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寒雪行
次日, 如炼睁开眼,身边的床榻是空的,傅烟不知去向。
不过算算时辰也知道傅烟早该起了, 那小孩一贯勤劳,每天天不亮就起, 起来又是忙忙碌碌一整天。
他不在也好,如炼心想, 省得他又缠着要一起去。
如炼现在只有元婴修为,要去的地方听起来也不在凡界,所以如炼完全没有把握能护傅烟一路周全。
如炼决定趁此良机快速动身,于是他一路疾步如风往山下走, 却在山门口看到一个身影。
如炼:“……”
千算万算, 没算到人早就在这等着堵他了。
傅烟蹲在地上,背后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身旁堆了一小堆树叶折成的蚂蚱,似乎早已等得百无聊赖了。见了如炼, 他连忙站起来,笑容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灿烂:“炼哥!”
“你就非得跟着?”如炼有点头疼。
傅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响亮地“嗯”了一声,还说:“你是病人, 病人是需要照顾的, 我可以照顾你!”
如炼看着他身旁那堆蚂蚱:“……你没睡?”就这么叠了一晚上?
“睡了!”傅烟笑嘻嘻地说,“但是炼哥起得也太晚了呀。”
如炼吃了瘪,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路过傅烟时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傅烟也不恼, 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
如炼注意到傅烟跟得有点吃力,故意加快了脚步, 傅烟于是只能小跑起来,过了会,如炼又骤然停住了脚步,傅烟没反应过来,直直撞了上去。这一下撞得结结实实,连如炼的后背都被撞得生疼。
如炼突然后悔起来,转过身去问:“撞疼了吗?”
傅烟怪委屈的,捂着鼻子点点头。
如炼:“让我看看。”
傅烟躲开了如炼的视线,觉得他有点幼稚:“你故意的。”
如炼正要道歉,却听傅烟又说:“我知道我不会法术,不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但我不会拖后腿的。”
他把手放在耳边,竖了三根指头出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我发誓,如果碰到危险我一定跑得快快的,绝对不会不明不白地死掉,更不会拖累你的。所以你不要赶我走了,炼哥。”
傅烟把手拿开之后,被撞红的鼻子就露了出来。如炼看了一会,最终还是在诚恳这一必杀技中败下阵来。
他掏出一枚玉戒,捏在掌中:“这是我姐在很久以前给我的,等下你不要被吓到。”
“炼哥还有个姐姐?”傅烟很稀奇,“你没跟我说过,也是个神仙么?”
“嗯,很厉害的神仙。”
傅烟小声地“哇”了一声,见如炼要施法了,便住了口,安安静静呆在一旁。
只见空气中好像飘过去了什么东西,白丝丝的看不真切,这些东西聚在一起,慢慢形成了一朵松软的云,刚好能坐下两个人。
如炼自己先走了上去,随后冲傅烟伸出了手,将他也拉了上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腾云驾雾啊……”傅烟摸了摸屁股旁边的云,“软软的,和棉花一样。”
如炼无声笑笑,用记忆中清元教他的法子驱动了仙云。云朵慢慢飘上了天,傅烟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掉下去,眼睛也紧紧闭了起来。
如炼是第一次乘云,也有点紧张,只不过不会在傅烟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两人都不知道这极西之地到底在哪,傅烟闭着眼睛颤抖着说:“听名字……应该在很西边的地方吧?”
如炼说:“那就往西飞吧。”
清元教他,要去什么地方便将神识注入仙云,然后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地方就行了。
但具体要怎么想,是想名字就行,还是想那地方的样子,清元没教给如炼,于是如炼就把极西之地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仙云也一直飞一直飞,直到周围越来越冷,入目也是一片冰原,如炼才知道他们没走错路。
这地方一看就不像凡界会有的景象。
“我们就不落下去了,下面太冷了,”如炼对傅烟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找到万年寒冰了就回来。”
傅烟点点头,于是如炼就轻飘飘地跳了下去,风扬起了他的袍角,傅烟看得眼睛都直了,又是一阵惊叹。
如炼莫名觉得很受用,悄悄扬了扬嘴角。
他本以为地面上会更冷的,但下来后感觉其实还好。
触目都是雪白,难辨南北东西,如炼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万年寒冰长什么样,便只能凭着本能选了一个方向。
走着走着,天上渐渐飘起了雪花,只顷刻之间便演化成了暴雪,如炼猜测自己的到来可能是惊动了这里的主人。
他把灌进脖子里的雪掏出来,冲着半空中纷扬的风雪扬声道:“晚辈名唤如炼,从白水村来,此次是为求万年寒冰而来!”
无人回应,但风雪更剧了,如炼不得不弯下腰去躲刀子一样的狂风。
“我知道前辈可以听到,”他咬着牙道,“我叫如炼,只求前辈能给我一块万年寒冰!”
是时,半空中突然传出一道浩荡的嗓音:“不给,滚!”
如炼没想到这东极这么不客气,愣了一瞬,又道:“事关白水村白水宗上下数千条性命,还请前辈能——”
“说了不给就是不给!”那声音打断了他,“还不快滚?!”
如炼的身形晃了一下,但还是站着没动。
他这态度似乎激怒了东极,天地间的风雪突然像生出了意志的猛兽一般向他袭来,他的衣服在狂风的肆虐下已然破碎,浑身布满了血口。鲜血渗出,与冰冷的雪花交融在一起,整个场面简直触目惊心。
但他不能就这么走了,傅烟还指望着他,那些百姓还指望着他。
他的身躯在颤抖,却透露出一种无法撼动的坚毅,寒风倒灌进嗓子里,几乎能尝到血腥味了。
如炼捂着嘴猛咳一阵,从喉间逼出一句沙哑到吓人的声音:
“你既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为何见死不救?”
说这话时,他双眼的寒意更胜过周围的风雪,这句话很快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但在他说完的一瞬间,风雪戛然而止。
如炼向前一扑,跪倒在了地上。
遥远的白雾中缓缓现出了一个人来,那人走到他的面前,吐息间的寒意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扑在了如炼的后背上。
“你是凡人?”
如炼知道,这人就是东极,
东极话语中带着很强势的威压,但如炼却挺起了脊背,咬着牙说:“茫茫众生中的一个罢了,不足挂齿。”
闻言,东极怔了一瞬,似乎是没想到如炼会这么回答。但很快又笑一声,道:“区区凡人,也敢来极西之地求取万年寒冰。”
区区凡人……
说来也奇怪,如炼骨子里是神仙,却作为一个凡人长大成人,凡人师兄弟忌惮他,不愿与他来往,可在真正的神面前。他又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如炼终于抬起头来,扬着下颌,直直看向了东极。
“那寒冰是救命用的,数千条性命都只能指望它来救,”他说,“我有一个妹妹,眼下已经病入膏肓了,这是你们神作下的孽,自然应该由你们去了结。”
东极却道:“神作下的孽,又与我何干?”
“你不是神吗?”
东极看了如炼一会,蹲了下来:“我欣赏你的毅力,一个凡人能走到这里确实不简单,但这世间的生死都与我无关,我无权插手,自然也不会为了你的妹妹就给你万年寒冰,所以你还是哪来的回哪去,不要等我动手。”
如炼不明白,东极明明是神,为什么无权插手,但东极没再解释了,直起了身,又慢吞吞地隐到了风雪之中。
东极已经走了,如炼还在原地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连浑身的骨头都被冻麻了,这样下去估计真的要被冻死在这里,如炼这才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他又怎么跟傅烟交代。傅烟一定不会怪他没有带回万年寒冰,没有人会怪他,但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一双从充满希冀到渐渐失望的双眼。
就在这时,脚下的雪发出窸窣的响动,雪面簌簌地陷了下去,如炼便后退一步,只见从雪里钻出来一条幽绿的蟒蛇,口中还衔着一块透彻的冰晶。
这蛇体型巨大,如炼下意识摆出了应战的架势,却见蟒蛇身形一晃,倏然幻化成一位明艳的女子,手中的冰晶就递到了如炼的面前。
如炼没接。
“拿着吧,”女子冲他笑了笑,“这是你要的万年寒冰。”
如炼还是没动,警惕地看着女子。
女子也意识到了如炼的戒备,道:“你说你叫如炼,你爹是神君?”
如炼有些意外,迟疑了两息,“嗯”了一声。
“我叫山欢,算起来,你爹娘和我族上还有一些不浅的交情。”
如炼看看那块寒冰,又看了看女子,“你是因为我爹娘是神仙才帮我的。”
“倒也不是,”山欢笑了,形状姣好的唇形慢慢扬了起来,“你应该不知道,你还在你娘腹中的时候,神君曾经赐婚你我,但被我拜托我娘回绝了。”
如炼挑了挑眉,他从不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这寒冰是我瞒着他拿出来的,”山欢又道,“你收下之后就赶快走,省的被他发现了又要发脾气。”
“……他不会为难你吗?”
“不会,”山欢把寒冰塞到了如炼手中,“他看似不近人情,其实最是面冷心热,这些只不过都是他的宿命而已。我数年前因故负伤,若非他救下我,又悉心医治,恐怕这会我早都命丧黄泉了。”
手中的寒冰沉甸甸的,隐隐的寒意顺着掌心传来,如炼下意识握紧了。
“……多谢前辈。”
“不必。”山欢又笑了笑,“总归也是我悔婚在先……走吧,日后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来妖界找我就是。”
说完,山欢又变成巨蟒,钻进了雪中。
第72章 观礼
如炼带着寒冰往回走, 傅烟见如炼一身的伤吓了一跳。
“怎么搞的!”他忙从包袱里找出衣物来撕开给他包扎,“那个神仙难为你了,是不是?”
“……没有。”如炼淡淡地说。
以他现在的实力确实无法与东极抗衡, 可出于自尊心,他并不想让傅烟知道刚刚在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烟长长叹了一口气, 包扎时还怕弄疼了如炼,下手轻得像什么似的, 如炼跟他说没事,他还不肯听。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傅烟的睫毛有一点颤抖,许是想哭又忍住了。
“我也不全是为了你妹妹。”如炼安慰他。
傅烟点点头:“还有村子里其他人, 还有山上的仙人们。你很了不起, 炼哥。”
如炼有点不自在:“也不用这么夸我。”
“我说真的,”傅烟吸吸鼻子,稍微抬起眼来,“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如炼在心里对他说:你也很了不起。
小小年纪就撑起了一个家, 照顾妹妹,照顾奶奶,和成年男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明明活得那么苦, 面上却总是笑着的……傅烟的了不起远远超乎了他自己的想象。
如炼想, 回去之后要好好求一求武高,求他同意将傅烟收为宗门弟子。这不是如炼第一次萌生要带着傅烟一起修炼的想法了,但他一直没想好要不要给傅烟说。
更何况,武高已经不收徒弟了, 宗门那一关也得过。
从长计议吧。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治病,有了万年寒冰, 一切应该就能迎刃而解了。
武高没想到如炼真能把万年寒冰带回来,喜出望外地把所有还能动弹的都召集起来,手背敲着手心,在山头起了一个阵,让如炼把寒冰端端正正地放到阵眼处。
这块寒冰形状并不规则,看上去像是山欢用蛇口生咬下来的一样,一放下就骨碌碌滚来滚去,如炼便干脆坐在阵里扶着它。
按书上所说,还需要一个引子,也就是需要一个心念毫无杂糅的人来引出这些恶念来。
武高要作法,所以这个人选就只剩下傅烟了。
“我不同意。”盘腿而坐的如炼立马道,“他无修为傍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谁能保证他还能活蹦乱跳地出来?”
“你先别急,炼哥,”傅烟远远地冲他笑了笑,安抚道,“先听听武仙人怎么说。”
武高说:“傅烟这样毫无杂念好孩子确实少见,就连新生儿都做不到,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况且我们也只是借他的躯体一用,不会有什么大害的。”
如炼:“我不行么?”
武高什么也没说,一脸“你自己看看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如炼把脸别开:“那我不管。”
这就是明摆着在耍无赖了,傅烟也看不下去了,在征得武高同意后便小心翼翼踏入了阵法,走到如炼身旁坐了下来。
“我觉得还是我来吧,”他用胳膊尖轻轻碰了碰如炼,“能救下这么多人,我也很开心呀。”
“不行。”
“炼哥!”
“……”
如炼沉默了,过了一会,叹了口气:“好吧。”
他又看向武高:“我能就在这坐着吗?”
