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层十三区。
对峙还在继续。
“虽然戴熙安现在洗手不干了,但她其实是个专业到恐怖的情报贩子。”
唐崎笑了笑,肌肉牵动伤口带来刺痛,“我之前找她买你的信息,她直接给了我一个压缩包,速度快得惊人。我猜她要么暗恋你,要么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楚祖晃了下神。
唐崎接着说:“痛觉是对身体潜在伤害的快速反应机制,帮人了解身体的边界和机构。但你不了解痛觉,不知道什么是伤害。”
“你不知道为什么一起生活的孩子会抓紧你裤腿痛哭,反而庆幸他们在某个清晨没了动静。戴熙安说,当你看到他们浑身爬满臭虫,但还是安安静静的,那是你人生第一次放松下来。
“你从小就缺乏个体对身体和环境的感知——十八区的人都说你是会动的尸体。”
无痛症就是魔鬼梅菲斯特的礼物,他同意让人类将无痛症当作自己的力量,但一旦习以为常,梅菲斯特也就掌握了你的生死。
哪怕它把你变成了不似人类的畸形怪物,它成为比你自身能能有价值的存在,你也离不开它,因为你只有它。
楚祖:“你在说废话。”
“你开始厌倦了。”
“列车事故那天你本来会在下层区被烧死,但你逃出了火灾,你在火光中看到了天幕上洒下的太阳,于是你顺着坑洞往上爬。”
“你把从火灾里抢救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扔给了路边的人,你还想给他们‘钱’,但能用的下层区已经被烧光,那就是叠废纸,他们没要,还说你在找死,你说对。”
两个带伤的人相互对视,轻伤的患者远比重伤的虚弱。
“但你又不想死了。”唐崎轻声说,“我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和你看到了同一个太阳。我还知道你的想法——”
“活下来不是奇迹,太阳才是。对吧?”
楚祖嘴唇发紫,有些站不稳,唐崎想扶住他,被一掌拍掉手。
男人后退两步,弓背靠上墙,像被激怒的困兽,抬头冷眼瞧他。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唐崎,你又算什么东西?”
男人的性格远不如卢锡安诺尖锐,他是望不到边的安静的海,疼痛则是让他人生轨迹发生剧烈偏转的礼物,蕴含着寂静的磅礴。
当梅菲斯特收回礼物的瞬间,黑潮开始翻涌,哪怕是男人自己也无法左右,只能让原始的、巨大的、不可控的本能横冲直撞。
“他们压根没把你当成什么,一群没脑子的暴民,只是看见生活比自己好的人跌下高楼,就开始狂欢。你如果真的了解下层,就不会做梦,觉得他们会跟着你做出什么事业。你在自欺欺人什么?”
“唐崎,你听到他们喊的是谁?你的名字?他们狂热的对象是暴力,喊你唐崎还是喊卢锡都没区别,你把他们拽着往上走又能怎样?”
“奴隶不觉得自己是奴隶,他们觉得自己是监狱的主人,他们对锁链谈不上热爱,但他们觉得失去锁链后将一无所有。”
“他们不理解你在回收权力,在理所当然又踌躇满志迎接新的时代。唐崎,你拿什么和卢锡对话,你又要和他说什么?”
他的语言从来没这样滚烫,如胸口持续淌出的鲜血,无视人类浅薄的意愿,在腥臭空气中蒸腾出怒涛。
楚祖嗤声:“「请您把您的脚从我们的咽喉挪开?」”
唐崎是可以回答的,但他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无所谓了,楚祖听不进去,也不想听。
他有些后悔,其实一开始就没必要刺激楚祖。
能瞬间压制数人的,似乎无坚不摧的男人,和之前病床上苟延残喘的艾斯又什么区别呢?
艾斯不断念他的名字没什么含义,连求救的意味都很少,死期将至的人只是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楚祖许久没有动弹,哪怕一丁点感受都会放大为从体内绞紧的焦躁。
突然,他嘴唇颤抖,突然后仰头撞上后墙,又跌在地上,浑身痉挛抽搐。还用手指扣紧脑袋,不受控制发出了野兽般的低沉嘶嚎,压抑的声音中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唐崎愕然,迅速半蹲下身,试图控制住他撕扯自己头皮的行为。
哪怕有预期,唐崎还是低估了楚祖的力气。
他对别人动手的时候往往干脆利落,冲着一击毙命去的,对自己却更加原始,更加残忍。
唐崎惊恐发现,自己完全拉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抱着头往墙上一下又一下地猛撞,力道大得不讲道理,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给撞碎。
疼痛在此刻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再坚硬的人类都有极限,看着墙面被撞出的血迹,唐崎终于回过神,大吼:“你是不是疯了,卢锡安诺?你启动了‘弥托利’?楚祖他从十二岁开始就给你卖命!!!”
