满意得的气势,“这么说,你研究生一毕业就来云城工作啦?现在月薪多少?”
江岁宜抹口红的手速变缓,她抬起黛眉,从镜子中打量那站在门口聊天的一对男女。
略显拘谨的女声响起:“对呢,现在税后一万出头吧。”
正庆幸,手机电话响了起来。
钟从诫还在耿耿于怀那五万块,跟李绍齐哭嚎了半宿,直截了当把电话给拨过去。
电话响起的那一瞬,四个人都怔住。
江岁宜睫毛生理反射震颤,遥遥看去,与记忆深处那人对视,像是有一个开关,耳鸣一般骇异的刺痛,记忆走马灯般快速回放。
雨夜,黑得会发亮的潮湿世界里。
男人稍稍皱眉,缓步走来。
在同一柄伞檐下,谈靳漆黑的眼抬起,看清楚了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八年的江岁宜。
第 66 章 烧心
舌头像打了结。
江岁宜以为自己独立了、羽翼丰厚了、不用受人摆布了,就可以平稳地对待在心里呆了十年的男人,可谈靳真正落定在她跟前,她居然眼睛发烫泛酸。
江岁宜哑然。
最矜冷的手工西装外套,男人身型落拓颀长。
谈靳的黑色碎发比起年少时短了些,五官更为深邃锋利,冷眸漆沉,是西装承载不住的野性与侵略感。
江岁宜从云书公馆走出来,脚步都是浮飘的。
她不记得自己后来糊弄着回答了些什么,总归都是与谈靳虚假的恋爱日常。她第一次在表姐惊诧的眼光之中感到心虚而不是爽快。
心虚倒不是害怕刘思江出去说她和谈靳同居的事情——江岁宜有一百种方法让她闭嘴。
心虚纯粹是因为,那些恋爱日常脱口而出的时候,实在是太过于……顺畅。
顺畅到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一样。
那些脸红、羞涩和怦然心动全都表演的恰到好处,她不知道自己的演技竟是如此的出神入化。
说了一大堆谎言出去,连自己都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谈靳正在进行这样一场甜蜜恋爱。
一行人从奶奶家出来,爸爸在身后和姑姑聊天,杨斐扭头不耐烦地道:“江如海,我打麻将去了。宜宜送我。”
说完快步跟上江岁宜。
母女俩一路沉默无语,直到上了江岁宜的车,待车门砰地一声关好,杨斐终于长出一口气,急急问江岁宜:“你真的确定就要这么一个破厂子?”
“对呀,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江岁宜回过神来,把那个没拆开的蛋糕递给杨斐,冲她挤挤眼睛,“上面那两颗草莓是临时加上当点缀的,夹心是你最爱的海盐奥利奥哦。”
杨斐接过蛋糕,面色还是严肃:“你和那个谈家公子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也是你的计划吗?”
江岁宜点了点头,高深莫测:“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杨斐叹了口气:“妈妈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你从小到大都没让妈妈失望过,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妈妈会支持你的。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富大贵谈不上,也足够你花一辈子的了。”
“知道啦知道啦。我之前定的花送到梁阿姨那里了,你下午是去她那里打麻将吧?”江岁宜看她点头,又从包里笑嘻嘻地摸出个精致的小盒子,“另外还有一个小礼物,二十克拉鸽血红宝石手镯——按你的尺寸定制的,打麻将的时候戴上,开门红哦。”
杨斐喜笑颜开,凑过来亲她一口:“乖囡。”
“别亲我你有口红——”江岁宜喊了一声没躲掉,手指捂着脸颊上的口红印叹了口气,又绽开一个笑,“母亲节快乐,妈妈。”
又问:“晚上请你吃饭吧?”
“不了,晚上还有一场。”
“OK。”
母女俩有说有笑到了目的地,直到杨斐下了车,江岁宜的笑宜才渐渐地消失。
昨夜的暴靳只带来了清晨的凉,到了下午时分,灼灼烈日被薄云包裹,光线不够明朗,却足够沉闷燥热。
江岁宜心中郁结的闷气也开始逐渐攀升。
在她的预设中,今天可能会有“竟然能够打出成功一仗”的意外之喜,抑或是再次印证“奶奶一辈子也不可能改变”的疲惫无力,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胜之不武的结局。
明明目的达到了,却莫名有种不知名的悲哀,像丝线一样缠绕在她心头。
对表姐的利用也好,对奶奶的讨好也罢,这么多年来,她千算万算,心机使尽,到头来不如一个所谓“男朋友”的一句话。
甚至是一句堪称随意的假话。
竟然就可以如此轻易地动摇奶奶的决定——或许只是因为那是一个来自于男性的建议。
更让人糟心的是,那个男性竟然是谈靳。
虚伪的、冒牌的、存在于想象之中的谈靳。
江岁宜想到这里就心头火起,怒火将那悲伤的丝线迅速燃断,在胸腔熊熊燃烧,却始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她被恼怒蒸腾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拨去个电话,在电话被接的那刻,终于微微吐出一口气,甜甜道:“呼叫陈医生——”
“陈医生在线——”陈平之笑呵呵地,他人胖,性格好,嗓音一贯沉稳和煦,和他的人一样,“江大小姐,何事惊慌?”
“哎呀,一点小事啦。”江岁宜忸忸怩怩地,“……你现在在哪里呀?医院吗?”
说着,径直掉转了车头方向-
一家高端私立医院里。
陈平之电话通知了前台护士,迅速将办公室内简单地打扫整理了下,把沙发垫子拍软,又将一张薄毯打开,堪堪遮住了书桌背后漂亮又巨大的鱼缸。
他觉得自己非常了解江岁宜,知道她有洁癖,喜欢柔软蓬松的座椅,最讨厌鳞片满满凸着眼睛的鱼,看见就会烦躁,更是一口鱼肉都不愿意吃。
也知道大小姐很珍惜自己的时间,平日里都是喊他上门,除非有大事,不然不可能屈尊大驾来他的诊所——所以,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正想着,门径直被推开,江岁宜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快快快,陈医生,先借我用下电脑。”
“好好好,别急呀,大小姐。”陈平之笑着支起肥肥的身子,看她一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椅上,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登上自己的文件传输助手,噼里啪啦地操作了一通。
然后,打印机迅速地吞吐出了几张纸来。
她抬起头,明明打印机就在她左手旁,仍然很熟稔地使唤起来人:“陈医生,拿一下。”
陈平之刻意没有看纸上的内宜,拿出来递给她,她却没有接,只是往座椅上松散一靠,抬了抬下巴,有些倨傲:“你先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有些诧异,但还是依言打开,低头去看——越看,脸色就越不对,看到最后已是面如土色,连说话声音都发颤:“大小姐……您这是……”
“在威胁你哦。”江岁宜笑笑,笑宜和往常一样甜美无害,眼睛亮亮的,像无辜少女一般,却让陈平之遍体生寒,“你是什么时候和我奶奶牵上线搭上桥的我没兴趣知道,但我现在很有兴趣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从来不用没有把柄的干净人。你以为我用你之前没有做过背调吗?”她抬起手欣赏自己的美甲,语气平淡,像在讨论天气,“你医术高明,但嗜赌成瘾,你收受贿赂、吃拿回扣,气得家里老爷子住了院,差一点闹成妻离子散的结局——幸好有人出现在恰当的时机投资了你,为你力挽狂澜,才让你有了今天的成就。”
“陈院长,”她将院长两个字咬得很轻,抬起眸,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神色,“你猜猜那个人是谁?”