——这样能离傅烟近一点,万一施法时有什么不测,也能及时出手相救。
武高点点头,默许了。
整个作法持续了一整个晚上,不断有黑色的东西飘进了阵法,顺着傅烟的身体转了一圈之后,最终归于如炼掌底的那块寒冰。
整个过程中傅烟都没有表露出什么不适,唯独快结束时额头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如炼本要叫停,却被傅烟拉住了胳膊。
如炼回眸一看,傅烟冲他疲惫地笑笑,摇了下头。
“就快结束了。”傅烟的声音也很虚弱。
如炼抿了抿唇。
他在想,如果他够强就好了,他身边的人都不用受这些苦了。
好在最后傅烟安然无恙,待阵法中的微光完全消融,如炼才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他真怕那个少年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明明身为神裔的他才应该承担更多责任的,结果这一切居然要傅烟替他去做。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一瞬生出的不只是对傅烟的同情和爱惜,还有一种生而为神的怜悯之心。
借着这悄然而生的怜悯,如炼的修为在一瞬间就突破了元婴之境。
五彩斑斓的光从如炼的丹田处迸发而出,连带着傅烟都被笼罩其中,大病初愈后的所有人都被立马吸引而去。
“我没看错吧……”在座的人无不瞠目结舌,“这小子就这么坐着突破了元婴?!”
“没有吃丹药,也没法器助阵……莫非他真是神仙下凡了不成??”
在炫光中,如炼握住了傅烟的手。
“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他郑重其事地对傅烟说,“还有小云。”
傅烟愣愣地看着如炼。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仙,他想,一定就是如炼现在的这番模样——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是五年。
班仪和武高的儿子班小轩出世了,随了班仪的姓,出世那天,山欢还亲自送了贺礼来。
她这几年常来找如炼玩,可惜如炼忙着修炼很少能跟她闲逛,所以她反倒是和傅烟关系好了起来,尤其中意傅云的厨艺,每回来都非得要蹭上一顿才行。
如炼的修为依旧涨得飞快,这会儿离登仙只差最后一点,登仙之后,龙身得以重塑,到时候清元就会来迎他回去了。
说来也怪,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期待重返神界,可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又突然留恋起凡间的一草一木来了。
就比如那条河,他就是在这里拦下了傅烟差点被水冲走的浣衣盆,也因此得以和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那日之后如炼把修炼的事同傅烟说了,傅烟没答应跟着他修仙,武高也没同意。
傅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尽管在如炼眼里他这好那好,但他没有灵根,估计连筑基都难,武高当然不会愿意傅烟一腔热血拜入仙宗最后却败兴而归。
所以,登仙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那么频繁见到傅烟了。
如是一想,坐在河畔发呆的如炼有点烦躁。
他捡起一枚石头往水中心砸了过去,砸出了一大片水花。
“炼哥!”
如炼向身后看去,傅烟站在几步外的距离向他招手。
傅烟已经有二十岁了,这五年来身量又窜了一截,也长开了,比原来更俊美了,外貌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农户,偏偏气质还是一样的淳朴。
“原来你在这,”他还是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有一个很浅的涡,“欢姐来了,小云做了炖鱼,问你去不去吃呢。”
那笑容太耀眼,如炼别开了眼睛,“不去了,你们吃。”
傅烟在他身边坐下来:“想什么呢,不高兴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这儿,”傅烟指指他的眉间,“皱得很浅。”
“太阳太刺眼了。”如炼虽这么说着,还是下意识松开了眉心。
他沉默了一会,又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一边说:“傅烟,我快要登仙了。”
“登仙是好事啊,”傅烟侧着头看了一会,也跃跃欲试地捡起一块石头,“你本来就是神仙,自然该回到天上去的。我听武仙人说,你渡劫的时候宗门所有的弟子都要聚起来观礼,说看你登仙他们也会有心得呢。”
他把石头搓热了,瞄准角度平着丢出去,一番架势看着真挺那么回事儿,可惜只打了两个蹦。
如炼看着他逆光的背影:“那你来吗?”
“嗯?”
“观礼。”
“嗯……”傅烟想了一会,“如果没有农活我就去。”
“你来吧,”如炼道,“到时候肯定可壮观了。”
“真的?”傅烟猛然转过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我要去!”
如炼笑了。
傅烟就在这一点上还和个小孩一样,对修仙这些事稀奇得很。
如炼入关渡劫当日,白水宗的山头上挤满了人,喧闹的人声几乎要将天穹都掀翻了。
原因无他,身为弟子,如炼竟比师父先一步登仙,而且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这是什么概念?人家二十五岁可能才堪堪筑基,可他却是要飞升了!
这么一来,所有人的嘴都闭上了——再有什么良药也不可能让人在二十年之内从筑基到登仙,更何况武高还卡在登仙的瓶颈上一直突破不了呢,倘若真有良药,第一个飞升的就不会是如炼了。
所以现在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他们的师弟可能真的是神仙下凡来的。
如炼不怎么在乎他们怎么想,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连个眼神都没留下。
他看了一圈,没看到傅烟的身影,便猜他可能今天有农活正忙,虽有点失落,但也没什么办法。
等傅烟忙完后气喘吁吁地爬上白水宗,人家跟他说如炼都已经闭关去了。
傅烟遗憾地“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捏着袖子呆愣了好久,正要走时,一个小弟子叫住了他。
“如炼师叔说,他这次闭关估计也就一个月左右,等他快飞升那天让我去叫你来观礼!”
傅烟道:“也就是说现在还没飞升呢,是不是?”
看见小弟子点了点头,傅烟这才放下心来:“吓死个人,我还以为错过了呢!”
小弟子被他逗笑了:“没有呢,到时候我去叫你!”
傅烟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塞给了小弟子,这才放心下山去了。
过了月余,傅烟每天左等右等都不见小弟子来找他,还以为是不是小孩忘性大给忘了,但再一想,如炼如果出关应该也会来找他,所以应该不是忘了,大概是还没到那一步。
于是他每天都习惯性往村口看上几眼,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个月。
这天,天上乌云密布,隐有雷声不绝于耳,傅烟从起床后就觉得有点预感,结果吃过午饭后果然见那小弟子跑来了。
“要飞升了!要飞升了!”
“炼哥渡完劫了?”傅烟的心跳极快,仿佛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还有最后一道!”小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傅烟连忙擦干净手,跟着小弟子一步一步爬上了千级台阶。
刚登上山顶,半空中又响起了一声巨响。
傅烟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只见天上的乌云都低垂着,仿佛马上就要砸到头上一样。
“没事的,”小弟子咽了一口口水,“宗主都施了好几层结界了,这天雷不会误伤到我们的。”
“看着挺吓人的……”傅烟笑了笑。
“因为师叔厉害啊,”小弟子说,“越强的人,渡的劫也就越强呢。”
“那是。”傅烟莫名觉得挺自豪。
然而殿中聚集的百名修士却坐不住了,这雷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殿中的窃窃私语就一直没停下来过。
一人面色惶恐:“这动静……不大对劲吧?”
“没事的,”一个人安慰他,“只是登仙而已,再大估计也就这阵仗了。”
“也是……”
“就放心吧,没事的。”
虽是这么说着,但没人真的放得下心来。
随着雷声愈发震耳欲聋,到后面几乎没有人说话了。
一直到最后那道雷降下来的时候,所有人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快跑!!!”
一声凄厉的呐喊划破云霄,扯回了所有人的神智。
——这压根不是登仙,而是登神之劫!——
最后这一道天雷整整劈了一天一夜,神劫的威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不只是白水宗,连带着白水村都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待一切平息,宗门已然不复存在。
山头被削下了一半,偌大的白水宗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瓦片石砖碎了一地。
白水村连着白水宗上下约两千条性命,无一生还。
第73章 雨未歇
一场雨从混渊海一直下到了妖界, 微风轻拂,细碎的雨滴从天空飘洒而下,参天巨树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雨水就这么轻轻顺着树叶的尖端汇成一条雨线,落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挥不去潮湿气息。
山欢踏进门,将门反手虚掩着, 回头却正好对上一双深不了见底的双眸,“你醒了?”
一天前,山欢正要睡觉时却听房门突然被叩响,开门后就看见楼烬要死不死地扒着门, 单手抱着胸口开了个大洞的江灼。
山欢吓了一跳, 正要问出了什么事,楼烬开口就是一句“救他”,然后就彻底昏死过去。
一直到他意识全无,他的手都不肯松开。山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根一根指头掰过去, 才发现掌心里是江灼的心脏碎片,已经将他整个掌心划得血肉模糊了。
待楼烬醒来,已是一天之后了。
当时雨还没停,江灼就躺在他的身边, 被子将将掖到了肩膀, 恰好能把胸前那吓人的大洞遮住。
——若非脸色太白,这么看过去就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睫毛那么长,下颌线是流畅的曲线,再往上就勾勒出圆润如玉的耳珠, 和记忆里的傅烟长得一模一样。
但又不一样。
楼烬想。
如果要他说的话,其实他也说不出来个什么所以然, 但总觉得就是不一样。
山欢的出现打乱了楼烬的思绪。
他又盯着江灼看了一会,才问:“……他怎么样?”
“先放宽心,”山欢说,“我施了法术,他一时半会也无性命之忧,待你养好金丹,尽快想个法子把他的心脏粘回去就是。”
“当时……当时妖君能看出我身缺一魄”楼烬目光还没收回来,仍旧是看着江灼,但话却是对着山欢说的,“所以现在应该能看得出来我已然神魂俱全了才对。”
“我能看出来啊。”山欢莫名其妙,晃着腰肢走进来,往桌上摆了两杯茶。
楼烬:“我是说……”
声音戛然而止,山欢“嗯?”了一声,等了半天没等到楼烬的下文,才道:“哦,你想说你是如炼?”
楼烬有些意外,看向山欢:“妖君果然看得出来?”
“我不是‘看’得出来,”山欢说,“我是猜的。”
楼烬怔了片刻,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冷了下去。
“清元前辈还在混渊海,”他说,“她拼死将我和赴烟送走,自己却……没能逃出来。”
“等你大好了再去考虑救别人吧,这会去了也是送命,”楼烬的声音很哑,山欢有点听不下去了,便问,“你还能动么?”
楼烬点点头。
山欢冲他招手:“过来喝茶。”
楼烬道:“我不喝茶。”
山欢挑了挑眉:“我记得如炼原先最爱喝茶。”
楼烬下意识想说他又不是如炼,到嘴边又止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山欢敏锐地觉察出了他微妙的情绪,安慰道:“我觉得你还是别想那么多,先调养好了再说。”
楼烬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笑意只在唇边止住了。
他撑着床榻起身,山欢则举起茶杯递到他的面前。
楼烬接过来,慢慢抿了一口。
“那你那些记忆呢?”山欢问,“都想起来了?”
“我只能想起来在人界那些过往,从我登神……从白水宗被灭门之后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白水宗灭门啊……”山欢回忆着,楼烬的脸色则显而易见地一僵。
山欢识趣地装没看见,道:“后来你苦寻多日,终于把所有弟子的神魂一一找了回来,炼就了一个千面人。”
“……就是冥君?”楼烬慢慢地放下茶盏。
“嗯。”山欢点了点头,“但是班小轩年龄太小,又死去太久,神魂已经逸散了,所以你便抽了自己的一缕神魂为他炼就了一副躯壳,这才有了今日的班小轩。”
楼烬又沉默了。
良久,才呼出一口浊气,道:“我害死了他们一家。”
这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尽管没有人料到当年如炼会一举登神,事实上世间也从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过,不管是不是神仙的子嗣,基本都是人、仙、神一点一点登上去的,就算天生神格也并不意味着生下来就是神。
但他们还是因如炼而死。
明明还差一点……武高班仪便得以登仙,所有人都可以得偿所愿,这样的死法未免有点太过于令人唏嘘。
“可以这么说,所以冥君一直非常恨你。”
山欢一直在观察楼烬的神情,“在你登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愿意见你,连带着也不怎么待见赴烟,在你神魂俱灭之后,赴烟记着你对班仪母子的愧疚,可没少往冥界跑。”
楼烬明白了,怪不得当时是江灼来替班仪偷玉冥杯,原来是在替如炼偿那些还不完的债。
……世上还真有这么执着的人。
“说起来……赴烟的赴字,应该是奔赴的赴吧?”
