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厌郁深吸了一口气,走向赵瞿身前,近看前几天在视频当中仔细观察过的脸。

    他才发觉拍摄下来的影像还是给青年带了平易近人的滤镜,真实的赵瞿没有笑容,只是轻蹙着眉头看着自己,眼神当中却是类似关怀的情绪。

    只是方才对方那句话说出来,他只感觉到眼前赵瞿陌生虚伪得好笑。

    连同心中厚到出奇的滤镜一起碎掉,姜厌郁觉得曾经身处他这个世界的会俯低身躯共情别人的少年已经离开。

    他除了惊愕,为这几天自己的焦虑烦躁更添不平,嘲讽的声音和对方的话语几乎同时出声:

    “比不上你是个演员。”

    “你是不是…有一点累了?”

    —

    大堂除了商用香氛扩散器以外,前台还摆放了一支花瓶,姜厌郁现在才突然闻到香气,插得错落有致的淡瓣花毛茛此刻已经全然绽开,绸缎样的花瓣在灯下露出温柔的光泽。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蝴蝶洋牡丹。

    姜厌郁因为赵瞿母亲的那张照片记得格外清楚。

    赵瞿听到姜厌郁的话语微愣,沉默之后开口,含着些嘲弄:“你果然不曾关注过我,最后那部电影我演得一塌糊涂,怕是电影圈爱惜些羽毛的导演早都对我避之不及了。”

    姜厌郁看着他,惊讶于他这般言语的坦诚。

    赵瞿是个很幸运的人,三部电影就成就了他如今在娱乐圈的地位。

    《假装造梦》让他获得了金梦奖的影帝,而少年的影帝不免让人觉得是资本人工炒星造星,兼之那部电影的拍摄手法看不出赵瞿的多少演技,所以在他得奖之后关于他表演的讨论沸沸扬扬。

    如果说只凭好看的一张脸占尽了全部便宜让许多人觉得恶心,那么接下来上映的《少年意气》立刻让观众对他消除了质疑。

    《少年意气》的导演采用闪回叙事手法,作为男主角的赵瞿不仅要演好成年人的迷茫,影片现实与过去片段交错,他还要表现出少年时候的意气风发,与现状形成明显对比。

    他在电影当中的两个人物表演,不管台词还是表情,都感染了许多观众,甚至让许多人开始相信,有那么一个世界,少年的意气虽然已经沉寂,但也真的曾经撼动天地,赤诚纯净。

    赵瞿的粉丝挺直了腰板,原先对于他有意见的声音也逐渐消失,相较娱乐圈部分只赚钱演技还差的要死的明星,照着他的这个努力态度,那座影帝的奖杯终有一日也会到他身上,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凡事爱恨嗔痴,其实只要最后结果值得就可以。

    他站在最风光得意的高峰,无数话筒和摄像机只为窥得他一面,经纪人紧接着宣布赵瞿下一部戏进组金梦最佳导演宁秋的《深水暗流》。

    那段日子姜厌郁记得很清楚,是他至今想起来还焦虑压抑的日子。

    除开他和赵瞿经常失联以外,可怕的是他们之间难得见面话题也会逐渐减少,有时候半个月不联系甚至不会想起。

    姜有为在得了急性脑梗之后,他恐惧不安地在医院等待着姜有为的手术,上一次自己回姜家还是姜有为强硬命令他做好要接手姜家的准备。

    生意场上浸润出的人心冷硬狡猾,姜有为一开始就像个留有各种后手的猎人,瞄头不断地对准他或赵瞿,谁也不知道他最终决定,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出其不意松开的箭矢会让人瞬间致命。

    理想和现实在天平的两端不断增添砝码,因为赵瞿只身投入了娱乐圈,他没有剩下什么选择的机会。

    可是明明他自己已经开始准备一个国外的绘画比赛,如果可以,姜厌郁想出国继续学习油画。

    姜厌郁思考了瞬,心脏又开始烦躁起来,不能说那时候自己对待他的男朋友没有一点嫉恨心理存在。

    还好这附近没有人,姜厌郁可以正常地把回答说出口:“也不是没有关注,至少我记得我们分手的前段时间,你和云流燃一同去了国外。”

    “那时候媒体沸沸扬扬,好多人都说你们拍戏前就已经是好友,两个人接下这部电影算你们公费恋爱。”

    赵瞿站在原地,因为姜厌郁的话语逐渐脸色苍白。

    他瞬间想起自己想办法抽出时间又要避开粉丝回到公寓的时候姜厌郁经常冷淡的脸。

    姜厌郁对于自己谈起娱乐圈的一些趣事丝毫不感兴趣,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印证心中那个恐怖的猜想。所有爱情是否都会浓时转淡,他常常惊惧地观察着姜厌郁,恐惧于姜厌郁对自己失去兴趣之后下一刻会提出的言语。

    所以赵瞿可以看到那时候姜厌郁敷衍着应付完自己之后,又经常注视着他。

    其实许多危机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铺垫。

    只是他总觉得那些都无关紧要,他并不知道那时候姜厌郁的眼神中的情绪是悲伤,是横亘心中的介怀。

    脑海中闪过的一些画面光怪陆离,赵瞿紧盯着姜厌郁,他没有说话,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所谓的意义到底是真是假。