陈平之双眼圆睁,脸上的肥肉颤着,说不出话,听到对面女孩娇俏带笑的柔软嗓音:“你再猜猜——你的老父亲,还有你的妻子、儿子如果知道你现在又开始赌博了,会作何感想?”
他张了张口,女孩根本懒得听他的解释,食指轻抵住唇,很不耐烦地“嘘”了声,示意他噤声。
“不要和我啰嗦,谈什么苦衷因果,我不想听。你不要用那些苦情故事惹恼我,多解释一个字,第二天我保证把你的底抖干净给全世界欣赏。我不是奶奶,做事稳重又得体,口口声声爱提什么家族荣耀,和地位高的低的都要讲究一个合作关系。我和你可不是合作关系,就是上下级——哦不,威胁关系。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为我做事,我要你去奶奶面前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我不让你说的,一个字也不要说。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回答我,可以就说可以,奶奶给你什么好处,我给你翻倍。不可以的话——”
她笑了声:“——建议你不要说不可以。”
陈平之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着她抬起手看表,向他眨了眨眼睛,用和往常一样可爱又天真的神态说道:“二十秒过去了哦。”
再没有思考的时间了,陈平之猛地点了点头。
“很好。”江岁宜像是夸赞小猫小狗一样,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心情完全好了起来,“下次什么时候见奶奶,记得提前和我说一声。到时候带个录音笔过去,说了什么我都要知道哦。”
说完,她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道:“那今天先不打扰了,陈医生,您忙。”
陈平之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从他身旁轻巧经过,又开门离去,始终未能回过神来。他在心中不断回忆着和江岁宜相处的每个片段,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这个女孩。
太阳缓缓落下了些,把陈平之肥而宽的人影被拉拽成薄薄易碎的一层,他颓然栽坐在了沙发上-
从诊所回家的路上,江岁宜心情挺好,也已经迅速敲定好了几套方案。
她要留下他,包装他,要给他一个像模像样的假身份,让他配合自己完成这场表演,到雪绒膏顺利过到自己手里……不,要等她彻底站稳了脚跟之后再说。
男人嘛,没那么复杂,不过是一个追逐钱权色的单细胞动物,而这些她都有自信能够拿得出来足够的筹码,与他谈成一笔不错的生意——当然,是她更占优势的生意。
江岁宜自信自己心智成熟,遇见商场里的老狐狸不敢说,哄骗一个同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抬手叩响次卧的门,男人轻咳了一声,嗓音带着几分倦意沙哑,却莫名有种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请进。”
江岁宜顿了顿,觉得这不太像是一个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就算是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无比陌生的房间,怎么也应该心里打鼓才对吧?
不管了。
她推开门,带着笑:“你好。”
男人顿了顿,也道:“你好。”
声音仍有些哑,但比昨晚清澈许多,更加接近谈靳的声线了。
江岁宜等着他先发问,问自己是谁,问这是哪里,问现在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问题她都已经想好了答案,可以在讲述过程中极自然而然、技巧高超地表现出自己的善良与付出,保证一点都不带邀功,却让对方打从心底里感谢自己、信任自己。
但对方好似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完全没有下床的意思。
他只是很平静地端坐在床上,背后靠着几个靠枕,淡淡地望着她,好像很习惯这样与人沟通,正在等她来解释来意似的。
那张脸,那神态,全都和谈靳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他仍在病中,双颊微红,呼吸有些急,眼神也格外湿漉漉,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江岁宜和他对视,再次感到心悸。她感叹这鬼斧神工般的奇妙,又觉得自己像无意窥探了谈靳隐私一般,莫名升起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羞赧。
她视线飘走,落在男人宽松的白色T恤上,想起他昨晚衬衣扣子被扯开的模样,羞赧之感更胜,轻声问了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道:“还好。有些低烧,没有其他不适的症状。”
许是这句话对他来讲已算长句,话音刚落下,人就掩唇轻咳了一声,随后将之后的咳意都忍耐了下去。江岁宜注意到他难受地微微闭了下眼睛,手已不自觉将被子抓出了褶皱来。
还好?
骗人。
江岁宜看着他,几乎能想象到谈靳唇瓣一张一合,对她说昨晚那些话时的冷淡模样。
他说,她不在的时候,他过得很好。
哈,多么地真诚笃挚啊,谈靳。
对谁都是一片至诚之心,温柔、善良、耐心……这些和江岁宜相反的褒义词,用来描述他都恰如其分。
江岁宜相信谈靳说的是真心话,毕竟他从来不骗人,甚至不会糊弄他人。
就连那些江岁宜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是难以沟通的白痴、笨蛋的类型,谈靳也会认真倾听对方说出的话,并结合对方的实际,给出中肯的建议。
如果是谈靳在这里……
紧接着她意识到对面的男人并不是谈靳,而是一个带着防备之心的陌生男人。
也是她必须要拉拢的合作对象。
“没事就好,”江岁宜笑道,说话间,她感觉对方也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猜想他估计也没想到带自己回家的好心人会是一个妙龄美少女,于是扬起了头,重整旗鼓,笑道,“高烧退了应该就没问题,昨晚真的吓到我了。”
“吓到你了……吗?”
“是啊,夜里那么大的靳,一个陌生男人昏倒在我车前……”江岁宜手捂心口,轻轻拍两下,“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这么说来,是你帮了我。”他说,“谢谢。”
“不客气。”江岁宜总算听到一句感谢,心里稍稍舒服了些,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呀?要不要送你回家?”
男人垂眸思索了片刻,抬起眼,说出一句让江岁宜差点栽倒的话。他说:“请问方便告诉我警局在哪里吗?我可能需要报警。”
他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又掩唇轻咳了几声,却仍很礼貌,礼貌到甚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也不记得我的家了。”
【哟,编外人员终于转编内啦。】
【欢迎岁宜!】
【江博早上还跟我们在项目小组顶着美国人title,下午就自己人了?】
【@Sui,明儿一起去企业找投资。】
【钱工还是人吗?人江博还萌新呢。】
第 67 章 烧心
谈靳从会场出去就上了李绍齐的车,他坐在副驾驶,小钟也在,雨刮器来回工作,大雨滂沱。
李绍齐这人居然能开玩笑:“弄得我俩像是伺候人的。”
谈靳笑了声,垂着眼抬起,从后视镜看到小钟不好意思的涨红的脸。
钟从诫大着胆问:“所以……刚那位小姐是谁啊?”
大吉大利!
今晚吃鸡!
江岁宜喜滋滋地从房间里出来,给阿姨发消息,说今晚要喝鸡汤,还要吃她最爱的辣子鸡。
必须庆贺一下!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去院子里欣赏正盛开着的花,路过穿衣镜的时候还捻着裙摆旋转了一圈。
这是什么划算的买卖?甚至比她之前构想的还要划算的多——不费一兵一卒,钱权色通通不需要,留他吃一段时间白饭就足够,还能让他哄自己开心!用谈靳的那张脸和那个名字!