山欢嗯了一声,道:“其实是他自己这么叫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个凡人傅烟。”
“如炼……”楼烬改口,“我当时,对他好吗?”
“很好,但其实也不好。”山欢半靠在桌边,支着下颌,眼神也飘到了江灼那边去,“我认识傅烟,也清楚我弟弟的性子——你也看得出来,他们两个真的太不相同了,一个热烈得像天上的太阳,一个内敛又木讷,一看就是一块石头。”
楼烬顿了一下,道:“我不明白,因为他像一块石头,所以我就对他不好?”
山欢收回目光:“你还记得赴烟是怎么诞生的吗?”
楼烬摇了摇头。
“当时凡人傅烟早就魂飞魄散了,”山欢说,“你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的魂魄,便只能从他的墓前拿走一块石头以作纪念,但恰好有一缕残存的魂魄寄附在这枚石头上——就只有一缕,但就因为这一缕神魂的存在,加上你千百年来天天盘那石头,它才终于得以开灵化形,成为了现在的赴烟。”
也就是说,在江灼身上只有一缕神魂是属于傅烟的,所以他们是同一个人,拥有相同的容貌和身形,但性格却大相径庭,记忆也并不相通。
所以,如炼当时期盼的是凡人傅烟的重生,而非现在的赴烟。
山欢的记性不是一般的好,又或者这些事本就不是能忘却的,故而都过去这么这么久了还依旧能如数家珍。
“你收他为徒,教养他,培育他,细心呵护,但你会在发现他和凡人傅烟的不同时,时常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连你自己都察觉不了的失望来。你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刻意表露出来过,但是他能感觉得到。所以他拼了命地对你好,想要偿还你对他的恩情——他这颗心脏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是为了救你,只可惜没救下来。”
楼烬眉尾一跳:“——神魔大战?”
“不错,神魔大战。”
“堕魔之后,你作为魔君几乎可以说是称霸六界,公上胥对你早有忌惮,于是设下阴谋造谣构陷你欲图不轨,于是率众神围剿讨伐。最后你被架上了混渊海的白玉台,奄奄一息之际,赴烟替你挡下了致命一击。”
说完,山欢看着他,慢慢地补了一句:“当时,我也在那。”
楼烬默默握紧了拳,回眸看向榻上那了无生机的人:“他……”
“按他的说法,是想偿了你这条命,也算是还了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但我总以为他是喜欢你。”山欢笑了笑,玩笑道。
但楼烬没笑出来,他的眸光冷了一瞬,很快又将那突兀的杀意藏了下去:“若早知如此,当年我重返神界,登临神君之位时,就应该杀了公上胥的。”
山欢突然说:“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登神还没多久就凭着自己的实力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一直杀到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我早听说人家讲‘天命之子’,当时我才见识到,原来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楼烬顿了顿:“……欢姐谬赞了。”
闻言,山欢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也跟着赴烟这么叫我?”
楼烬愣了一下,抿唇一笑,揭过了。
这是他从进屋后第一次露出笑来,山欢觉得新奇,又觉得有点可惜:“都过去那么久了,反正你也想不起来,倒也不必这么沉重。”
楼烬又问:“那我到底为什么没杀了公上胥?”
山欢想了一下,道:“具体为什么我给忘了,但总归是你心软了。”
“……心软?”
“毕竟当时公上胥还小,”山欢说,“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和你当年被送下凡界时差不多。”
楼烬轻嗤一声,讽道:“……百无一用的怜悯和同情。”
山欢笑了:“你这么说自己的?”
楼烬:“……”
事实上,尽管拥有了如炼的记忆,楼烬依旧很难把自己和如炼联系在一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如炼,但又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跟他没关系。
从这点上说,他和江灼是一类人,都拥有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往,都和彼此有着那么深的联系。
“如果当时是东极在,估计公上胥就不成气候了,”山欢笑容淡了些,“在你第一次要提神界众人引去恶念时我就找过他,后来你被围剿那一次我又去找过他,他两次都没同意出手。”
这句话勾起了楼烬的回忆,他顿了顿,道:“其实我能理解东极,就像他说的,他有他作为上古神兽的宿命,他若真能随随便便出手,天地就乱套了。”
“我当然也知道,”山欢慢悠悠地玩着颊侧的头发,眼神从江灼身上慢慢移到了窗外。
半晌,又道:“……我一直都知道。”
楼烬了然:“你是觉得……如果有一天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担心他什么也不会做,是不是?”
山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其实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做什么。”
山欢说完就喝茶去了,楼烬却总觉得她这句话应该还有没说完的后半句才对。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做什么,但我怕那一天真的到来时,看到他无动于衷的我还是会崩溃,会失望,会怨恨。因为我不想变成那样,不想让两人曾经的耳鬓厮磨和山盟海誓止于怨怼,所以我选择离开。
山欢起身去榻边看了一下江灼的情况,楼烬也跟着站起来。
山欢将江灼身上的薄被往下揭了一点,探向他的颈间,而楼烬则不忍再看那黑洞洞的缺口,下意识别开了目光。
“怪不得赴烟说你和东极是孽缘。”他冲着山欢的背影道。
“也算是吧,”山欢泄愤似地捏了捏江灼的睡颜,“但要我说,你和他才是真正的孽缘。”
她收手起身,转了一半的脸过来:“你知道吗,赴烟重生之后过了大概一百多年吧,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楼烬:“什么话?”
“你说,你觉得那个站在白水河边对你回眸一笑的少年永远不会回来了。”
“……”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说这些……楼烬觉得山欢是有意报复。
他就不该说“孽缘”那两个字。
山欢还觉得不够解气,雪上加霜道:“你怀念凡人傅烟其实没什么错,几年相处下来,我也待他如亲生弟弟一般,所以我也很难接受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但你知道吗,我和你的区别就是,我接受了傅烟永远回不来的事实,而你却总透过现在这个赴烟去看一个已经回不来的人。”
楼烬:“……别骂了。”
山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状,楼烬有点无奈。
都什么时候了……还真笑得出来。
“其实你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也挺好的,”山欢笑够了,“不然我怕你愧疚到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弟弟。”
楼烬想说,但有的事也不是说记不起来就能揭过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江灼,于是他便问了。
“我记得他很喜欢梨花,待一切平息之后,如果我送他很多很多梨花的话……”
山欢不说话了,嘴角微扬,要笑不笑地看着楼烬。这位身量九尺的男人此时显得异常局促,目光游移不定,双手本是舒展的,不知什么时候攒成了拳。
整个场面就变得有点微妙了,山欢可是人精中的人精,怎么可能不明白楼烬到底要问什么。
“你随我来。”她率先一步往屋外走去。
楼烬紧随其后,跟着山欢七扭八拐,面前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楼烬这才想起来,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江灼存放魔骨的那个石室了。
门口有一层结界,是山欢设下的。
她一边施法解开结界,一边回头对楼烬说:“他之前去人界时偶然见到了漫山遍野的梨花,便问你能不能带回去种着,他本以为你不会答应的,结果你破天荒同意了。”
随着结界的解除,石室便一览无余。
楼烬透过黑暗看去一眼,发现里面竟堆满了酒坛。
他太熟悉这世间的佳酿了,只靠气味就知道这是他最爱喝的桃花酿。
——然而江灼几乎是从不喝酒的。
山欢还在接着说之前的事:“后来无上宫里总是种着梨花,那都是他从人界一棵一棵搬过来种下的,这也是他在无上宫里留下的唯一一个属于他的东西。”
酒香扑鼻,楼烬觉得自己心跳快了些,眼神便移不开了,心不在焉道:“原来他竟会对你说这些心思。”
“你不觉得他很好懂吗?一看就知道了。”山欢神秘兮兮地靠近,“比如我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桃花酿。”
楼烬明知故问:“……为什么?”
“你自己去问他啊。”山欢说。
楼烬终于笑了。
都不用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
待重新回到卧房,山欢突然拉住了楼烬,道:“如果赴烟永远都想不起来你和他在凡界的那些过往,你会觉得介意吗?”
楼烬转过脸来:“为什么会介意?”
山欢没说话。
“想不起来才最好。”楼烬道。
山欢心头一跳,就听见楼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他才永远是江灼。”
第74章 善后
江灼的心脏之前是用神魂粘回去的, 这次不能再用同样的方法了,于是楼烬在想,倒不如用万年寒冰冻起来, 结实又不会碎,只是不知道早有寒伤在身的江灼能不能受得住。
唯一的好事就是, 之前江灼身上的寒伤之所以一直未能祛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寒气深种进了心脏的缝隙里, 如今心脏被他自己捏碎了,这么一来寒气倒是能得以轻松祛除。
楼烬花了三天才将这心脏上的所有寒气除净,山欢又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清元还没有死,只是如今不知道被公上胥关在了哪里。
“他想杀也杀不了, ”山欢嗤鼻一笑, “当初他为了保全自己诱使所有神都签了魂契,但凡沾了血就是弑神,天罚不会饶过他的,所以他但凡想除之后快就只能走审判这一条路。”
楼烬皱眉:“这消息确定属实?”
“你不信我?”山欢似笑非笑。
“不是, ”楼烬解释,“神界中人基本都将公上胥奉为圭臬,很难想象有人会出卖他。”
“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山欢勾了勾唇, 突然道, “我得去一趟极西之地。”
楼烬瞬间了然,却道:“东极不一定肯帮忙,他总觉得觉得是赴烟和我害你们两个分开的。”
山欢却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太了解东极了, 那人根本就清楚地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他,只不过他得给自己一个能放过自己的借口而已。
东极虽是神兽, 却意外地很有人性,人所具备的缺陷他都有,而且很多情绪都会写在脸上。
“我去去就回。”山欢说。
楼烬点点头,他还得去接容嘉和易明回来。
公上胥不知道用什么说法立了名头,神界似乎是正式和魔界宣战了,自从那天起对神界对魔界的攻击就从未停下过。但魔界中人倒也不是吃素的,神界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但这漫山遍野的梨树却是被毁得干干净净。
楼烬找到了滕阴。彼时他负了伤,傅云在替他医治。
见了傅云,那些尘封在脑海中的记忆又被唤醒,楼烬有一瞬的晃神,很快又恢复如常。
“东家如何了?”滕阴坐在地上,费力地抬起眼,“为何只有你一个人?”
楼烬:“先担心你自己吧。”
楼烬走过去,蹲在傅云身边,“他伤得如何?”
“还好,”傅云说,“大多都是皮外伤,以滕阴的修为,调养两天就好了。”
“你那徒弟挺有能耐,”滕阴没好气地说,“打起架来就跑,远远地站着扔符咒。”
楼烬啼笑皆非:“他人呢?”
滕阴向一处努努嘴。
楼烬一路走过去,踩了一脚混了血的泥。容嘉面色呆滞地坐在一棵只剩下半截的梨树下,眼神空洞得吓人。
楼烬顺着一看,不远处就是一座尸山,都是死于江灼手下的神们。
“发什么呆?”楼烬开口,唤回了容嘉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的神识。
“师父……”容嘉愣愣地抬起眼,只一瞬间泪水就盈满了眼眶。
楼烬叹了口气。
“我……我没法……”容嘉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手,“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又不是魔……我……”
“所以为师早说了,”楼烬道,“从我堕魔那时起,你就该走的。”
容嘉摇摇头:“……易明上神伤得很重……为什么连他也……”
“因为他也被判定成神界的叛徒了。”楼烬说。
容嘉张了张口:“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在公上胥眼里,不是说什么都没做的人就是无辜的。”
楼烬顿了顿,又道:“你带着易明先回妖界,如果见到妖君就跟她说易明身上有蛊,估计不是轻易能解的,所以请她务必帮忙把这蛊先封住。”
“蛊……?”容嘉迷瞪地眨了眨眼睛。
楼烬点点头,这事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而且就以容嘉现在的脑子也不一定听得进去,“如果妖君不在的话——”
话语间,半空中再起风云。一看就知道神界新一轮的攻击又来了,楼烬便把容嘉从地上拉起来,划了个传送门出来,让他带着易明先走。
“那师父呢?”容嘉问。
楼烬当然不能走。
他得先替江灼把魔界保护好才行。
只一瞬间的工夫攻击就砸了下来,滕阴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提刀便走。
傅云在他身后喊:“你先别去啊!伤还没治好呢!”