    进娱乐圈之后他才知道姜有为之前在书房和他谈话让自己接手姜家,公司一分钱都不会留给姜厌郁是种试探。

    姜有为的本意是养蛊争斗,要看他们竞争手段当中会留有多少心软。

    但是那时候正好他是个年轻的少年,少年面对爱情总拥有无惧任何挫折勇气和决心,所有选项和思考都会被焚烧殆尽。

    只要面对分岔路口,他就会奔赴和姜厌郁快乐生活在一起的那一个。

    初入一窍不通的娱乐圈说不辛苦是假的,拒绝再听姜有为口口声声的血浓于水,他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感知镜头,对着陌生人表演爱恨。

    决定在一起时候那句“我就把姜家还给你”一下子变成了口头支票,最开始姜厌郁面对他职业道路的选择心里很不舒服。

    对方是良善小心的圣人,可是很好笑的是,自己自负聪明,关于生命和血缘的意义在来姜家之前就已经思考了无数次,他来姜家只不过来确认自己父母的形象。

    无脚鸟本就不适合飞翔,他又不是姜厌郁,他有什么理想,顶多看着姜厌郁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心满意足了。

    反正姜有为正值壮年,自己又专业对口,以后姜厌郁接手姜家,他就减少娱乐圈工作,姜厌郁自由画画,他帮忙管理公司事务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娱乐圈里很多媒体嘴巴很毒,稍有不慎之前的努力便会一夕崩塌。在自己因为《少年意气》大火之后,经纪人给他接了许多的工作,深夜时段的航班或者连日的通告,采访话题五花八门,从爱吃的蔬菜到相伴一生的理想型。

    他开始辗转于各地,不断和各个节目确认流程,准备着周全得体的采访回答,像玻璃墙内完美无暇的标本,偶尔能瞥见经纪人略带怜悯的眼神。

    那时候他已经无意看到经纪人手机,聊天记录上姜有为发出的每一句话他都还记得。

    [赵瞿随我,这小孩冷静沉稳,我最开始担心把姜家给他,小郁会生活得不好。他混娱乐圈也行,有野心能出头,公司以后交给小郁,他也会帮忙的。]

    [让他再忙一点,忙的事情多了就知道自己多幼稚了,两个人都天真得要死,还觉得我看不出来。]

    [用公司全部资源把赵瞿捧红,一个人笑话他们不害怕,等赵瞿火了,千万个笑话他们关系的人,我不信他们不觉得丢人。]

    不知道姜有为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是说爱意真的这么难以隐瞒,明明在姜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尽力假装着不熟。

    暗自窥视的眼睛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星野捏着他的经纪合约安排工作,面对绯闻通稿不做一点公关手段,加上因为处理姜厌郁奖项的事情,他回到姜家,最恐怖的想法终于成真,姜厌郁哀求着他们分手。

    人生到底有多少错过和遗憾,那段时间里,经纪人未曾向自己透露出一点姜有为病危的消息,所有工作都被安排到了国外。

    他看着那漆黑的牌位,一个人的算计和关爱最后成了这样小小的一块木牌。

    姜厌郁在他离开的最后那一刻很平静地对他说:“赵瞿,你的父亲去世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他突然才知道,原来无脚鸟不打算飞翔也会死亡。

    -

    赵瞿喉头微哽,自顾自地道:“我们分手之后那部电影我怎么演感觉都不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演戏这种能力。”

    “导演镜头本想表现出情感流动的感觉,结果我所有情绪都浮于表面得过分,差点把他气死。”

    皮囊在地上映出模糊虚缈的影,堂内堂外皆是光影轻融。

    这一刻好像只有心脏轻盈又沉重,像是压着石头的蝴蝶,他瞬间明白姜厌郁多年之前的不断自我贬低的恐惧感是从何而来。

    分手之后再面对镜头,他也变成了不断陷入自责和自我怀疑当中的姜厌郁。

    “他每天在监视器后面盯着我,说来也好笑,第一部电影我像一个勉强可雕的木头,第二部电影我又努力学习了那么多表演技巧和方法,想在这个行业深扎根。”

    “到了第三部电影,他一天教我八百次,我还是演不出他想要的那种情绪。”

    姜厌郁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情,他想起网络上那些新闻评价,道:“他们都说你很有天赋,这三部电影部部精品,你是天生的电影脸,你出现在镜头当中就会有故事感。”

    赵瞿带着嘲弄地笑了笑,对方说的画面切割折叠成了正反两面,一面是玻璃房之外赤诚纯粹的爱意喧嚣,一面是关于一无是处的斥责和辱骂。

    光和影在两幅画面当中曲折流淌,交错不分。

    赵瞿眼底没有波动:“曲水接了我的经纪权,跟组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不太好,上映期间公关营销了许多通稿。”

    “也可能还有我的粉丝实在不能接受我掉落下去给我找了借口,那会《深水暗流》上映的时候,他们看完都发微博说我演技更上一层楼来着。”

    姜厌郁不知道该说什么,带着强烈攻击性的想象碎开一道缝隙,那些恐惧和嫉妒像是泡沫,轻轻触碰即刻消散。

    赵瞿眼角弯深,却实在不能笑出来,仿佛看明白了姜厌郁的心思,他叹气道:“听完感觉怎么样,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路途顺利,看似闪耀的光环是由无数个欺骗和精心伪装蓄力得来的。”

    对方西装插兜,立在姜厌郁面前,杏眼看着他,模样有些久违地熟悉。

    或许只有站在真善美的制高点上才能够抢占先机,这句话说出来,角色仿佛变换,赵瞿开始接受姜厌郁的审判。

    前男友过得幸或不幸哪个更叫人满意?

    爱一个人就会有种种幻想,把所有美好的品质和期盼都寄托在这个人身上,哪怕自己受到辜负和伤害,也暗自觉得光阴始终会厚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