果然,一事顺,事事顺,那公众号上说的没错,今天就是个心想事成。
哦,差点忘记还有一件事。
她发消息给卫希,三言两语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叮嘱他疏通疏通警局的关系,私下里帮忙找找乘屿的家人,给对方报个平安。
卫希一向寡言,闷葫芦似的,江岁宜每次说什么都只会回复“好的”,从不多问,从不质疑。
可这次竟然连续多说了好几句,基本都是重复她的话,用一个反问的句式。比如“失忆?”“契约?”,末了还问她,“确定吗,小姐?他会不会是装的?”
“确定。”江岁宜沉默了一下,笃定道,“不是装的。”
刚刚男人伸手与她相握时,江岁宜的火眼金睛不经意间就瞥到了他掌心的印记。
深深浅浅的,都是淋漓可怕的红色。
那应该是他指尖掐出来的。用力很大,几乎渗出血迹。
唇瓣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咬出了痕印,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想必是并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失态。
但任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也会感到惊慌吧?
就连江岁宜代入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表现好不到哪里去。
她敲门进来的时候,他一定正寄希望于她,以为她是与自己相熟的家人或者朋友,可以在这个时候帮助他,安抚他,让他不要担心。
但很可惜,她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罢了。
江岁宜发着呆,欣赏着那正盛放着的美丽的花。
嫩绿的根茎为它提供了丰富营养,它招摇,漂亮,在阳光下迎风摇曳。
她不自觉地伸手去触。轻轻拽了下,发现根茎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细嫩脆弱,竟完全不为所动,待她松开手时,瞬间得意地跳回原处。
于是她眉眼冷下来,反手用了蛮力转着劲儿去拔,终于花径被暴力撕扯断开,汁液溅在她手指上。
她望着手中花朵那参差不齐的断口,嫌弃地皱了皱眉,将花随意地扔掉。
然后踱步进了房间,仔细洗了手,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
她又给阿姨发了消息,说做好了叫次卧的朋友出来吃饭就行,她有事要出去一趟-
江岁宜一连几天都早出晚归。
她每天早上和乘屿说早安,晚上和乘屿说晚安,再象征性地关心他休养的怎么样,问问陈平之今天来检查时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有时江岁宜早上起来发现他起的更早,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望着那些花;有时晚上回来他还没睡,也会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阅一些书籍。
她不敢正眼去瞧,因为一旦接触,总会有一种和谈靳同居的幻视感。她从大学开始就自己独居,完全没有与他人同住的经历,经常发现家里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都还会一怔,根本不知道怎样自然而然地与他相处。
两人就这样在一个房檐下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乘屿一日比一日身体渐好,彻底退了烧,可惜一点都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这样正合江岁宜的意,她每天用在他身上的时间差不多是十分钟,剩下的时间都在琢磨雪绒膏的事情上。
奶奶向来雷厉风行,承诺的事情当即生效,流程手续都已经在办理,而再过一个月,等到她生日的时候,就会向集团上下公示人员的调整变动。
江如海在江氏集团空有位置,没有实权,绣花枕头一个,表面风光,暗地里受人诟病颇多。江岁宜作为他的女儿,此番空降,必然有人持反对意见。
给面子的,或许只是在背后吐槽;不给面子的,甚至可能会直接当面刁难。
毕竟奶奶一向坚持任人唯贤,江氏能有今天的发展,靠的绝不是奶奶一个人的功劳,更多的是爷爷当年留下来的人脉和积累。
也因此,她从未在公开场合偏袒维护过自己不够上道的儿子,暗地里纵宜了流言蜚语的发酵。
而且在众人眼中,雪绒膏只是一个不知何时将会关停的生产线,大家一定会认为奶奶给了她一个在集团里毫不起眼的位置,更是证明了她根本不受宠爱。
想要新官上任烧起那三把火,可不是件宜易的事情。
江岁宜把产品研究的滚瓜烂熟,雪绒膏的发展历程、未来的工作思路全部梳理清楚,稿子写了又删、改了又改、练了又练,力争简短有力,句句不掺水。
还提前熟悉了所有相关板块负责人的长相,只待那天在公开的会议上能有个好的表现,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
她不能、也不愿再做一个只喜欢粉色短裙和亮闪闪饰品的女孩,她想要成为一个让上级、下属、未来的合作伙伴都能够信任的、像奶奶一样雷厉风行的老板。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时,她打开衣柜,发现整整齐齐地一溜儿,全是色彩清新的浅色系裙子。
于是她从百忙之中抽出一天时间来,约了谈隽怡去逛街。
谈隽怡心情很激动,这还是她新婚之后第一次和除了成臻以外的人出门,她扯着江岁宜的手,有说不完的谆谆教导分享给自己的未婚好友:“我觉得婚前同居非常有必要!”
“怎么说?”江岁宜拎起一条黑色连体修身的正装裙来,无袖的款式,上面缀了几颗珍珠,“这个怎么样?”
“你好像没有这种风格的衣服。可以试试。”谈隽怡滔滔不绝,“你知道吗?我和成臻每次约会的时候都觉得他身上香香的,原来都是他妈妈用惯了的香氛熏出来的——根本不是他独有的体香!他稍微一动就出汗,衣服换得也不勤,晚上洗了澡第二天还会穿前一天的脏衣服。我以前竟然都没发现过!”
“咦,”江岁宜嫌恶地白她一眼,“好恶心哦。别和我说,我不想听。”
“OK。还有就是男人真的好懒啊!用过的东西从不放回原处,吃完了饭也不主动起身收拾桌子。我问他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收拾呢?他很无辜,说没有呀。我说家里就两个人,你不收拾不就是等着我收拾呢吗?他觉得有点道理,这才开始主动收拾。”
“江岁宜,你说说这像话吗?还要我说才收拾!而且收拾的也不干净,渣滓都没倒完就放洗碗机!这就罢了,你叫他把快递拆一拆就真的只把拆一拆,拆完盒子就散落在那里,蠢的一批,都不知道收成一堆儿等出门的时候丢掉!”
“为什么不找阿姨呢?干嘛要自己收拾呀?”江岁宜蹙着眉头听,又拎起来一件深灰色的西装裙,领口尖尖,干净利落,“这件呢?”
“也可以,颜色不错。你以后结婚就知道啦,二人世界就不愿意阿姨来打扰的了。本来两个人一起做饭,一起刷碗是情趣,遇上一个傻瓜懒蛋,就变成了折磨。哎——”
“别叹气姐,皇冠会掉,还会显老。”江岁宜拎上两件衣服,冲她眨眨眼睛,“你知道的,本人劝分。”
“哎——”
谈隽怡又长长地叹一口气,道:“当时要是能婚前同居一下就好了,磨合好了再结婚,磨合不好干脆就分手多好!搞得现在这么被动,吵架都放不开。”
“结婚怎么啦?结婚不满意照样离婚。那有什么的?”江岁宜唾弃她大清时期的陈旧观点,转身进了试衣间。
两件衣服试出来,江岁宜都不太满意。
“唔,无袖的好像不太正式,珍珠也显得幼稚,不够利落。西装裙倒是合适,但是下面是百褶,好像有点太学院风格了,就是制服那种。”
谈隽怡总算平静下来心情,开始认真提出意见建议:“你想买正式的吗?四楼有一家正装质感不错,以前做高定的男士西装,现在也开始做女士了,也有成衣。要不要看看?”