“一群苍蝇……杀都杀不尽。”滕阴头也不回,阴狠的恨意几乎溢于言表。
楼烬身形一晃,下一刻则出现在滕阴身前,挡住了去路。
“你歇着吧,”楼烬道,“我来就是。”
滕阴抬起眼:“我问你,东家到底如何了?”
楼烬只能说:“……他暂时无性命之忧。”
滕阴冷哼一声,将他推了开来:“你照顾他去吧,对付这些杂碎,我一人足矣。”
楼烬只觉得江灼带出来的人和他本人一样,都犟得离奇:“……别耍帅了,又没人看你。”
滕阴脚跟头绊了一下,猝然回头。
只见楼烬缓缓抬起手,掌心即刻迸发出一道霸道的金光,滕阴猝不及防被刺了个正着,眼睛差点没瞎了。
金光散去,楼烬的掌心出现了一叠金色的片片。
滕阴:“……这什么?”
楼烬笑笑:“龙鳞。”
“龙鳞?”
滕阴瞪大了眼。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龙鳞……更何况是这么一沓摞在一起的!
楼烬轻飘飘抿了下唇,掌心催出一团火焰,龙鳞就这么在他手中烧成了灰。
滕阴不可置信:“你做什么?!”
好好的龙鳞,就这么烧了?!
只见烧成灰烬的龙鳞旋即腾空而起,化成虚影上了天,在魔界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钟罩。
每一片龙鳞都具有十足的灵力,十几片叠加起来形成结界,绝非能轻易突破的。
外面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攻击渐渐停了下来。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的功夫,滕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楼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掏出了几片龙鳞递了过来,“如果结界破了就用这个补。”
滕阴根本不敢接:“你到底是从哪里……”
楼烬豪横道:“多得很,不够就说。”
这句话平平无奇,但结合他手中金灿灿的龙鳞,听在滕阴耳中却是:爷有钱,随便花。
滕阴:……
楼烬收袖就走,阔气潇洒不留名。
看着楼烬的背影,滕阴的危机感直接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如果是这种人跟他争魔界一把手……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先清点伤员,”他回身对傅云说,“不能打的就好好养伤,还能打的跟我来。”——
“水……”
榻上的易明艰难睁开眼,嗓子哑得像生锈的钟一般。
容嘉连忙端着水递上去,易明还没喝两口,丹田剧痛发作,喝下去的混着血一并呕了出来。
容嘉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妖君还没回来,师父还在魔界,魔君不知道在哪,易明上神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而且,师父根本还没来得及说如果妖君不在的话该怎么办!
容嘉简直欲哭无泪,这段日子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每个人又都过得那么艰难,所以他连哭都不知道上哪哭去。
“上神……”容嘉抹了把泪,小心翼翼地上前,凑着易明的耳边道,“我带你去冥界找冥君陛下,但我法力不高,等下可能会有点晕,你要忍一下。”
易明闭上了眼,一点反应都没有。
“别是死了吧!”容嘉吓坏了,哪里还敢再耽搁,背着易明就往冥界跑。
然而冥界路多路杂,容嘉果不其然迷路了,转了半天都只能在原地踏步。
“冥君陛下!!救命啊!!”
他背着易明仰天大喊,希望班仪听到他的叫声能过来帮帮他,但冥界这么大,想也知道,能听到才有鬼了。
恰在这时,容嘉脑中灵光一闪。
——人头木!
对呀!人头木不就是为了问路而存在的嘛!
这会儿也顾不得怕了,容嘉找了个人头木,闭着眼睛硬着头皮问了一圈,可算是问到了冥宫的位置。
于是容嘉又马不停蹄地背着易明跑,跑到气喘吁吁才想起来用法术,这才召出仙云,把易明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好在班仪人就在冥宫,容嘉才刚靠近便被她感知到了,也大概知道他的来意,登时就换了武高出来。
武高让容嘉把易明放下,随后探了探他的经脉,沉声说了几个药名,道:“这些药缺一味都不可,你速速寻来。”
容嘉使劲记了下来,跑出去一半又退了回来,哭丧着脸说:“可我……我根本不认识这些药啊……”
“无妨,我带来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容嘉急忙回头:“师父!”
“我忘了说,妖君人在极西之地,如果她没回来的话就来找冥君,”楼烬阔步走了过来,路过容嘉时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做得不错。”
容嘉没忍住,终于哭了出来:“上神伤得很重……我怕他死了……”
武高忙道:“死不了死不了,”又从楼烬手中接来药材,“眼下是治伤要紧,你们都先出去等着。”
楼烬点点头,二话不说依言照做。
容嘉跟着楼烬身后走出去,看着楼烬的背影,忍着抽噎开口,弱弱地叫了一声:“师父……”
楼烬回过头来。
“我们……我以后该怎么办?”容嘉擦去眼角的泪,“神界应该是永远回不去了,是不是?”
楼烬心道:岂止是回不去了这么简单。
见楼烬不说话,容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了:“魔界都自身难保了……我们……会被神君杀掉吗?”
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楼烬立马道:“不会。”
又道:“不仅不会,还会活得比以前更好。”
第75章 换心
“我觉得师父又不一样了。”容嘉弱弱地说。
楼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容嘉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看了一会, 瘪了瘪嘴:“以前盼着师父得道登神,现在又觉得以前混日子的人生也挺好。”
楼烬突然咂摸出什么来,道:“你对江灼有意见?”
容嘉:“……没有。”
楼烬笑了笑:“最好没有。”
毕竟以后是什么关系还说不定呢。
大约过了些时间, 武高走了出来,冲楼烬招招手。
楼烬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过去, 反手将门关了起来。
“命总归是保住了,但他身上有个蛊, 一时半会解不了,”武高看着榻上的易明,“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
楼烬顿了顿:“如果蛊毒真的发作……”
武高在空中抚了一下, 让楼烬看。
“他的金丹已有裂缝, 但里面那条蛇还在长,要么杀了蛊主,要么就尽快寻出解蛊之法,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楼烬道:“其实我身上之前也有一样的蛊, 当时赴烟曾赠与我一口心头血,那蛊才得以解除。”
武高问:“你是想问能不能用你的心头血替他解蛊?”
楼烬颔首。
武高遗憾地摇了下头:“赴烟修为至臻化境,能用这种法子强行解蛊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人了。”
也就是说, 不说修为胜过公上胥, 至少也要能与他旗鼓相当才行。
“我再想办法吧。”楼烬说。
按照武高的意思,易明最好就暂时待在冥界修养,别再去掺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楼烬恰好也有此意,便让容嘉也留下来给武高打打下手, 带带孩子。
楼烬不欲久留,武高也没远送, 倒是班小轩又热络地抱过来一堆叫不上名的杂草,看样子又是送给楼烬这位稀客的大礼。
看着灰头土脸的班小轩,楼烬心念一动,冲不远处的武高叫了一声:“师父。”
二人隔着些距离,这一声太突然,武高没听太清:“你叫我什么?”
楼烬道:“师父。”
武高显然愣住了:“师父?”
楼烬嗯了声,突然觉得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武高和班小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正是他的登神雷劫害得那么多人命丧黄泉,害得班小轩千年痴傻,害得武高连同时拥着妻子和儿子都不行,总不能轻飘飘一句“那啥,我就是如炼,师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就带得过去的。
“替我……向师娘问好。”楼烬攒了下拳,转过身去。
武高在他身后道:“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等过些日子,一切平定……届时我再来负荆请罪。”
“不是,”武高一头雾水,“你——”
“你”字只说了个开头,就看见楼烬逃也似地化成虚雾消失了。
武高和班小轩站在原地,班小轩无辜地把手中的花花草草往上一举,嘟嘟囔囔地发了几个音。
武高心不在焉地道:“嗯……他没拿走呀?”
班小轩歪着脑袋:“阿巴阿巴?”
武高忙蹲下身去:“不不不,怎么会是不喜欢小轩呢,是因为他还有事要忙,急着要走呢。”
班小轩吐了下舌头——
楼烬回妖界时,山欢已经回来了,安置江灼的那间屋子大门紧闭,窗户的缝隙里不断丝缕的寒气来。
见状,楼烬大松一口气——东极大概率是帮了他们这个大忙了。
他正要进屋,山欢的声音却从里面响了起来:“别进来!”
楼烬手中一顿:“如何?”
“屋子里寒意太盛,我有东极赠与的法器护体,你受不住的。”
“无妨,我从不畏寒的。”说完,楼烬还是推开了门。
只见山欢盘腿坐在榻上,掌心抵着江灼的后心。贯穿江灼前胸后背的大洞中心正悬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透明圆球,楼烬猜想,那大概就是江灼的心脏了。
山欢正在想办法让江灼的胸口合起来,但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额上的汗水已经将整个鬓角染湿了,甚至还在顺着耳后往下淌。
楼烬走过去:“我来吧。”
“不必了。”山欢摇了摇头,脱力地笑了一下,“我来就是。”
但不论她怎么不要钱似的往里注灵力都不见那巨大的洞口愈合,此时的江灼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汲取着山欢的所有灵力,连一点好起来的样子都没有。
楼烬将山欢拉了起来,道:“欢姐,我来就是。”
“他是我弟弟。”山欢看着楼烬的双眼,态度很坚决。
“我知道,”楼烬知道她想为江灼做些什么,“但能者劳之,你就放一万个心。”
山欢愣了一下,擦去额角的汗:“差点忘了,你就是如炼。”
“不是如炼也是一样的,”楼烬将袖口挽起来,坐在了江灼的身后,“我都想好了,就算东极真的不肯帮忙,我也有法子再给江灼做一个心脏出来。”
“怎么说?”山欢扬眉。
楼烬从怀中掏出心口佛交给她:“用这个做就是了。”
山欢颇为诧异:“这可是从你身上剃下来的魔骨。”
楼烬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他先是轻柔地在江灼的心脏上抚了一把,似乎是施了一层咒决,这才开始正式施法。
从山欢的角度看过去,二人正好依偎在一起,江灼脱力绵软,楼烬就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好像在这一刻就算天塌下来都伤不到他分毫一般。
山欢看了一会,突然觉得有点羡慕,便收回目光,转过身往外走去。
才刚出门,一阵寒意就激起了她后颈的寒毛,山欢脚步停了下来。
“稀客啊。”她冲着一旁笑了一下,扬声道。
这一句的尾音拐了十八个弯,带足了戏谑和调笑的意味,悠悠地飘到了来人的耳中。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木着脸,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来看看你弟弟……怕你应付不来。”
来人就是几百年都没有踏出极西之地一步的东极,此时穿着普通麻衣,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但偏偏脸色又带着些尴尬和羞赧。
“有如炼在里面的,”山欢打量着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他是如炼了,是不是?”
东极很快意识到山欢在说什么,沉闷地点了下头。
“什么时候?”山欢问。
东极犹豫了片刻,道:“赴烟第一次带着那小子来极西之地的时候。”
山欢回忆了一下,那还真的是挺早以前了:“然后你谁也没说?”
“……没有。”
“我的傻弟弟哟,”山欢叹了口气,“如果当时就知道楼烬就是如炼,估计能省下不少事。”
“我只是……我想让你来找我,”东极的语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确实怪他们,但我也没想那么多。”
山欢看了他很久,好像有点无奈,又好像有点无话可说,过了会才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真的要谢谢你。”
东极:“所以——”
“所以改日再还你这个人情吧,”山欢道,“慢走不送?”
东极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山欢觉得好笑,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她能感觉到东极没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无声无息的,像雪原上的狼。
她没叫东极别跟了,只问:“你还不走?”
