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头一天一样,唐臻依旧天不亮起床。
到医院的时候,六点三十分。
唐臻刚进电梯,好巧不巧跟池于钦碰个正着,手里还拿着刚在超市里买的核桃奶。
“不进来吗?”池于钦抬手摁了个楼层,淡声问了句。
昨天才劝自己改行,今天有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唐臻着实闹不明白池于钦,所以她是逗自己玩,随便说说吓唬自己?不能这么无聊吧?
唐臻特别不想进去,可现在太早了,电梯里就池于钦一个,要是自己等下一趟,心虚的也未免太明显,这人肯定以为自己怕了。
她不想让池于钦得意,更不想对自己失望。
“早,池主任。”唐臻一步迈进电梯。
和绝大多数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面上揣着,心里慌着。
电梯门甫一阖上,池于钦的眼睛就扫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唐臻手里的核桃奶上。
唐臻没明白池于钦的这个眼神,当然她也不需要懂,因为池于钦的嘴绝对比唐臻的脑子快——
“挺好的。”
“嗯?”
“核桃—补脑。”
下一秒电梯指示灯亮,门开,池于钦信步走出。
唐臻脸都绿了——
核桃奶差点掐爆。
...
一大早就被嘲笑补脑,唐臻朝气蓬勃的劲儿泄了大半,她像地里被紫外线暴晒的小白菜,打蔫儿的厉害。
从昨天晚上临睡前一直到今天早上出门前,唐臻都在给自己不停地做着心理建设,不管今天池于钦再说什么,除了对自己真正有帮助的以外,其余的一个字都别往耳朵里进。
结果可好,来了个‘开门大吉’,一晚上的心理建设全白搭。
沮丧归沮丧,活还是得照干,半点一到就得交班,不管往后怎么样,先得把交班挺过去再说。
想到这个唐臻立马又振作精神,看起病例跟ppt。
她太紧张了,也太投入了,以至于有人进来都不知道,刘思思都在身后看她半天了,她都没发觉。
“你这ppt做的不错啊。”
冷不丁背后冒一声,吓了唐臻一跳,肩膀猛地抖了下。
“安啦安啦,是我,又不是池于钦,放松放松。”刘思思在唐臻肩上拍两下。
唐臻刚好一点,又被刘思思这一句池于钦,打回原形。
“我又没说你是她,好端端干嘛提她。”
刘思思切了一声:“小样儿~都过来人,我能看不出来你,天塌下来都不叫事,池——”
唐臻急了。
刘思思立马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得得得,我不说了行吧,不过——就算我不说,等会儿你还能不见她了?”
这倒是实话。
唐臻默声不语,除非自己做个田螺姑娘,否则只要在仁华一天,就必须和池于钦照面。
再说了,就算要做田螺姑娘,至少也得有个壳不是?自己呢?低头看去...白大褂可藏不住人。
“刘思思,你...”
“嗯?”
让唐臻实打实的说出池于钦对自己的那些评价,她做不到,如果这其中仅仅只是因为要面子的关系反倒还简单些,更重要是自尊心不允许,她从来都是个自尊自爱的姑娘,这一点确凿无疑。
刘思思往嘴里倒了包速溶咖啡粉,见唐臻没了下文,赶忙喝口水咽肚子里,扭头冲她抬下巴——
“说话说一半,葱花拌大蒜。”
她在京北待的时间比唐臻还长,顺口溜张嘴就来。
唐臻手离了鼠标,肩膀侧过半面:“我想问..你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你说的...你是过来人。”
刘思思悟了,瞄了眼办公室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没有,随即走到唐臻面前——
严肃郑重,一板一眼地吐出两个字——
“想死。”
唐臻傻眼。
刘思思握住唐臻的肩膀,把她那半面身子也扳过来——“不瞒你说,半个多月了,我到现在也还是想死。”
唐臻默然,心里跟念一句——
我也是。
...