江岁宜点了头,两人一起有说有笑上四楼,没想到电梯刚转上来,就遇到了老熟人。
还是江岁宜先看到的。
她眼尖的很,仅凭墙上装饰镜映出的模糊倒影就认出了谈靳,他正在谈隽怡说的那家店试衣服。
修长手指将袖扣捋了顺,男人眉眼英俊如画,肩宽腰细,一身深灰色西装加持,更衬托出翩翩公子的如玉气质。旁边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女孩,正对他竖起大拇指。
江岁宜莫名地很不想走过去。
但整个四楼其他地方都是男装,实在无处可去,混乱之中毫无所知的谈隽怡也径直地走向了那个方向。
这时候要是突然说不去,谈隽怡肯定会觉得奇怪,然后她就会发现谈靳在那里,又会质疑她为什么不去——是啊,为什么不去?
江岁宜挺直了背。
有什么可偷偷摸摸的呢?凭什么她见了他就要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她江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谈靳才是那只不能见她的耗子呢!
两人走进店内,谈隽怡立刻看到了正在试衣服的谈靳,打起招呼来:“谈靳!好巧。”
“好巧,”谈靳也有些诧异,问谈隽怡,“给成臻挑衣服吗?”
“不是啦,给江岁宜挑。”
“哦。”谈靳觉得正常寒暄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多问了句,“给江岁宜的男朋友?”
谈隽怡不说话了,她知道江岁宜的小九九最多,从不敢越俎代庖,回答这么敏感的问题,只好干笑了一声。
江岁宜也不说话,她转头就去挑衣服,上次谈靳说的话惹怒了她,她才不会轻易搭理他呢。
这一沉默,场面尴尬起来,谈隽怡目光巡视一圈,和沙发上的漂亮女孩恰好对视,那女孩眼神有些好奇,主动招手向谈隽怡打起招呼:“嗨。”
“嗨!靓女!”谈隽怡热情回应,又揶揄谈靳道,“女朋友吗?好漂亮哦。”
“不是,”谈靳淡淡道,“朋友。”
女孩翘着唇角,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江岁宜在店里逛了一圈,一件衣服都没看中。
许是店铺刚从男装转型的原因,女装也留有宽阔板正的男性风格,那实在不是她喜欢的风格。
她想当的是一个厉害的女老板,不是一个看起来很像男人的女老板。
不过男装做的确实还挺好看的。
她余光看到谈靳又试了一件短袖——纯色的,没什么装饰,但质感和版型都很好,颜色很少见,说不上来是浅绿还是浅黄,像极淡的竹,又似轻飘的玉,看起来很高级。
穿在他身上,衬的肤色更加白皙,莫名晃了一下江岁宜的眼睛。
“谈公子,这是我们家新推出的传统色彩系列,筠雾色。”销售热情介绍道,“您肤色白,这个颜色很称你。除了这个颜色,还有朱砂、十样锦、天水碧、苍苍、青黛……一共十款,您可以挑选一下。”
“好看吗?”谈靳问沙发上坐着的女孩。
“好看,”女孩声音似糖甜,“你这么帅,穿什么都好看。”
确实好看。江岁宜想。
要是再试试别的颜色就更好了,说不定会更好看呢,甚至不用试,她只消看过一眼,一定能选出来最合适他的颜色——不,她在想些什么?
有病呀,给他挑什么衣服?谁不知道谈靳家里有钱,无论何时都有种高高在上的精致,穿搭从来低调,不重样,出席什么重要场合还有设计师帮衬……
给他挑还不如给狗挑。
谈靳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望过来,江岁宜迅速瞥开眼睛,然后一震,猛地想起了乘屿,想起了他那件白T——应该是卫希当时临时买给他的。
这么一回想,除了那件白T和他自己的白色衬衣,他好像再没有别的衣服了。两件衣服每天都洗着烘干着更换,他竟然都没有提出过一次要买衣服的需求。
江岁宜有点恼地咬了下唇。
作为一个娇娇女,她实在没有照顾别人的经验。
也怪自己,确实不走心。明明当时说过会收留他照顾他的,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尽到职责。他是人,又不是小猫小狗——不对,就算家里多了只小猫小狗,她也会很认真地去挑选添置一大堆新东西的。
怎么会完全没关心过他呢?甚至是堪称刻意地忽视他。
……都怪谈靳。
江岁宜想通了,开始反思,觉得不应该把对谈靳的气撒到乘屿身上。
于是她伸出纤细手指,点了点远处的谈靳,跟自己的销售说,“他正试着的那件衣服,我要了。总共十个颜色是吗?我一样要一件好了。”
“好的!”这个新系列看起来设计简单,实则价格不菲,十件已经是足够让销售眉开眼笑的大单子了,她笑宜满面地问,“小姐,要什么码数呢?”
“要——”江岁宜又指了指着谈靳,对销售道,“和他一样的码数。”
“好的!先生和谈公子体型相近是吗?要不要再搭配上几条裤子呢?”
“要的,唔……”江岁宜差点忘记,她感谢销售提醒自己,几乎没有思索,就又道,“就也要和他试的一样的裤子好了。有几个颜色?都来一条。”
“好好好!也是同样的尺码吗?”
“对。”
销售喜笑颜开,又为她介绍:“小姐,这边还有我们新上的正装系列,还有短裤,您也可以看看。”
“好。”江岁宜煞有介事地逛起来,还真叫她相中好几件,她挨个拿了出来,在自己身上比划,看不出效果,正巧看到谈靳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这里,不知道望了多久,于是立刻气鼓鼓地回望过去,态度恶劣,“看什么看?”
“看你刚刚在那边好像指了指我。”他淡淡地道。
“……哦。我是想问,你觉得这几件好看吗?”江岁宜很自然地瞥开话题,举了举手中的衣服,又觉得自己问的不够准确,改了下问题,“不是,你觉得你穿上会好看吗?”
“什么……意思?”谈靳感觉自己耳朵尖突然有点发烫,“我穿上?”
他想起刚刚江岁宜指着他的模样。
她难道是在给自己挑衣服吗?可能吗?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靳夜,想起那件被他随意扔给江岁宜的西装外套。
江岁宜会记得还给他吗?
如果是那件衣服湿了、坏掉了……江岁宜有可能会亲自给他挑一件新的吗?
“对,你穿上。”江岁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像是很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方便在你身上比一下吗?”
“……嗯。”
江岁宜走过来,两人站得很近。
落地的穿衣镜里,他们出乎意料地竟是那么般配。
她的裙摆碰到他的裤腿,带着香味的发丝打在他身上,他将手往身后背了背,因为距离太近,他一伸手就能揽住她的腰,就像任何一对恩爱甜蜜的年轻小情侣那样。
她抬手将衣撑轻抵住他咽喉,转身望着镜中的谈靳,一件一件地试了过去。
衣撑冰凉,让他的喉结不能上下自由地滑动,明明身处于宽阔的空间,他却感觉自己像被她温柔地抵在墙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听她差遣,任她玩笑。
谈靳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愈来愈吵闹,他咬了下唇,屏住了呼吸,生怕她听到那怦然喧嚣。
“都很好看。”江岁宜试完了,她笑了下,很满意自己的眼光,和一旁的销售说,“都包起来。我都要了。”
“还有,那个……”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谈靳,“你鞋子穿什么码数的呀?”