“你怪我吗?”东极闷闷地说。
“我不怪你,我为什么要怪你?”山欢转过身来,“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宿命和你身上的责任,所以我从不怪你不肯出手相助。”
东极很不明白:“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山欢笑了笑,心道:或许是因为太羡慕那两个小子了吧。
但再转念一想,两个都是熬了这么久终于苦尽甘来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的好弟弟,就差最后这一道苦头咯。”山欢轻轻喟了一息,喃喃道。
然而就是这一道苦头却足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楼烬从始至终一刻未停,才终于将江灼胸前那个大洞补了起来。
彼时是深夜,油灯的芯子一跳一跳的,透过床幔,在江灼的睡颜上洒出一片温柔的光晕。
他一时半会还不会醒,还得等他的经脉和新的心脏完全融合才行。
本来楼烬和山欢都是想着用寒冰把心脏碎片粘回去的,但东极似乎是觉得这么做太过麻烦,又或许是有意讨好山欢,便干脆给江灼重新打磨了一个新的。
换了心脏之后,如果说以前江灼从外形上看不出任何作为妖的特点,那这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大概是雪妖还是冰妖了。
——他的肤色相比于之更淡一些,又不同于之前那种寒伤所致的病态的苍白,一头黑发也完全白了,眉毛和睫毛像盖了一层雪一样。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这一副绝世艳色了。
只不过,从前是石头美人,现在是冰美人。
楼烬心道:冰美人,还真是人如其名。
他坐在榻边看着江灼的睡颜,伸出手,轻柔地将头发别了过去,又顺着颊侧抚了下来。
如果江灼醒着,就能从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看出很多复杂的情绪,一些不忍,一些疼惜,一些责怪,还有点其他的,剩下的就都是深得像九天之渊的柔情了。
明知道江灼看不见,但楼烬还是将这些情绪都掩了过去,最后只笑了笑,轻轻地说:“好好睡,我去去就回。”
他出了门,山欢就在外面等他。
——今天有件大事。
“你确定不休息一下?”山欢远远地问。
“嗯,不用了。”楼烬道。
山欢于是点头,指尖灵力流转,祭出了心口佛。
楼烬稳稳接过,从中取出魔气缠绕的骨扇来。
“先试试吧,”山欢道,“毕竟是你的魔骨,应该不会太难。”
楼烬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
楼烬摇头:“不行。”
山欢:“不行?”
楼烬:“这聪明扇子不肯认我。”
山欢:“……你再试试呢?”
“不用试了。”江灼的声音从未开的门缝里传了出来,“他本来就不可能是如炼,自然不可能与魔骨相融。”
山欢一边道:“你醒了?”一边又疑惑地看向楼烬。
楼烬无奈地笑笑:说过了,他不信。
第76章 劫难
“你怎么说的?”山欢朝屋内走去。
“就那么说的呗, ”楼烬道,“我总觉得以他的修为不至于看不出来。”
山欢本来把门都打开了一个缝,闻言又关上了, 回头给了楼烬一个晦明莫辨的眼神。
楼烬:“如何?”
山欢笑笑:“自己品去吧。”
楼烬跟着她进了屋,本还想详问的, 但看到江灼面色苍白坐在那里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江灼先问清元如何了,易明如何了, 容嘉如何了,公上胥如何了,山欢一一解答,而他问了一圈之后好像是有点累了, 垂着眸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楼烬问他:“那你如何了?”
“我……没事,”江灼挑起了自己的发梢,看着看着,轻轻皱了一下眉, 抬起眼来,“你给我换了心么?”
楼烬自然看到了这细微的表情,语气便古怪起来:“以前那个已经碎得拼不回去了,魔君陛下不会是在怪我未经允许擅自给你换了心吧?”
“你在说什么?”江灼的眼神抖了一下:“我又不是白眼狼。”
楼烬挑了下眉。
察觉到楼烬情绪不对, 江灼语气软了一大截, 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问一下而已?”楼烬点点自己眉心,“那你这里又是做什么?”
江灼的眉心下意识松了开来。
楼烬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起来,转身就走。
江灼把所有人问了个遍,唯独没问他, 而且在醒来之后看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
他也不想和江灼置气,但他也不知道这股邪火是从哪里来的, 看到江灼那个表情,他就只想掐着江灼的脸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原来如炼留给他的那个,是不是不乐意换了个新的。
他又把那个笑脸人头木拿出来端详了一阵,面无表情地收了回去。
——人头木确实没说谎。
那只能说如炼在江灼心中的地位确实无法撼动了。
就是不知道这人到底执着个什么劲。
明明如炼对他也就那样吧。
师父照顾徒弟而已……也没多做什么。
至于他欠如炼一条命的说法……现在算来,他也是欠自己一条命了才对。
楼烬呼出一口浊气,又走到了悬浮着的骨扇下方。
他抬起头,出神地看了骨扇一会,遂摒弃所有杂念,伸手掐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试遍了所有法子,可这骨扇依旧不愿与他相融。
“……为什么?”骨扇又飘忽飞了起来,楼烬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正值月圆,漆黑的骨扇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你为什么这么想成为他?”
楼烬回头一看,入眼是一片银白,江灼连衣服也是白色的,整个人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夺目,每一根头发丝都被镀上了一层辉光,就好像误入凡间的谪仙一般不可方物。
楼烬慢吞吞收回目光,转了回去:“哦,我崇拜他。”
江灼:“……你能靠谱一点吗。”
楼烬却道:“你过来。”
“……”
听着脚步慢吞吞移到了身后,楼烬转过身去。
二人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江灼微微扬起头,眸中同时盛着月光和那张俊朗深邃的脸。
“干嘛?”那双眸子闪了一下,月色也像落进了湖水里,漾了一圈涟漪。
“你再过来点。”
那双眸子眨了一下,看得出主人有些犹豫,但还是又近了一步。
这下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距了。
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楼烬终于笑了,又道:“再过来点。”
江灼终于不依了:“你刚才先是发了一通无名火,这会儿又跟我套近乎。”
“我发什么火了?”楼烬问他。
语气很轻,和月色一样。
江灼皱了下眉:“你是忘了,还是故意给我难堪?”
但那双眉还没能皱起来,便被人用拇指轻轻按了上去。
“我不喜欢你皱眉。”
随着眉心的温度传了过来,江灼的心跳漏了一拍,却依旧强定心神:“……你管得有点宽了吧。”
楼烬:“嗯。”
“嗯是什么意思?”
“嗯。”
那双手顺着眉毛的走向慢慢摸到了额角,江灼下意识往后一缩,差点就要躲过去了,却被楼烬抓着衣领往前一拽。
江灼连忙闭上了眼,这下一来距离就太近了,他不敢看他。
楼烬的声音响了起来,配合着胸腔的震动,听起来格外低沉:“我觉得你不是不信,或许你是不愿信。”
江灼知道楼烬在说如炼那件事。
“要么,就证明给我看。”
楼烬一怔:“证明?”
江灼将楼烬推开了,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中撤了出来,朝天上的骨扇抬了抬下巴,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道:“你这不是连魔骨都融不进去么?”
这句话尾音打了个圈,勾在了楼烬的心尖上,配合江灼此时的神情,楼烬有点牙根发痒。
“话别说太早。”
江灼挑了挑眉:“你本来就是你,何须——”
他话未说完,神情骤然一凛。
与此同时,楼烬只觉得一股热浪隐隐席卷而来。
他猛然抬头向天边看去,只见夜幕中出现了一个极小的光团,正划破夜空向下坠来,形似流星,却绝非流星。
楼烬脑中的弦瞬间绷紧。
“是神火。”
眼见着江灼要驭气而上,楼烬一把把他拽了回来,不由分说将人往身后一掼:“去找山欢,带着其他人先去避一避!”
——公上胥终于对妖界出手了!
江灼反手抓住了楼烬:“与其一躲再躲,倒不如正面一战!”
“还不是时候。”楼烬两道锋眉深深蹙起。
他也想和公上胥正面碰一碰,但一方面魔骨尚未融合,另一方面……江灼这时候还不一定修整好了没有。
楼烬舌尖抵着侧齿,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旋即现出龙身,腾空而起。
龙尾抽空了江灼身侧的空气,使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我不在场,你别与他硬碰硬!”他冲着远上云端的金鳞巨龙喊道。
只见楼烬恍若未闻,巨尾一扫竟横空拦住了大如烈日的火球,烧焦的噼里啪啦声瞬间响彻耳畔,火球与鳞片相擦,宛若开了半边天的火树银花,整个夜空唰得被完全照亮!
伴随一声轻笑,楼烬那玩世不恭语气响在了耳畔。
“就现在的你我,还不一定谁比谁强。”
火焰爆裂的热度直逼面门,江灼抿了抿唇。
他知道楼烬没有说大话——这人成长得太快了,这一路走来,早就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存在。
江灼从没见过有人真正用自己的躯体将神火拦下来的,千百年来,楼烬是第一个。
但楼烬显然也并不轻松,他不能用同一个地方接触神火太久,可一旦放开桎梏,神火下一秒就会砸在妖界大地之上。
江灼不再废话,在识海中冲山欢传了个讯息。
山欢很快回答:“去冥界!”
她声音有些喘,显然是已经在帮助妖界众人转移了。
江灼问她:“那此处就留楼烬一人能行?”
山欢道:“让他别久战,最多一刻钟的时间便速速脱身!”
江灼欲言又止。
山欢却听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你别想着留下帮他,他是龙身,自然不怕寒冰不畏烈火,你现在可是个冰人,一烧就化了,救都救不起来。”
“我知道。”
“这边交给你了,”山欢吩咐道,“我同班姐说过了,估计公上胥也不会放过冥界,所以我先得过去同她一起立个结界。”
说罢,山欢迅速切断了神识。
要说撤退,不过是立一个传送门,然后让所有人顺着传送门过去就行了,但妖界如此广袤,还有很多未通神识的飞禽走兽,要想一个都不落下并非易事。
江灼深吸一口气,再看了一眼楼烬,遂而原地坐了下来。
周围的温度已经高得像烧红了的铁锅了,江灼额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整张脸被烤得通红。
他应该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施法的,但眼下铁定是来不及了。
于是他就端坐在巨龙和神火的正下方,屏住呼吸,合上了眼睛。
随着施法,周围的嘈杂渐渐消失,江灼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是入定极深的表现,如果此时真的发生什么,他连跑都没法跑。
——但他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楼烬。
再撑一会就好,他在心里对楼烬道。
他眉目舒展,指尖零星的法力逸散而出,像蛛网一样顺着地表迅速蔓延,所过之处皆亮起了洁白的荧光,像落了一地的雪。
他的目的很简单——既然不能保证所有人都顺利通过传送门,那就干脆故技重施,就像当时被搬到人界的那座冥界之山一样,把整个妖界都挪走就完了。
身为妖界之主,山欢很快察觉到了江灼的意图。
“别犯傻!”她慌忙连通识海,冲江灼吼道,“你刚换了心,这会法力还不够,而且楼烬也不一定撑得了那么久!”
可江灼根本听不见她说话,山欢再怎么急也没用。
“如何?”一旁的班仪察觉山欢似有异状,“那两个小子顶不住?”
“不知道。”山欢皱着眉,只觉得心里有股说不慌。
“楼烬和魔骨还未相融,就算真的不畏烈火,也不见得能撑多久。”她吐出一口浊气,将一缕法术反手织进了天幕之中。
闻言,班仪看了她一眼:“……魔骨?”
闻言,山欢有些诧异:“以班姐的本事,应该比我早知道楼烬就是如炼这事才对。”
班仪没说话,法术灵光在她平滑的脸上照出了一道圆润的弧光。
二人皆是此间数一数二的君王,在无数道法术的编织之下,一个绝对破解不了的结界慢慢成了形。
“他来找过我,”班仪突然开口,“但我并未告诉他。”
山欢侧过眼,“您是没告诉他,还是骗他他不是?”
第77章 恶念归无
班仪的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但因为她没有五官,很难察觉。
“没什么分别,”她说, “我不太希望他重蹈覆辙。刚出事那会儿,我看得出来他有多内疚, 但我刚好恨他恨得不能自已,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取舍不了。事到如今,既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倒不如就此放下。”
山欢听明白了,道:“原来您也是为他好。”
班仪有些不满:“你以为呢?”
“毕竟您前几年可都把对如炼的那些恨都转嫁给偿债的赴烟了。”山欢幽幽说完, 又忽地粲然一笑, “班姐别误会,我可不是护短。”
……就差把护短两字写在脸上了。
班仪还要说什么,脸朝一侧瞥去——只见容嘉站在不远处,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但碍着两位君上都在施法,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
见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容嘉才吞了一口唾沫, 道:“冥君陛下, 易明上神醒了。”
班仪“嗯”了一声。
容嘉又道:“他……他还托我传个话来着……”
说罢,他看了看班仪,又看了看山欢,两人明显忙着, 他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
班仪示意他讲。
容嘉便道:“上神说,他之前被神君抓走时, 在狱中听说神君手中有一柄失传已久的法器,名唤归无。”
“归无……”山欢将这两个字又念了一遍,转头去看班仪,“您听说过这东西么?”
而班仪则面色一凛:“这是清元天师当年的法器,由如炼父母所赠,自从如炼父母双双陨落后,这柄法器也不翼而飞。”
山欢道:“这法器有什么玄妙之处?”