这具被无数人惧怕的身体,在短短半分钟内变得伤痕累累。
唐崎总是坚信自己能改变一切,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噩梦在眼前上演。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笼罩了上来。
让楚祖稍缓的不是来自某人的宽容,而是虚弱。
他靠坐在墙边,大汗涔涔,眼皮半掀盯着唐崎。
“别、别假惺惺,你知道他一直在听……你和他……才是一样的……”男人连声带都绷直了,每个字都像即将被拽断的弦。
他扯动嘴角,“二选一……我凭什么要选……你呢?”
没人知道楚祖这句话是对谁说的,男人哪怕被痛觉与神经刺痛所折磨,依旧展现出恐怖到惊悚的身体素质。
当他抢先一步从地上攥住白磷金属枪时,已经变回了面无表情。
楚祖似乎已经没有合适的表情来面对了,他愤怒完,嘲笑完,痛苦完,现在什么也没剩下。
“别这样,楚祖,这不是你的本意……”
男人不受控的凶蛮历历在目,唐崎亲眼见识到了‘弥托利’的厉害,脑海中顿时出现了千万种后果。
他咬紧牙关,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心跳快要蹦出喉咙。
一个被刺激到彻底发狂的楚祖?开什么玩笑,那已经不是被魔鬼引诱的怪物了。
那将是魔鬼本身!
话音刚落,楚祖扣|下扳机,他压根不用瞄准,白磷金属弹擦过被金属床压在地上的破烂床单。
火焰腾起。
接着,他抬平了胳膊,这次瞄准了唐崎。
“什么是……我的本意?”
“……”
“无论我的本意是什么……我接受了它……就好像我选择了它……”楚祖的语速逐渐放慢,浑身的肌肉依旧紧绷。
他的额发被汗水濡湿,眼睛露出得更多,眼神聚焦起来是相当瘆人的红,没人能和这样的视线交汇,光是被盯着都会寒毛直竖。
而最终他松懈下来,好像决定了什么似的,原本对准唐崎的枪口转而对准自己太阳穴。
楚祖嘶声道:“我和你完全不一样。唐崎,你看,我从来没有奇迹。”
唐崎已经快被楚祖的反复无常折磨到错乱了,分不清哪些是被刺激后的暗示,哪些又是楚祖自己的想法。
可他知道一件事。
“住手!你会被炸得尸骨全无的!!!”
下层区的人姗姗来迟,冲进房间,看到眼前景象后二话不说冲上前,四五个人一起死死扣住唐崎的四肢,把他往火场外拖。
那瞬间,时间被拖长,每个画面都凝固为定格。
楚祖顺着墙滑坐落地,他很疲惫,还是将视线虚放在半空,像在仰视着什么。
只是这个动作他都做得很艰难,旁人放松的举措放到他身上都是一类折磨。
可楚祖完全不在乎,他坐在火光里,火焰吞食上他的衣角,发丝在腾起的风中起落。
就像把寒冰丢进火堆那样,冰层会一层层融化,把内里浸润,然后被蒸发,化为虚无。
唐崎瞳孔倏地扩张,忽然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在底层八区游荡的楚祖。
淋了雨,带生化药剂的雨水把他的眼睛洗涤得格外干净,湿润着,倒映出他所看到整个下层区。
男人的眼睛是红色的,所以只能映出昏暗的红色世界,他在这样的世界里寻找着什么。
寻找着什么呢?唐崎不知道。
但那是唐崎第一次没有把楚祖的眼睛和鲜血联系在一起,明明同样赤红又浓郁。
被强拽出房间的时候,唐崎在自己的嘶吼中听到了楚祖冷淡的嗓音,好平静啊,好像那些疼痛都不存在了似的。
“其实我不知道啊……那天看到的是什么,是太阳,还是什么灿烂的金色……”
“可是他……”
后面的话唐崎听不见了,枪声在那刻响起,紧随其后的是爆炸,声浪冲击将门外的人轰出好几米远。
头晕目眩下,唐崎在从沙砾中狼狈爬起,冲击带来的耳鸣还在持续,他半个字也说不出,热浪把一切都烧灼干净,他觉得喘不上气。
等听觉姑且恢复正常,唐崎先听到了同伴焦急的呼喊。
接着是远处探出头的小孩惊喜的声音:“快来看!这是不是就是唐崎说的太阳!”
唐崎茫然抬头,只看见了金属骨渣化的,熔金色的火雨洒满漆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