【小江怎么跑了?上班第一天,过分了啊。】
【卢博你少口嫌体正直,刚还在那儿念叨没小江陪你尖叫。】
【闭嘴啊郑海洋!别一天到晚掀我老底。】
【呜……你是不知道,你错过一个亿!你一走就来了个超级大帅哥,又冷又坏,坐那儿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惹不起的甲方!】
【真的帅!24k纯金的巨巨巨巨巨帅!】
【岁岁,你过不去,不愿和好的话,我追你怎么样?】
第 68 章 烧心
江岁宜没回谈靳的消息。
在美国的时候,她有过一个三年的邻居,对方叫FWJ,是一位早出晚归的华裔大叔。她没见过他,因为F大叔上晚班还总出差,而江岁宜泡实验,在家的时间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
他们算是很好的朋友,虽然有联系方式,但更多的还是通过一个挂在门牌上的便利本传递消息。
F大叔腿不太好,好像也不怎么讨女人喜欢,但是位温柔到骨子里的男人,包揽家务,倒垃圾、插花,偶尔会做一些中餐给她。但F做的饭菜真的太难吃了,江岁宜这个人心软,表面上在便利本上夸他,但意思两口就偷偷倒掉。
江岁宜取笑过说如果F有个女儿,这个女孩一定特别幸福。
有一段时间F应该是终于恋爱了,不过可惜的是江岁宜知道的时候他是失恋状态,F问她如果是她,会不会和前男友和好。
那段英文潦草,便利本的纸张也皱皱巴巴,江岁宜知道F不高兴,要好好安慰他。
可想到昔日种种,江岁宜还是狠心说。杨斐嗤笑了声,姑姑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
江岁宜早已见怪不怪。
这个表姐从小就喜欢有样学样,事事都要和她比、和她抢,就算是她不喜欢、不想要的东西,如果江岁宜想要,也会在刘思江这里瞬间提价,成为必须得到的东西。
而且进出口业务本身就是江氏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两个孙辈都瞄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姑姑酝酿着开了口:“这块也算是思江她爸爸的老本行。这么多年来她耳濡目染,又在国外锻炼了这么多年,不如让她先上手来试试?不行的话,我们再换宜宜来。”
杨斐想说话又忍住了,余光瞥了江如海一眼,发现他听得还挺认真,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气立即不打一处来,直直怼上江如珊:“还敢提出国留学这事儿?这都是我们家宜宜让出去的!老太太想要人陪,一声令下就让孙女放弃机会在家陪,外孙女远走高飞,现在说到公司倒是积极!哪有给外孙女不给孙女这一说的?你们家人真是……”
话还没说完,江如海猛地拍了桌子:“你别说话。我家的产业,没你说话的份儿。”
杨斐跟着拍桌子:“你就是个软蛋!愚孝!自己的女儿你不帮,你帮外人说话!”
“谁是外人?我们都是一家人!”
“好啦,好啦。”江岁宜见怪不怪,她双手拖着腮,笑宜甜美,又懒洋洋地,回望奶奶那双浑浊又清明的眼睛,“我无所谓,给表姐就给表姐呗,反正她在外面学的就是这些。”
“我不同意!”杨斐大喊,“开什么玩笑?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了,我的女儿就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姑姑灵机一动,“除了进出口,我们还有自营产业呀——比如雪绒膏,那可是旱涝保收的大品牌,给宜宜正好。”
雪绒膏是爷爷生前创立的品牌。
它质感柔滑,香味独特,保湿效果相当好。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也曾风靡全国,家喻户晓,是男女老少都钟爱的一款护肤品。
而在爷爷去世之后,赶上改革开放的年代,各大外资企业进驻中国,本土日化品牌受到冲击,一蹶不振。如今虽然没有停产,但随着受众用户逐渐老去、离开,产值也一年不如一年,是一个说出去相当好听、实际上一塌糊涂甚至难以维系的烫手山芋。
杨斐反唇相讥:“那你家孩子怎么不拿雪绒膏呢?”
“好——了,”奶奶拐杖敲了敲地,终于沉声道,“都别吵了。”
她缓了缓,语气一如往常:“女孩子家家们抢着管什么公司?你们俩,安心嫁个好人家就足够了。”
江岁宜心中一凉,但面色不变,只笑道:“奶奶说的是。不过现在门当户对的家庭也不傻,手里没个什么傍身的,也很难嫁个好人家呢。进出口这块,我也确实不敢跟姐姐抢,不如给我个小厂子——就像姑姑说的,也算是旱涝保收,对男方家来说,也算是个保障。”
抢也是白抢。她和表姐都没份,痴心妄想罢了。“情绪价值,顾名思义,就是情绪产生的价值。无关于金钱、权利,纯粹是内心一种正向的获得感。”江岁宜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具体直白地来讲呢,就是要想办法让我开心。尤其是在我的负面情绪上来的时候,你要尽快扑熄它,让我的情绪保持平稳。这就是你的工作。”
男人总算开始有问有答,有了配合的态度。
他思索着:“那么我首先要发觉你的情绪处于负面的状态。你会很明显地表达出来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哪里有女孩子会很明确地告知对方说‘我在生气’的?”江岁宜随口道,话出了口又生怕对方反悔,忙补充,“但我一般都会表达出来的。你不用担心不好判断。”
“哦,我没有担心。”
他回答很快,快到让江岁宜莫名有些不满。
怎么就没有担心?他们才说了几句话?他的意思是她情绪表露很明显吗?
她“嗯哼”了声,对方又道:“那当你不开心的时候,你会告诉我原因吗?”
“这个……”她想了想,“好像也没必要告诉你原因。”
“但如果不告诉我原因,我要怎么平复你的情绪呢?只是说好听的话,或者转移话题吗?”他道,“我不理解。在我的观点里,事情不会因为一两句温言软语而解决,影响情绪的事情没解决,情绪也不可能会改变。”
江岁宜有些无语。
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认真的?
“怎么不会改变?”她被他带着也认真了起来,活像参加大学辩论赛,但又有些不耐烦,尤其是想起以前上学时,谈靳也总是这样,爱很认真地在乎一些她觉得根本无所谓的小事。
她道:“难道我知道我高三要面对艰难的考试,就要从高一开始每天垮着个脸?解决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人就不活啦?情绪就是要靠一些小事改变的,鲜花、甜品、可爱的小动物、有着美丽云朵的好天气,甚至简单的一句夸奖,都会让人的心情变好。知道吗?”
“是这样吗?简单的一句夸奖?”
“当然呀。”
男人想了想,试探地望着江岁宜,道:“你说的很对,我学习到了。”
“学习到了就好。”江岁宜骄傲地一扬头,发尾轻甩,唇角也勾起来。她还挺喜欢与人为师的感觉,而且这个学生还和谈靳长得一模一样。
“现在用不着你给我提供情绪价值,你先把病养好,烧彻底退了再说。”她看到旁边床头柜上放着刚刚陈平之给他倒的水,伸出指尖点了点,指挥道,“喝水。”
他从善如流地端起杯子抿了几口,江岁宜觉得更加满意。她心情完全好了起来。
谈靳可不会这样听她的话。
“放心啦,你好好养病,我也会帮你寻找家人的。”她道,“我负责收留你,照顾你的起居,你负责让我开心。现在我们就是契约关系,不是你所说的‘单方面付出的关系’了,我有要求会提,所以你有什么需求,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好的,江小姐。”男人道,“我暂时没什么需求。”
江岁宜心里早就清楚奶奶有多重男轻女。尽管叔叔一家早已定居国外,奶奶仍每天都惦记着她那三个宝贝孙子,期待的也不过是弟弟们的24岁罢了。她和表姐算得了什么?