班仪顿了一下:“……你可曾听说过恶念归无?”
山欢不说话了。
事实上,归无本是清元用了上千年的趁手法器,而当年神界恶念四腾,她曾用这一招恶念归无助如炼一臂之力,神界这才得以重归清净。
所以,现在公上胥既通过龚宁的金丹储有恶念,又手握归无,令人可怖的便不只是他的修为了——就算当年处于修为巅峰如炼再世,也并不一定能与这样的公上胥为敌,更何况楼烬压根连魔骨都收服不了。
山欢讶然:“既然是清元天师的东西,自当早就生出了灵识,他如何——”如何能驾驭得了这柄法器?
“不知道。”班仪的声音极其严肃。
两人心口上都蒙着一层沉重的阴霾,就好像脖颈上悬着的刀终于要落下来了一样。
“我们能有多少胜算……?”好半天,山欢才幽然开口。
“不足一成。”
“不足一成?”
“公上胥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班仪说,“这可能是最坏的结局。”
“但也好不到哪去了。”山欢轻轻笑了一下,带了点自嘲的意味。
班仪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一旁的容嘉听得一愣一愣的。
恶念归无,恶念他知道是什么东西,归无便是那柄法器,恶念归无又是什么,是某种至上无二的法决么?一使出来就能天地俱灭的那种?
他期盼地看着两位君上,但她们谁都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只说让他下去好好照顾易明。
容嘉只得应下来。
临走前,他抬头向天上看去。
半透明的天幕像一口大锅,上不见顶,亦无边无际。
这口锅压得容嘉喘不上气。
他锤了锤胸口,脚步越来越慢,到最后便停了下来。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得做点什么才行——
火星爆裂,巨响不绝。
盘踞于半空的楼烬稍一低头,果然看见了地上那团白刷刷的身影,眼前一黑。
……以前的如炼到底是怎么教养的,这人怎么能叛逆成这个样子?!
“江灼?!”他忍无可忍,龙牙都快咬碎了,“你又搞什么名堂?!”
而江灼这边本都入定了,可楼烬的声音不知怎么还是传进了他的耳中。
江灼被炸在脑中的怒吼吓了一跳,下意识道:“马上就好!”
楼烬这才发现整个妖界都被白雪般的灵力所掩盖了,立马察觉到了江灼的意图:“还有多久?!”
江灼道:“一刻钟!”
“行。”巨龙喘息很沉,“再久老子也撑不住了。”
楼烬虽然一向不着四六,却极少说这样的粗话。江灼弯了弯嘴角,又觉得不合时宜。
他仍闭着眼,自然看不到那团神火已然近在咫尺了。
那神火顺着龙鳞一窜直上,沾了火的龙鳞泛出通红的光泽,楼烬浑身浴火,吐息间也是慑人的炽热。
江灼终于布好了法阵,猛然睁开眼,喝道:“起!!”
他双手随之一抬,随着这一动作,落在地面前的雪飘飘扬扬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悬浮了一会,继而转成极浓重的云雾,将整个妖界遮得严严实实。
“走了!”江灼抬起头,朝楼烬喊道。
“一时半会走不了,”楼烬咬牙道,“这一走得把火带到冥界去了!”
“你想办法把它灭了!”
楼烬一愣,气笑了:“能这么随便灭的话我们还忙活什么?”
“那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烧着?”妖界眼下已被换走了,江灼身上的灵力所剩无几,便腾空而起,让楼烬把那团火放开。
随着龙尾一松,烈焰瞬间席卷整片大地。
江灼没法靠近楼烬,便远远地悬在空中,就算如此扑面而来的热浪也并不好受。
“这火就没法扑灭了?”江灼啧了一声,但看巨龙的样子似乎真的没什么大碍,再转念一想,当时楼烬堕魔前也不怕火,这副身躯当真是此间神品。
“我去一趟极西之地,”楼烬说,“看看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法子。”
江灼点点头:“我跟你一起。”
楼烬没答应,江灼此时灵力亏空得厉害,这会去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风险。
江灼也没多说什么,但看表情显然有点不甘。
楼烬笑了,重新幻化成人型,哄他道:“回来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江灼皱着眉,“你还不如现在给我。”
“回来再说。”楼烬卖了个关子。
极西之地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楼烬的到来带来了一阵炽热,但这热度很快被周围的寒意化解了。
肆虐的寒风几乎把体表的皮肤掀起来,楼烬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这火烧得他浑身滚烫,骨缝里仿佛都在冒着火星子,如果是常人压根受不住,也就他还能撑到现在都毫发未伤。
为了不惊动那头鲲,楼烬挑了个靠近地面的地方,凿开冰面,走了下去。
这水本来是此间至寒,可楼烬还觉得不够,干脆解开外裳,拽松衣襟,再舒舒服服往岸边一靠,活像是来泡温泉的。
冰水果然浇灭了他体表的火焰,楼烬屏息阖眼,在水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可深入骨髓的炙烤感依旧没能化解。
又过了一个时辰,情况依旧没什么变化,好在沾在身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了,楼烬只得作罢。
他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水,从水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影几乎和风雪融为一体。楼烬知道那是东极,便扯了扯衣襟,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这么巧?”
东极:“……”
你不请自来,还在本座的后花园泡了个澡,哪里巧了?
但他只是高冷地“哼”了一声,道:“如果你想问我有没有能消除这火噬的法子,我只能告诉你没有。”
又警告道:“不管是什么,都别打极西之地的主意。”
楼烬:“晚辈倒也……”没想问那么多,就只是来泡泡凉水而已。
他看得出来东极不欢迎他,也没打算久留,临走前又转过身去,本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没说出口。
东极却破天荒叫住了他,讽刺道:“吞吞吐吐,不像你这厮的风格。”
“是吗?”楼烬无声笑了笑,沉默了一阵,才说,“这火,烧到妖界去了。”
东极愣了一下,犹豫了半天,极其别扭地开口:“她……有没有事?”
也是奇怪,他明明担心着山欢,却还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等着爱人的消息。
楼烬突然好奇起来:“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得不做你不愿意的事来保全妖君,你会怎么选?”
东极还以为楼烬在借此言彼旁敲侧击,立马道:“你别指望我会帮你。”
楼烬笑道:“我知道,没指望,而且也不需要。”
东极冷笑一声,估计还想嘲讽两句,但又想起了先前那一问,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怎么选。
选山欢,还是选天道。
东极犹豫了很久,就好像这个问题真的已经迫在眉睫了一样,但这明明只是寻常一问,他只需要寻常一答,又或者根本不需要回答。
好半天,东极嗤了下鼻,道:“别说我了,你不也选不出?”
楼烬一怔:“我?”
“你想保护的人,”东极意味深长地说,“赴烟,你想保护赴烟,但你却不肯做你不愿做的事,尽管你非得这么做了才能保护他,不是吗?”
楼烬没听懂。
东极抬起下颌,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你未曾和魔骨相融。”
“魔骨?”楼烬笑了,“以您的意思,我之所以不能和魔骨相融,是因为我不愿?”
东极悠长地看了一眼楼烬,仿佛在说:你自己掂量掂量。
楼烬只觉得这事过于荒唐——他迫不及待要得到魔骨的力量,明明是这魔骨不肯认他,到头来却被说是他不愿。
“我选赴烟,”楼烬终于不笑了,郑重地回答了东极的先前一问,“不管有几个选项摆在我面前,我都会选他,而且也绝不存在我不愿意为了他去做的事。”
东极却咧开了嘴,好像胜券在握一般:“那你觉得他又会选谁呢?”
面对楼烬时东极总有一种很奇怪的胜负欲,好像一直在极力证明什么,又好像是在嫉妒什么。
听到这一问,楼烬稍微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东极已经不见了。
他本来还想问问东极为什么会这么问的。
什么叫江灼会选谁?
除了选他还能怎么选,这里有第二个选项吗?
楼烬摇了摇头,正要走时,却猛然意识到了东极真正想问的。
——是选当年的如炼,还是选他。
第78章 困境
与此同时, 星幕落到了天的那头,混渊海内是少见的宁静。
只有公上胥一个人跪坐在白玉台之上,两手合于膝头, 宽大的衣袍上片尘不染。
神界危立六界之首,他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君主。他虽风流无数, 却一贯是带着一副神性的模样,从表面上看去, 无人知他龌龊,只当他真的是悲悯天下的神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几乎化成了一座山的身影才终于动了一下。
他口中念念有词着,继而将手心摊开, 向面前的夜色递了出去, 道:“吾身献祭于此,只求天下太平,早该化为烟尘的人终能去往应去的归途。”
随着这一声,面前的夜色突然扭曲起来, 好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虚境,所有星光皆被吞噬。
从这片虚境中,缓缓传来一个低沉又冰冷的声音。
“虚伪,贪婪, 可怜又可悲。”那声音冷笑一声, 道,“我看得透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竟还胆敢骗我?”
公上胥身形一震,“晚辈所言, 句句属实。”
“若真的算起来,你也早该死了, 若非那如炼念你当年年幼,手下留了情——”
“那并非恩情,”公上胥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眉毛就皱了起来,显然是很反感这个说法“是我命不该绝。”
虚境里的人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沉默了一阵,随即开始狂笑起来。这笑声肆意又恐怖,就好像黑夜里伸出的张牙舞爪的枝杈一样,公上胥一阵头皮发麻,却仍咬着牙忍了下来。
“你知道,上古神兽不应该参与到这世间的纷争中来的。”那人笑够了,声音比之前更森冷几分,“你已经烧了妖界,如今六界之中只有五界尚存,这样还不够吗?”
“……晚辈明白。”公上胥收回了手,以额头抢地,叩拜下去,声音也闷在了胸腔里,“然而先搅乱太平的是他们,我要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清元,妖君,冥君……”
他一个一个数着。
“……还有那两个人。”
他并未明说楼烬江灼的姓名,可虚境里的人却完全听懂了。
“你在怕,”那声音又笑了一声,讽刺道,“你怕你技不如人,才不惜用这种方式召唤本座。”
怕?
公上胥当然不可能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前辈,神兽之首的位置,您真就甘愿这么拱手让给别人?”
此言一出,没听到那声音再说什么,公上胥便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前辈一世英明,却被东极鸠占鹊巢多年,不才晚辈尚且愤懑于心,更何况是您。”
一番沉默过后,那人才道:“东极和你有什么瓜葛?”
“他同妖君山欢曾有过一段情,”公上胥犹豫了一下,状似为难,“山欢恰好又是魔君赴烟的义姐,之前晚辈讨伐叛徒时东极便有意阻拦,已是以一己私欲扰乱了天下六界之序无疑了。”
“……他当真出手了?”
公上胥答:“未有半句虚言。”
那人似乎是在分辨公上胥话语中的真假,久久都没接着往下问。
然而,就从这一瞬起,公上胥只觉得身侧的温度一点点被抽空了,以至于浑身从脊背一直凉到了脚底。刚才那些话是他信口胡诌的,所以他自然也知道绝无可能骗过虚境里的这个人。
但他只是想为其提供一个合理的借口。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温度终于回来了,跪着稽首的公上胥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果然不出他所料。
人心之术,顺水推舟罢了,他还从未败过一回。
只见从虚境里缓慢走出一个人来,走到了公上胥的面前,眼神居高临下地睨了下来。
在这人现身的一刹那,公上胥便被一股无形的力托着站了起来,而他也终于得以看见这人的真容。
——那是一个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的幼童,看面相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连脸颊上都泛着淡淡的光辉。但他的声音却是苍老干枯到了极点,和他的外貌十分格格不入,显得整个人异常令人胆寒。
这人活动了一下肩颈,骨骼间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不知前辈几时可以出手?”公上胥问他。
“还不是时候,”那人看向了天幕,“本座闭关太久,都快忘了这世间是什么样子了。”
公上胥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那人凌厉的一瞥后收住了后话。
这是与虎谋皮,饶是当了千年六界之主的公上胥都不敢太放肆。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走到这一步。
东极这次主动给江灼炼制心脏一举彻底敲响了公上胥心中的警钟,他不能赌东极会像上次一样愿意袖手旁观,一旦赌输,公上胥将万劫不复。
他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
他垂下头去,在看不见的地方握起了拳——
冥界还是一如既往的幽森。
楼烬轻车熟路找到了冥宫,山欢和班仪正在等他,见他回来,还来不及问他眼下状态如何,一股脑把那恶念归无的事说了。
二人言简意赅,楼烬听得分明。
意思就是公上胥手里有个杀招,一旦释放很有可能波及六界,但她们两个都不确定公上胥会不会真的走到那一步,毕竟这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
又被公上胥抢先一步了。
楼烬觉得有点窝火,好像自从和公上胥对峙起来后,他们从来没有掌握过主动权。
“容嘉呢?”楼烬烦躁地啧了一声,缓了一下,才道,“我那孽徒没给您二位添麻烦吧?”