七点半,交班时间到。
放眼望去整个东区大厅都站满了人,心外科的差不多都应该到齐了。
唐臻没站在第一排,但也没在最后一排,她在中间靠边的位置,眼见一个个同事交班完毕,她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下一个,刘思思——”
护士长话音刚落,唐臻后腰那块就被人从后面捣了下,刘思思擦着自己耳边,快速低声说了句:“我先去‘死了’,你记得跟上。”
说完,英勇‘赴死’。
唐臻捏了把冷汗,不仅为刘思思,更为自己。
她偷偷地抬了抬头,朝着前面看了眼——
池于钦站在最前面,直对着的就是投影设备,她两手抱在胸前,站姿笔挺,脸上是从容不迫的镇定与完胜于同龄人的稳重成熟,眼神所及之处,透露出独一无二的自信,仿佛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整个心外科区,都被她囊括在怀。
其实她的年纪也才不过三十三岁,甚至比有些住院医师都还要小。
但在过硬的专业技术面前,一切的外在因素都得往后排,年纪大又怎么着?吃过的饭比人家吃过的盐还多又怎么着?这里是医院,你拿的是手术刀,切开的是胸腔,缝合的是血管,这么喜欢比年龄,不如回家当老太爷。
唐臻有些看出了神儿,思绪也跟着乱飞起来——
三十三岁,还有七年,到那时候自己会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呢?也许住院医师,也许正在晋升主治,运气好点或许已经是主治了,但无论是哪一种——最前面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都是自己做梦也不敢想的。
当时的唐臻以为自己不敢想的是那个正中间第一排的位置,后来她才明白,不止那个位置...连带位置上的人,都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
刘思思下来,唐臻回过神儿,就看见迎面走来的人冲她眨了下眼。
紧着跟,就轮到自己了。
唐臻做了个深呼吸,步子不快不慢,但却明显带着一种谁都能看得出来的怯意。
“十一床康为民,男——”
“声音大点。”池于钦保持抱臂姿势,说了句。
唐臻卡了一下壳,意识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她一到这样被众人围观的场合,说话音量就不由自主地降低,吴珍为这毛病说过她几次,老唐护女儿不让说,觉得反正又不影响学习,声儿小点就小点,现在看来这还真是个大问题。
她立马调整,再次进入状态——
“十一床康为民,男性,三十五岁,六十四公斤。主诉:活动后胸闷五年,入院后进行ucg检查,诊疗为三尖瓣下移畸形,建议饮食方面以高蛋白、高热食物为主,避免多饮水,以免增加心脏负担,用药方面按照规定使用华法林钠片、阿司匹林片、硫酸氢氯吡格雷片,避免血小板聚集,以防止血栓形成.......”
唐臻手里一共有十一个床的病患,除了在his系统进行回顾外,每一份她都有手抄病史,她不懂的东西太多,而她有的又太少,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就只靠脖子上的这个颗脑袋,别的先不说,记是一定要记住的。
十一个病床的病患全部汇报完毕,唐臻低垂的目光看着第一排正中间的黑色鞋尖,大气不敢出。
池于钦迟迟不做声,正当唐臻以为自己可以下去的时候,那双黑色鞋尖忽然动了动,池于钦抱在胸前的胳膊..放了下来——
“你刚刚说三十七床目前是什么情况?”
唐臻赶忙去翻手里的笔记,还没找到呢,又被池于钦点名——
“本子放下。”
池于钦声音不大,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可落在唐臻的耳朵里就是有种莫名的压迫性。
天外来的混响,直冲她的天灵盖。
唐臻立马把本子放下,不敢再碰,脑子里迅速检索关于三十七床的情况——
“傅春霞,八十五岁,女性,单位体检时发现了主动脉瓣膜狭窄。”
瓣膜是人体心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相当于一扇门的作用,它可以在心脏泵血时防止血液回流,但随着年纪的增大,瓣膜退化,发生狭窄,一旦不及时治疗,就会发生心衰。
在我国有超过一千两百万的心衰患者,每年新增心衰患者约三百万人,五年内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池于钦:“方案?”
唐臻:“置换人工瓣膜。”
池于钦先没有说话,而是看了她一眼,大概两三秒,才又问了句:“有没有要补充的?”
唐臻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里,她把刚刚自己所说的所有分析,在脑子里又飞快的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回答道——“没有了。”
池于钦又把放在身侧的胳膊抱在了胸前——“很好,非常漂亮的教科书式交班,下一个吧。”
唐臻一顿,心生忐忑。
如果放在昨天池于钦说这话,她一定不会有丝毫怀疑,可经过昨天的那场办公室挫败,以及陈闵说的有关池于钦的事情——唐臻犹豫了。
她望向池于钦,专注于这人脸上的所有细微表情,不错漏任何一丝,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没有在夸她。
而且极有可能,自己又交了一份不及格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