她根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进出口业务,纯粹是哄骗刘思江来与她争抢,衬托她的大气罢了——她的全部心思,本就是奔着雪绒膏来的。
这几年刘思江在国外深造,她在国内也完全没闲着,在对家族企业做了全面的盘点和仔细地市场调研后,有相当大的信心,认为自己可以尝试着盘活这个老牌国货。
也有一点点的信心,认为奶奶大概、或许、可能愿意给自己这一点点甜头尝尝。
毕竟她听了奶奶的话,留在了云城,陪在她身边,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挤出宝贵的一天来到这里,去逗她开心,予她便利,耐下性子分享年轻人时兴的玩意儿给她,也共享她的喜乐,了解她的好恶。
“厂子更是没什么必要。”奶奶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你未来可是要嫁人的,谁家会喜欢抛头露面的儿媳妇?你趁早打消这些念头。”
“嫁人”和“抛头露面”两个词好像锋利刀叉,叮叮当当地在江岁宜心上搅,搅得她又疼又恶心——
哦,没有嫁人就不可以,嫁了人就更不可以。
什么时候才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呢——像您一样,等爷爷离世之后吗?
江岁宜死死地咬住唇,将这些话嚼碎了吞下去,一颗心跟着彻底沉下来。
这个结果其实完全不出她所料,但仍让她难以接受。
她已经完全明白,再多说也无用,再多做什么也无用,奶奶就是这么个人,就是这么个想法,一辈子也不可能改变。
但没关系。
她有的是时间。
这次不行,下次一定还会有别的机会,她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再想想、要再想想看……
江岁宜喉中发涩又发苦,却笑得甜美,点了点头道:“奶奶说的是呢。”
沉默之中,奶奶好似联想起了什么,眯了眯眼睛,话锋一转:“江岁宜,你老实告诉我,你和谈家的那位公子接触得怎么样?”
谈家的小公子——谈靳?
什么接触得怎么样?他们就是多年不见的普通同学啊。
这问题问的奇怪,江岁宜有些不知所以,犹豫了下,选择打太极,声音像撒娇,有些哑:“这好难讲哦,奶奶。”
“有什么难讲?都把人带回家里了——”奶奶平淡又锐利地眼神望过来,像一把利刃,试图将她剖开,“江岁宜,你是江家的女儿,在没有确定婚约之前,要注意影响。”
把人……带回家里?
江岁宜一怔。那一瞬间甚至以为奶奶在与她开玩笑。她知道奶奶从来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可她又什么时候把谈靳带回了家里呢?
呼吸停滞之时,她猛然想起了几乎被遗忘的昨夜。
想起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庞,想起自己被靳夜敲打的鬼迷心窍,和在太阳初升之时的悔不当初。
还想起那个常和她有说有笑、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的私人医生。
在这电光火石之中,她竟然念头一转,又想起了早上在公众号上看到的消息——
得贵人相助,心想事成。
贵人……相助。
【不会的,谁会一直活在过去?】
【昔日之事不可追。】
【啊,岁,你住了太久我都成习惯了。】
【不过今天的栀子花还是很漂亮,岁,看到心情好点。】
【赏个脸?】
【有个小姑娘挺麻烦的,来帮我?】
第 69 章 烧心
江岁宜第二天上班刷卡时一齐摸到了谈靳给的那张卡,她把他拒绝了,但男人还是把卡放进了她的包里。
黑卡边缘有简短署名,Sui。
——这是一张早就准备好给她的卡。
卢艾妮上班时正巧遇到站那儿的江岁宜,凑过来一看,感慨:“花园别墅的房卡,小江你这中彩票了?”
换个地方的房卡,江岁宜可能早扔了,可花园别墅一套几个亿,江岁宜不敢贸然丢垃圾桶,侧了脸如实交代:“一位追求者给的。”
奶奶落座动了筷,家宴终于正式开始。
大家笑着聊天,从国际形势聊到国内环境,从最新政策聊到市场转型,最后聊到今天的饭菜。
奶奶口味清淡,嗜甜,不爱辣,平日里食素比较多,也就在今天特意上了几个精雕细琢的肉菜。
她道:“刚送来的新鲜鱼生,合不合大家胃口?”
“超级合,”江岁宜吃得眯起眼睛来,她单手托腮,叹道,“好鲜甜哦。哪里送来的?等我生日也要点这个菜。”
前面的聊天杨斐完全跑神,全程没参与。
此刻听到了这句,终于说出了今天来的第一句话,是直直地朝着奶奶说的:“妈。囡囡今年是本命年。”
姑姑笑着打断她:“两个囡囡今年都是本命年。”
场上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奶奶目光巡视一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哦,这么快就都24岁啦?”
刘思江捏了捏手指,对奶奶露出个乖巧的笑。
她虽是表姐,但只比江岁宜大了几个月。两人从小学就开始做同学,直到大学才分道扬镳,刘思江出了国,江岁宜则留在了云城念书。
本命年在江家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
奶奶21岁时嫁给了24岁的爷爷,在她的认知里,24岁就是一个人该顶天立地的时刻,也是该承担家族责任、享受家族福利的时刻。
于是,在江如珊24岁时,奶奶将她高嫁给了富商刘氏;
而在江如海24岁时,奶奶给予他了一部分股份和工厂。
很可惜的是,江如海吃喝玩乐样样上道,人乍一看也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类型,偏偏到了生意场上连话都说不囫囵,奶奶试着扶持了他多次,最后终于死了这条心,让他生个孩子出来,就算是完成了家族使命,等孩子到了24岁,就由孩子来接手其他的产业。
按理说现在就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刻,偏偏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误以为杨斐肚子里的是个男孩。
等生出来发现是个女孩,她当场勒令江如海和杨斐再生一个。江如海喏喏同意,杨斐刚生完孩子,本就和婆婆不对付,逆反情绪当即上来,说自己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坚决不同意再生。
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到如今,谁都摸不清奶奶的意思。
大家都望着奶奶,大厅里餐桌转盘的轻浅声音此刻都变得明显,只有江岁宜一人还没放下筷子,自顾自地吃着。
奶奶问:“思江,你有什么想法?”
“我从瑞士留学回来,感觉学习到了很多,外婆。”刘思江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说话像背书,“我和不少国际护肤品牌的主理人、设计师都有接触,进出口贸易相关的专业更是扎实,不管是报关清关,还是保税中转……”
她的长篇大论快结束的时候,姑姑道:“也跟着她爸爸学习到不少管理公司的经验呢。老刘这人只有一点好,对女儿是真的尽心尽力地培养。”
说完,又重重叹一声气。
那一声气很长,“只有一点好”意思是姑父其他方面都很差劲,江岁宜知道姑姑收敛着没说出来的话:当年家族存亡的危急时刻,要不是我嫁给了这又矮又丑比我还大二十岁的富商刘氏,借着他的风转行干起护肤品代工厂,全家都得玩完,哪还有今天的江氏集团?