“照顾那位上神呢。”班仪道。
“易明情况如何?”
“伤势不轻,但能养回来。”
楼烬点点头,闷头往外走时,正好与江灼撞了一个满怀。
楼烬眼疾手快伸手一揽,握住了江灼的腰。
“你如何了?”
江灼带着点凉意的声音穿过耳畔,楼烬才觉得心里那团无名火压下去了半分。
但他还是觉得很烦,方才那团没有灭干净的火从骨缝烧到了心头,又一路烧到了天灵,楼烬眼下看什么都带着点燥意。
“没事了。”他松开手往外走,也没多看江灼。
“……他怎么了?”江灼看着他的背影,有点莫名其妙。
“搁谁谁不生气,他脾气已经够好了,”山欢纵然有万般忧虑也不会在弟弟面前表现出来,笑道,“让他自己待着吧。”
“妖界众人已经安置妥当了,”江灼收回目光,走过去坐了下来,“魔界那边有滕阴打点,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我打算把那边也挪过来。”
说着,他看向了班仪。
“你还怕我不同意不成?”班仪哼了一声。
江灼无意义地笑了一下,眼神又顺着楼烬离去的方向飘了过去。
山欢看不下去了:“你在这空惦记也没用,还不如去看看。”
江灼瞬间拉回视线:“谁惦记?”
山欢讳莫如深地扬了扬下颌,“你呗,还能有谁。”
江灼皱起眉来,颊侧飞上了一层不自然的淡红。他低下头去不自然地整了一下袖口,犹豫了片刻,旋即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这次没否认!山欢意外地挑了下眉尾。
明明上回在妖界说起来他和楼烬的关系时他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看来这些时日两人也有了不小的进展。
江灼走后,山欢面上仅存的笑意也消失了。
“我总盼着所有人都有个完美的结局,”她垂下眼,尾指优雅地翘着,慢吞吞端起了茶盏,“如果这次也能顺遂就好了。”
班仪道:“你有计策?”
“楼烬一日不能与魔骨相融,那我们的胜算就永远提不起来,”山欢摇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
班仪却摇了摇头:“我没打算交给他们。”
乍一听到这句话,山欢的眼神立马看向了班仪。
班仪也将脸转了过来。
“山欢,如果当前的如炼能做到以己之身吞纳所有恶念,那么你我未尝不可。”——
江灼找到楼烬时,楼烬正在药园子旁边安静地坐着,一条长腿肆意地屈了起来,身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酒壶。
放眼看去,无忧无虑的班小轩还在药园子里玩,又沾了一身的泥。
江灼从背后叫了他一声,不见楼烬反应,便走上前去,脚步故意放得很重,还假模假式地干咳一声。
楼烬这才仰起头,眼神中带着些散漫:“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张口,醇厚的酒香便飘了过来。
“刚才。”江灼的眉间鼓起了一个小丘。
楼烬点了点身侧的地面:“坐。”
“你也不说去极西之地这一回如何了,”江灼磨蹭地走过去,“而且,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
说着,他摊出掌心,放在楼烬面前。
楼烬看了那只手一会,勾了勾唇角,反手变出一个圆咕隆咚的人头来,往上一搁。
江灼先是一怔,随后一阵恶寒:“这什么鬼玩意?”
“不是你意料中的东西吧?”楼烬笑了。
江灼正要抽回手,却被楼烬攒住了手腕:“急什么。”
只见楼烬一手握着他的,另一只手将酒壶放下,按着那人头的头盖骨转了一圈,则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就这么对了过来。
江灼还不知道楼烬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他看了看笑脸,又看向楼烬,挑了一下眉尾。
——所以呢,这玩意儿有什么名堂?
楼烬仰头喝了一口酒。
江灼的面上本没什么神色,他看着楼烬喝着酒,又锁着楼烬唇角那抹欲说还休的笑意,眼神突然一变。
“你不会——”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楼烬,嘴唇因为惊讶和不知名的慌张而微微张开了一个缝。
紧接着,江灼像被烫到一样把人头木反手一丢,那人头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飞回来了,稳稳接在了楼烬手中。
下一瞬,楼烬终于开口:
“江灼,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灼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两息过后,他猛然别开视线,起身就走。
在这一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本能,江灼突然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明明否定就好了。
明明不承认就好了。
楼烬又不可能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亲口说出那些深埋着的隐秘情思。
江灼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才刚走出去几步,整个身形骤然被施法定在了原地。
江灼试图挣脱,可兴许是他太过慌张,竟连楼烬随手使出的小小法术都没法破解。
所以他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楼烬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双黑色的魔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面前人的表情愈发放肆,吐息间带着酒意的气息滚烫无比。
此时的楼烬就如同一个行走的火炉一样,未曾熄灭的灼热从骨缝里窜了出来,周围的温度骤然腾升。
四目相对,江灼几乎无所遁形。
“不许再逃了,”那双眼中的笑意烧成了火,“我今天一定要听你亲口说。”
第79章 承认
江灼眼神闪躲, 咬了下嘴唇的,避重就轻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大敌当前,他不知道楼烬怎么非在这个时间说这些。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楼烬的情绪不太对, 似乎很急切求证一些东西,又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如果我非得这时候想听你说呢?”楼烬不依不饶。
他其实更想换个问题。
他想问的是, 如果他真的成为了如炼,江灼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一门心思全是他。
之前东极问他的那句话, 其实楼烬早就知道答案了。
在他和如炼之间,毫无疑问,江灼只会选他。
正因为他太了解江灼,他才一直看不到这其间微妙之处。
还是东极的一番话点醒了他, 楼烬这才意识到, 自己打心眼里其实是抗拒成为如炼的。
——他不想成为那个同时辜负了傅烟和赴烟的人,更怕当他真正以如炼的身份出现在江灼面前时,二人之间那本就缥缈未定的情意就彻底到头了。
就算喜欢,江灼喜欢的也是楼烬。
江灼是这样一个好懂的人, 连喜欢都藏不住,更何况是这些。
他真的太清楚了。
冥界的风卷着班小轩的笑声传了过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而江灼身上的法术早就解了, 却还是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场景算不上暧昧, 两人的心思都很重,但偏偏距离却越拉越近,一直到四目之间全是彼此,才堪堪停住。
楼烬忽然笑了一下, 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你越不说,我就越想听。”
“我——”
江灼后退了一步, 眼神乱瞟。
后路被楼烬堵死了,江灼每退一步,楼烬便进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依旧近到不可言说,连空气间都带着彼此的余温。
——楼烬今天真的不会放过他了。
江灼慌乱中意识到这一点。
但他还没见过楼烬这般偏执的样子,面前的男子虽是一贯散漫,但总是恰到好处的——他鲜有很强势的一面,就连作弄自己时,都总会在人即将生气又没有真的生气的时候便停住了。
……这是怎么了?
江灼分神想着。
楼烬则没留给江灼出神的空隙。他步步紧逼,一手顺着江灼的腰侧揽了过去,随后倾身向前,就在两张唇几乎要碰上时又停下了。
太近了!
江灼脸颊发烫,完全不敢跟他对视,眼神只能垂了下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哪。
然而,越是不敢看,他心中深处的某个声音就越是叫嚣着要浮出水面了。
江灼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你……放开我。”
“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
楼烬富含磁性的低语淹没在巨大的心跳声里,江灼几乎能感觉到那双唇在开合时擦着自己的唇瓣时的触感。
吐息间的酒气太浓,他双手抵着楼烬的胸膛,漫无目的地想,楼烬这是……醉了么?
但楼烬的酒量应该远不止于此才对?
那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江灼想了半天,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梦方醒地猛然一推。
楼烬猝不及防被推后了半步,满脸写着不满。
“……你收不住魔气了!”江灼的担忧几乎溢于言表,“为什么会这样?你没能将神火完全熄灭么?!你这会儿怎么样!难受吗?!”
楼烬微微一怔,顺势垂下眸。
只见他周身魔气暴涨,无法无天地弥散开来,魔气几乎已经散到班小轩那边去了,小孩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但他本能觉得这东西不好惹,也不敢玩儿了,连忙躲在了一边。
江灼伸出手,探向楼烬的手腕,“你——”
那只手在半途上被牢牢扣住。
楼烬骨节分明的大手攒着江灼发白的手腕,再抬眼时,眼神已然完全变了。
江灼一怔。
在这一刹那,他只感到自己被猛然推了一下,整个人重新向楼烬怀中栽去。
随后,因着一种不知名的力道,江灼被迫抬起头,正巧撞进了楼烬的视线当中。
“你既然喜欢我,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那力道来自于楼烬的另一只手,指腹甚至压在江灼的唇角,蹭了蹭那里的脸颊,“你怕我知道?还是你不屑于承认?”
江灼只听到脑中“轰”的一声,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刹那灰飞烟灭,他压根没空想别的,只能听见自己沉默了一阵,随后木愣愣地说:“……我……没有不屑于承认。”
楼烬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显然不满于这个回答。
在那双深邃双眸的注视下,危机感瞬息间便席卷全身,江灼本能地想要后退,但整个人却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他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定在了原地,不仅一步都迈不动,甚至就连视线都无法移开分毫!
这是怎么回事?!
“说啊,江灼。”
楼烬声音极其温柔。
江灼惊愕地张开口,想问楼烬到底在干什么,说出口的话却完全超乎了他的控制:
“喜欢的……”
“喜欢什么?”
“喜欢……你……”
“哪个我?”
“喜欢……楼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灼脸色瞬间一白。
他极度想闭上嘴,但此时此刻他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楼烬问一句,他就乖乖答一句,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那你选谁?”楼烬又问了。
“我选你……”江灼说。
“选哪个我?”
“选……楼烬……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你。”
江灼听着自己无意识的回答,大脑一片空白。
——我在说什么?
好在楼烬没再问下去了,江灼正要长舒一口气,却听自己再度开口:
“我一直担心……看到你的这一眼会不会是最后一眼……我怕我有朝一日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你死,也怕自己死……”
“我以为终于不用怕了……我以为你我都不会死了,至少之前那一战中我们都活下来了……但你……为什么要说你是如炼呢?”
不是?!
我到底在说什么?!
江灼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招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竟然连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他想要楼烬停下来,但楼烬却一点都没有收手的意思。
——楼烬听得很认真,江灼说得慢,然而他一点都不急,也不催,就让江灼想到哪说到哪,那双眸也这么沉默着看着江灼,半分都不曾偏移。
直到江灼说完,他顿了一会,道:“这是什么意思,江灼?”
尽管身不由己,江灼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似乎是沉思了一会,才无意识开口:“……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如炼呢?”
“你和他明明那么不像……你们分明就是两个人,你为什么……非得要打破我的那些幻想呢……?”
楼烬说:“什么幻想?”
“幻想着……你是我一个人的……和傅烟无关,和那些过往都无关。”
“你就是楼烬。”
“是上仙楼烬……是因我堕魔的楼烬,是不远千里为我取冰雕花的楼烬,是不管与我多少次心生怨怼都不曾真正抛下我的……楼烬,你的好因我而生,你的不幸因我而起,好坏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江灼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莫名哽咽了。
楼烬怎么都没想到,他苦思不得的答案竟然是这个。
“……所以你其实也有猜想,但你只是不愿面对,是不是?”
对于这一问,江灼迟疑着,点了下头。
楼烬彻底明白了。
也就是说,江灼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
想来也是,以江灼的修为,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一切呢。但他一直不愿面对,只是因为他希望楼烬只是楼烬,而不是那个一心都是傅烟的、那个向来无微不至又远在天边的师尊。
所以自己骗自己就有用吗?
就这么自我蒙蔽着……他就开心了吗?
他可是魔君啊,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啊……
……又何须这么卑微又可怜地自欺欺人呢?
楼烬觉得心脏的某一处被揪着,隐隐生疼。
苍白的江灼就站在他的面前,双眼大睁,神情中有一抹几乎无处可寻了无踪迹的不知所措。
你又在怕什么呢……?