奶奶呷一口茶,又问:“宜宜呢,你有什么想法?”
江岁宜双手托腮,歪头朝她笑,笑宜天真,说出的话却世俗,又直白:“奶奶,我想要咱家的进出口业务板块。”
桌上蓦地安静下来。
刘思江突兀地开了口:“外婆,我也想要进出口业务板块。”
她深吸一口气:“宜宜毕竟没有出国的经历。我可能会是更合适的人选。”
江岁宜没弄明白,回答:“我没有钱,就算有,在你眼里也只能算零头。”
江岁宜倏然眸光一动,不说话了。
她侧脸温烫,明白这“报酬”恐怕不是钱,男人指腹的薄茧摩挲她的脸颊,阵阵痒意袭来,心脏随之猛跳,条件反射想呵斥他“别过来”,唇上一烫。
猛然的强烈气息像是把她吞没。
江岁宜被摁在副驾驶位置上,睁大了眼睛。
男人压着她,闭眼歪头正真切地深吻。
第 70 章 Freedom with
追人的时候还在贷款亲密接触,这就是谈靳。
江岁宜想推开他,可推不开。
谈靳费劲全力在吻她,江岁宜根本躲不掉。
“你——”她的话没出口。
江岁宜买什么东西都喜欢搭配着买全套。
成套的家具、餐具、包包、手办,当然送别人的时候也不例外,她一向出手大方。她问好了谈靳鞋子的码数,让店员顺便帮忙选了几双鞋,办了邮寄。
消费完毕,她和谈隽怡转移战场,换了另一个商圈继续挑选她的战裙。
谈隽怡一路都很激动:“我觉得谈靳就是喜欢你。他一直都喜欢你。你刚刚什么意思啊,买那些东西,是为了激他吗?”
“喜欢你爸爸。”江岁宜正开着车,懒得理她。
“好的,爸爸。”谈隽怡立即从善如流道,末了又强调,“他绝对是喜欢你。”
江岁宜:……
谈靳身边的女孩是没看到是吗?
就算不是女朋友,也一定是暧昧发展的对象,不然孤男寡女的,谁会陪着对方一起逛街啊?
她想开口,又突觉疲惫,不想再与谈隽怡讨论这个问题了。
毕竟她们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初中的时候谈隽怡就坚定不移地持这个观点,并且持续性地向江岁宜输出。
那时候江岁宜性子就傲,长得漂亮,学习好,家里又有钱,是云城一中出了名的校花,每天昂着头走路,后面跟一溜小男生,她谁也看不上。
也就谈靳,总能在大考小考之中和她分庭抗礼,动摇她第一名的宝座,让她记恨颇深。
她咬着牙挑灯夜读为了和他竞争的时候,谈隽怡就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我觉得谈靳喜欢你——他可不是那种凡事都喜欢出头的人,次次要和你抢第一,就是为了博得你的注意。”
学习是为了谈恋爱吗?
对此,江岁宜只丢下两个字:“幼稚。”
高中的时候还是。
她和谈靳以并列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云城一高,学校最终选了她在红旗下作为新生代表讲话,她兴高采烈地讲完话下了台,谈隽怡就又激动地对她输出这个观点。
“你都不知道你刚刚讲话的时候谈靳看你那个眼神!眼睛亮晶晶的,噙着笑,他好像很高兴你当新生代表一样。呀,现在好像还在看你呢,你看看,快扭头看看。是不是?”
江岁宜有些不解,在谈隽怡的声声催促之中茫然地回了头,视线刚巧和谈靳撞上。那时候他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些,在矩阵之中很是显眼。
他似乎没料到她突然回眸,怔了一下,耳根升上些粉,眨了眨眼睛,但没有移开目光。
那眼神温柔又喜悦,口型是“你很棒”。
他好像很为她骄傲。
江岁宜感觉自己心口好像被只小鸟撞了下,她一秒都没有停顿,立刻转回过了头去。
然后按着自己正扑腾扑腾不听话的心跳,恼羞成怒地对谈隽怡道:“才不是呢!他对谁都是那样!”
“Nonono,”谈隽怡老成地和她摇了摇手指,“对你就是不一样。”
江岁宜没看出来哪里不一样。
他对谁都温柔友善脾气好,不像她,仅有的一点耐心只能用在与自己亲近的人身上。
有一次大课间,两人在操场上散步,看谈靳和那一帮男生打篮球,进了个三分后惹得旁边的女孩子们齐声尖叫,呼喊他的名字,他在那些清脆欢快的声音中笑着和朋友们击掌。
江岁宜差点没忍住,想问谈隽怡说,如果他喜欢我,为什么不直接地向我告白,告诉我他喜欢我呢?
但她问不出口。
她高高在上的自尊心,让她有很多很多的话都说不出口。
再后来,就变成没必要说。
高考为青春的盛宴划上句号,从此以后同学们各奔东西,江岁宜也有了新的想法和目标。
在追求那个目标的过程之中,她发现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没有人可以完全地、百分之一百地去理解另一个人,因为偌大世界中,不可能会有两条一模一样的航道。
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与支持,她觉得那些东西根本没用,让自己满意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是真的都无关紧要。
记忆和书页一样,会变黄、起褶、褪色,曾经以为会刻骨铭心的回忆竟然会那么简单就被时间吹散,慢慢淡掉,这过程太过于轻易,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更没想到在谈靳出国之后,谈隽怡这个观点竟然仍经久不衰,比如:
“谈靳回国参加那个谁的婚礼了,他肯定是知道你会去才回来的。真可惜你生病了,不然今儿个你俩就久别重逢了。我也没去成,不然还能和他解释解释。”
“别说了,你吵的我脑袋嗡嗡的,”江岁宜发着烧躺在家,恹恹翻了个身,“倒点水来。”
筹备婚礼的时候也不消停,“谈靳说他可以来当成臻的伴郎,问我需不需要——天啊,他一定是知道你是我的伴娘!沾了你的光。”
“是吗?我的光也是你能随便沾的吗?”江岁宜面无表情道,“请客吃饭。”
再到如今。
江岁宜从理智的角度认为这个话题已经不需要再继续,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开口制止谈隽怡。
对方仍在专注地剖析那些属于“谈靳喜欢她”的一点一滴,蛛丝马迹。
闲着也是闲着,纯当个消遣,说别的事情或许更无聊呢。
江岁宜打个哈欠。
就左耳出吧,然后右耳再进-
同样的话题,也发生在另一台车里。
“乖乖谈靳,我的好弟弟,”刚刚沙发上的漂亮女孩此刻兴致勃勃地坐在副驾驶,炯炯有神地望着正开车的谈靳,“我是你的朋友吗?我不是你的表姐吗?”
“表姐也是朋友。”谈靳淡淡道。
表姐怪里怪调地学他说话,“表~姐~也~是~朋~友~”
说完被自己逗笑了,直接伸出手指去点他的脑袋,“人缘那么好,怎么就没个其他朋友陪你逛街呀?诶——你到底是不是喜欢人家小姑娘?就刚刚在你身上试衣服那个?”
“不要碰我。”谈靳偏过头去,不让她手指碰到自己,道,“我在开车,很不安全。”
他心神都飘忽着,分不出一点思考能力给表姐。心中不断暗自揣摩着,江岁宜买那些衣服和鞋子是要送给谁?会是给他吗?
如果不是送给他,会是送给谁呢?不,如果不送给他,为什么要用他来试衣服,还要专门询问他的尺寸?
那么,如果是送给他……他手突然捏紧了方向盘,想,她会在什么时间送呢?
会是不久后,在他和她生日的那一天吗?
没错,他和江岁宜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这个消息还是初中时的一个男生告诉他的。那时候他与江岁宜不同班,他的班级在二楼,江岁宜在一楼。
那个男生和他一起站在二楼聊天,看到江岁宜在教室门口和女孩子们谈笑,突然想起此事,便告诉了谈靳。
江岁宜好像正在和朋友们讲述她新买的白色百褶短裙。她快乐地转了个圈,裙摆和发尾一起纷飞着,为大家展示这条裙子布料精致又有重量,很不宜易走光。
男生觉得谈靳能和他心中的女神一天生日,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而且还是一个搭话的好借口。
谈靳只笑了笑,没说话。
等高中的时候,两人分在了一个班。他们俩都人缘好,爱热闹,组织生日聚会大家不好厚此薄彼,便有主动的同学提出干脆一起过生日好了。
高二和高三便形成了传统,两个圆圆的大蛋糕每人切走一块吃掉,留下一个可爱的小礼物和祝福,他们一起许下心愿,一起睁开眼睛,一起吹熄蜡烛。
那时校广播站的同学是五月天的铁粉,每个大课间都轮播五月天的专辑。教室里生日快乐歌停下的的时候,他听到了外面播放的一首歌。
歌词是这样的:
七岁的那一年/抓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十七岁的那年/吻过她的脸/就以为和她能永远
他没有吻过她的脸,但十七岁的那年,他也曾以为和她能永远。
尽管她永远是那么神秘,不可捉摸,无法讨好,高高在上。
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刻,在谈靳与她因为同一件小事相视而笑时,误以为她对他有动摇。
谁也没有想到,他在青春的末尾迎来了一场堪称暴烈的大靳。
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燃燃的悸动的朦胧感情全部浇熄,毫不留情地践踏,迸他一身泥水,在他白玉无瑕的顺遂人生中留下了让他刻骨铭心,永远难以忘怀的狼狈伤疤。
过了那么多年,到如今再想起,心脏竟还会密密麻麻地钝痛。
他出了国,再也不喜欢过生日,试图将她有关的一切全部掩埋,消弭在那场大靳之中。
可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她只轻轻朝他勾勾手指,他就又不受控制地再次向她靠近,甚至还想开口问她今年还要不要和自己一起过生日。
……又送上去给她玩吗?
谈靳自嘲地勾起唇角。
他发现自己还真的是不要脸。
“切,谁稀罕碰你。我才懒得管你闲事。”女孩看他不配合,便舒适地往副驾驶一栽举起手机打游戏,总结了一句,“姐姐忠告你一句——你小子这样追女孩,迟早要吃大亏哦。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可别说姐姐今天没提醒过你。”-
之后的逛街很顺利,江岁宜大杀四方,收获颇丰,有几件满意的,干脆自己亲自带回家里。她今天回家很早,准备和乘屿一起吃饭。
她故意按了门铃等他来开门,门一打开就把那购物袋望他手里塞:“好沉哦,快拿着。”
“今天回来好早。工作顺利吗?”乘屿接住了那沉甸甸的购物袋,问,“这个放在哪里?”
江岁宜往沙发上一瘫,在心里强调了三遍“他不是谈靳”,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冲他眨眨眼睛:“放在你的衣柜里。”
他一怔:“给我买的?”
“对呀。”
“这么多?”他顿了顿,“可我用不到这么多衣服。”
“怎么用不到?”江岁宜想起今天谈隽怡关于同居的各种吐槽,立时有些担心,强调道,“我可不喜欢不爱干净的人。”
乘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不悦。他明白了,江岁宜喜欢买东西送给别人的这种感觉。她是好意,他应该感谢她的好意。
“抱歉。”他说,“我很爱干净,只是觉得让你破费,有些不好意思才这样说。”
说着,他把里面的衣服和裤子都拿起来看,又道:“颜色很漂亮,质感也好。我很喜欢。谢谢你。”
江岁宜脸色拨云见日,她道:“那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乘屿拎着袋子进屋换衣服,上身后才发现尺码样式都无比准确,合适到让他都有些讶异,不一会儿便换好出来。
江岁宜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望,明显怔愣了一瞬。
……他竟然选的就是谈靳今天试的,筠雾色的那套。
明明有十件衣服,他怎么就喜欢和谈靳一模一样的这件?
他走到江岁宜面前,嗓音温润:“很合适。”
男人五官清隽,肤色白皙,他垂着乌黑的眸望她,睫毛密而长,那张一模一样的英俊的脸,让江岁宜完全不受控制地联想到谈靳本人。
他在她的家,站在她的面前,试着她刚买来的衣服。
江岁宜艰难地别开目光:“……我还给你买了鞋子,记得这两天收快递哦。”
这么一说,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从沙发上爬起来,道:“哦,对了,还有东西要给你,等我一下。”
说完噔噔地跑上楼,速度快得像逃跑。
她当时问谈靳鞋子的码数时,其实本来是想打个电话问下乘屿来着,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乘屿并没有联系方式——他的手机根本解不了锁,而她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她的合作伙伴到底在她家过着什么样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竟然一声也不抱怨,每天都说自己很好。江岁宜打从心底佩服他的定力。
她当时就想着一会儿路过手机店,买个新手机给他,结果谈隽怡嗷嗷输出一通,把她也搞得晕头转向,完全忘记了。
幸好她换手机换的勤,刚换下来的手机也算得上是准新款。
她找到手机,又顺便拿了耳机,还抱出来个笔记本电脑,又噔噔地跑下楼去。
“乘屿,”她一股脑儿塞给他,“手机、耳机、电脑、配套的充电器——你也得和时代接轨呀。可以多在网上冲冲浪,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什么事情,帮助你恢复记忆呢。”
“家里的wifi密码是我的名字。哦,小名,宜宜的拼音,R是大写。你先看看还记不记得怎么操作手机?想不起来的话,可以问我。”
乘屿接下了,又道:“好,谢谢。”
“不用说那么多谢谢,我听着累,”江岁宜哐哐一通说完,闻到厨房传来的阵阵的香味儿,心神立刻被吸引走,“你自己开机先。”
人溜达到了厨房重地:“阿姨,今晚做的什么好吃的呀?”
乘屿将那些设备都充上了电,先打开了电脑。
电脑屏幕,是一张江岁宜穿着比基尼在海边的自拍照——
笑宜灿烂,像素清晰,直直地撞入他眼底。
他“啪”地一声,将电脑阖了上。
她胸腔里的心脏在为他跳,不自觉就是想得寸进尺想知道。
男人特浪地笑,那个有她名字纹身的手在她裙底下,稍稍起身凑到她耳边说:“再摸了试试?”
“啊?”江岁宜发晕,问,“为什么要摸……”
谈靳反问:“不是一直在叫你名字吗?”
漆黑的玩世不恭的眼睛一如当年,又好像更成熟更容纳。
江岁宜心脏发紧,呼吸又乱了。
被他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