楼烬无声地问。
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双眼发烫,终于忍无可忍,将人一把拽进怀里,手臂稳稳环在腰侧。
那只手在江灼的脑后轻轻一抚,方才那法术便解了。
江灼还没反应过来。
四唇交叠,深情渗进了灵魂深处,那一直被楼烬压抑着的燥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极尽怜惜地吻着那双颤抖的唇角,又将所有柔情尽数碾碎,舔舐,吞吃殆尽。
江灼整个人都在发抖。
察觉到了这一点的楼烬无言地扣上了他的后脑。
别怕。
这是一句无言的安抚,效果甚微。
这一吻一直持续了很久,楼烬满心无处宣泄的占有欲被易明的出现打破了。
“出大事了!”
江灼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楼烬嘴角瞬间多了一道咬痕。
他下意识嘶了一声,双眉蹙了一下。
江灼的唇上也染了些血,楼烬伸出手,用拇指蹭了过去。
柔软的触感在指腹炸开,楼烬喉中干燥,扯开了眼神:“怎么了?”
“你徒弟不见了!”易明还拄着拐,一瘸一拐地朝二人走过来。
楼烬眼皮跳了下:“容嘉?刚才妖君还说——”
他话未说完,神色遽然一敛。
“你知道他去哪了?”易明道。
楼烬毫无头绪。
容嘉一贯胆小又听话,且不说没有楼烬的指示他断不会擅自行动,眼下正是局势最晦明莫辩的时候,处处暗藏杀机,他又怎么可能乱跑?
只听江灼突然道:“等等……”
楼烬看向江灼,他脸上还带着温情过后的潮红,眼神也不看楼烬。
“他也听说恶念归无这档子事了么?”
易明点头:“先前正是我让他给妖君她们传的话,如何?”
“他不会乱跑的。”这毕竟是猜想,江灼没把话说死,飞快地瞟了一眼楼烬,而后收回目光。
楼烬蹙眉:“……他去找公上胥了?”
这本听来荒谬,但再转念一想,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容嘉总是问他之后会怎么样,会不会死,会不会败,哪怕楼烬无数次告诉他他们会没事的,容嘉的担忧也从来不曾彻底放下来。
所以,如果他这徒儿真的是想尽绵薄之力……
楼烬的心瞬间坠到谷底。
手下传来的温度拉回了楼烬的神思。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
“我们先去看看,”江灼道,“事情还没发生太久,没准他还没找到公上胥那里去。”
楼烬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反握回去,在江灼掌心重重一捏,恶狠狠道:“回来再找你算账。”
江灼手下吃痛,微微一怔,脸上迅速飞了两片红晕。
楼烬压下满心杂绪,单手作印,则阵光大起。便牵着江灼走了过去。
临入阵前,他回过神来,厉色道:“如果此行有什么变故,你断不许再孤身一人以身犯险,听到没有?”
江灼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楼烬神色一凛:“再说?”
江灼没再说什么了。
“你还欠我一个回答。”楼烬又道。
“我都答完了,而且……”江灼抬起下颌,微微眯起眼,“我还没同你算账,谁允许你给我下咒的?”
说这话时,江灼方才那害羞到恨不得钻进地缝的神色不见了,就这幅骄傲又得理不饶人样子,楼烬简直百看不厌。
但还差一点。
楼烬想要的远不及于此。
第80章 仲西
易明也跟了上来, 楼烬回头,问道:“你也要一同去?”
易明一愣,还以为楼烬不愿意让他同往:“怎么, 不行?”
楼烬道:“你身上的伤——”说到一半又停了,易明多半是真的担心容嘉, 才非得逞这个能。
传送阵在易明身后缓缓关闭,楼烬只觉得心口的燥意愈发嚣张了, 无从抒解无处宣泄,于是他垂眼看了看站在身前的江灼,一把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万年寒冰特有的清凉顺着指缝传到了经脉深处,楼烬深蹙着的双眉才慢慢松开了。
江灼不情愿地挣了一下, 没挣开, 便把脸别到一旁不看他,还小小地哼了一下。
楼烬不合时宜地笑了:“害什么羞。”
那笑声仿佛化成了形,直往江灼耳朵里钻,惹得他浑身一僵, 过了会才低声道:“不许笑!”
楼烬:“管的真宽,笑都不许。”
“……”
三人在传送空间里走了一阵,前方有一扇泛着白光的门,那边便是神界。
——此时的神界异常安静,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三个这次是大摇大摆地闯进来的,可走了一阵,连一个来拦的仙侍都没有。
易明啧了一声:“怪,太怪了, 连西乐宫那些妃子美妾都不见了……公上胥把他们带走了?”
他四下环视一圈,眼神落在了楼江二人交叠的双手上, 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卿卿我我岁月静好呢?!”
楼烬没理,江灼却不打算惯着易明,冷飕飕道:“看不惯便把眼珠子挖出来,没人逼你看。”
“是我看不惯的问题吗?!”易明这个暴脾气一点就着,当下便撸起袖子,“你挑事是不是?”
这一吼气壮山河,易明吼完了便开始狂咳,江灼冷冷移开视线,反手一道法决打去,一条银白的微光顺着易明的皮肤钻入肺腑,狂咳这才止住。
咳得脸红脖子粗的易明摸摸脖子,又挠挠后脑,讪讪地别开眼。
“我就愿意牵着,”江灼道,“你再多事,我便把你舌头剜了。”
易明盛怒:“你敢?!”
江灼眯起眼:“你看我敢不敢。”
那双眼带着寒冰的清澈和凛冽,易明只和江灼对上了一瞬,便败下阵来。
——他真敢!
江灼骄傲地哼了声,下颌微微抬起,正巧迎上楼烬的目光,唇边还没来得及扬起的笑意便僵住了。
一旁的易明看在眼中,心底发笑:好你个大魔头,原来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啊!
爽!还得看我好兄弟!
于是楼烬一回头就看到易明暗搓搓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楼烬:?
精神胜利的易明也不和江灼纠缠,当即化为一道虚影,留下一句“我回宫看看”便原地消失,瞬息工夫又去而复返,满面难以置信:“他娘的……老子家里招贼了!”
满宫的神品法器均不翼而飞,连个毛都没剩下,整个宫殿被搬空,只剩下几张光秃秃的桌子板凳,上面也早已盖满了灰尘。
“一个归无还不够?!”易明咬牙切齿,“他要这么多法器做什么?!”
他这一声骂中气十足,传出方圆百里,带着回音又传了回来,楼烬慢慢皱起眉。
“这些法器应该都有灵性了,应该是认主的。”
易明点了点头。
“莫非公上胥不是要自己使用这些法器……”楼烬沉吟,“而是另有他用?”
易明没听懂,楼烬也没捋清楚思绪,便没往下接着讲了。
他急着寻到容嘉和清元的气息,但三人已经将茫茫神界找了个遍,竟连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要么容嘉清元二人从来没在神界出现过,要么公上胥竟然细心到这种地步,一点一点把他二人留下的所有痕迹尽数抹去,连一丝纰漏都没留下。
还有第三个可能,就是二人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
神仙消陨之后,世间残存的气息便一同消散而去,自然不可能找得到。
楼烬咬了下后槽牙。
——还是没能和魔骨相融的原因,不然找出这两个失踪的人应该不在话下。
他手中无意识地握紧了,江灼吃痛,抬起头却见楼烬满目都是极其隐忍的怒意,心底暗暗一惊:“楼烬!”
楼烬被这一声拉回思绪,沉声道:“抱歉。”随后松开了手,又觉得憋得慌,便顺手拽松了衣襟。
“……去混渊海看看,公上胥近来一直在那里,应该会有什么线索。”
楼烬话音才落,察觉江灼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江灼神色复杂地指了指他的身周。
楼烬垂眼一看,魔气又无意识地弥漫开来,他施法一收,却怎么都收不干净。
“罢了,不碍事。”
江灼却不这么认为,楼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气了,再结合楼烬之前的种种反常行为,心中隐隐有了个大概的猜想。
“是火毒,”他心头一跳,一把拽住了欲走的楼烬,“神火的威力远不及于此,你现在很可能已经中了火毒了!”
“火毒?”
“外火内烧,你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事,可若不及时灭火,只怕经脉都要被烧得七零八落,到时候——”
恐怕就救都救不回来了。
楼烬分得清轻重缓急,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怎么解毒?”
江灼摇头,道:“但东极应该知道,我们先去找东极。”
闻言,楼烬却犹豫了。东极不一定愿意帮忙,就算他愿意帮,一来一回,只怕容嘉和清元真要遭遇什么不测了。
“先去混渊海。”
“楼烬!”江灼急了。
“你听我的,”楼烬软了语气,“我们速战速决,救了人就走,绝不耽搁,好不好?”
“不好!”江灼声音颤抖,“你能保证公上胥能爽快放你走么?如果他……”江灼喉中一噎,摇摇头,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你徒弟和清元,但你才说过不让我以身涉险,你自己总得做个表率,是不是?”
江灼微微仰着脸,一双眼满是恳求,似乎是真的怕了,声音里的尾音都带着颤抖。
见江灼如此,楼烬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摸了摸江灼的头顶,语气轻柔:“你信我,以我现在的修为,就算是和公上胥硬碰硬也不一定会输,更何况我们只救人,不打架,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好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
可江灼知道楼烬心意已决,若真是因为这事导致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机,楼烬一定不会放过他自己的。
他会像过去的江灼一样,整日被愧疚和悔恨折磨,千百年都不得安宁。
那滋味,尝过的人不愿提起,没尝过的闻风色变,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此间至苦。
所以江灼咬着牙,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楼烬笑了:“真乖。”
江灼耳廓染上了微霞,恶狠狠道:“要死,也得先问过我才行,你听明白了?”
“魔尊陛下有旨,自然遵命。”
两句话,极尽纵容。
江灼满意了。
就算他如今还没适应新的躯体,但修为道行摆在那里,还是有自信能保楼烬无虞的。
但江灼还是低估了公上胥的手段——
混渊海内一片漆黑,此时本应该天光大作的,但所有的光芒不知道被什么吸去了,以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江灼只能凭气息感受到不远处站着的易明。
只有易明一个人的气息。
——楼烬不见了。
一炷香前,三人一同来到混渊海。
当时还一切正常,谁知刚落地便起了一阵浓雾,四周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了下来,等雾完全散尽,楼烬已然不知所踪。
江灼极力沉下心来。他能感受到面前的漆黑里藏了一个什么人,那人气息沉稳,丝毫不藏着掖着,但他整个人明明存在感十足,又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以至于江灼放出神识也无法查探到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江灼意识到这整片黑夜都是这人的本体,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寒,整个人瞬间紧绷。
“这……什么动静?”易明在身后开口。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么一个人,”江灼低声道,“以光为食,以星为刃。”
“光?”易明一愣,“好像……有点印象?”
江灼咬牙:“仲西。”
“仲西?!”易明大惊,“上古神兽之一的仲西?可……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本该是死了的,混沌之初,神兽之间亦有一场大战,那场战争以东极获胜告终,而这仲西也就此陨落,从此消匿于世间,所以江灼也说不准这人究竟是不是仲西,又或者是公上胥故作玄虚也不一定。
江灼正要开口,却听夜色深处传来了一道极其沙哑的笑声。
这笑声好像被烈火灼烧,又被荆棘反复划破一般,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好似生锈的锯条在朽木上反复拉扯,没有愉悦和欢快,只有无尽的阴森和怨气,破碎而扭曲。
江灼听了一声便觉得心口闷得慌,施法将耳朵护住了。
“没想到本座才睡了几天,世人竟将本座的大名都忘了。”
这沙哑的声音愈发具象,江灼汗毛直立,抿着唇并未出声。
只见黑夜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
“小童年方三四,声若耆老。声嘶而喑哑,瑟瑟而悲。”那人一边往近处走,一边扯着他那枯树般的嗓子说话。四句说完,人已经走到了江灼的面前。
江灼能感受到他来了,驭决一甩,打进了无边黑夜里,显然是被仲西躲过去了。
仲西的声音又从法决落点的地方响起来了,兴致盎然:“他说,你是东极那爱人的弟弟?”
江灼不答反问:“他许你什么好处?”
仲西闻言大笑:“你猜?”
笑过之后,却再没听到江灼有什么动静了。
仲西笑意瞬间全无,定睛再看,只见原本站在那里的江灼竟凭空消失了。